第八百四十五章 宫墙钟声
“官家是被乱臣贼子下毒了!”
三清殿里,曹泰尖细的声音传来,气喘吁吁迫不及待。
正无助地跪在神像前的金盏听罢,立刻吃惊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转过头看着曹泰,她脸上的气愤和着急交替出现,让脸颊刹那变红。
“我过去瞧瞧。”金盏立刻离开三清殿。
及至万岁殿,一众御医被带到皇后金盏面前,他们还在争论不休。
陆岚和几个御医以脉象为凭据,否定郭绍是中毒症状。但御医署令咬定道:“你们只是见识不多罢了。那是一种慢慢见效的罕见毒药,老夫早年时见过一次中毒之人,脉象和中毒迹象与而今官家之表现无异!据说那种罕见之毒来自塞外。”
立刻有老御医附议,以不屑的口气道:“陆娘子有神医之美誉,于医术颇有修为,但毕竟太年轻哩,走的路、过的桥又有几多……”
金盏此时心情非常复杂,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她长长地呼吸一口气,冷冷道:“曹泰,立刻封住万岁殿,派人看出这里的每一个人!”
曹泰忙抱拳道:“谨遵懿旨。”
众御医听到这里,议论声稍停,纷纷侧目。
金盏又问御医署令:“可有解药?”
老头皱眉道:“老臣自认游历颇多,见多识广,但平生只见过一次,不知如何解毒……据说此毒来自古墓,无色无味,常人并不知晓,日积月累方会发作。”
金盏问:“你曾见过的中毒之人,后来如何?”
老头低头无奈道:“回大皇后,那事查出乃投毒凶案之时,被害者已毒入五脏,死了。”
金盏听罢眉头紧锁,说道:“你们必须想办法给官家解毒!”
“喏……”众人陆续低声回应。
金盏随即起身离开大殿,带着一行随从快步走到偏殿内。见一群宦官宫女已经被驱赶到这里聚作一团,见到皇后进来,有的跪拜,有的屈膝见礼,“拜见娘娘。”
金盏一言不发,走到宫女头领李尚宫面前,站了一会儿。李尚宫半蹲着身体,低着头看着地板,身体渐渐颤抖起来,片刻后身上一软,“扑通”伏倒在地:“奴婢失职,罪该万死!”
偏殿中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生怕被人注意到。金盏从每个人面前缓缓走过,明亮的目光十分仔细地打量着他们。
没一会儿杨士良和京娘入内,二人抱拳拜见。
金盏这才转身看了他们一眼,当场对人们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开了此地。她来到郭绍的寝宫探视,随后杨士良京娘等人也跟了进来。
金盏坐在郭绍的床边,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奉本宫懿旨,不避皇妃、宦官、女官,皆可搜查审问,查出来,是谁在害官家!”
“是!”
杨士良低声道:“奴婢有一事……”
金盏回过头冷冷看着他,“说。”
杨士良沉吟片刻,躬身道:“不久前李贤妃(李月姬)在宫门内见过一些西北来的党项人,奴婢派人暗中听了,那几个党项人想让李贤妃在官家面前说好话……这事奴婢禀报过官家,因党项人没说别的事,咱们都没太注意。奴婢现在想起来,似乎有点蹊跷。”
曹泰立刻瞪眼道:“御医不是说毒物来自塞外?!这宫里能接近官家的人,除了李贤妃,还有谁是塞外之人?”
杨士良点头道:“因此奴婢觉得蹊跷。而且官家攻灭平夏,乃其父李彝殷之仇人;最近大许兵马再次攻打党项部落……李贤妃是否对官家怀恨在心,谁又能知?”
金盏急道:“立刻派人去李贤妃宫里查个究竟,尽快查出真相,逼问解毒之法先救官家!”
她看着这万岁殿高大的屋顶,仿佛头上的一层阴霾,叫人喘不过气来。她当即又对曹泰说道:“你去准备一番,将官家换个地方,我与二妹、贴身近侍服侍,不得再让外人靠近。”
……
皇帝可能不是重病、而是中毒的消息,暂时还没传到宣佑门之外的外廷;不过因为此事早已惊动御医署,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卧床不起、不省人事了。
文武大臣、各衙官吏依旧上值,朝廷各机构表面上还似乎保持着运转,但是人们早就毫无心思办公了。在这风云动荡之际,谁还有心思去理会政务?
奏章在金祥殿和政事堂大量堆积,或无人理会、或处理缓慢。连宰相们每日到政事堂也是走走过场,主要是为了探听一下皇帝的病情。
大伙儿见面打躬作揖,装作镇定有礼,但谁也不知道对方肚子里究竟在考虑什么,如何打算眼前的情势。
“咚……”忽然一声钟声传来。宰相范质发觉坐在对面的王溥浑身都是一颤。
范质见状,抬头看着王溥,意味深长地说道:“听,也敲鼓了,只是酉时的钟声。”
王溥呼出一口气,脸色有点尴尬道:“下值的时辰了。”
二人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面对面作揖道,“范相公告辞。”“王相公告辞。”
范质如同平常上下值,乘马车回家。刚到家里,立刻有个身穿布袍头戴幞头的文人急匆匆地见他,范质遂引其入内,径直至内宅密室。
文士上前沉声道:“刚才在马行街旁的义井巷口,护国公罗延环与内阁辅政左攸见面了。”
“哦?”范质微微有点惊讶。
文士小声耳语道:“如今朝廷动荡,李处耘带大军在外,事情将会如何尚不明朗……如果李处耘有什么事,罗延环肯定脱不了干系,这俩人乃患难之交,一个鼻孔出气谁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可罗延环去找左攸,又是为何?”
范质不动声色道:“当年郭绍也在微末之时,罗延环是左攸举荐给他的。要说左攸对罗延环有知遇之恩,也说得过去。”
“原来还有这等往事。”文士恍然道,他又皱眉沉吟道,“可……左攸是郭绍之心腹,与之情谊,肯定比与罗延环深。”
范质冷笑道:“若郭绍仍在,不仅左攸,罗延环和李处耘不也是他的人?”
文士一语顿塞。
俩人对坐一会儿,范质便起身挪开一副书架,墙上挂着一块白布。他撩起白布,见暗墙里竟然供着一块牌位,上书:大周睿武孝文皇帝之位。
范质点了三炷香,与文士一起跪在灵位前,叩拜数次。
范质跪在那里,神情时而悲、时而愤慨,良久不语。
一幕幕往事又涌上他的心头,大雪纷飞之中,躲避在破庙中的范质,被大周太祖郭威找到,郭威脱下自己的斗篷,亲手给他披上……深夜的烛火下,先帝(柴荣)与自己对烛夜谈,推心置腹……
“士为知己者死……”范质声音悲切又屈辱,“老夫当年就该死的。”
文士神色肃然,慎重地劝道:“范公若轻性命,亦于事无补。”
范质痛苦地说道:“先帝托孤老臣,老臣眼睁睁看着强人欺凌孤儿寡母谋朝篡位,竟投身国贼,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太祖、先帝?”
文士又劝道:“公身居许朝为官,非图荣华富贵,只是等待时机,太祖先帝若泉下有知,亦体察公之忠心。彼时国贼内外勾结,手握重兵,后排除异己,内外大权皆握其党羽之手;若轻举妄动,不过枉送性命,何益之有?若大周忠臣都这样无益送命,被铲除殆尽,复国更无指望矣……”
范质被劝,却忽然更加羞怒,咬牙道:“国贼不仅篡位,竟娶先帝遗孀,此等羞辱,简直丧心病狂!天怒人怨!”
他抬头望着那副牌位,正色道:“臣在先帝面前发誓,绝非忘恩负义,为苟且偷生!苟全性命实乃权宜之计,以待时机。当此之时,吾等以命相报的时候到了!”
二人再次虔诚地磕头叩拜,然后站了起来。
文士道:“此时纵是动荡,可咱们实力太弱,前路亦颇为堪忧……”
范质叹了一声,咬牙道:“此时纵是刀山火海、万丈地狱,吾等也要纵身蹈之。只因这样的动荡机会,恐怕再也等不来了!“
文士正色拜道:“范公所言极是。”
范质来回踱了几步:“那边起兵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文士道:“一切照旧,暂时还没收到消息,应无意外。”
范质点点头,看着文士道:“老夫有一事相求。”
文士吃惊道:“范公何出此言?有事吩咐便是。”
范质看了他一眼,沉吟道:“咱们势单力薄无异以卵击石,还得拉拢一些旧臣……要受过太祖、先帝恩惠,还得有真正的实权。”
文士想了一会儿,小声问道:“王朴?”
范质盯着文士的眼睛,微微点头。
文士顿时脸色大变:“王朴早就被‘国贼’收买拉拢,真正改换门面了。”
范质沉声道:“老夫当然知道,但只要等国贼一死,王朴与郭绍的情谊也便不再了……此人出身寒微,先帝待之不薄。枢密院兵权极大,便是冒死,咱们也要尝试争取王朴!”
文士紧皱眉头:“王朴是只老狐狸,让他选择咱们的唯一办法,便是让他相信咱们胜算最大!”
范质摇头道:“此言差矣。真正的老狐狸并非选择胜算最大的一边。”
文士抱拳道:“请范公教诲,那是……”
范质冷笑道:“最好的做法,是多方经营,各处留路。”
第八百四十六章 如果流血
郭绍被安顿到了蓄恩殿,皇宫内他常住的小小院子。 金盏将那里的人全部换了,能进出者除了御医都是她认识的人。皇帝的状况依旧很差,每天昏睡醒来都要喝大量驱毒调养的汤药。金盏对二妹道:“妹妹要全心照料陛下起居,我平日不能留在这里。若是陛下问起,无论我在做什么,你都回答我在金祥殿处理朝政。”符二妹刚开口就抹起泪来,泪眼婆娑地,眼睛里带着慌乱:“大姐,这样说陛下不会怪你么?”金盏咬着牙道:“陛下不会怪我。”她握住二妹的纤手,又道,“陛下怎么重要,但他一定不能成天苦思费心不能担心牵挂,心境对身体也很重要;让他知道有人在维系国家,才是最好的。你告诉他,朝廷诸事很多,我很忙,没什么工夫陪他;不过听我说的,大许内外还算平静,得益于陛下建立的规矩和威信以及朝臣对陛下的忠心,李处耘也上书痛心担忧,在外的大军正在全速回朝……”二妹哽咽道:“有时候我觉得大姐的心肠挺硬。”金盏轻轻道:“我心里的难受并不比妹妹少,如果能用我与陛下交换,我定会乐意之至……陛下就如一颗大树,但是现在大树撑不起伞盖为人们遮风挡雨了,总要有人维系这一切。”就在这时,京娘走到了门口,默默地抱拳。金盏微微侧目,拍了拍二妹的手背:“记住我的话,别老是在官家面前哭,哭除了让他难受和烦躁,一点用都没有。”金盏眼京娘,走出房门。这院子很小,除了留守御医们办公的地方,没几间屋子了。金盏便随便挑了一间没人的厢房,招京娘进来。走到房内,便见里面的光景与皇宫陈设格格不入,有许多铁匠用的砧板锤子残渣等等。在皇宫里的这种东西,除了绍哥儿用,没人用。可是,物是人非。金盏心里一痛,咬紧贝齿没出声。京娘沉声道:“官家设内厂后,咱们最先盯的是范质等人……像忠臣。果不出其然,最近发现了蹊跷。”金盏听到这里,冷冷道:“何以知之?”京娘道:“寿州防御使郭进的人与范质有过来往,因范质为宰相,与地方官书信往来并不稀奇,但短短时间内便接连两次送信,实属非常。内厂请旨大皇后,若再发现,便将其信使半道拿下!”金盏却沉声道:“暂且不要轻举妄动,为防打草惊蛇,这一党人,真的只有范质和郭进?”京娘想了想又道:“政事堂小官给事郎韩达,常出入范质府邸,故内厂专门设二人盯哨此人。昨日政事堂送公文去枢密院,却是韩达前往,平素并不是他的事儿。但是咱们人手有限,没能跟进去谁见面,事后打听,送公文这事儿,一般能见到枢密使王朴……”金盏听罢沉思许久,只道:“我知道了。”她在杂物凌乱的房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显得有点不安。枢密院算是整个朝廷最要害的衙门,可以下达调动军队的命令!虽然现在要调集禁军不止枢密院就行,但整个过程中,最关键的还是这个衙门。符金盏很快离开了蓄恩殿,到了外廷。她在金祥殿办公的地方是西边的几间殿室,不过郭绍好些日子没去东殿了,内阁辅政也在东边办公。金盏便去了东殿,郭绍常常呆的地方。她很快就下旨,派人去请王朴到东殿觐见。金盏坐在养德殿里,注意力被摆在几案上的围棋吸引……只因郭绍把玩过的东西。她便一边摩挲着棋子思虑,一边等王朴。不多时,宦官的声音道:“禀皇后娘娘,枢密院王使君请见。”“让他进来罢。”金盏端坐在几案旁边。王朴入内,亲眼见到金盏,并未隔着帘子,神情微微有点诧异,上前执礼道:“王朴奉懿旨拜见大皇后。”“王使君请坐。”金盏道。“臣谢恩。”王朴拘谨地走到对面,小心翼翼地坐了一点。金盏开口道:“官家以往接见大臣,常在此对弈?”王朴不动声色道:“据说官家好博弈,不过臣倒从未与官家博弈。”金盏听到这句话,若有所思:“王使君说话颇有意思。”她把手里的棋子放回罐子里,也无心思与王朴下棋,她仔细观察着王朴,忽然说道,“本宫虽是皇后,却是一介女子,王使君服本宫摄政么?”这句话有点刺耳了,王朴更是个说话不顺耳的人,符金盏早有领教。王朴淡定道:“宰相范质派人找过老臣,也问过这句话,差不多的意思。”符金盏一怔,眯起眼睛,“王使君如何回答的?”王朴道:“老臣含糊其辞,想们想干嘛。”符金盏道:“那王使君想怎么回答本宫?”王朴道:“老臣若对大皇后表忠,您信么?不过臣服不服大皇后,都不要紧。官家若不能视朝,掌握朝政最好的人选,只有大皇后,也只有大皇后可能维系大许。两位皇子尚幼,往后真正执政的实际是符家或李家。臣不会评判哪家更忠心,忠心这玩意,隔着肚皮,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不过李家是禁军大将,根基在东京,取代大许郭家更容易。符家是藩王,其根本远在河北,实力在外,与禁军里的人是两码事。若必须选择,老臣选符家……”王朴的小眼睛露出精光,光从眼神,金盏相信他此刻的诚挚与情怀。他声音异样道:“官家救过老臣的命,这都算小恩。老臣不是在报恩,最愿意忠的也不是官家,更非大皇后,老臣忠的是大许皇朝给天下人带来的希望!这个国家的子民,想要安定不再自相残杀,想要吃饱饭,想要光宗耀祖不受异族奴役,想要抬起胸膛雄姿勃发开拓进取,大许朝的国策为的就是这个。如果为了这大抱负,必定要流血,必定要抛却性命,老夫愿意用全家性命为代价。”符金盏感觉一股暖流从咽喉默默地往下淌,她不是被王朴感动,她是被绍哥儿的一腔热血感动,王朴不过是理解了皇帝的梦想。她仿佛强壮高大的身躯,坚毅却又温暖的目光,听到他低沉又时常充满的歉意的嘘寒问暖……王朴口气冷静地说:“官家将国政托付给大皇后,老臣相信他识人的眼光,因此愿意效忠大皇后,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他说罢跪伏在地,向符金盏叩拜。金盏端坐在榻上,好不容易才让翻涌的情绪稍稍镇定,她缓缓说道:“陛下委重任予王使君,凡事询问信任,他确实没。王使君,请起罢。”王朴爬了起来,沉吟道:“范质不是一个人,是一些没清干净却被冷落的前朝遗臣。大皇后不必担心,以老臣之见,他们早就没有机会了。强弱已明;这些年来,得到重用的人已经认同大许。有实力的人不可能再为了复辟前朝,去扶持一个已经弱小的势力。人往高处走,大多数人会选择最有实力和强者,而不是搭上自己的一切去同情缅怀弱者。”金盏点头道:“王使君有何对策?”王朴道:“派人摸清范质一党的底细,最好坐实了他们真正犯事的实据,然后派中央兵马连同地方军队对其一网打尽!老臣还有一言,旧党举旗,必以郑王为木偶,大皇后对郑王……”符金盏知道王朴的意思,她曾是郑王柴宗训的养母,按理是有些感情的。不料她毫不犹豫道:“不必顾及郑王,该如何办?”王朴沉声道:“等郑王被掺和进来,旧党才会浮出水面,那时郑王就没法救了。不过让大部旧党浮上来,比等他们藏在暗处成为隐患要好得多。”金盏握紧双手,顿了顿又道:“郭进本是良将,官家让他守寿州要地,他却认为被冷落,心怀不满。而郑王居住在颍州,郭进若沿颖水北进,可能会试图拉拢镇安军节度使向拱。”“向拱……”王朴似乎在回忆往事,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向拱的儿子现在估计还在唱官家写的歌谣,他若愿意反许复周,除非得了失心疯!”金盏听罢稍安,又道:“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救官家。”王朴不动声色道:“干此事的人,既愤恨官家和大许朝,视官家为生死大仇,又应该有很大的势力。所以老臣认为,不是范质一党,就是辽国,后者的可能最大。”金盏点头道:“说得有道理。”王朴继续道:“官家乃雄主,谁敢害他,稍有差错就会付出惨重的代价,一般人没胆子和能耐干。而辽国就不怕,大许本来就视之为大敌,若能灭之,就算没有毒害皇帝的仇恨,也不会手软。而且辽国很畏惧大许的实力,以为心腹大患国家存亡之关键,他们有充足的理由。”.本书来自 /book/html/12/12864/index.html
第八百四十七章 汉天子笔
京娘从萧绰那里过来,再度细查李月姬的宫闱,因为她们都是来自塞外的人。李贤妃的宫里每一天都有大量的人搜查,被问各种问题。
一群宦官又在里面翻箱倒柜,恨不得掘地三尺!
京娘冷冷道:“李贤妃,如果你干了那件事,应该早已明白跑不出这皇宫。痛快交待了罢,何必装模作样?”
李月姬面目憔悴,看着她摇头道:“京娘,我现在是大许皇妃,以前是平夏郡主。高门之家,从小怎会教女儿做这等险恶之事?”
京娘听罢倒是一愣,觉得有几分道理,如李月姬这样过惯好日子的人,奢靡懒惰者多,善阴谋者少。
……宦官杨士良则在万岁殿,带着一众内厂的宦官在事发地搜寻蛛丝马迹。一个官宦正拿着皇帝平常用过的茶杯细看,眼睛都几乎贴在杯子上了,还放在鼻子前嗅;另一个宦官则在检查一把象牙梳子。墙边战战兢兢站着一群宦官宫女,都是时常在万岁殿当值的奴婢。
杨士良也在四处察看,他从寝宫走出来,在一张案前到处瞧,顺手又拿起堆放在案角的一本《左氏春秋》翻了一下,没发现异样,他有点茫然,随手又拿起一本线装《易经》,翻动时,忽然见纸上有很淡的指印。
杨士良的目光一亮!
他心道:万岁殿随时有几十个当值的人专门服侍官家,官家在这里不会干任何活,手怎会脏?而这本《易经》属于很难读的书籍之一,除了官家,不信有奴婢会翻。
杨士良把鼻子凑到那淡淡指印上闻,忽然毫无预兆地猛地转过头!目光迅速从站在墙边的一群人身上扫过,忽见一个宫女急忙低下头。
杨士良冷冷地盯着那个有动静的人打量一番,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继续在书案上下细看。他的目光留在笔架上一枝碧玉色的毛笔上……那是“汉天子笔”,模样和野史描述的差不多,不过应该是赝品。
这样的东西摆放在万岁殿,杨士良判断应该是官家喜欢用的东西。他拿起笔对着窗户的光线细看,一边端详一边嗅,闻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寡淡味儿,与书页上的气味相同!
杨士良微微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个场面:官家独自坐在案前,把毛笔放在砚台上,一边入神地看书,一边把手指放在舌尖上沾一点唾沫,翻动书页;于是涂抹在笔管上的毒药,同时沾到了官家的舌头上和书页上,书页上才会积累下指印。
杨士良把“汉天子笔”小心放到笔架上,转身走向墙边的人群,径直站在那宫女面前。眼前的宫女脸上还带着稚气,恐怕只有十几岁,若不是杨士良精明,恐怕他也不会怀疑这个小小年纪的小娘。
宫女浑身都开始抖了,是眼睛看得见的明显抖动!她肯定不想,不过此时恐怕难以自控。
杨士良猛地抓起她的双手,看了一会儿她的手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下令道:“拿下!”
宫女听到这里身体软了下去,一句话也没说,只听到“咯咯咯”牙关碰撞的声音。杨士良忽然发现她的裙下淌出水渍,便不动声色地从袖袋里掏出手绢,按在鼻子上,“狗胆包天,竟敢干这等事,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吗?!”随即转身走到李尚宫面前:“这里的宫女,是你在管罢?”
李尚宫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在地:“不关我的事!我对官家忠心耿耿,官家比我爹还亲……”
杨士良听到这里冷笑了一下。
李尚宫又急道:“那奴婢叫李二娘,虽姓李,却与我没半点关系!对了……有一件事,当年就是这贱婢在浴池想勾引官家,我打了她一顿,正要赶去刷马桶以儆效尤;不料官家主动问起她,因怜悯之心还亲口下旨让她留在万岁殿当值,谁知道这贱婢竟是心怀大祸之人!
杨公公明查,若我是同党,又怎会想把她打发走?”
杨士良道:“你的话,杂家自会查实。”
旁边一个宦官提醒道:“杨公,小的带人去这奴婢的住处搜查,必能人赃并获!”
“不可!”杨士良断然道,“这等天大的事,还要什么证物?谨防打草惊蛇。”他观察小宫女的胆小表现,用肯定的口气道,“必有同党!光靠这么个奴婢,哪能成事?”
几个宦官已拽住小宫女,拿一团布塞住她的嘴,不由分说就拖着走。杨士良跟了上去,又回头指着剩下的人道:“谁都不准走!”
一众人脚步凌乱地来到万岁殿的一间堆放仪仗的屋子,弱小的小宫女立刻被一群人绑在了一把椅子上。周围的人个个凶神恶煞。
另有两个宦官把一张案板搬了上来,将一包尖尖的竹签放上案板。杨士良看着小宫女面无表情道:“从古到今,酷刑太多了。咱们从最轻巧的开始,杂家保证让你全部尝一遍还死不了。”
周围的宦官配合默契,把宫女的双手按在案板上,先将竹签刺进她的左手五指缝里。不一会儿,她便奋力挣扎起来,绑在一起的双腿在地板上乱蹬,好几个宦官吃力地按住,没想到一介小娘力气也不小!
杨士良伸手捏住她的嘴,拔出布团,冷冷道:“同党是谁?”
“饶命!饶命……”小宫女满脸泪水,脸色直白,反复说道。
杨士良不再说话,拿起布团伸向她的嘴。
“我说!我……”宫女大急。
杨士良又拔开布团,问道:“同党是谁?”
“内府局的冯贤,他原来姓李,是我的哥哥……”小宫女说到这里奥啕大哭,“先父原是禁军指挥使,因受赵匡胤牵连,被现在的皇帝严刑拷打而死!”
“记供词,一字不漏。”杨士良转头道,又问,“宫闱进人,有官吏查出身,你们既是反贼之后,怎能混进宫闱?谁帮的你们?”
小宫女一边失声痛哭,一边说:“许州赵家。他们叫我们为先父及先父之兄弟报仇,听从吩咐,若不答应,就杀我们全|家和所有亲戚……”
“被看管在许州的赵匡胤家的人?”杨士良问。
小宫女点点头。
杨士良道:“以后你要说是、或不是!赵家的人有专人监管,怎能联络到旧部?许州官吏被收买了?谁收买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小宫女脸上像是洗了脸没擦一样,拼命摇头。
杨士良又问:“贼人若只安排了你们俩,又怎知你一定能靠近官家?宫里还有别的人!是谁?”
小宫女不住摇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杨士良冷冷道:“滋味还没尝够?”
小宫女哭道:“奴婢连哥哥都供出来了,何必瞒别的人……”
杨士良一听,顿时相信了。
这时后面的一个宦官拿起一张纸小心吹着气。杨士良招了招手,宦官拿着纸过来放在案板上,杨士良顺手抓起小宫女的左手,拔掉食指的竹签,便听得“啊……”的一声惨叫,然后抓住宫女的手在纸上按了个血印。
“立刻送金祥殿,禀报大娘娘!”杨士良道。
……符金盏在东殿书房里,看完带着血指印的供词,强按捺下怒气,开口道:“传旨,让内殿直都指挥使杜成贵立刻来见!”
“奴婢谨遵懿旨。”
符金盏沉下心想了想,又叫屏风外的内阁辅政黄炳廉进来,将供词拿给黄炳廉看。
黄炳廉看罢,抱拳道:“臣以为,应尽快派人去许州,在赵府就地刑讯那里的官吏,顺藤摸瓜,且要快!”
金盏道:“本宫已召见杜都使,带禁兵轻骑随你去许州。”
黄炳廉又道:“除此之外,请内侍省查出宫中犯人是何年何月进宫,并查当年负责甄别选人的官吏。”他又立刻毫不犹豫地表态,“那些尚存的余孽,应尽数清算,决不能再姑息!”
金盏听罢点头道:“此事,掌刑律者黄辅政、杜都使调兵协助、杨士良查宫闱消息协助,你们三人全权办妥此事。尽快查实幕后贼人,务必逼问解毒之法!一刻不能耽误!”
“臣遵旨!”黄炳廉深深一拜。
金盏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想起王朴的推测,嫌疑者前朝旧党或辽国,如今看来,王朴推算得有几分道理……前朝旧党和赵氏余党是两拨人,赵氏余党勾结的外援可能是辽国;毒物自然也来自辽国!
这次巨大的阴谋中,不仅要很多人手,还要收买一些大许官吏,势必需要庞大的财富和后盾。只有辽国,才有这样的实力。
她更深地想,由此看来,现在大许朝面临的危局,恐怕不止内部……若辽国是幕后黑手,此时可能已经准备好,会有所图谋。
东殿书房的窗户,被风吹得“噼啪”作响。金盏从窗棂之间看出去,只见偌大皇宫上面的天空乌云密布,让她仿若不能呼吸!现在不是悲痛害怕的时候,她正身坐在御案后面,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弯腰。
因为,更大的暴风雨藏在这疾风之后!
第八百四十八章 歪打正着
御医们忙作一团,围着一本书籍和一枝碧玉笔管。中原王朝最有学问的一群郎中,想弄明白上面的毒是什么东西,以便对症下药。
人们日夜忙碌,用了各种方法,将书纸泡在水里,用蚂蚁、树苗、幼猫等试验。但是最后有人认为上面没毒!那手印上淡淡的气味是汗味!
杨士良被御医们找来,他一口咬定道:“肯定是毒物,凶犯已经承认了!”
一个老头道:“老朽一生闻遍百草之味,虽年迈鼻子尚且中用,这笔管上并无药物,除非此药真的无色无味,无迹可寻。”
杨士良被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质问,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一个机灵:难道是屈打成招?
他手心里平生冒出一阵冷汗,这事儿已经禀报皇后,朝廷文武都出发了,如果是假的,自己脱得了干系?但心下细想,那小宫女说得有模有样,不像是编造。
杨士良一肚子纳闷,说道:“诸位御医,还请再仔细揣摩此物,应该不会有错……”
他离开此地,又赶紧去再次见那小宫女。那宫女仍被绑在椅子上,见到杨士良脸色“唰”地毫无血色,挣扎欲向后挪动。这次杨士良的表情没那么可怕,走上前沉吟片刻,好言道:“你别怕,杂家问你,你确是把毒抹在笔管上了?”
不料宫女竟摇头。
杨士良立刻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
这时宫女又道:“我抹在那把象牙梳子上了,官家每日梳头,奴婢们用的都是那把名贵梳子,毒自头皮渗入官家身体。”
杨士良听到这里,差点没回过神来,瞪眼问道:“杂家并未发现那把梳子有甚异样,只是检查笔管,你怎么会承认?”
宫女眼神里充满了疑惑:“杨公公不是从我的指甲察觉了蛛丝马迹?”
天地良心,杨士良当时就下意识看了一下她的手,什么都没看出来!怀疑这娘们,主要是感觉她神情举止有异。
完全的歪打正着!杨士良一时间只觉得世间充满了荒诞……不过,这也是对手有漏洞的缘故,找的人实在不够老练。
……正在这时,一股衣甲鲜明的许军精骑到达许州,披甲执锐的铁骑从城门鱼贯而入。
“该走了。”一个戴着幞头的人在路口与一大群百姓一起围观了片刻,当下便对随从道。
随从问道:“现在就走?”
那人沉声道:“瞧这光景,事儿应已暴露,稍有迟疑便走不了。”
二人牵着马调头从另一个方向出城,然后翻身上马,沿着驿道便奔。
随从策马追上文士问道:“范公,咱们是不是该给许国那几个官吏打声招呼,让他们也有所准备?”
被叫作范公的人乃辽国汉官范忠义,萧思温任南院大王时,以其谋略过人,颇为敬重;后来萧思温弃幽州,突围而奔,范忠义也跟着萧思温到了上京。但此时范忠义到中原内地,已经好些日子了。
范忠义在马背上淡定道:“不用管!此事泄露,那帮人还有什么用?只好赶紧逃走去大辽,那时还要兑现财宝和官位。现在若被许国人抓住,帮咱们清除掉,还省了大笔花费。”
随从在马上一脸惊愕,主要看范忠义说起来十分轻巧。除了叹无毒不丈夫,别无感概。
……
李处耘的大军已接近关中,内地行军要顺利多了,至少粮草不缺。每次扎营,军营营帐连绵数里,阵仗十分壮观。
一切看起来都平静无事。
李处耘正在帐篷里亲手拼凑一些碎纸,拿浆糊在沾。
他的“心腹”幕僚仲离饶有兴致地看李处耘潜心做着这件琐事,所有所思:“李公此时尚有此心境,果真乃成大事之人。”
李处耘抬起头皱眉道:“辽人派说客送信,信中言官家身染不治之症、命不久矣,想说服我勾结敌国,图谋造反!当时我既是恼怒,又担心信被别人看见了徒生猜忌,当场便撕掉书信掩盖,同时杀掉信使以表态度。可是……”
仲离没吭声。
李处耘道:“事后我才算了一下,辽人就算在东京有十分厉害的奸细,从打探到消息,再送回辽国,到派人长途跋涉送信到西北,这得多远的距离?他们怎能这么短时间内做到?”
仲离沉吟道:“李公言之有理,辽人如何得知,莫不是歪打正着?”
李处耘摇摇头:“若无确事,辽人派使者劝我,岂非徒劳!本公已贵为大许国公,家眷根基都在大许,辽人能给本公什么?此事唯一的解释,官家之症,与辽国脱不了干系!”
仲离顿时与李处耘面面相觑:“李公觉得这是个阴谋?”
李处耘镇重其事地点点头:“所谓重症,可能是辽国人设计谋害官家。”
仲离又看着李处耘手里费了很多时间,快拼凑完成的信纸,沉声道:“李公是想把这封信先送回东京,提醒朝臣?”
李处耘眉头紧皱:“正是。若无此信,本公空口提醒,那不是平白引人猜忌……不然,本公远在西北,如何能猜测官家是受人所害?”
仲离不动声色道:“便是李公送了此信,依旧会被人猜忌。”
李处耘听罢久久无语,陷入沉思。过了许久,他便默默地继续拼凑未完成的信纸。
仲离语重心长道:“主公可得远虑!当此之时,咱们先要表现出忠心为国的样子,切忌被人往头上扣屎_盆子!此时咱们羽翼未成可不敢轻举妄动,好生熬过去,来日方长矣。”
李处耘不置可否,他的思虑,并不比这个幕僚短浅。李处耘的思虑,不仅来源于书籍,更是无数惊涛骇浪中淌出来的阅历。
……东北面,萧思温已经亲自从上京来到了辽西地区。
他骑马站在山坡上,迎着海风,能眺望到渤海海面,海边的平地上,一座形状怪异的土堡躺在那里……样子着实很奇怪,但据杨衮的描述,这玩意很难攻打。
萧思温相信杨衮的战阵见识。
那堡垒似乎还没完工,就像一座只有土坯的临时营寨;最奇葩的还是选址,西边是龙山,东边也是山,堡垒不建在山上,却建在两座山中间的平坦地方。
杨衮的解释是,两侧的山离海面较远;许军为了靠海,完全放弃了地形优势。此前许军在曰本国建石见堡时,建造在山坡上,有过打通海路的尝试失败……
“此堡非大城,控扼地盘小,却是咽喉之梗。大辽军若从东北进关,许军在此,近则威胁我粮道、退路;远则袭扰渤海旧地。”杨衮遥指山下,侃侃而谈,“从曰本国的战事看来,末将以为放弃此路,从上京出兵,自北口、武州等地尝试南下,更为容易。”
萧思温低声道:“只要郭铁匠一死,许国必内乱,便是攻守易势之时。”
杨衮露出欣慰之色:“末将闻报郭铁匠中毒已深,只要毒入五腑,谁也救不了。”
他欣慰的却是能够知情,因为此事极其机密。
萧思温不动声色道:“得沉住气,不能轻举南下。东北辽军,先攻尝试拿下此堡,等待战机!”
他说罢调转马头,又回首看了一眼西南方向……萧思温也觉得阴谋极为下作,而且当时范忠义策划方略时,他还觉得不怎么靠谱、难以凑效,不料竟然一办就成,连萧思温自己也有点意外。
干这等事,萧思温也是迫于无奈。堂堂大辽,被逼到如此田地,只能无所不用其极!任何手段,为了国家兴亡都不算过分。
他琢磨过“南人”历朝事略,认定许国若无郭铁匠,对辽国的威胁并不是那么大。只要郭铁匠一死,一切都有转机,可是郭铁匠才三十来岁,要等他老死,至少萧思温觉得自己耗不过;这样最好,许国主“暴毙”,不仅消除了巨大威胁,萧思温还估计许国得内乱!
上京的萨满祭司在秘密古墓里,成天都在用古代神秘法术诅咒郭铁匠归天,但诅咒了几年似乎并不凑效,最后还是毒药有作用,痛快送其升天!
一众人骑马奔一个时辰,便见营州地盘上马兵纵横,营帐如云,辽军大军云集。不多时,大将耶律斜轸策马来见。
两拨人面对面在马上以手按胸,默默执礼罢,方才靠近。萧思温道:“许军堡垒尚未完成,大帅尽快调兵袭扰,别让他们再加固工事了。”
耶律斜轸道:“彼堡约只两三千步军,何不干脆夷为平地!?”
萧思温看了一眼杨衮,道:“上次曰本军三万进攻石见堡五百人,数月不下。大帅不可轻敌,出兵时,让杨衮随行。”
杨衮骑在马上,正色向耶律斜轸欠身致意。
耶律斜轸也是辽国猛将,但性情不如以前名噪一时的耶律休哥猛烈,当下只道:“甚好!”
萧思温策马向营州城而去,一路上,营州丰腴肥沃的平原葱葱郁郁,庄稼长势很好。虽然大辽的主力一向不在渤海国旧地,但对这片广袤土地视作心头之肉!手机用户请访问
第八百四十九章 不争则亡
西北丰安,那块隋代的残破石碑依旧立在旧城旁边。 但不远处,一片土夯版筑的土墙出现草场上,上面支撑建筑的木质架构还没拆除,许多夯锤、箩筐、独轮车都没来得及运走,看得出来建造这地方的人走得仓促。
一众骑马而行的人服饰不一,有的梳着小辫、有的披头散发,还有光头和戴帽子的。他们缓缓靠近被遗弃的工地,在那指指点点观望。
“许军大将已经急急忙忙回去争权了!”一个鬓发斑白的大汉喊道。
李彝殷!大声说话的人正是原来的党项诸部盟主李彝殷,他没有北上辽国,再次出现在了这里。
“党项人、吐蕃人、嗢末人(凉州土人)、回鹘人,只能联合在一起。”李彝殷瞪圆眼睛大声道。各族人引颈观望,连党项人也反应冷淡……主要李彝殷一连大败了两次,已经让各部落产生了不信任。
他遥指那片土墙堡垒,正色道:“十万许军(号称)已在此修城筑堡,媪围(景泰市附近)也曾出现大量许军活动。实据就摆在面前,许军本欲夺取河西、整个西北,屠戮杀光诸部!诸部若坐视不顾,等许国人回过神来,必被各个击破,今天是党项人,明天就是嗢末人、吐蕃人,以及甘州回鹘……”
他又从人群里找到吐蕃脱思麻诸部来的使者,对他们说:“河西党项诸部已无路可走,大量部落南迁进入你们的地盘,若尔等不施以援手,党项人必得找水草之地求存,便会与尔等争夺地盘。将来会变成西北诸部内斗。
凉州的嗢末人和六谷部,此时若无动于衷,你们也看到了,许军下一个目标就是武力攻占凉州!”
李彝殷随即用党项话对附近的人道:“许国人杀我子女牛羊,夺我牧场,天下之大,我族在何处生息繁衍?!”他说到这里,神情和语气充满了悲壮,“当今天下,不争则亡!没有苟且之地,吾等是要如丧家之犬寄人篱下,还是进军更广阔的大地,得到更强大的实力?
攻占贺兰山,收复平夏,大白高东山再起!”
周围一大群人沉默不语,但无疑被李彝殷的道理说动了。风正在掠过沉默的马群,在广袤的草地上驰骋,一望无际的西北大地就在这里,风中仿佛带来了无数岁月里轰轰烈烈的往事……
这时一个吐蕃喇嘛不动声色道:“李公目光深远,胸有韬略,只是……武功稍差了点。”
李彝殷斩钉截铁地说道:“诸部,再支持本王最后一次!”
又是冷场许久,终于陆续有人策马上前,承诺回去帮李彝殷说服部族。
……
许军步骑数万,已进抵西京洛阳。中军一个“李”字大旗迎风飘荡,洛河北岸,一条条大路上的人马如同长龙。
但是洛阳城紧闭,不准李处耘大军进城,甚至请许军驻扎洛河北岸、勿要渡河,只派官员联络给予粮草军需之事。其官员防范猜忌之心十分明显。
李处耘下令诸部于洛河北岸设军营,禁止在河面搭建浮桥。李处耘等牵马在河岸饮水,他眺望对岸熟悉的中原墙城楼,心中五味杂陈。
正值黄昏时分,城墙内外炊烟缭绕,寥寥的烟雾升到空中,遥看如同烽烟。中原依旧平静无事,但冷冷的秋风和烟雾,让大地上平增了几分萧杀。
“李公……”仲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处耘转头看了一眼,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事。
李处耘遂抬起手挥了挥,附近的亲兵将士便牵着马往下游去了。
仲离阴着脸上前,小声道:“老夫先前见了个河北的好友,告诉老夫一个秘密消息,大名府陆续调兵南下……似乎是奉了符皇后的密旨进京。”
“卫王?”李处耘神情一变,“他一个地方藩王,带兵进京做什么?我怎么没听到半点消息?”
仲离道:“河北地方兵偃旗息鼓,分批悄悄出城,东京的人暂时很难知道。”
李处耘皱眉道:“这消息属实?”
“好友也是仲家之人,多年交情,应该不会有假。”仲离道。
仲离抬起手掌遮在眉间,眺望着远处的洛阳城门,又回望周围。
李处耘也在看周遭,夕阳之下,地平线上的山势变成了黑影,此地仿佛四面都被封锁了一般,压抑的心情涌上心头。
他以多年经验产生一个直觉:凶险。
仲离喃喃道:“我大许禁军在自家地盘上,却被官吏防贼一样拒之门外,谁给了他们底气?”
李处耘皱眉道:“仲先生想说什么?”
仲离神色一凛,转身拜道:“李公,咱们不得不小心!您送回东京的那封信,可能成为叛国的把柄……种种迹象看来,老夫怀疑官家不再理政,朝政已被大符皇后把持。在大符皇后眼里,公是最大的威胁和争斗对手,必欲处之而后快!她此时应该布好局,等着李公回去了。”
李处耘垂首沉思,他拿粗糙的手不断用力摩挲着脑袋,千头万绪、犹豫不定。
仲离的声音又道:“别人抓紧时日算盘布局,咱们却至今毫无方略……老夫实在担心公之安危!”
李处耘道:“若真如此,皇室和枢密院一道命令,本公只好交出兵权,还能有啥办法?”
仲离沉声道:“官家重病,实乃不幸;但幸好时间甚巧……公这阵子正好有兵权。”
李处耘脸色一变:“有兵权又怎样?”
仲离小声道:“把史彦超、魏仁浦等一干人召至中军,伏心腹亲兵斩杀!然后称官家已被奸佞夺权,号令诸军打‘清君侧’旗号,带兵进京!”
李处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久久说不出话来。
仲离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夫知李公不愿意挑起内战,但事到如今,符家早已想置李公全家于死地,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别无选择了。”
李处耘竟未反驳仲离,因为他心里也清楚,如果符皇后执政,李家是符家最大的对手实在是显而易见……
“李公!”仲离心急如焚的担忧非常真诚,简直比谁都急。
仲离的底细早已在下狱时被查得一清二楚,此人没有子嗣,年龄也大了,实在没有替自己谋前程的必要;他的情绪激动和焦虑,除了忠于主公,李处耘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李公明鉴,今上当初就是通过在京城兵变得到的大权,接着趁出征在外手握禁军,于宋州被拥立黄袍加身。前事之鉴,不过才刚刚过去几年,符皇后不可能不提防。
况且大符皇后与贵妃同为今上之妇,妇人最善妒,她能与李贵妃真心结好就奇怪了。现在离心离德,势所难免。
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谁还会心慈手软,在有机会时放别人一马……”
“你下去罢!”李处耘忽然冷冷地打断了仲离的话。
仲离一愣,默默地抱拳深深地作了一揖,转身离开。
只剩下李处耘独自站在洛河之畔,迎着河面的风,久久不能挪步。
李处耘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因为以前什么都没有,所以额外看重。他贵为国公、皇亲贵胄,又不是亡命之徒,绝对不愿意随随便便就押上全部去赌。
这阵子他被巨大的精神压力折磨得头发都白了不少,想了太多太多。
但是,当年赵匡胤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都有了。一夜之间,不也是身败名裂,最后依然身首异处……
大军在洛河岸边驻扎一夜,次日拔营仍旧照大路向东行军,一时什么事都没发生。
数万人马已入中原腹地,路过西京,大许的都城东京已经非常近了。手机用户请访问
第八百五十章 三思
金祥殿低垂的帘子后面,侍立在外面的几个大臣能看见里面来回走动的身影。
王朴抱拳道:“东北面辽西堡尚未建成,已遭契丹大军围困……另有兵曹司的人报枢密院,西北各族都出现在黄河附近,恐在密谋大事……”
里面的身影是符金盏,她双手抱在绶带前面,眉头皱着一言不发。旁边的京娘刚刚还密奏了一个消息:确定郭进在寿州招兵买马,正在秘密准备。
这些事要是在平时都是急迫的大事,但现在金盏顾不得,她心里最关心的、似乎是大伙儿都在场面上回避的事:李处耘的五万大军正在接近东京!
良久后,她才开口道:“王使君请到养德殿议事。”
“遵旨。”王朴的声音道。
等到王朴从东殿书房那道门进养德殿时,见符金盏身边就两个人,一个宦官曹泰、一个京娘。
王朴抱左右看了一眼,抱拳道:“大皇后,风闻符家大郎进京了?”
符金盏皱眉道:“就算召昭序进京能有什么用?一时间,他能在禁军中有任何作用?”
王朴一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符金盏又把两份奏章丢在桌案上,轻轻扬了一下下巴。曹泰便立刻走上前,默默地把东西传递到王朴手中。
王朴展开浏览了一遍,一份是魏仁浦的亲笔,禀奏军中无异动,一切遵枢密院令返京;一份李处耘的请功书,禀奏“河西军”在丰安大败党项诸部联军。
王朴看完立刻鞠躬道:“魏仁浦这封信发出时已经让李处耘看过。”
“哦?”符金盏想了想,微微点头。
王朴见状,觉得大皇后已经想明白缘故了。李处耘回来的时间,几乎是出征到西北的一倍,明显有拖延,可以大胆料想李处耘早有猜忌,因此魏仁浦很难私自送信出军营;且从书信的内容看,丝毫没有说拖延的原因,所以魏仁浦的信是一份公信。
“李处耘的奏章,则非请功,而是告诫。”王朴又道。
金盏听罢冷冷道:“据报罗延环私下见过左攸,又派人出了东京,不是与他那好友李处耘内外私_通是什么?!李处耘已经知道官家昏迷卧床,许久不视朝了。”
王朴沉吟道:“李处耘这份奏章看来,他虽暂有兵权,却不想铤而走险。只是告诫朝廷,他刚立战功,并无过错。若此时动他,会让大皇后失德……以大皇后的威望,摄政本来就不易服众,擅杀大将可能造成朝政不稳。”
王朴又不动声色道:“老臣以为,以目前的局面看,真正麻烦的是今后朝廷可能内斗……不过毕竟几万精兵聚集到东京,慎重一点确是应当。”
金盏沉默许久,道:“等李处耘到京,让杨彪节制东京守备,下令四城戒严,在西门部署内殿直精骑。下令李处耘和前营军府把卫军人马调到北门校场、禁军到西门校场,先分为两股。然后从内库运银币铜钱,封赏将士,叫各军交付甲胄兵器,分批解散、从南门进城。”
王朴顿时吃了一惊,忙道:“只要大军先清付兵器,自然可化险为夷,不过……如此一来会让李处耘的猜忌更甚!”
金盏颤声道:“顾不得那么多了!”
王朴皱眉道:“皇后,还请三思。”
金盏冷冷道:“我没有派人拿着圣旨,将李处耘径直带进皇城,便已三思过了。”
……符金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有,或许真的错了。
她对王朴的告诫仔细想过,完全清楚由此带来的后果。她不是任性,而是不能过自己心里一道坎……那年疯狂的乱兵直接杀进李守贞内府的往事,如一个阴影,在无数次的噩梦中让她加深印象。
几乎每个人都有弱点,那件事对金盏不是一个回忆,却是内心深处的一个噩梦。
虽然王朴和她自己从头到尾想了很多遍,李处耘不太可能铤而走险;但是如今这局面,城内的大将是拥兵大将的兄弟,朝臣又与大将有隐隐若现的关系,都让符金盏忧惧不已。
还有王朴暗示她,魏仁浦的信都不能擅自送出来。谁知道那些武夫是不是布了什么局?
她想了对手可能设的很多局,但都是凭空猜测,身在皇宫,实在不知道军中具体是怎么回事!
符金盏内心深处最不信任的就是武夫,因为他们有了刀枪根本不讲理……但荒诞的是,她却在武夫中的名声极好,有宽恕信任将士的美誉。
实则一切都是她做出来的样子罢了,她对一些人越提防,越是要伪装。她算妇人之中很聪慧者了,不过依旧是个女子,依然不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武则天,哪能如强主似的对付武夫?
当夜金盏一夜未眠。
次日她到金祥殿养德殿,下旨召见国公杨彪。平时国公们不上朝办公的,等待杨彪进宫比较长,金盏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竟然用手臂支撑着头、坐着就睡着了。
半睡半醒之间,她忽然看见一群凶神恶煞披坚执锐的甲兵冲进来了!恍惚之中她分不清是在李守贞府还是在东京大内,武夫们疯狂地怪叫,有的还在大笑,金盏怕到了极点,只想用死来逃避难以忍受的惊慌恐惧……
她猛然惊醒,发现背心里全是冷汗,胸中咚咚咚直跳如同擂鼓,呼吸也有点困难。
一个声音道:“娘娘,辅国公(杨彪)奉旨觐见,正在殿外等候。”
金盏目光茫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宣。”
不多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杨彪身穿戎服披甲入内,抱拳道:“臣拜见大皇后。”
金盏心中惊魂未定,但神情姿态已恢复了端庄从容,她不动声色道:“据说当年辅国公与官家义结金兰。结义时应该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哐当!”杨彪忽然单膝沉重地跪在地上,斩钉截铁地说道,“为护官家及他的后人,杨某便是肝脑涂地碎尸万段,眨一下眼皮就妄为男儿!”
狠话让金盏听得有些心悸,她深吸一口气道:“官家幸得有辅国公等忠臣。”她说罢拿起一张盖了玉玺的诏令,“辅国公接旨罢,枢密院也会下军令给你。”
杨彪爬起来,眼睛看着地板,躬身上前双手接过东西,猛然一拜:“谁若敢接近皇宫,必从臣的尸首上踏过!”
接着金盏又分别单独召见了韩通、董遵诲等人,一一授予机宜。
……
东京大梁,在这座城池曾经上演了多次改朝换代的大戏,突然的戒严让整座城笼罩在恐怖之中。
城门关闭戒严的命令,无疑是加剧人心惶惶的直接原因。
东京已经多年没有点燃过烽火了。近些年来,战争仍频但总是发生在国门外,城门戒严也几乎没有再出现,饶是两次在幽州发生大规模决战,东京也没有戒严……而现在,内外城的城门陆续关闭了。
衣甲崭新的宫廷禁卫骑着高头大马,以整齐的队列在御街上行进。步兵的脚步声更是震撼着城池。城门关闭的消息正在市井间扩散,各处的商铺陆续关门了,平素繁华到拥挤的东京城渐渐变得人迹稀少,那么多人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此时的西城外,驿道上、城厢中,全是铁甲战兵,人马汹汹,旌旗如云。
诸军行至城外,发现城门紧闭便停了下来,后面陆续到达的只好向两侧展开。几万人慢慢到达城墙外面,一时间人山人海,场面也是分外可怕。
“驾!”李处耘拍马从阵列之间向前赶了一阵,亲眼看关闭的城门。
正值上午,城门关闭实属特例。
李处耘心里“咯噔”一声,一下子凉了半截。
“李公。”随从过来的仲离不动声色地唤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周围的武将也在场,正纳闷地看着城门。
不多时,便见有人从城门口过来了,李处耘眯着眼睛看清楚,只有礼部侍郎卢多逊和几个官吏骑马过来,他便骑在马上等着。
“拜见开国公。”卢多逊等人近前来先在马上抱拳一礼,随即翻身下马。
李处耘用马鞭指着城门,不悦之色露在脸上:“卢侍郎,这是啥意思?”
仲离和诸将都一声不吭地看着来人,一时间感觉有些凝重。
卢多逊道:“大皇后懿旨,枢密院令。”
李处耘等人当即从马上跳下来执礼。
卢多逊展开祥云背图的懿旨,大声道:“枢密院令,开国公及河西军将士,一举击败党项叛军,为国效命,居功至伟。朝廷论功行赏,赏钱已至南门,先行赏,后论功加官进爵。河西军人马众多,未免混乱,令前营军府将禁军调至西门诸校场军营、开阔之地,卫军至北。朝廷官员与军中文武论分赏事宜,不得混乱。”
李处耘闷头上前,双手接过懿旨道:“臣谨遵懿旨。”他说罢回顾身后,对卢多逊道,“人太多了,魏副使没在这里,老夫派人去找来,告诉他一声。”
卢多逊镇定地点点头:“是得告诉前营军府长史一声,这事儿也得他来主持。”
第八百五十一章 宣德门上
蓄恩殿卧房里白烟腾腾,水汽弥漫。郭绍赤条条地半躺在一只大木盆里,里面装着黏糊糊如同泥浆一样的东西,还有热气;脑袋已经剃光了,被包在一团纱袋中,袋子冒着烟。
他被弄成这幅滑稽的模样,全是陆娘子的主意,因为御医们实在找不到解药的方子,连毒物也认不出来,只好由得陆娘子用奇怪的驱毒之法。
郭绍这样已经躺了快一个月了,现在醒了过来,仍旧躺在那里。旁边站着京娘,正轻言细语地描述着最近的状况。
郭绍听了半天,伸手把脑袋上的东西抓掉,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他便道:“叫人进来,把朕弄到金祥殿去。”
“陛下?”京娘愣了一下。
郭绍折腾着要从盆里爬出来,京娘赶紧扶住,喊道,“来人!”
很快进来了几个御医和一众宫女宦官,大伙儿七手八脚地弄了身衣裳给他穿上,又拿幞头给他遮住光头。接着他又被弄到了轿子上。
郭绍一时间感觉自己有了好转,若是医治无效,中毒那么长时间应该早就挂了,不会还能渐渐动弹。他在轿子上转过头对陆娘子道:“朕记得陆娘子的恩情和功劳。”
……符金盏在东殿里坐着,如坐针毡地等待着消息。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宦官简直是跑着进来了,金盏顿时一惊,盯着那宦官。宦官上前便道:“大娘娘,官家来了!”
“什么意思?”金盏瞪圆美目。
宦官道:“官家醒了,叫人抬到金祥殿来啦,正在路上。”
金盏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声音颤抖道:“官家好了?”不等宦官回答,她便起身,提着长裙快步向外走去。
出金祥殿北面,果见一群人簇拥着一架轿子从长街上而来。
郭绍的轿子被径直抬进后殿,金盏上前用力地抓住他的手,充满着期待地看着一声不吭躺在上面的郭绍,因为感觉他的手在反捏她有回应。
他睁开眼睛来,看着金盏点了点头,便放开她的手,从轿子上折腾了几下,周围的人感觉把他扶着坐了起来。
郭绍的脸明显瘦了,坐在那里呆了一会儿,说道:“弄碗粥来,糖和盐都要放。”
“快去!”金盏下令道,人们立刻忙活起来。皇帝为何要吃又咸又甜的粥,不得而知。不过这点要求肯定能很快满足皇帝。
等到粥送进来,符金盏亲口试了一下冷热,才拿勺子小心翼翼地喂着郭绍。郭绍显得十分沉默,喂他就张嘴,慢吞吞地吃了不少粥;金盏却是双眼都噙满了泪,却又渐渐露出微笑,她的朱唇在轻轻地颤动,见郭绍张嘴,她的小嘴也随之张开,关心之情溢于颜表。
郭绍把一整晚粥吃完,坐着歇了一会儿,便拿手试着支撑在轿子上。旁边的宦官赶紧上前来扶,不料郭绍怒视道:“让开!”
殿室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关注着郭绍。
郭绍微颤颤地竟然慢慢站了起来,昂首立在中间。金盏的眼泪顿时涌出眼眶,跪倒在地上,欣喜地仰望着那魁梧的身躯,众人纷纷跪伏于地大呼道:“陛下万寿无疆!”
“下旨,打开所有城门,解除东京戒严,叫李处耘等河西军将士进来。”郭绍站起来后当即便下旨。
……郭绍在金祥殿呆了近一个时辰,听金盏说完重要的事情和奏章,这才命人换上一身紫袍乌纱,叫人抬着到皇城正门去。出发前,他还照了一下铜镜,光头戴乌纱着实看着碍眼,主要是两鬓没有头发。
他被人抬上宣德门城楼,接近城楼时从轿子上下来,要自己走到人前,宦官王忠想扶,再次被他斥退。
身体状况似乎有所好转,但他依旧非常吃力,牙关咬紧,强撑着一口气才挪动腿……吃奶的力都用上了,这辈子从来没走过如此吃力的几步路,全凭身体里不放弃的一股狠劲!郭绍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蹒跚学步的年纪,一切都回到了起初。
但是每迈出一步,世界都重新向他敞开一大截!视线中,先是蓝蓝的天空,然后东京仿佛一望无际的屋顶从女墙上头进入他的眼前……
布满御街的铁甲人群出现面前,房屋之间仿佛到处都是人,有河西军,也有东京轮守的兵马和宫廷禁卫。将士们一下子聚拢到城里,仿若人海。
郭绍站在墙上,望着成片的将士。他知道,方圆数千里的广袤国土养起来的精锐,近半都在这里了。
陆续有将士发现了宣德门上的皇帝,人们纷纷仰头看过来,渐渐地郭绍被超过一万双眼睛瞩目。本来闹哄哄的场面忽然间反而安静了不少……想来皇帝重病不起的消息已经流传到了军中,但现在郭绍就站在人们前面!
大许禁军的主要兵员,依旧是周朝留下的禁军原班人马,而郭绍曾长期在禁军做武将,与将士同食同寝,大部分人不止一次见过他,当然认得。
郭绍一手扶住女墙,没有力气大声喊话,只是一手猛地举起剑鞘。
顿时人海呐喊震天,“万岁……”之声响彻整个东京。脚下的城池渐渐沸腾了,在这个时代,恐怕只有一个人能激起这么多人的反应。将士们举起刀枪刺向天空,有的高声喊叫,有一些地方的人群跪倒一大片,仰望着古朴城楼上的人。
不一会儿,身材魁梧的宦官杨士良走上前,举起双手示意,等近处稍稍消停了。杨士良才大声道:“官家言,天下亿兆子民,百户才能养精兵一员,尔等忠于朕,即忠于国家百姓。将士乃大许之利剑,宣扬国威,严惩不义,开拓万里!亦乃国家之盾,黎民要温衣饱食,天下要繁华富庶,必得坚盾护国境,方得国富民强。
朕信兄弟们皆赤子,保国泰民安!”
欢呼声再度升腾,东京无数的街巷、辽阔平坦的大地,与天空之见,都被这炙热的气氛充斥。
郭绍袍服里双腿发颤,便转身缓缓离开墙边,在后面黄盖底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说道:“传旨,让李处耘、史彦超、魏仁浦、昝居润等上宣德门见朕。”
“遵旨!”
随后陆续闻讯过来的,还有朝中诸臣,宣德门上站满了文武官员、宫人和守城的禁卫将士。众人围着黄盖,表情凝重地等待着。
……等了良久,李处耘等人才接到旨意,策马赶到宣德门下。皇城宣德门大小几扇门都大开着,外面就是数万披坚执锐的凶悍武夫。
但又怎样?皇帝往上面一站,整座城都沸了,武夫们是谁的人,瞎子都看得出来。
李处耘额头上全是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骑马到门前,又和另外几个人一起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亲兵,看起来一切都很从容,但他此时的脑子完全是懵的。
回想起来,李处耘觉得自己从出征到回京,都听从朝廷命令,什么也没干!但心里却明白很多事儿瞒不过官家,莫名十分害怕。
他板着脸,硬着头皮一步步走上宣德门墙后的石阶。李处耘有一种预感,这将是自己一生最后的一段路!
魏仁浦和监军昝居润会告他的状,符皇后的话也会对他不利。明显拖延行程,意图不明!控制大军外围斥候,侵占前营军府权力!连白纸黑字的奏疏,也有逼迫警告朝廷的嫌疑……这些都不算是确凿的大罪,但造成的嫌疑就是必死的大罪:不够忠心!
李处耘早就知道,一旦涉及到朝廷大权,就分外危险,父子兄弟都可以相杀相残……
他现在毫无办法,纵是断头台,也只能束手就擒,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
猛然之间,从宣德门上看到的壮观景象激了他一下,视线一下子开阔,李处耘才幡然醒悟,自己在这阵子中一阵都在糊涂之中!所作所为没一件是对的……自己为何那么蠢,关键时刻竟然没有参破!可惜现在悔之晚矣。
李处耘一张红脸发_烫,变得更红了,红脸黑胡子倒是相得益彰。虽然机会微乎其微,他心里还怀着一丝希望和侥幸……
毕竟郭绍一向还算仁厚有心胸,自己跟着打下江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不定能免去国公爵位,下半生享个清闲富贵。走到眼下这般境地,这样的下场也是很欣慰,很值得感恩的。
一行四人走到銮驾前面,李处耘低着头,抱拳单膝跪地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臣有负陛下重托……”
另外几个人也行大礼,魏仁浦说的也是套话,但语气里的轻快喜悦掩都掩不住。李处耘听在耳里,更是酸楚,心里只觉自己虽号称儒将,但比起真正的官场老东西还是差了火候。
郭绍一声不吭。李处耘虽没敢抬头直视,但依旧从余光里发现他瞪着眼睛,不过眼神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明亮,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皇帝没说平身,大伙儿便跪着也不吭声,这样的沉默,更让李处耘心里过了万重山一般。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复合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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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枪铁甲的人海上方,白云在广阔的天幕变化莫测。郭绍开口道:“开国公,朕还是觉得自己比你活得久。”
李处耘的身体顿时又矮了一截,看不到他的全脸和眼睛,但他看起来着实吓惨了。不过毕竟是国公,李处耘没有任何失态,只是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定他现在身体比郭绍还虚。
就在这时,郭绍又道:“辽人在东北方围困辽西堡,相比之下,辽国更值得我朝重视。李公卸任河西军统帅后,重新挂帅,出任辽西军统帅,带兵援救张建奎,趁机将辽西走廊的契丹势力扫荡干净……”
“啊!”李处耘惊得发出声音来,刚才他陷入极度恐惧中没有失态,现在的意外却让他打断了郭绍的话,“陛下之意,要重新授老臣兵权?”
郭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现在宣德门上一众文武在场,皇帝不能打胡乱说闹着玩儿罢?
“臣……”李处耘抬起头来,怔怔地看郭绍。
刚才一番时间很久的沉默,郭绍已经想了很多事。虽然君主集_权制度运行了无数个世纪,但此时文化还没被彻底阉割掉血勇之气,要留着一群勇猛的武夫保持武力强盛,势必会有一些副作用,比如有时候不是很听话……就像活泼有精神的男孩儿,通常都会比较捣蛋不服管教。又要将士们仿佛顺从的忠仆,又要他们勇猛,显然比较难。
郭绍还记得当年东京兵变,李处耘等人是提着全家脑袋跟着自己干的。他是个记好的人,这么多年同甘共苦过来,不能仅凭特殊时期李处耘表现得不那么听话,就把他往死里整吧?
只要自己还坐在这里,李处耘并不是什么威胁。
郭绍依旧不变以前的看法:在这世上,若是只用真心实意、高尚无私的朋友,那么几乎就没有人才可用了;从中央到地方几百州数以万计的官员,能要求每个人都对自己忠心耿耿吗?
相比之下,这帮老兄弟或许不是绝对忠心,起码比一般人靠谱。郭绍不愿意干自减羽翼的蠢事。
他也权衡过,经过这件事,李处耘对自己的忠心,反而会以前更多……就好像当年杨彪威胁自己要背后捅刀,郭绍反而在战场上救了杨彪,杨彪后来会觉得他软弱可欺么?
还有李圆儿,那女子傻傻等了他那么多年,又给他生了个儿子。郭绍实在不想辜负大伙儿。
郭绍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一张破破烂烂拼凑粘在一起的纸,递给旁边的宦官。宦官将纸转送到李处耘手上。
郭绍道:“朕不管尔等想什么,只看你们做了什么。朕相信李公的心,正如相信同生共死的兄弟们。”
“陛下!”李处耘忽然咚一声重重把脑袋磕在地砖上,双手捧着那张破烂的纸,奥陶痛声大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大汉,这么哭起来实在有点滑稽。
郭绍挥了挥手,“聚集辽西军后,朕命你先把国内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清扫一遍!”
此言一出,周围如同死寂,只剩下李处耘呜咽的哭声。郭绍微微侧目,见范质的脸已变得毫无血色。郭绍一时间没吭声,只觉精力实在不济,便叫宦官们上来,把他抬离宣德门,不再理会别的事。
……李处耘在宣德门上跪了许久,等魏仁浦等人都无趣地爬起来离开了,他还在发怔。
良久他才低着头拿袖子擦干净脸,独自从地上爬了起来,向城下走去。值守在城墙上的侍卫也不动声色地侧目悄悄打量他。
李处耘出皇城,骑马回家去了。
他刚一回府,妻妾和四个儿女都过来了,上前嘘寒问暖好不高兴。李处耘见着他们心里渐渐好受多了,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有时候人到了一定地位,图上进不是为了更大的**,却是为了安全,让有能力控制自己命运的人更少。皇帝对自己人如此宽容,这样都不计前嫌,还有什么能威胁李家的地位?李处耘觉得分外安心,甚至觉得只要保今上郭绍位置稳当,他的一切就一定能稳当!
李处耘放松下来,感觉十分疲惫,大起大落的情绪让他的脑袋乱糟糟,便道:“老夫要静一静。”遂去了书房。
他坐了一会儿,便从怀里摸出那张拼好粘过的纸出来,这张纸就是当时契丹人的信,李处耘撕了之后重新粘好送到东京来的。他放在桌子上,一面看一面琢磨。
皇帝肯定不怀疑他会叛_国,李处耘疯了才去勾结辽国。
李处耘从这封信的时间推测,担心皇帝的病和辽国的阴谋有关,犹豫之后送回东京,是为了提醒朝廷……
而郭绍在宣德门上把它交还李处耘,又说了那番话,表明皇帝明白了李处耘的心……终究还是希望皇帝好,不愿意看到皇帝被人害,为了这个心不惜冒着私_通辽国的嫌疑。就是那么个意思。
李处耘想了一会儿,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长吁一口气:总算干对了一件事!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情渐渐愉快起来。
这时,他听到门外一个声音道:“交给老夫,你们无事别来打搅,老夫有事与李公商议。”那是仲离的声音。
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是。”
李处耘等了片刻,果然见仲离端着一只茶杯进来了。李处耘皱眉看着他,心里老大不满意,觉得这幕僚的水平也那样……以前觉得还算老练,这回一比,比魏仁浦那帮官僚的眼光套路简直差远了!
仲离把茶杯放在书案上,顺手把放茶杯的木盘放在椅子背后。作揖道:“李公见了官家,发生了什么事?”
李处耘不悦地看着仲离:“幸得官家待旧人厚道。”
仲离点头道:“老朽猜到了,不然李公怎得这么快安然回来?”
李处耘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想想,我实在羞愧,只觉无地自容!”
仲离摇头道:“李公防的不是官家,而是符家。”
李处耘听罢沉默不语,皱眉深思,仿佛入定了一般。确如仲离所言,他心里提防的并不是皇帝,大伙儿一起九死一生过来,李处耘完全没有要挑战皇权的想法,但是符家……如果皇帝不在了,他确实对符家掌权很不放心,就算自己想做忠臣,也想自己主动去做,而不是将生死起落授予对手。
良久他才道:“反正咱们确实没干对,人魏仁浦经历一次风浪,什么事都没有,反而又在官家心里又多得一分信任。”
仲离道:“符家并不会把一个文官视作对手。”
李处耘不置可否,他总觉得这事儿自己干得荒疏了,一定有更老练的做法。他一边苦思,一边端起茶杯缓缓饮了一口,只觉得茶水有股难闻的怪味,便把茶杯放在桌案上,皱眉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李处耘忽然感觉喉咙仿佛被许多蚂蚁撕咬一般,又是刺_痛,又是发麻,他顿时瞪圆了眼睛,转过头看着桌子上茶杯,又用手指指着仲离,但是说不出话来!眼睛看到的东西也飞快地发黑!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见仲离涨红了脸,又是疯狂又是冷笑,笑得却像哭。
李处耘心里只有诡异和不解,指着仲离的手僵直,身体渐渐歪了下去……
……李处耘的双眼、鼻子、嘴角、耳朵都流出了黑血。眼睛大瞪着,眼神焕然,死不瞑目的样子,到死都不知道仲离为何会害他!
仲离也发愣地看着李处耘,他的老泪渐渐流淌下来,忍耐地咳嗽了几声:“老夫等不了报仇那天了。”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奉旨命你除掉李处耘,将功补过,求得你的亲朋好友太平。
他想了想,这东西放在身上有点欲盖弥彰,便揉成一团生吞下去,十分不容易,仲离长伸着脖子,眼泪都噎了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声音道:“阿郎,阿郎,有人递贴求见。”
过得一会儿,门外的人没听到回应,便走到门口来瞧。那是个青衣奴仆,看到国公李处耘竟然躺在地上,七窍流云!奴仆顿时惊得眼睛都掉出来了!
“救……救命!来人,杀人啦,杀人啦!”奴仆带着哭_腔一边大喊,一边调头就跑。
仲离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茶杯,便端了过来,对着杯子猛喝了一口,使劲把纸团往下咽。不多时,他也一阵心悸,喉咙难受不已,倒在了地上,手里的茶杯“哐当”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片刻后,陆续有人进来了,先是拿着棍棒的家仆。大伙儿见到堂堂开国公竟然就这样死了!个个惊惧非常。
接着大夫人也带着人来了,夫人一看到地上李处耘的模样,眼睛一闭,径直倒在地上。“夫人!夫人……”书房里乱作一团,有的人去扶李处耘的尸体,有的人扶夫人。
还有人大喊:“快去叫郎中!”
整个李府混乱不堪,叫喊声、哭声不绝于耳。手机用户请访问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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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三章 危险动作
“禀大娘娘,开国公不幸亡故!”曹泰急匆匆地走进金祥殿便道。
符金盏愣了一下,满脸疑惑,过得一会儿才问道:“怎么死的?”
曹泰喘了一口气,说道:“听说好像是毒死!”
符金盏立刻道:“这事肯定不是官家所为。”她太了解绍哥儿的为人了,就算绍哥儿真的会用下毒这种下作手段,便必定不会在宣德门上惺惺作态。
她当下又道:“事关重大,你赶紧去禀报官家。另船只杨士良带人去开国公府看个究竟。”
“遵旨!”曹泰道。
良久后曹泰回来回禀。金盏问:“官家说什么了?”
曹泰瞪眼道:“官家骂了一句,接着又面色悲痛,久久未语,奴婢不敢强留在蓄恩殿招官家厌,只得先回来了。”
金盏一时间只觉得皇城中气息混乱,暗流涌动。不过幸好绍哥儿好转,她心里毫无理由地有了底……今天白天时满城铁甲,绍哥儿三下五除二就解了局,男儿做事确实和女子不同,大气自信,胆子大得多!
“先叫杨士良弄清楚怎么回事,立刻禀报。”金盏皱眉道。
……时近酉时,开封府衙门一大队人马急匆匆地出来,因为国公府的人报官了。皇城里也有人马赶到了马行街南行。
而这时范质正独自坐在家中厢房里,紧闭着房门。
他仔细回忆着先前在宣德门上的光景,皇帝杀气腾腾地说先把内部乌七八糟的人清除,然后眼睛看了一下自己!会不会只是皇帝无意识的一个动作,并非针对自己?
范质想了一会儿又摇摇头,当时郭绍身体和精神都还不太好,眼神儿明显比平时呆滞,在场那么多人不堪,看他作甚……范质自觉在朝中本来就不是说话有分量的人。
郭绍杀气腾腾的眼神反复出现在他的眼前,仿佛现在就看着他!范质越想越觉得事情可能败露了!
加上他刚不久前才派出信使南下,想告诉郭进:时机已失,暂且偃旗息鼓静待。
既然皇帝已经怀疑,会不会已经截获了那个信使?范质拍着脑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忧惧交加,怕得呼吸都不敢大声。
他坐立不安,在屋子里转了一会儿,便从席子底下拿出一根白绫来,拿一条腰圆凳垫着,将白绫搭在床幔后面的房梁上。以防万一半夜有人要抓他,趁早自我了解……容易死的剧毒物是违禁之物,范质一时间没来得及准备,拿剑抹自己的脖子似乎不容易下手,对于他来说,无奈窘迫之时上吊是最好的办法。
他做好准备,犹自坐在床边上,暗忖自幼读书,没吃过皮肉之苦、也受不了侮辱!自己好歹是两朝宰相,正儿八经身居庙堂之高的士大夫,就算死也必须得体面一些!
主要也是为了防止受不了严刑拷打,牵连更多的人,特别是郑王郭(柴)宗训。
不料刚准备好,忽闻府院外传来一阵急促清楚的马蹄声!范质心里立刻一紧,东京内城禁止驰马,这会儿正当一天中热闹的时候,怎会有一大股人马明目张胆地驰马?!
范质瞪圆了眼睛,转头看了一眼床幔后面的白绫,又看一眼闩住的厢房内,未免被破门抓到活口,便不动声色地走到里面的腰圆凳边爬了上去,用手扶住白绫,转头看着房门。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他的奴仆急迫地大喊:“阿郎,阿郎!”
范质脸色苍白双手哆嗦,赶紧把脑袋套在活扣里,转头看着房门,等着判断外面的动静。
“阿郎!大事不好了!”奴仆喊道。片刻后忽然房门被拍了一声,范质被一吓,腿上一抖,不知怎地,腰圆凳竟然倒了!
“啊!”他惊呼了一声,白绫活扣勒住了他的脖子,立刻因为体重一拉拽收紧。他伸手去抓脖子上的白绫,放空的双腿下意识乱蹬,白绫更紧!他大张着嘴,无法呼吸,心慌情急之下,窒息感更甚,头皮发_胀,脑袋像要爆炸了一般,手上的力气也迅速被抽离,耳朵莫名地嗡嗡作响,眼睛也快睁不开了。
隐约之中,门外又传来几声拍门,奴仆的声音变得朦胧:“阿郎,开国公(李处耘)被人毒杀了!阿郎……”
原来是这事!范质仅存的意识里说不出的憋屈,耳鸣中仿佛听到一万匹马呼啸而过。
“阿郎……”有点着急的奴仆呼喊声仿佛渐行渐远。人仅一墙之隔,但范质再也喊不出来了。
良久后,奴仆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又不敢擅自破坏房门,喊了几声,便找到一个丫鬟,进去禀报夫人。不一会儿,夫人出来了,闻知奴仆听到了厢房里有过声音,也有丫鬟说见到阿郎进了里面,她上前也呼了几声没听到回应,便下令奴仆将房门强行撞开!
等一众人到卧房里一看,但见床幔后面吊着一个人!夫人冲进去,见果然是范质,“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
一众男女奴婢也是跟着悲伤恸哭,还好有家丁比较机灵赶紧过去把范质放下来,但哪里还有气?
……不多时,京娘便疾步向东殿走去。
符金盏还在东殿的养德殿坐着,等待李处耘府上的消息。京娘便上前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金盏诧异,过得一会儿才沉吟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刚死一个国公,一会儿又死宰相。”
京娘不动声色道:“范质迟早也是死。这人敢谋反,不想胆子这么小,还没拿他怎么着,就吓得上吊自杀了……”
今天金盏连续遇到了几件大事,却反而比此前更加从容,大概是郭绍好转的原因。她沉吟道:“范质就这样死了,很多旧党都可能失去头绪。而且就这么饶了他?”
金盏显然私心里很不喜欢范质。她想了想问道:“你不是禀报今天下午范质还派了人出京?”
京娘皱眉道:“咱们奉旨不截拿,没敢打草惊蛇轻举妄动。那细作骑快马南下,咱们也不敢追,不然快马紧跟很容易被发现……倒是寿州安排了人手,现在立刻派人加急去寿州传令,让寿州的人截拿此人,兴许还行,若是来得及的话。”
金盏当机立断道:“立刻传令。并马上派人把和范质来往密切的那个小官抓捕。”
京娘抱拳退出金祥殿。
……这时的开国府已是一片恸哭,悲伤的动静四邻皆闻。开封府的人、皇城的人,以及一些文武都陆续来到了李府。
开封府判官、推官在场,根本不敢擅自验尸,虽然李家的人报官,但他们很清楚死者是什么身份……而且他们更明白,这阵子京城的水很_深
判官观察来的人着装,先来的人都是些不大的官,但他敏锐地认出其中一个是宫里的宦官……那宦官手里拿着拂尘,也没胡须。
“这位公公。”判官上前抱拳道,“这可是大许朝廷的国公,今上知道了么?”
宦官便是杨士良,他微微点头,拿出腰牌。
判官瞧了一眼,又问:“眼下这光景,要不等几个面子更大的人,下官……”
杨士良左右看了一番,道:“让大伙儿都在门口瞧着,咱们找个仵作进屋先看看,只消别乱动就行。”
判官抱拳应允,反正有一干文武和李家的人眼见作证。他当下选了个仵作,靠近低声道:“不想死就别乱说话。”
一众人进府后,便站在出事的书房门口,看着里面的惨状,个个面子都摇头叹息,面有悲伤之色。仵作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番。
杨士良问道:“开国公和那老头是何死因?”
仵作愣在那里,杨士良皱眉道:“问你话!”仵作支吾道:“小的不清楚……”
门口有武将怒道:“他_娘_的,什么吃闲饭的玩意,俺们都看出来了,都中毒了!”
仵作看了那仵作一眼,对众人道:“咱们先出去等着,叫人看住这座房子,不得闲杂人等靠近。应该怎么办,至少得等一两个国公或者宰相来。里面的人是开国公呐!”
众人一听有理,纷纷赞同。
于是一干官差上前守住了书房前后。杨士良不动声色离开人群,那判官眼尖,叫上刚才的仵作,赶紧跟了上去。
杨士良问仵作:“看出什么蹊跷了?”
仵作像是哑巴了一般,转头看判官。判官不动声色说道:“杨公公,大朝的时候都见过,有什么可以说的。”
仵作这才道:“俩人皆是中封喉剧毒暴毙,不过……老者的死前喉咙上卡着东西,现在还在喉咙下面。”
杨士良左右看了看:“如果一会验尸还是你们负责,那东西不能急着拿出来。若是别人接手,要提醒他一声。”
判官忙抱拳道:“一切皆听杨公公安排。”仵作也赶紧点头。
判官又问:“是否派人守住开国公府前后出口?”
杨士良冷冷道:“这还用查么?其一,开国公(李处耘)的手指着老头那边,其二,地上只有一只茶杯的碎片。显然是那老头先把开国公毒死,然后饮毒自裁,不然你见过两个人共喝一杯毒茶的事儿么?”
判官听罢颇有些意外地看着杨士良:“杨公好见识。”
杨士良不再吭声,皱眉想着什么。手机用户请访问
第八百五十四章 悲痛震怒
晚霞笼罩着东京城,夜色将近。开国公府附近却挤满了人,不断有各色人等赶来,更有远近的市井百姓凑到周围看热闹听传闻。
闹哄哄中,人群里一个半老妇人念叨道:“这李家遭报应了哩!”
附近一个年轻的长袍士人听罢顿时诧异,微微侧目。
那妇人又唾了一口:“李家的人以前娇贵风光,出个门那排场,啧啧!现在家里的顶梁柱一倒,看他们还咋得意。一定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总算倒霉啦。”
士人听到这里长叹了一声,随即又苦笑摇摇头,挤到妇人旁边,把双臂抱在胸前随口道:“我看不见得,估计您以后打这儿过还得弯着腰仰视李家的排场。”
妇人道:“不是说李家得罪了皇帝才死人的吗?”
士人听到这里愕然,转而又无奈道:“皇帝要杀人何必如此?您呢,不识字没见识没关系,不过吕某奉劝您一句,想看人笑场戳人脊梁还得看身份,不然徒遭祸事又何苦来哉?”
妇人生气道:“俺们等着瞧!听说李家从穷乡僻壤迁来的,以前不过是个破落户,有什么了不得。”
就在这时,忽听马蹄声响起,见一大队骑兵大摇大摆地过来,铁甲闪着金属光泽,一片头盔上的红缨飘荡,仿佛天边的流云。
“闲杂人等,一应回避!”一个年轻武将举起剑鞘,面露威怒,中气十足地大吼。
士人瞧了一番,回头对刚才那妇人道:“这才叫排场,皇帝亲临李家了。”
……两辆四驾马车停在开国公府前,立刻被人围得密不透风,有朝廷大臣,禁卫武夫,也有大量宫人,京娘穿着一身翻领袍服,警惕地看着周围。
梳着发髻戴幞头的两个布衣宫女躬身上前,扶着穿着紫袍乌纱的郭绍从马车上下来,复上一顶黄盖遮掩的椅子,四个强壮的宦官走过来了。
后面的马车里,红着眼睛脸色苍白的李贵妃披麻戴孝也被宫女搀扶下来。一众人道:“陛下万寿无疆。”“陛下病体刚好,应多调养才对。”
郭绍是中毒,瞒也瞒不住,因为一大群御医和大臣都知道,但公开说的是有恙。
他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略显无神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缓缓抬起手随意地做了个手势,什么也没说。
轿子刚走上高大朱门的台阶,大门敞开,一众身穿白衣的李家人跪在门内伏拜。李贵妃踉跄地奔上去,便跪在地上,与一个妇人抱头痛哭。
郭绍的眼珠子顿时动了,他从一众人身上扫过,指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后生道:“小子,到朕跟前来。”
后生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郭绍的椅子跟前,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着郭绍。
这后生郭绍见过的,就是李处耘的长子李继隆,身材还不高但很敦实,脸上皮肤黝黑。郭绍也没什么精神和他废话,开口便道:“令尊乃大许朝廷英雄人物,为开创帝国根基立下过汗马功劳,小子勿丢你爹的脸,丧事过了,就跟着禁军里叔伯们出去历练历练。”
李继隆有模有样地抱拳一拜:“谢陛下。”
郭绍又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你将是本朝最年轻的国公。”
皇帝轻轻的一句话,立刻让周围所有人都侧目,连正在抱头痛哭的妇人都抬起头来了。皇帝金口玉言,这句话不得了,李继隆等于已经直上青云坐上了国公的位置上!
笼罩在李府的阴云仿若一瞬间就消散了。
天子尚在病中,叫人抬着赶来李家,说的第一句是认可李处耘一生的荣誉,第二句是让其长子世袭爵位……臣子得到的恩宠,似乎很难比这更隆厚了。
但凡有识者,早已不相信李处耘是皇帝秘密毒杀。退一万步,就算是皇帝杀了李处耘,这样对待李家,杀了也根本不算薄待!
郭绍身体仍旧很虚弱,不过办事照样利索,可谓两句话就解除了自己与李家的猜忌。
他说完就没有再与李继隆说话,这后生对他来说,最关键只是因为后生是李处耘的儿子。
人们簇拥着郭绍的椅子,这才进府门。郭绍伸出手,往上做了个手势。旁边的宦官曹泰立刻说道:“官家让你们免礼了。”
“谢陛下恩。”
郭绍被抬到事发的书房门口。两具尸体仍旧摆在原地,只是身上已经覆盖了布遮掩。郭绍扶住椅子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曹泰立刻上前,弯着腰将一块白布掀开,露出了李处耘大瞪着眼睛的脸!
郭绍看到那熟悉的大胡子和惨状,心里立刻一酸。他想起了当年与李处耘并肩作战的默契,现在那死尸上无神的眼睛,叫郭绍不得不想起以前那充满激_情和决绝的一次次战斗、拼搏!
无论后来是不是有过不愉快,但回忆就是回忆,在郭绍心里难以抹去。
时间便是如此无奈,不断的悲欢聚散,一回头早已是物是人非。有的人只剩看最后一眼,有的人还能见到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情谊……比如现在也在场的罗延环、甚至左攸。
郭绍是那么小心翼翼,在他的内心深处,很珍视那些热血澎湃的回忆和誓言,并不想为了权力,就随意触碰、就付出太多太多代价……
或许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变成孤家寡人么?或许有一天,会只剩下遥远的回忆么?
“陛下!陛下……”侍从急忙扶住他,人群霎时一阵慌乱紧张。
郭绍双手握紧拳头。他忽然粗暴地掀开一个侍从,“砰”地一掌拍在旁边的桌案上。一个病怏怏的人,忽然之间竟拍得如此重,院子里的人们大骇,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他转过身来,眼眶里浸满了眼泪,咬着牙杀气腾腾地说道:“着枢密使王朴监察,内阁辅政黄炳廉、内侍省杨士良,及刑律有司官吏,必须查出幕后主使者!别管是谁,纵是天王老子,朕也要将其碎尸万段!”
天子的眼泪,实属罕见。皇帝的震怒,十分可怕,每个字都代表着无数的流血与死亡!
王朴大声道:“臣等,遵旨!”
郭绍掩面出门,一众人扶着他上椅子,前呼后拥中很快离开了李府。
……曹泰先銮驾一步溜回了皇城,见了符金盏,将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禀报了一遍。
金盏听完,抿了抿朱唇道:“官家最后说的那番话,是为我而说,说给李贵妃听的。”
曹泰听罢沉吟道:“大娘娘所言极是,朝中鲜有人相信开国公之死,是陛下授意,怕是李贵妃也全然不信……不过大娘娘的嫌疑……”
金盏微微点头:“官家如此悲痛震怒,很难叫人相信此事是我所为。我难以瞒着他做这么大的事,更难让官家如此轻易包庇这样的事。”
最少,能极大地降低嫌疑。
过了一阵,又有人到金祥殿禀报,官家已经回蓄恩殿了。
符金盏便离开金祥殿,去见郭绍。
郭绍没精打采地半卧在木盆里,光头又弄上了那热气腾腾的玩意。既然看起来有效,他仍旧坚持用那法子驱毒。
符金盏微微屈膝行礼:“陛下……”
郭绍睁开眼睛,挥手屏退侍女,叹了一气,过得一会儿他问道:“罗延环往前线送过信;与左攸见面,两次都是他去找的左攸么?”
符金盏缓缓道:“正是。”
郭绍道:“左攸不一定真愿意与他们合谋,他与罗延环本就交情不浅,罗要去找他,他或许没有那个心。”
金盏道:“陛下言之有理,你总是想着别人好的。反正到现在,也很难查出左辅政究竟愿意不愿意了。”
郭绍又道:“罗延环折腾那些事,肯定以为金盏和我不会知道……现在知道内厂存在的人,还不是很多。
现在事情过去,我看不要再提,让他们琢磨朕并不知道,糊涂过去了事。”
符金盏拿起毛巾擦拭郭绍的脸,柔声道:“我都听陛下的。”
郭绍听得这酥_软的声音,睁开眼看金盏,只觉得许久没有亲近她,现在看起来更温柔了。无奈身体不行,他似乎受了金盏的影响,心情也温和了不少,沉吟道:“人为自己着想,并不算可耻。他们有时候忠心不足,但好在没干太过分的事。”
关键是现在不宜再扩大内斗了。
……房间里热气腾腾,云里雾里一般。郭绍昏昏沉沉的,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满眼黄土和破烂房屋的河东武讫镇,一群除了热血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发出的激昂的斗志和怒吼。左攸那时候也更年轻,挥手之间一道四斩令,落魄的小官却叫郭绍觉得他才华横溢。
急促的脚步声,悦耳的弓箭弦声,以及热血冲头、别无选择又义无反顾豁出去的感受,好像刚刚才过去。
各种五味杂陈的东西,郭绍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良久他的思绪终于又回到现实,一团乱糟糟的权力争斗,他忽然感觉十分疲惫,很想安静消停一段时间。
不过他却不能就此退缩,摆在面前的烂摊子,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人收拾,他是唯一能干好这件事的人。
……
……
(在纵横写过书的普祥真人,新书《督军》在起点开书了,大家可以去瞧瞧,或许有惊喜呢。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想法和见识的作者。链接:/Book/1003362741.aspx)
第八百五十五章 一生的执念
皇城内厂派人快马至寿州,但仍然晚了一步,未能截留住范质派往寿州的信使。 此事未能突破,一时间杨士良等人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增加人手暗查寿州郭家东京范家,范家照常举丧。当初皇帝重新授以李处耘兵权,本来是要先准备去平定寿州谋反;不料李处耘死亡,兵马调令也至此中止。一时间朝廷对旧党图谋叛乱之事,什么也没来得及做。事情拖了旬日,忽有急报送东京:郭进被杀。原来范质提醒郭进之后,郭进便有所收敛,想偃旗息鼓静待时机。可是其密谋部将畏惧朝廷派兵攻占寿州,进行清算,忧惧之下便突然兵变将郭绍杀死,并将其谋反的密信等物搜出来进献,向朝廷请功。从郭进府中拿出了一些范质的亲笔书信作为真凭实据。范府的丧事也办不下去了,因为禁卫很快围了范府,将其家眷下狱,并搜查府邸。很快,许多被牵连者也陆续获罪下狱。郭绍在养德殿召见王朴黄炳廉杨士良,让他们把范郭等旧党谋反赵家密谋弑|君李处耘中毒三件大案合在一起主持大局。黄炳廉道:“范郭二人及其党羽谋反来龙去脉已大致摸清,他们无非是想趁陛下有恙朝政动荡之时,拥立郑王(柴宗训)复辟;而赵家及被收买拉拢官吏密谋弑君大案,乃陛下之仇敌萧思温宿仇赵家等勾结一起所为……开国公(李处耘)中毒身亡,现在已确定乃其幕僚仲离所为,但其动机未能查明,仲离也死了。”郭绍坐在软榻上,身体精神依旧虚弱,恢复得很缓慢。他话很少,听完只是问道:“这三股势力之间没有关系?”黄炳廉道:“回陛下,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各自的目的都不一样。”郭绍拿手掌摩挲着额头,皱眉问道:“仲离既然已死,又无动机,如何确定毒害开国公的人是他?”郭绍虽然身体不好,但还是从一大堆禀报的信息里抓住了关键的地方。黄炳廉似乎有点惊叹,抱拳躬身道:“臣等从仲离住处搜出了一些借据,乃开国公族弟李良士画押。臣等立刻捉拿了李良士刑讯,他的供词已存放在案件之中。从李良士的供状判断,仲离成为开国公心腹幕僚,实乃蓄意所为;还有他口中那团意图栽赃陷害的纸,也是欲盖弥彰,有意所为。”郭绍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头上放着的皱巴巴的一张纸。奉旨命你除掉李处耘,将功补过,求得你的亲朋好友太平……奉谁的旨?意思肯定不是辽国皇帝,而是大许皇帝的旨;否则将功补过这句话就说不通,仲离一个从没去过辽国的人,无所谓“过”,更不需要为辽国立功。黄炳廉又道:“但仲离为何要害李公,实在叫人疑惑。此人原在终南山隐居修道,远近略有隐士之名,后被河东李筠请出山为谋士,在河东居住了很多年。李筠谋反之时,仲离多番劝阻;故李筠被灭,清算其党羽时,因官家宽容,又被释放。李筠一党早已尽数覆灭散伙,彼时官府便查过仲离的底细,并非罪大危险之人。因此朝廷才能放过他,李处耘敢用他也应该考校过身份。”郭绍沉吟道:“那仲离为何要以如此极端手段害开国公?”站在郭绍对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没人答得上来。杨士良小心道:“陛下,死者仲离意图将李公之死栽赃给朝廷,或许他并非对付李公,而是愤恨整个大许。敢情那老头还心念旧主知遇之恩,要为旧主李筠报仇?”郭绍想了好一会儿,微微摇头:“如此恨意,以至于不择手段,只因知遇之恩说不通……仲离做道士以后的底细有章可查,做道士之前是干什么的?”杨士良道:“此前数十年,天下战乱,流离者不计其数。又因时间久远,而今无从查起。”郭绍听罢没有责怪,就算是禁军武将,有的人做过别家的家丁,有的人做过流民,要真凭实据查实也非常难。刚刚结束乱世,就是这般模样。养德殿里冷场了好一会儿,每个人似乎都在琢磨仲离的事。郭绍的思维方式和古人不同,毕很早受的教育就不同。他这样想这件事的:第一,仲离与大许重要君臣的关系,交集只有一处,便是李筠;第二,干出毒杀李处耘这等大事,必然有很深的恩怨关系。由此推测,此时的关键原因,在于仲离“消失”的前半生人生经历,怎么才能与李筠扯上关系。“仲离,这名字很稀奇。”郭绍缓缓开口道,“或许此人曾改名换姓,以前也是李家之人。朝廷以谋反罪灭李筠举族,故仲离为自己家族报灭门之仇。”王朴等三人的神色皆是一变,黄炳廉忙道:“陛下英明,如此便能说得通了。可是……咱们该如何查证推测?”郭绍不动声色道:“到如今这般境地,事实如何或许并不重要了。朝廷最需要的不是事实,而是解释。”大臣们微微点头。郭绍的意思是既然无法查明真相,就得制造一个“真相”,给李处耘家特别是贵妃李圆儿一个交代。就在这时,杨士良一本正经道:“陛下提醒,奴婢想起来,终南山一个道士能证言仲离出家前就姓李!”郭绍等愣了愣,如果真有这么重要的消息,杨士良为何现在才说?郭绍也不问,佯作没想到这一节,当下便道:“即刻派人,得到此人的口供。”杨士良抱拳道:“遵旨。”王朴又道:“仲离不仅暗藏家仇,更与范郭,以及赵家辽国奸细勾结一气,几方势力图谋不轨,这是一个很大的局!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是几大暗流勾结,依旧难逃覆灭,大许根基牢不可破!”郭绍立刻明白了王朴的意思,越把内部谋反的势力宣扬得强大,越能显示朝廷的实力……这样能告诉世人,那么大的势力都不能成功,心怀叵测者更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实力!郭绍马上一本正经道:“王使君眼光犀利,一眼就其中的阴谋。”只剩下黄炳廉站在那里一脸疑惑,别人都一本正经说得像真的一样……郭绍观之,黄炳廉最擅长的还是刑律,政略方便有些不足。不过他一言不发,没有质疑,可见干了那些年内阁辅政还是有所历练的。……三个臣子告退,郭绍也不处理奏章,在养德殿养了一会儿神,便慢慢地拿茶杯装水给盆里的植物浇水。不多时,符金盏从书房里进来了。郭绍放下手里的杯子,在榻上坐下来,拍了一下旁边的位置,说道:“定案后的卷宗,朕应该主动给李圆儿就是不知道她信不信。”金盏坐下来,轻声道:“只要陛下没有嫌疑就好,对国家朝政有利。”郭绍叹了一声,好言对金盏说道:“金盏为我付出如许多,我本想回报补偿,不料现在啥都有了,也没能给你什么,反而让金盏不断陷入烦恼之中。”符金盏似笑非笑地绍:“陛下想怎么补偿我?”郭绍道:“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让你尊贵富足,让你过得很快活,想要什么都有,想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绍哥儿……”金盏的口气忽然一变。郭绍听到这个称呼也住了口,瞪眼。金盏轻声道:“绍哥儿以前的姐姐,以及现在的我,要的并非回报。”郭绍随口问道:“那你们要什么?”金盏道:“我要的,绍哥儿已经给了……在最艰难危险之时,你愿意把一生心血交给谁,愿意信任谁?”郭绍沉吟不已。金盏嫣然一笑:“人都为己,大难之时,可不讲什么情分。那时绍哥儿的做法,便是你最真的一面。你信我,我也信你……”郭绍渐渐理解金盏的意思了,两人默默地相互对视,光阴仿佛从窗户透进来的静静不动的光线一样凝固在了这里。金盏柔声道:“根本不要绍哥儿给我什么,绍哥儿放不下那些补偿的想法,可没甚么意思。你那么明智的人,难道想不到最简单的事儿?若是你艰难,我又如何轻巧快活得起来;若是你开怀,我又为何不舒坦?”郭绍愣在那里,似乎觉得金盏说得有点道理,可自己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放不下,那种执着的心思?或许人都有执念,都有弱点。一个智者,也可能在常人常简单的事儿上,反而做不到。“绍哥儿,你该放下了。”金盏的声音如同咒语,“放下那已经过去了的姐姐,也放下对我的报恩之心。”那舒缓富有韵味的好听的声音,仿若空灵神秘,来自天幕虚空。郭绍莫名之中,仿佛一下子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不知在作甚么做的一切又是为了甚么……本书来自 /book/html/12/12864/index.html
第八百五十六章 血染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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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空中乌云朦胧仿若打翻了砚台里的墨汁,扩散的阴霾不散。四五个文武走上宏伟金祥殿的石阶,当前一个小眼睛文官单手扶正头上的官帽,捧着手里的卷宗神情严肃地走进木门。
一行人穿过几间殿宇,在养德殿门外等了稍许,便走进门去。郭绍光着脑袋,如和尚一样,头上还冒着烟,两个宫女收拾着旁边的毛巾。
“臣等拜见陛下。”几个人抱拳道。
郭绍顺手做了个动作示意他们平身,旁边的宦官杨士良走过去,从王朴手里接过厚厚的一叠卷宗,放在郭绍面前的案上。
两个宫女低着头倒退着几步,拿着东西走出了殿室。
郭绍翻看着面前的卷宗,厚厚一叠,上miàn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字,几乎全是人名。写在上miàn的绝大部分人,郭绍根本不认识。
无数的人命,对他现在来说只是一个个文字符号罢了。
宣纸和黑字之间,萧杀之意因人们的情绪弥漫。大伙儿都没吭声,只剩下时不时“哗、哗”两声翻动的纸张的声音。
郭绍看了很久,或许下面的王朴等人腿都站麻了,但他依旧不着急。郭绍反复看了几个来回,从卷宗里想检查出不合适的地方,但什么也没查出来,因为人名几乎都不熟悉。他又换一种方法,大致估算里面的人数,要处死和流放的数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终于,郭绍摩挲了一下光光的脑袋,伸手提起毛笔,在朱砂里来回蘸了几下,在卷宗上写上一个:准。
杨士良立刻又把一张圣旨放到郭绍面前。郭绍通读了一遍,是翰林院写的诏书,意思是对三方叛乱势力勾结敌国表示愤怒的辞字。郭绍又在下面签字了事。
王朴等重新拿到东西时,终于开口道:“臣等遵旨!”
郭绍表情复杂,挥了挥手道:“你们去办罢。”
一行人拜退而出。
他犹自坐在案前,看着上miàn的朱砂,如同血一般红……刚才看到的密密麻麻的字迹仍jiù停留在眼前,一时间无论对范质、还是赵家以及贪财不忠的官员的恨意,都如风而散。
但有一个最阴险的幕后黑手依旧屁事没有:萧思温!
辽人萧思温不仅是郭绍最dà的敌人,还他|娘|的下作!郭绍现在还病怏怏的样子,浑身不舒坦,差点丧命失去一切,都因这厮不择手段。
血腥的气息刚刚冲散郭绍的仇恨,却又被萧思温再度激起了戾气。
郭绍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对面墙上的地图。冷静下来还是觉得不能自乱阵脚,他伸出手指对着那副大图,仿佛在空中比划着……先从西北搞到更多的战马,然hòu以六花堡为据点,骑兵为刀尖锋芒,从大战略上让辽国吃不完兜着走!
不过,眼前要做的是,先化解辽军在辽西的压力,保住在东北边开拓的形势。
……
当天东京北城外,黄河隐隐在望。一大群人在驿道上被绳子绑成一长串,悲惨地被驱赶着缓缓行走。前后全是骑兵,还有一队步军列队随行。除此之外,各衙们的官吏、武将,以及宦官都在场。
及至一个土丘下面,一只大土坑已经挖好,附近还坐着灰头土脸的官府胥吏。这时便有官吏开始一个个念名单。披头散发一身狼藉的囚犯被驱赶站成三排,依旧被绑在一起。他们满脸绝望,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在步骑环视下,没有人逃跑,双手被绑、相互牵制,根本没有逃跑的机huì。
好一阵枯燥的念名zì,念完那文官才道:“在场罪犯,以谋逆罪处死,各家眷亲戚,流放平夏行省。诸位,可有异议?”
他问的不是站在前面的罪犯,而是问在场的各衙文武。一众人纷纷附议,没有人反对。于是文官对一个小将招了招手,随即转身离开。
犯人太多,行刑者并非刽子手,而是值守东京的一支戍卫人马。武将一声吆喝,步军成三排,拿着火|枪列队前进,站在对面不足十步的距离上,纷纷举枪。
“砰砰砰……”
“砰砰砰……”
火药爆响陆续响了三轮,风中硝烟和血腥弥漫,惨叫四起。众步卒拔出佩刀和短|枪,涌上去对着地上没死的人一番屠戮,然hòu把尸首就近扔进土坑。
……东京城外的刑场,死的全是男子。但许州城外便不同了,男女老少都有。除了老妇,还有小孩!
一个头发花白,绸衣狼藉的老妇目光里全是恨意,她仰头大喊,声音嘶哑惨烈:“郭绍,忘恩负义、谋朝篡位的贼子,老身全家,死后化作厉鬼,必来索命!”
周围的文武官吏纷纷侧目,被吸引了注yì力。但大伙儿的神情都无动于衷,不管那妇人说的有没有道理,但胜败已定……正道是,公道不在人心,是非在乎实力。
她的声音已经走样了,五官已经扭曲,嘶声大喊,“总有一天,报应将……”
“啪!”忽然一个骑士策马上前,一鞭子挥了过去,大骂道:“别嚷嚷了!”
后面的文官道:“把嘴堵上,赶紧押到刑场。”说罢还抬头看天,好像在估摸时辰。
那骑士便翻身下马,弄了一团脏布,不由分说,便使劲往那老妇的嘴里塞住。
几个官吏还在议论,一个声音道:“她的儿子原是禁军大将,当年实力很强,不过终究没有那个命哩……”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很快消失在嘈杂之中。空中的变幻的乌云,仿佛也在嘲弄世间命运的荒诞。
……都城和许州都是腥风血雨,更有大量男女老幼被驱赶上了西去平夏的长途旅程,弄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不过此时的颍州却要宁静得多。
郑王府的官吏已经被换了一遍,原来的官吏大致已经在黄河岸边走上了黄泉路。但府中依旧太平,没有人贸然进qù骚|扰。
新上任的宣徽南院官员正兢兢业业地坐在大门内的倒罩房值房里……这差事根本就是个闲置,也没什么油水,若是平常必然无所事事。但新官一点都不敢懈怠,因为上任主官以下数十人一个都不剩了,实在有点吓人。
就在这时,一个书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主官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主官神情一变,立刻站了起来:“快请!快请!”
“他们已经进来了,小的不敢阻拦。”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嘴上无|毛的人、一个文官走了进来。郑王府主官认识那文官,是宣徽南院的实权官员,忙上前见礼。
来使又指着旁边的宦官道:“这位是内侍省的杨公公。”
杨公公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地道:“这里有内监来过,你们见着了?”
几个人一愣,面面相觑,郑王府主官恍然摇头道:“没有,什么公公,本官没见着,你见着了么?”
“没见着!”
杨公公这才拿出密旨,让主官当着宣徽南院的来使仔细检查。
当夜,郑王府一阵嘈杂混乱,有人大喊:“不好了,郑王染急症,没气儿了!”
快马连夜进京急报!郑王被幽禁在颍州,平素无人问津,不过一死了却也是件不小的事,毕竟是在皇位上坐过的人!
不久后,皇帝下诏,赞郑王贤德,厚葬于前朝皇陵,向全天xià公开郑王的死讯。
短短月余,大许发生的事儿不少,接连死了一个地位最高的国公、一个宰相、一个封王,以及成千上万的人获罪牵连。风浪仿佛席卷了整个中原。
民间说辞千奇百怪,各有议论,将来的野史恐怕也是颇有故事……
但是,官方定论只有一个:大许皇帝染疾,三党勾结辽国阴谋作乱,尚未起事便被平定;李处耘被乱贼余党勾结辽国奸细毒害;郑王暴病而亡,大许皇室厚葬。
仲离究jìng是谁,再也无从查起,只剩下推测和野史,真相将如无数的往事一样,被埋葬在尘埃之中。
倒是郑王之死,肯定很多很多人根本不信是因病而亡,死因必然要算到郭绍的头上……但也无所谓了,已经失势的前朝皇室,又容易被人打旗号利用,让他体面而死并不大错,毕竟换作大多统治|者都会这么干。更何况大许皇室没有诋毁郑王的德行名声,让他保持地位风光葬于皇陵,不算刻薄了。
东京正值阴天,这阵子整个中原仿佛都笼罩在阴云之中。多少亡魂、多少是非,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世事始zhōng无法透明。
郭绍遥想当年,一腔热血壮志豪情,想要这世间都在阳光照射之下,建立合理的秩序,让善恶是非分明,公道公正行于大道。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更拥有了生杀大权、无上权威,却依旧把各种大事弄得如此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窗外的天空愈暗,阴了多日,终于洒下了豆粒大的雨点,接着瓢泼般的大雨倾泻到了无数的宫殿重檐之上。雨水顺着瓦间流淌,积水在砖地上横流。郭绍仿佛看到无数的血迹正在被冲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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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七章 坚韧的李公
西北丰安,大片人马缓缓靠近没修完的堡垒土墙。?e??小说?w?1xiaoshuo不少人牵着马慢慢走,那些马儿一边走一边啃着地上结籽的秋草。
李彝殷望着东边广袤的草原,神情疲惫又激动。获得党项诸部及吐蕃回鹘一些部族的支持,着实不易,眼下刚刚聚集的人马,费尽了心血和奔波。
“这次胜算很大,一定能成!”李彝殷对部将说道,“许国皇帝中毒危在旦夕,皇子只是几岁孩儿,听说其国内谋反起兵者甚多,早已无暇西顾,正是我们趁势恢复国家之时。”
众将都点头附和,前阵子许军大军忽然撤走,又见过辽国使者,无不证实许国内乱。
“收复贺兰山,便可与北方辽国相互呼应,那时可借辽军为援,退可与许军周旋,进可收复横山,重振旗鼓!”
李彝殷遂下令催促各部,急着向东北方进军。一路前进,见草原绿洲荒废,毫无人烟,更无许军活动。
数日后,联军已沿黄河近灵州平原。
黄绿相间的草原,波光粼粼的河水,北面远处是壮观的山势、以及视线尽头一望无际的荒漠……雄壮的自然风光让李彝殷激动不已。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砰”地一声爆响,李彝殷等人循声纷纷抬头眺望,一枚火光飞向天幕,“砰”地又一声炸开了来,火花飞溅。
“不好!”李彝殷脱口惊呼。
话音刚落,果然北侧起伏的山顶上,隐隐约约的人马冒了出来,接着青红五彩的旌旗也出现在视线中。右翼黄河北岸的树林里,也响起了人马的嘈杂和马蹄声。
联军诸部立刻停了下来,四下里一片喧哗。有的人用党项话大喊:“不好,我们中伏了!”还有吐蕃话、回鹘话大喊大叫,李彝殷没听懂在叫喊什么。
他回头大声道:“传令左右翼备战,迎战敌军!扰乱军心者斩!”
留在中军的各部使者,依言派人快马出去传令。号角和鼓声也随之响起,大片的人马如同炸开了锅。
北侧山坡上,骑兵正在冲下来,一眼看去,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人马!许军前锋精骑甲胄鲜明,在阳光下闪闪光,看上去好像钢铁在奔涌,阵仗十分可怖!
就在这时,李彝殷忽然现联军西面后方的人马正在调头而奔。他瞪圆了眼睛,嘶声大喊:“快派人制止那帮人溃逃!许军只有冯继业的边镇骑兵,兵力不多,万勿畏惧!”
有人道:“后边是回鹘人,哪能听咱们的?”
中军有回鹘部族的使者,大声抱怨道:“李公说许国内乱,不堪一击,怎地一来就中伏?”
李彝殷怒不可遏,面目狰狞,吼叫的声音都嘶哑了:“他|娘|的,别人内乱,就一定能兵不血刃啊?咱们是来打仗,打仗!”
北面山坡上的许军阵仗很大,但能看到的不过两三千骑!李彝殷简直不能想象,十倍于敌的人马能被两三千骑吓的溃逃?
后翼诸部策马而奔,这种形势立刻如同瘟疫一般扩散到全军,连党项部的人马都开始跑了。
“李公,咱们走罢!”部将劝道,“就这幅模样,没法打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彝殷犹自坐在马上,仰头长叹,挺胸面对着北边汹涌靠近的铁骑。一股巨大的绝望悲愤,如同漩涡一般;他好像觉得自己正被卷入其中,向深渊坠落。
“李公……”
“滚!”李彝殷忽然暴怒,唰地拔出佩剑来,大喊道,“绝对能打赢,此乃必胜的一战!”
“隆隆隆……”奔腾的马蹄声中,许军铁骑直趋而来。无数的联军人马全部往西边跑了,远处的旷野上人马众多,如洪奔流。联军原来站的地方上,只剩下李彝殷一个人,左手举着一面军旗,右手拿着铁剑。
李彝殷低着头,头盔两侧,花白的鬓被风吹得凌乱。他慢慢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一咬牙,高举着铁剑,大喊道:“杀!”单骑直冲许军铁骑兵锋。
“啪!”许军骑兵群里只射出一箭来,李彝殷便感觉座下一空,马匹嘶鸣着前蹄跪倒。他大叫一声,从马背上滚落下去,摔得眼前金星乱窜。
李彝殷用手撑着身体,捡起低声的兵器,缓缓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只见矫健的骑兵纷纷从他的两侧冲过,竟无人理会他。
“啊!”李彝殷大叫一声,向前侧一骑冲过去。单手剑太短,还没够着马背上的骑兵,那人便策马冲过,嘴里还叫唤了一声:“哎哟,好生厉害!”
“哈哈哈……”周围出一阵大笑。
李彝殷涨红了脸,转身又向另一个目标劈砍,依旧被快活动的骑兵轻易躲过。
悲愤激动的情绪扑了个空,就像奋力的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李彝殷渐渐冷静了一些,站在人群中间,丢掉军旗,他看了一眼手里的铁剑,缓缓抬起……
“啪!”忽然一声弦声,李彝殷痛叫了一声,手里的剑哐当掉落在地。
一员大汉在马上,用弓指着道:“他是党项领李彝殷。谁都能杀,他不能杀,老子抓活的回去领功,说不定弄个世袭罔替的封侯哩!”
……不多日,东京收到西北急报:冯继业率骑兵三千,击溃党项吐蕃土人等联军三万骑(人数不能考证),生擒领李彝殷,押解东京献俘。
郭绍闻讯大喜,什么也没干,边军就把边患解决了,实在省事。他说了一句,“冯继业不仅会放羊,也会打仗。”
不过俘虏还在途中,却没有几百里加急的军报快,只能耐心等待。
这事儿让郭绍十分重视,并非战役本身,而是关系大略。不管怎样,郭绍肯定不会让贺兰山和平夏地区脱离大许的控制……因干系此消彼长之势。
要对付辽国,现在还不是决战之时。若是强攻辽国,必须大量骑兵,大许显然没有足够的骑兵。但反攻之前,不断削弱辽国可以得到的资源、增加自身战马来源,方是最稳当的一个法子。
郭绍按捺住被挑|动的情绪,沉下心来,只觉有些疲惫。辽人的奇毒,中毒得慢,去得也慢。郭绍从好转到现在快两个月了,依旧没好利索。
他早早离开金祥殿,下旨宦官把他抬到6娘子那边,想去见见恩人。
一众人刚抬着坐轿进宣佑门不远,便见贤妃李月姬远远就跪倒在路边。宦官王忠转头看郭绍的态度,但郭绍不动声色,大伙儿便一声不吭抬着轿子继续往前走。
“停。”郭绍轻轻说了一声。
李月姬拜道:“陛下!妾身情知家父起兵与陛下为敌,犯下谋逆不赦之大罪……但妾身不敢弃家父生养之恩,叩请陛下宽宏大量……”
郭绍心道:谁告诉你朕要杀李彝殷了?
李彝殷以兵戈反抗,大义上也算谋反,但和国内臣子谋反根本是两码事。
平夏行省几年前还是党项人的地盘,现在大多数人口也是党项人。郭绍不会觉得,往地盘上驻几千卫军就算得到那片土地了。他不断将汉人罪犯流放到那片地方,还倒贴耕牛种子粮食,费那么多劲为的是什么?
现在李月姬与大许皇室联姻,天然让两族关系亲近的有利因素,郭绍想不出要抛弃这种关系的理由!
如果杀了李月姬的亲|爹,这联|姻不是自找麻烦?关键是李彝殷被抓后,对郭绍便没有任何危害了。
郭绍寻思了一会儿,说道:“朕有点为难,李贤妃先起来罢。”
“陛下……”李月姬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帘子后面的大汉。
宦官王忠道:“贤妃娘娘可不能强|逼官家哩。”
“遵旨。”李月姬这才站了起来。
“唉……”郭绍叹了一口气,挥了一下衣袖,宦官们重新抬起轿子。
他感叹的是,自己居然假惺惺地在李月姬面前装模作样,说什么为难。不过有时候确是很无奈,唯有如此才能让身边少一些仇恨。
经过中毒之事,郭绍越来越不敢狂妄自大了。一个小宫女,竟然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郭绍又想起以前的赵三郎,有天子之命的厉害人物,居然死于一介草民董二之手;敢造反的李筠也死于身边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刀下!
郭绍琢磨,对能接触到的小人物,反而要做出一副温和宽容的模样。不然十步之内,始皇帝也不是荆轲的对手,被追得满屋子跑!
进得6娘子住的院落,一群女子已等候在门口,恭敬地行礼,一阵“万寿无疆”传来。
郭绍道:“平身。”
宦官王忠和另外一个小宦官把他从座椅上扶下来,王忠轻声道:“陛下待人厚恩宽容,却总有人不识好歹,实叫人心寒。”
郭绍随口道:“正因朕积德,在危难之时,才依旧有不少忠臣不顾得失,忠心耿耿为国谋划。”
6娘子听罢忍不住道:“陛下真乃仁君矣。”
郭绍想起不久前,自己亲笔签押的厚厚一叠名册卷宗,不置可否。
看完记得:方便下次看,或者。
第八百五十八章 迷迭香
这里整个院子都种着植物,连客厅里也摆着几架木架,上面放着花花绿绿的盆栽。≥頂≥点≥小≥说,郭绍坐下来闻着缤纷糅杂的花草香味,宁静的气味。
但他这回实在没有闲情逸致,身体的不适会影响心境。
就在这时,一个小娘捧着一只琉璃杯上来了。郭绍差点没认出来,这小娘是萧绰。萧绰被剃光的头发已长至肩部,梳起来又太短,她便辫了一些小辫,看起来多了几分活泼俏丽,身上穿着坦领丝绸汉服,胸脯也渐渐隆起。
“陛下,您喝杯茶。”萧绰小心翼翼地说道,一副讨好的模样。
郭绍没吭声,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桌案上,露出一个光头,浑身不利索地坐在那里,神情复杂地看着萧绰。萧绰悄悄看了一眼他的头,脸上通红,似乎想笑又不敢笑。
罪魁祸首就是这娘们的爹!郭绍一想到萧思温就心生戾气,以前还敬这个敌人有几分见识,但这厮手段太下作了……风浪之下,流了多少血,偏偏这个幕后黑手还荣华富贵屁事没有。
郭绍随口道:“萧思温似乎完全想不起他的女儿还在朕手里。”
萧绰听罢面露惧意,将头埋了下去。
陆岚也过来了,微微屈膝向郭绍行礼。郭绍指着对面的藤椅,“陆娘子请坐。”
陆岚看了一眼郭绍的光头,轻轻道:“那时要剃掉陛下的头发,御医们都反对。陛下不会怪罪妾身罢?”
古人把头发看得重要,郭绍完全没那观念,顺口就道,“性命要紧,头发还能长。”
陆岚笑道:“妾身就知道陛下不是拘泥于世俗之人。”
郭绍伸手把玩着晶莹的琉璃杯,虽然端上来的人是契丹娘们,但在陆岚这里,他还是信任陆岚的。看着水里飘着细绿叶和白花,那叶子仿佛嘴唇一般,形状有点奇异,便问,“这是什么花?”
陆岚柔声答道:“迷迭香。”
“哦。”郭绍点点头,没有继续谈论,显然他没有兴致。他挪了挪身体,又一本正经道,“陆娘子救治朕,朕今日前来致谢,你要什么,朕只要能办到必定尽力。”
陆岚听到这里脸上隐隐有些许失落,她抿了一下嘴唇做出一个微妙的动作,胭脂里似乎有珍珠细粉,在花草之间漏出来的阳光光线中泛着细腻的光泽;不经意间,郭绍觉得那晶莹的琉璃杯中的唇状草叶,似乎有几分相通之处。
她转而又露出了微笑,转头看着萧绰道,“我娘让燕燕来敬茶,想求陛下饶恕她,只要不伤她性命,不知陛下……”
郭绍虽然愤恨萧思温所作所为,但他还没有拿萧绰出气的想法。若是拿一个小娘报复,显得有点无能!关键是,也没作用。
“朕答应你。”郭绍毫不犹豫道。
他又琢磨,有时妇人反而比男子有心胸。萧思温抢走了白氏,害得她家破人亡,白氏依旧想保护萧思温的女儿;或许在辽国时,白氏对这个小孩有了一些感情。
陆岚听罢不好意思地说道:“陛下待我,果然有求必应。”
郭绍故作淡定道:“不过小事一桩。”
……宦官王忠百无聊赖地在门外等着郭绍,不远处李月姬还站在那里没离开。
王忠瞅了几回,终于走了过去和李月姬答话:“贤妃娘娘还不回去,在这里作甚?”
李月姬以前有点看不起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宦官,但在大许皇宫呆了那么久,似乎没原来傲气了,当下也接话道:“我想与官家谈谈。”
王忠皱眉道:“有啥好谈的?官家若想见你,不用你在这里纠缠。”
李月姬听到脸上有种羞辱的红色,“我并非想纠缠官家,但我是大许皇室贤妃。”
王忠冷笑着上下打量着李月姬,仿佛想起以前这不知好歹的娘们把他当奴婢、正眼都不看的模样,当下左右瞧瞧,低声道:“您这贤妃的名头,不知还能多久哩!”
李月姬听罢皱眉不语。
王忠又小声道:“陆娘子帮了陛下多少事儿,最近又立下救驾大功。这要换作一个男的,必封侯拜相,位列三公;可惜陆娘子是女儿之身……只好皇妃名分才能封赏。如今大许皇宫既有皇后,也有四个夫人,哪里还有位置?除非换掉一个……”
他说罢,颇有些揶揄地看着李月姬若有所思。
李月姬听得脸色发白,被王忠打量得身上发|毛。其实这大许后宫的名位,她不是很在意,毕竟生来就富贵的小娘、又是党项人,但是……若她连皇妃都不是了,还能帮造反被抓的父亲么?
李月姬内心里看不起王忠这厮,但又不得不认为,这宦官说得很有道理。若要给陆娘子挪位置,她这个失势的罪犯之女,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看了一眼那院子的门,心中烦乱不已。
……此时正在心烦生气的,还有周宪。
周宪看着面前的一盒珠宝,冷冷道:“周夫人,我帮不了你们!”
站着的妇人便是周端的妻子王氏。周端是周家的人,因为周宪的关系,很早就投奔郭绍,在许州做长史。
王氏梨花带雨道:“夫君真没有参与私通赵家的事。不过那帮官吏常年孝敬,不收反而得罪人!夫君也是没办法,逢年过节也要报答左辅政知遇之恩……此前夫君更不知道许州那些官吏竟然如此胆大做下大案,不然无论如何也不敢收!”
周宪冷冷道:“那你们为何不找左攸?我一介女子,如何管得了官场上的事?”
王氏哽咽道:“左辅政现在也自身难保,也想夫人有机会帮忙说说情。管案子的不是左辅政,是黄辅政(黄炳廉)和枢密院的人。”
周宪听罢更加生气,马上把头上和手腕上的东西当场取下来放在盒子里,向前一推:“你都拿回去!”
“夫人,求您了!”王氏扑通跪倒在地上,“夫君总算是您娘家人,若是他身败名裂,对夫人的名声和地位也不好……”
周宪道:“你先把东西拿走。现在进出宫闱查得严,你拿了些什么东西进来,又拿了什么东西去,内侍省一清二楚。我如何敢收?”
这句话似乎还有点余地,王氏这才止住了哭泣,千恩万谢又好话说遍求情。
王氏答应把今天带进来的珠宝拿回去,却不收以前送的。周宪生气之下,脱口说那些东西来路不明,自己戴着嫌脏,一下子让王氏羞愧得无地自容。
好不容易才打发走王氏,周宪心里仍然烦躁不安。周宪心里看不起表姐陈佳丽,觉得陈佳丽矫情故作清高,实则就是个立牌坊的婊|子!难道自己也变成那种让她看不起的人?她胡思乱想很多,认为此事迟早会被郭绍知道,她还怕被郭绍看不起。
……郭绍从陆岚住处回到万岁殿,便见宦官杨士良在门口躬身站着。他转头向杨士良招了招手,杨士良跟着入内,附耳在郭绍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郭绍听罢坐在椅子上想了好一会儿,便说道:“娥皇性子清高,不是贪图那些身外之物的人,可是她那表姐陈佳丽,富可敌国,每次来宫里都戴着很稀罕的珠宝,从不重样。”
“陛下英明。”杨士良道。
“传旨内库,挑几件好的珠宝,替朕赏给娥皇。”郭绍干脆地处理这件事。
“遵旨。”杨士良拜道,片刻后又不动声色地说道,“此事与周夫人干系不大,不过许州长史周端……”
郭绍道:“不是王朴和黄炳廉在办么?”
“是,是。”杨士良应声而出。
郭绍摩挲着戴着幞头的脑袋,感觉这事儿有点复杂了……如果周端栽了,很可能牵扯出左攸。因为很早以前周端和左攸就关系不浅,郭绍用脚趾头都想得出,周端要是收了贿赂,必然会给身在权力中枢的左攸分享……
这在官场上很常见,平时没什么事。可一旦出了大事,就要被扯出来。
郭绍无法证实这中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凭多年对左攸的了解,他感觉左攸这次比较倒霉……罗延环找他,让他沾了一身腥臊,但极有可能左攸并不想主动与罗延环牵扯;平时又收了周端的钱,一直在东京的左攸估计也弄不清楚那些钱是哪里来的。
桌案上还摆着一枝碧玉汉天子笔,郭绍顺手从笔架上取下来,往砚台上来回一蘸,在纸上胡写胡画。一些人名,一些勾勾圈圈的联系。
郭绍没有想干涉案件,但如今看来,周端可能栽了,左攸不至于被一竿子打到底……毕竟要动内阁辅政,必须要郭绍点头。
里面的这些弯弯绕绕,好像永远也扯不清道不明,反正处理不完。郭绍看着墙上的大图,将目光放到了更宽的地方,那些图画边缘的空白,还有更远的地方,他不觉得自己应该被脚下的荆棘完全牵绊。
拿自己人开刀,总觉得少点气势。郭绍心里最惦记的,还是萧思温那厮。
第八百五十九章 痛快点
左府书房里,一道古朴的竹篾屏风后面,便是另一番光景。>吧 w·w-w·.·书架上陈列着精装的书籍,红木椅子、椅子上铺着绸面的软垫。桌案上放着大小一整排名贵毛笔,镇纸也是温润的碧玉制作。
雕窗上以碧纱为面,园子里的景色若隐若现,仿佛一副绿色水彩的风景画。
“哗……哗……”风吹拂着窗外的树叶,时不时一阵又一阵的响声。好像某种独特的音律,比丝竹管弦单调,却更加磅礴自然。
哪怕书房里摆着那么多书籍纸笔,左攸却没有看或者写一个字,他坐在椅子上,一边听着窗外的风声,一边用手指捻着嘴唇上的胡须。
左攸的胡子已留了起来,至少模样看起来更加老成。
这时一个穿着布袍梳着髻的中年人走到屏风旁边,抱拳道:“阿郎,护国公(罗延环)登门拜访。”
左攸一听眉头便是一皱,想了好一会儿,用一种夹杂着无奈不悦的口气道:“开大门,迎。”
“是。”
左攸停止呆,起身拿起幞头戴上,整理了一下衣装,这才慢慢走出书房。不管怎样,罗延环好歹也是国公,身份在那里,礼数不能荒废。比如平素不开的大门要打开,不能衣冠不整去迎接(否则便是不敬),只是礼数而已。
但这并不代表左攸真的愿意对罗延环尊敬……反而心里有一股怨气:这兄弟把老子坑惨了!
当初罗延环担心李处耘的处境,想找左攸结盟。天地为鉴,左攸真不想和他们掺和!左攸就算想掺和,犯得着那么急么?他同时是两个皇子的老师,究竟急个啥?
但罗延环这厮让左攸很失望,第一次找自己,很给面子很委婉拒绝了。后来居然用了很不给面子的法子:比如在马行街巷口守株待兔。
加上罗延环本来就和左攸关系匪浅,这样一来二去沟通,让左攸心里很不踏实。>>8_﹎ w=w`w=.`
而这次,又大模大样找上家门口来了……左攸难以闭门不见,因为毫无作用。这时才把一个国公拒之门外,又能说明什么?欲盖弥彰么?
左攸走出书房,便见一身常服的罗延环被带过来了,罗延环先抱拳道:“左辅政别来无恙,叨扰啦!”
左攸作揖道:“本该出府门恭迎护国公,又因衣冠不整得换衣服,怕您在外面等得急了。”
“哈,左公便喜拘泥那些繁文缛节。”
“请!”
罗延环与左攸走进书房,两个奴仆随即端茶上来。罗延环等着闲杂人出去,却似乎不想冷场,便指着书架上陈列的书籍道:“左公乃饱读之士。”
左攸不动声色问道:“罗公读过《春秋》、《史记》么?”
罗延环摇摇头。
左攸点点头,又问:“《诗经》哩?”
罗延环有点尴尬道:“大伙儿都唱过的那几会背。”
左攸一副恍然的表情,轻轻说道:“史彦也不读书,甚至根本看不起文人。不过他从不过问政事,纯粹就是个武将。”
罗延环道:“左公言下之意……”
“坐,请茶。”左攸做了个动作,左顾而言它。因为国公明显比他一个内阁辅政级别高。
送茶的奴仆已经出去了,这间书房十分宁静,只剩“哗哗”的自然之音。罗延环提了一下袍服下摆,在椅子上坐下来,“我并不是要管那些事,可李兄是过命的兄弟,先前我也只是想帮他个小忙。”
左攸直视罗延环,缓缓道:“问题是,在那种节骨眼上,您罗公与河西军半点关系也无,却内外通信。>_﹎8_w=ww.官家知道了会怎么想?”
“这种小事,你不说,我不说,送信的人不说,官家会知道?”罗延环皱眉道。
左攸坐在那里无言许久,然后指着几案上的两只茶杯:“在战场上,自己人就是自己人,敌人就是敌人,就像这茶杯里的水,您喝的,我不会端来喝。但也仅仅是在战场上如此这般。”
罗延环若有所思,看着左攸的眼神时而迷惑,时而又有几分怀疑。他摇摇头道:“左公能不能痛快点,别打机锋?”
左攸便道:“周端派人找我了。”
“周端?哦,我想起来了,还在周朝时,那个投靠咱们的腐儒?”罗延环道。
左攸道:“他并非腐儒。”沉吟片刻,左攸又道,“此人在许州做长史,许州是官家龙兴之地,让他在那里做长史是莫大的信任和考校。但生了什么?罗公也知道了,赵家一帮本该死僵的人,居然能在许州重新兴风作浪,更甚者,周端似乎收过那些乱党的贿赂。”
“此人着实该死!”罗延环唾骂道,又疑惑道,“左公说他作甚,如今这岔上提他是何意?”
左攸闭着眼睛,无力地喃喃道,“周端确实该死,但为何处死、流放成千上万人时,没人把他写在名录上,现在忽然又有人提出他该死了?”
罗延环擦了擦额头,又摸了摸脑袋,他的脑袋形状很奇怪,看起来比脸大很多。他的脸颊微微抽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左公越说越玄虚,让我心里也慌了……周端在东京交往最密的人,就是左公罢?”
左攸坦然道:“我还收过他的钱。这种事儿……唉,咱们文官,可没有公侯大将那么丰厚的俸禄。我确实不知道周端的钱哪来的,本来也不必问。”
罗延环开始揉太阳穴,说道:“王朴等人要拿这事儿和左公过不去?”
左攸依旧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样子,好像全身所有力气都用到了别的地方,“王朴不至于,内阁辅政最多去政事堂,和他枢密使有屁关系!倒是黄炳廉心里想啥,说不清楚,他的资历、与官家的亲疏,都比不上我。”
“黄炳廉这官儿要整你?”罗延环眼睛瞪得老圆。
左攸摇头道:“官家不点头,黄炳廉不敢动我。”
罗延环终于急得满脸涨红,骂道:“他|娘|的,你究竟想说啥?”
左攸睁开眼睛,也瞪着眼睛道:“或许是我的所作所为不算太严重,官家也是念旧情的人,所以并不想把我置之死地;于是借收周端钱的牵连,给弄个不大不小的罪……性命身家无忧,或许富贵也保全,但进政事堂执掌国策的前程,完了!”
罗延环听罢死劲挠了一番脑门,说道:“官家性情豪爽,怎地会把事儿弄得如此弯弯绕绕?”
左攸道:“官家不是史彦那等人,更不是左某这等人。”
罗延环小心问道:“那我……”
左攸用很不确定的口气反问道:“当初东京兵变,罗公有勇有谋及时占领皇城西门,此事至关重要罢?”
罗延环道:“我有急智,可你们这种弯弯绕绕太多的事儿,我实在头疼。”
左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罗公不必太过忧虑……您比开国公(李处耘)的能耐稍差一点。”
不仅如此,关键现在国公大将们和朝臣不同,他们既无兵权也无实权。只要战事不用不可靠的人,压根不用对付他们。
左攸说罢,端起几案上的茶杯放在嘴巴前吹了一口气,却又复举在半空。
罗延环却依旧在敏思苦想。
左攸遂把茶杯重新放回去,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把罗延环吓了一条。左攸站起身,长吁一口气:“罗公先请回,我进宫一趟,去向官家认错。”
罗延环愕然道:“左公说了一大堆,不过猜测官家已经知道咱们的事……”
左攸不客气地打断罗延环:“咱们之间没什么事儿,是你的事。我就是下不了台,莫名其妙见了罗公两三回,除此之外做过什么?我给开国公送过信吗?”
“你……”罗延环神色一变,“你往官家面前一说,我怎么办?”
左攸皱眉道:“我还要说得多清楚,官家肯定已经知道了!罗公千万别觉得在下出卖您……若是成心,在下会办事之前会告诉您么,悄悄就去告密了。唉!现在我左右不是人。”
罗延环拽住左攸不放手,脸色也十分紧张。
左攸又语重心长道:“罗兄,您得想想官家是怎样的人。大许开国,里面水|多深,不仅大多文武是周朝旧臣,还有不少是(后)汉朝过来的,更有五朝老臣。若是一个容易被蒙蔽的人,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心里没数的国君,大许是现在这样子?”
罗延环听罢手微微放松了一点。左攸不动声色地抓住他的手,掰开。
不料,罗延环猛地一下又抓住了左攸:“我和你一块儿去!”
左攸顿时瞠目结舌,沉默许久才道:“你若要去,你先去……今天之内,我明早一早进宫。”
……罗延环听罢只得离开了左府,回去磨蹭了很久,乘坐马车来到宣德门前,又在皇城外转悠了好几个来回。
忽然有宦官拦住了车马,上前说道:“官家宣护国公去金祥殿面圣,哟,正巧护国公已经来了。杂家带您进去罢。”
这下罗延环不必逡巡了,只好从马车上下来,跟着那宦官进皇城。
他被搜完身,从东殿入,然后进养德殿,刚一进去见到病怏怏的郭绍,便见郭绍面露喜悦的表情:“朕好久没见过战场上的手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