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十国千娇TXT下载十国千娇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十国千娇全文阅读

作者:西风紧     十国千娇txt下载     十国千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三十章 董去病

    开封府张家村,哪怕是风暖花开的季节也透着一种灰黑的土气,土墙土路,整个村子笼罩着尘土,到处都是熏黑的污垢,孩童正提着筐子捡路上的驴粪。 `

    村口歪斜的槐树下,一个年轻人正骑在一匹棕马背上,身上的皮革麻布武服收拾得平整干净,皮肩甲和收紧的腰带让他看起来十分精神利索,腰间佩戴的剑更是明显与村民不同。

    不一会儿,穿着同样衣服的两个汉子疾步从土路上走来,一齐抱拳道:“拜见俞十将。”

    年轻人道:“张指挥将路过此地,你们与我去迎接,以尽地主之谊。”

    “遵命。”二人答道。

    俞良遂抖动马缰,调转马头,三人沿着土路而行。

    “又要打仗了么?”俞良听到张家老三的问话,坐在马上回头一看,分明看到了他兴奋期待的表情。士卒闻战而喜,俞良算是亲眼看到了。

    张家大郎道:“打仗可不是闹着顽哩,老三刚娶了媳妇。”

    “俺这回一定要去!”三郎急道。

    俞良忍不住开口道:“你大哥说得对,刚做新郎**苦短,为何一门心思要出征?”

    他不仅是在问张家三郎,自己也想搞明白为什么一直留在军中不愿离开。可是三郎摸着脑袋,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

    “沾上赌的人难以回头。”俞良沉吟道。

    张家两兄弟面面相觑,不太明白俞良没头没脑的话。

    俞良低头俯视他们:“赌桌上随随便便就是一个月一年的收入来去,上头了心里便浮躁,谁还沉得下心慢慢积攒财货?

    咱们卫军打仗,光出征前的安家费,就够你们种几年地了,我看你们卸甲也没法安心种地。”

    张家两兄弟没有吭声。`

    俞良又道:“打仗着实是一件耗钱的奢靡之事。咱们穿的甲胄用的兵器伙食,可不是一般百姓家能随意挥霍的。”

    三郎嘀咕道:“村子里也闷,成天埋头干活,也干不出多少收成来。出征遍天下跑,吃着皇粮,为皇帝效命干大事!”

    三人一前一后上了驿道,等到中午,果然见到一队马兵自驿道上奔来,路上尘土弥漫,当前的彪悍大汉不是指挥使张建奎是谁?

    俞良从马上跳下来,远远便抱拳执军礼,大声道:“张将军既至末将乡里,如若不嫌,可愿赏脸到寒舍小酌歇脚?”

    “哈哈哈!”张建奎传来一声大笑,朗声道,“幸会幸会,那本将便不客气啦!”

    张建奎策马过来,勒住缰绳慢下来,张家兄弟忙上前牵马,一会儿还得帮指挥使等看管照料马匹……俞良找他们来,就是为了干这个。

    一行人汇合一处。俞良便随口道:“张将军在东岛居功甚伟,回京时连官家也专门提到了您的名字,很快应该高升了罢?”

    张建奎笑道:“恐怕还得等等,上面的坑里都坐着屁|股,如何高升?”

    俞良忙抱拳道:“一有机会,军司必定先想到张指挥。”

    “那是自然!”张建奎道,当下又转头道,“老子上去了,不会忘记兄弟们。”

    俞良又趁机打听道:“卫军开封指挥使司传令让咱们半个月后集结,朝廷要对何处开战?”

    张建奎看了他一眼,干脆地说道:“主力去西边,你们这回不和咱们一路,或许会去东北修六花堡。”

    “两边一起开战?”俞良微微惊讶道。

    张建奎摇头道:“先干西边,东边准备工事。听说党项人李彝殷在西北兴风作浪,辽国也在东北蠢蠢欲动,咱们能瞧着外边的人任意捣鼓?大许铁骑一去,给狗|日的砸个稀巴烂!”

    “哈哈哈……”

    ……

    东京开国公府。`

    李处耘正一边琢磨一边喃喃道,“韩通善水战步战;杨彪是原小底军步军出身,大场面还是稍微差点;罗延环和史彦倒善骑兵奔袭……”

    仲离微笑道:“李公得极力举荐史彦。”

    李处耘转过头来,俩人对视一眼,各有恍然之色。

    军中所有人都知道,史彦这厮桀骜不驯,除了皇帝,只有李处耘勉强能服得住他!因为李处耘地位身份比史彦高。如果朝廷要启用史彦,必得李处耘主持大局,不然谁做主将都拿史彦没法。

    李处耘和仲离都在想办法争取这次掌兵的机会,不然韩通的名声会高过一头……偏偏那韩通也不是个善茬,说话处事可没有谦逊一说。

    李处耘沉吟片刻,又道:“除了国公,豹将军董遵诲……”

    仲离道:“那小子如此年轻,何以坐镇?”

    李处耘不动声色道:“不知为何,本公直觉今上特别关照此人,对他寄予厚望。”

    仲离低声道:“官家有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嫡子乃东宫皇后所生,庶子乃贵妃所生,便是李公之外孙,公主……”

    李处耘脸色一变,忙道:“公主乃淑妃(玉莲)之女。”

    “名份上确实如此。”仲离道。

    俩人沉默下来,久久未语。

    过了好一会儿,李处耘才开口道:“董遵诲火候差点,让他主持西北是儿戏之事。折家控扼的地盘是此战大本营,需要他们提供粮草当地军情;董遵诲那小儿能服得住折德扆?”

    仲离沉思,一时忘记了回应。

    李处耘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没有让人敬畏的威信,无法主持大局。”

    仲离终于点头附和道:“李公着实是此战最好的主帅,西北广袤,须得有勇有谋,光会打仗可不行。”

    李处耘又道:“离国千里,还得忠心。本公对今上之赤子忠心,日月可鉴!”

    仲离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处耘。

    李处耘现他的目光,当下拍着胸脯道:“今国家值强盛之机,皇朝福泽亿兆子民,本公便是肝脑涂地,也要为国尽忠,不然何以见华夏列祖列宗?!

    兵者国之大事,干系国家盛衰,本公当仁不让,岂能让不能胜任之人怀了大局?”

    仲离拜道:“李公之忠,叫老朽感怀至深。”

    李处耘仰起头,踌躇满志,又诅咒誓一番,私底下表了一番忠。此地既无外人,谁也看得出来,他的忠心并非为了奉承上位者。

    ……数日后,李处耘到南郊校场观摩卫军训练,正巧遇到了史彦。

    国公们都是武将,但非战时期毫无兵权,成天没鸟事干。史彦也喜欢到校场上溜达,看将士们训练,李处耘来此果然碰见。

    史彦见到李处耘,坐在高头大马上,斜着眼睛瞟了一眼。那作派谁见了都十分不舒坦!

    李处耘却笑眯眯地捋|了一把浓黑大胡子,好像习惯了一般,主动开口道:“史公好兴致!”

    史彦冷笑道:“哟,原来是李公。”

    李处耘策马靠近,一起远远瞧着校场上人声鼎沸的场面,随口道:“李某还是更爱看战阵上骑兵纵横的场面,如云铁骑漫山遍野,真是激动人心……”

    果然史彦的表情马上变化了,一张大脸上露出了殷|红的血色。

    李处耘看在眼里,情知这厮根本就是个纯武夫,就喜欢打仗,没有任何原因!而且史彦杀气很重,什么为兄弟复仇扬许军军威都是狗|屁,他就是喜好嗜血杀|戮而已。

    史彦的热血被人撩|起,当下便哼哼道:“朝廷不是要扫荡西北?步军慢得和乌|龟一般,那地方没有骑兵可不成!”

    “军中骑兵大将不止一个。”李处耘淡淡道。

    史彦转头道:“还有谁?”

    李处耘道:“多了,比如董遵诲。”

    “哈哈……”史彦冷不丁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像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

    李处耘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史将军为何笑?”

    史彦摇头笑道:“黄口小儿,在老子面前和孙子一样!”

    李处耘微笑道:“当年汉朝,董去病不到二十岁就封狼居胥,英雄不在年高。史将军不知董遵诲除了豹将军的名号,还比作霍去病?”

    史彦再次大笑:“以后老子们不如叫他董去病好了!”

    李处耘转头看他,却只能仰着头才能看到史彦的脸,这厮个头太高……这让比史彦地位高的人十分不舒服。

    看着史彦嚣张的模样,李处耘实在不想多言。但恰恰是这样的一个满手鲜血得罪无数人的人……开口就大声嚷嚷一个禁军大将是孙子,竟能位居高位活到现在?想想似乎挺不容易的。

    二人不再交谈,反正都没什么中听的话。他们看着校场上,一个个披坚执锐的方阵在移动,反复操练着军纪秩序。

    “啪啪啪……”火铳声从风中传来,白烟夹杂在尘土中。一队队骑兵挥着刀枪,成队列地迂回奔腾。严明的军纪精良的装备,许军依靠这些东西取得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满朝文武一致主张加强许军的优势,为皇朝获取更大的好处!

    旁边的史彦再也不理李处耘,他便是坐在马背上看看,也是津津有味的模样。

    ...

第八百三十一章 蝼蚁

    四月初,东京一连收到两份奏章,从灵州和平夏行省分别送来,一批从河西送来的战马被劫掠!干这事的人是党项野辞氏部。

    议政殿上,王朴拜道:“平夏之战后,党项诸部不敢再公然劫掠朝廷战马,今番如此明目张胆,反心昭然若揭!”

    众臣纷纷附议。

    “野辞氏不止一次干这事。”郭绍开口道,大伙儿渐渐停止议论,大殿上稍稍安静。郭绍说话如同往昔,语速较快、口齿清楚,“当初便曾截杀我朝廷使臣,朕为稳定西北边陲局面,不得已妥协,只象征性地治其一人死罪。而今看来,和平确实只能由足量的血筑成。”

    话音刚落,史彦超便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抱拳道:“末将请为西征前锋,若负陛下,提头来见!”

    郭绍听罢,没有瞧史彦超,目光从李处耘身上扫过。因为他很清楚,要用史彦超,只能让李处耘出马……正如要用原南唐国的林仁肇,只能让刘仁瞻出马,不然就会扯皮。

    但他没有着急,抬起袍袖一挥示意史彦超。史彦超一跺脚,当众便将不满表现出来,不过依然听命坐下。

    这时枢密副使魏仁浦站了起来,两个宦官将挂在木架上的地图抬到上首。魏仁浦执礼罢,转身面对二十多个文武,说道:“形势摆在诸公面前,拓疆国策无法中止,现在看来,进取反比退缩容易。”

    大伙儿纷纷侧目,郭绍也欠了欠身,挪了一下方向,看着下面的魏仁浦。

    魏仁浦拿手指着地图,“处置西北乱局,与朝廷大局相关;照皇帝赞成之国策,近年有三个进取方向,西北首当其冲。

    朝廷军力首先以西北为重;同时在辽西走廊构筑堡垒;南面,大食商船要返航,以蛟龙军护送为理由,战舰与大食商船一起航行,逐渐探明至‘马六甲’的海路。”

    魏仁浦回顾左右道,“西北地广人稀、天气恶劣、各族诸部势力错综,十分棘手。朝廷准备组成两个军团解决此事,主力河西军由禁军、卫军组成,组建步骑五万的大军;另由平夏行省以灵州为根基,建平夏军,辅助中央主力军团作战。

    方略以打散西北诸部敌对联盟、控扼河西走廊为要。其一,控扼兰州至灵州黄河沿岸,将敌对诸部驱逐出黄河东面。其二,占凉州(武威城),打开河西门户。其三,联手瓜、沙归义军,控制河西走廊全境。”

    曾经亲身去过西北的卢多逊道,“此事恐怕没法一蹴而就,朝廷王师一面用兵一面得以纵横之道,方可成事。诸部虽一致抵抗大许势力西扩,但他们之间也不能相互信任。”

    议政殿议论了许久,郭绍转头看太阳都升起了,便道:“具体的方略,容后再议。尔等皆可上奏方略,以为参详。”

    说罢郭绍径直从上位站了起来。众臣见状纷纷起身作揖道:“恭送陛下。”

    郭绍大幅度地一挥袍袖了事。

    他在书房瞧奏章,到中午便离开了前殿。及至廊芜迂回繁复的后殿,宦官曹泰上前躬身道:“奴婢在金祥殿外面碰见了奉国公(高怀德)。”

    “哦?”郭绍转过身来。

    曹泰上前一步,小声道:“奉国公言,开国公(李处耘)身边有个宾客,是逆贼李筠的旧寮。”

    “朕知道这事,叫什么来着?”郭绍道。

    “仲离。”曹泰道,“据说曾是李筠心腹,李筠身死后下狱,审出此人曾劝阻李筠谋反,又已年迈,因此释放。”

    郭绍道:“李筠都死了,此事没什么稀奇。如果那个仲离尚有异心,当初就该死在牢里。”

    “是,是。”

    郭绍便不再理会,沿着廊芜向北走,一路上琢磨,高怀德似乎也坐不住了……高怀德与李处耘无冤无仇,找理由攻讦李处耘,无非就是想做河西军团的主帅。

    对了,高怀德还有个外侄董遵诲,也很得郭绍欣赏。董遵诲在军中威望地位不够,他舅舅高怀德却是多年大将。

    郭绍很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因为他还有别的事。

    出得金祥殿北门,銮驾已备好,郭绍便乘坐御辇往宣佑门而去。他进了后宫,径直去往周宪的宫中。

    一群人已在宫门口迎接,“妾身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除了周宪和她的侍从,旁边还有一个不是宫里的妇人,陈佳丽。郭绍低下头看着她,她低眉垂眼、屈膝执礼,不过脖子和肩背十分挺拔,那气质在谦恭中又有贵气……陈佳丽不是宫廷贵妇、连诰命夫人也不是,气质却不输真正的贵妇。

    不知怎地,看到她略有矫情的端庄,郭绍却不经意地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撕开她端庄的捂得严实的立领衣裳,看看衣服底下的风光……这娘们便有那本事,明明一身衣裳捂得严实,一点都不露,偏是通过裁剪的衬托,看起来凹凸有致引人遐思。

    陈佳丽着实不如周宪漂亮,但她和周宪不同的是,郭绍没尝过她的滋味。郭绍不得不承认男人的劣性,凡是没得到的女人,就会感觉好奇,想要看看新奇的裙_底风光,抚摸那从未触及的新鲜肌肤。难怪人们常有喜新厌旧之诟病。

    不过郭绍此时并不觉得自己可耻,他对自己的欲_望冲动反而很欣慰……毕竟六宫粉黛,太容易满足了,还能有强烈期待的东西并不容易。人若没有了欲_念,恐怕活着真的会无趣很多。

    “平身。”郭绍不动声色地道。

    “谢陛下。”陈佳丽与周宪一起站直身体。这娘们善歌舞,腰身柔韧,完全看不出生过一个儿子……这也是郭绍没直接召她入宫的原因。

    一行人到周宪的殿中落座,陈佳丽便从侍女手里拿出一叠册子递上来,笑道,“陛下管得紧,妾身听说不仅各钱庄的人是官府任命,下面还有暗线卧底哩。”

    “钱庄是很重要的机构,朕可不敢轻易放权。”郭绍笑道。

    陈佳丽道:“陛下还信不过我么?”

    郭绍没有马上回答,他随手翻看了一番,抬起头笑道,“当然信沈夫人。不过一些事,并非信与不信,立场和处境不同,一切都会不同。”

    陈佳丽面带微笑,若有所思。

    过了良久,郭绍顺手把册子丢在一边。

    陈佳丽开口道:“坊间传闻,夏州党项首领李彝殷逃到了陇右,陛下又要用兵西征,可是真的?”

    郭绍道:“传闻不假,李彝殷不仅游说诸部反抗朕,今天刚刚收到的消息,党项人明目张胆劫掠战马,阻断商路。”

    陈佳丽好言道:“陛下武功盖世,定能再度击败李彝殷。”

    郭绍不置可否,随口道:“朕刚才过来的时候坐车,一个人坐在上面,无趣时便常有一些琐碎的回忆涌上心头。沈夫人有没有这种时候?”

    周宪正在亲自沏茶,郭绍恢复一副闲聊的口气。陈佳丽也放松下来,微微偏了一下头,看着郭绍柔声道:“常有。”

    郭绍沉吟道:“你猜朕想到了什么?一件年幼时的小事……那时候百无聊赖,我常干一件事,便是找来一只死蜘蛛或死蟋蟀,让蚂蚁发现。游荡在外的蚂蚁就好像斥候,发现食物后便回蚁穴禀报,不一会儿便有成群的蚂蚁从蚁穴出来搬运食物。这时我便拿火来烧那些蚂蚁,将外面的蚂蚁全部烧光,再往洞穴里灌水……”

    陈佳丽听着听着脸色都变了,看着郭绍说不出话来。

    郭绍顿了顿淡定道:“这事朕干了无数次,是常做的消遣。朕幼时家境并不富贵,但小孩感觉不到什么,有父母和姐姐爱护,没有遇到过什么不好的事。烧蚂蚁的时候却觉得很有趣。”

    “陛下……”

    郭绍看着她的脸:“沈夫人觉得朕以前是个坏人,现在为人君残暴么?”

    陈佳丽急忙摇头。

    郭绍道:“那是因为长大后明白了黑白对错,明白了做任何事都要承担后果。不过朕以为,人之初,并非性本善。”

    这时周宪端着茶壶走了过来,微笑着看坐在茶几旁边的俩人,“陛下在对表姐说什么呢?”

    郭绍笑道:“我们在说蚂蚁,蝼蚁。”

    陈佳丽也强笑道:“陛下操持国事,难得有此闲情。”

    她已有些惧意,在郭绍面前说话也慢了不少,似在斟酌。

    郭绍觉得气氛顿时有点沉闷了,他也不知怎么说起来那件小事……不过刚才在车上着实回忆起了那琐事。可能是西北的乱局,让他心里多了几分戾气。

    周宪坐了下来,玉白的手指提起茶壶,将盘子上的两只小杯倒满,她的姿势动作天然有一种温柔的气息,清澈的茶水,似乎让红颜也多了几分清丽。周宪先双手把茶盏捧到郭绍面前,又递了一杯给陈佳丽。

    陈佳丽好言道:“承蒙妹妹款待。”

    周宪轻笑道:“表姐倒客气起来。”

    陈佳丽轻轻抿了一口,那金色花纹的白瓷杯子上留下一道浅红色的胭脂唇印。手机用户请访问m.piaotian

第八百三十二章 正义

    午后,太阳在云层里,阳光并不明朗,空中没什么风,初夏时节已叫人感觉到些许闷热。 `

    郭绍饭饱酒足从周宪宫里出来,转头对周宪笑道:“江南人的口味较中原淡一些,不过那道还是挺好吃。”

    周宪轻声道:“陛下若是爱吃,下次妾身下厨做几个菜。”

    郭绍又转头对陈佳丽道:“上值时间快到了,便让娥皇陪沈夫人说话。”

    “恭送陛下。”

    郭绍从宫殿正门的石阶上走下来,却见京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愣了愣,心里顿时想起来,京娘从来都不喜欢陈佳丽。

    他抬头看了一番天上的云层,对躬身站在一旁的宦官道:“朕要走走,尔等赶车先行。”

    “喏。”宦官忙回应了一声。

    郭绍遂与京娘一起沿着砖路慢行,俩人一前一后,京娘守规矩地在郭绍侧后方。一时间无话,郭绍也不知说什么好,便瞧路上的落叶,心道不是只有秋天才落叶,因为大部分树叶的生命无法从春天延续整整两个季节。

    不料这时京娘主动开口了:“我一直有个事不太明白,陛下乃明君,心怀天下百姓,不过既得幽云武功威仪盖世,江山稳固,为何依旧一心南征北战?”

    “咦?”郭绍先有点意外。

    这个问题若在公众场合,郭绍会用一大堆光鲜正义的话来说,但是和京娘在一起,说那些官话便没什么必要了。

    “人多半是为自己。`”郭绍转过头看着她,“皇朝并非看起来那么安全。”

    他沉吟片刻道:“前些年天下乱世,国土不断缩小人口凋敝,恐怕长了脑子的人都不会觉得安生,心里会有恐惧;若是自家羸弱凋零,谁能相信陌生的征服者会对咱们仁慈?这世上之所以有国家部族,无非语言习俗文化相近的人抱团求存而已,因为熟悉的人群更能让人们感觉安生。”

    郭绍低声道:“正义与否,不过立场不同罢了。”

    京娘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开口道:“那辽国西北诸部,此时恐怕很愤恨大许朝廷,不觉得咱们有什么大义。”

    “理应如此。”郭绍坦言道,“那又怎样敢情朕还能为了正义帮别人威胁自己?”

    说了一阵话,宣佑门已在前方,车驾侍从也等在那里了。郭绍便与京娘向那边走去,一会儿还得去金祥殿办公。

    最近他要确定西征主帅人选。郭绍如今不必经常亲征,他已有的功绩没人比得上了,而风餐露宿不是什么好日子,且只要上战场或多或少总有风险。

    郭绍更倾向李处耘,最大可能地保障西征胜利,李处耘办事可靠有勇有谋。

    ……

    大辽上京。萧府上一个仆人在萧思温耳边说了几句话,萧思温神色一变道:“把他带进来。”

    过得一会儿,便见一个衣衫褴褛如同乞丐的人走进了屋子里,萧思温身边的丫鬟也赶紧拿袖子遮在口鼻前,气味实在有点难闻。

    萧思温也掏出一张洁白的丝帕来,他一向很注重仪表,时有契丹人诟病萧思温不像带兵武将。`

    “扑通!”那汉子跪伏在地,颤声道:“在下有负萧公厚望,本愧对萧公……”

    萧思温听到声音,确定是杨衮,“你还能活着回来。”

    杨衮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回来是死罪,不过只要能死在故土,也有些许欣慰。”

    萧思温听罢叹了一气:“起来罢,本公不要你的性命,你便不必求死。”

    杨衮道:“在下有辱使命,归途历尽千辛万苦,原不必偷生,不过在东岛见识了一些许军稀奇战术,欲告知萧公,方能安心。”

    萧思温皱眉道:“赶紧去沐浴更衣,收拾干净来见本公。”

    等杨衮被奴仆带出去,萧思温也推掉了今天要见的宾客,径直来到内宅院子里,准备与远道回来的杨衮详谈。

    院子里那几颗桃树依旧,不过此时桃花已谢……以前在那里爬树摘桃花的萧燕燕也不在了。萧思温走到这里来,便不免生出伤情。

    等了许久,杨衮总算干净了一些走进来,却见他面黄肌瘦,看样子是吃了不少苦头。

    萧思温站在廊芜上,一直看那几颗绿意葱葱的桃树,一句话也没说。

    杨衮以手按胸,执礼罢,开口道:“曰本国海上大败之前,在石见围攻过许军堡垒,五十倍兵力围攻数月,没拿下五百人防守的堡垒,最后被援军打得死伤过半!萧公明鉴,在下以为,许军最难打的是城堡工事!”

    他说罢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兽皮袋子来,里面装着一些纸,双手递给萧思温,“在下历经围城之战,将当时战术记录在册,请萧公过目。”

    萧思温把东西接过来,却仍然看着那几棵树,一言不。

    杨衮说罢有点无所适从了,因为萧思温什么也没回应。

    过得一会,萧思温终于转过身来:“幸好,堡垒不能自己跑,其火器步军也依旧是步军。”

    杨衮忙道:“幽州之战时,许军修堡得当,让大辽军吃了不少亏;而今在曰本国的堡垒工事,比起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石见国许军堡垒,形状巧妙,无论怎么进攻,都在其火器射|杀之内,其火器大致与平夏之战时等同,炮击一里,火铳射程至少五六十步;大军围攻,亦难以靠近。”

    萧思温忽然沉声道:“谁也挡不住郭铁匠。”

    杨衮顿时愣在那里。

    萧思温看了他一眼:“而今不仅考虑堡垒。李彝殷在河西,许军若西征,必为战马而去;郭铁匠到处收罗良马,定是对付大辽!”

    杨衮愣愣道:“南人……真能进攻草原?”

    萧思温脸色铁青道:“汉朝时,匈奴大单于纵横草原,现在匈奴人在何处?”

    杨衮不禁问道:“大辽该如何应对?”

    萧思温冷冷道:“如今这局面,整个天下谁奈何得了郭铁匠?只能坐观其变。”

    杨衮问道:“李彝殷可曾求助于大辽?”

    萧思温道:“咱们帮不了他,河西太远,大辽自顾不暇,已增兵东面早作准备。除非李彝殷能想办法挡住许军,在西边立住脚跟,不然大辽爱莫能助。”

    俩人沉默下来。萧思温抬头便能隐约看到不远处山岗上的宫殿房顶,一时间百感交集。

    诸契丹贵族尚无警觉,但萧思温却心中惶惶不安。曾经大辽雄霸草原南北,国势很盛,但现在萧思温有种风雨飘摇之感……契丹人不一定会被许军所灭,如果不能保持武力强盛,草原各族的反抗就能推翻他们的根基!

    次日,萧思温带杨衮上王殿面圣,果然有人攻讦杨衮未立寸功。好在大汗耶律贤对萧思温言听计从,当场赦免了杨衮死罪。不过杨衮狼狈回国,要恢复官位和贵族身份是不指望了。

    东岛数月臣服,事实摆在面前。大辽许多贵族已十分惧怕许军军力,6续有人主张与许国议和。萧思温却反而不主张议和,因为担心大辽威信下降太快,反噬自身。

    萧思温提出派遣密使前往高丽国,与高丽国修复关系。

    有贵族反驳道:“高丽人贪图渤海国旧地,路人皆知。”

    “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高丽人还蠢到想要渤海国旧地,无疑与虎谋皮!”萧思温道。

    几个人附议道:“高丽与许国来往甚密,一时恐怕不会与大辽结盟,只愿他们不再助纣为虐。”

    萧思温朗声道:“平夏行省就是前车之鉴!东海亦不能挡住许军,照此下去,以后从草原到大海,再也没国家了,全是许国行省!所有人都变成奴隶,仍由汉儿劫掠我们的矿石牛羊!”

    大殿上顿时安静下来,诸贵族瞠目结舌。

    ...

第八百三十三章 人间乐土

    金祥殿书房后面的小屋里,郭绍将木架上的案牍翻得凌乱不堪。~頂點小說,后面传来宦官曹泰尖尖的声音:“陛下要找什么卷宗,奴婢请旨效劳。”

    郭绍没回应,终于找到了一叠卷宗,拿到桌子前坐下翻阅了一会儿,眼睛一亮,伸出手指按住了一个名字:冯继业。

    郭绍一拍脑门,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也正是他要找的人。

    冯继业何许人?原朔方节度使(灵州),生性残|暴好战,在灵州任职时,经常袭击截杀诸部,与西北诸部关系极差;后被郭绍罢免。

    当年郭绍为了北伐幽州,稳固西北后方,与党项人联姻妥协,谈的条件里就有一条,杀冯继业……可见此人多遭党项人愤恨了!郭绍没有杀那厮,不过将其罢免,让折德扆替代。

    “冯继业现在何处?”郭绍问道。

    曹泰一脸茫然,想了一下忙道:“奴婢立刻去吏部,叫吏部官员禀奏陛下。”

    不多时,曹泰便带来了冯继业的状况。冯继业这等级别的官僚,无论是否在职都会被朝廷注意,罢免回乡后一般是地方官担任这个职责。

    曹泰道:“冯继业返还家乡,去年底的消息,据说他买了不少地,在放羊……”

    “叫他别放羊了。”郭绍径直道,“叫王朴下令,任命冯继业为灵州防御使,统率灵州镇兵,再从西北诸镇调骑兵给他。”

    曹泰忙道:“奴婢遵旨。”

    郭绍沉声道:“密令冯继业,惩罚那些罪不可赦的人。”

    他说完,仿佛从声音的震动中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一句话,有时候意味着血流成河。

    意识到后果,郭绍忽然想:自己的内心深处,究竟有几分仁义几分残|暴?但他可以确信的,是自己肯定不是表现得那么仁义,哪怕曾经用宣仁来做年号。

    他对身边的人、大臣子民都很宽容仁义,但那只是明智之举。郭绍相信一件事,如果与大多数人的利益作对、所有人都对自己不满,不论多么强大,肯定会完蛋。

    ……数日后金祥殿大朝,在文武数百人的瞩目下,李处耘得到了西征统帅的兵权,被皇帝亲手授以印信、王命、兵符等物。

    李处耘、史彦超等武将掌兵,但需要至少四个中枢衙门的协助。同时会组建“河西前营军府”,枢密副使魏仁浦出任军府长史,宰相李谷出任转运使,负责军需辎重调度,工部侍郎昝居润为监军。

    河西军团预计由五万步骑组成,中原地区的禁军卫军、西北诸州聚集卫军,军队组织起来估计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军府率先在安远门西北面的校场军营里建立“前营军府”衙门,形成机构后,才能照规矩安排诸事。

    粗糙的军营大堂,李处耘一身戎服甲胄,按剑昂首走进了军府内。屋子里一大群人纷纷侧目,有的抱拳行军礼、有的拱手作揖。

    李处耘阔步走上上位,回顾左右,抬起双手,数十人渐渐安静下来。

    他先将大印放在公案上,然后拿出圣旨,叫随从拿下去向所有人展示。

    李处耘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奉大许皇帝诏令,本公将出任河西军统帅!从即日起,得有如下各军之统率、调动、部署、临阵处置之权……”

    他念起来十分郑重。虽然这房屋如此粗糙陈旧,地方也不大,但这仪式一般的场面,让李处耘激动不已,“天佑吾皇,万寿无疆!”

    “天佑吾皇,万寿无疆!”诸文武顿时一起附和着嚷嚷,便是承认了李处耘兵权来自皇帝的合礼性!

    李处耘站在那里,看着大门外阳光中飞扬的尘土,熟悉的马蹄声不绝于耳,脸色发红。他回顾左右道:“大许的威仪,必将随天子的铁骑,宣扬四方。”

    ……东京大梁的战争机器运转良好。发|动战争的消息对许国官民来说并不算稀奇,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因为这些年似乎没有哪年不打仗。

    谁也说不清楚为何朝廷开战会如此顺畅……庶民不会痛恨许军的战争,因为近年来战争总是在遥远的地方,没有对百姓的日子造成任何影响。武将不会拒绝战争,他们需要军功,军功带来光宗耀祖的脸面,带来大量的收入,来自曰本国的白银钱币源源不断地刺激着将士们的欲|望。

    文官不再阻止战争,钱庄的分红来得快,比收地租要容易得多;比起部署大量人马在边疆防御,进攻让当权的官员觉得国|防省事了不少,拥有的土地财富也能得到保障。上升的国势下,日渐富贵的生活让官员们不想阻拦皇帝的雄心。

    就像这次西征,大臣们也不知怎么就发生的。成队的将士向东京北城聚拢,人们才意识到,大战又要如此开始了,一切仿佛一场荒诞的梦。穷兵黩武的国策,却能如此润|滑,似乎渐渐脱离了古代圣贤的教诲。

    枢密使王朴有次在养德殿陪郭绍下棋,便说起了这些,“老臣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偶有心神不宁之感。大许文治武功,盛世之象,不过盛世不该如此。”

    郭绍问:“王使君以为应该怎样?”

    王朴道:“如贞观之时,盛世太平、大同治世,千古明君。”

    “守旧不一定就能安稳。”郭绍放了一粒棋子在棋盘上,“朕问王使君,为何太平盛世总是无法持续,终究会引来乱世?”

    王朴皱眉道:“陛下这道题,怕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楚,非得数万言不可。”

    郭绍摇头道:“朕以为最根本的缘由,是土地和资源不够,承受不起日益增长的人口;所以战乱、瘟疫,让人口锐减,重新达到平衡。无论东西方,天下诸国无不如此。”

    王朴听罢感到十分新奇,一时间愣在那里。

    郭绍看了他一眼:“《道德经》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世的规则,和鸟兽蝼蚁有类似之处,欲成就圣人口中的大同治世、人间乐土,恐怕没有路。

    朕也在想该怎么办……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是觉得拓展空间、扩张型的国家更能生存。等到大许人口太多时,便向别的地方迁徙,以此缓解压力。

    这两年已经找到了一种法子,便是将那些触犯律法的囚犯、被牵连的人口、造|反起义的人,全部流放到行省。罪犯在边远之地赎罪,也是一种重生。”

    王朴无法驳斥郭绍。

    郭绍知道王朴十分有智慧,但就算天才也受制于见识。显然王朴没有办法用古代学识来反驳郭绍……王朴也不敢强辩,毕竟面对的是皇帝。

    但王朴沉默,也不赞成郭绍的一番说辞。

    郭绍倒是有点理解王朴的感受……

    记得前世听过一句话,有人说中国人自古没有宗教信仰,能持续那么久很难理解。郭绍倒是觉得人们又一种信仰,和王朴现在的感受类似;那种信仰不是信特定的神,而是一种很玄虚的理念:敬畏之心。

    佛法、道家、儒家无不如此,世人对什么都不太虔诚,但士人会干些修路铺桥的事积善缘,隐隐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什么都不敢放开了干。就算一个信佛法的和尚,也不敢随意诅咒城隍庙里的神灵。

    而现在郭绍完全不顾古代圣贤的道路,全照自己认定的事去做,难怪有识者会担忧。

    许久后,王朴开口道:“冯继业应该快到灵州了,他会在那边作甚?”

    郭绍与他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朕只做对的事。”郭绍忽然说道。声音里带着颤|音,或许此时他自己也不太清醒,但作为皇帝不应该表现出不自信。

    无论前世或今生,郭绍也只是个年轻人,到现在他连《易经》也看不太懂,实在对世间理解有限……不过他觉得自己是个践行者。

    “王使君见过大同之世么?咱们不必去描绘一个梦想,还有一条路,便是走下去试试。”郭绍道。

    他站了起来,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只琉璃瓶来,递给王朴。

    王朴接过来看着里面灰色的粉末,问道:“陛下,这是何物?”

    “石灰石、火山灰拌在一起,放在砖窑里烧,碾成灰,掺水掺沙可以为黏土。”郭绍道,“朕花了几个月时间不断用各种矿物试出来的黏合土。”

    王朴将瓶子对着窗户的光线,仔细看了一会儿,沉声道:“陛下欲用此物修战场上的堡垒?”

    郭绍道:“正是如此。石见堡证实了六花堡的防御威力,朕在想办法加固这种堡垒,构造更稳固的防御组织;等建成后,无论谁也别想攻下。”

    他的目光炯炯,有点激动地说道:“朕将在所有能到达的地方构筑堡垒,让卫军猛士守御广袤的疆土!”

    郭绍难以抑制内心掌握世界运转的想法,无论是火药的简单混合、木头风帆做的船,还是用矿灰做的黏土、土夯砖砌的堡垒,他觉得可以用最简陋的技术来统治整个世界。

    人心变大后,一切都难以抑制了。

第八百三十四章 牵羊

    初夏时节是一年中草木最繁茂的季节,西北边陲同样如此。⊥頂點小說,黄河北岸蜿蜒的骑兵群正慢吞吞地移动。

    冯继业一张脸的皮肤晒得又老又黑,胡须乱蓬蓬的,身上崭新的甲胄斗篷仿佛一件新衣披在乞丐身上。他正滔滔不绝地和监军文官、部将谈论。

    “放羊很慢,要差不多一年才能长大,还可能患病血本无归……不如种田,一块地换着种谷物豆子,一年能收两三季。”

    文官笑道:“冯将军回乡,对放羊种地都颇有心得哩。”

    冯继业点头道:“不过种地和放羊都不是收成最快的法子。”

    文官饶有兴致问:“最快的法子是甚么?”

    冯继业一本正经道:“去别人羊圈里牵羊……当然要拿着刀枪去。”

    文官脸上一僵,片刻后才跟上冯继业的话题,无奈道:“不过被牵了羊的人肯定很不高兴,麻烦就大了。”

    冯继业抚掌道:“你说得对!可是这法子实在是太容易,不管怎样大伙儿都想干。官家被人‘牵’走了战马就很不高兴,不然咱们到这地方来干嘛的?”

    说着说着,一群人骑着马爬上了一个山坡,众人不由自主地纷纷勒住了缰绳,睁大眼看着面前的光景,大伙儿都被美景震住了!

    平缓的山坡,开阔的视线;干旱的天气让天空清晰干净。一条清浅的河流将大地分为截然不同的两边,北面是鹅黄色的沙子,远远看去一丝杂色都没有;河岸长着深绿色的树木;南岸则是成片的草地,比树林颜色稍浅。

    如此层次分明的景象颜色,似乎只有这里才能欣赏到。

    一些羊正在草地上慢慢地移动吃草,树林旁边有一片帐篷,周围用木栏围成圈。羊群里零星骑马的人好像发现山坡上出现的数骑了,他们正抬头向这边观望。

    文官道:“灵州南边的部落一向与边镇和睦,劫掠战马肯定不是他们所为。”

    冯继业摇头道:“你太不明白了。他们抢了之后,觉得马肉不好吃,所以和别人交易换成了羊。现在咱们去把羊迁回来!”

    冯继业说罢从背上把马刀“唰”地拔了出来,回头招了招手,更多的骑兵冲上山头了。下面那草场上的人拍马就向营地那边飞奔而跑。

    “两条腿的杀光,四条腿的牵走!”冯继业大喊道。

    众军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嘈杂声中,马蹄声轰鸣,一片穿着板甲的轻骑兵涌下山坡,红色旗帜和青色旗帜分开两边,马群成两股汹涌而下,如同山洪暴发的洪流。静宁美妙的美景立刻充满了喧嚣。

    一队带着小圆帽的党项人骑马从营地里奔出来,挥着手大声叫嚷着什么。其中一人用白头巾系在树枝上慌乱地挥舞。

    “啪!”忽然一声弦响,那挥舞着头巾的人惨叫一声摔落下马。接着噼里啪啦的弦声,箭如雨下,几个党项人浑身像蓦然长满了芦苇一样,马匹也跪地嘶鸣。

    不多时,藩篱周围响起了“哐当”的声音,许军骑兵轻而易举地撞翻了栏杆,乱兵冲将进去,里面乱作一团。

    冯继业大叫着冲到帐篷之间,正见两三个人从帐篷里跑出来,便踢马上前,居高临下一刀劈过去,惨叫和血立刻溅起。很快就见不远处冒起烟来,火光渐渐腾起,周围都是疯狂的叫喊声。

    一个骑兵在马上张弓搭箭,背挺得笔直,动作十分娴熟,转眼就见有人应声扑地。

    “哇……”不远处一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站在那里,仰头大哭,旁边躺着好几具尸体。众骑兵纷纷从她身边越过,却没人理会小姑娘。

    旁边烟雾腾腾的帐篷里,忽然奔出两个浑身是火的人,一面惊惧地叫喊,一面在地上乱滚,双手在燃烧的毛皮上混乱抓扯,糊味蔓延,嘶声裂肺的叫声十分惨烈。

    营地很快就被骑兵洞穿,到处火光闪烁,烟雾缭绕。前锋已冲进树林,追杀逃跑的人了。一些骑兵已下马,在尸体上翻找着值钱的东西,周围一片混乱。

    一队许军骑兵驱赶着十几个人过来,不料冯继业大怒,吼道:“管那些人作甚?去抓羊!”

    众人遂拿起兵器对着俘虏挥砍,回过神来的俘虏撒腿就跑,其中一人踉跄扑倒在地,急忙转过身来,便见一个许军士卒拉开弓正抵着他的脑门,“砰”地一声弦声,箭矢铁簇抵着他的脑门,猛地刺进了额头,那人的瞳孔顿时发散。

    冯继业又转头地亲兵道:“叫他们别烧了,咱们可就地驻扎。把党项人从帐篷里捉出来杀掉!”

    近处混乱不堪,前面的树林里也时不时传来了惨叫声。冯继业跳下马,见旁边有个受伤的人正在**,便走上前一刀刺进那人的脖子,见那人双手捂住脖子大张着嘴正在吐血,双腿在地上不断地抽|搐,冯继业却十分淡然地抓起那人身上的毛皮擦拭马|刀刀锋。

    旁边的文官站在那里看着冯继业,已经呆了。

    冯继业把刀放回刀鞘,转头看了一眼监军文官:“你看一天时间就得到这么多肥美的羊,比放羊**个月快多了。”

    文官:“……”

    陆续有浑身血污的部将回来禀报,冯继业却站在营地里左顾右盼。许久后他说道:“这片地方靠黄河,有绿洲水草,肯定不止一处部落。中军驻扎在此地,诸部散出去,把方圆数十里内羊都牵走。”

    “将军英明!”部将们纷纷抱拳道。

    监军上前,沉声道:“冯将军干这等事,谨防秋后算账。”

    不料冯继业冷笑道:“本将十余岁便从军,从来不觉得被算账是因为杀人太多。几年前一帮党项人要皇帝杀我,我死了吗?正好回乡放羊修身养性几年,嘿嘿!”

    “将军修养得好身性!”监军瞪圆双眼,看着周围各种惨状的死|尸和呻|吟挣扎的伤者。

    ……没多久,在灵州行辕内,党项驿馆的使者便找折德扆哭诉起来了。“兵器甲胄一应俱全的许军骑兵,冲进牧场,不管男女老幼,将手无寸铁的牧民屠|戮殆尽,抢走所有的东西……”“他们连一个人都不放过,焚毁的营地里到处都是烧焦尸|身。”“树林里到处都是吊着的尸|首,有水草的地方如同地府……”

    折德扆一脸无奈道:“冯继业的人马,本公管不了。”

    他如果一定要管、当然管得了冯继业,不过现在不能承认、只得张口说胡话。折德扆刚被任命差遣,西面都部署、平夏军统帅,冯继业的骑兵就是平夏军团的一部分。

    使者哭丧着脸道:“折公定要管管,那厮像疯|狗一样到处劫掠滥杀无辜!冤有头债有主,野辞氏劫掠了朝廷军马,大许军不是应该找野辞氏问罪么,关咱们什么事呀!”

    折德扆道:“贵使可写一道奏章,本公派人送东京去。”

    使者愕然道:“有啥用?冯继业不是皇帝派来的?”

    折德扆留心一想,不能把盆子往官家头上扣,冯继业干的事就该他来背,这点规矩自己还是明白的。当下便好言道:“大许朝廷衙门众多,官家管不了那么多事。冯继业是自己找的关系回来的。”

    这时侍卫禀报野辞氏在灵州驿馆的人求见。折德扆叫人带进来说话。

    进来了好几个戴圆顶帽的党项人,野辞氏以手按胸鞠躬道:“我部首领请求折公休兵,首领答应将战马和罪犯送到灵州,以后不再劫掠商路。”

    折德扆心道:李处耘的几万大军已经在路上了,现在哪能说和便和、说抢便抢?

    他皱眉想了一会儿,先把责任推掉再说,便说道:“而今灵州许军不是在惩治罪犯,而是冯继业在灵州的缘故。只要冯继业离任,什么事大伙儿还能坐下来商议。”

    一个党项人问道:“敢情大许皇帝也制不住冯继业?”

    折德扆瞪了他一眼:“天子远在两千里之外,怎能事事都知晓?”

    下面的人用党项话议论纷纷,折德扆听得懂党项话,听见他们有人说,中原皇帝修建了方圆几百里的宫殿,和几万个妻妾美人在一起,大臣们都不容易见到,言路不通……

    折德扆佯作没有听见,沉吟片刻又道,“若是诸部把李彝殷交出来,或许还有办法化解干戈。”

    大堂上的诸部使者异口同声否认接待过李彝殷。

    折德扆听罢脸色一变,十分不高兴道:“那便没什么好谈了。送客!”

    一群党项人面面相觑,只好鞠躬从大堂门口出去。他们还在议论,有人建议道:“月姬郡主是大许皇妃,听说很得中原皇帝宠爱。可以遣使去东京,设法见月姬郡主一面,让她劝说中原皇帝。”

    不少人赞成这个主意,只有被劫掠的部落使者急不可耐,认为去两千里外的东京之后,他们的人都快被杀光了。

    这些使者只是想缓和局面,但党项部落的人恐怕并不是这等态度,诸部首领此时恐怕已经暴跳如雷。

第八百三十五章 十通路

    天才壹秒記住『shuyaya 』,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李处耘的大军已通过关中地区,正在北上泾州。道路两边山形沟壑起伏,不过和秦岭、祁连山之类的名山不同,这边没有难以翻越的大山,大军行军很顺利。

    前营军府的官员将一个信筒递进了马车里,李处耘从里面抽出纸卷时,发现残留了漆印,但是漆封已经开了……定是魏仁浦先看了信。

    李处耘一目十行地先看了一遍内容,递给同车的幕僚仲离。

    这老头年龄有点大了,李处耘怕他经不起路途劳顿,劝过他,不过仲离执意要随行。仲离看了一会儿道:“冯继业在西北胡作非为……这是要逼党项人交出李彝殷?”

    ☆☆☆,≦∷▼⊙

    李处耘不动声色道:“官家要的不是李彝殷,是整个河西走廊。”

    仲离所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处耘沉声道:“先拿李彝殷为借口也好,我军可先驱逐党项部落,各个击破。”

    仲离附和道:“李公所言极是。李彝殷如何能撮合诸部?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要是都能凑到一块儿,着实稀奇。”

    李处耘挑开马车的竹帘,一面观看地形,一面头也不回地道,“如李彝殷者不过如丧家之犬,不足为患。河西走廊、辽西走廊,占有这些地方,大许向两翼扩张势力才有了通路。”

    ……

    东京皇城,一个衣甲整齐的大汉走上金祥殿的石阶,仔细地拉平身上的衣服,又抬起双手扶正头盔。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门口的侍卫都忍不住侧目。

    这五大三粗的大汉便是张建奎。他曾在军中见到过很多次皇帝,但作为一个虎贲军指挥使,被单独召见在皇城,确实是破天荒的事儿。

    “剑。”一个宦官提醒了一声。

    张建奎恍然,赶紧把佩剑从腰上解下来递上去,他当然没资格佩剑面圣,不过一时紧张给忘了。宦官将佩剑放在门口的木架上,又在张建奎身上上下摸了一番。

    “嘿嘿……”张建奎忽然痒得笑起来,身体也扭动了几下。只见那宦官眉头紧皱着看着他,张建奎涨红了脸,咬牙忍住。

    折腾了一番,张建奎脑子晕乎乎地被带了进去。

    面圣的地方和事前想的完全不同,原来张建奎以为皇帝坐在金碧辉煌的金殿里,但一进去,却是间装饰十分普通的屋子,两边坐着官吏,籍案牍到处都是。穿过这间屋子,里面的房屋物什整洁了不少,但依旧没有金碧辉煌的感觉,和一间古朴的房差不多。

    绕过一道屏风,便见穿着紫色圆领旧衣服的壮汉坐在一张桌案后面。张建奎见过皇帝,一眼就认出来了,但见皇帝抬头正看着自己。

    旁边的宦官禀报,说了一句话。

    张建奎忙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拜见陛下,陛下寿无疆!”

    “起来。”郭绍道,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径直便道,“昝居润上次回来,说你忠勇有谋,才能不止指挥使。朕只看军功和结果,你在东岛石见堡的功劳十分明显,朕现在就让你的军职升为军都指挥使,进开国侯。”

    张建奎愣了一下。旁边的宦官提醒道:“张将军,禁军军职多难升,您连升几级,又封侯。官家待你多大的恩。”

    张建奎赶紧叩拜道:“末将谢陛下隆恩!定当忠勇当先,以报皇恩!”

    “朕升你军职,就是要用的。”郭绍干脆利索地说道,然后伸手往上一抬示意。

    张建奎爬起来抱拳道:“陛下只管吩咐,末将纵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郭绍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几幅图,拿起一把木尺指了一下,“朕要在这里修个堡垒,张都指挥有个见解?”

    张建奎听罢,忙抬起头,瞪眼去瞧上面,全是线条和圈圈,一眼看去他心里一片茫然。好在张建奎识字,瞧上面写的字,平州、营州等等地方……总算渐渐看明白了,郭绍指的地方是营州西南面的海边。

    “回陛下,末将以为靠海建堡很好。”张建奎绞尽脑汁琢磨临时遇到的问题,皇帝在问他话,他必得费心力求答好,“辽国没有水军,大许海船随意航行。照石见堡的经历,如果海港水路能直通堡垒水门,便能从海上得到军需;六花堡只要没有弹尽粮绝,很难被攻破。”

    郭绍道:“张都指挥说的都对。不过咱们的眼光若放开阔,从更大的层面考虑用兵……大许军战术已不同以往,所以观念也要跟着变。以前的城池是建在一片区域中间,现在咱们不必如此了。此地海陆关口,可建要塞,进可威胁营州等大片地方,退可守辽西走廊北面出口。堡垒一成,只需两三千人,整个辽西走廊和辽河以西的大片土地都在许军控扼之下。营州城已无军事作用。”

    张建奎拜道:“末将谢陛下教诲。”

    郭绍道:“明白了朕的方略意图,你在辽西就知道干啥了。这地方有旧名叫龙山(葫芦岛),朕不喜此名(割据河东的晋阳曾叫龙城,五代各时期军阀造反的好地方),朕便取名‘辽西堡’。张都指挥将得到一千虎贲军禁军、两千卫军组建的辽西军第一军兵权,朕给你军令是,在这地方修建一个六花堡。”

    张建奎沉吟片刻,躬身道:“那末将得战船帮忙才行。平州以北,仍是辽军控制的地盘,咱们没法从陆上过去,只能坐船去辽西堡。不然末将先办的事不是修堡,却是与辽军大战。”

    郭绍道:“正是如此。蛟龙军的战船要帮你们,若遇敌军,木兰舰火炮还能在海上给一些增援。兵曹司的官吏将给你辽西堡周围的详细地形图纸,工部官员也会帮助张都指挥构筑城堡……有前营军府整个幕僚团协助辽西军。”

    张建奎领命。

    郭绍又道:“你们虽然只有三千人,但关系帝国战略的关键事宜,务必尽力。”

    张建奎听罢热血一涌,咬牙道:“末将豁出性命,必不负陛下重托!”

第八百三十六章 沐浴光辉

    张建奎表忠心后,正琢磨着是否应该告退,便见两个穿着红袍的文官走过来,一个将一枚印放在御案上,一个将一卷黄绸放上去展开。.XsHuoTXt

    郭绍顺手提起朱笔蘸了两下,便在黄绸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然后他拿着两样东西站起来,绕过御案走到张建奎面前。

    张建奎心下一紧,忙弯腰躬身站在那里。郭绍亲手将东西递过来,张建奎见状又单膝跪地,双手去接,抬头看拿东西时,便见皇帝明亮的目光正看着自己:“开国侯,为帝国的荣光与利益,尔等与朕同。”

    “末将领命!”张建奎正色道,一时间感觉浑身都热起来!郭绍的目光与言行,很能影响人,张建奎此时仿佛被神灵注视一般,浑身都沐浴在光辉之中,说不出的激动;或许,因为皇帝本身就有那样的情绪,才能让身边的人感觉出来。

    他拿了东西,便执礼告退,从书房里退出来。他在门口离开时下意识回头又看了一眼,见郭绍还站在那里殷切地看着自己。

    古朴的宫殿,木质窗棂、墨香案牍,此时让张建奎觉得一切都不同了,仿佛感觉它们被“开光”了一般。

    “剑。”在金祥殿外,一个尖尖的声音提醒道。张建奎恍然,忙接过佩剑重新挂到自己身上。

    他从石阶上下来,从宽阔的大殿广场向正南面的城门走去。一路来到宣德门内时,忽见一个青袍文官站在那里上下打量着自己。

    文官上前作揖道:“阁下便是辽西军第一军统帅张将军?”

    “正是。”张建奎手里拿着王命和兵印,确实还有点糊涂,因为从没经历过。

    文官道:“下官乃枢密院事郑贤春,现受差遣辽西军前营军府分司长史,请张将军多多指教。”

    张建奎听罢明白了,知道这官儿是干嘛的,当初在石见堡的文官张寅也是干这差事,幕僚、传令兵、文吏,都该这人管,同时也是监军,因为所有决策和军令都得经军府分司之手。

    不过当初那个文官张寅,现在就运了罐骨灰回乡、牌位在宣仁功德阁里。

    张建奎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文官,估计不到三十岁,而且长得很白净,取个名字什么春也那么娘气!

    这厮瞧着张建奎,好像猜到了什么,当下便站直身体道:“当年攻灭南唐时,下官便曾随军,攻幽州之战、平夏之战都在前营军府任职,张将军只管放心,四个衙门间怎么来往、军中诸事,下官都很熟悉。”

    人不可貌相,张建奎一脸恍然,也不愿得罪这文官,因为他有经历,出征后长期要和军府的人相处。当下便客套道:“郑长史多多提醒才是。”

    郑贤春道:“分内之事。”

    俩人从宣德门侧门出皇城,郑贤春便道:“望春门外有个校场,张将军知道罢?后天咱们在那里碰头,将军手里的王命兵符,得让大伙儿都认可了,这人马才聚集得起来。”

    张建奎一听,果然没这文官不行。

    郑贤春一边走一边说道:“四个衙门的人缺一不可。张将军属于大都府,军队没有统帅自然不成;下官是枢密院的人,便是给张将军料理琐事的,上下军令也经手;还有兵部的人,若是没他们,咱们出征的安家费、军需粮秣没人管了;除此之外,军器监也会派人来,甲胄、火器、长兵器等得问他们要。”

    张建奎仔细听着,点头道:“果然军的事儿,比做指挥使麻烦多了。”

    “那是当然,几千人和几百人干的事,也全然不同。”郑贤春道,“将士一共约三千人,其中禁军两个指挥、中原地方上卫军两个指挥在东京军营聚集;还有河北两个指挥卫军在贝州等咱们。咱们先坐虎贲军的船沿永济渠北上,把那一千人捎上,继续坐船到河北津州(收复幽州后新建的城池,大约在天津附近);接着到海边港口换蛟龙军的船,去往辽西堡。”

    张建奎见家仆牵马过来了,便抱拳道:“本将便回去收拾收拾,改日望春门外相见。”

    郑贤春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后天在军府,张将军照着上头写的话说。”

    “甚好。”张建奎笑道,“不过是做做模样罢了。”

    不料郑贤春道:“可不止如此,下官从士林、官场、军中过来,每个地方都有一些说话的路数,咱们只管跟着说,这才像模像样。”

    张建奎抱拳笑道:“郑长史言之有理,告辞。”

    他与一个牵马的随从一道骑马回家,在家门口忽见俞良正站在那里。那厮一手提着一只活公鸡、一手拧着一只酒罐子,见到张建奎便脸上一喜,开起来很是高兴。

    张建奎先开口道:“来便来,拧东西作甚?”

    俞良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末将多谢张将军栽培!”

    “啥意思?”张建奎问道。

    俞良道:“末将晋升卫军都头,不是张将军提拔?”

    张建奎脱口道:“关老子屁事,我听你说才刚知道!”

    俞良:“……”

    张建奎笑道:“老子没帮忙,你这东西要提回去么?”

    俞良听罢与他面面相觑,俩人哈哈大笑。

    张建奎将马缰丢给随从,引俞良进院门。他又把鸡交给奴仆,吩咐杀了做晚饭。俞良提来的一罐酒则径直拿到堂屋先喝,用一盘油煎小鲫鱼下酒。

    张建奎说起了辽西堡之事,现在军府分司还未组建起来,过几天可能俞良所属指挥也会收到调令。

    “都头往上便是副指挥使、指挥使,俞都头只要再寻机立下军功,将来便是官身了,无论在军中还是增补文官,一直吃皇粮。”张建奎好言道。

    俞良不断点头:“以前末将寒窗苦读,一门心思想做官,却屡试不中。不料却走这条路实现抱负,当初可没想过。”

    张建奎大笑。

    完全不同经历的两个人,喝起酒来却是相谈甚欢,有过在石见堡同甘共苦的经历,能聊的话便太多了。

    他们先是聊起了那个曰本小娘美子,俞良道:“前阵子曰本国王送歌妓到东京,碰巧我正看到了她,别说咱们这些人挺有缘分,几千里外还能再见到。”

    张建奎也有点意外,当下又道:“那小娘不是很想来大许,这下倒是得偿所愿哩。”他又道,“咱们在东岛时,土堡里有个朝廷大臣,工部侍郎昝居润,俞十将……都头可曾记得?”

    俞良赶紧点头道:“大员不易见到,全指挥的兄弟都知道昝侍郎。”

    张建奎道:“听说昝侍郎去了西北,和开国公李大帅一块儿。西北那边比咱们阵仗大,起码去了几万人,前阵子东京禁军许多兵营都在调动。”

    俞良恍然点头。

    “石见堡那些熟人,去的地方不同,不过都为建功立业!干!”张建奎踌躇满志地说道,端起酒杯。

    俞良也举杯故作豪爽道:“末将敬张都指挥,干了!”

    两天后,张建奎穿戴整齐,如约前往望春门外。

    诸文武也陆续到了衙署,一块没上漆的木板子上用毛笔写着黑字:辽西军前营军府第一军军司。东西着实有点简陋,不过里面倒是热闹,果然诸衙门派的人都陆续到了。

    张建奎先与长史郑贤春见礼,郑贤春作揖道:“张将军气概不凡,定能统领全军上下。”

    “咦?”张建奎觉得这话味儿不太对,似乎是嫌自己的出身地位,便冷笑道,“郑长史勿虑,你跟着去过南唐,不过本将当年在蜀道山沟里,却是打前锋;便是不久前在东岛,五十倍曰军围攻老子,现在不是活生生站在这里说话?”

    郑贤春忙拜服。

    走进大堂,又有人引荐、或是自己上来报名号,里面嘈杂一番。张建奎一面抱拳作礼,一面慢慢走上了正北面。从怀里把东西掏出来,立刻就有官吏上前接了,拿下去向闹哄哄的数十人展示。

    张建奎伸手在后脑勺上挠了几下,好不容易想起那张纸上写的话,当下便“咳咳”清了两下嗓子。下边诸文武渐渐消停了一些。

    “奉大许皇帝诏令,本帅张建奎即出任辽西军第一军统帅,从即日起,得有如下指挥统率、调动、部署、临阵处决之权:虎贲军第五军第一指挥、第二指挥,卫军开封指挥、陈州指挥、冀州指挥、深州指挥。天佑吾皇,万寿无疆!”

    数十人纷纷附和大喊。

    众目睽睽之下,张建奎被许多眼睛注视,郑重其事的言语,果然让他忽然有了做统帅的感受,觉得自己的权力正大光明。

    张建奎五大三粗的身躯立在那里,临时想了想,抬起手一本正经道:“为帝国荣光与利益,为吾皇尽忠,本将与诸位同!”

    众人听罢顿时肃然,长史郑贤春淡定地看着张建奎,微微点头。

    许多人聚集到一起,或为建功立业、或为奖赏发财、或为荣华富贵,大伙儿干着同一件事业。新的征程就在面前,仿若有万丈光芒照亮了人们的前途。

第八百三十七章 公道

    黄河北岸的荒漠草原之间,一声愤慨的党项话大喊响起:“多行不义必遭天谴!”

    人群里的喧嚣也此起彼伏,草原上的帐篷、马匹成片,但与牧场不同,这里的人比牲口多,许多人披甲执锐,场面更加可怕。

    一个党项人怒不可遏大声道:“那些强盗把我们的人像牲畜一样屠_宰,杀死了所有男丁,抓走年轻妇人,党项人在汉儿眼里比奴隶都不如!”

    “血债血还……”人们附和着嚷嚷。

    就在这时,有人煽_动道:“咱们的妻子、女儿被抓走后会被怎样对待?”

    立刻有人一本正经道:“汉儿军中有营妓,被俘女子多半会被充作营妓,我听人说里面简直暗无天日,有妇人一晚被数十壮汉淫_笑着蹂躏,活活折磨而死……”

    这下子几乎所有人都怒不可遏!说话那人头发斑白,但很能抓住人心,很奇怪的是,如果说关系生存的肥美草场被夺走、可能还激不起人们的情绪;但汉子们一牵扯到女人,就很容易让他们难以接受。

    “杀死汉儿!”“报仇雪恨……”无数的人在竭力叫喊。人群如同沸腾的开水一样,许多人暴跳如雷,许多人把刀剑都拔出来了。

    刚才煽_动人们的人正是李彝殷。他爬上了一个土堆,抬起双手仰头看着天空,长声唱道:“怒火之焰在整个草原燃烧,天神与人间共愤!杀人偿命,血债血还,满手无辜之人鲜血的恶人必定要进十八层炼狱,这是恒古不变的真谛!”

    周围再次响起呐喊声。

    李彝殷又大声道:“报仇之时到了!党项诸部齐聚一堂,灭掉冯继业的人马为无辜死难者报仇;只要攻下灵州,西北又将是党项人的天下!本王已与阻卜(蒙古鞑靼)大部落联姻,一旦咱们攻下灵州,阻卜八大部落的人马就能南下,与党项人共分河套肥美之地!”

    周围的党项部落首领纷纷道:“必胜,必胜!”

    李彝殷回顾左右的人:“邪不胜正,我们当然必胜!我们高大白人,是要做奴隶、任人宰割、顺从烧杀淫_掠,还是复仇,占领更多丰腴之地?”

    众人大喊复仇,一些情绪激动的部落首领嚷嚷道:“咱们听汗王的号令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报仇雪恨,讨回公道!”

    这时人群里闹哄哄地赶牛羊上来屠_宰,诸部首领歃血为盟,共推李彝殷为盟主。

    在平夏之战中输得精光的李彝殷,此时重新得到了实力!当晚诸部便在一起杀羊喝酒,篝火中热闹一堂。

    李彝殷当然不会说出来,但心里很清楚,冯继业的所作所为帮了他,如果不是冯继业滥杀无辜点燃了党项诸部的仇恨,李彝殷很难这么快重新回到这个位置。

    热闹的聚会过后,李彝殷在仅剩的忠实部将帮助下,很快设立了中军大帐。

    冯继业的人马还在灵州南边的黄河附近驻扎,这是个机会,灭掉冯继业报仇,能马上鼓舞诸部继续进攻的士气。

    “冯继业有多少人?”李彝殷的消息只能来源于当地部落首领,因为他身边没几个人了。

    长相凶悍散发乱蓬蓬的野辞道:“应该有一千多,或是两千骑。”

    李彝殷道:“许军装备精良,马战略占便宜,但党项骑兵不惧汉儿骑兵,况且我们的马兵人数远远超过汉儿,围攻灭掉这股人马并不艰难。灵州的许军驻军也不多,接下来咱们应该明确地攻下灵州,拿下河套诸地。河套草原不仅水草丰美,沿黄河也能与北方辽国地盘上的阻卜人呼应;今后阻卜人是盟友。咱们与他们联合起来,有足够的力量抵御许军反扑。”

    “占灵州!杀汉儿!”诸部首领喊道。

    各部落很快就有了方略目标。

    次日一早,诸部落联军向东出发,直奔冯继业驻扎的地方。

    李彝殷得到斥候奏报,冯继业的人马已出营列阵备战,估摸着冯继业已经发现党项大部了。汉儿居然没跑,正中李彝殷下怀!

    当初李彝殷在平夏数倍于许军、大败,但主要吃了步兵装备和火器的亏,骑战双方差距没那么大,许军不过盔甲稍微更结实而已,马术还比不上党项人。

    一天后,双方相距五里地!

    李彝殷下令诸部联军准备好武器战马,聚集成阵,准备进攻。

    “我高大白人骑兵远多于许军,应分作两翼,左右包抄;前锋到许军腹背碰头,四面合攻。”李彝殷与诸部首领商量道。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快马追上中军,马上的大将道:“恐怕不用包抄了,许军大股骑兵自西南边来,发现他们正渡黄河、欲抄我后方!”

    李彝殷脸色一变:“有多少人?”

    来人道:“遍地都是铁骑,至少不下一万骑兵!”

    李彝殷瞪眼道:“不可能,许国在西北从何调动那么多骑兵?”

    众人顿时哗然,李彝殷的坐骑仿佛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定,也在地上乱动马蹄。周围骑马的人群也有点动荡不安了。

    人们议论纷纷。

    李彝殷心里仿佛有一万匹马轰鸣踩过,说不出的滋味。但他没有当众叹气,听到有人不断问:“该怎么办?”

    他总算表现出了主持大局的风度,很快正色道:“许军便是有一万骑,我们亦可一战!现在后路要紧,不能再向东走了,立刻调转方向,主动进攻后面的人马!”

    事到如今,大伙儿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听到李彝殷的法子,人们总算有了主意……遇到危险向后路突破,也是大伙儿都更愿意的方向。

    党项诸部骑兵陆续调头向西北方向返回,又走了一天,次日上午,一副难忘的场面进入了大伙儿的眼前。

    起伏不平的草原荒漠之间,黑压压一片涌动的人马正在移动,整个大阵以雁形阵,两翼展开……大阵之中,估摸二三十骑为一小方阵,这样的小方阵有无数个,组成了大阵人海!

    整齐的方阵,如云的旗帜,马蹄轰鸣之中阵仗非常震撼!

    许军骑兵阵队人数众多,主要是军容整肃看上去就给人难以撼动之感……李彝殷身边的党项人哗然,人们脸上的惧意,仿佛瘟疫一样在人群里扩散。

    李彝殷心里“咯噔”一声,一种荒诞的心境涌上心头。几天前自己的大业才重新崛起,这是要昙花一现?

    他咬着牙怔在那里,直瞪瞪的眼睛十分可怕。不甘、憋屈无数心情涌上心头:天呐!难道遭受残_害的人们不是应该痛快复仇?不应该正大地收复河山?犯下罪恶的人不应该自食其果?为何上天不公,竟让正_义之师遇到这样的处境!

    “复仇火焰让我们勇猛向前!”李彝殷颤声道,“纵是刀山火海、万般荆棘,我们最终会让罪恶的恶人付出代价!”

    “唰!”李彝殷把刀从腰间拔了出来,回顾周围的马群大喊道,“高大白的铁骑,放出复仇的怒焰罢!”

    一些人愤怒地附和呐喊,但更多的人却是畏惧地看着前方奇葩摄人的壮观景象。

    “隆隆隆……”马蹄声从大地上传来,许军骑兵保持着雁形阵快速移动,巨大的阵营丝毫没有混乱的迹象,稳固的奔腾,直接给人们难以抵挡的预想。

    李彝殷总算镇定下来了,传令道:“下令精骑在前,大军随后,从雁形阵正面尾部突破!这等专为进攻的阵法,只要击破中央,大阵便能失去威力。杀!”

    但是周围的部落首领却抓着马缰按兵不动,站在那里瞪眼眺望,像呆子一般。

    李彝殷暴躁异常:“你们甘为懦夫鱼肉吗?”

    有人道:“哪一部是精骑,究竟谁冲前边?”

    李彝殷刚坐上盟主之位,对西边的党项诸部还不太熟悉,如何知道?他迫不及待进攻冯继业,不过以为是必胜之战。

    紧急关头,李彝殷想起野辞氏给他的印象比较好战,便喊道:“让野辞的骑兵在前,诸部依次随后冲杀!”

    野辞氏的人马就在李彝殷身边,此时依旧按兵不动。而许军的大阵在大地上看起来缓慢弥漫,实际一刻都没停,双方的距离在以看得见的光景缩小!情况不断紧迫。

    李彝殷大吼道:“尔等亦是刀口求生、打过仗,此时若不拼命,被追杀死得多快,难道不知?”

    这时野辞才以手按胸道:“各家要记得,今日野辞部为大家出头之事。驾!”

    一大片党项马群里,一股人马总算渐渐向前移动。可是李彝殷回头望时,只见东边后方的许多人马竟然在溃散逃奔,两翼也有人开始脱离马群了……

    无力感再度袭来,成千上万的人,李彝殷站在这里无法有效地掌控他们。就算心里想了一百遍,意图让所有骑兵勇猛地向前、直杀敌兵大阵底部,可是怎么也号令不动人们,好不容易让一些向前了,回头另一些人又在擅自乱窜。

    “他_娘_的!”李彝殷坐在马背上,一时间根本不知道何去何从,就算敌兵尚未到达,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机用户请访问m.piaotian

第八百三十八章 风暴雷雨

    “隆隆隆……”巨大的马蹄声中,呐喊声嗡嗡弥漫其间。?? w?w?w?.两侧全是起伏涌动的铁盔,铁盔上的红缨成片飘动,仿佛长在钢铁洪流上的红花。

    前方野辞部的马兵身处这样的环境中,人们再也不愿意再往里面冲!回头看时,便见党项大阵后方散架了,大量的马群正在调头往东跑,侧翼的党项兵也在后退。野辞部哪还愿意上前送死?将士纷纷勒住了战马。

    不多时,雁形阵中央底部的铁骑已冲近。迎面旌旗如云,刀枪林立,一个个恐怖的方阵直奔而来,没有片刻要停顿的迹象!

    野辞氏起先说好的是从敌军中部击破雁形阵!但眼前的景象,没有人相信能从正面击破,那是一堵厚厚的如移动的铜墙铁壁!

    “砰砰……”党项人纷纷拉弓放箭,空中箭矢飞舞。箭矢仿佛点燃油桶的火星一般,前方立刻沸腾起来,一个个方阵加飞奔。

    高飞奔的一匹战马厮鸣着冲入野辞氏的人群里,那战马害怕刀枪在鸣叫,但根本停下来。“扑!”许军骑士手中的铁枪撞进了一个党项人的胸膛,惨叫之中,那铁枪径直洞穿人的躯干,刹那间枪头就从背上传出来,上面还挂着血淋淋的皮肉!

    许军骑士松手,连人带马从旁边掠过,只留下战马上还没倒下去的党项人,躯干上插着一枝铁枪。

    “唰!”许军骑士想也不想立刻从背上拔出马刀来,刀刃向前、横在侧面,忽然一声惊惧打大叫传来,骑士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身边便传来一声惨叫,手上仿佛没猛力抓扯了一下虎口麻,手背上感觉滚热的鲜血溅了一手。

    接着坐下战马嘶叫了一声,忽然前蹄跪地。骑士仿佛从马背上推了出去,砰地摔在地上,在草地上滚起来,无数的马蹄正在周围践踏……

    许军冲进党项人阵营,双方混战一团,早已散乱不堪。

    但这时,后面成队列的一个个骑兵方阵继续冲上来了!许军骑兵姿势动作都几乎一致,先是用右手抓着斜上的樱枪,手臂夹住稳住姿势,左手抓着马缰骑马奔跑;等加冲锋时,所有人都将樱枪双手端起,卖命地往前闷头就冲!

    他们全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而且要干的事非常简单,没有犹豫、没有选择,是否恐惧已不重要,大批奔腾的铁蹄战马停不下来,后面的巨大马蹄轰鸣和喊叫都仿佛在驱逐着所有人向前冲锋。

    党项武将看着前方来势汹汹的阵仗,大声对野辞领道:“咱们撤罢,这仗没甚好打……”周围的喧嚣如雷,那人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后半句都被掩盖在巨大的轰鸣声中。

    起伏的草原上,弥漫的许军铁骑如同飓风掠过,党项军大溃。一场仓促的大战,如同一阵雷雨、一场风暴,迅过去,吹散所有。

    ……惶恐的追杀之路,从上午一直到下午。李彝殷往北边的沙漠上逃,等没有许军追来时,身边只剩下十几人了。

    一行人垂头丧气,时不时传来叹息声。

    头上太阳耀眼,晒得人脸上生疼,下面的沙子让马匹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李彝殷忽然勒住了马,人从马上爬了下来,仰头站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

    “汗王……”有人喊了一声,大伙儿也渐渐停止了前行。人们默默地注视着他,一时间无话可说。

    李彝殷站在太阳底下良久,只觉得嗓子眼冒烟,脑袋被晒得昏。

    终于有人劝道:“汗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李彝殷睁开眼道:“如何还能逃生?”

    随从将士顿时回顾左右,四下里都是沙子,十分荒凉。一个披头散的党项汉子道:“上午大战的地方离丰安旧城(隋唐时的县城,已荒废,大致在现代的中卫市)不远了,后来咱们往北跑进了大漠。现在大概就在丰安旧城北边。”

    大伙儿听罢纷纷附和,认可那汉子的说法。

    党项汉子又道:“要说水源粮草,往南是最好的。丰安那片地方水草丰腴,靠黄河,有几条河流和湖泊,本来是党项部落在那里,可是冯继业一来,大部都向西回避了……现在在许军手里,咱们急着南下必定会被抓住。”

    他又看了一眼太阳的方向,“往北全是沙子,不过只要能坚持走下去,一过大吊坡,倒是有一条小河,尚有些党项牧民在那边。”

    李彝殷有气无力地开口道:“那条路我走过,继续往北就是贺兰山。贺兰山东边是灵州草原,是许军的地盘;只能从贺兰山西边走,这条道能通北方大辽国。不过容易迷路,沿途大部分地方是荒漠,十分难走……咱们失去夏州后,只有这条路能北通辽国了,没有选择。”

    部下问道:“汗王打算北上辽国?”

    李彝殷不置可否,只道:“咱们的水不多了,先找水源再做计较。”

    ……

    黄河北岸草场,夕阳正悬在远方隐约的山影之上,光辉渐渐黯淡。李处耘与一群人策马奔来,逐渐让马匹慢下来,他正在眺望眼前的光景。草原上到处都是尸|体,一些无人骑着的战马还在旷野之中乱跑,许军将士牵着马在四下游荡,拾着地上的东西。

    枢密副使魏仁浦转头道:“派人去找史彦,让他来回禀。令派传令兵去见冯继业,告知开国公与河西军主力已到,让他来见面。”

    “得令!”

    李处耘已得知,许军骑兵大获全胜,不过也没什么惊喜之感,早在他的意料中。就凭西边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党项部落军,如果能打过史彦率领的禁军精骑?那是大许最精锐的人马,如果这种仗都打不过,大许王朝也不必开疆拓土了,根本没那实力!

    “吁!吁……”李处耘轻轻拉动缰绳,让战马停下来,他遥指东边道:“沿着黄河过去,应该是丰安旧地罢?”

    魏仁浦道:“正是,老夫谏言,明日大军可去丰安扎营,那可是片好地方。”

    魏仁浦说到这里兴致很高,仿佛亲自去过一样,侃侃而谈:“此地河流、湖泊水源丰富,天气凉爽,草木繁茂。灵州平原到河西之间土地,其丰美无出其右。不仅能畜牧,连庄稼都可以种,只是偶有冰雹破坏庄稼……但是这样的好地方不必种田,有更大用处:饲养战马!

    华夏要重回北方,骑兵必不可少。既要养马,在中原、江淮,远不如在北地边陲。”

    李处耘耐心地听完,说道:“魏公与老夫英雄所见略同,便以此计。”

    魏仁浦似乎说到了兴头上,颇有些感叹地说道:“秦汉时就是咱们的地盘,可惜最近几十年完全荒废了,咱们在西北能保住一处灵州,也实属不易。”

    李处耘沉声道:“魏公,河西极其以东,全是大许之地!”

    就在这时,便见一队马兵从远处奔跑过来,板甲在夕阳下亮铮铮地光。等那些骑士靠近,当前身躯魁梧巨大的史彦在马背上便抱拳做了个荒疏的军礼,应付了事……主帅李处耘和魏仁浦都不愿计较,史彦能对他们执礼已经算很给面子了。

    史彦大声道:“党项蛮夷不堪一击。娘|的,人跑得到处都是,追起来费劲!”

    李处耘却好言道:“史前锋又立新功,可喜可贺。”

    史彦哼哼了一声,一脸无趣的样子,似乎觉得今日的大战没什么劲。

    李处耘便又道:“此战必让西边党项诸部震慑畏惧,他们很长时间再也不敢聚集人马与许军为敌,我部便可从容收拾黄河沿岸大片土地,史将军立功不小。”

    史彦依旧板着脸,不过似乎听得很受用,嘴上却道:“抓获的俘虏说李彝殷在党项军中,可惜没逮住。”

    李处耘道:“不必理会他,也不用再追溃兵。收拢人马先歇一夜,明日东去丰安旧城。”

    当夜,李处耘与中军大员商议方略,决定先停留在丰安,筑一个六花堡……并非为了屯军,若是要屯驻数万步骑的堡垒,得修很大、时间花的太长;李处耘决定在这里筑堡,主要为了屯粮。灵州近年转运囤积了大量军粮,可以沿黄河南下运送到丰安堡,以供朝廷大军所需。

    几个大员密议,怂恿冯继业继续袭|扰党项牧场,逼迫他们迁徙离开黄河沿岸,避免党项人袭扰大军粮道。

    李处耘的目标不是找党项部落算账……如果朝廷耗费无算动员几万精锐征讨、只了惩治党项人劫掠战|马之罪,那简直是极其愚蠢的作为。李处耘很清楚皇帝的打算,郭绍要的是整个河西!

    郭绍赌上成千上万将士的命,从曰本国大老远弄银钱回来;这些钱大笔投到西征军上,绝不是白花的,自己必须给皇帝足够的回报!

    不过李处耘很淡定,心道:凉爽高原上水草丰腴的大片良田,应该值得起那些铜银之物。

第八百三十九章 王师归来

    走过干燥满眼黄沙的荒漠,绿洲美景渐渐出现在汉子们的面前。

    或许只有在极度恶劣的荒漠隔壁边缘,才有这样超凡脱俗的世外桃源。清澈的溪水、繁茂的草木,花香在风中飘荡,绿意盎然的绿洲草原一望无际,白色的飞禽在水面飞掠,仿若仙境!

    “哈哈……”周围传来了儿郎们的大笑,将士欣喜地奔到溪边,肆意地掬起泉水浇在脸上,飞溅的水花中的笑脸,叫李处耘等人都露出了笑容。

    李处耘久久地观赏着蓝天白云下的大片土地,微笑着捋着红脸下方的大胡子,大声赞道:“丰安、丰安,既丰腴又安宁。”

    远处传来武将的吆喝,将士们纷纷策马粗矿地涉水奔过小溪,宁静美丽的绿洲上,打湿的战马毛皮油光水滑,矫健的儿郎大笑喊叫,这里很快被热情喧闹的气氛笼罩。

    中军一众人策马缓缓通过小溪,兴致勃勃地观赏沿途美景。

    不久后前方一片断垣残壁进入视线,随行的枢密副使魏仁浦忽然从马背上爬下来,将缰绳扔给牵马的侍从,步行到草丛中拔开荒草。

    李处耘等人都陆续勒住战马,瞧着魏仁浦发现的残破石碑。魏仁浦头也不回地说道:“隋朝军队在这里立的碑……”

    魏仁浦的声音有点异样,李处耘不禁看着他的背影,随口道:“那得有三百多年。”

    “今朝咱们又回来了……”

    李处耘愣了愣,因为此时魏仁浦的声音已完全走样,带着哽咽,再看他的眼睛红通通的。

    荒草之间,断垣残壁,墙壁留着被牧民烧黑的烟灰,前方一个人也没有一片荒芜。不过回首时,大量奔腾的骑兵正在前行,有力的马蹄声,粗犷的马啸飘荡……“是,咱们回来了!”李处耘也微微动容道。

    他渐渐理解魏仁浦的心情,怀古怀的不是石碑残墙遗迹,也不止丰安一地,而是王朝的气度,世道的昌盛!

    魏仁浦站在石碑前,含泪抚摸旧石头上汉字,久久沉思。或许对于有胸怀的大丈夫,故土不是家乡的一亩三分地,是整个华夏、是汉家骑兵曾涉足的广袤大地。

    李处耘等了一会儿,便策马离开,招来部将部署各军的营地,大军要在此驻扎、修堡。

    大军分营地驻扎,直到天黑,分批到达的数万步骑才部署完成。中军便在一片土墙之内,此时草原上篝火通明,在黑夜里的火光让荒郊野岭也平增了繁华。

    李处耘、史彦超、魏仁浦、昝居润等最高的大员呆在一个帐篷里,围着一座土灶煮肉汤。

    几个人看魏仁浦的目光有点奇怪,大概是因为白天发生的小事,但他此时已恢复了淡定。在火光中,两个士卒把卷着的厚纸草图在帐篷里展开。

    魏仁浦走过去,自己先看了一番,转过身道:“当年张骞出使、隋帝西巡,都走大斗拔谷(扁都口)至甘州(张掖)。不过现在陇右大部在吐蕃人手里,且咱们靠灵州粮道,故大军进河西得走北路。”

    他拿手指着泛黄的图面,“现在这里丰安、往西的媪围旧城(景泰县),两处筑堡垒,一来可沿途屯留军粮之需,二来有据点维持粮道通畅。

    党项部落逃走之后,若吐蕃人来见,则议和安抚,使其不会轻举妄动。我大军首要攻占者,河西凉州、甘州、肃州。筑堡期间,即可派密使西去联络归义军,约归义军东西夹击。”

    昝居润沉吟道:“魏副使此计甚妙,不过凉州首领是嗢末人,并有吐蕃六谷部。大许军攻打凉州吐蕃人,还能安抚南边的吐蕃部落么?”

    西北部族十分复杂,连李处耘也不太搞得清楚,听文官说才大致明白,那嗢末人就是凉州土人……以前是吐蕃贵族的奴隶,不仅有吐蕃人、还有汉人等各种奴隶混杂,后来河西这边的奴隶自由独立出来,被称作嗢末部。

    这时魏仁浦道:“嗢末是土人,吐蕃诸部根本不会管他们。六谷部虽是吐蕃部落,但现在吐蕃诸部早已分_裂,只要周旋得当,仍可安抚居住在青塘、兰州等地的吐蕃部落。”

    昝居润拜道:“魏副使所言极是。”

    魏仁浦说罢向李处耘执礼道:“李公以为如何?”

    李处耘道:“魏副使之方略甚妥,沿路的党项人可向青塘等地驱逐,避免他们恼怒之下袭扰粮道。”

    魏仁浦又转头看史彦超。

    史彦超一愣:“看我作甚?你们说咋干就咋干!”

    魏仁浦不动声色道:“‘驱逐’党项人必有无辜伤亡,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史公最好别去,改日等冯继业到丰安,叫冯继业去甚好。”

    史彦超哼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士卒上前,拿勺子搅拌铁锅里煮的汤,几个人也说的差不多了,便消停下来。李处耘踱步走出帐篷,顿时不禁抬头观望。

    西北晴空,漫天的星星非常明亮,李处耘顿时有浩瀚之感。此时此刻,好像大地也不那么踏实,如同漂浮在天空的错觉。苍茫大地,人在其间显得无比渺小。

    就在这时,两道破墙中的中军营门口,传来了一声马嘶,李处耘回过神来,望着动静传来的方向。马上的骑士来得急,坐骑忽然停下,前蹄腾空起来,接着就传来了询问嘈杂声。

    李处耘遂站在帐篷外等了一会儿,不多时亲兵带着一个牵马的汉子过来了,禀报道:“禀大帅,此人乃信使,从灵州过来的、带的是东京的消息。”

    信使听罢,便抱拳道:“小的拜见开国公、河西军大帅李公。”遂将漆封的信送了上来。

    李处耘看了一眼漆封,拿着东西转身进账。后面传来亲兵的声音:“你先在这里等着,若无招见,俺们带你去安顿。”

    李处耘走进帐篷,在北边的木案后坐下来,拔出小刀开封。魏仁浦见状立刻转头过来。

    “枢密院的信。”李处耘道,自己先看了一番,他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魏仁浦察之,上前问道:“枢密院说甚?”

    李处耘顺手将信纸递过来了。魏仁浦看罢,也是神色难看:“辽军在东北调兵遣将,可能大举入寇?”

    另外两个人也赶紧从魏仁浦手里接过书信传阅。

    魏仁浦沉吟道:“辽人数次在幽州大战,损耗不小,又在无定河大败;听说而今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为国主,还敢兴兵南下?”

    李处耘捋_着下巴的浓_黑胡须,一言不发。

    昝居润正在仔细瞧漆封的痕迹,看信纸上盖的印信,当然不会有假。魏仁浦就是枢密院的大员,若是书信有假,一点蛛丝马迹就会被识破。

    昝居润开口道:“据说李彝殷在党项部落联军之中,这厮早已与辽人勾结,此番辽军是声东击西、有备而来?”

    魏仁浦却也不吭声了,昝居润顿时有点尴尬。史彦超只是骂了一声:“他_娘_的,咱们大老远跑过来,西边究竟还打不打了?”

    昝居润趁机转头与史彦超说话:“枢密院信上没说,只知会消息。”

    这时李处耘终于一拍案板:“将今夜商议的方略拟成奏章,上奏朝廷。在没接到军令前,依计行事。”

    魏仁浦点头附议道:“李公与我部前营军府之职责乃西征,管不了东北的事儿。不过尽快联络东京朝廷是必要之举,朝廷若两面作战,咱们的方略又要多加考虑风险;同时写信给王使君(王朴),让他将兵曹司的消息尽快告知,咱们得弄清楚辽军有何动静。”

    李处耘道:“辽人在东北调集人马,会不会只是虚张声势?”

    魏仁浦道:“老夫说不准,实在难料……辽国虽失幽云,但骑兵依旧战力强盛,不然局面不是而今这样,草原上早乱了!”

    这时侍从上来,拿碗舀肉汤,又提来了一篮子火烤热的干麦饼。大伙儿便“稀里哗啦”大吃大喝起来,出征在外,每天都骑马活动,连文官的食欲都不错。

    帐篷里只剩下喝汤的哗啦声和咀嚼的悉索声音,变得安静又沉闷起来。

    李处耘追随郭绍多年了,南征北战经验丰富,他此时直觉事儿有点不太对劲,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靠直觉……

    此时打仗,斥候的情报不是很精准,很多事儿得靠猜。能够长期带兵独当一方的大将,李处耘可不是纯粹的莽夫,他的嗅觉非常敏感,不然多次战役中早就中计了。

    账外“哗啦啦”的风声响起,一股凉风从门口灌了进来,把铁锅下的火堆吹得火焰摇晃乱窜,火星飞溅。

    李处耘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怔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地端起碗“呼”地猛喝了一口,又用力将麦饼撕下一块放在嘴里咀嚼,军粮非常难嚼,不过多嚼一会儿味道香甜,倒也不算难吃。

    魏仁浦把碗丢在地上,站了起来道:“借李公的纸笔一用,老夫现在就写奏章,明日一早差遣快马回京”

第八百四十章 夏日暴雨

    西北的盛夏,天气说变就变,一日之间,狂风暴雨交加,搭建在草地上的低矮帐篷几欲被刮上天。▲∴頂▲∴点▲∴小▲∴说,整个天地之间都仿若陷入风雨的肆虐中。

    仲离猫着身体钻进中军帐篷,把斗笠取下来,露出被风刮得乱蓬蓬的花白胡须,身上的蓑衣也在滴水。

    帐篷深处,李处耘正端坐在凳子上,埋头看着手里的纸,一手紧紧按着那张纸,防止被风吹动。他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仲离已脱下蓑衣,走到李处耘旁边,找条木凳坐下,欠了欠身体看了一眼李处耘面前按着的纸张。

    “仲先生来了。”李处耘头也不抬地招呼道。

    “来了。”仲离也简单地回应一声。呼呼哗啦的风雨声中,帐篷有飘摇之感。

    过得片刻,仲离又开口道:“东京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哦?”李处耘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仲离,“仲先生为何这般说?”

    仲离道:“不是李公这样觉得么?李公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很多遍了。”

    俩人顿时面面相觑。

    ……魏仁浦拿卷好的奏章放在蜡烛便烤一下,待上面的漆稍软,便取出印信在上面慎重其事地加盖印封,递给站在面前的甲士道:“暴雨稍停,即刻快马递送东京。”

    “得令!”

    ……

    大许都城东京大梁,此时也是大雨滂沱。宫阙重檐上的雨水,如同瀑布一般往下流淌,砖地上积水成片,整座皇城都仿佛泡在水里一般。

    “喀!”乌云密布的黯淡天空忽然一道闪电,天地间都是一慑!

    郭绍顿时抬起头,让他觉得这建在高台上宏伟的万岁殿都在颤栗的错觉。

    “奴婢拜见陛下。”宦官曹泰尖尖的声音在帷幔外传来。

    郭绍转过头,便看见半透明的落地帷幔外,一个弯着腰的恭敬单薄身影,他慢慢开口道:“这么大的雨……取消议政殿议事,以及早朝。”

    “奴婢遵旨。”曹泰道。

    “对了……”郭绍道,“派銮驾去,把陆娘子接来陪朕,让她打扮打扮。”

    曹泰忙道:“奴婢遵旨。”

    他没有多余的话,说完便倒退着小心离开了。郭绍看着人影消失,这才摸出手帕使劲按着嘴,隐忍地“咳咳咳”出了几声,拿下手帕,只见上面一块殷红的血迹。

    郭绍立刻一把将手帕抓紧在手心里,端坐在榻上良久,然后将手帕放到灯架上的蜡烛上一点,丢进下面的铜盆里。

    他想从榻上站起来,一下子才更强烈地察觉,身上的力量仿佛被抽干了,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而且心慌,那种难受不是疼痛,却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心里细细地撕咬。整个人都安心不下来。

    他慢慢站起来,觉得袍服里的双腿都在微微发抖。这两天下大雨,天气变化,身体好像恶化得很快,比前几天更明显地糟糕了。

    郭绍慢慢走到正中的一张写着“大许帝国版图”的古色古香的绸面大图前,抬头看着一动不动,良久,脑子中几乎是一片空白。

    半个时辰后,外面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妾身拜见陛下。”

    郭绍道:“你过来,别的人都退下罢。”

    “喏。”几个人的声音传进来。

    过得一会儿,郭绍感觉有人扶住他,立刻听到一声哽咽的呼唤:“陛下……”他转过头,见嘴唇上抹着朱红胭脂的陆娘子,打扮得十分艳丽,眼泪珠子却在脸上簌簌往下掉。

    郭绍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在椅子上坐下道:“再给朕把把脉……”他用很低声音又道,“今早咳出血了。”

    陆娘子咬了一下朱唇,脸上的脂粉已被泪水弄花了。她赶紧擦了一下眼睛,屏住呼吸将手指放在郭绍的腕上。

    左右手都把了,她又仔细观察郭绍的瞳孔、口腔。陆娘子努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陛下脉象很强,却非常乱,妾身才疏学浅实在不知是什么病。要不找其它名医一起会诊?”

    “不行。”郭绍断然道,他神情肃然,“陆娘子的医术,朕亲眼所见。如果连你诊治不了的病,朕也不相信别的御医有多高明。”

    陆娘子道:“陛下龙体要紧。”

    郭绍沉声道:“江山也很要紧。”

    陆娘子瞪着眉目看着郭绍,不知该如何作答。

    郭绍不动声色道:“朕还没准备好,此时若传出去朕得了重症,很多事都会难以掌控!”

    陆娘子道:“可是……照此下去,瞒不了多久。便是陛下不再见别人,也会有人关注猜测,您是天子,一国之君。”

    “再等等。”郭绍闭上眼睛。幸好他现在心里还一点都不糊涂……最少要让李处耘先回来,把兵权交出来。

    五万精锐在李处耘手里,远在国门之外,此时此刻这让郭绍很心慌。

    陆娘子的声音又道:“妾身为陛下开一些调养的方子。”

    郭绍一言不发,端坐在椅子上。

    忽然宫殿外一闪,然后喀喀两声巨响轰鸣,陆岚的肩膀顿时一颤,吓得失声出来。她看郭绍时,郭绍高大的身躯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十分沉着镇定。

    郭绍再也没开口说话,他时不时睁开眼睛,时不时闭幕眼神,整个人好像入定了一般,宫殿中十分沉闷。只剩下大雨滂沱的哗哗声和风声呼啸,天地间一片喧嚣飘摇。

    ……曹泰到金祥殿传旨,办完事立刻急匆匆地往宣佑门走。他打着一把大伞,疾步之下,靴子和袍服下摆已被积水和雨水湿透。

    雷电交加,宏伟的宫室、高巧的檐牙在风雨中却有种可怕的模样,神秘又狰狞。

    他在雨中穿梭,赶到了滋德殿,疾步往里走,身上的雨水立刻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水渍。一道宫门前,几个穿着紫袍梳着发髻的女子侍立在那里。曹泰径直就往里走,那几个女人的目光注视在他身上,有的想阻拦,其中一个却微微摇头,把曹泰放进去了。

    金盏身边的人都认识这个宦官,几乎每天都要来见皇后,没人不知道他是大皇后的心腹。

    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一扇窗户前,金盏的侧脸对着门口。她坐姿端庄,平稳地把手里茶杯轻轻放下,抬起手轻轻一挥,身边的几个宫妇立刻躬身退走了。

    曹泰上前,弯下要几乎靠近金盏的耳边小声道:“陛下今早取消了早朝,连续几天没去金祥殿了。奴婢听说,除了陆娘子没人近前过……今早听到陛下金口玉言,似乎没什么精神。”

    金盏一声不吭,眼睛上的睫毛却在颤抖。

    曹泰又悄悄道:“陛下……陛下可能龙体有恙。”

    金盏的双手紧紧拽着上衣下摆,用力致使指节都发白了,好像要把衣服料子撕破一般,但嘴上却道:“我知道了。”

    “喏。”曹泰忙躬身道。

    曹泰后退几步,弯着腰站在旁边,注意观察着金盏的脸色和动作。他一面也在琢磨:官家只让陆娘子近前,因为那女子是郎中,而且医术高明;不然陆岚当然是比不上咱家娘娘的。

    “娘娘,要不去看看官家?”曹泰低声进言道。

    金盏摇头道:“官家要告诉我,他自会说。他连你也没说,自有他的道理。”

    曹泰若有所思道:“娘娘说的是……”

    就在这时,宫门口一个女子道:“皇后恕罪,可来的是万岁殿的人,传旨请大皇后去万岁殿面圣。”

    金盏看了一眼曹泰。曹泰忙道:“奴婢即刻去准备车驾。”

    不多时,金盏便冒雨上了黄盖辇车。大雨横飞,遮掩的帘子浸湿,水珠穿透丝绸帘子,往里面飞溅,打在金盏脸脖的肌肤上,她只觉得雨水冰凉。

    她心里十分不安,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人食五谷总有生病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偶尔染些小疾,原不足以为奇。连郭绍也得过不止一次风寒,但他没必要掩饰,这回却掩饰得非常细致,反而让金盏觉得可能不是小病。

    她的心此时悬在半空,如同车外的风雨一样飘着,非常担忧。同时又要分外小心……皇室不是那么简单,除了感情,还有各种重大的干系;史上兄弟、甚至父子残杀的不是一次两次。

    不过那么多风雨都过来了,金盏虽然心如刀绞,却还沉得住气。她并不是遇事就立刻慌神的普通女人。

    万岁殿在皇宫中轴线上,又宏伟又显眼。辇车已经靠近了,“啪”地一声轻响,外面传来撑伞的声音,宦官的声音道:“请娘娘移驾。”说罢将帘子挑开了。

    两个女子弯着腰把她扶下来,头上立刻几把伞遮得连天空都看不见。金盏穿着防雨的皮靴子,沿着石阶往上面走。

    金盏此时心中波涛汹涌,她一边很想快点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边又很害怕,不愿意去确认那不好的预料。

    在大雨中走过万岁殿夯土台基上的石阶,金盏一句话也没说,但自己感觉好像走过了长长的一段路。

第八百四十一章 遗憾

    闪电让整座皇宫忽明忽暗,仿佛阴晴不定,但回头一看,倾盆大雨一刻也没停过。

    符金盏走进万岁殿寝宫,屏退左右,独自进里面面圣,她掀开帷幔走进去时,却见郭绍端坐在正面的塌上,看起来十分怪异。又一次雷电之时,借着明亮之极的光,符金盏才看清郭绍着实脸色苍白,神情也极其忧虑。

    “陛下……”金盏微微屈膝。

    郭绍闷声咳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坐塌旁边,没有说话。金盏会意,心情沉重地走上去在他身边坐下,就近细心地观察着郭绍,猜测他的身体状况。

    皇帝苍白的脸一丝笑容也无,沉默的场景,偌大的宫殿十分压抑。

    金盏心里七上八下,也什么也没说,看着郭绍面前表情的样子,她甚至不知道郭绍此时心里在想什么……隐隐中她甚至有点害怕,因为郭绍如前朝皇帝柴荣一样,是皇帝,是天子!

    她经历过的,拥有四海的帝王、人间至尊,在临终前非常可怕!此时的人很容易失去理智,猜忌、暴戾会让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疯狂的人,偏偏又有难以违抗的极大权力,其可怕程度难以想象。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开口道:“得让李处耘先死!”

    “啊?”毫无预兆的声音让金盏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他。

    郭绍沉声道:“只要没有李处耘,金盏就能控制住局面。”

    金盏听罢心中一乱,脱口道:“陛下正当壮年,切勿往坏处想……”

    郭绍摇头道:“朕自己是什么状况,心里最有数。事到如今,只要能把这一切留给金盏,朕便想得开了,至少不必再有遗憾。”

    “什……什么遗憾?”金盏问。

    郭绍毫不犹豫地说道:“以前我的亲姐用心对我好,可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报答她,多年从来没放下过……现在不同,朕把整个江山、四海给金盏,可以安心了。”

    金盏听到这里,顿时呆了,整个人好像被宫外的雷电劈中了一般!

    她着实没想到,作为开国皇帝,在这种时候,想的竟是这个!她不是不相信郭绍的为人,但能成就大事的上位者,不会感情用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否则难以有大作为……郭绍显然成就了大事,但他在拥有一切后、在这等关头,依旧想的是这个……

    金盏没有大声痛哭,却觉得浑身都不受控制了,眼泪哗哗往下掉而不自知。

    她忽然感觉到温暖粗糙的手指在自己的眼颊上,这才回过神来,眼前看到郭绍的目光,他的目光依旧明亮,他沉声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把眼睛哭红了,得露陷。朕的病情,瞒得越久,越有时间布局。”

    金盏张了张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感觉自己胸口里某种东西变成了碎片,情绪几欲失控,她想说自己要的不是这样的“回报”,但是忽然想到:郭绍一生的成就,便是大许皇朝,如果许朝崩溃了,他恐怕真的难以瞑目。

    她心道:现在确实不是哭的时候,就算万箭穿心也得忍住!哪怕粉身碎骨、六亲不认也得先保住烧锅儿一生的心血!

    金盏的贝齿咬得咯咯直响,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颤声道:“李处耘虽带兵在外,但这时依旧得听陛下的圣旨。”

    郭绍出奇的冷静,他声音沉稳道:“李处耘的机会不是现在,他的时机在朕走了之后。”

    金盏一想,看着郭绍的眼睛微微点头。

    郭绍刚登基就开始布局兵权革新,可谓很有先见之明,到了现在这种权力格局,任何人想直接起兵造反并非易事;何况郭绍有难以逾越的威望和得到的军心。

    但是,贵妃李圆儿是李处耘的亲女儿,而李圆儿也有皇子……皇子的外公是大许最高级的禁军大将。若是到了朝廷群龙无主时,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郭绍道:“开国公随朕南征北战、亲密无间,现在朕要走了,也想有个亲近的人陪着。”

    金盏听罢与他面面相觑。

    郭绍捂住嘴干咳了两声,又道:“朕先让枢密院把东北的消息告诉西北前线,然后调李处耘半道回朝,便有了还说得过去的理由,没那么突兀。等李处耘一回来,把兵权交出来,办起事儿来能避免很多无谓流血。”

    金盏强忍着一切,问道:“辽国在东北的活动是真的?”

    “真的。”郭绍道,“朕并非编造谎言骗李处耘。只不过辽军增兵东北多半是为了防范大许,并不敢轻易入关……除非大许内乱太甚!”

    金盏听到这里,心里的重量又加了几分,外敌辽国的威胁并不能忽略……她的削肩在微微颤抖,看着郭绍,他仿佛是一颗参天大树,这颗大树如果倒了,金盏好像眼睁睁地看着天要塌下来的场面。

    就在这时,郭绍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的绸包递给金盏。

    金盏接过来,看了他一眼:“这是何物?”

    郭绍道:“遗诏,以防万一到时候没准备好。万一有那一天,这上面有朕亲笔所写诏书,让翃儿(符二妹之子)继承大统,金盏摄政。”

    符金盏捧在手里,双手都在发抖:“陛下……真的,真的有那么严重?”

    郭绍没吭声。

    金盏又问:“是什么病,能告诉妾身?”

    郭绍摇头道:“不知道,陆娘子也诊断不出来。但是以这世道的医术,内脏都出血了,恐怕神仙也没法子。”

    金盏欲言又止,一冲动便径直道:“符家也是名门望族,武将世家。”

    郭绍道:“符家不在朝廷,只要金盏摄政不愿意,符家难以掺和。若是金盏愿意,那是朕留给你的,随你了。”

    金盏目不转睛地看着郭绍:“绍哥儿,难道江山传给子孙,不是最重要的?”

    郭绍摇头不语。

    过了良久,郭绍又道:“趁朕现在还动弹得了,明日召集文武大臣到议政殿。叫曹泰当着朕的面,传旨授权金盏在西殿主持朝廷军政。”

    金盏已无言以对。

    当晚她留在万岁殿服侍郭绍饮食起居,就寝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又担心明天气色不好让大臣们徒增揣测,很想睡一觉,可是越想睡着,却越是睡不着……

    次日天刚蒙蒙亮,郭绍就鼓足劲起床了。他坐在铜镜前,让金盏给他梳发髻,金盏发现他的头发掉得厉害,此时她更加难受,整个人都仿佛在梦里。

    郭绍伸手自己抚平里衬交领,穿戴得十分整齐,并对着铜镜审视自己的仪表模样。或许,他登基大位、洞房花烛夜,都没现在这么认真。

    金盏把黄色的幞头给他戴上,便见郭绍正偏着头看墙上绣的一副大地图,她顿时鼻子一酸,差点又哭出来,只觉得喉咙一股咸咸的暖流往肚子里淌。

    郭绍虽然尽力,但在上轿下车之间,宫人应该能察觉到他的体力不支,身体不好无论怎么装,整个人的气象是完全不同的。

    ……及至议政殿,郭绍和金盏一前一后,姿态从容地走上上面并排的两把椅子。

    “臣等拜见陛下、西皇后……”大臣们依礼作拜。

    郭绍亲口道:“平身。”

    等诸文武起来入座,曹泰便走上前来了,当即宣读圣旨,言国事烦劳,朕对西皇后十分信任,即日起请皇后回到西殿,帮助批阅奏章、主持国策等诸事。

    等曹泰念完,郭绍保持着声音语速道:“诸位可有异议?”说罢瞪眼回顾左右。

    议政殿上没人吭声,人们微微侧目看向范质,连范质也没说话的意思。于是王朴便先抱拳道:“臣等遵旨!”大臣们纷纷道,“遵旨!”

    郭绍当即起身,拂袖而走。身后传来了乱糟糟的喊声:“恭送陛下……”

    郭绍离开议政殿后,立刻掏出手帕按住嘴闷声咳了两声,曹泰追了上来道:“近日暴雨,官家偶感风寒。尔等若是在宫里胡说八道,乱传流言,万福宫那宫女就是好下场!”

    随从的宫人个个吓得低头不敢吭声。

    曹泰立刻换了一个表情,在郭绍身边躬身道:“官家龙体要紧,可别再淋雨了。”

    “哼!”郭绍发出一个声音。

    他没有马上回去,却先来到了金祥殿东殿的“密室”,他存卷宗和东西的小屋子。整个屋子的墙上全是地图和纸条,桌案上、书架上放着很多卷宗,以及他记录思绪策略的册子。

    郭绍抓起写着自己潦草字迹的本子,回头见曹泰站在身后,想让曹泰拿来烧掉……都是一些他自己的想法,没有经过“大义”裱装,显然不便公诸于众。

    但他又放了下来,心道:留着让后代治国时看看,或许也有一些用处,省得被冠冕堂皇的道理给蒙蔽了。

    郭绍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这间屋子里略显凌乱的东西,万般复杂的感受涌上心头。人着实很渺小,哪怕是成就过丰功伟绩的帝王,在生老病死面前也是那么软弱无力手机用户请访问m.piaotian

    ...

第八百四十二章 风满楼

    西北丰安中军大帐,平素这种文武聚集的场面都是嘈杂一片,但今天李处耘走进来时,便见文武分列两边,帐篷里死寂。众人仿佛商量好了一般,齐刷刷转头看着李处耘。

    李处耘按剑大步走上正北面简陋的板凳和桌案,端正地坐下,扬了一下手里的纸道:“枢密院令,为防辽军在东面之举动,暂缓西北战事,河西军团即刻回京,再作筹谋。尔等有何要说?”

    帐篷里数十人鸦雀无声。

    李处耘又问魏仁浦:“魏副使?”

    魏仁浦不动声色抱拳道:“李公乃主帅,您觉得应该怎样办?”

    李处耘当即把纸拍在桌案上:“拿下去给大伙儿瞧瞧。本帅之意,遵枢密院凋令,即日准备行军。”

    他说罢起身大步离开了大帐。

    及至李处耘起居的帐篷,刚刚进去,便见幕僚仲离追了上来。李处耘转头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示意。

    仲离一进帐篷马上放下兽皮帘子,上前急道:“李公为何如此轻易就决定大事?”

    李处耘道:“仲先生是指班师回朝?”

    “正是。”仲离使劲点头,神情又急又焦虑的模样。

    李处耘摸着下巴的大胡子,不动声色道:“枢密院掌全**令,一直是传的皇帝意思,既然如此,军令摆在面前,有什么好犹豫?”

    仲离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瞪大眼睛靠近两步,小声道:“大许什么气象,能拿唐末后那些朝代相提并论?就算辽军在东北煽_风点_火,至于让已经出征两千里外的西北军半道前功尽弃?”

    李处耘已经知道仲离想说甚,但他没有吭声。

    仲离迫不及待道:“朝中必有剧变!”

    李处耘并不惊讶,也不反驳,只道:“皇恩浩荡,李家深受今上恩惠,方有尊贵门楣;官家励精图治,大许国威日隆、民生好转。本公为知遇之恩,为天下黎民,忠心日月可鉴。”

    仲离道:“老朽知李公之忠心义胆,当年老朽以老迈之身投效,也是看中李公之大义。可是,人在世上,恐怕有时身不由己!老朽受李公之恩,自然只为李公计谋。”

    李处耘沉吟道:“官家心如明镜,必知吾心。”

    仲离摇头道:“事到如今,李公是什么心并不重要,您错就错在是朝廷最高位的禁军大将!当年张永德可有二心?”

    李处耘根本不比仲离见识短,不过嘴上依旧道:“呵!本公回京便交出一切兵权,和张永德一样享个清闲富贵,有何不好?”

    仲离道:“可是张永德没有外孙是皇子。”

    李处耘顿时无言辩驳。

    皇子郭璋,虽不是嫡子,但比嫡子还年长。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李处耘当然应该帮助郭璋上位,只要郭璋坐上去了,李处耘是怎样的存在?最诛心的地方是,没有人相信李处耘会放弃为外孙、为自己宠爱女儿的儿子谋划争取机会!

    至于中间有什么波浪起伏,只要李处耘没死透,以他的地位、名声、威望、能力,他就迟早有机会!

    李处耘不动声色道:“话不能乱说,官家正当壮年,必龙体安康,现在就算如仲先生所说,东京可能有变故,究竟是什么变故还不清楚……”

    仲离低声道:“情势所迫,老朽有一句话:退一步粉身碎骨,进一步尚有柳暗花明之机。李公赤子忠心对人,别人可是会在您心坎捅一刀,不知是何滋味……”

    “住口!”李处耘瞪着眼睛,突然十分恼怒。他平常和文官都能相处好,脾气算好的,很少生气,这时一张脸却也被怒气激得更红,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仲先生先下去罢,本公想静一静。”

    仲离听罢,抱拳作揖出去了。

    李处耘独自坐在帐篷中,外面的马蹄声和号角声如此熟悉。他仿佛看到了与那个年轻人遥指江山,策马奔腾的激动往事,仿佛听见了那人低沉又充满热情的抱负倾诉。岳胥、君臣……生死与共的兄弟!金戈铁马、万马驰骋、盛世文章、锦绣山河,一个正在超越汉唐的辉煌王朝正在崛起!无限的荣耀与光芒,万世的敬仰,青史不吝笔墨的赞誉词字,叫人热血沸腾……

    李处耘的眼睛红了,浑浊的泪水从粗糙的大眼滚出来,沿着皮糙肉厚的红脸、浓黑的大胡子流淌。李处耘伸手无助口鼻,压抑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悲鸣。

    ……仲离住的帐篷离李处耘不远,他走回去一离开人们的视线,脸上顿时露出狂喜的表情!他张开牙齿掉了大半的嘴,做出哈哈大笑的表情,却生生忍着没有出声。

    片刻后,仲离忽然又落下泪来。他便这样时哭时笑,独自折腾许久,总算消停下来。

    他便背对着帐门入口,盘腿坐在草蒲团上发怔。

    隐约之中,他仿佛看到了身材婀娜的仙女,那个美貌的李家同族嫂嫂,她的笑容、她如铃笑声如在眼前,她善良又温暖……

    年少的美梦,遥远而恍惚,时间太久了,仲离几乎都快忘掉了。但有一种东西没法忘,那便是活人、血浓于水的亲人!

    甚至是亲生儿子,在这世上唯一的后人……

    或许,“河东小白龙”李筠从来不知道身边喜欢《易经》、喜欢占卜的老人是谁。但这重要么?看着李筠已长成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看着他成为一方大将,就算没有名分,仲离也打心眼里欣慰。

    仲离年轻时候一直没能得到子嗣,那时候还不是太在意,人年纪越大,越看重一些东西。李筠,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亲人,就是他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头一生的希望,灵魂的寄托。

    但是,他唯一的亲人,死了……

    仲离饱读经书,通常时候明辨是非,他内心隐隐也觉得李筠有咎由自取的错;可是什么道理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事关自己亲人时,是非黑白谁能明辨!当年在河东,仲离便是反对李筠起兵最坚定的幕僚,又有什么用?幕僚毕竟只是幕僚。

    仲离老迈虚弱了,余生不多,一切已成浮云,唯一让他没有等死的理由,就是心中的仇恨!姓郭的说到底也就是个草民,生逢乱世抓住机遇罢了,他却害死了李筠,更甚者屠_杀了李筠的子孙、全族!

    从妇人、青壮到孩童,几岁的小孩都不放过,老人无助地等着子孙后代被像畜生一样清_算,他多少个夜晚,浑身都在哆嗦。

    满血鲜血,命债的人,仲离发誓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可是姓郭的很有些本事,后来居然登基称帝,文治武功……仲离这样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一无所有,实力悬殊太大,或许复仇不过只是白日梦罢?

    仲离想不到任何办法,就算坚持不放弃所做的一切,他常常也觉得是徒劳。比如引诱李处耘的同族兄弟李良士吃喝嫖_赌,又借钱给他,借机结交、拉拢、要挟,以便指使李良士为自己办事。当初李良士举荐了仲离,再演一场闹市求大隐的好戏、拿捏火候,这才让开国公李处耘相信仲离是一个难求的良才。

    仲离不知道做这些是不是真有用,但他认定在李处耘身边才是机会。李处耘是怎样的人不重要,关键是他的位置!

    老人的机会很小很小,所以每一步都要尽最大的努力。包括在市井中一唱一和的对答,大义、忠诚这些话题,仲离一步步得到了李处耘的信任,现在几乎成功地让李处耘把自己当作心腹了。

    饶是如此,仲离的机会也不大……岁数才是最大的弱点,他的头发胡须已白了大半,随时可能撒手而去;别说自己,就是李处耘也不一定耗得过姓郭的!

    所以很多时候,仲离根本对事儿完全不抱希望,只是无法停止,一步步走下来。绝望而无奈。

    就在这时,希望燃起!今天的调令,让仲离确认必定有事,机遇来了!

    这就是仲离“徒劳”地做一切的理由,这就是他要等的时机;如果没有这样的时机,他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毫无意思。经年累月的布局和准备,就仿佛一盘死寂又沉闷的棋,又好似一堆无趣的烟花筒,放在那里黯淡无光,但只要一颗火星,一切都活了,漫天绽放,十分精彩!

    老天有眼,因果有报啊……

    仲离深吸了一口气,摸着白花的胡子,渐渐平息胸中的血液奔涌。眼前如梦似幻的美妙往事、同侧心扉的恩怨仇恨,雾一样消散得一干二净,低矮简陋的行军帐篷、黯淡狭窄的景象重新回到了面前。仲离把那口气缓缓吁了出来,心冷如冰,平静似水,唯有谋略在胸,如同春天草木开花、秋天果实长成,一切都是必然的,叫他信心十足!

    仲离喃喃吟道:“一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

    他眼睛一亮,老迈充满皱纹的嘴唇中吐出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手机用户请访问mpiaotian

第八百四十三章 散时容易聚时难

    “雨停了。”魏仁浦道。

    他的身边骑马的是监军昝居润,俩人站在雨过的湿润的草地上,视线越过大片的营帐,看到一队骑兵正列队在奔跑;铁盔上晃动的红缨,与更远的橙红晚霞相映成辉。

    昝居润便顺着魏仁浦的意思道:“等西去的斥候尽数回营,大军明日便可开拔。”

    魏仁浦点点头,神情有点凝重,沉声道:“老夫看过主帅的行军部署,史彦超不再是前锋,换了人;前军斥候营的武将也换人了。史彦超本部铁骑指挥前后的人马也很特别。”

    “何故?”昝居润脱口问。

    魏仁浦的目光看了一下旁边,不动声色道:“若东京有信使再来,势必先被前军斥候发现……”

    已经出征的军团,虽有前营军府负责策划方略、传达军令,但为保障军队由最有经验的人统率,决策、部署等权力依旧是军团统帅全权负责。

    昝居润的脸色渐渐变得更白,良久才道:“下官今年三十六,本命年有点坎坷,不得不信……”

    ……大军如期开拔,沿原路返回。刚行军三天,天上又下起了小雨。于是李处耘马上下令就地驻扎休整,也没说停留多久,要等待雨停。

    魏仁浦什么也没说,只是骑马四处巡视扎营的人马。路过史彦超所在的军营,见史彦超骑马从雨中迎过来,他还是那样,抬头挺胸斜着眼睛抱拳作了个荒疏的军礼。

    “驾!”魏仁浦踢马上前靠近史彦超,一面看周遭的光景,一面对着别处说道:“那天的枢密院军令,大伙儿都一起看过,确定是大军班师回朝,史将军心里可得有数。”

    “哼嗯!”史彦超发出一个声音。

    魏仁浦又道:“那是枢密院的调令,更是官家的旨意。若有什么变化,必须确定军令来自中枢。”

    就在这时,一个骑士策马赶来,翻身下马抱拳道:“禀魏副使,斥候抓住了一个契丹人!”

    魏仁浦脱口道:“这地方哪来的契丹人?”

    骑士道:“定是奸细!现在正在押往中军,请魏副使一起去见那契丹人。”

    史彦超骂了一声娘。魏仁浦却不慌不忙,问道:“是李公请老夫?”

    骑士摇摇头。

    魏仁浦立刻伸手拦住史彦超,“史将军去也帮不上忙,留在营中。老夫且去瞧瞧。”

    魏仁浦一驾马腹拽动缰绳,策马调头出营。

    头上的蒙蒙细雨依旧,雨珠洒在衣帽上慢慢浸入料子,魏仁浦身上又湿又冷,空中迷迷蒙蒙,视线有些不清,整个天地间仿佛被一层迷雾笼罩着。马蹄下的泥土也被雨水浸湿,践踏得泥泞不堪,马走起来也有些艰难。

    及至中军大帐,一众武将以及昝居润等文官也到了。魏仁浦抱拳向正上方的李处耘执礼招呼,李处耘回礼,便喊道:“带进来!”

    一个契丹人被押着踉跄走进大帐,那厮的帽子已不见了,秃着个头顶,面相打扮也确定是契丹人无疑!契丹人挣扎了一下,以手按胸鞠躬道:“在下大

    (本章未完,请翻页)辽使臣萧绫,拜见李大帅。”

    立刻有武将骂道:“使臣?老子看你鬼鬼祟祟定是奸细,有啥勾当,从实招来!”

    契丹人没理会那武将,抬头看向李处耘:“李大帅……”

    魏仁浦见这光景,觉得这契丹人可能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说不定想借一步与李处耘密谈!果然李处耘也洞明了意思,当下便不动声色道:“辽国主派你来,有什么话,趁大伙儿都在,趁现在说罢。”

    “这……”契丹人一脸犯难。

    李处耘冷冷对视。

    契丹人打量了一番李处耘,便解开衣服,“哗”地撕开了里面的衣服。众文武还算沉得住气,都冷眼看着这厮究竟要作甚。

    契丹人掏出了一封密封的信,捧起道:“大辽北院枢密使萧公,有些话要与李公言,写在信上了。”

    李处耘身边的人上前传递书信,李处耘拿到东西随手撕开,拿着信看起来。帐篷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关注着李处耘手里的信……来自敌国的密信!

    就在这时,忽然“砰”地一声,大伙儿吓了一条,便见李处耘大怒,顺手就把信撕得粉碎,众人愕然。

    李处耘撕罢,指着契丹人道:“来人,拖出去砍了!”

    契丹人大急,慌忙回头看冲上来的甲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甲士上前就拽住他的膀子,不由分说就往外拖。契丹人终于喊道:“李公!李公……我是大辽贵族萧氏的人,您不能杀我!”

    李处耘铁青着脸,一点犹豫之色都没有。甲士们抬头看了一眼,便将契丹人径直拖了出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大伙儿还没回过神来,便见甲士端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进来给李处耘看。李处耘看了一眼,挥了挥手。

    大帐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大伙儿呆呆看着那颗脑袋。

    魏仁浦亲眼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心里明镜似的:李处耘虽没把密信公示,但直接把敌国信使杀了,便没有了私通敌国的嫌疑。

    但现在魏仁浦心里犯嘀咕的是:萧思温派人来,究竟是想说什么?那封信上究竟写了啥?

    ……

    金盏除了到金祥殿料理政事,大部分时间都在万岁殿守着郭绍;有时候她看着郭绍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生怕什么时候再也看不到他了。此时她心中又酸又痛、早已对军政没有心情,但为了让郭绍放心,依旧每天坚持到金祥殿呆几个时辰。

    郭绍的病情恶化很快,陆娘子也干脆搬到了万岁殿居住。

    金盏和郭绍俩人默默对坐,等待着要见的人。在这段光阴里,郭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他缓缓伸出手,放在金盏的脸庞上,喃喃道:“有时候我觉得这一世就好像一场梦,仿佛不曾存在的幻觉……但是出现在我眼前的人,却有血有肉,那么真实,温暖的体温,如缎的肌肤……我甚至能真切地看到细细的汗毛,能感受金盏的喜怒哀乐,能感受到人们的悲欢离合……”

    金盏听着,不敢说话。因为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哭出声

    (本章未完,请翻页)来。

    “朕多想每天都看到爱的人笑,多想让子民都少一些苦痛。可惜,朕不是太阳,无法照射到每一个角落……”

    “陛下,您已经做得很好了。”金盏用很慢的声音说,她很用力的感觉。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尖尖的声音:“奴婢等奉旨觐见。”

    郭绍道:“进来。”

    进来的人是京娘和宦官杨士良。京娘惨白一张脸,看着郭绍发怔,一言不发,杨士良也神色沉重,躬身侍立在下首。

    郭绍沉默良久道:“每当起风刮雨的使节,光线不清,鬼魅魍魉最是猖狂……这阵子内厂一定不能懈怠,有什么事若见不到朕,径直告诉大皇后。”

    杨士良忙道:“奴婢遵旨。”

    郭绍没听到京娘回应,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京娘冷冷道:“若陛下有个闪失,我随后就跟来。那些事,对我没有意思了。”

    郭绍眉头一皱,“世事之难,唯生死而已。但朕觉得,活着更不容易,也才有意思,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京娘不吭声。

    郭绍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杨士良,又正色道:“朕命令你活下去,从此效忠大皇后!京娘,你最后听我一次可好?”

    说罢用殷切的目光注视着京娘,郭绍的言行和情绪很能感染别人,现在在病中,但这个本事依旧还在。京娘的表情微妙又复杂,已有些缓和松动。

    他又叹了一口气,劝道,“大家聚在一起,并不容易;而散伙却很容易。你们要体谅朕、朕把尔等聚在一起的艰难。”

    “陛下!”杨士良忽然跪伏在地,声音哽咽了。

    京娘正色看着郭绍,开始点头。

    这时郭绍忽然捂住嘴咳了一声,双手发抖,倒在了榻上。几个见状大急,金盏急忙抓住他,一张艳丽的脸顿时扭曲了。

    京娘一个箭步冲上坐塌,伸手在郭绍鼻子前一探,转头道:“官家晕过去了。”

    “快叫陆娘子!”金盏颤声道。

    杨士良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袍服就往外跑。

    不多时,陆岚入内,她一面摸郭绍的脉门,一面翻看眼皮看郭绍的眼睛,说道:“妾身才疏学浅,实在……皇后,要不召御医署的人赶紧进宫诊治罢!”

    金盏感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魂魄都被抽空了一般。她咬紧贝齿,从混乱的脑海中努力一番权衡。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了多久了……在她心里,郭绍才是最重要的!

    金盏沉默一会儿才慎重道:“传旨,召所有御医到万岁殿!”

    “奴婢谨遵懿旨。”杨士良再次奔出寝宫。

    看着眼睛紧闭的郭绍,金盏一双玉手紧紧握成拳头,她知道天塌下来了,而只有自己能用娇弱的肩膀扛起塌陷的天,没有任何退路。她很想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没有感觉的人……

    (本章完)

第八百四十三章 命运之手

    天才壹秒記住『shuyaya 』,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所有御医”在仓促之间进宫,造成了皇宫内外的恐慌。万岁殿行色匆匆的宫女,老头们激烈的会诊争论,动荡的气氛从万岁殿开始扩散……

    金盏在万岁殿呆了一整天,她看到老头们的摇头、叹息和皱眉苦思,已从中感觉到希望的越来越渺茫。她终于离开了这个慌乱之地,来到了三清殿。

    曾经救过她的小道姑清虚还在睡觉,金盏命人掀了清虚的被子,将其从床上软硬皆施弄起来。金盏叫清虚想办法……但这小姑娘一脸茫然。

    金盏不由分说下令道:“将清虚道姑护送到万岁殿。”

    清虚还在一个劲说道:“太后,贫道不是郎中,连脉象也不懂!”

    “是皇后!”金盏生气道,她此时还在乎称呼,是觉得太后这个称呼不吉,“你能救我,就应再救官家一次。”

    清虚被半推半拽地弄出了三清殿。金盏正要随后离开,却被三清殿大殿中的元始天尊神像所吸引,那泥塑的像做的十分精妙,表情和姿态栩栩如生,特别是动作仿佛是活的一般。

    金盏立刻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走到神像的蒲团前站了一会儿,身边的宦官宫女忙回避退后。金盏缓缓在蒲团上跪了下来,抬头望着俯视大殿的高大神像。

    “兴许我本不该活到现在……”金盏一开口,声音无法控制地哽咽了,因为她的脑海中浮现了多年前在去淮南的路上,郭绍指天发誓的场面。

    当时的场面如同就在眼前,郭绍的声音也如同还萦绕在耳际:违背天命者,郭绍。老头要降罪,冲着我便是。

    金盏无比虔诚地拜道:“请天神收走我的性命,让他好好活着……”

    金盏已经很多年没给人叩拜了,她的地位尊崇,通常是接受别人的乞求和感恩;但是现在,金盏却无助又卑躬地跪在神像面前。

    那尊神像的表情做得很奇特,乍看很淡定,细看又仿佛在冷笑,仿佛在嘲笑凡人的脆弱。

    金盏站起来,在蜡烛上点了三支香插在香炉里,又咬破手指,把鲜血滴到香炉里,复跪到蒲团上,闭上眼睛,全心地向神乞求拿走她的一切……

    ……

    西北的雨停了,不过已是下午。中军下军令,明早启程。

    帐外有人禀报道:“大帅,东京来人了。”

    李处耘的神情顿时一变。这个叱咤战场的大帅,此刻在仲离眼里却如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紧张不安不已。

    “大帅?”账外的声音又响起。因为李处耘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李处耘这才颇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先带到这里……”

    等了许久,一个布袍人被将士带进了大帐。布袍人进来便一边掏东西,一边说道:“小人是护国公(罗延环)府上的人,带的是阿郎亲笔书信,请李公过目。”他又沉声道,“东京出大事了!官家身染重疾,听说已不省人事!”

    不料李处耘却完全没有大惊失色的表现。仲离自然也没有太多意外,他们已经事先知道……不仅是因为突然调回大军的军令,还另有一个消息。

    “你下去罢。”李处耘很沉得住气。

    布袍人面有诧异之色,嘀咕道:“我家阿郎也知道不久,赶紧就派小人来了……”

    等信使出去,李处耘才有点动容道:“罗延环到底是过命的兄弟。”

    仲离没吭声,听到这句却觉得李处耘虽然有城府,但老练上还差点火候……如果李处耘到了仲离这年纪,经历的事儿够多,他会明白:罗延环能送出这封信,主要不因兄弟情;而是自觉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是一种明确的选择。

    仲离认为……在这种选择生死立场的时候,看处境,有的人会更早选择、更干脆;有的人会等一下,更愿意等到事情更明朗一些。如此而已,就这点区别;什么过命的兄弟,还是太轻了。

    李处耘与仲离面面相觑,神情更加凝重。他们不是不震惊,而是早有心理准备。

    仲离沉吟道:“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快……”话里还有一丝微妙的兴奋和兴庆。

    李处耘倒是嘴角一阵抽搐,看得出来,他是真为皇帝的消息感到痛心。仲离从他细微而毫不做作的反应,感受到李处耘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仲离附耳道:“李公真有成大事之风范,危急关头沉得住气、稳重英明!”

    李处耘分开腿四平八稳地坐在凳子上,冷冷的一张脸,悲意和无奈微妙交替,没有理会仲离。

    仲离又低声道:“今上准备不足,突发急症,以至动荡。但李公也无甚准备,现在并非轻举妄动之时……越是危急,越得沉得住气。”

    仲离明白李处耘心里很有城府,现在劝他造反,肯定是不行的,李处耘没那么傻!因为从前营河西军团到朝廷中枢,有太多人掣肘李处耘,准备不足,风险太大;一旦轻举妄动,李处耘完全无法掌控局面。

    也不是没有办法,就是孤注一掷行非常之事,比如把魏仁浦以下的一帮人直接杀掉。但这个做法不说失败的可能很大,而且也不是李处耘这样的人行事风格……愿意铤而走险鱼死网破的,多半都是“舍得”拼的人;李处耘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年龄也太大,没有那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

    仲离想到了更能让李处耘接受的策略,“拖。现在李公最重要的是留得青山在!您不能太快回京,回去肯定完了!”

    李处耘冷冷地看了仲离一眼,目光中已有怒气。

    但仲离一副忠言逆耳、冒死进言的凛然……以前仲离无数日子的经营、慎言慎行的表现,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信任,心腹般的信任;不过,现在是挥霍那些苦心得到的信任的时候了!

    他正色道:“任何明智的帝王,在这等时候肯定会除掉李公!什么君臣之义、生死情谊都无用,今上没得选,同样李公也别无选择!

    只要熬过这阵子,今后就好办了。或许朝中对李公忠心的人不多,但这世上识时务的人却最多,不愿意一生碌碌无为、正在苦苦寻找平步青云的人更多!只要慢慢等待,您身边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很多事不需李公自己操心,自然有很多人替您争取。

    就算那史彦超也可能变成李公的人!您别不信,史彦超以前会听今上的?他不是只受前朝皇帝管束么,现在如何?”

    李处耘咬牙沉声道:“仲离!你以为本公会反?!”

    仲离被噎了一下,急忙道:“老朽从投李公麾下那天,就知李公之心胸忠义!”

    李处耘冷冷道:“那你现在是何意?”

    仲离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老朽行将入土之人,功名利禄不过淡如烟云。老朽替李公谋划,心都是为您好,为报您知遇之恩啊!”

    李处耘不动声色。

    仲离道:“在下是提醒李公,您现在没得选……但以后有得选。”

    “哦?”李处耘神情复杂,脸色憔悴。

    仲离道:“李公将来一心为国,也可以做辅佐君王之栋梁。那时您有实力成大事,却对大许皇室忠心耿耿,不是更值得世人敬仰么?命运为何一定要在他人之手,何去何从自己可以做主,难道不好吗?”

    果然李处耘听到这里沉默了,言语中的刺儿也减少。

    ……过了好一会儿,李处耘眉头紧锁道:“这封信,得给魏仁浦也看看。”

    仲离忙道:“李公英明!此时不是轻举妄动之时,您得让大伙儿安心一些,不能急着去激任何人!”

    李处耘遂猛地起身,径直出帐,仲离也紧随其后。

    魏仁浦、昝居润、各军部将被召集起来。李处耘告诉大伙儿刚收到东京来的消息,然后将书信给魏仁浦看。

    李处耘已无需再替罗延环掩盖这件事。罗延环敢于这样做,就没有要掩饰与李处耘交好的意思,也没法做到……朝堂上面那些人,无论文武,都知道。

    大帐里顿时气氛悲切,甚至有武将当众就大哭起来了。仲离观此景象,心里也感叹,李处耘确实没法马上起兵造反!

    反倒是魏仁浦表现得很沉静,一点都不张扬。在乱哄哄的大帐上,一些人情绪夸张,甚至让堂堂枢密院副使魏仁浦有被忽视的错觉。

    但是仲离最大的注意力,都在魏仁浦身上,一刻也没忽视这个文官!

    先前大军还在丰安旧城时,魏仁浦扶着一块隋代旧碑落泪的场面,被仲离记在心头。像一幅画一样,十分清晰!仲离洞察这个文官,能深深地感受他安的是什么心。

    仲离想起书上记载的往事,国丧之时,满朝大臣如何在灵堂哭得昏厥、呼天抢地;但其中有几个人是真的伤心?

    而越是情怀铭刻在心的人,在巨大的变故来临时,反而不会奥陶痛哭表现太甚,那种入心的痛,无声无息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336/ 第一时间欣赏十国千娇最新章节! 作者:西风紧所写的《十国千娇》为转载作品,十国千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十国千娇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十国千娇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十国千娇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十国千娇介绍:
五代十国后期,赵匡胤还只是中级校尉,这时一名禁军小队长就已经知道他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了。大家都还有机会,况且小队长对赵家将来的干法也不是很赞同……
各位书友要是觉得《十国千娇》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
十国千娇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千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千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