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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十国千娇txt下载     十国千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二十一章 有勇无谋

    readx;李筠秘密传见长子李守节,吩咐他去河东劝说杨业。

    守节有点担心道:“父亲与杨业交情不深,孩儿贸然前去,会不会有什么不利……”

    “你只管放心。”李筠沉声道,“为父要是觉得危险大,也不会派你去;不过由我的孩儿去谈,更能让杨业相信。稍后郓州的官吏会送来一张官府路引,你先去晋阳,那里有我的故交,然后由人引荐再见杨业。”

    李筠语又重心长道:“当今龙椅上坐的郭铁匠有勇无谋,白送杨业那么好的实力底子和地利。人在其位,杨业没有野心是不可能的,咱们给他壮声势,他没道理拒绝。就算万一没谈成,他也只能悄悄的,不敢吭声。

    杨业手握重兵,都是东汉(北汉)军旧部,生怕朝廷猜忌,有人劝他造反,他哪敢张扬?孩儿且安心办事。”

    李守节听罢点头称是。

    他照父亲的吩咐安排,骑快马先到晋阳,听说杨业此时在忻州,便赶往忻州。

    ……杨业听说是李筠的长子,便叫老奴安排在一间厢房内,并吩咐不要失礼。李筠这个人,杨业确实是久闻大名!

    李筠曾多年在潞州与北汉军作战,民间有“河东白龙”的外号,着实算得上一员名将良将。杨业在北汉国也多年了,岂能没听说过这个宿敌?

    现在杨业不会计较北汉国曾经的敌人,此一时彼一时也,何况当年河东打打闹闹,战阵上在用兵,私下里也没少来往。

    杨业走进别院里,在屋檐下慢慢踱步过去,却并不进款待客人的厢房。他终于走到窗户旁边,不动声色地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年轻人正端起茶杯喝茶,然后在屋子里背着手步伐凌乱地走着。这厢房里,杨业放了几件稀罕物,有一张画,还有一把良弓,但那年轻人对东西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估计也没心思去注意那些玩意。

    杨业很快就立刻了窗户边,并不进去。

    走到门口,遇到了老仆,便吩咐道:“把来客的随从也请进院子款待。然后去叫王都头带本部人马来把院子围了,将人都拿下!”

    杨业在门厅里呆了许久,只听到士卒的脚步声,里面没闹出多大的动静。然后得到了老奴回禀,当下便放心地离开了别院。

    他回府见了妻子折赛花。

    折赛花问道:“夫君去见那李守节了?”

    杨业摇头:“就看了一眼,我把他捉了,准备送到东京去。”

    折赛花听罢仍旧有些诧异。

    杨业道:“此人心神不宁,又是李筠之子,大老远跑河东来,必是劝我起兵谋反!此事做不得。今天下战乱久苦,杨家岂能不识大义再起残杀?”

    他声音放小说道:“我在柏谷与今上交过手,以今上的武功和禁军战力,在幽州肯定没吃大亏,我要是利令智昏,必然覆灭!杨家并没有铤而走险的野心……除非东京失陷,国家崩灭,我才会考虑进取晋阳图一隅自保观望。”

    折赛花听罢点头道:“夫君明大义,有分寸。”

    杨业又沉声道:“李筠只知我手握汉军,却不知汉军已重新编了行伍,副将和指挥使以下大批武将全是朝廷任命的人;还有军府幕僚官吏和传令兵整个都不是我的人。我要是有一丝妄动,枢密院马上就能察觉。”

    他皱眉踱了几步,忙道:“夫人立刻写信去关中,晓以大义、利害,劝阻岳父千万不要有异动。李筠既然派人到河东来做说客,可能也会去关中联络岳丈。”

    折赛花道:“夫君要派人把李筠之子押解回京?”

    杨业沉吟许久,想到郭绍把忻、代及几个重要关隘都交给自己,若无信任、对一个并不熟悉的降将不可能那么做。他当下便道:“我亲自押送去东京。”

    折赛花担忧道:“事关谋反,朝廷会不会猜忌夫君?”

    杨业坦然道:“今上以诚待我,我亦以忠报之。”

    于是,那李筠的长子李守节,比当年李继勋的长子还不如,李继勋之子做说客还见了李筠一面;而今李守节连杨业的面都没见到,一句话没说上,就被关起来了。

    李守节憋了一肚子话和不解在一间屋子里呆了一晚上,一夜未眠,琢磨着究竟哪里得罪了杨业。

    不过杨家倒没有虐待他,送来的饭菜很可口,睡得床也很干净,还有被子。

    次日一早,房门被打开,一个武夫道:“请李衙内出门。”

    李守节戴上幞头,抚平鬓发,依言走出了房门,然后看到了一辆囚车!他顿时愣在那里,两个士卒走了上来,李守节无奈,仍由其搜身,把缝在衣服里的密信给搜走。然后自己走上囚车,手脚就被锁住。

    ……

    此时大周禁军还在河北,东京朝廷是端慈皇后摄政。

    符金盏看完杨业的上奏,首先派人快马送往河北军中。然后在金祥殿东侧,垂帘召见了杨业,嘉奖他忠心为国,不负皇帝信任。

    杨业谢恩。

    杨业已经自己进京表忠了,这已可以证明他没有二心。但符金盏在听说北伐失败后,而今面对这些手握兵权的武夫,莫名有心神不宁的感觉。

    殿内的杨业跪伏在地砖上,对上位者五体投地尊敬万分,连两侧的大臣也安然若泰。可是符金盏对他仍有极重的防备心,或许只是一种偏见……那是在多次战乱中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和恐惧。

    符金盏留杨业在东京,称赞他是陛下倚重的良将,等陛下回朝再封赏他。

    她很快就想到了西北折家,心道:既然李筠联络过杨业,应该也会争取杨业的岳父折德扆。

    符金盏遂等待着折德扆的态度。

    ……

    郭绍率周军主力已经到达大名府,在大名府补充了一些军需,逗留一天,他顺道去见了岳父符彦卿。

    这时便收到了东京的急报:李筠四处联络,准备谋反!派到河东劝说杨业的李守节已经被逮往东京。

    郭绍倒没料到李筠这么快就暴露,他原本的部署是在事发后,让魏王符彦卿节制河北诸镇为西路军,留在漕渠沿岸德州的龙捷军右厢为东路军,两路进剿平叛,判断这些兵力足够对付李筠了……但如今禁军正好还在河北,郭绍与大臣商议,临时改变主意,大军顺道去解决李筠的事。

    他下令史彦超前锋在大名府东面的博州地界重新架设黄河浮桥,先锋度过黄河守住渡口。然后才派使节去郓州问罪。

    郭绍亲自交代使节:“先晓以利弊,大军渡河,郓州必破。劝他主动来行辕中迎驾,我可以念在他避免了内_战军民伤亡的功劳上,饶李家性命,并给予富贵。”

    使节奉旨前往郓州天平军节度使府上。

    不料见到李筠时,李筠一嘴酒气,喝得面红耳赤。然后当众把太祖郭威的牌位摆了上来,奥啕大哭。

    在场的太平军军府文武官员,无不骇然。

    连使节也僵在那里,又没法说李筠的不是……因为本朝也是奉郭威为太祖,而且太祖对李筠有知遇之恩,天下皆知。可是他哭什么?

    一个武将忙对皇帝使者说道:“主公今日饮酒过量,有些失态,万望贵使海涵。”

    使者忙道:“既然如此,本官改日再来相见。”

    不料李筠说道:“不用相见了,来人,送他回去……身子留下,脑袋送走。”

    众将顿时愕然。使者脸上变色,急道:“李节帅三思!切勿一时糊涂,良成大错。陛下金口玉言,只要李节帅亲自到陛下行辕请罪,即可免死,授荣华富贵……李节帅,李节帅……”

    使者被其亲兵不容分说拖了出去,帽子被粗暴地抓下来仍在地上,然后还被士卒踩了两脚。使者忍不住大骂:“李筠,你_娘,老子在黄泉路上等你,你也别想有好下场……”

    厅堂上的文武面面相觑。

    李筠哽咽道:“太祖对我有知遇之恩,此生未报,却眼睁睁看着不知哪来的野人谋夺了太祖江山,在庙堂之上沐猴而冠,念太祖创业之艰,于心何忍!”

    幕僚们脸色已十分难看,现在大军已过黄河,此时起兵、时机也太差了!但似乎李筠也别无选择,秘密泄露得不是时候,现在不反抗只能认罪……李筠好像也不相信皇帝能饶他。

    李筠道:“伪帝郭绍,还是个败家子,贸然攻打辽国,将太祖先帝留下的百战禁军败了大半!今日我等先行起兵,等诸镇响应,共复大周社稷!”

    事已至此,连皇帝的使节都杀了……还当众称天子为“野人”“伪帝”,可谓没有选择了。更没有人当场反对,在场的武将都是李筠多年的旧部,谁也不知道哪些会忠心耿耿站在李筠身边,平时大家彼此都熟悉的、现在反而谁也不知道谁心里什么想法。

    立刻有武将拜道:“禁军势大,且已夺黄河,咱们应马上完备城防,死守郓州城。”

    李筠冷冷道:“咱们起兵不是为了守城等攻,即刻下令聚集人马,出城决战!”

    李筠不仅暴躁自大,确实也是会用兵的人。他觉得这种时候守城各怀鬼胎、夜长梦多,只有聚兵战一次,或许还有点机会。

第六百二十二章 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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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绍收到了出使官员的脑袋,头颅嘴里还衔着客省使的公|文,那卷纸血淋淋的,简直是对官员的极大侮辱和朝廷权威的挑衅。郭绍勃然大怒,下令前锋史彦超先期进逼郓州,董遵诲部随后跟进。然后召文武大臣商议平定郓州的策略。

    史彦超率精骑两千迅速逼近郓州城。

    他派斥候发现李筠部近两万人出城背城结阵以待。史彦超过来得很快,后续人马都还没赶上,敌军十倍于己,他打算稍等半日董遵诲上来了就干……因为史彦超多次被围,已经被围攻出经验了,后面有人救他才放心冲阵,如此也不会有人诟病他轻敌冒进。

    ……郓州城外,李筠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板着脸回顾着手下的步骑军容。

    他麾下的将士是从潞州迁来的昭义军主体,当年都是百战老卒,常年和北汉军来来回回打了无数仗,精兵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但现在李筠最不利的是,不仅兵少将寡,而且士气很低!

    部下将士扯不上忠君之类的事儿,他们最熟的大人物就是李筠;但是人们只要脑子不傻,也知道仗这么打胜算很低,周军怎么也是一个大国的主力,人马肯定不少……若只是冒险肯定容易让人去干,但若叫人去跳崖显然没几个愿意干。所n以李筠的天平军将士士气低落。

    杨业!李筠的脸色铁青,牙也咬紧了。

    好心叫杨业一起干大事,那厮胆小怕事不愿意便算了,犯的着把老子的孩儿送到东京去就戮?!李筠自问和他无冤无仇,也没得罪过他。

    李筠最愤怒的不是失去长子,是失去了全盘的机遇!若非杨业在这种节骨眼上背叛,他怎么能如此倒霉刚好撞到周军主力的锋芒上?而且是措手不及,迅速变成了被对付的首要目标。无论是时机、还是准备,都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处境。

    李筠不由得想起几年前李继勋的儿子被自己杀死……惊人的相似!

    难道是报应?李筠有个幕僚叫仲离,精通占卜,经常在他的耳边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这让李筠冥冥之中有种莫名的对未知之物的敬畏。

    但李筠立刻收住了心神,一脸杀气地回顾左右。在这种时候,没有威信杀气怎行!

    武将们都很畏惧李筠,丝毫不敢反抗。李筠心里清楚得很,人在世上漂、谁不为自己?忠心也很有限度。特别是这些刀口舔血的武夫,心里戾气很重。

    但李筠不怕他们!因为他就是在场戾气最重、最大的武夫!

    武将们人多又怎么样,一群人就算呆在一块儿、要同心同德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谁也不想做出头鸟,就算有一两个出头鸟也没李筠厉害。

    果然有人一副忠心耿耿地模样出谋划策:“末将以为,应让步营在东城下结阵,马兵聚于南城瓮城内。步营以城墙护住后翼,严阵抗敌;战至半酣,马兵出瓮城袭敌侧背。”

    李筠却冷冷道:“传令,聚集所有马兵,随我进攻史彦超!”

    “主公……”

    李筠不听劝说,心道:等大军上来再以寡敌众?军心早就散了!现在唯一的选择是抓住机会打赢几个回合,给部下壮胆增加信心。周军前锋骑兵人数不多,就在不远的地方,此时不就是有胜算的时机?

    李筠哼道:“我意已决!”

    ……李筠部骑兵靠近史彦超驻扎的营地。

    史彦超得知消息,颇感意外,急忙传令将士立刻整军备战!此时还是上午,周军前锋马军没有扎营,就地在一块空旷地休息,大伙儿穿着盔甲或坐或蹲在地上,听到军中号声大作,武将们驰马大喊。众军立刻上马整顿军队。

    不多时,果然见叛军大股马队自远处缓缓靠近。

    先来了一小队举旗的马军,史彦超翻身骑上从郭绍手里赢来的大马,望着策马而来的叛军小队,以为是来谈判的人。

    不料那小队中一个大嗓门的汉子靠近便破口大骂:“伪帝郭绍,不忠不义,篡夺大周江山;不孝无德,弃祖背宗……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史彦超听得火起,一股羞怒涌上脑门。别人骂的是郭绍,他却马上怒不可遏……实在是和郭绍一起打了太多仗,已经习惯了长期同仇敌忾。而且史彦超内心里,明白郭绍多次对他的宽容和诚心;若是郭绍没有用心厚待,哪能共处那么长时间?史彦超铁石心肠,但并非不明恩怨。

    但史彦超没有事先对小队人马准备攻击,一时间大怒、却够不着,拍马就亲自冲了出去,周围的重骑亲兵急忙跟了上来。

    那叛军小队见状,调头就跑。那帮人轻骑快马,人又少,跑得飞快。

    史彦超追赶不上,但怒火攻心紧追不舍。周军前锋诸将见主帅都上了,纷纷拍马追随上去。

    叛军小队跑了一会儿,就回到大队人马里去了。但周军不容分说已经追赶上来,史彦超部在最前方,后面大片人马汹涌而来,全军不成阵型,就像一个尖尖的楔子一样奔腾而去。

    “嗖嗖嗖……”叛军军中纷纷放箭。

    史彦超部快如利箭,顷刻已靠近敌前十几步,他将手里的重铁骑投掷出去,众亲兵也跟着纷纷投掷梭枪,叛军前边立刻一群人人仰马翻。

    叛军人群里嘈声大作,喊打喊杀还是向前出动。但周军前锋已经飞快从缺口冲进人群,重骑所到之处,无人能挡,箭矢射之,大部分不能穿甲。

    史彦超一股马军迅速洞穿了叛军中央,向纵深穿插分割。

    不料两侧的敌军马兵忽然调头就跑,大阵一动荡,外围的敌军马兵更是迅速散掉,纷纷骑马向四面乱奔。

    少顷,二千骑周军大股从正面冲杀而至,叛军轰然崩溃,众骑争先恐后,趁乱狂奔。

    连史彦超都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毕竟李筠和他的昭义军在过去十分有名气,并非等闲之众。不料此时一触即溃。

    史彦超率精兵已经穿插进了叛军中心,他发现了刚才骂人的那队人马,因为旗帜比较特别。史彦超也认出开口骂人的汉子,当下拍马冲了上去,喝道:“曹你|娘!”

    他当下借着马力的速度,将一枝通身铁铸的铁枪从那汉子的背心送了过去,铁枪立刻洞穿了盔甲,枪头带着血淋淋的皮肉从前胸穿了出去。顿时一声惨叫,那人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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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三章 卜个凶吉

    readx;“隆隆隆……”马蹄声在轰鸣,一刻也没停。史彦超率军紧追败兵,马不停蹄。

    他转头看自己的人马,很乱。虽然只有两千骑,但刚刚破敌就快速追击,军阵不可能保持,大伙儿都骑着马随众跑马,马群就像一片乱军。

    不过史彦超也不计较,左右诸部大致还是跟着各自的武将在跑。

    他停不下来,因为感觉十分痛快!没有什么事儿能比得上摧枯拉朽一般破阵,奔放地纵横驰骋更痛快的了!

    史彦超长得高壮异常、比普通人明显地大一圈,身体特别重,不过从郭绍手里赢回来的“千里雪”非常得力。这匹高头壮马力量很足,驮着他能肆无忌惮地奔腾。

    马的速度,延伸了史彦超的力量和自由。

    及至中午,周军前锋冲到了郓州城下。叛军大部分人已经从城门陆续回撤,还有一部分殿后的在城外列阵。

    步兵方阵,对骑兵威胁不大,但要搞他们一向也比较难。

    史彦超率军在外围游走了一会儿,部将道:“敌军军心不稳,可整军尝试。”

    另一个部将却不动声色道:“董遵诲部已经被我们甩开,一时半会儿跟不上来,郓州迟早要破,史将军犯不着冒险……”

    刚说话的武将言下之意,史彦超拿军功确实已经用处不大。史彦超已经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大将圈子里比他地位高的人只有李处耘……李处耘的女儿还是贵妃,功劳、身份、地位都不比史彦超低,无论史彦超建立多少军功,也很难反过去压李处耘一头。

    按照官场的玩法,这种情况卖命拼功劳已经对史彦超没多少好处;明智的做法是把李处耘斗下去,然后才能更上一层楼……

    “哼!”史彦超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声音,也不废话。

    史彦超虽是个莽夫,却不是谁都能理解的人。高位和威名也是他喜欢的东西,喜欢的原因是可以享受世人的认可和崇拜!他在乎是战争能力本身的追求,对极限的热情!

    至于用阴谋诡计搞下竞争对手的作为,他很不齿,完全是对武力的亵渎。

    “试个鸟!”史彦超吼了一声,“传令,照指挥序列,分左右合击叛军!”

    史彦超高高举起铁枪,招呼重骑跟随自己的大旗,率军绕至左翼,随即发动进攻。慢跑,控制速度,加速……史彦超抓起了铁枪,整个过程娴熟麻利。

    “嗖嗖嗖……”敌营中弓箭纷纷射来,前排以枪阵拒敌。叛军也是战阵经验丰富的人马。但是抛射的箭矢对重骑威胁不大,只有偶尔运气不好恰好伤到马腿才会有人失去进攻力。

    箭矢叮叮叮如冰雹落到盔甲上,史彦超适时大喊:“杀!”

    二十步,沉重的铁骑带着战马冲刺的速度和猛力投掷的力量飞出。敌阵前方倒下不少人,轰鸣沉重的重骑趁机冲至面前,顿时叛军调头就跑,拿长枪丢了就转身逃!

    顷刻之间,敌营大乱。

    周军马兵轻松地穿透了叛军阵营,趋近了城门口。此时城门的吊桥还没吊起,城门大开,许多败兵蜂拥往里跑。

    部将大声道:“大帅,咱们杀过去把月城门占了!”

    史彦超观察了一番,有瓮城,冲过去也只能占了门洞,往里冲会成为瓮中之鳖活靶子。他带的骑兵,不喜攻城。

    “退兵收降,等后军把大炮运上来,轰死狗_日_的!”史彦超干脆利索地说道。

    他这么快就决策的真实理由很简单:不喜呆在仄逼的门洞弹丸之地,被拘束住。

    ……

    李筠回到城中中军行辕,心里明白:完蛋了!

    昭义军的战力,连一成都没发挥出来。他也没办法让将士们卖命……除非首战攻打史彦超时能战胜,逐渐让将士们有点盼头,否则神仙也没法,杀人严惩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报!”一个小将跑进来,单膝跪地抱拳道,“禁军未攻城,退兵了!”

    李筠挥了挥手,心道:只是暂时的。

    一员武将道:“主公,咱们应立刻完备城防,现在只能守城。”

    李筠回顾左右,琢磨都派哪些人去守各城。守城兵力分散,只能把兵权分下去……此时,很明显的风险:会有人献城投降!

    败局已定,献城投降还能将功补罪,是部将们最好的选择。

    李筠脸上的皮肤几乎要皱到一块儿,不知谁信得过、谁信不过。

    或许,大伙儿都是信得过的人……至少平素都是可靠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如在耳际,那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并非虚情假意,当时确实都是有诚意的罢。

    可是,真到了这种四面楚歌的时候,谁又不多思量考虑一下?哪怕是武夫,完全不会用心想的人,也很难坐上他们的位置。可能也有一根筋的人,忠义当先,但李筠现在也没有大义名分……说是报郭威知遇之恩,可那是他个人的恩,干别人何事?

    至于恢复周室,驱除篡位者,也没人信。大家信的是李筠想当皇帝。

    罢了!

    李筠点了几个武将,分别负责四门防务。他觉得已经大势已去。

    军务也不商议了,李筠退至二堂,屏退左右开始思量身后事。摆在他面前的,要么自裁逃避,要么被逮住治死罪。

    城破的方式,应该是被攻城时有人受不了硬仗投降。李筠准备今晚回家,和家眷道个别。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主公,有军情禀报。”

    李筠转头看了一眼是个亲兵小将,说道:“报上来。”

    小将双手拿着一卷纸弯腰走进来,李筠伸手正要去接。忽然,那人猛地扑了上来,手抓着东西猛地向李筠刺了过来!

    李筠猝不及防,下意识猛地推了一把,一掌推在了那小将的左胸上。那小将身体一侧,已经把一把短剑猛地捅_进了李筠的心口!

    李筠也是刀口舔血提着脑袋处世的人,但在冰冷的铁刺进血肉的时候,也是一股恐惧悉上心头。身上的力气立刻就消失了大半,很快他觉得四肢都已不受控制。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卑微的小将,“你……”

    小将颤声道:“对不住啊主公,借您的脑袋求个富贵!”

    李筠睁着眼睛,倒在了血泊中。

    这时外面的亲兵侍卫听到动静,跑过来看,一个个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小将也怔在那里很久,脸色苍白,身上发抖。但很快他就想到了自己要干什么,把李筠身上的佩刀拔出来,上去锯李筠的脑袋。他的一头一脸都弄上血污。

    不多久,一群武将闻讯走进了行辕二堂,看到面前的一幕。

    小将道:“郓州没救了,再这么下去大伙儿都要死,把主公的脑袋拿出去投降,兄弟们求个活路……”

    武将们面面相觑,不过见李筠的脑袋都搬家了,众人的敬畏之色已经不见。很快就有人说道:“事已至此,节帅已经死了,再打下去也无益处,诸位兄弟觉得如何?”

    没人反对,陆续有人附和。

    说话的武将见状长吁一口气,又指着那个小将道:“他是谁的人?”

    其中一个武将皱眉道:“亲兵本是末将的部下,但这事儿不是我叫他干的,连这小子我也不熟?”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立刻就有武将招了招手,叫了一群披坚执锐的将士进来,然后说道:“这些人没大没小,全部砍了!”

    乱兵顿时拿着长兵器杀将上去,立刻惨叫四起。

    拿着李筠头颅的小将急道:“饶命,饶命……将军,您不能独吞富贵,大头算您的行不……”

    一个武将冷冷道:“你还没那个资格。”

    众将把屋子里人全杀了,然后捡起了李筠头颅。大伙儿在腥味弥漫的房屋内坐了下来,一群士卒忙着把尸体拉出去,地砖和门槛全是血迹。

    一行武将商量了半天,找来李筠的幕僚,让他们写了一封降表,然后送出城去找周军大将商量受降事宜。

    期间因为没有能拍板,发生了一点争执。有人说周军想怎么受降就怎么受降,因为郓州不可能守得住了,谨防激怒周军。

    也有人坚持要皇帝下旨才能投降。

    坚持要圣旨的武将道:“城外的人是史彦超,那厮纯粹是个武夫,一拍脑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可信。俺们要是放下兵器了引颈待戮,死得憋屈,还不如顽抗到底还得个忠名。今上不同,人说有‘妇人之仁’,不会滥杀,现在的年号不也是‘宣仁’?若有皇帝圣旨,俺们的性命至少是保住了。”

    最后幕僚仲离开口道:“让皇帝受降,老夫觉得是稳靠的法子。”

    众将一听,大多就倾向第二种法子了。平时武将们对这些靠三寸之舌吃饭的文人都不怎么看得起,但心里还是觉得他们肚子里墨水多,脑子更好用。

    大伙儿一合计,便推举仲离出城去送降表。仲离一脸难看:“老夫想先卜一下凶吉……”

    “卜个屁,不去老子一刀砍了你,看你卜不不得出来血光之灾!”

第六百二十四章 有多少事可以胡来

    readx;郭绍已经带着人骑马赶到了前线,在史彦超的大帐内落脚。

    他坐在一条硌屁_股的粗木凳上,看着摆在面前的一只人头。这脑袋脸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了,眼睛大睁着,死了还栩栩如生,完全没有萎_靡的模样,连胡须都硬生生的。

    “罪将等万死!”下面的一群郓州将领磕头大呼。

    王朴站出来作揖道:“李筠大逆不道,谋反犯上!陛下方出兵,兵锋所到,一日平乱!陛下英明神武!”

    左右两列文武,立刻大呼道:“陛下英明神武!”

    大伙儿一起喊,声势十分有气势。一干叛将,无不俯首,几乎是趴在地上。

    王朴又当众大声道:“就是有这些乱臣贼子,不顾大义、无视大局,在后方兴风作浪,我大周禁军才不能全力抵御外寇。试想,禁军正在前方苦战,后面自己人捅一刀,后顾不堪设想;幸得陛下英明,此番以迅雷之势平叛,必叫居心叵测者胆寒!”

    左攸急忙附和道:“若不是国内有人兴风作浪,大周军哪能有所顾虑,急急退兵?”

    郓州叛将被义正辞严的言辞吓得,纷纷讨饶,“罪将等只是惧于李筠积威……”“罪将等万死……”“陛下饶命……”

    郭绍现在可以砍了他们,一点问题都没有,生杀大权是皇权的一种。但他也可以一句话就宽恕他们,这也是权力。

    郭绍想起自己亲自派的官员被砍了,脑袋衔着公_文回来的一幕,心里还有气。要是照自己的想法,就像把这帮反贼砍了泄_愤。

    但是,理智告诉他,无差别地杀他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首先这些人在李筠死后就不再有隐患,其次会破坏他仁义的名声……内_战还没打完,他并不想多费力气。

    一两件事胡来,或许不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但如果太多事干错了,就会量变引起质变……前世的老师教他的。

    郭绍拿起旁边的布,把头颅盖上,一开口,众人纷纷躬身面向自己。他说道:“李筠是一员良将。”

    大帐内顿时鸦雀无声,显然对皇帝的话感到很意外。

    郭绍心道:要是李筠是一个不行的对手,老子打败他有啥值得耀武扬威的?

    他继续道:“李筠在河东时,昭义军将士勇猛杀敌镇守大周国门,都是勇士。这次郓州之战,他主动出击禁军前锋,也是善于判断战阵形势的最佳选择。我说他是一员良将,并无夸大之辞。可惜……”

    郭绍长叹一声:“他不明大义、不识大体,有亏大节,以至于一世之功毁于一旦!朕登基之时,他已奉为君父,今日又背叛,是不忠;我大周军为了天下百姓浴血奋战收复故土,他却在后面策_划谋反,不就是为了一人之欲,是为不义!天下内_战混乱久苦,如今世面初定,他又试图挑起内战,逆大势天道而为。天道汤汤,顺之者昌、逆之则亡!”

    众臣纷纷附议。

    郭绍又道:“今朝廷正是用人之机,李筠为了一己之私将昭义军将士陷于不义……朕痛惜万分!”他说着一脸惋惜难受。

    众罪将无不感怀。

    郭绍道:“昭义军武将、文官幕僚,暂离职接受朝廷审查,被裹挟参与者,稍作惩戒;鼓动谋_反,照律法治罪。因大义而斩杀贼首者,减少了无辜军民的伤亡,一定要论功行赏……普通士卒无罪。”

    王朴等听罢抱拳道:“臣等领旨。”

    一众罪将忙拜道:“天恩浩荡,臣等谢恩!”

    ……郓州善后,郭绍没过问,幽州前营军府还没解散,有大批官吏、又在皇帝身边,权力极大,能办妥具体的事。

    现在郭绍在人前、经常张口说的就是仁义,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事,因为他不是个喜欢标榜道德的人。人有光和暗的一面……很多人都有的本性,世上有几个人真的那么高尚?连一代明君唐太宗都干了不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但是,世上有大多数都愿意认可的规则秩序。郭绍明白,皇权之所以那么强大,是因为有很多人愿意认可。如果违反规则,让太多人不愿意认可,就会丧失权威,权力会逐渐变得无效。

    他坐在灯下,琢磨这些抽象的东西。

    就在这时,王朴、李处耘、左攸三人入帐拜见。

    这个帐篷里陈设几乎没有,只有郭绍有坐的地方,几个大臣只得站着。

    王朴道:“能确定李筠联络过的人,一是杨业,现在在东京,若非杨业主动奏报,李筠叛乱可能没那么快泄露。二是折德扆,静难军节度使,折德扆尚无消息。”

    郭绍看了一眼李处耘,忽然想起了一件小事。当年因为李处耘的女儿,郭绍和折德扆的堂兄弟折德良结过怨。

    李处耘躬身侍立,显得很沉默。幽州大战,李处耘丧失主动权,郭绍没责怪过他一句,不过可能他心里也有担忧。

    “折德扆……”郭绍的手放在下巴,做了一点琐碎的动作。在场的虽然是臣子,却都是很熟的人,现在又天黑了,郭绍的精神还是比较放松的。

    他又回忆起了那件往事……现在回头看,确实不是什么大事,至少没有根本利益冲突。不过当年郭绍还只是个武将,折德良因此上书说过郭绍的不是,确实有点芥蒂。

    王朴道:“折家的人不到东京来表忠,连奏章都不及时送来,是何意思?难道他还能觉得朝廷不知道?”

    “叫折德扆亲自来东京,有点强人所难。”郭绍道。

    王朴皱眉。左攸倒是若有所思地下意识点头,也看了一眼李处耘,没吭声,毕竟那件事关系李处耘的女儿,不太好当着人的面再提。

    郭绍轻轻说道:“世人讲人情,对不熟悉的人不容易信任,特别是曾经有点过节。”

    王朴道:“这些拥兵的节度使,兵权还没削干净,有点兵就敢和朝廷谈条件。”

    郭绍想了想,说道:“此事要保守处理,不能下令折德扆进京,让他有威胁感……动了折德扆,杨业就可能离心。”

第六百二十五章 最想见的人

    readx;大军回朝,主要的大路上人很多,但郭绍总觉得没有了以前得胜回朝的那种喜庆。人多,却有孤寂之感。

    郭绍在金祥殿和大臣们决定了一些禁军休整、抚恤、军饷等事宜,然后到了金祥殿东侧。

    符金盏已经不再,郭绍一回来,她就主动退居后宫,似乎在表明无心迷恋权力的态度。

    郭绍走进存卷宗的小屋,独自坐了下来。这阵子纷乱的事儿从脑海浮过,打幽州不顺利、还死了个兄弟,回来就有人造反……他意识到这个王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稳固。

    他伸手在额头上摩挲了一下,寻思接下来应该干些什么、见什么人……他最想见的人,是金盏。

    就在这时,左攸求见。

    郭绍径直让左攸进到这间小屋来谈话。左攸将李筠联络过的杨业、折德扆都谈了一遍。郭绍只是时不时点头,作出倾听的模样。

    郭绍拿起桌子上的围棋子子把玩了一阵,忽然开口道:“左先生……”

    左攸忙抱拳道:“请陛下垂问。”

    郭绍若有所思道:“李筠谋反泄露后,便毫无胜算,其部下再为他卖命也只是白白送死。可为何他还能驱驰部下发动对史彦超的进攻,甚至还能在城外布阵?”

    左攸愣了愣,说道:“或许……是因李筠平日的积威?”

    郭绍微微摇头,低声道:“他们是个小山头。”

    左攸顿时恍然道:“那杨业和折德扆……”

    郭绍看了他一眼,咳了一声,手指拈起一枚黑子,在桌子上做着琐碎的动作。他心道:小山头难以避免,不过这或许也能算是一种团队。

    他想的不仅是杨业和折德扆,还想到了李处耘……就算郭绍自己,不也有一个小山头、一个团队;李处耘算是这个团队中的一员。

    李处耘有两个特点:一,对本朝有归宿感和忠诚度;二,有能力。他虽然在温渝河战役中表现不佳(失去战役主动权,手握最精锐的重兵,却让皇帝行辕遭受威胁),但之前长期的表现足够证明他的才能。

    暂时还没有人借机攻讦李处耘,去追究温渝河之战的具体责任。一般人可以规避,因为李处耘的女儿是贵妃、而且李处耘倒霉对他们没好处。郭绍想到的是史彦超,如果有人愿意借题发挥,史彦超出面最有可能。

    郭绍看了左攸一眼,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自秦朝以来,‘中国’实力都是最强,一切问题根源都是内部问题。”

    当天,郭绍传旨宦官曹泰,先去李圆儿住的地方。

    李圆儿高兴之余,看起来十分意外。郭绍今天才回东京,宫廷里肯定早就知道了。

    或许她意识到了什么,不过还是高兴地从奶娘手里接过小皇子,教他道:“父皇,叫父皇。”

    孩儿等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郭绍,他还不到一岁。李圆儿生的孩子,比二妹那个次子安静多了,郭绍在东京时两边都经常来看,就没记得这孩儿哭过。

    郭绍忍不住说道:“我这个爹当得不太好,没怎么过问儿子。”

    李圆儿柔声道:“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自当以大事为重。我们妇人,本就该相夫教子。”

    郭绍点头道:“现在我打江山,将来也是他们的。”

    他以为李圆儿会谦虚地说二妹的儿子才是嫡子,因为李圆儿本来就算比较温顺。

    不料李圆儿轻声道:“江山是陛下的,不过陛下后继有人了。”

    郭绍听罢愣了愣,端详着李圆儿,李圆儿低下头,一脸温柔。

    当晚,李圆儿尽心服侍。

    郭绍晚上偶有走神,想起了白天在金祥殿写东西时,宦官们把墨磨得特别浓,毛笔落在洁白的纸上,黑白颜色反差极大。

    床笫之间,李圆儿问他,刚回来就到这边来,皇后不会不高兴么?

    郭绍答不上来。

    李圆儿又轻声道:“我不懂陛下的治国之道,不过相信陛下,内心一定是为了天下百姓。”

    ……

    次日天还没亮,宣德门内外灯火辉煌,文武大臣要打着灯笼进宫。众人在路上纷纷侧目,因为王朴进了宫手里还拿着个烙饼在大嚼。与他最熟悉的魏仁浦却很淡定,仿佛习以为常,不过魏仁浦是从来不干这种事的。

    大多数官员是去设在皇城内的官署,只有一小部分先去金祥殿。

    宦官曹泰亲自到殿外接待诸臣,不过诸臣要先被搜身。大伙儿早也习以为常,就是个规矩而已,武将交了佩剑,然后站在那里让宦官们搜一下就放行。

    李处耘把佩剑递过去,展开双臂坦然站在那里。

    曹泰这时走上前来,低声道:“官家昨日刚回朝,便在贵妃娘娘那里。”

    李处耘没吭声。但前后的同僚却纷纷转头看他,显然曹泰的声音虽小,却让好些人都听到了。

    过了一会儿,史彦超被搜完身过来,笑着脸大声道:“恭喜李点检,贺喜恭喜……”

    “哼!”李处耘一甩袖子,浓密的黑胡子都起得快翘起来了,大步向前走。

    一众文武也不去台基上正面的大殿,径直往东走,到书房后面的一间厅堂里。厅堂里两边都是摆得整整齐齐的椅子。

    过得一会儿,换上了黄色锦袍幞头的郭绍便大步走上上面的位置。

    众臣跪伏在地,高呼:“陛下万寿无疆。”

    郭绍的声音道:“平身,赐坐。”

    “谢陛下。”大伙儿一起说道,然后分两边各自按上下落座。

    一般情况下,日常议事多是大臣们提出具体的事宜和主张,郭绍一开始不会吭声。但今天郭绍一坐下就说道:“幽州之战,是朕登基以来第一次与辽军角逐。无功而返是因攻城速度不快,但也发现了一些问题,同样是骑兵,为何辽军比咱们灵活?”

    在皇帝面前,众人都很注意言行举止,不料史彦超却侧头去看李处耘,仿佛在示意他说话一样。李处耘一声不吭,闷闷地坐在那里。

    就在这时,左攸起身抱拳道:“臣有愚见。”

    郭绍道:“左少卿但说无妨。”

    左攸道:“臣与昝使君谈起过辽军骑兵,若同样是四万骑,大周禁军的马大概就只有四五万匹;但辽军的马却超过十万匹!咱们对比兵力,只算骑兵,未算战马。但正是辽军的战马比大周多,比大周的马好,才让禁军骑兵处于劣势。”

    众人听罢纷纷附和,都赞成辽国在骑兵上比大周实力强得多……这也是事实,要是辽国动员起全国的骑兵,更是远远超过周军的骑兵。

    李处耘这时便道:“臣有负陛下重托,在用兵上也没做好。”

    郭绍道:“顺州、檀州等诸地有辽人准备的粮草,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余力去一个个攻打,加上辽国的马匹有优势,本就难以防范。一开始分兵防范辽军援兵的方略,是我决定的,此事最大的责任还是在我,战前决定的方略并不明智。”

    “陛下……”李处耘动容道,“臣等食君之禄,便该为陛下分忧。”

    郭绍挥了挥手:“御驾亲征,所有的决策都经过了我的同意。李将军在战阵上没有犯错,方略上的错不能怪罪到前线大将头上。”

    众人纷纷道:“臣等有罪……”

    郭绍此时不怎么说话了,众将议论起来,史彦超道:“西北有良马,咱们有兵有粮,不如先去抢些好马回来,再找辽军算账!”

    王朴“咦”了一声,说道:“陛下,史将军此言不差。河套、河西等地沃野千里,正是盛产良马之地。”

    郭绍听罢说道:“尔等若有良策,尽可献来。”

    郭绍登基后,总体国策是以收复幽云十六州、统一天下为目标;至今未改,但今年初试了一下没成功,奇袭幽州投机取巧似乎不容易成功,确实应该重新议定路子。

第六百二十六章 因为等待

    readx;晨议之后,天仍旧没有大亮。郭绍派曹泰去请符金盏,他决定在外廷与她见面。

    书房外厅的一众官吏已经坐在案牍前埋头书写,他们总是很忙很认真的样子,但郭绍总觉得这些负责传递政令、联络各衙门和中枢关系等事宜的人不应该那么忙,不然也不会每天刚到酉时就想下值。

    里面就是书房和几个内阁大臣的办公之地,郭绍也经常在这里阅读奏章。不过这两天的奏章还没人理会,正堆放在铺着黄色绸缎的御案上,只有黄炳廉一个人在将这些奏章进行归类,而左攸昨天才回京,刚刚还在存档房里和郭绍说话。

    郭绍走进了后面的一间殿堂,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随手翻阅一些卷宗等着。

    许久之后,便有宦官躬身道:“禀陛下,端慈皇后到。”

    郭绍站了起来,便见头戴凤冠、身穿袍服的符金盏从北面殿门进来了,二人相互见礼。符金盏轻轻挥了一下手,跟随进来的一众穿紫色圆领的女子便倒退着悄然回避。

    二人在一张几案旁坐下,宫女端茶上来。郭绍随口有礼地询问:“皇嫂这阵子还好么?”

    符金盏轻轻吐出一句:“两个月过得挺慢。”

    她说的话很得体轻巧,但又不是常见的套话。郭绍感觉有点特别,微微一想:过得慢,是因为等待期盼。刚才他在等人的时候,就感觉时间比较慢。

    郭绍不禁看着她的神情,果然符金盏此时的目光有些闪烁,还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她本身是个大方端庄的人。轻轻的一句话,此时郭绍的心头就像起了一阵涟漪。

    有些简单的话,他平素很容易忽视;或是猛然想起才能回过味来。郭绍一时间想起了昨夜李圆儿说的那句话:江山是陛下的,不过陛下后继有人了。

    李圆儿没有谦虚地说嫡子才该是继承人,但那句话当时并未让郭绍感到有任何不适,相反还很顺耳。他沉思,一个皇帝的江山确实都是皇子的……但有个前提,要等他死了,活着的时候别人不能想。

    “陛下。”符金盏的声音传入耳际。

    郭绍抬头看着她,把之前就想好的话说出来:“我有个打算,把西侧的偏殿收拾一下,皇嫂在西殿帮着处理国事。正好政事堂在西面,枢密院在东边。”

    符金盏面有诧异:“陛下已经回京,您是名正言顺的天子,正当壮年。我一个妇人干涉朝政,不妥罢?”

    郭绍道:“宣仁朝以来,皇嫂已经两次临朝,群臣心服、国泰民安,皇嫂有德有才。如今四方战火未平,我需要你。”

    符金盏沉吟不已,并不回答。

    郭绍说出这事儿并非心血来潮,他经过了反复思量。首先,他一直以来有个心愿,想等自己出人头地后,回报补偿金盏,她对自己的恩情太多,就像亲姐姐一样用心在对待自己……现在郭绍连皇帝都做了,算得上出人头地,但他总觉得不能给予金盏什么。原来的打算是收复幽云十六州建立大功业,然后给她名分,好让她名正言顺地分享这一切,但现在幽州没打下,不知要何年何月。

    权力对宫廷女子是很重要的东西。郭绍想给她权力,她有真正的权,无论外朝官吏、还是后宫都要歌功颂德,至少不敢拿气给她受……因为命运前程掌握在上位者手里。

    其次,也是分享果实。郭绍能称帝,金盏起到了关键的作用;现在坐拥天下,就说天下都是他一个人的,金盏就作为前朝皇后呆在后宫?

    郭绍微微叹了一气,转头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没有宫女宦官,便低声道:“我也没料到北伐是这么个结果。”

    符金盏明亮的目光在他脸上拂过,说道:“原本很担心绍哥儿,听说你回来后的所作所为,我很欣慰。”

    郭绍默默地听着。

    符金盏沉默片刻,轻声道:“我现在挺好,你不必在意。你和大臣们为我上了尊号,我在皇宫已有名分、有一席之地,你那样信任在乎我,二妹又是皇后。我现在没什么不好的。”

    她说罢脸上露出笑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饱满圆润的额头、洁白光滑的肌肤,她的模样很美丽。还有她的言语和心意,郭绍不知不觉中,心底一片亮堂,仿佛周围都充满了阳光。

    这时,东面的窗户一缕朝阳撒进了殿堂,郭绍回过头看着那明亮的光线,说道:“恐怕就算是个恶人,也会沉迷此时的景色罢?”

    他回过神来,说道:“幸有金盏宽慰我。”

    符金盏喃喃道:“我也幸得有绍哥儿,你就是……”

    郭绍没听见下文,便看着她,等着下半句。符金盏脸上憋得绯红,抿了抿光滑的朱唇,颤声道:“你就是我的依靠。”

    ……

    朝廷很快就议定,追封罗猛子为燕国公,授罗家的母亲、妻子为诰命夫人,并在东京择地为罗家修建燕国公府。

    杨业被皇帝召见,嘉奖他抓获反将之子的功劳,同样在东京赐宅邸,赏金银、马鞍等物。

    封赏时有不少大臣在场,郭绍又退居书房,单独召见杨业。

    君臣在一些兵法上谈得十分高兴。但郭绍很希望他在这里提起折德扆的事儿,但很可惜杨业一直不提。

    这么长时间了,郭绍算来,如果李筠曾经和折德扆联络过,折德扆要上书早就应该到东京了……但事实是折德扆不仅没有亲自到东京来,连上书都没有。

    郭绍不禁又想:有可能李筠并未联络折德扆。但杨业作为折家的女婿,在这种大事上肯定应该与折家联系。

    郭绍一面和杨业谈笑,一面琢磨这事儿。杨业自己跑到东京来,又装作不知是什么意思?

    “杨将军在行军布阵用策上颇有见解,嗯……”郭绍赞道,又欲言不言的样子,沉吟起来。

    杨业也条件反射地等着下半句。

    但郭绍没说出来,心道他在政_治沟通上却怎么好像少点悟性似的?

    一会儿郭绍没下文,杨业忙道:“微臣不敢班门弄斧。”

    郭绍作罢,反正这时候他不敢动杨业……除非想立刻让西北静难军因畏惧担忧而变成烂摊子。郭绍也没打算立刻就放弃拉拢和信任杨业,毕竟杨家将给他的印象很深。

    而且郭绍换个角度寻思,一个有军事才能的大将,对朝廷官场不太精明,或许也是件好事。

    只不过心中有些许感叹,一个山头想要吸纳进人才,并不是给好处就能行。比如杨业的身份本来只是个北汉降将,郭绍拉拢的诚意已经足够了,但要他对朝廷中枢的圈子产生归宿感和信任,还没做到。

    郭绍当下便道:“河东军务要紧,朕便不久留杨将军在东京逗留,你对朝廷的忠诚,朕不会忘记。”

    杨业拜道:“臣当不负陛下重托,慎重守好河东关隘。”

    郭绍沉吟片刻,忽然说道:“你先回河东整顿军务,过阵子朝廷要部署新的用兵方略,杨将军可到东京来参议大事。”

    杨业听罢一脸惊喜,忙跪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郭绍见他毫不多心,便不动声色地扶起他,好言叮嘱了几句。

第六百二十七章 不高兴

    readx;西华门内政事堂大厅内堆满了卷宗案牍,数以百计的官吏在里面忙碌,仿佛一个开足马力的机器、又好像一个巨大的心脏,无数的政令从这个心脏向全国各地辐射。大周虽在制度上传承唐代的三省六部制,但除军事之外的权力中心在这里。

    范质在一处套房内的书房里办公,这时有官吏送奏章进来了。范质随口道:“放在这里,总算批复,这几日奏章不知挤压了多少。”

    他顺手拿起一本翻开看末尾的批复,一列字体隽永秀丽的红色字迹映入眼帘。

    “咦……”范质道,“端慈皇后批的字?”

    那官儿忙道:“是,卑职等被召进西侧偏殿,拿奏章的时候听到了帘子里端慈皇后的声音。”

    范质眉头一皱:“官家已经回朝……而且西侧偏殿不是没人使用了?”

    官儿躬身一拜:“范相公若无别的吩咐,卑职告退。”

    范质抬起袍袖挥了一下,在书桌前踱来踱去,他的脸十分严肃,眉间挤出了三道竖纹。范质一甩袖子,将双手背在身后,抬起头望着窗外的的景色,自言自语道:“妇人干政……不是好事。”

    不多时,有人进来请范质到王溥的书房议事,三个宰相碰面。王溥、李谷都回东京来了,王溥拿出一叠批复是“政事堂酌情操_办”的奏章出来传阅。

    范质当下就稍微提醒道:“奏章批复的字应该不是官家写的。”

    王溥道:“端慈皇后的字。”

    李谷一声不吭,范质也不便说什么,一个话题顿时便没了下文。

    范质琢磨,汉朝败亡就是因为妇人外戚之祸!在座的几个人身居庙堂之高,竟装聋作哑?而且政事堂就三个宰相而已。

    他回顾另外两个人,看向王溥时,王溥也疑惑地看着自己。范质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寻思,先帝在位时,这厮就似乎与端慈皇后符氏有关系,这会儿恐怕不会站出来。

    范质又看李谷,李谷应该和皇帝私交很好……问题就在于,端慈皇后若无皇帝的信任,怎么能临朝?

    “唉!”范质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谷好心问道:“范相公不高兴?”

    范质恼道:“忠臣总会被人厌烦!”

    王溥听罢也纳闷了:“咱们三人不是好好的一起为国操劳,谁那么大排场,敢厌烦范相公?”

    范质低声道:“天下本有好事者诋毁官家和端慈皇后的清名,而今未经大臣上书,官家便让端慈皇后掌管朝政,岂不是授人以柄?”

    王溥和李谷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

    ……酉时过后,皇城内诸衙门官吏离开皇城,就在马行街附近的殿前司衙门也是酉时下值。每当这个时辰,路上车马仪仗随处可见,京城里真是出门就能见到官。

    殿前司的武将李处耘等人平时和文官基本没有来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谈不到一块儿去。

    不过今天他在路上碰到了两个文官,竟然特意赶车过来寒暄,言语之中多有恭维之意。反倒是从后面来的武将史彦超的人马,对李处耘不理不问。史彦超骑在马上不住朝这边张望,就是不干脆上来见礼。

    一个文官的腰都是弯着的,好言说道:“早就听闻李点检在关中时便好与名士结交,颇有儒将之风,今日一见果然三生有幸。”

    另一个道:“李点检如山之躯,一副美鬓,仪表堂堂,颇有武圣之风,真乃文武双全!”

    李处耘听得瞪眼,他又不习惯随便给官员们脸色看,哪怕别人级别低,只得说道:“捧杀我也,不敢当不敢当!”

    好不容易把两个官儿打发了,李处耘干脆马都不骑了,躲进了幕僚李良士乘坐的马车里。

    “主公。”李良士抱拳执礼。他是李处耘的同族兄弟,读了些诗书,但没去科考,投奔李处耘来的。虽是亲戚,不过李良士却一直执上下主仆之礼。

    李处耘摇头道:“那俩人叫什么来的……和我屁关系,我管不着他们,跑过来奉承半天,真是白费口舌。”说罢一掌拍在车厢上,前面便想起一声吆喝:“走嘞,回府!”

    李良士不动声色道:“殿前司当然管不着文官,可主公圣眷日盛,要是在陛下面前提一下他们的名字,他们也是受益匪浅。前程不过主公一句话的事儿,哪能不抓住机会上来混个脸熟?”

    李处耘听罢伸手捋着大胡子,沉吟道:“都怪那个宦官曹泰,在金祥殿门外那么多人,说什么后宫的事儿?弄得老夫很没面子,好像老夫打了那么多仗是假的,凭女儿谋的官职似的!”

    “主公言下之意,是指史彦超的讥讽?”李良士道,“那厮管他作甚?”

    “哼。”李处耘还是有点不高兴,他已经是有地位身份的人了,还被人当面侮辱,无论如何面子上不太好看。

    良士低声道:“在下猜测,曹泰不是自个来的,因为他是端慈皇后的人,应该是官家的意思。”

    李处耘低头沉思。

    良士继续小声嘀咕:“那日晨议,官家将温渝河之役的原因归结于马匹不如辽国多,是有意庇护主公,免遭大战失利的攻讦。皇宫佳丽三千,官家一回东京,最先就是见贵妃(李圆儿)。这不是官家对主公圣眷的意思?”

    良士声音愈低,用极小的声音道:“贵妃娘娘生的皇子,可是长子。”

    李处耘的胡子都是一抖,急忙沉声道:“话不能乱说!皇后的皇子才是嫡长子……”

    良士咬了咬牙:“主公……皇后或贵妃是陛下封的,皇子出生先后,可不能由人说了算。”

    李处耘道:“休得再说此事。”

    良士呼出一口气,道:“在下遵命。不过那些官儿看好主公,并非坏事;若是大家都看好您,不管事儿原本是怎么回事,起码支持主公的人就多了。”

    李处耘没有吭声。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圆儿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外孙虽然是郭家的后代,可怎么着也流着一些李家的血脉……再说了,要是将来外孙做了太子,或者皇帝,能亏待得了娘舅家的人?

    李处耘以前只是静难军军阀手底下的一个裨将,族中也没谁有过地位;若是自己能最大地奠定李家的地位,将来的门楣是完全不同的。家族的门楣地位才是最稳靠的东西……看人家符家,多少年了,一直都是名门望族。

    甚至当初郭绍非得娶符二妹,也要李圆儿做妾,为何?不就是门楣高低,需要联姻!李处耘当年为了大伙儿共同的前程,对此事也是赞成的;但内心什么滋味,也只有他这个当爹的默默感受。

    李处耘想到符家,又忍不住纠结地捋着胡子。

    郭绍还是中级将领时,李处耘就追随麾下了。太清楚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皇后符二妹不是重点,先帝的皇后符氏才是关键人物。

    符氏对皇帝有恩。

    还有此前的流言蜚语,传言皇帝和“嫂子”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是真是假,李处耘不知道,甚至谁也不知道,因为没真凭实据,最多猜一下。真相不清楚,但李处耘猜测恐怕真有什么事儿,比如听说端慈皇后又被官家请出来掌管国事……给人的感觉,总觉得不太寻常。

    李处耘断定:符家的女子比李圆儿得宠多了。

    他当下便看了良士一言,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今天已经做到殿前都点检,官家待我信任有加、隆恩难报。做人要知足,切勿人心不足去奢求太多,咱们安心为官家办差就行了。”

    “唉……”良士听罢叹了一口气。他时不时观察李处耘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主公有事儿得告诉在下,在下才好为您尽分内之事。”

    李处耘道:“发生过什么事儿,大抵也告诉过你了。”

    李处耘说罢,掀开车帘,顿时一副醉人的景象映入眼帘。车仗前面正是汴水,那河水桥上车龙如来游人如织,两岸亭台楼阁,十分繁华。春风之中,那河畔的杨柳绿意正浓,在湿润的风中轻轻摇曳,婀娜的姿态仿佛美人的腰身。

    宽阔大街两侧的茶楼酒肆十分热闹,比出征幽州之前更加喧嚣,或是几个月东京的人口又多了,又或是春天来了人们都更愿意上街活动。

    “这里该是天下最繁华漂亮的地方了。”李处耘眯着眼睛微笑道。

    李良士道:“若是进入太平盛世,东京会更加繁荣,也会逐渐沉稳。”

    “沉稳?”李处耘随口一问。

    李良士道:“路上的贩夫走卒一辈子也是贩夫走卒,子孙后代同样如此,名门望族也不会轻易动摇根基。”

    “哼哼……”李处耘看了他一眼,“烽火一起,可以凭战功;天下无事,可以读书科举。人间的气流得上下流通。朝廷的规矩,真有本事的人并不是没有路走。”

第六百二十八章 抱不平

    readx;史彦超和几个骑兵指挥使一起在大街上骑着马,他想起刚才看到文官在李处耘跟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哈”地聚了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在地上:“文官不好好动笔杆子,拍马到武将身上来了!”

    刚才几个武将还没吭声,听到史彦超这句话,立刻来劲了,一时间张口就开始骂娘,先把那两个官儿的人格从头到尾侮辱了一遍。.因为大伙儿根本不怕文官,不是一路的,谁也管不着谁。

    骂官儿似乎不过瘾,一个指挥使开始委婉地打起抱不平:“哪次大战不是史将军冲锋陷阵?可奇了怪,他们不来对史将军打躬作揖,倒跑到别人跟前。”

    “有啥法子,李点检是殿前都点检,总归是要压史将军一头。”另一个武将好像商量好的一般,凑上来就接住了话。

    几个人听到这里有些畏惧,停止了骂声。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武将放低声音道:“李点检也就是在攻南唐之战时带水军打了一次好看的仗,别的战场上,史将军立的军功海了去,十次前锋首功,还比不上他胜了一仗?”

    史彦超听到这里,仰起头“哼”了一声,他心里确实没觉得自己哪里比不上李处耘,甚至也没觉得任何武将有他打仗厉害,大周第一猛将不是吹嘘的!

    立刻有人嘀咕道:“李将军(李处耘)不是军功大,他女儿是贵妃……”

    此言一出,立刻让所有人附和起来。

    又有人不满道:“一个贵妃,难道比将士们浴血厮杀还重要?”

    嘀咕的那人道:“还有皇子呢?”

    众人顿时又消停了一会儿,骑着马簇拥着史彦超慢吞吞地沿着大街南下。当下又有人道:“光凭裙带可不行。李点检在幽州温渝河那一仗可没打好,御驾都被惊扰……”

    史彦超冷冷道:“朝臣的意思,辽人的马又多又好,怪不得李将军。”

    众人立刻嘀咕牢骚了一顿。

    就在这时,忽然后面有人喊道:“原来是史将军,失礼失礼。”

    大伙儿回头一看,一个不认识的文官正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史彦超坐在马上俯视那厮,“何事?”

    “呵……”文官打量了一番史彦超的姿态,“刚才你们在说上官的是非?”

    “操!”指挥使们看那文官的衣服颜色,顿时就大怒,作势要殴打他一般。文官却仿佛有恃无恐地慢慢上马,说道:“无益叨扰各位雅兴。”

    在东京城里,众将虽然模样很凶,却并不敢轻易对一个朝廷命官大打出手。史彦超都恼了,“呸”地唾了一口道:“老子最看不起文官!”

    那官儿的脸色顿时一变,气道:“不可理喻,我客客气气和你们说话,你们……”说罢拂袖而去。

    有武将看着官儿的背影,有点担忧地说:“文官的嘴皮子还是挺厉害的,不会有什么麻烦?”

    另一个人不以为然道:“他什么身份,敢到史将军头上动土?”

    史彦超冷冷道:“能动我的人,只有官家。”

    众人一番停留,正好见一个身穿幞头的壮汉过来了,那壮汉在马上抱拳面对史彦超。

    史彦超定睛一看,原来是杨业。他正在气头上,当下就道:“手下败将。”

    本来面目沉静的杨业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看着史彦超说不出话来。史彦超也没把这个北汉国降将瞧上眼,纯属是杨业撞到了他的火头上。

    ……杨业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闷闷地骑着马和几个随从一道走了。他心里一个劲地骂:狗_日_的,得意个啥?老子又没惹你!

    等史彦超等武将走远了,随从才大骂:“这都什么玩意,刚吃了_屎过来!”

    杨业自问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平素一向都比较谨慎持重,但想了半天,愣是没想明白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得罪史彦超了。

    难道是柏谷之战?柏谷之战,杨业率军伏击,算计的就是周军前锋……当时周军前锋主帅正是史彦超。

    一定是记着那事!

    杨业心里十分堵,沉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各为其主,我是河东的武将,在战阵上求胜,有何不对?”

    随从叹道:“周军武将,仍旧没把咱们当自己人。”

    杨业道:“至少今上没把我当外人,否则也不会把河东重任交付于我。”

    几个人一听,纷纷点头赞同。

    杨业呼出一口气,且把一口气忍了,没办法,刚投奔周朝不久,东京官场对他有偏见也是无可奈何。他想着明天就要回河东了,当下小腿上用力,稍稍加快了步伐。

    一行人从大街上向西一转,走了一会儿,一个随从便道:“红莺娘子就住在这里。”

    杨业微微侧目,一个随从翻身下马,上去敲开了角门,将名帖递了进去。不多时,大门便敞开了,一个坐在木轮椅子上的女子被人推到门口,挣扎着要站起来。

    杨业忙道:“免礼免礼!你腿脚不便,无须在意这等虚礼。”

    “杨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红莺一脸喜色道。

    想当初在晋阳分别时,俩人闹得很不愉快,不料在东京重逢,红莺热情的一个笑容,杨业心里也不怪她了……虽然恩怨不少,但想来她并没有害过自己。

    杨业被迎进大门,随口道:“故人别来无恙?”

    红莺翘起小嘴:“我有恙,你会管我么?”

    杨业心道,当初我是留过你的,你自己嫌弃小妾的身份,觉得东京更好。但周围还有别人,杨业愣了愣,觉得这句话不太稳重,当下观察了一眼周围人。

    一个俊朗的年轻文士引起了杨业的注意,那文士很不高兴的样子。

    杨业不动声色,进了前院的客厅。等茶上来后,他沉吟道:“红莺独居在此?过得还好?”

    红莺点点头:“买了这座院子,置了点产业。杨将军不必担心我,沈夫人会关照我的。”

    “沈夫人?”杨业没听过,不过心里一想,此女做过朝廷枢密院的重要奸细,肯定在官场上有人护着。

    他不久前仍是北汉国的大将,周国是敌国,在东京没人的。这红莺怎么着也是肌肤之亲那么久的人,不管怎样,人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总比临时结交的陌生人要有情谊……若是东京连个熟人都没有,万一如史彦超那厮一般有人在朝里谗言,自己一点风声都听不到的。

    红莺也不多说那个什么夫人,低声说道:“故人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杨将军今晚就留在寒舍,妾身一会备些酒菜。”

    杨业无奈地笑道:“恐怕方才大门口那位年轻俊才会不高兴哩。”

    红莺脸上“唰”地一红,说道:“不必理他,他从我这里拿钱、寻关系,还能怎么着?妾身一个人孤苦伶仃,也是情非得已……”

    “罢了罢了。”杨业道,“我管不着你。”

    他心道,你这么过却是享受,不过名声是不用要了……想来这女子和青楼歌妓也差不多,清名似乎也不是她在意的。

    红莺道:“现在酉时都过了,杨将军且在这里歇一晚。正好明日沈夫人要竞价出手一副有意思的名画,妾身要去帮忙,杨将军既然到东京来了,陪妾身去看看罢。”

    杨业摇头道:“这回恐怕没工夫了,明日我就要返回河东。”

    “这么急?”红莺一脸伤感。

    杨业观之,说道:“公事在身、身不由己,若红莺有意,可书信往来。”

    “唉……”红莺幽幽叹了一口气。

    杨业故作有兴趣的样子:“什么画?”

    红莺道:“《韩熙载夜宴图》。”

    “哦?”杨业皱眉,“韩熙载我倒是听说过这个人,南唐国的……”

    红莺道:“说对了。如今韩熙载在江南十分有名,这幅图很有深意哩。”

    杨业道:“愿闻其详。”

    红莺说道:“韩熙载与当今朝廷宰辅李谷是好友,韩公为了避祸南奔,李公送他走正阳。韩公约定,将来若南唐国用他为相,必北伐中原成就大业;李公也不客气,说中原若用他为相,取南唐国如探囊取物……可惜,南唐主沉迷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不思进取、对大臣多疑,韩公心忧,且被南唐主猜忌。只好日日在府上饮酒作乐,装疯卖傻。

    那幅图便是南唐主不信任韩公,派宫人监视,画师照夜宴所见,作的一幅画。将韩府诸人的神态落在纸上,供南唐主观阅。”

    杨业听罢说道:“这么说来,南唐主是昏君,韩公是一颗丹心的忠臣?”

    红莺道:“可不是。现在江南人都说,当初南唐主若用韩公,又岂是这般光景,数月就破了国门?韩公已是江南士林最有名的人。”

    杨业点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红莺笑道:“若是杨将军推辞行程,明日去看看那幅画,买下来,以后价钱肯定水涨船高。那幅画虽然年月不长,也非出自名家之手,可画里的人却是名人,隐藏的价值难以估算。”

    杨业道:“我可不会买,我一个武将对此道不甚明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 清高

    readx;红莺叫人送走杨业,还久久望着窗户,幽幽叹息了一声。

    忽然一个声音道:“娘子与杨业是什么关系?”

    红莺脸上的神色一转,笑道:“好友。”

    走进门口的人便是此前那俊朗的年轻人,名叫俞良,到东京来参加科举的。他显然很不高兴,脸上的神色有羞辱和恼怒交加。

    红莺却笑吟吟地用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心里想着三字“不懂事”,但正因如此,这士子才比那些花天酒地的欢客有意思得多。

    果然俞良忍着怒气道:“怕不止如此罢?”

    红莺也不和他吵,反而温柔地倚靠过来,道,“我要不是认识那些达官显贵,怎么给你找门路?别气了,无论我认识多少人,心还不是你的。”

    俞良怒气仍未消,却无可奈何。

    红莺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再这样清高,咱们别去求韩熙载了。”

    俞良“唉”地叹一声,愤愤道:“我厌恶官场!却偏偏只有这条路才可能功成名就!”

    红莺好言劝道:“那副《韩熙载夜宴图》这么快就变得炙手可热,沈夫人可没少花力气。你以为沈夫人为了什么?就只是想待价而沽?夫人家的名画比这贵的多了。可那些名画和这幅夜宴图最大的不同:名画里的人已经死了,夜宴图里的人还活着。

    一个士大夫,或许能视金钱如粪土,但谁不愿意名声响遍士林,所到之处,人们肃然起敬?这脸可大了。韩公对沈夫人的好,心里是明白的。

    现在我们就是找他帮个小忙,把你平素作的诗送到在朝里做宰相的李谷手上,他能拒绝?”

    俞良听罢情绪复杂道:“不管怎么,娘子对在下有恩。”

    “你知道就好,没良心的!”红莺挥起粉拳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俞良一手抓住:“看我不好好治你!”

    门外,夜色渐渐降临。

    暖风吹得夜色醉,方入夜的东京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在长街小巷中回荡,春色迷人。

    ……东京边梁日渐繁华,已有盛世之象。但朝廷并未放弃战争的国策。

    枢密院副使魏仁浦上呈方略,加派细作混进辽国上京、幽州,摸清辽国内政,等其国内叛乱之时,趁机突袭幽州。

    郭绍没有回应,心里不太赞同,遂召王朴、李谷等大臣问策。(大臣的官位郭绍说了算,但一项若无大臣们的支持强行实施,具体执行起来会麻烦,君相权力因此有微妙的平衡。)

    同为枢密院大臣的王朴对此策也不太赞成。认为魏仁浦的方略和今年初北伐的计策没有什么区别,年初北伐是创造时机突然北伐,魏仁浦之策是等待有利时机……但本质依旧是突袭、速战速决。

    之前那个法子已经证明失败了,还要重新来一遍,王朴和宰相们都不太赞成。之前北伐虽然军队没有遭受重创,但消耗军费、民力巨大,而且没得到什么好处。

    郭绍听到这里,便不再提起魏仁浦的方略。

    几天后,郭绍在金祥殿处理奏章,不远处左攸等二人也忙着在整理分类。这时左攸站了起来,拿着一份奏章走到御案前,躬身道:“陛下,这份奏章有些不寻常。”

    郭绍放下毛笔,伸手接过来,仔细瞧了一番里面没有标点的内容,沉吟道:“归义军?”

    左攸忙道:“归义军在河西走廊,治沙州,便是敦煌那边。唐宣宗时起义脱离吐蕃,进奉中原。但那边形势复杂,交通阻塞,至今已多年没有来往了。归义军忽然上表,实乃稀罕之事。”

    郭绍听到河西、敦煌这等熟悉的地名,立刻来了兴致,急忙叫宦官把地图找来。

    可惜,最大的一副地图上,只标了沙州(敦煌)等地名,那边一片空白。郭绍望着白纸发怔,什么也瞧不出来。

    左攸道:“汉朝时中原方从匈奴人手里得到河西,军屯筑城,方有此地。汉、唐数百年,朝廷以河西为根本,出西域,打通商路,万国来朝。只可惜安史之乱后,中原战乱,日渐无暇西顾。”

    郭绍的手指抚摸着那片空白的地方,一种熟悉又茫然的感觉涌上心头。西域大部分地区,应该就是现代的新疆;还有敦煌属于甘肃,都是耳熟能详的有名地方。近千年前,“中国”就向这些地方开疆辟土了,而今到自己手里,竟然一片空白,一时连地图都找不到。

    曾经经历过极度自信膨_胀的郭绍,此时情绪十分复杂。现在的国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他下意识地用手掌丈量了一下距离,最后还是把目光投向了东北面“北京”那块地方。相比西边的失控,幽州才是最具威胁的失地。

    郭绍将这份奏章单独放起来,说道:“咱们要积极回应归义军的奏章。”

    此事得到了空前的重视,政事堂和枢密院都查阅了很多以前的档案,大概弄清楚了河西这些年的情况。

    唐朝中期以后,河西走廊的汉人脱离吐蕃的控制,实力很强,拥有十一个州的地盘,上表奉唐朝为正朔,张家为归义军节度使。

    唐朝灭亡后,归义军内乱,实力衰微,成为甘州回鹘的附庸。沙州大族曹家恢复了归义军,据有沙、瓜二州,一直到现在。

    最近上书中原王朝的人就是曹家的人,名叫曹元忠。

    奏章里的内容太少,中原这些年无暇西顾,对遥远西边的具体形势了解甚少。诸臣议事,大多是一番猜测。

    大臣们认为:曹元忠派人联络东京的原因,是因为这些年大周不断扩张、加速天下一统,威名已经开始传播到远方;曹元忠在复杂的河西地区处境艰难,想借中原王朝的名分,在当地树立正统的名声。

    一时间官员们争相歌颂皇帝,威名远播四海,得到了四方的认同云云。

    郭绍坐在龙椅上,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儿,很容易被臣子们歌功颂德自我膨_胀。但他内心还是清楚事实:连后世的首都北京都没收回来。

    君臣一拍即合,大方地回应归义军,给曹元忠正式册封名号:河西节度使、西域大都护……

    没有一个人反对,因为周国的势力现在根本到达不了河西,实质上本来就管不了。当地人主动来奉正朔,又不要钱和兵,名分当然给的十分大方。

    朝廷的态度,曹元忠不仅能名义上管河西,还能名正言顺地用中原王朝的身份与西域诸部来往。

    郭绍决定派一个使团和归义军使者去河西,带上朝廷的诏书,前去摸清情况。

    就在这时,翰林院官员卢多逊主动请缨为使。

    攻南唐之战时,卢多逊冒死到江宁劝降,但功劳对于南唐战争作用不大,加上他资质太浅,回朝后依旧没得到重用。

    这次他再度请缨,郭绍答应了他的要求。并叫枢密院下令秦州的王景接待朝廷使者,并派兵护送。

    ……东京客省使与吴越国来往密切,希望吴越国能纳土归降;江南士林德高望重的韩熙载也在试图劝说钱家。但进展不大,吴越国态度恭顺、每年进贡,但是国内仍旧保持着大量的武力。大周一方面找不到理由对吴越国动兵,一方面也觉得劳民伤财……吴越国并不是很好打,当初南唐国与它战争了几十年都没灭掉。

    去年大周也派了使者带诏书去南汉国联络,不料南汉国主回应朝廷,竟然自称“朕”,以“大汉皇帝”自居。这郭绍君臣十分恼怒。

    今年初又派人去谈,要求南汉国主放弃帝号,向周朝称臣……大臣们认为这是合理要求。而今大周坐镇中原,并吞蜀、南唐以及一干割据政权,已是最大的国家;而南汉国偏安一隅,向中原称臣理所当然,而且也是明智的做法。

    不料卢多逊刚离开东京那几天,忽然得到江南的奏报:南汉国主与大周使者没谈拢,竟然怒而杀之!

    群臣听到这个消息,满朝哗然。

    人们无法理解南汉国主为什么要那么做,王朴径直说道:“南汉国主是个昏君!”

    众臣纷纷议论,立刻对南汉发动战争。诸将也纷纷请缨,要求带一支兵马过去灭了南汉国……武将们十分积极,他们看出来南汉国比较弱、内部也很昏暗,这是显而易见立军功的机会。

    但郭绍没有马上表态。他虽然也和朝臣们一样愤怒,但不能打乱了阵脚;观察王朴、李谷等大臣,也没有急着喊打喊杀。

    郭绍不禁琢磨,具体的考虑……调兵太远了,现在的江南没什么能战的兵,南唐国灭亡后精兵被抽走、兵权被分化,主要是提防吴越国和内部谋反,进攻兵力不足。

    其次,现在贸然发动几千里外的灭国之战,需要耗费时间。而大周之前的大略是“先北后南”,通过北伐建立威望,然后借势收复南方偏远的地区;现在再度发动南面的大战,就是在改变战略方向了,不能轻率就动手。

    郭绍现在需要一个调整后的整体方略。

第六百三十一章 食不甘味

    readx;清晨的金祥殿。东殿内厅,符金盏轻声道:“一会儿我便不出面了,留在这里听听便是。今天陛下要与大臣们商议大事?”

    郭绍把目光从桌案上的奏章和图纸上收起,看向符金盏点头称是。他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巍峨的重檐宫殿,不禁说道:“这个位置,只是走上了一个台阶。天下还很大,四方不服王化,甚至威胁中原,此时依旧任重道远。”

    符金盏道:“天下久经战乱,凡事不能一蹴而就。”

    郭绍踱了几步,忽然抬起头来,眼神一凝,“但是,总有一天大周将站在巅峰,威服四海,建立不世之基!”

    符金盏被他野心勃勃的目光感染,情绪也有些激动,用鼓励的口气道:“我相信陛下定能成就大事。”

    郭绍此时又意识到自己是这个世上独特的人,现在又大权在握,没有理由不去超越古人,他感觉体内的气息在膨胀。

    就在这时,宦官王忠入内,弯下腰恭敬地说道:“陛下,大臣们都到了。”

    郭绍抱拳向符金盏告辞,转身向门外走去。一行随从簇拥着他来到一间宽敞亮堂的殿室内,他仰首从容地向上位椅子上走去。

    一众大臣立刻跪伏在地,恭敬地高呼万寿无疆。

    “平身,赐坐。”郭绍抬起黄色的袍袖道。

    一群人谢恩,分两边小心翼翼地落座。殿室内安静了一会儿没人说话,这时魏仁浦便站了起来:“臣与枢密使王使君商议后,有话上奏。”

    上位旁边站着的宦官王忠微微侧目仰视郭绍,然后便道:“魏副使请言。”

    魏仁浦沉吟片刻,便回顾左右道:“辽国内政昏暗,时有叛乱,但还不到分崩离析的地步。幽州是辽国必救之地,要收复失地,无取巧之法,只能与辽国分个高下胜负。

    枢密院几位同僚的见解,咱们得做好与辽国长期作战的准备,终究还是比拼国力和武力。臣等主张,暂改‘先北后南’的国策,暂时搁置北伐。先派兵攻灭挑衅大周的南汉国;整顿西北诸州,补充禁军战马。待我国养精蓄锐,平息内患之后,再北伐与辽国分个强弱!”

    郭绍转头看向几个宰相以及禁军大将,询问他们的主张。众人纷纷附议。

    大伙儿聚在一起议事,虽然只有三言两语表明主张,但并非临时起意。人们事先在底下都权衡好了。连郭绍也事先反复思量过,支持枢密院的主张……因为不能再立刻北伐。

    他有点等不及的心情,苦于一时想不到比大臣们更好的办法。

    郭绍很快离开了这处宫殿,众臣也告退回各自的衙门办公。

    此时郭绍的心情有些复杂,就好像有一口气硬生生咽进肚子里。他心里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时代大干一场,可摆在面前的却还是忍耐,而且一时间别无选择。

    他坐在书房里神情不太好。一个人的心情便会影响周围所有人,因为郭绍是皇帝。

    从当值的王忠到下面的宦官宫女都小心翼翼,生怕撞到风口上。人道是伴君如伴虎,皇帝的权力至少在宫廷里很大,一句话就能杀这些没有什么地位的奴婢,他一不高兴,大伙儿能不提心吊胆?

    实际上郭绍并没有发火,他回忆起来,自己就算做了皇帝似乎也没胡乱杀过人,哪怕是地位最低的奴婢。

    及至中午,郭绍也没离开金祥殿,就在东殿叫宫人送饭进来用午膳。

    最近几天都没怎么活动,他胃口不好,上来的又多是不容易消化的大鱼大肉。他随便吃了一点,便放下了筷子。

    王忠忙小心问道:“陛下想吃什么?奴婢让御膳房重做。”

    郭绍转头看他时,发现侍立的宫女急忙弯腰,畏惧地站在那里。郭绍一时间察觉到了什么。

    他摇摇头,说道:“罢了。”

    王忠忙道:“御厨都是请的最好的厨子。”

    郭绍见他们紧张的样子,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起身离开餐桌。

    ……王忠忙招了招手,叫宫女们把东西收走。他脑子浮现出郭绍离席时的那个不以为然的笑容、像冷笑一般有点僵,王忠吸了一口气,拿袖子在白胖的额前擦了一下,回顾旁边的人沉声道:“陛下今天兴致不好,你们都小心点!”

    “喏!”几个忙答了一声。

    一个小宦官道:“剩下不少菜,王公公赏一盘给小的尝尝罢?”

    王忠指着一盘卤制的鸡肉,挥了挥手。那宦官忙高兴得千恩万谢。王忠忍不住骂道:“一盘肉就把你高兴成这样,没出息的东西!”

    那小宦官道:“人活在世上,还有比吃好吃的东西更舒坦的事儿么?”

    王忠听到这句话,一琢磨还真是。食、色两大乐子,他们是宦官就少了一样,唯有食是很重要的乐子,王忠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是个好吃的人,不然也不会长得这么白白胖胖了。

    现在他又想到皇帝竟然吃饭都没滋味了,这简直是一件天大的事!

    王忠平素很小心谨慎的,生怕失去了现在的地位……这些年皇宫里一朝天子一朝臣,多少宦官好不容易熬上来,一换皇帝就竹篮打水了,皇帝一般都会在重要位置任命自己人。王忠是前朝先帝身边的宦官,而且还被牵涉进了权力之争的风浪,现在还能坐着这么高的位置,当真不易!

    就在这时,京娘过来找他谈公事。

    京娘虽在兵曹司活动,但兵曹司属于枢密院衙门,妇人不能受官职;京娘便挂的是皇城司的腰牌。王忠便执掌皇城司的宦官,平素和京娘有些公务来往。

    王忠心不在焉,忽然问道:“听说花蕊夫人颇善厨艺?”

    京娘被这么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皱眉看着他。

    王忠道:“花蕊夫人似乎与京娘交好,您能不能请她到宫里来,进献一桌好菜服侍官家?”

    京娘冷冷道:“官家的意思?”

    王忠急忙用力摇头,他知道这京娘也是经常出入皇帝身边的人,要是乱传皇帝的意思,给弄个矫诏的罪名下来,谁担得起啊!

    他说道:“只不过是杂家猜的,官家想尝花蕊夫人的手艺。”

    京娘一脸冷意,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吭声。王忠心道骂道:吓唬谁哩?要不是得官家的宠,老子还怕你?

    京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下午派人到宫门外等着?”

    王忠忙道:“哪个门?”

    “西边。”京娘说罢头也不回就走,什么礼节显然没有。

    京娘心里比较难受,她难以克制自己,并不在乎郭绍又三宫六院,但每次知道他对别的女人好,都会难受。不过她还是会遵从郭绍的意愿,哪怕是错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幼年时的经历影响,也许是想让郭绍醒悟,谁对他最好。

    她很利索地出了宫城,乘车来到秦国公府。

    孟昶和花蕊夫人亲自将她迎入客厅,孟昶虽位居秦国公,但对京娘一介女流却十分客气。他寒暄了几句,正要找话题恭维一番。

    京娘却毫不客气道:“我今日前来,是来见夫人。”

    孟昶顿时一愣,脸上十分尴尬,忙起身道:“你们谈,我先回避……哈哈,妇人之间说话,须眉在场确是不便。”

    京娘冷笑看着他,心道:你倒是很会为自己找台阶。

    花蕊夫人挪了挪凳子,亲热地靠近京娘,柔声道:“我在东京没有亲朋好友,就与京娘姐姐好,这么久你都不来,我还担心你把我忘了。”

    京娘的神色稍暖,她知道花蕊夫人说得没错,她现在本来就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京娘与别的女子心思不同,那些妇人之间常常勾心斗角,但京娘对柔弱的女子却有同情保护之心,以前她建道观就收留了一群可怜的女人。

    京娘说话也比较直率,当下便道:“我不仅是来看夫人,还有一事相求。”

    花蕊夫人笑道:“别说一件事,就是十件事只要我办得到,也一定帮京娘姐姐。倒是有些稀奇,京娘在东京还有什么事办不成,要来找我帮忙?”

    京娘道:“官家想吃你做的菜。”

    花蕊夫人顿时愣了一下,感到有些意外。她观察了一番京娘的脸色,并未表现出高兴的样子,过得一会儿才说道:“真是……叫人没想到。”

    “或许有点唐突了。”京娘道。

    花蕊夫人摇头道:“这件事确实是我能办到的……官家召我进宫的理由也真是……”

    京娘的脸上闪过一丝难过,冷冷道:“或许他确实只是想吃夫人做得菜。”

    花蕊夫人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片刻后,她又把脸靠近京娘的侧面,小声道:“在官家面前,我会站在京娘这边的,我俩永不背叛。”

    京娘没吭声,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口,说道:“你进宫找什么理由交代,便自己想了。何时能出发?”

    花蕊夫人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上,忙道:“可得劳烦姐姐等一下我,我至少得换身衣服。”

    京娘道:“等多久?”

    花蕊夫人沉吟道:“半个时辰(一小时)。”

    京娘皱眉道:“换衣服要半个时辰?我等夫人一炷香。”

第六百三十一章 浮光掠影

    readx;花蕊夫人一向觉得,女子长得好不好固然是条件,穿衣打扮同样十分重要。她在衣柜里忙着翻找自己的衣裳,京娘说让她一炷香工夫更衣,让她慌慌忙忙的,心里很急。

    进宫下厨,可不是去参加礼仪宴会,穿礼服不妥;可穿得太随意,毕竟是面圣。这还没顾得上想用什么首饰来装饰……而且自己的衣服数量总是有限的,哪怕她心里想出了大概模样,临时也不一定找得到恰当的服侍;只能在已有的衣裳里面选。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孟昶的声音道:“大白天的,你怎么把门闩上了?”

    花蕊夫人本来心里就慌,听到声音心里一烦,语气也就不太好了:“我在换衣服!”

    “你是我的女人,换衣服还躲着我作甚?”孟昶的声音道,过了一会儿他有点恼怒起来,“自打到东京来,我连你穿衣打扮都没看过了,你还是孟某家的人吗?”

    花蕊夫人道:“能不能等会再说,我正忙着。”

    孟昶道:“你忙着什么,忙着去见别的汉子!”

    花蕊夫人听到这里,心里又烦又乱,不知道怎么回答,顺手翻了一身襦裙换上。

    就在这时,“砰砰砰……”孟昶生气地拍起门板来。4那架势再不开门,就要砸门了似的。

    花蕊夫人打开门,皱眉道:“我不想和你吵,更不想现在和你争吵!你就不能……”

    孟昶大步走了进来。

    花蕊夫人无奈道:“你看什么,难道我在家里还能藏人不成?跟你说了,我在换衣服!”

    孟昶的脸红得像猪肝一样,恼羞和气愤全在脸上,他的情绪非常复杂。

    花蕊夫人小声道:“京娘就在外面等着,咱们能不给她面子忤了她的意?然后和京娘生出龌蹉?”

    孟昶咬牙踱了几步,花蕊夫人看了他一会儿,便赶着坐到梳妆台面前,对着铜镜整理头发佩戴首饰。不料这时孟昶的声音精锐哽咽起来:“当初我为蜀国皇帝时,待你如何,对你千依百顺!那些恩情夫人都忘了吗?”

    花蕊夫人听到这里心里也是非常纠缠,但此时她仍然很烦躁,她生气起来也没好话:“你宠的可不止我一个!那么多女子,不也是排着队从你手里领‘买花钱’,任你挑选。”

    孟昶道:“可我最宠的是你。”

    花蕊夫人道:“我就不明白,如今咱们的处境,你何苦再纠缠这些事,现在你房里那些小娘,我瞧了一下有两个不是挺有姿色的。她们跟你时还是黄花闺女,哪里比我差了?”

    孟昶哽咽道:“可我最舍不得的还是你……那郭绍也是后宫三千,根本没把夫人看在眼里,咱们不招惹他,他也不会拿我们怎样。除非,除非你自己也想倒贴上去!”

    “阿郎怎么能如此说话!”花蕊夫人又羞又气,“好,你意思是我不要脸,不是好人,那也不值得你在意我!”

    孟昶伤心道:“咱们现在也不缺衣不缺食,秦公府呆着有甚不好,何必进宫去?”

    花蕊夫人道:“又不是我自己要进宫。阿郎也不想想,这里不是蜀国国都,是东京!”

    孟昶又愤怒又伤心,咬牙道:“我就知道你不甘寂寞,是不是嫌秦国公府太无趣了?”

    花蕊夫人叹了一口气,皱眉看着铜镜气呼呼地不吭声。

    孟昶越说越有理:“你心都不在了,就是想攀高枝……”

    孟昶越是说她的不是,花蕊夫人心里越气,浑身的烦躁,就好像掉进了泥坑里,到处都不干净。但是她又没法让自己摆脱,因为内心里明白,孟昶确实对她有恩。若非孟昶,她还在最底层风月场合里翻不了身。

    花蕊夫人一脸苍白颓丧道:“阿郎清醒镇定一点,你是秦国公,只要稳妥经营仍有立足之地。京娘记着我的旧恩,当今皇帝也与我有点交情,这不是坏事。你还不明白么?”

    孟昶只顾唉声叹气:“我便是错在亡国。”

    “唉,阿郎玩过那么多女子,但就是不懂女子的心。”花蕊夫人丢下手里的镯子,起身朝铜镜里审视了一下自己,总觉得什么地方都不对,心情非常差。

    孟昶看她左看右看、一门心思在意着打扮……他望着花蕊夫人用几近哀求的口气道:“你别进宫了,行么?”

    花蕊夫人听到这里心里一软,但又想到以前孟昶各种各样让她失望的事,咬了一下贝齿,轻声道:“不去不行。”

    她出门到客厅见了京娘,俩人一起出府邸,上了宫中来的马车。花蕊夫人和京娘在一起总是笑吟吟的,但现在她却一声不吭,情绪低落地坐着。

    花蕊夫人轻轻挑开车帘的一角,怔怔地望着外面,眼睛无神、目光呆滞,那无神眼睛里却有淡淡的又隐藏很深的伤心无助。

    旁边的京娘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别人不说话,她也不会说话。京娘不过是偶尔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花蕊夫人的表情。

    太多的恩、怨在花蕊夫人的内心纠缠,她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在意了。

    花蕊夫人感到身心疲惫,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千疮百孔的人。

    眼前恍惚的繁华市景如浮光掠影,一如那些往事、云烟一样掠过心头。

    而今,听着马车“叽咕叽咕”的响声,看着这个北方的都市大城繁华,一切仿佛在重演。

    她觉得自己应该试图得到郭绍的关注,他是她见识过的人里,最有权势最有力量的人……但是,不知怎么,她有点提不起劲了。

    往事和经历抹不去,人不仅在获得一些东西,也在失去、在留下各种摆脱不了的痕迹。

    进入大周皇城时,花蕊夫人依旧很紧张,也很彷徨徘徊。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熬过去那段路的。她试图让自己高兴一点,因为男人不喜欢看着一个女人疲惫又不太情愿的样子。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走过一段红墙之间夹着的单调走廊,便碰到了一个等在那里的白胖胖的宦官。宦官看了花蕊夫人一眼,又看向京娘。

    这宦官的姿势和神情都颇有气度,看来肯定是个有地位权势的宦官。

    京娘“哼”了一声,完全没好脸色给他看。

    宦官也不以为意,上下打量了一番花蕊夫人,好像在审视她的姿色,说道:“杂家名叫王忠,内侍省的人。夫人随杂家来罢。”

    “京娘姐……”花蕊夫人回头看着京娘。

    京娘看了她一眼,什么也不说,调头就走。

    花蕊夫人便跟着王忠进了一座院子,上面有牌匾:蓄恩殿。很安静很整洁的院子……整洁得有点单调,因为花草树木很少,只有几颗孤零零的树。

    “陛下已经回来了,在这里等着,杂家先去禀报。”王忠道。

    王忠掀开细竹帘,走进旁边的一间屋子。花蕊夫人从竹帘看进去,隐隐看到有书架和堆放的书籍,猜测应该是一间书房。

    里面一个穿着紫袍、发髻上没戴帽子的男子是郭绍,只是隔着竹帘,不太看得清。

    王忠的声音道:“陛下,奴婢把花蕊夫人请进宫了,今晚由她为陛下准备膳食。”

    郭绍的声音里带着吃惊:“谁让你们去做的?”

    花蕊夫人听罢心道:原来不是郭绍的意思?

    王忠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婢并未假传圣旨……奴婢等见陛下午膳用得少,心忧如焚,担心陛下龙体,听说花蕊夫人的厨艺很有名气,便与京娘说了此事。京娘把花蕊夫人请到了宫里。”

    郭绍道:“就因为这点事?”

    王忠忙道:“官家的事,都是大事!奴婢做错了事,甘受官家打骂……”

    花蕊夫人想起那宦官在院子外的架势颇有身份,现在却这么副模样,表现反差只在须臾之间,印象就比较深。不过那宦官说得倒没错,皇帝的一点事,别人都不敢怠慢,皇帝本来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存在,一句话就能要很多的命。

    郭绍的声音道:“起来吧。人呢?”

    王忠道:“就在外面那屋。”

    花蕊夫人在门边,就看到里面的人影向这边走来。她顿时一阵紧张,双手在袖子里紧紧抓在腹前。

    果然片刻后便见郭绍走出来了,他看过来说道:“惊扰了夫人,夫人别来无恙?”

    花蕊夫人听到他这么说,好像故交好友一样。挺温和客气,又比较随意。她的感觉和见面之前想的完全不同了,慌忙屈膝作了个万福,“妾身拜见陛下。蒙陛下圣恩,妾身在东京一切都挺好。”

    郭绍微微侧目,王忠忙悄悄退出房门。

    郭绍道:“免礼了,到书房来坐坐罢。”

    他先走进去,花蕊夫人跟着过来时,他居然亲手替她扶住掀开的竹帘。花蕊夫人的脸顿时一红,悄悄观察郭绍时,没发现他的神情有什么异样,那种随意的神态,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平常,也没有特别热情的感觉。

    花蕊夫人好像一下子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很轻松。

第六百三十二章 识大体

    readx;郭绍一听到花蕊夫人的事,心下就大骂王忠:这宦官是拍马拍到了马腿上。

    但是他并不想怪罪于王忠,因为王忠虽然事儿没办好、态度却没错,而且郭绍并不喜欢责怪下面的人。

    一无节日、二无典礼,径直就把花蕊夫人召进宫来,是什么意思?反正不管上不上,知情者包括孟昶认定有夫之妇花蕊夫人被凌_辱了。简直是一个黄泥巴掉进了裤裆!

    当然,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郭绍完全可以毫无压力地“临幸”花蕊夫人,因为孟昶就是个亡_国之君。孟昶没办法,世人也就看个笑话。

    只不过郭绍压根不想这么做、不想把事做得如此难看!如果他真的特别迷恋花蕊夫人,直接把孟昶杀了,抢花蕊夫人进宫了事,总比这么羞辱他要好看得多,毕竟孟昶也是做过皇帝的人,同样是上位者应该给予这种人起码的尊重。

    如果考虑孟昶已无威胁、想表现仁义之德行,那么再去碰花蕊夫人是什么意思?

    郭绍看了花蕊夫人一眼,脸色有点尴尬,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现在的宦官,识大体还是比正儿八经的官员差了点。”

    花蕊夫人轻咬了一下朱唇,屈膝道:“只怪妾身不好,让陛下左右两难。”

    “咦……”郭绍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打量了花蕊夫人一眼,指着几案旁边的一张塌说道,“夫人不必多礼,请坐。”

    ……花蕊夫人道:“谢陛下赐坐。”

    她明白了郭绍的意思,一时间她倒有点失落。花蕊夫人虽然表现得明事理,可若有人为她不顾代价,却也是很期待的事……人们骂红颜祸水,其实女子愿意做这种人。

    在蜀国时,她听说郭绍很好色,如今想来流言确实不能当真。郭绍有那个名声,应该是由于杨月娥的事,当年周国先帝赏杨月娥给赵匡胤,君臣来来去去推了三次,后来送给郭绍,郭绍便收了,所以有人说他贪财又好色。

    花蕊夫人一面款款走过去,一面寻思:是郭绍不好色?还是自己不够漂亮?

    她再度觉得今天打扮得不好,太匆忙了,怎么也觉得不自在。

    她端正地在铺着深紫色垫子的软榻上落座,指间一接触到垫子的丝面,她便知道这丝料是精细的织物。花蕊夫人本来没什么身份,不过那种纸醉金迷的地方见识不少,在蜀国皇宫也呆了不短的日子;她很容易就能判断出物品是否贵重。

    还有面前的几案,木料隐隐泛着金丝光泽,应该是上了年月沉淀的楠木。

    花蕊夫人随意的目光微微把书房内的陈设很快一扫而过,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她从来不说,但确实喜欢奢侈之物。或许,因为她尝过身份低贱被人卖来卖去的滋味,那些昂贵奢侈的身外之物,能让她觉得自己没那么低贱。

    郭绍这书房,乍看是非常普通的,颜色也很低沉,几乎没有红绿鲜艳的颜色;不像蜀国皇宫里那么锦绣华丽,但依然很华贵,只是风格不同。

    在这样的环境下,面对身份尊崇的人,花蕊夫人愈发注意自己的形象。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月白裙子的宫女端茶上来,还摆上了几碟糕点。

    郭绍顺手就拿起一块,笑道:“不用客气,别说我还真有点饿了。”

    花蕊夫人看了郭绍一眼,感觉气氛很微妙,不像君臣关系、也没那么亲密,若即若离,倒像是好友。她忍不住小心地说道:“陛下少吃一点,用这种点心充饥确是可惜了。”

    “可惜?”郭绍一边嚼一边有点诧异。

    花蕊夫人柔声道:“这小小的口舌之乐,却是人生一大乐趣,且每日都能享用三次,只为充饥岂不可惜?”

    郭绍点头称是。

    花蕊夫人便露出笑容:“不过,要是吃饱了,再美味的山珍海味也没甚滋味。”她的语气有些变化,轻声道,“可不是菜不好。”

    “对。”郭绍饶有兴致道,“平淡之中皆有道理哩。”

    花蕊夫人转头看窗外的天色,便道:“陛下少吃点心垫着,妾身去厨房为陛下做几个小菜。”

    郭绍道:“让夫人下厨,我倒觉得有点辱没了你。”

    花蕊夫人站起身来,笑道:“妾身是女流之辈,不必理会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话。妾身先失陪,陛下恕罪。”

    ……郭绍不管什么罪不罪的客气话,点头回应。

    他看着花蕊夫人轻快地走出房门的婀娜背影,又想着她是去给自己弄吃的,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女子不是艳名远播的蜀国妃子、不是女诗人,却是一个普通人家的温柔女人,充满了简单的生活气息。一切仿佛都回归了本性。

    花蕊夫人走出门口时,又回头笑道:“很快就好了。”

    那微微带着妩媚的笑容在郭绍眼前挥之不去。

    郭绍起身坐到书案前,望着面前的卷宗,觉得这些东西十分枯燥,静不下心来了。

    在此之前,郭绍就知道花蕊夫人漂亮,但确实没多少霸占之心,因为他不缺漂亮的女人……今天,却不知怎么心里很躁_动。

    郭绍伸手摸着额头,想起花蕊夫人说的,美味是人生一大乐趣,每天都能享用。想到最基本的享乐,除了食,还有色。正所谓食色性也。

    反正已经说不清,何不干脆干了啥,更想得通。

    他什么事都没做,在书房里磨蹭了好一阵子。果然花蕊夫人那句“很快就好了”没说错,时间并不久,就有宫女进来叫郭绍用膳。

    郭绍走出书房,见一张圆桌上就三个菜,一盘葱炒肉丝,一盘莴笋炒蛋,还有一碗荇菜汤。果然只是简单的小菜。

    他一面在腰圆凳上坐下,一面招呼站在旁边的花蕊夫人坐下一起吃饭。

    花蕊夫人笑道:“听陛下说饿了,我就简单做了几样下饭菜,上不得台面,让陛下见笑了。”

    郭绍随口道:“越简单的东西,越要手艺。”

    他倒不是说违心的话。不仅因为花蕊夫人的名气,郭绍上回尝过她做的山药片,味道非常好。

    花蕊夫人盛了一碗大米饭递过去,笑吟吟地看着他。

    郭绍提起筷子,先夹了一块肉丝,放进嘴里,先是尝到了辣味,应该是艾子、姜之类的调料,然后葱香、恰到好处的咸味、肉的鲜味,嚼完之后,口舌之间还有微微的甜味……滋味有了层次感。还有肉丝的刀工和火候十分到位,似乎是顺着瘦肉的纹理切的。

    郭绍忍不住夹了一大筷子,辣味刺激了唾液,下着饭非常好吃。果然叫下饭菜。

    他又看着那盆莴笋炒蛋,更是觉得鲜美、食欲大振。黄色的炒蛋、绿色的莴笋,还有红色的几粒樱桃点缀,还没吃就觉得色_相很好看。

    郭绍道:“夫人也吃。”

    花蕊夫人道:“还不到晚饭的时候,我不饿。”

    郭绍道:“那你看着我吃,多没意思。”

    花蕊夫人低声道:“看着陛下饿了能吃妾身做的饭,其实……很高兴。”

    郭绍稍稍停止咀嚼,心里不知道怎么仿佛有暖暖的东西流过。他抬头看了一眼一脸温柔的花蕊夫人,什么也没说,埋头继续吃饭。

    他也不对花蕊夫人的菜评论,只是十分享受地把三个菜都吃了个干净,一点都没剩下浪费。

    “饱了。”郭绍一脸惬意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温茶,在嘴里包着漱了一下口,然后吞进肚子。

    郭绍不动声色道:“咱们去歇会儿罢。”

    花蕊夫人低下头,顺从地答应了。

    郭绍带着她离开厅堂,来到了起居室,便转身向花蕊夫人靠近。她有点失措地倒退了半步,便停了下来,脸上一下子红了。

    郭绍见状,明白她是不敢拒绝的。但是他从来都不愿意强迫女人,可是一时间又不知道怎么问她的意思。

    他便试探地缓缓伸手去触碰她的身子,动作比较慢,以观察她的反应。

    花蕊夫人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目光躲闪十分紧张的样子。情绪会传染,这倒让郭绍也有点紧张……毕竟什么也没说,也没名分理由。

    不过郭绍还算镇定,只是有点奇怪花蕊夫人对这种事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她是有夫之妇,按理反应不该强烈到浑身都发颤的程度。

    郭绍见她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便伸手搂住她的后背,向自己怀里按。

    她的上身微微失去平衡,便轻轻拽住了郭绍的衣襟,呼吸也在变化。

    她这也拽着郭绍,让郭绍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好感……女子在瞬间不会主动去拽一个她内心厌恶的人。被柔软的身子依偎着,郭绍一时间觉得自己仿佛非常高大强大,本能地有大丈夫一样的自我膨_胀感。

    那紧张的气息,甚至让郭绍回到初经人事一般的青涩感觉,十分美好。

    俩人一声不吭,可是美人身上的幽香、娇_弱又沉重的呼吸节奏,掺杂着情_欲的微妙气味,已经弥漫到了整个房间。

    “陛下……”花蕊夫人弱弱地唤了一声。

    郭绍低声说道:“你进宫来,无论咱们有没有事,别人都认为有事。与其如此,何不干脆亲近?”

第六百三十三章 捡起是肉

    readx;欢愉的余韵,就好似她脸上潮_湿的汗水,把几缕凌乱的青丝粘在了脸上。花蕊夫人的口气里微微带着埋怨:“现在才火辣辣地疼。”

    郭绍用手掌抚摸着她光滑圆润的肩头,笑着玩笑了一句。果然男女之间,只要有了肌肤之亲,就能亲近很多,身份的不同也会很大程度消除。

    花蕊夫人红着脸小声道:“自从到了东京,我从未和他同房,可能太久没有……”

    郭绍听罢沉吟良久,说道:“这事左右徘徊不是好事,我派个信得过的人去赏孟昶一杯毒酒,然后宣称他暴疾而毙。”

    郭绍说完,觉得自己的考虑很合理。

    不料花蕊夫人顿时花容失色,身子一颤:“陛下,看在妾身的面上,求您饶他性命罢……”

    她的反应很强烈,郭绍也是一愣,疑惑道:“事儿已经这样了,与其左右两难,不如顺势干脆利索。没什么好犹豫的,捡起来的是肉,丢了的是骨头。”

    花蕊夫人一脸可怜,竟然垂下泪来。

    郭绍见状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忙好言安慰:“先别哭,我还没做什么,你要是有什么想法,我不愿强迫。”

    花蕊夫人哽咽道:“秦国公纵有万般不是,妾身也不能害他。当年妾身本身份卑贱,蒙秦国公之恩……他还专门为我在摩河池边建水晶殿,恩宠有加。妾身岂能恩将仇报?”

    郭绍顺着她的话一想:好像确实孟昶对她更好。自己什么也没做,就是之前见她漂亮,然后临幸了一下;至于蜀国攻陷后的小小照看,是看在京娘面上,那些帮助相比之下也不算什么。

    他自问确实做不到孟昶那么宠她。专门修水晶殿?现在周国国库虽然不缺钱,但是南北都要打仗,不可能花大笔钱在这种事上。

    一时间郭绍确实感觉很微妙,好像自己应该对花蕊夫人比孟昶好才行……

    郭绍忍不住揣测了一下花蕊夫人的心思,又微微摇摇头。他心道:万般借口,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花蕊夫人在他内心分量不够重。

    最难得到的人,恐怕就是因为那人心里有人。

    郭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便依夫人的,我不会动孟昶。你也大可放心,我说要杀他,是觉得夫人处境尴尬……杀了孟昶,一切就简单了。”

    花蕊夫人没有了刚才的高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过得一会儿,她便面有忧愁道:“只怪没有早点遇到陛下。”

    说罢她从郭绍怀里挣扎起来,悉悉索索地开始穿衣。

    郭绍问道:“夫人起来作甚?”

    花蕊夫人道:“趁着天还没黑,妾身得赶着回去。”

    “这样有用么?”郭绍随口道,他指的是掩饰。

    花蕊夫人娇弱无助的样子:“妾身也不知该怎么办……不留下过夜,总会好一点罢?妾身谢陛下怜爱临幸,可是人言可畏。”

    花蕊夫人幽幽叹了一口气,收拾了一番,在门口屈膝道:“请陛下恩准妾身告辞。”

    郭绍坐了起来,说道:“夫人有什么需要,告诉京娘。”

    “谢陛下。”花蕊夫人道。她说罢退出了卧房,裙裾很快消失在门边。

    郭绍怔怔地看着,脑子里一时间还留着她身影的残影。他没能抵住诱惑,以现在的处境身份似乎也没必要去抵_制诱惑,只是忽然觉得今天下午的欢愉,留下的只是空虚。

    他想着刚才的事……杀孟昶,要花蕊夫人同意是不行的,她不可能同意。这个责任,得他来背。但是他观花蕊夫人确实很伤心,不知怎地也总觉得没必要做。

    此时,夕阳西下,天还没黑。照郭绍平时的作息,睡得没这么早。

    就在这时,玉莲走到了门口,说道:“佳人已经走了,陛下要起床用晚膳么?我服侍您更衣。”

    郭绍听得她的口气酸溜溜的,又观察她的脸,似乎气呼呼的样子。

    玉莲上前为郭绍穿戴,一面闷闷地说道:“晚饭是我做的,我可没那么讲究,不知道能不能入陛下的口。”

    郭绍道:“中午那一餐确很可口,不过我每天都想吃的,还是玉莲的饭菜。”

    玉莲道:“谢陛下好意,不愿意在我们面前说歹话。”

    郭绍伸手握住她的手:“玉莲……”

    玉莲低头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轻声应了一声:“嗯?”

    郭绍沉吟片刻,却是仔细摸着她手心上留下的茧,轻声道:“点点滴滴才是真,我还是懂点世事人心。”

    玉莲抿了抿朱唇,低头不语。

    郭绍站了起来,说道:“我再做点事,晚上玉莲侍寝。”

    玉莲小声道:“陛下身体要紧。”

    郭绍笑了一声,走出卧房去了。

    他继续翻阅诸大臣呈献的方略,对付辽国的各种办法都有。虽然朝廷国策已经开始调整,暂时放弃北伐,但是北伐仍旧是远略的重事。

    这些日子他也在不断思虑这事儿。心境的浮躁动荡只是暂时的,现在他又渐渐沉静下来。

    有时候,世事确实就只是个圆。转了一大圈还是会回到原点。

    郭绍重新捡起了去年的想法:与辽国的角逐,拼的还是武力强弱;而武力要通过国力来转化。

    当时他记得自己把这个想法笔记下来了的,但是他记的册子实在太多,而且潦草。现在他不愿意再去存档房翻找,凭着记忆重新构思了一遍。

    大周拥有大量的人口、耕地、物资。现在占领了蜀国、南唐这两大国之后,总体国力应该超过了拥有渤海、辽东、幽云的辽国。

    但是武力还有劣势。大周能战的兵力数都数得过来,十几万禁军战力较强,加上野战不太强的南唐降兵感德军、蜀地剑南军、河东军,以及一些藩镇剩下的兵力。而且大部分是步兵。

    辽国有大量的骑兵和容易成为骑兵的牧民。

    汉朝对付匈奴的军事办法,是大量养马扩充骑兵……当时没马镫。

    郭绍觉得完全照搬汉朝转化武力的法子比较艰难,此时的中原可能也没有汉武帝时期的凝聚力,不一定经得起长达数十年的折腾。

    借助弩、火器,把人口和国力转化为兵力,是最快速的办法。

    因为使用弩和火器,几乎不需要太长时间的训练。一群壮丁,半个月就能学会用这种兵器;几个月就能成军。其中,弩的成本高,但射程远得多,弩兵更有战斗力;此时的火铳,杀伤披甲敌兵的距离只有二三十步,射程太近,但是青铜铳比制造弩便宜得多。

    一群拿着弩和火器,披着盔甲的士卒,哪怕不是精锐,也颇有战斗力。至于步兵怎么打骑兵,就是战术问题……只要数量足够多。

    这条路是否走得通,郭绍现在也不确定。否则他也不会发动今年初的北伐。

    一整套思路很快在郭绍脑海中成型,他忙提起毛笔,将一些设想写下来。

    ……

    次日一早,郭绍在议事殿向诸文武提出了自己的策略。其一,到西北征用一批战马扩充禁军骑兵马匹。其二,发动对南汉国的战争。

    征伐南汉国,郭绍的想法是不必从北方远道调动大军。而是让各地征募青壮,在江南新建大营,以新军征伐南汉国。

    众臣听罢都很纳闷,但没人立刻提出反对的意见。毕竟是皇帝亲自主张,并非大臣进言。

    只不过,陆续还是有人颇有微词。南汉国没什么能战的军队,打这么个国家,还要重新组建训练军队,耗费的时间太长;另外南汉国虽然若,全靠一帮民夫凑成的人马,要灭国也有难度。

    郭绍寻思,那么大的国策,从造兵器到调动物资、民力,需要整个朝廷参与,无法对大臣保密。在场都是中枢大臣,他便开口说道:“南汉国不足为患,对其发动战争,主要目标不是灭国收复土地;而是练兵。”

    众人听罢都几乎屏住了呼吸。

    郭绍正色道:“北伐需要更多的兵力,光靠募兵(职业兵)国库负担沉重,且兵力不足。我想试试恢复唐朝的府兵制,通过各州补充兵员。这些府兵以装备弩、火器为主的步兵。

    先建立一个大营,加以训练装备,然后南下进攻南汉国,一则可以试验府兵战力;二则也是练兵。得到精兵的最好道路,就是打过仗,经常打仗。”

    大臣们听罢一时间议论纷纷,毕竟是牵涉到改变兵制、惊动各地的大事,人们也有一些疑虑和劝诫,主要是会给百姓增大负担,要防着民变和起义。

    有人劝诫,郭绍也不发火,说道:“朕刚思虑的方略,定有欠完善之处,诸位若有主张,此后可以上书言事。”

    众人便一起拜道:“臣等遵旨。”

    郭绍对这个方略充满了期待,目前觉得是找到的新道路。只要过阵子得到文武群臣的支持,就可以尝试去办……皇帝虽乾坤独断,但执行诸事还得依靠各衙门;若是太多人心里不支持,实行起来也不会很顺利。所以郭绍还是希望众大臣能真正赞成他的方略。

第六百三十四章 滋味

    readx;金祥殿东殿几个人正在忙碌制定国策,有王朴、魏仁浦、左攸、黄炳廉等人。

    黄炳廉现在官居内阁辅政,他原本是开封府推官,现在还同时拿着推官的俸禄。

    推官的级别兼任内阁辅政,表明内阁这个新出现的机构级别很低;所以出现内阁之后几乎没有任何不妥,一是没人反对,二是级别太低也不用维护其权威,政事堂宰相们也认定内阁两个人只是帮助皇帝处理杂事、查漏补缺。

    但事实上内阁正在缓慢地转变,现在制定军机国策、他们也有资格参与了。

    黄炳廉一个开封府推官,因为参与办赵光义“辱害”兄嫂案,得到过郭绍的一个承诺:世上有规则,规则由人制定;公道正直之心用在参与制定人间规则上更有用,但拘泥小节无法得到人间规则的大权。

    郭绍没有信口开河,现在郭绍已经登基为帝,黄炳廉也看到了他信守承诺的诚意。

    大周国都的中心,这个小小的书房里,采光很好房间明净。皇帝就在一道薄薄的屏风后,所以没人喧哗。很安静,纸张发出的“沙沙”细响都偶尔能听见,人们说话的言辞也是用心拿捏过。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的清香,微风时不时从窗户吹拂进来。

    黄炳廉兢兢业业,连落笔写字也是当作书法一样认真。

    这个说话都轻言细语客客气气的地方,却让干了多年刑律的黄炳廉嗅到了力量的气息。手里的柔软笔毫,比刀剑更加有力……

    就好比一个案件,孰是孰非、孰黑孰白,说了能算的人是有权的官;连与官僚有关系门路的人,都能在纷争之中更有实力、更让人惧怕。但是判案的官,一方面得顾及朝廷律法,另一方面还得担心更高级别的上峰问罪、以及官场里的规矩。

    而这个小小书房,就是最有权力的地方、也是制定各种规矩的地方。黄炳廉身在这个圈子里,不仅能通过同僚干涉很多事,而且他参与的,是干系亿兆人的大事……力量大到了能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男人总是想自己很有能耐、而不是觉得任何人都可以让自己无奈屈服,黄炳廉在这里尝到了这种滋味。这种滋味很容易让人痴迷。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小心翼翼地送了一叠奏章进来了。旁边那张书案后面的左攸侧目:“黄辅政,咱们先做这事儿?”

    黄炳廉忙放下笔,抱拳回应。

    俩人分了奏章来处理。过了一会儿,黄炳廉发现了一份宰相范质的奏章,心里立刻重视起来……忙翻看细读一遍。

    这份奏章引经据典,说了很多道理,但内容只有一个:劝诫皇帝不要让后宫来掌管国家政务。这个后宫妇人,当然指端慈皇后符金盏!

    黄炳廉意识到了事情有点严重,沉吟片刻,把奏章递向左攸旁边。左攸先从容地放下笔,然后接过去看。黄炳廉看到左攸的神情微微一变,稍许,左攸把奏章递了回来:“既是黄辅政拿到,便由你来。”

    黄炳廉拿起一张黄纸条,提起笔想了很久,愣是下不了笔……归纳内容并不困难,但措辞不能随意。

    他伸出左手在下巴的胡须上抚_弄了许久,终于放下毛笔,拿起奏章站了起来,走到屏风里面,躬身拜道:“陛下,范相公有份奏章,请陛下亲自过目。”

    “拿过来。”郭绍道。他的旁边站着宦官曹泰,曹泰上前来拿奏章……因为黄炳廉不敢轻易太靠近皇帝了。

    黄炳廉不敢去观察皇帝的表情,当下便拜道:“微臣先行告退。”

    黄炳廉倒退几步,然后注意着步伐姿态走回自己办公的位置。左攸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黄炳廉微微点头示意,然后坐了回去,继续拿起一本奏章翻开。

    他一个辅政,无权处理一个宰相的奏章,连评论都要谨言慎行。不过他心里倒是对那事儿有数的。

    皇帝看到那份奏章,肯定不高兴!皇帝和他大姨子的关系有流言蜚语,黄炳廉是不知道真假,但可以肯定郭绍宠信端慈皇后……因为让她在西殿执掌国政,是郭绍的意思、也是他自己愿意干的事。

    现在范质不让郭绍做他愿意的事,郭绍能高兴吗?

    不过,黄炳廉又琢磨: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新国策不仅是在组建一支“乡勇”,而且会涉及兵制、徭役、赋税等诸多方面,皇帝肯定想让官员们都心服口服地支持他,而不是应付了事。

    范质的奏章,究竟只是他个人的主张,还是替一批人说出心思?如果是后者,郭绍就不能不多加考虑了。

    黄炳廉一声不吭,忍不住又转头看左攸,不料左攸也在看自己,俩人面面相觑。这个动作,让黄炳廉感觉有点疑惑不解。

    ……

    一到酉时,宣德门上的钟鼓就敲响,在金祥殿内清晰听闻。郭绍站了起来,说道:“诸爱卿做完今天的事,便下值罢。”

    左攸等人起身作揖,一齐道:“恭送陛下。”

    大伙儿等郭绍和宫人们离开东殿,这里官职最高的枢密使王朴便开口道:“收拾一下,明天再办。”

    东殿内渐渐便热闹起来,大伙儿寒暄几句,有时候还开句玩笑。

    左攸也与几个人一起离开金祥殿,步行出东华门后,便与同僚告辞,各自上马车或骑马回家。但左攸今晚还不能回家,他要去禁军大将罗延环家一趟。

    罗延环今天生辰。

    这会办宴席有规矩,六十岁以上的人才能办寿宴。罗延环这种壮年,就算有身份也不能在东京随便开宴,他生辰这天便只请东京的故交好友在家里吃顿饭。

    左攸和他不仅是同朝为官,还是好友。所以左攸得去。

    俩人私交很好,因为罗延环能有今天,给他引路的人就是左攸……

    当年枢密使王浚因骄横跋扈、企图挟制太祖郭威,被清理党羽,罗延环被牵连贬官。罗延环认识左攸的时候,正在一个闲职衙门挂个职位,每天去公家混饭吃;因左攸引荐,罗延环才投到郭绍账下,并迅速得到重用。

    后来郭绍称帝,罗延环投奔之事,对他前程的作用就不言而喻了。他当然打心眼里感激左攸。

第六百三十五章 难得知己

    readx;罗府上有亭台楼阁,有庭院绿意。客厅里三人举杯对饮,谈笑有声,时不时有一盘佳肴端上桌子。

    罗延环举杯动容道:“人生难得一知己,而今我有两个,夫复何求?”

    左攸一脸笑容端起酒杯:“愿咱们年年都能在此对饮,为罗兄庆生。”

    “先干为敬。”罗延环一脸红光,仰头饮尽杯中酒。

    李处耘也微笑地按住嘴上的大胡子,端起了酒杯。

    就在这时,一个貌美的妇人笑吟吟地从后门走了出来,那妇人盘着发,头发上插着金钗,不过打扮却显得比较朴素亲切。

    罗延环说道:“李兄见过贱内……这位是内阁辅政、太常寺少卿左兄,你快来给二位兄长见礼。”

    左攸急忙站了起来,眼睛看着别处,也不再去看那美妇了。

    妇人款款屈膝道:“妾身这厢有礼了,见过二位兄长。妾身下厨做了几碟小菜,不知是否合哥哥们的口味哩?”

    李处耘做了个虚扶的动作:“嫂子快别多礼了。”

    左攸忙道:“让嫂嫂亲自下厨,我等实在过意不去。菜特别好吃,好像回到家的味儿,多谢多谢。”

    妇人笑道:“都是粗茶淡饭,哥哥们不嫌弃就好。”

    “不敢不敢。”左攸和李处耘一起好言道。

    妇人道:“哥哥们慢用,妾身就不叨扰你们雅兴了。”

    左攸用不经意的目光看了一下那妇人的背影,心里明白,一个同僚连女眷都叫出来见面,着实是当成信任的好友来对待了。

    三人继续饮酒聊些轶事,左攸时不时也饶有兴致地附和几句,但他心里却想着了另一件事:宰相范质的奏章。

    有些事,就算在私底下大家也不说的,但左攸心里却明白:符家皇后生了儿子,李圆儿不也生了皇子,而且年长,不过现在不是嫡子而已。

    不知李处耘怎么个想法,但要是把目光放远点,符家太得宠信,对李处耘家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那份奏章,范质率先站出来质疑端慈皇后掌管朝政,暂时知道的人还不多;少数知情者,其中就有左攸,因为他在东殿亲眼看到了。

    现在在罗家,就三个人,要不要告诉李处耘?

    左攸有些犹豫。他以私心当然想告诉李处耘,因为和他们私交都很好,李处耘和罗延环是很早的好友故交了……左攸犹豫的原因,是嗅到这事儿可能会有点复杂。

    罗、李二人以知己好友待左攸,特别是罗延环。如果要左攸在大臣中站位,当然会站在他们这边;但是这事儿还要考虑另一个人,当今皇帝。

    左攸原本的身份,是郭绍的幕僚,也是好友;然后才为了郭绍举荐人才,与罗延环、李处耘加深交情的。

    范质的奏章,既然郭绍还没表态。左攸寻思着,还可以等等,不用急着告诉任何人。

    于是三人继续饮酒谈逸闻趣事,没人提到公事。

    ……

    次日天还没亮,在皇城金祥殿,郭绍照常与几个重要衙门的大臣见面。

    郭绍经过一夜,权衡了一番,决定把范质的奏章拿出来询问大臣们的意见。范质是两朝宰相,他与很多官员都有来往;而且通过奏章的程序,总有人知情。这事儿瞒不住,压下去也不是好事。

    “昨日范相公有一份奏章,叫诸爱卿看看。”郭绍转头对宦官曹泰道。

    众人便拿着奏章传视了一圈,一下子殿内就安静下来,静得仿佛掉一颗针都能听见。

    范质在奏章里列举了一些后宫妇人干涉导致朝政昏暗的例子……郭绍不认可,因为他觉得符金盏并不是那些祸国殃民的女子可比的,但是他也不便与大臣争辩。范质还有个理由,妇人会让朝政失去公正清明,破坏礼制云云。

    郭绍心里也清楚,符金盏是怎样的人不重要;关键是经过唐朝武则天称帝后,无论武将士大夫不信任女子。人们害怕重蹈武则天朝的一些事,也不习惯妇人的作风特点。

    郭绍回顾左右,先把目光放在王朴的脸上。王朴眼睛看着下面,皱眉沉吟不已,完全没有表态的意思。

    他又一一看去,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吭声。他看到左攸时,左攸抱拳道:“臣以为,端慈皇后此时当政,确有不善之处。可能会对端慈皇后的清誉不利。”

    郭绍听到左攸都这样说,心情也往下沉了一截。

    就在这时,史彦超大嗓门道:“文官就是啰嗦!兵事不还是官家在管,那些动动笔杆子、动动嘴皮子的,能干什么?官家哪有闲工夫去理会,让端慈皇后帮忙没啥不好。这是你们的福分,端慈皇后待人仁慈宽容,连禁军将士都服她,文官儿反倒左右不是,不识好歹!”

    他的言语充满了对文官的蔑视,在场的宰相文官都十分不悦,左右看史彦超不顺眼。

    范质冷冷道:“马上取了天下,若治天下还用武夫,梁、唐、晋、汉的教训尚且不远!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史将军不懂,何必乱说一气叫人笑话?”

    史彦超大怒,指着范质冷笑道:“现在觉得自己腰站直了?当初,官家率军进皇城,怎地没见你硬气……”

    “史彦超!”郭绍的脸立刻拉下来。

    史彦超愤愤住了口,范质已经起得手都哆嗦了:“你,你……”

    郭绍道:“范相公为了大义、为了天下大局,顺应百姓人心,一直在朝廷操持政务,你这样羞辱一个宰相,将朕置于何地?”

    王朴也道:“史彦超,你可知罪?”

    郭绍也接着责骂一通。

    郭绍见谈不拢,当下便道:“今日便罢了,你们有什么主张,可上书言事。在场诸位,言事无罪。”

    ……诸臣离开金祥殿时,王朴在路上等史彦超走上来,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要不是官家护着你,史将军今日要吃不完兜着走,你可知道?”

    史彦超面不改色,哼哼了一声。他嘴上不认,却觉得王朴的话没说错。

    王朴道:“多说无益,史将军好自为之。”

    史彦超闷闷不乐地回到殿前司官署,来到他办公的套房,忍不住又大骂了一通。

    一个亲近的部将正好进来办事,便好言劝了一番,又问谁惹了史都指挥使。史彦超看了部将一眼,还算信任此人,当下便把金祥殿东殿的事儿说了出来。

    部将立刻跟着大骂范质。范质虽是宰相,但禁军武将私底下根本不买账,政事堂管不着他们;要是换作以前,有兵的武将更加嚣张,现在收敛了一点在明面上不敢无礼。

    部将骂完,回头看了一眼门口,低声道:“史将军提到左少卿的态度,末将倒想起一件事来,昨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罗延环生辰,左攸也去了的。”

    史彦超皱眉道:“那罗延环以前落魄不堪,能得重用,混到现在的高位,就是当初靠左攸把他举荐到官家跟前。俩人关系不错,罗延环生辰,左攸过去喝酒有啥不对劲?”

    部将道:“当然没有任何不对。不过李点检和罗延环的交情就更深了,因为罗延环先投官家账下,李点检才有了门路……”

    史彦超恍然道:“你的意思,昨晚那左攸与李处耘有什么串通?”

    部将靠近一步,把嘴靠近史彦超的耳侧,悄悄说道:“不然左攸今天怎么忽然去支持范质?他支持范质就是在帮李点检。

    末将怀疑李点检和范质都有啥关系!最近很多文官都在李点检面前阿谀奉承,大臣虽然没有出面,但难不保那些文官是某某大臣的人。”

    史彦超皱眉道:“你给老子说清楚点,左攸支持范质、就是帮李处耘?啥意思?”

    “嘘!”部将一脸紧张,悄悄说道,“端慈皇后是符家的人,她要是掌权,皇后生的皇子还能不稳如磐石?李点检(李处耘)的女儿也生了皇子的,那个皇子就没什么指望了。这么说,史将军明白了么?”

    史彦超沉吟不已。

    部将又道:“李点检位高权重,其实军功不如史将军……”

    史彦超不否认,眯着眼睛道:“别的事儿老子不敢吹,战阵上冲锋陷阵,这天下还几个人敢与老子叫板。”

    部将小声道:“那是,那是。李点检为啥要压咱们一头?什么好事就偏向与他关系好的人,着实叫大伙儿心里不痛快!要是史将军能做殿前都点检,大伙儿都高兴。

    李点检不仅靠裙带关系,现在还与文官勾结。末将觉着,史将军就算为朝廷着想,都该上书进言,提醒官家。”

    史彦超道:“如何上书?”

    部将急忙低声道:“就把左攸昨晚在罗延环家,与李点检密谈的事儿告上去。”

    史彦超道:“这就够了?”

    部将道:“够了,毕竟李点检比史都使地位高,您要是把话说太难听了反而不妥。且这事儿也不用多说,官家是圣人、非凡人可比,官家一看到奏章,就能想到……李点检私心很重,为自家私利,勾结大臣、意图攻讦符家。

    只要官家不信任李点检,他一下去,除了史将军还有谁有资格坐殿前都点检的位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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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介绍:
五代十国后期,赵匡胤还只是中级校尉,这时一名禁军小队长就已经知道他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了。大家都还有机会,况且小队长对赵家将来的干法也不是很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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