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一章 左攸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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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祥殿书房内,左攸跪伏在地上,双手捧起一卷东西。当值的宦官王忠走上前小心拿走,放到了郭绍面前的桌案上。
“左少卿起来。”郭绍看了他一眼,伸手渐渐展开桌子上的图。
一副线条匀称精细的图纸渐渐出现在眼前,郭绍的眼睛一亮,先看到了一个圆圈旁写着“幽州”。等图完全展开,上方从右到左写着标题“幽云十六州图”,右侧还有画图人的名字,王朴、左攸、昝居润。
甚至右下方还标注了比例尺。因为郭绍画图都是这样画,身边的人照着皇帝的习惯,学会了这样制作地图。
这幅图比郭绍自己画得好,文官们无论查阅地形记载,还是丹青的技巧,都比郭绍要强。郭绍一时间几乎忘记了左攸的存在,细心地欣赏着图纸上的每一条线,指甲修剪很短的粗糙手指沿着图上的道路抚摸,眼神也变得额外专注。
幽州十六州,这块失去了几十年的地盘,在青史上一直出现的地名,就在眼前。郭绍从图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地盘的扩张。心中一种莫名的野心就被这精细的东西点燃。
它不仅是一块地盘,也是一代帝王的威信,更是国家防线的基石。
郭绍抬起头来,问道:“你们为何献图?”
左攸谨慎地拜道:“陛下或许用得上,臣等为陛下分忧。”
郭绍沉吟片刻,目光从图右的名字上扫过,回头对王忠道:“派人去传旨,召王朴……还有魏仁浦,昝居润来见面。”
王忠躬身道:“奴婢遵旨,即刻便办。”
左攸拜退,先到外面等候。
郭绍等待的时候,在窗前踱了好一阵,又坐会椅子上,翻看放在上面的卷宗。一些对辽国各方面的记载……辽国皇帝是耶律璟,郭绍不太了解此人,耶律璟住在几千里外的上京,原本就是十分遥远的人。照着枢密院收集的东西,耶律璟的名声不太好,残|暴、嗜酒、贪睡,辽国现在内部动荡情况不妙,也有“昏君”当道的原因。
不过郭绍不看耶律璟的名声,他只看这人的所作所为,以及辽国的前事。郭绍觉得辽国的现状责任不在辽国主,确实是前仇旧怨所致。
耶律璟若是能建立大功和威信,处境也不是不能改变。
郭绍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处境和这个敌人有些相似……郭绍及其拥护者无论怎么开脱,都改变了篡|夺江山的本质,要么强行防范、要么以大功威势重新建立地位,否则他的权位不是那么稳当。
他现在才明白帝王们的心境并不是那么踏实,就算不断宣扬君权神授、忠孝尊卑等等,也总怕被人从皇位上拉下来!
若是急着防范武将内部制衡,难以避免会削弱武力。此时国门敞着,从河北到中原一马平川,长期被威胁,这皇帝当得也不会太踏实;坐在这位置上,怎能不为天下多少负责?
郭绍久久看着窗外的景象,平整的砖地,宏伟的建筑,十分庄严。
这时,王朴等人便已被带进书房来了,他们本来就在皇城里办公。四人一起行叩拜之礼,郭绍回过神,让他们起来,又赐坐屏退左右。
郭绍开门见山地问道:“诸位以为,以现在大周的实力,战胜辽国可有胜算?”
他没有说攻占幽云十六州,因为那块地盘对辽国也同等重要;一攻幽州,就等同与辽国全面开战,基本是大周朝臣的共识。
几个人都侧目看向王朴,王朴正色道:“是否能战胜辽军主力,实在难说……”
郭绍便道:“王使君言下之意,不宜开战?”
因为一场胜算不大的战争,最好的选择就是不打;如果有选择的话。这是古今用兵的原则,战争本来就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
不过王朴却道:“朝廷的意图,只是收复幽云十六州,而非与辽军分个高低。老臣曾反复推论,只要能迅速攻占幽州城,赢面倒是很大。”
魏仁浦拜道:“臣与王使君商议过方略,有一个方略可行:先以神速趋进幽州;若能尽快攻占城池,等辽军援军一到,周军有大量精锐步兵依托幽州城,便可决战。辽军很难在正面战胜大周主力,更别说夺回幽州城。只要达到这样的情势,大周就能有法子占据幽州之地。关键便在于是否有把握攻占幽州城。”
魏仁浦沉吟道:“幽州是一座雄城,自古易守难攻。不过陛下能半月拿下晋阳……”
昝居润一脸敬意:“陛下诸次率军攻伐,攻无不克。大周军衣甲兵器精良,而今非同往常;辽国骑在中原的头上多年,我国是该与他们较量了!”
“你们几个人都觉得北伐时机已到?”郭绍慎重地问道。
王朴道:“突袭幽州是取巧之法,老臣赞同尝试此略,确如魏副使之言,只因陛下多次攻陷雄城……要是以老臣对此大事的考虑,与辽国开战后,拼得是国力。大周可以厚实的国力和人口,与辽国消耗。大国开战,当然是两败俱伤。”
他拱手道:“陛下问时机,臣以为时机已到,又未到。”
郭绍不动声色地看着王朴,随口问:“此话怎讲?”
王朴道:“当此时,大周吞并诸国,国力大增,后方几无后顾之忧;而辽国朝政昏暗内乱仍未结束,正是大周开战的有利时机。
臣又言时机未到,是担心陷入战争后的变数。正如臣的考虑,与辽国之战,可能是长期的消耗战,此时大周国内稍定,一旦没有进展,又大量消耗国力,形势可能不妙……不过,若真能速战速决当然最好。”
郭绍道:“现在大周是攻势,咱们想打就打,想停就停。辽军若是敢进攻,当年先帝北伐撤军后又值朝廷动荡,辽军那时的机会更好。”
魏仁浦赞道:“大周以武立国,何曾惧怕过战事,陛下是继先帝后的明主,幽云十六州失于(后)晋朝,当自陛下之手归复中国(中原一带立国的王朝)。”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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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 未问愿不愿意
readx;酉时,郭绍回到了蓄恩殿。当值的宦官王忠躬身把一个册子放到他的面前,为他翻开。上面是郭绍亲笔写的几个女子名字,便是他下令轮流侍寝的妃子。
他略微一想昨晚是谁,便依次在后面的“周宪”名字旁边拿手指一指。
“喏。”王忠倒退着离开了蓄恩殿的书房。
皇宫佳丽无数,郭绍也有好几个妃子了,但他反而觉得好像独身了似的。无论在这座小的蓄恩殿,还是在皇帝的正殿万岁殿,一般都是妃子们临时被送过来歇一晚,或是住几天,她们有属于自己的住处。
因为皇帝要“雨露均沾”,独宠会引发很极端的冲突……那个被独宠的女子把所有人的路都堵死了,必成众矢之的,会发生什么事就难以预测。有人长期和郭绍住在一起也不好,在那个妃子的眼皮底下临幸别的妇人,本身就是让人难受的事。
整个皇城,就算是宣佑门里面的后宫,几乎就是一个“衙门”。不过,历代皇帝经营出了这样的格局,总是有其道理……不是人情,而是各种各样的欲_望。
郭绍走到柜子旁边,拿出了几个琉璃瓶。接着翻开一本册子,随手画了一个简单的表格。
他把几根棉麻搓成的绳子小心地拜访在一个木盘子里,又在旁边放上一把直尺;然后起身从铜制灯架上取下一根红烛,把几根绳子一起点燃。
“啪”地一声,一只沙漏被倒了过来。盛满沙子的一端变成了上端,细沙“沙沙沙……”开始在透明的琉璃瓶里流淌。郭绍等待的时间里,听着那细响,仿佛感受到了光阴从容地流逝。
良久之后,除了一根麻绳,别的绳子都陆续燃完,只有一根只燃了一小段,而且没有熄灭。郭绍看了一眼尺子上的长度,提起笔在纸上记录下来。
草木灰泡水,浸泡麻绳之后,能减缓燃烧速度。至于为什么,郭绍也不知道……反正他试验出来,这种麻绳能做火绳枪的火绳。
周军前期使用的火铳,拿火炭点引线,可能相当于火门枪。按照前营军府派到神火都观察实战后的奏报,实战效果比郭绍想象的还差。一是故障率太高,经常临阵齐_射时不能发火,主要点火太麻烦、也不稳定。二是精度极差,一只手不便于瞄准,虽有齐射弥补精度,但打偏了还是打不到人……向上倾斜弹丸会飞上天,向下倾斜直接打在地上,什么效果都没有,齐射也需要精度。
而且铜火铳作为狼牙棒,也比专门的近战兵器难用。那种火铳乍一想能远能近,实则两样都不中用。郭绍改变了观念,兵器还得专攻。
所以他准备捉摸火绳枪……因为很清楚火绳枪比火门枪好用。黑_火药兵器当然燧发枪最好,但他觉得自己和军器监的工匠都做不出来;至少火绳枪的原理想起来还算简单,就是用一个机关带动火绳点燃火药而已。
郭绍坚信热_兵器战争是战争的发展方向,不管现在有没有用,反正以后肯定有用。
……“妾身拜见陛下。”一个婉转的声音道。
郭绍转过身,便看见周宪在门口屈膝行礼,低眉看着地上。
“娥皇到这边来陪我坐坐。”郭绍说道。
周宪便款款走了过来,轻声道,“谢陛下赐坐。”然后端庄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面带好奇地打量着桌子上摆放的各种杂物。
郭绍问道:“你在这里还住得习惯么?”
周宪缓缓点头道:“挺好。”
郭绍的目光从她的鬓发间扫过,秀黑如丝的头发和玉白的肌肤十分鲜明。他说话的声音也更温和了:“宫里平素可能会无趣一些,娥皇最近在做什么?”
周宪道:“端午节将近,内侍省的人知道我善舞,要我在宴会上献舞。正好以前的《羽衣霓裳舞》已经整理完了,我每天都忙着排舞。”
“他们没问你愿不愿意献舞?”郭绍道。
周宪顿时抬起头来看着他,抿了一下朱唇,说道:“为陛下献舞,妾身很愿意。”
郭绍不禁想,宴会上可不止一个人看,周宪这样的身份献舞,本身或许是一种屈辱?
他顿时便说道:“端午的大宴上你别跳了,我一会告诉王忠。”
“陛下,妾身在南唐国宫廷,也常常献舞的。”周宪轻声道。
郭绍道:“在这里不太一样。”
周宪的声音愈低,“妾身既入大周,已为陛下所有,并无怨意。”
郭绍看着她的脸庞说道:“我舍不得让你感受到屈辱。”
“陛下……”周宪不禁抬起头,神情有些动容。片刻后她目光明亮地看着他,“那妾身现在为陛下献舞,跳给您看。”说罢拿手指轻轻掩住嘴唇笑道,“这会儿可没人逼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郭绍立刻坐正了身体,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周宪站起身来,轻快地转了一圈,裙摆飘起,她轻笑道:“就穿这身衣服也可以。”
郭绍见她心情愉悦,不禁想起刚才的心绪:这座皇城后宫,其实是无数人满足一个人私_欲的地方,当年始皇帝修阿房宫就已经奠定了这种地方的本质。帝王凭借强大的权力,浪费极多的资源,霸占无数女人、并强迫她们屈服。但郭绍觉得,其实换一种姿态,依旧可以达到目的……
人终究还是人,不是真正可以占有的物品。世上须眉总自以为无所不能,要求妇人身心忠贞如一,以期完全占有;其实就像南唐国主,一旦战败,什么都不是他的。
蓄恩殿小小的书房内,没有丝竹管弦之音,静静的时间如一片没有分隔符的流水。但周宪起舞之后,舞姿就好像无声的音律,那精妙的舞蹈、协调的身姿叫人情不自禁地陷入一种如同音乐的气氛之中。
长袖随着动作飞舞,上面有细碎的花纹,但郭绍却有一种错觉,好像是白色如云的衣裙,身处月宫看到了天上的仙子。
她身姿端庄轻盈,偶尔却如惊鸿一瞥看过来,笑容中目光流转,叫郭绍觉得世间仿佛已经进入大同治世,一切都只有美好。那柔韧婀娜的腰身,挥洒之间起伏的胸脯,却没有六根清净的仙境,叫郭绍的冲动在芬芳美好之中暗暗升起。
周宪如同春天绽放的花朵,生动秀美,翩翩舞蹈之中,她明亮如星的眼睛,如柳的眉毛,柔软的红唇时不时在郭绍的眼前一闪而过。在这木料家什、书籍之中,她就像一只鲜艳的蝴蝶带着春光在其中飞舞。
而郭绍却一如既往地呆板,稳坐在椅子上,旁边还放着刚才他捣鼓的粗糙杂乱的东西。
不过他看得很专心,等周宪跳完一段,便拍巴掌,一脸激动地大赞:“舞美,人更美,我至今没见过这么美妙的舞姿!”
“陛下真觉得好么?”周宪轻轻喘息着,款款近前来。
郭绍使劲点头称是。
周宪柔声道:“今天都没准备,要是配以音律,再换身衣服更施展得开……陛下可通音律?”
郭绍面露难色,无奈地摇摇头。他今生除了会射箭,什么都不通;前世除了应试科目高分,什么艺体、什么道一样不会。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是个很呆的人。
周宪道:“陛下要是有兴致,妾身教你。”她笑道,“那时陛下奏乐,妾身为你跳舞,岂不好?”
郭绍心道等我皇位真正坐稳,收复了幽云十六州才有兴趣。但周宪心情正好,他便道:“有空闲时,学学看。不过我是武夫出身,那精细活儿恐怕学得慢。”
周宪柔声道:“不要紧,妾身慢慢教陛下。”
郭绍趁机抓住了她的手,入手处一片光滑细软,周宪的手臂微微一颤,自然没有抽手,脸上浮上了一片红晕。他轻轻一拉,伸手搂住她的后腰,周宪“呀”地轻呼一声,身体一软坐到了郭绍的怀里。
他立刻闻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夹杂着一种女子身上特有的好闻的气味。他的手掌从周宪的侧腰缓缓上移,周宪的脸愈红,因为刚才跳舞,她还有点累,口鼻的气息呼到了郭绍的脸上。
俩人靠得很近了,周宪大胆地端详着郭绍的脸,伸出微微颤抖的玉手,放在了他的脸颊上。郭绍的目光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感受到她主动伸手的动作,此时已感受不到周宪有一点因为被迫的屈就。
郭绍遂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周宪忙搂住他的脖子,生怕掉下去了。郭绍搂着她大步走出了书房,径直向方便的卧房走去,然后把她放到了床上。
这里的床和民宅的床差不多,比较小,里面罩了一层纱丝蚊帐,外面还有厚实不透明的丝绸遮掩。俩人到了床里,立刻就仿佛与外面隔绝了。周宪轻声道:“现在只剩我和陛下两个人了……”
郭绍听罢,也好言安慰道:“咱们私下里的事,没有别人知道,娥皇放松。”
第五百九十三章 战争车轮
readx;一大早周宪起不来,天刚蒙蒙亮郭绍已经去了金祥殿。
等太阳升起时,李处耘等几个大将在书房拜别,先弯腰倒退走几步,然后才转身出门。宦官曹泰翻开一本绸面装饰的卷宗,拿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仔细看了一番,在郭绍旁边轻声说道:“陛下,客省使兼领军器监昝居润,这时该在殿外等候召见了。”
“宣。”郭绍立刻说道。
每天都是上午比较忙活,等吃过午饭就能比较空闲。一回东京,几乎天天都是如此。郭绍也并不觉得累,这样的作息让他觉得安心……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大事还没做完:收复失地统一天下,稳固统治。 ∴wán∴∴ロ巴,¤.︽↘.↘
究竟怎样才能具体实现心里的梦想,郭绍也不敢确定。但只要每天都在尽力,都把时间精力花费在了上面,他就不会惶恐、懊悔。这是一个长征,不是某一阵子的热情和决心,而是长期坚持不懈的跋涉!
郭绍从一个侍卫做起,走到现在这一步,他已经走过了一大半路,而且还因有不可复制的机遇,没理由半路停下来;为了他所宣称的盛世伟业,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不可能就此放弃。
他端坐在御案前,一点点地看着大臣上呈的辽国方方面面的记录。郭绍一直都不是很习惯这种没有标点竖着写的半文不白的文章,看得很慢、很费神费力,不过这也没什么,无非多花点时间而已。
“臣昝居润叩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前面一个大臣跪伏在案前。
“平身。”郭绍抬起头道。他的目光很明亮,但表情很平和。
昝居润爬了起来,双手捧起一份奏章,等宦官过来拿,说道:“禀陛下,军器监从去年到今年一共铸造龙啸炮三百二十七门,超过二百门已经在攻晋阳之时炮身破裂作废,剩下的也使用不了多久就会破裂。军器监诸官建议上奏请军费重新造炮,以备调用之需。但臣以为,龙啸炮不耐用,得改进铸造之法。”
郭绍点头称是,火炮的优点之一是耐用,像现在这样的干法,实在比投石车还不耐用;投石车一场战役下来容易损坏,但修修就能再用。铸铁火炮炮管都破裂了,只能报废……至于原因,肯定是材料的问题。
问题是郭绍也不怎么懂冶金,以前涉猎过奥氏体之类的金属材料组织知识,但并不怎么精通。
昝居润道:“臣已下令北苑作坊用青铜试铸龙啸炮,等铸造完工后再试试。微臣的主张,先停止汴水工坊区造炮,等试验新炮。”
郭绍听罢立刻说道:“就依昝使君所请。”
他立刻提起毛笔在纸上算了一下,按照龙啸炮以前的重量六百斤,可能改用青铜后稍微重一点(铜的散热更好,会加厚加长炮管),一百门炮需铜六万斤。
郭绍首先想到的是铜料,是因为他知道中国缺铜矿,特别是古代更缺,因为只能开采露天矿。六万斤算是怎么个数量级,会不会造成困难?
此时的铜钱重一钱到二钱之间,六万斤铜相当于六百万枚铜钱,才六千贯钱。虽然此时缺铜,但朝廷铸钱以百万贯的数量级,铜炮消耗的铜并不是大头。
郭绍这么一算,当下便不提铜料的事了,官员们肯定能想到办法解决。
昝居润又拿出一支木头做的东西,进献上来:“这是北苑工匠照陛下旨意制作之物。”
郭绍从宦官手里接过那木头玩意,是一个火绳枪的机关。当时他就是对昝居润大概描述了一下拿火绳点火的意图,不料他们这么快就做出模型了,果然皇帝亲自过问的东西,官吏们办起来都会十分积极。
有些东西没有掌权者的意志或需求推动,技术进步会非常缓慢。几千年的技术都没有多大的本质进展。
郭绍把模型拿在手里,很快找到类似扳机的地方,用手指扣动了一下,上面夹着绳子的木条立刻向下一压,触及了木杆上部;而且扳机很有弹性,一放又恢复了原位。
“咦!”郭绍立刻惊喜地发出一个声音。
昝居润听罢更是一脸惬意。
郭绍拿在手里琢磨了一下,这机关主要有两个连接点和两根曲折的木条。下面的木条尾部是扳机,中间可以活动旋转地连接在铆钉上;头部与夹火绳的上面弯曲机关相连,连接部可以旋转活动。上下两根木条之间固定铆接。
他又慢慢扣了一下扳机,发现下木条通过尾部铆接、推动上木条。上木条是弯曲的,被一推,就像鸡啄米一样向下按动;以触及“火门”位置,达到点火的目的。
下木条压在一根簧片上,所以扣动起来很有弹性,一放手就能恢复原位……簧片不是弹簧,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类似“v”字型的锻铁金属片,轻微的压力不会让金属变形,能恢复原位。
郭绍观摩了一番,觉得古代工匠做这种机关还是很有能耐的。他们不懂“机械原理”,但是仅凭经验和手艺,秦始皇的陵寝里也有大量的机关能做出来。
“就照这个模型锻制机关,实装火铳试试。”郭绍当下就说道。
昝居润拜道:“臣遵旨。”
反正北苑作坊区就是试验火器的,少量制作不断尝试,不会消耗太多资源……这机关乍看还像那么回事,但郭绍猜测实际制作火绳枪还会有问题,只能逐渐摸索。因为这几年来他尝试制造新的甲胄兵器,按照经验已经出现了无数的问题,哪怕是最落后的器械,从无到有也有太多具体的困难;实际操作和想象总是有差距。
郭绍留下了模型,抬头说道:“军器监一有什么进展,便上奏禀报。”
昝居润听罢拜道:“臣领旨,拜退。”
等昝居润一走,宦官曹泰又提醒按照安排要召见王朴等人,提醒郭绍是商议“兵曹司”派遣细作卧底到辽国的部署。
去年起兵曹司就以商人的身份向辽国派遣了不少奸细;今年北汉之役后又有新的进展。原本混入北汉国的奸细,因为北汉国战败一些官吏向辽国逃跑,北汉大量细作也跟着向辽国转移。
郭绍等着王朴上呈新的具体方案。他拿起模型又把玩了一阵,又埋头看昝居润刚才奏报的呼啸炮设想。
相比之下,郭绍对炮战寄予更大的希望。
火枪在近期用处不大,记得印象里有一个英国长弓和火枪的争论,在那时火枪技术和战术已经比较成熟了,仍旧没有达到完全胜出弓弩的地步,否则也不会与争论。可见火铳不会对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有根本的提高。
但火炮不同,攻打晋阳的过程中,呼啸炮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郭绍不仅重视铸炮的技术,也在总结实战中摸索的炮战战术……按照进攻幽云十六州的设想,迅速攻下幽州城是至关重要的一环,郭绍提早就在审视即将到来的大战可行性。
……
没过几天,端午节就到了。汴水上有赛龙舟的场面,东京内外百姓甚多,人山人海,郭绍带皇后嫔妃及文武群臣去观看,仪仗护卫浩浩荡荡,在佳节与民同乐。
及至返回皇城,郭绍又在宣德门上观看御街上的灯舞。
“哐哐……”的锣鼓声,人们的欢呼喧嚣声,哪怕在高高的城楼上都清晰可闻,气氛弥漫在城内每一个角落。此情此景,东京颇有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了。
十年以来,天下战争仍频,百姓负担仍然极度沉重;但自太祖郭威到柴荣、郭绍,大周都是一直从中原进攻四方,战火几乎没有波及中原,人口有所增长。
郭绍一面观看着眼前的场面,一面想:人口才是此时各国繁荣的基础。
除了战争的影响,气候也是因素。
城内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庆祝佳节,郭绍却坐在黄伞底下,十分安静。
他突发奇想,隐约感觉到一种迹象,毫无依据的猜测:便是十世纪中叶后世界可能气候进入一个气候良好的时期……两宋的经济繁荣,没有农业的风调雨顺是难以实现的;甚至从东方到西方草原上的部落也轮番崛起,也是人口积累增长的阶段,甚至蒙古人席卷了世界。
任何一个游牧民族的帝国,没有足够的人口是无法强大的。而草原经济又十分脆弱,任何一次自然灾害都可能导致牧民大批减少,甚至整个部落覆灭。
郭绍的目光从人声鼎沸的御街上微微望向北方,在看不见的地方,首先崛起强大的辽国就那边威胁这里的一切;更不妙的,晋朝先丢了国门,现在河北一马平川,敞着胸膛面对北方铁骑。
不能就此收手!错过了此时的机遇,必将造成更大的后患。世间生灵、繁华世面,在战争的车轮下,比蝼蚁都不如。
此时此刻,郭绍不仅感受到压力,心里还隐隐有种兴奋。暴力和力量的拥有确实能让人痴迷,他这些年一直征战,对战争本身已经投入了太多的热情。
第五百九十四章 宣仁功德阁
readx;左攸从金祥殿的台基上走向台阶,不禁微微驻足望向西边。天上有乌云,不过西垂的那一片云里光线最亮,阳就藏在里面。此时除了听城楼上的钟鼓,最直观判断时辰的法就是看阳的高。
他徒步从宣德门的旁门甬道走出了皇城,正要上自家等候在御街上的马车,却看到了王朴的仪仗,便驻足在边站着。果然王朴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官员们都有自己的排场,所以在街面上很容易看到。
左攸隔着御街,摇摇地向对面作揖。王朴也在马车旁回礼。
礼节之后,左攸才与仆从一起穿过御街,与王朴见面寒暄。
这时左攸看向皇城南面东侧的一处建筑工地,指着说道:“那是内库出钱修建的庙?”
王朴不动声色道:“叫。凡是在本朝为国为民有功的武,死后都有牌位立在里面,还有画像和平生建树记载刻碑,供后人每年祭祀和感怀。”
左攸道:“之前下官看了奏章,好像修建之初是为了给阵亡将士烧纸祭祀的。”
“正是。”王朴道。
俩人谈论了⊕9一番,忽然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左攸寻思的是自己的画像会不会挂在里面,在后世会不会成为受人敬重的名臣……估摸着王朴也正那么想。
片刻后,二人面面相觑,王朴道:“时辰不早了,老夫先行一步。”
左攸脱口道:“王使君家也在东面,何不一同乘车走一段?”
王朴听罢笑道:“既然相邀,老夫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大周朝廷的重点没有防备朝臣结党,更严重的武将称兄道弟都没怎么管制,官更不在乎和谁私交。所以他们毫无计较地同乘一车。
左攸上车便低声问:“王使君也主张先对辽国用兵?”
王朴沉吟许久,说道:“汉朝立国初,经景之治休养生息,汉武帝削藩后才与匈奴开战……”
左攸听罢心里琢磨,要是大周经过两代休养,还有咱们什么事?
王朴继续道:“但此时与汉朝又有不同。汉初经战国秦朝暴|政秦末混战后,天下萧条,人口锐减,据说汉高祖想找四匹一样的马都找不到;那时不可能有力气与匈奴大战。
大周的局面比汉初好得多,蜀地长江以南更是数十年修生养息,几无破坏;中原则尚武兵员充足,此时粮秣满仓,禁军兵强马壮,咱们有实力继续征战。
另外,辽国现在内乱,内部比较松散,此时时机佳;但他们的实力未损,只要出现强主就能迅速恢复进攻力。所以老夫几年前就主张,与辽国开战至少不能迟。”
“着实不能迟。”左攸完全赞成。
王朴道:“从先帝到今上,大周内部出现了一阵动摇(说得比较委婉),老夫原本的主张是仍需稳固国家,准备充分后做好与辽国长期作战的打算。
不过让王朴惊讶之余,对此看法又有改变。若能速战速决攻占幽州,先收复河北,形势会大好。”
左攸对兵事不精通;而王朴虽是官,却长期在枢密院任职,对兵事方略十分熟悉。左攸便问道:“假使能攻占幽州,便能收复河北?”
王朴道:“当然可以,至少胜算大。幽州城是重镇大城,雄踞河北,燕山以南再无这样厚实的大城。占据此城,就有了依仗。”
左攸对这种笼统的说法想不通透。
王朴似乎也看出左攸在兵事上不是一点就通的人,当下缓下一口气,沉声道:“境况是这样的。从这些年来多次与辽军交锋来估计……(大周军如今比以前更强),周军在野外对阵也不惧辽军,否则进攻就没有什么好打的了;呆在城里与人作战,还谈何进攻?
不过辽军主力南下后,马兵较多,机动更强;他们不可能与咱们摆开后一战出个胜负。只要辽军主将知兵,肯定会不断尝试寻找机会,就算败十次,只要战胜一次就能击退周军进攻,甚至聚而击溃周军步兵主力;而周军就算赢十次,不能彻底消灭辽军援军,也不敢在辽军大军威胁下围城……除非军力远超辽军,才敢一面围城,一面与辽军援军决战;否则被内外夹击败得更快。
但大周一旦据有幽州城就不同了。
步兵守城,骑兵在城池内外活动。辽军若先强攻城外骑兵,马兵则向城池靠拢,步骑协同与之大战;辽军若敢攻城,步兵背城结阵,骑兵随时威胁辽军侧后。
时机不利,周军则退守城池坐等战机。辽军没有机会拔除幽州城,大量马兵出征,随着时间延长,虚耗比我朝更大。”
左攸沉思良久,又问:“幽州粮草够吗?”
王朴道:“辽国一直经营幽州,内外有大量屯粮,且不说就食于战场,以及前期大军攻城后聚集的粮草;便是临时再送粮,也来得及。辽军实力不足以围城,如何阻止大周从国内运粮?”
左攸道:“马兵袭扰粮道。”
王朴一皱眉头,看了左攸一眼:“若幽州在我朝之手,且有强大的进攻实力,辽军主力必驻北面,不然他们的粮道和后如何办?
河北原野千里,除非辽军可以完全截断幽州南面交通,从外围合围幽州,不然阻止不了我朝补给;袭扰在所难免,战场送粮都会有大量损失,大周军也有骑兵寻机反击,辽军袭扰也同样要冒险。”
左攸听罢长吁一口气,拜道:“下官非有意与王使君争执,不过臣等为君谋划,不敢一知半解。”
王朴淡然道:“老夫了然。”
左攸又故意松了一口气道:“今上善战,或许战阵上的形势比咱们谋划得更好。”
王朴道:“正是,咱们论战,并未权衡两国之主,大周天比辽国主英明……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终究还得看上下之心。”
他沉吟片刻又道:“老夫改变主张,也有过诸多权衡。其中最重要的理由,就算万一北伐失利,以陛下之明,情况也不会糟;辽国此时的光景照样不能把咱们怎样。”
王朴听罢愈发豁然,此时朝廷上下都很皇帝,因为按照经验准备皇帝征战就不会败,上下一心岂有不胜之理?
第五百九十五章 一个人的意志
readx;蓄恩殿书房内简洁古朴。中有一张橙黄色的木榻,那颜色却不是上的漆,而是金丝楠本身的颜色。光滑的木面看起来有些陈旧,仿佛磨损严重,却因此在纹理之中泛着好看的流光。
郭绍径直在那张塌上坐了下来,伸手从柔软细腻的黄色袍服里掏出一根木头模型。便是军器监上呈的火绳枪机关。
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番,大致的构造早已明白了,但他还是沉下心来继续细看。
一个东西,只要耐心下来观察,时间会让人看清楚很多东西。这是郭绍的生活经验。他的手指从机关一头摸上去,脑子里一面捉摸它的传动。
很快郭绍就发现了个问题。扣动扳机,让夹着火绳的一头按下去点燃火药,这个过程是没有问题的……可是火药要将弹丸推出枪管,就有问题了!
气密性。要让火绳准确点燃孔内的火药,孔的开口是很大的;这个模型挖的孔也很大。这么大的孔没气密性,如何产生膛压?!
不久前还叫昝居润去铸造实物试验,就这么个设计,试验一百次都把弹丸打不出去。
而以前直接用明火点火没有这种问题,因为引线可以做得很细,引线孔比针眼大不了多少,膛压不会消失。
郭绍琢磨了良久,觉得直接用火绳点燃发_射_药无法实现;还得在上面加一个引药锅,利用燃烧的引药来点燃发射弹丸的火药。
不多时他又发现另一个问题:这种点火方式,可能会造成孔道堵塞而哑火。枪管就不好清理了……或许应该把枪管尾部做成容易拆卸清理的部件。
郭绍以前以为火_药_枪是非常简陋落后的兵器,至今才发现问题极多。
从火门枪到火绳枪,部件便突然复杂化;而且火门点火的火铳还没什么用处,要向复杂化的火绳枪进步显然没有动力,按理应该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但郭绍知道火绳枪更先进、无须任何理由,他一个人的意志强行推进了这种发展。
郭绍站了起来,走到桌案旁边,将木头模型放下,提起毛笔开始图文并茂地描述自己发现的问题,以及一些重新改进的设想。
这时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他感觉有人进来了。
郭绍微微侧目,发现进来的人是董三妹。
郭绍没说话,犹自详细地书写。
“咯咯……”郭绍埋头听到一点细响,抬头看时,茶杯已经放在桌子上,盖子也揭开了,杯子里的水面在左右晃动。他又看了董三妹一眼,见她面带惧意。
“怎么了?”郭绍问道。
董三妹忽然跪倒在地:“我……奴婢听说陛下的大羿转世,我很害怕。”
郭绍当下便放下毛笔,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好言道:“这等传言,一般人没见过我轻信也就罢了,三妹怎么还信?你仔细看我,哪里是什么神怪?”
董三妹低着头。
郭绍又温言细语地说了几句好话,因为他丝毫没有暴躁的迹象,董三妹便果真抬头仔细打量郭绍……与皇帝对视是极其失礼的举动,不过郭绍在这里显然不管那些规矩。
董三妹看了一会儿,郭绍微笑道:“我是不是和别人一样的?”
董三妹脸一红,说道:“都怪我傻,打搅陛下做大事了。”
“没有。”郭绍比较有耐心地看着她,似乎还在倾听她说话。他是觉得花费一小会儿认真对待身边的人,也许就能产生不同的气氛……特别是董三妹这种年纪不大的姑娘,可能心理抗压能力并不高。
董三妹小声道:“陛下对我真好,幸好遇到了陛下……”
……
次日郭绍大步走进金祥殿东侧的议事厅,留心回顾左右,感觉武将们的神态也与以前不太一样,那种姿态真有点拜菩萨一般的模样。不过郭绍相信能做到大将的人,都是有点见识的,不可能相信那些莫名的流言。
他在上_位的椅子上正身坐下来,说道:“都起来罢,坐下议事。”
这时王朴转头看向上_位,郭绍看了他一眼,开口道:“今日商议军机,除在座诸位外,不得泄露消息。”
众人纷纷应声。
郭绍沉默下来,侧目看向王朴。王朴起身拱手道:“枢密院奉陛下旨意,谋划攻取幽云十六州之事。诸公皆可表态,叙述理由……”
话音未落,史彦超便道:“陛下想什么时候打?”
王朴愣了愣,与旁边的魏仁浦面面相觑。
史彦超道:“我不相信有陛下打不赢的仗,末将请为前锋!”
杨彪拉着一张马脸,冷冷地看着史彦超,一言不发侧头看军职最高的李处耘。
李处耘这才开口道:“殿前司诸部将士士气很高,末将对继续用兵无异议。”
杨彪这才干脆地说道:“陛下说打哪,末将等就去哪儿!”
韩通、高怀德等将纷纷主战,大伙儿也不细说什么理由,却竟无一反对用兵!这场面让郭绍稍微有点诧异,他确定了结果,便是与辽国开战,禁军没有任何不愿意的情绪……大周整体制度依旧延续“五代十国”的局面,军事优先,只要军队拥护,发动战争几乎不会有实质的阻力!
郭绍一向有独立思考的习惯,但周围人还是会影响他的权衡判断。因为他相信这些身居高位的文武大臣都不是头脑简单的人物。大将们从战场九死一生、又经历中原剧烈的权力角逐,里面大部分人至少是(后)汉时期就为将的人,没点能耐稳不到现在的地位。
这时魏仁浦起身拜道:“臣有一言。”
郭绍保持着语速较快又镇定的口气:“魏副使有话但说无妨。”
魏仁浦淡然道:“幽云十六州本就是‘中国’之地,迟早要拿回来。
吴越、南汉等虽对大周已无威胁,却始终不愿奉诏归降,天下人仍未真正明白大周的武力,很多地方的事悬而未决。或许此时最强的辽军,咱们还没真正较量过的缘故。
先攻幽云之地,可一举两得。大周震慑天下,传檄而定,可更快地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
第五百九十六章 李子
readx;幽州城内,一群举着马仗的髡发汉子骑马从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行进,沿路百姓早早就急忙离开路面,来不及走的人纷纷避让,在路边弯腰对着那群人鞠躬。
前方马队过后,中间的人便是南院大王萧思温,他表情平静,不慌不忙。反倒是周围的几个部下一脸凶相,十分骇人。
左侧一个好像没洗干净脸的汉子便是阿不底,同属萧氏,也是萧思温的心腹部将。但萧思温没有理会他,反而侧首对一个文官说道:“再上书,派时节去上京催援兵。”
阿不底听罢皱眉道:“郭铁匠占了河东,高高兴兴回去了,南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大王真确定他们要攻幽州?”
萧思温“哼哼”了一声,并不多言。
没过多久,一行马队进了萧府。萧思温在诸将簇拥下在厅堂中落座,房屋内的几案桌椅都是汉人的物什,不过他们的着装却完全不相称,有人甚至照习惯穿的兽皮。
一个契丹将领说道:“请上京援兵,还不如先把涿州等地的汉将撤了,调契丹人和奚人过去守关。汉儿靠不住,几年前周军北伐,南边几个城没一个汉将放了一箭一矢,拱手让给了周国人。”
萧思温不以为然道:“辽军不能分散兵力,要守只守幽州。”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在门口把手放在胸口鞠躬道:“禀大王,汉官范忠义求见。”
“叫进来。”萧思温道。
一个汉人官员走进了大堂,仍然戴幞头穿长袍,只是交领的方向和中原人相反。
契丹人习惯把头顶的头发剃光秃顶,还有人扎小辫,男人也戴耳环,帽子衣服一概不同……不过幽州南院倒是几乎不强行要求汉儿也改变衣冠,以便减少抵抗。于是,哪怕这些在辽国官府做官的汉官,也大致保留了服饰,毕竟汉儿觉得秃顶并不美观。
范忠义从袖袋里掏出一本薄册,拜道:“拜见南院大王。”
萧思温向下面的一个侍卫递了个眼色,那侍卫上前去接东西。
范忠义道:“下官近来结交了一些从晋阳逃来的人,已完全摸清了晋阳被迅速攻陷的过程,皆已记载在册。”
“甚好,甚好。”萧思温一脸赞赏。
范忠义站直身体,侃侃而谈:“周军从两处攻入晋阳。其中一处是火药炸开的豁口,如同大王已有耳闻的寿州之役。另一处是垒土为山,爬上了城墙。”
阿不底道:“就这样也能在半月攻陷晋阳?晋阳的人马是怎么守城的,竟然让人在眼皮底下垒土攻城?”
范忠义道:“此事正是下官要说的关键。周军使用了大量的火药炮,这等军械自古未见,应为周军最近几年才造出的军械。
火药炮投_射百斤重的石弹,大概能打四五百步远。城上只听远处炮响,看到白烟,石弹便落到了城墙上……彼时晋阳被四面合围,汉军困于城中,弩炮石车无法攻到一里地外,拿周军的火炮毫无办法。
周军先用火炮轰击城墙,击毁击退汉军守城人马器械,然后在百步内运土垒山。”
范忠义继续道:“等周军攻上城墙,其甲胄精良、将士勇猛,汉军不能敌,先被击溃,然后丢失城防。”
萧思温道:“本王听说晋阳曾派人获取周军造甲之法,不知结果如何了?”
范忠义道:“晋阳城破后,汉国投降,此事已无消息。”
众人议论了一番,见天色不早,便告辞回去了。
萧思温也离开了前院,走进月洞门后,不禁心事重重地踱来踱去。很多长远的谋划,此时都被打乱……郭铁匠实在很邪门,萧思温早先就措手不及吃过一次大亏了。
他此时有点沉不住气了的感觉,只能先尽力应对近处的风险。
郭铁匠得手晋阳太快,必定会贪图更多!萧思温在北汉之役前,就猜测北汉之后、幽州会被威胁;如今周军轻易得手,进攻幽州的可能更大。
幽州对整个大辽都至关重要,要是在萧思温手里丢了,耶律璟不趁机发难?萧思温简直确定了自己的下场。
他本来对周军的兵力战力心里有数,但中原王朝在郭铁匠手里征伐频频得手,有些事发生得难以置信,萧思温渐渐地不禁担忧起来。
他对郭铁匠历次战役都十分关注,此时忍不住琢磨:守城本就不是辽军所善,还得用老法子,以足够的骑兵发挥所长。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个稚气的声音嚷嚷道:“白姨,我要那颗,最大最红的!”
那是萧绰的声音,萧思温循声望去,便看到了七岁的女儿,他的心境顿时就高兴了不少。萧绰是萧思温的第三女,长得十分漂亮,小小年纪就在萧氏族中让很多人都记得,也是萧思温最喜欢的女儿。
萧家男丁女孩都不会被轻视,因为皇室耶律氏的指定联姻对象就是萧氏,萧家女子极可能会做皇后、王妃。
旁边那三十多岁的妇人是汉人白氏,萧思温的小妾,是他多年前顺手劫掠的妇人。她们俩站在一颗李子树下,一时都没发现萧思温。
萧思温便和颜悦色地向前走去。
白氏踮起脚尖仍旧够不着那颗李子,又往上跳了一下,还是没够着。萧思温见状不禁露出了笑意,那白氏平素还是很拘谨的,此时蹦蹦跳跳的样子十分滑稽。她对萧绰很好……萧绰年纪还小,倒没有一般契丹人在汉儿面前的偏见,白氏疼她,她也很亲近这个妇人。
白氏道:“姨不够高,实在摘不到那颗果子,算了罢。”
不料萧绰不依不挠,说道:“我爬到树上去摘!”
“燕燕。”萧思温喊住她。
白氏循声转头,这才发现萧思温走过去了,脸色顿时一变,肩膀都颤了一下,怯生生地屈膝道:“妾身见过阿郎。”
“罢了。”萧思温挥了一下手,又笑着向萧绰伸出手掌。
萧绰却不怕自己的亲爹,高兴地跑了过来:“我想要那颗李子,阿爹像山一样高,一定够得着!”
“哈哈……”萧思温一脸疼爱,伸手捏了一下小姑娘白里透红的娇嫩脸蛋,抬头看了一下,目测自己也够不着,他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像白氏一样跳上去摘。
当下便一把搂起萧绰的小腿儿抱了起来,说道:“扶稳了,阿爹抱你上去,给你一个高度,想要的东西要自己摘!”
契丹女孩比汉儿女子要有野性胆子,萧绰虽然吓得“啊”地叫了一声,“好高!”可还是扶着萧思温的头,壮起胆子把那果子摘了下来,一时间高兴得咯咯直笑。
萧绰被放下来,又拽住萧思温的衣角道:“阿爹带我去骑马。”
萧思温实在没心思,他心里挂着事。但看着招人疼爱的女儿一脸期待的莫样儿,当下便道:“走!”
……
上京皇城的宫殿内,与阳光明媚的幽州相比却是另一番光景。这里的光线十分暗,空气也浑浊,因为窗户全部关死了的。
耶律璟酗酒后的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地盯着桌案上的一盏油灯,头也不转地说:“你们觉得周国人会进攻幽州?”
杨衮鞠躬道:“臣认为势所难免,幽州本是汉儿的地盘,现在南人头领郭铁匠屡战屡胜,多番得手,定会窥欲收复。”
旁边的贵族嘀咕道:“当年晋人要得皇位,明白清楚地割让幽云十六州,咱们大辽也信守承诺出兵一手助他,公平无欺。幽云十六州是大辽的地方,怎么就是他们的地盘?”
杨衮道:“公言之有理,不过周人可不那么想。郭荣(柴荣)在位时就想来拿了。周人不再供奉大辽,此事便讲不得理。”
贵族点头道:“不在战场上分个高低,谈是没法谈的!”
二人一起面对大汗,贵族拜道:“周国主郭绍有‘郭破城’之称,南院大王从无大战之功,臣担心有失……”
耶律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贵族急忙弯下腰住了口。
耶律璟心道:不让萧思温做南院大王,在北院给他安排个啥位置?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听说萧思温对汉儿很有兴趣,了解甚多,守城还是胜任的。”
杨衮道:“只要萧思温守住幽州城,待大辽铁骑一到,便可将周军聚而灭之!”
耶律璟没做声,心里琢磨,若是幽州被威胁,诸部落应该也会支持用兵。外敌面前,他才能比较容易地调动足够的人马。
他看着摇曳的火焰,忽然觉得周人进攻幽州对自己也是个机会,以功业壮大威信、比杀人来恐_吓那些心怀叵测的人要更实在!
但是他平时没法建功立业,大辽诸部都防着变故,不支持北院大举用兵……强令诸部落调兵聚集,风险更大。不过若是被外敌攻击,皇室贵族、大臣却会心甘情愿地调兵归于大汗账下;这等事事关大辽全局,况且幽州产出甚丰,大伙儿多多少少都得到了实际好处的。
耶律璟看向杨衮道:“萧思温要援兵,由你率部前去。”
第五百九十七章 心气
readx;东京皇城滋德殿的傍晚。
两个穿着月白衣裙发鬓未冠的宫女提着灯笼小步走进一间殿堂,分开两边,把灯笼搁在了墙上的灯架上。接着姿态端庄的符金盏便款款走了进来。
“奴婢等拜见皇后。”侍立在这里的妇人们纷纷屈膝见礼。
符金盏回顾左右,问道:“皇后还没来?”
穆尚宫躬身道:“回将娘的话,皇后或许稍后就会到。”
这偌大的殿室是滋+ 德殿用膳的地方,此时一屋的女,裙裾飘飘姹紫嫣红,让这处地方像画儿里一般美妙。
入门对面还有一道门,门外是一间敞殿。使得这里的视线开阔,皇城黄昏的景色从门窗间映入殿室,繁华之色更甚;殿室之内,光线暖色柔和。
墙边的几案上错落有致地摆着盆盆景,室内乍现生机。符金盏在金祥殿理政时,摆了一些鸢尾,后来听宦官曹泰说郭绍回来并没有叫人撤走,因此她在这个地方也布置了植物。
就在这时便有官宦长声幺幺地唱道:“皇帝驾到!”
郭绍很快出现在了门口,符金盏隐约感觉到这里的气息都顿时一变。不仅是因为郭绍长得高壮是这里唯一的须眉,更有他投足之间的感觉,与宦官和妇人们全然不同。
郭绍的动作完全不拖泥带水。他的步伐沉稳表情温和,但眼睛里仿佛燃着某种火焰,如同一碗烈酒,立刻冲散了这里妇人聚集软绵绵的气息。
二人当众客气地见礼,到一张圆桌旁边的腰圆凳上落座。
符金盏在不经意间,不由得用手指从自己的脸颊上向耳鬓抚摸了一下,很注意自己的容貌。她心里的感受已与平时全然不同,很奇怪,见到郭绍什么也没做,但与某个她感兴趣的人在一起,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会陷入更激动的情绪里。
符金盏的目光闪烁,没有一直盯着郭绍看,只是时不时不经意瞅他一眼。旁边还有别人,一些机灵的人从人的眼神里就能确定很多事。
这是郭绍对着穆尚宫挥了挥手,一旁的宫女便急忙退出了殿室。
符金盏这才细致地打量着郭绍的脸。
郭绍轻声道:“大事已差不多能确定了。”
符金盏听到他的声音十分坚定,已知道郭绍说的大事是北伐。其实内侍省监曹泰是符金盏的心腹,会经常性地把朝政的事告诉符金盏,她想不知道都难;但她不想和郭绍提这种事,军国大事还得让他扛着。
辽国数十年来声威很盛,晋朝甚至自认儿皇帝,至少中原人都认可辽国是强国。符金盏本来还想劝郭绍不能心急,但一时间她又不想说了。
她爱看郭绍雄心勃勃的样,她不喜欢男暮气沉沉。
符金盏已经受够了无所依靠,什么都靠自己费尽心血还要担惊受怕的日。她不希望自己多年提拔培养的男人,变得消沉颓废。
因为她从来不想做武则天,女就应该去获取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悲哀的妇人才会只追求权力财富。符金盏精通书,有理政之才,前朝就是皇后,也有名气声威,她却不愿意借势去争取外廷权力。
她洞察诸须眉丈夫,有时觉得男活的就是一口。没有了那口气,他们就会放纵懒散,甚至最后连脸面尊严都不要。
符金盏看看现在的郭绍,已位人世,若只是为了保住皇位和富贵,以此时的大势已不难达到目的。什么都有了,若没有野心欲|望,会做什么?当然会沉迷声色犬马和享乐。一个整天在后宫放纵的男,是她愿意看到的么?
她当下便缓缓开口,柔声道:“我等着你大胜归来。”
郭绍瞬息之间露出微微惊讶,大概是符金盏上次还劝他,这次改口得比较快。他沉吟道:“金盏怎么看待此事?”
符金盏掩嘴轻笑,婉转地说道:“你要是能收复幽云十六州,是多大的功劳。我还等着你答应我的事(名正言顺)。”
她一副玩笑的口气,郭绍却认真地说道:“这着实是我该办到的,金盏对我的恩情……”
符金盏听罢收敛了笑意,轻声说道:“陛下是一国之君,自当担起国家之重任,让天下庶民都得到天的恩泽。陛下亦是一家之主,有妻幼儿,我当初把托付给你,不仅为了联姻,也想她能有个依靠。
陛下要做大事要亲征,有时候我想着看不到你了,也很舍不得,但我不会劝阻你……绍哥儿能建功立业,我会很欣慰。”
“人生则有四方之志,岂鹿豕也哉,而常聚乎?”符金盏顿了顿又轻声吟咏了一句,字句用她婉转舒缓的声音背诵出来,韵味分外不同。
她这才觉得自己像个年长的亲人一般,不过她确实比郭绍年龄大,便也不想在意。
符金盏发现郭绍眼睛里的光辉,他有些动容。
他的眼睛里的光是反射的灯光。此时外面的光线暗淡,桌上摆着的金银器皿光滑的上等陶瓷反光,星星点点的……仿佛星光一般,符金盏忽然察觉此景此情的气氛十分温馨。
郭绍的嘴动了动,呼出一口道:“只图自保是不行的,现在大周如日初兴,不进攻辽国,必会错失良机!就算咱们不愿意战争,北方游牧部落将来也会伺机南下,咱们岂能一副软弱可欺之相?”
符金盏着看他,郭绍身上的气息,带着积的希望。
不多时符二妹终于来了,人便一边用膳一边继续交谈。郭绍的言谈在符金盏看来很有见识,她很喜欢和他说话,哪怕并不是说风花雪月之事。
当晚,郭绍留在了滋德殿,不过他是留在符二妹的寝宫。符二妹才是真正的皇后。
……
或许受了某些微服私访影视的影响,郭绍出宫巡视时并不爱带着皇帝的仪仗,排场大地敲锣打鼓。此时李处耘陪同在马车上,护卫的人马只有卢成勇的一队马兵。
不过就算这样简单的队伍,在寻常人看来也知道是皇室贵胄。因为卢成勇的皇帝卫队隶属内殿直,衣甲十分整齐鲜明,很容易辨认……由宫廷卫队护卫的人物,怎么可能是一般人?
郭绍一出宫,虽然呆在马车上,也立刻感受到了市井的气息。
马行街两旁卖早餐的铺非常多,很多官员上朝因为早了,都不会在家吃早饭,会上街买了一边走一边吃。连街边的阳沟外都放着炉,蒸笼上白汽腾腾,人们连招牌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卖吃的地方。
还有卖各种货物的商铺,门面开得很宽,用木板拼镶,沿途能看到店家和伙计在取木板。
一行人往北走,绕过皇城去北面校场。禁军校场在城北最多,有两处。南城那边是外城,姓聚集,城外的城厢还有数以十万计的附城而居的居民,地方不宽敞,并不适合建校场。
到了校场上,郭绍挑开车帘,看到了禁军出操的场面。成队列的将士在跑步列阵,远处的马队在驰骋,矫健而有力。
放眼望去,军纪整肃的人马看不到尽头,铁甲在朝阳下皑皑生辉。
竹帘后面,郭绍面目沉静,却掩不住激动的神色,他的目光明亮,眼神专注地观看着外面的景象。
“只有市面的繁荣是不够的,我们需要的是这个。”郭绍转头对李处耘随口说了一句。
李处耘抱拳道:“禁军将士无时有过松懈,随时为陛下而战!”
郭绍的口气却十分慎重:“此时只有你我二人,李将军觉得,咱们能打赢幽州之战?”
李处耘面无表情,说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没有人能违抗陛下的圣意。”
郭绍放下车帘,卢成勇在外面问道:“陛下要继续巡视另一个校场么?”
郭绍端坐在座位上回应道:“换地方看看。”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良久,忽然又道:“可能会与辽国部分援军交战。”
李处耘赞同道:“陛下所言是。一旦幽州受到我朝大军威胁,辽人马军从上京等地过燕山也很快。”
郭绍道:“不过他们若要短时间内增援幽州,便来不及动员举国兵力,最先来的应该是上京等地的常备骑兵。”
郭绍做出这番论断,是详细分析过辽国各方面情况后的结论……辽**队总数很多,但能在都城马上就调集起来的常备军可能最多几万骑;再多就是吹嘘恐|吓别国了,或只是号称。不过因为辽国马兵机动快,动员速也更快,一般有战争会先从各地动员调拢军队。
中原王朝总体也有兵力少说好几十万,但哪怕是战争频繁的年代,首都也就常备几万骑兵,而且养起来很吃力。以现在的运输和经济,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辽国虽大,显然经济底远不如大周。草原上单位面积能养活的人口更少;大量骑兵长期集中在一个地方,吃草也不够吃的。
郭绍注意到,北汉国晋阳被围后,辽军赶着入援,也经历了一个调集兵马的过程,否则应该更快。
第五百九十八章 奇袭
readx;外面的木头车轮转动“叽轱”作响。
李处耘道:“陛下,照目前枢密院的方略,此役实则是一次奇袭。”
郭绍立刻转头看着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李处耘的脸。
李处耘继续道:“奇袭不是没有机会。收复河东后,大周军班师回朝,当此时大周与辽国仍旧没有议和,辽国可能会猜测我朝意欲用兵。但他们不知道咱们何时用兵。
今年,或明年后年都有可能;春夏冬亦有可能。(秋天草原的马肥,对中原王朝反而不利。)
王使君等人之议,攻取幽州城就有胜算,臣也无异议。不过咱们得在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内攻下幽州,否则奇袭就没有战机了。
从上京等地到幽州,一千三百余里,辽军马兵的行程只需半月……这股援兵,只要辽人响应快,咱们避免不了。而辽国要聚拢诸地大军,最快需一个月。”
郭绍dian头称是,李处耘谨言慎行,不过他似乎对一切都有自己的见解。
李处耘拱手一拜:“此役定为奇袭,臣欲进言。
先,不能泄露军机,在开战前不能让辽人知道。否则辽军提前聚集了主力,等我们到达幽州,很快就要面临大军威胁,奇袭幽州也没有了战机。
其次,大周军意图一旦暴露,要迅逼近幽州;如同晋阳之役,禁军主力很快就兵临城下。奇袭兵贵神,切勿在半路耽误行程,给辽军以准备的时机。
若能做到这两处,臣也主张奇袭幽州,确实可以一试!”
郭绍听罢赞道:“李将军言之有理。”
李处耘建议被采纳,又忍不住説道:“一旦我朝中途出了差错,应立刻放弃大略,另择良机。此时辽国以守势,大周以攻势,便可以主动寻找恰当战机。”
郭绍dian头道:“目前为止,斥候奏报,幽州南部诸城都是汉将。我们也不用劝降,以免打草惊蛇,只要大军到达,那些汉将临时也应该会献城投降。”
李处耘道:“这便是大周在幽州的优势,幽州多汉儿,心向大周。”
此时车队到达了西北边校场,郭绍听到外面的喧嚣声,挑开竹帘看了一眼。他此时兴致很高,干脆下车来,弃车上马,带着一行人往校场上跑马,视线便更加开阔。
很快武将们就现了郭绍亲自来巡查了,诸将从各处骑马聚集过来拜见。军中一时间轰然喧哗,纷纷向这边呐喊。
郭绍骑在马上,便抬起手向人群中挥手。顿时呐喊声更甚,人们举刀枪大呼“万岁”,声势简直地动山摇。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坚信自己继续动战争,依旧能保障周军的士气。
郭绍缓慢地移动目光,望着自己的人马。这时他看到远处有个给马擦洗身体的士卒就似乎毫不受影响,现在还专心地干着他自己的活。
郭绍当然不会计较一两个士卒的态度,他甚至不会直接去干涉军营里的具体军务。
……
擦马的士卒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卒,按理这个年纪不能算老头,不过武夫常年风吹日晒,上了dian年纪就风霜满面,大伙儿都叫他李老汉。姚二牛就和李老汉很熟。
李老汉生下来就是战乱时代,一辈子都打仗,战阵经验极其丰富,所以这个年纪了还能呆在虎贲军,他做伙夫和杂兵,上头安排什么就干什么……虎贲军将士几乎都是青壮,李老汉这样的人比较少见。
他终于擦完了马身,这才抬起头瞧皇帝的仪仗,不过这时皇帝已经带着马队正在离开。
不料忽然一个汉子气势汹汹地冲到了面前,李老汉吓了一条,转头看时,原来是都头。都头一脸恼怒,猛然挥起马鞭。
李老汉急忙抬起手臂想挡一下,他太清楚马鞭摔在脸上的话是什么状况了,马上就会皮开肉绽。
都头似乎看他头都花白了,马鞭没有打下来,便愤愤地説道:“老子是不是该嘉奖你,这dian功夫就能耽误你干活?”
李老汉心里不是滋味,这小子的年纪还没他儿子大,倒在面前自称老子。
不过对方是武将,李老汉只是个杂兵,上下尊卑很明显。他又想起今天就要饷了,赶紧提心吊胆地弯腰道:“小的知错了知错了。”
都头冷冷道:“你的身子骨还好?”
李老汉忙活动了一下胳膊,紧张道:“还很硬朗,干活不必别人干得少。将军饶俺一回罢,俺打过很多仗,平素干活,有时拿起刀枪还能当战兵使唤!”
都头“哼”了一声,懒得再理会他了。
李老汉见他走了,这才长吁一口气。旁边一个杂兵转头看着自己,李老汉已不似刚才那般作态,顿时好像什么事也生过似的,説道:“谁不犯dian小错?只要别去挑衅将领的威信,一般都没事。”
那杂兵听罢忙道:“受教了!”
等干完了活儿,几个杂兵便找个没那么开阔的地方呆着偷闲。刚才那年轻人上来便问:“李老汉有儿子?”
李老汉笑道:“儿子比你还大。俺们家的地就在开封府,俩儿子都在家种地。”
那人摇头道:“怎地不叫儿子来从军,李老汉就好回家清闲了哩。”
这些年轻武夫多半都没啥心眼,什么话逮着就问。李老汉也不计较,笑道:“俺就是不准儿子从军,自个来了。”
“为啥?俺觉得从军没啥不好。”
他看了年轻杂兵一眼,説道:“上回在晋阳爬城墙,你没去罢?”
“您不也没去,咱们在石岭关呆着,不是等辽军么?”
李老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説道:“你去一次,就不会在这里问俺了。”
他们消磨到中午,便听到人説该他们去领军饷了。李老汉赶紧和众人一块儿去军营里,打听了一下,不仅有铜钱麦面,还有盐。
盐也是受士卒们欢迎的东西,这东西在市面非常贵,不仅能自家用,多的还能卖给街坊,只要稍微便宜dian就很好出手……朝廷的,不算贩卖私盐。而且殿前司也常盐,他们直接从官府调,盐本身并不是值钱的玩意。
每当这个时候,李老汉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时候他除了大部分拿回家,还能买酒喝喝。多年以来是什么世道?不仅能让全家人吃饱穿暖,还能有酒喝,已经很不错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心境
readx;东京内城大街上铺着砖石,马蹄踏在路面上的声音额外清脆,“哒哒哒……”每一声都干脆利索像豌豆落进盘子里。
郭绍看着外面的光景,目光很快被一处未建完的建筑群吸引。他左右看了一下位置,随口问道:“这里就是咱们叫工部派人督建的功德阁罢?”
李处耘忙点头称是。
随着马车前行,郭绍的头也跟着转动,眼睛良久观看那片地方。他收回目光,看着坐在对面的李处耘,李处耘也忙欠了欠身。
“李将军百年之后,画像也能挂在里面。”郭绍用随意地口气道。
李处耘抱拳道:“功业都是陛下的,臣不敢居功。”
李处耘的姿态很拘谨,郭绍说话却很直接:“可是我的画像不能挂在这个地方,应该在太庙里。”
李处耘一时间面露难色,似乎这句话难以回应。郭绍这才寻思……要是李处耘附和罢,好像自古皇帝比较忌讳死亡,不然怎么有万寿无疆这句说法。
“罢了,咱们不谈这个。”郭绍挥了一下手。
李处耘忙左顾而言它,岔开了话题。
但郭绍的思绪转变没那么快,还想着刚才看到的宣仁功德阁,一时间忽然有种想法:文武大臣大多赞成北伐,这个功德阁可能也有原因,他们想尽量建功立业,抓住机会留名……不过当初郭绍下旨修建这地方,并非这个目的。
不久前攻幽州的知情范围扩大到政事堂(那么大的事,得让宰相们知情),就受到了宰相范质的反对,范质要骂支持北伐的人怂恿皇帝穷兵黩武。不过这种开疆辟土的功绩,确实和文官关系不大。
能在里面留下画像和功绩的人,不知手上有多少人命,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郭绍自己也不知让多少人送了命。
在大臣面前,郭绍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以前李处耘和自己是好友和同僚的关系,说话要方便一些,但郭绍登基后就不能了……此行和李处耘交谈了不少,但看得出来李处耘说话也很小心谨慎。
郭绍也对自己所思所想缄口不言。
过得一会儿,他才看着李处耘正色道:“不论怎么做,都不能避免生灵涂炭。我们的所作所为,只是以将士的生命,来换取百姓苍生的生命。将士们是在为他人牺牲。”
李处耘的神色一凝,道:“陛下以仁心对待天下子民,百姓幸甚。”
郭绍阐述道:“辽人占据幽云之地,一旦有机会,就很容易举兵南侵。就像去年幽州军劫掠易、定二州,若是辽军主力南下,涂炭之地更广。
咱们不是在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是在做应该做的事。哪怕这些事需要很多人付出性命。”
郭绍在和李处耘讲道理,又好像在说服自己。
不过,他当然不是只为了高尚的理由发动战争,人都有欲|望或梦想,郭绍也不例外。
……回到皇城,郭绍没有再去金祥殿,径直入宣佑门。因为今天是十旬沐假,君臣都不办公,便是放假一天给人沐浴更衣的时间,相当于后世的周末。不过周末来源于基督教,沐假是古代传统习俗。
郭绍不想去滋德殿或万岁殿,干脆去了三清殿、皇宫里的道教殿宇。
这里十分宁静,本就是个清修的地方。他先去看望了清虚,和她说了一阵话,不过和清虚大抵没什么共同语言,毕竟年龄太小了。
郭绍想起了在这里出家的张太贵妃,一问她还留在三清殿。他隐约记起张太贵妃的一句话,她说一面之后,要再见到皇帝不知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于是郭绍临时决定去拜访张太贵妃。
张氏在清修的殿门口将郭绍迎进室内,周围只有一个道姑,礼仪也比较简单。
郭绍当下便问:“太贵妃在三清殿可好,缺什么用度?”
张氏缓缓说道:“陛下和皇后善待宫中之人,我在这里很好。陛下请坐下罢。”
郭绍便在一扇木窗前的木案旁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张氏又轻声道:“我这样的人原本没有过问了的,谢陛下挂念。”
郭绍道:“太贵妃不必谢,我也觉得这里很好,远离俗世。”
张氏顿时低声道:“陛下要是想清静的时候,可常过来坐坐。我平素也没什么人说话。”
那道姑在里面烧水沏茶,从外面的厅堂里能看到她的身影。郭绍确实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太一样,虽然在宫廷里,却仿佛与一切都隔绝了。
他见桌案上摆着围棋,当下便低头观看着上面的棋局。
张氏见状微笑道:“陛下若有兴致,我们再玩上回您教我的五子棋?”
郭绍道:“那游戏太简单,老是下就没意思。太贵妃教我下围棋?”
张氏打量着郭绍的脸:“陛下真不会下棋?”
“实不相瞒,我以前就纯粹一个武夫,哪里会这些风雅之事?”郭绍说得毫无压力,他发现在这个地方确实轻松,“不过我懂最基本的规则,围死就被吃掉旗子和地方,然后数谁占的地盘大。”
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前朝贵妃,永远会被禁锢在皇宫里,郭绍实在觉得她无法对朝政造成任何影响。
张氏听罢,便详细地讲解了几种策略,然后要郭绍和她对弈练习。
过了良久,张氏身边的道姑才把茶端上来,一切都非常慢,简洁的殿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时不时响起轻轻的落子的“啪”的一声,时间也仿佛流逝得更加缓慢了。
这地方的陈设很简单,就连他们下棋的桌案,也是普通木料,连漆都没上。不过反而让郭绍感觉气氛轻松,没有那么多装饰来影响人的心境。
郭绍道:“我听说对弈也要棋逢对手,太贵妃和我这样的对手下棋,会觉得无趣罢?”
张氏面带笑意,很专注地观察郭绍,毫不犹豫摇头。
二人便默默地继续下棋。两个曾经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确实缺乏了解,能说的话似乎不多。
张氏趁着空隙,提起细嘴的茶壶在小杯子里倒了一盏茶,递给郭绍,轻声道:“这里本就是清心寡欲的地方,茶具没什么讲究,也没什么好茶,陛下不要嫌弃才好。”
郭绍听罢看了她一眼,觉得一个真正清心寡欲的人恐怕不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张氏也确实不像真正清修的人,她长得太艳,黑的秀发、白的肌肤、红的嘴唇,眉目间的妩媚和丰腴胸脯间的线条,都破坏了那样的气质。
他静下心,说道:“茶壶只要不漏水,价值百贯和价值几文的东西是一样的。”
张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郭绍又道:“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因为人们都认同它的价值。只要咱们俩认同这些东西很讲究,它就是好茶了。”
张氏轻轻抬起布衣袖子遮掩住嘴,笑道:“陛下这番言辞真有趣。”
又是一阵沉默,只剩下落子的声音,俩人说话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郭绍忽然又开口问:“太贵妃相信人死之后在这世上有鬼魂么?”
张氏收住笑容,脸色都变了。郭绍忽然意识到,她可能想到的是已经驾崩的太祖。
她的睫毛在窗户透进来的流光中一阵颤抖,抿了抿嘴故作轻松道:“我是道士,不该怕鬼魂。”
郭绍抬头看了她一眼:“我想到的是几年间打了那么多仗,已经算不清究竟让多少人送命了。”
“自古大业都是尸骨垒成。”张氏改口道。
郭绍点点头:“这围棋也很有意思,当年发明它的人,肯定是参与争夺天下的高位者。博弈双方,都在尽力占领地盘,占得越多的人才能赢。不断想要争更多的地盘,想更大、更强,怎么也收不了手。”
张氏道:“陛下虽初学棋,却立刻就在领悟其中的意境了。”
郭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现在就是忍不住对什么事都多想,或许并非好事。最近越来越觉得,仿佛失去了以前一往无前的锐气,明明已经决定的事,也常常瞻前顾后心神不宁。”
张氏沉吟片刻,好言道:“陛下半月攻陷雄城晋阳,惊动天下,您早已是明君雄主。不过在帝位上的人,思虑极多是难免的。”
“哦?”郭绍终于感受到,这做过贵妃的人,着实是见过世面的。
此时他的身心都放松,那些积压在内心的心绪也因此冒出来。平素在人前,他就算有什么情绪,也会表现得正大光明,自信十足,这样才能稳定人心。
郭绍确实觉得这阵子自己的心境不好。现在他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处境越来越好,心境反而变差了,实在有点不知怎么回事。
二人一连下了几盘,因为棋不逢对手,下得很快。郭绍看快到中午了,便起身告辞。
张氏道:“要是陛下不嫌粗茶淡饭,三清殿也可以用午膳。”
郭绍立刻就微笑道:“我来拜访皇室长辈,留太久还要吃饭就不妥了。太贵妃保重身子,我过阵子再来问安。”
他接着又道:“我会记得与太贵妃的交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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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章 风声渐起
readx;宣仁元年六月。郭绍与枢密使王朴商谈,将北伐的时间定为明年春。
诸国发动战争的时间,多数是选择在春季,从之战秦凤之战开始几乎都是春季发动。因为汉人传统的过年是最重要的节日,大年过了更容易动员人马和民壮;北方严寒,冬季用兵也非常艰难。
但那时候可能也是辽人猜测防范的时间,要保障战争的突然性便更加困难了。
此时,离北伐的时间还有整整半年。
不久,河北地方官奏报请功,在黄河北岸抓获了几个契丹人细作。+++m
抓获的过程很简单,巡检官差在上撞见几个模样蹊跷的人,上前盘问,竟发现他们不会说官话,逮住一审是契丹人。
辽人打探消息的数并不奇怪,此时诸国似乎都没有间谍的概念,最多称得上斥候,便是被逮的那种人。恐怕辽人斥候也没觉得一定会被抓住,因为他们不是要混到东京来打探消息,只是在黄河附近打探情况。
因为周军此时如果要北伐,必过黄河……需要大量架设浮桥。
观察黄河上的浮桥,是辽国判断周军大规模北上最快捷直接的办法。
辽国此时派斥候深入,显然已经对周军北伐的意图有所警觉;但他们不清楚周军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北伐。
大周朝廷对北伐知情者也只有中枢的十几个人,而且他们只知朝廷已经决定北伐,仍不知具体的时间;此时完全知情的的人只有郭绍和王朴……还有符金盏。
有大臣进言派人提前联系高丽和河北汉将的建议被否定。
高丽离东京远,离幽州也很远,不能直接对幽州之役产生影响;高丽虽然一直对“渤海国旧地”野心勃勃,却进攻能力不足,结盟只有长期战略好处,没有战术益处……最不利的原因是,很容易泄露北伐的大致时间。
联络幽州汉将同理,很容易暴露出北伐迹象。
……元年中秋。东京灯火繁华,佳节酒宴和赏月的景象一如往常。
此时夏季炎热的天气已经过去,越来越凉……等气温到达最冷的时候,便是北伐之时。逐渐变冷的天气,仿佛是时间迫近的信号。
军器监昝居润奏报,新铸第一批龙啸炮已经试验完毕。
新炮与旧炮的构造几乎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大口径抛射石弹的臼炮。唯一的区别是由铸铁材料改成而来青铜,军器监认为这样能让火炮更耐用。
不久后,第一批火绳枪也制造了出来。枪管依旧用青铜铸造;枪机几经改进,改用火绳点火。
只是点火装置有了改进,比明火点引线更方便,但火|枪的射程杀伤力与以前没什么区别。所以依旧只装备了,因为实用远不如弓|弩。
……九月,东京派遣的使节到达南汉国兴王府(广州),诏令南汉国主进京,被拒绝,使节奏报已被驱逐出南汉国境。
不久后,枢密院设立“兴王府前营军府”,调动官吏组成了从上到下的完善组织……他们此时经手的是与南汉国的使节来往收集南汉的消息。
以至于东京官场上很多人也猜测,朝廷收复河东后,方略将放在南方,会陆续收复南汉吴越等地,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事。
但这个“兴王府前营军府”的组织完善,只要一道圣旨,就可以转变为北伐的幕僚府。
接着枢密院下令易州节使孙行友,在易州东南建城;又派符昭序北上,从河北诸州征召了大量民壮在易州附近开石场开凿城池所需的地基石料。
……十月,黄河南北诸州的民夫被征召服徭役,修筑黄河堤。
诸项举动既有迷惑性。作为一个大国,大周国内每年都会一些政令,无论建城还是修堤,都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
几个月过去了,东京看不出一丝北伐的迹象,连京官都不认为朝廷在准备大战。
但是,周军攻城炮需要大量的石弹,修城开石场,就事先找到了石料的矿场招募聚集了大量的石匠,这是必须要提前准备的事宜;修城需要征召大量的壮丁……大战的后勤也需要壮丁人力。
修黄河堤,征召的民壮更多,以十万计。
冬季已到,天气逐渐变冷,今年冬月(十一月)黄河南岸就开始下雪。到了腊月,黄河流域已是天寒地冻。
……
正月初十,东京仍沉浸在佳节的气氛中,整座城一片银装素裹,屋顶街巷上全是积雪,却一点也不冷清,灯笼旗幡人们的,各种大红色点缀其间,市面上人山人海。各种戏耍敲锣打鼓让这段时间的城市变成最热闹的时候。
但是天气仍然冷了,今年的天气更是额外地冷。进入正月天上还在下小雪。
除了城里和村庄里,郊野几乎没有人迹。
离东京最近的黄河岸边,却有一两骑驻扎在那里,在白雪皑皑的单调天地间,这些人有孤零零之感。
郭绍和枢密使王朴都在这里。二人站在那里眺望,面前就是黄河河面……一片白茫茫的平地,上面什么也没有。
郭绍拿脚踢开积雪,又蹲下身,伸手刨开看。
“今年比往年都冷。”郭绍回头对王朴说道。
王朴躬身一拜,不动声色道:“过河便不用搭浮桥了。”说罢抬起手挥了一下手。
一骑策马过来,“驾”地喊了一声,踢了马腹一脚,策马便向前冲去。郭绍站起身来,久久望着那远去的人马,只见黑影越来越小。
天地间没有风,小从天上落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十分安静。沉闷的马蹄声十分清晰。
良久后,那骑士骑马渐渐回来了。王朴又挥了一下手,一排二十余骑一字排开,慢慢靠近过来,以稀疏的队形向前奔去。
“今天就在这里扎营,明日返京。”郭绍对王朴说道。
王朴沉吟片刻,终于没有劝郭绍。这地方在黄河南岸,离京城很近的地方,周围十分平;皇帝身边又有一股精锐铁骑,逗留一两天不可能有任何危险。
王朴只叫将士们择营搭建帐篷,并吩咐了轮流值守的人马。
行军扎营,郭绍什么也不过问。他只等搭好帐篷,升了火便到里面避寒。
王朴没不久也走了进来,行了礼,郭绍叫他坐,他这才在火边坐下抖身上的雪花。王朴说道:“明日禁军换防,老臣临时下令殿前司侍卫司诸将,不解散轮换下来的将士。将出征的各军都聚集起来,然后送钱到各营犒赏将士,让他们和家眷道别。大后天就可以集结人马正式出征。”
郭绍点了点头。
王朴见状又拱手道:“如此一来,北伐的消息要明天才公诸于众,且只限于东京城。枢密院还下令明天开始东京戒严天,禁止除禁军将士以外的人出入城门。尽力延缓北伐消息散出去的时日。”
郭绍道:“半年的准备,咱们谋划得很细致。”
王朴道:“正是。大年还没过,戒严可能会影响东京人心,但大战当前,姓并不重要。
老臣估计,大周军出动后,幽州那边要知道消息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照禁军的行军速,可能已经攻到幽州辽人会大吃一惊。”
王朴说罢脸上掩不住激动的神色。
郭绍故作轻松地看着他说道:“如此规模的战争,咱们能突然发动,应属前所未有?”
“陛下英明。”王朴深深一拜。
郭绍摆摆手:“打赢了再说英明。攻下幽州……”
他的内心一阵躁动。欲|望给人动机,但事到临头,并不一定是好事,它反而会让人分心。郭绍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悠然的雪花和简洁白茫茫的雪景,让心中涌动的各种各样的野心逐渐冷却。
这也是他逗留在这里的原因。下午一到这了无人烟的地方,就有种远离尘世的感觉。
郭绍在王朴面前说道:“已经开始着手,想得多就没用了。主要专注于事情本身,尽力将其做好,回报会自然而然到来。”
王朴若有所思,回过神拜道:“陛下所言是。”
黄昏逐渐降临,看不见阳下山,却能感觉到光线渐渐暗淡。
郭绍望着帐篷外面,视线正对的地方,小山坡上立着两骑。他们的方向相反,站在白雪之中一动不动就好像入定了一般。手里拿的不是刀枪,而是弓箭;山坡下是一片开阔的雪地,如果有人起码几步外就看得见。
不过只要仔细看,看得出那两骑并未入定,他们以背相抵,头在缓慢地转动,在仔细地观察着视野范围内的东西。
“咕……”一声禽类的叫声传来,郭绍被吸引了注意力,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鸟。那两骑哨兵也被吸引,一起抬头在天上寻找。
但很快又恢复了沉寂。此刻此景,如此孤寂,完全没有大战的宏大,一切都仿佛被刻意掩盖在了无尽的雪景之中。
郭绍端坐在那里,在这空灵却又开阔的天地之间闭目养神。他的呼吸渐渐均匀缓慢,仿佛道士在修炼内丹一般。
良久,他听到了,猛地睁开眼睛。帐篷外本来垂着的旗帜被吹了起来,在风中像水龙一般摆动,旗面被展开,一头猛虎张牙舞爪地猛地印在郭绍的眼前。
“吼……”郭绍仿佛听到了一声低沉又威严的怒吼。
那虎如在内心深处,瞪圆了眼睛俯视大地。郭绍的眼睛也瞪圆,化身成了那气势。
威压勇猛自信无惧。
第六百零一章 沿路走下去
readx;风时起时落,空中的雪花被卷起像漫天的柳絮。
军营寨门内,郭绍在马车里看着一辆辆四轮板车用驴子拉着缓缓进来,营寨里无数的人也在纷纷观望。就在这时,一阵风骤然变大,刚进来的驴车上盖着的布被刮开了。
一时间,那车上堆放着的崭新铜钱暴露了出来。黄灿灿成堆的铜钱!十分显眼。人群里顿时哗然,许多人瞪大了眼睛,闹哄哄一片。
同车的李处耘见状叹道:“都是皇宫内库的钱,还没使用过。臣等谢陛下隆恩。”
郭绍道:“将士们卖命上阵,这是他们该得的。”
他观望了一会儿,见所有车辆都进军营了,便拍了一下车厢木板,说道:“回宫。”
每次出征就大量赏钱,这是五代十国乱世留下的规矩。郭绍并不愿急着改变规矩,免得影响士气。
赏钱已经调拨下去,出征便在三天之内。遮掩了半年的战争帷幕,如同那遮盖铜钱的布,骤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切都已开始。
郭绍在马车上闭目清理了一下思路,所有的准备都已进入实施过程……从保密、到部署都很细致,现在只要照着准备好的路,走下去。
……金祥殿东侧书房,厅堂内二十几个朝廷重臣站在两侧。但禁军要出征的主要将领不在,在场的大将有控鹤军左厢厢都指挥使袁彦、控鹤右厢厢都指挥使罗猛子、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罗延环、东京留守宣徽南院使向拱,都是留在东京的大将。
此番出征,郭绍会带走几乎所有能野战的精锐,包括虎贲军左右二厢、龙捷军左右二厢、虎捷军左厢、控鹤军所有骑兵,总计十余万精锐。这是自大周立国以来,出动禁军规模最大的一次征伐。
十余万人,是疆域数千里的大国、几十年混战后的全部精锐!酝酿半年之后,这次郭绍要使出全力了。
剩下的诸班直、控鹤军、虎捷右厢,只能守城,进攻能力不足。因为此刻大周几乎没有太大的后顾之忧了,这是禁军几乎能倾巢而动的原因。
“端慈皇后到!”官宦一声唱词。二十几个人纷纷弯腰低头,大伙儿的眼睛看着地面,谁也不敢抬头去看门口,不仅因为端慈皇后的尊贵,而且她是女的,古人讲究非礼勿视。
不多时,头戴凤冠、身穿黄色袍服的符金盏双手抱于腹前,仪态端正,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走进了殿门。
“臣等拜见端慈皇后。”众人齐呼。
符金盏道:“诸位大臣免礼。”
皇帝就在里面的书房内,符金盏在东京最有实权的官员面前来到这里,也是表示她接手朝政是皇帝授权。
符金盏是先帝的皇后,以前就很有名望,而且作为太后摄政过一段时间;在本朝又是皇后的姐姐,被皇帝加尊号,确定了地位。现在她暂时理政,并没有朝臣强烈反对。
她身边除了宦官宫女,还有一些白衣女侍,这时都留在了外面厅堂,侍立在书房门口左右。符金盏独自进去了。
里面先是礼节和寒暄,因为敞着门隐隐还听得清楚。后来符金盏坐到了御案对面,和郭绍说起政务,声音渐低,书房的进深较大、又有风声,外面便听不见了。
殿室内的窗户敞着,里面有寒意,呼啸的风声也额外清晰。不过积雪之中白亮一片,光线照样十分亮堂。
坐在御案后面的郭绍穿着倒是很简单,头上戴着幞头,身上穿着一件旧的圆领袍服。他抬头从门口看出去,然后收回目光看着符金盏道:“什么都准备好了,后天就出发。我已经下旨,东京诸事,金盏皆可决断。”
符金盏轻声问道:“此次出征要多久?”
郭绍沉吟道:“难说。如果占据了幽州城,便进入第二个阶段,要固守幽州与辽军角逐,直到他们放弃幽州之地。”
符金盏又问:“你一定能赢罢?”
郭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沙场之上,好像谁也不敢说一定赢,若是结果太明显,仗也就打不起来了(一方会主动放弃)。不过金盏放心,此战部署得十分妥善,赢面很大。”
符金盏道:“我在东京等候陛下大胜归来。”
郭绍点点头。
二人稍稍沉默,“呼呼”的风声便入耳,窗户被吹得晃动,时不时发出“吱嘎”一声。
符金盏转头看着外面,轻叹了一声,开口道:“我记得以前……你还是符家侍卫的时候,我似乎从来没关心过你。”
郭绍豁达地笑道:“那是肯定的,人之常情。”
符金盏道:“那时先妣很严厉,不过家父兄长却很宠我,我是父兄的掌上明珠。而且你知道,符家多年高门,我觉得将来一定很有前程,能得到很多很多,想想……荣华富贵,世人尊敬的身份名声,人人喜爱的秀外慧中,还有什么都好的、像父兄一样宠着我的夫君……”
“嗯。”郭绍吭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很耐心地倾听着。不是因为后天就出征了他就忙得很,恰恰相反,干大事之时,他是最有耐心、心境最好的时候,大概因为精神情绪都调整到积极的一面了。
他的目光从符金盏脸上扫过,觉得她说得很真。一个出身好又貌美的女子,当然眼光心气也会高。
符金盏歇了口气,轻声道:“可是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我发现并不是起初想得那样了。”
郭绍顺着她的意思,问道:“金盏现在怎样想?”
符金盏转头看着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宿命。我的用处是为了符家联姻,当没有这个用处之后,我的一切都会结束。当年从河中府回去,差点出家的那些日子,我忽然明白了。”
她露出强笑:“后来我一直在想办法在权势之间博弈,也让很多人敬畏我,特别是宫里的人。或许有人以为我想要权势……但对我又有多大的意思呢?”
郭绍道:“金盏现在想要什么?”
符金盏喃喃说道:“身边从不缺人,可我老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就想有一个人与自己很近、很近,一直陪伴着,这样走下去。”
郭绍听罢微微动容,有种铅华落尽之感。他不由得仔细看着符金盏,她看起来完全是个年轻的女子,白净的皮肤很光洁,郭绍甚至看清了在明亮光线下、她发际毛孔上稀疏细细的绒毛。
她看着郭绍的眼睛,明眸上的睫毛微微颤抖:“绍哥儿……就是那个人。每当我心里低落时,就想着什么时候你会来看我,能嘘寒问暖,对我那么好、诚心的好,不会离开我,能……能抱着我。我就觉得活着那样好,那样高兴……”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几乎都听不见了。
郭绍心里一团温暖,又有点酸。毫无防备地、莫名地,他内心最深处的某种东西蓦然被触动。
“姐……”
她就像姐姐,比姐姐还能亲近。这个世上,除了他姐,原来还有人可以那样诚挚地为他付出,在他虚弱的时候上进无门的时候保护他、照顾他、培养他,真心地帮助他出人头地。
符金盏微微有些意外,眉宇间有离愁别绪,却带着一丝勉强的微笑看着他。
郭绍看着她,在白日的明光下,她白净充满了生命灵气的脸上,仿佛浮现着流光,如此美好,宽大厚重的礼服也掩不住她温柔的身段,那圆润柔软的胸脯是母性的温柔,婀娜的身段是女子的美妙。
美得叫郭绍很感动,他的心里充满了阳光和光的一面。
郭绍颤声道:“赢回了幽云十六州,我就是威望足够的明君大帝!我富有天下,金盏想要的,我都能给你、补偿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变得十分明亮:“一定能胜。”
符金盏道:“绍哥儿当然能胜,世人都认为你是战神大羿,战神不是一定会胜利么?”
郭绍沉吟片刻:“一切都会照着计划进行,准备得很好,难以想象怎么可能战败。直到现在,辽人还一无所知,我们装备精良重兵压境,必定攻陷幽州城。幽州城一下,辽人的补给太艰难,耗不过咱们!金盏便在东京等着我的好消息。”
符金盏认真地点头。
郭绍道:“我想抱着金盏……”
符金盏微笑看着他,没有惊讶也没有说话。外面有很多人,虽然不敢往里面窥视,但大概能看得见书房里发生什么事。郭绍当然不会胡来。
他想了想,小声道:“我们就在面前,能闻到对方的气息。现在闭上眼睛,在想象里抱一会儿如何?”
符金盏一听,轻掩朱唇,差点笑出声来。片刻后她稍微收敛了一下笑容:“好。”
她背对着门口,说罢仰着头轻轻闭上了眼睛,微笑美丽的脸仿佛仙女一般。
郭绍也不说话了,轻轻闭上眼,鼻子里还闻着她淡淡的气息,仿佛感受到那温、软的身子轻轻贴近了自己。i640
第六百零二章 征伐
readx;东京街巷充斥着积雪,围墙上盖着白白的一层。姚二牛推开院门,院子里的表妹回头一看,脸上顿时一喜,急忙甩了一下手上的水,又在围裙上麻利地擦了几下,便起身快步走了过来:“夫君今天回来这么早!”
姚二牛“嗯”了一声,把一袋子“哗哗”作响的钱递了过去。
表妹诧异地问:“才发了军饷没多久,怎么又发钱了?”
“出征前都会赏的,回来赏得更多。”姚二牛一边往堂屋里走,一边说。
“出征?”他表妹急了,“什么时候?”
姚二牛道:“后天一早。”
表妹更急了:“为啥一直没听夫君说起?”
姚二牛道:“俺也是今天才知道。军中的兄弟说,这回应该是北伐幽州,军机不能泄露,临时了才告诉咱们。”
妇人偶尔说话好像不经脑子一样,表妹一急便说:“幽州不是契丹人占了,夫君能不去么?”
姚二牛径直道:“赏钱都拿了,不去?”
进了堂屋,一家子人听到声音都来了,姚二牛的老娘反应更大,表妹要把钱给她保管,她大哭着说:“这是买二郎性命的钱呐……”
姚二牛没法,只得好言劝说:“娘啊,俺是去杀敌的,不是送命的。”
老娘哽咽道:“都是妈生爹养的人,契丹人那么凶,刀枪不长眼呐!”
姚二牛道:“上阵着实吓人,可真没你们想得那么险恶。一上去不说十万,最少几万人,打赢了的那边,死不了多少人。一仗下来,除了伤的,真死掉的一般也就一两千。几十个人才死一个,运气那么背正好轮到俺?”
老娘道:“要是吃了败仗哩?”
姚二牛毫不犹豫道:“不会输。这次还是官家亲征,官家打了那么多仗,有输过么?”
表妹也反过来去劝老娘:“官家是大羿转世,活神仙就在世上,好多人烧香。”
……
东京城各门戒严,禁止城内外通行。
大周都城数十万人口,平素要进出的人非常多,一时间各城聚集了很多人,纷纷打听,据说城门口张贴了告示,只戒严三天。
一群人围在告示前面,一个戴着幞头的中年人瞧了半天,便嘀咕道:“为啥忽然戒严三天,我的货到了还没进城……”
旁边一个汉子道:“听说皇帝要出兵幽州,怕城里有奸细早早去告密,要先闭城三日。俺估摸着,开城门后也会查得紧,有路引最好拿上路引哩。”
“这就要打幽州了!”周围好几个人围了过来。
众人议论纷纷,很快情绪都激动起来。收复幽云十六州,着实叫人振奋,就算是庶民也很在意……幽州不在别处,就在河北!而且北面有强大的草原铁骑,这不仅是国家的威严,而且与所有东京的人都关系很大;河北过来有啥可以挡的?黄河还会结冰封冻,就像现在,骑兵能直接从北面冲过黄河来,简直一马平川。
城门内闹哄哄一片,有人大声道:“自晋代以来失幽云,今日终于要归复中原了!”
能让国家强大、真正保障中原的安危和大伙儿的性命家产,极大的威信之下,此时的大周鲜有人不认可郭绍的帝位。正如郭绍所言,一样的价值是因人们认可,皇位合法性同理。
……
枢密院军令要求禁军将士第三天集结出征,并未明确究竟征伐何处。但是,禁军将士大部分已经猜出是北伐幽州……此时的天下,还有哪个地方需要禁军大规模出动征讨?
临时调兵出征,大部分人忙着与家眷道别,收拾行李。
不过也有一些人在东京没有家眷,就像河北人赵虎。
赵虎把赏钱存到了一个钱庄里,还能不能拿回来他也不在乎……要是换作以前,他卖命干活就是为了钱财,想买马、想积攒家底;但换了一个处境,他忽然发现钱财并不是那么要紧了。
赵虎坐在租借来的屋子里,不用和任何人道别,就等着后天随军出征。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堂屋里空空如也,有点家徒四壁的样子。正上方放着一副木架,板甲挂上上面,头盔也在上方,看起来像个皮甲的人蹲在那里一般。盔甲旁边还有一把带鞘单刀,神火都新增的兵器,因为火器改用比较复杂的火绳机关后,就不能当狼牙棒了,一打就会坏。
赵虎一个人坐了很久,终于站起身来。他走到刀架旁边,伸手抓起刀鞘,将单刀“唰”地拔了出来。
他握着到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教头教的杀敌招式。然后站好马步,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
外面的光线越来越暗,赵虎的身影在堂屋门口像影子戏一般,刀影猛地向前一刺,身影忽然稳稳地向后一转身,刀也随之一劈,动作有力而娴熟。
几个动作反复重演,赵虎似乎一直不厌倦,夜幕完全将领了,他依旧没有停息之意。那身影十分孤独。
……
郭绍这两日已经丢开了朝政,干的事主要就是道别。召见宰相大臣嘱咐东京政务,又与符二妹、李圆儿、周宪等等人话别,少不得一番依依不舍。
他又亲笔写了一封书信,密令京娘出宫送去董府……给董夫人高氏。
高氏是侍卫马步司副都指挥使高怀德的姐姐、虎贲军厢都指挥使董遵诲的娘,真正的贵妇,有诰命夫人的身份。虽属官身,不过要是宦官去传旨还是比较蹊跷的,京娘倒是可以办这件事。
等到出征前夜,郭绍便把所有私事都丢开了,他潜心温习之前就谋划好的方略计划,把一切了然于胸,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军务之上。
登基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战争。只要胜,想要的一切、在乎的一切都会变得容易,回报会自然地到来。
曾经教他射箭的人,周通现在是麾下武将,再也不能教郭绍什么了。但周通多年前的一句话倒是让郭绍记得:想得太多不是好事。
他仿佛看到了朦胧中的箭靶,一支利箭毫不犹豫地、时机恰当地向靶心飞去。
第六百零三章 旧地故人
readx;宣仁二年正月(公元961年),东京禁军十二万人马兵分四路出城(人越集中,行军越慢越容易拥堵)。郭绍率军走陈桥门,每道门都与一条驿道相通,陈桥门的路就是通陈桥驿。
郭绍部全是骑兵和骑马步兵,当天就到了陈桥驿。
大军路过这个驿站,仅仅只是路过,将士们没觉得有任何特别。只有郭绍到了这里额外关注,陈桥驿……在他的记忆里,能比陈桥驿更有名的历史地名没有几个(因为陈桥兵变)。
但是,这个世上陈桥兵变的事件不存在,郭绍称帝是在宋州,所以陈桥驿只是一个驿站而已。
郭绍部全部骑马,仅两天后、正月十五上午到达滑州,两天行程约二百四十里。
军队没有进城,过节已经变成不重要的因素。
当天大军就从滑州附近的渡口过黄河……各部在平坦的河滩上展开,分批跑马直接过黄河。此时黄河仍旧封冻,河面坚冰行车行马毫无动静。
又两天后,即正月十七上午,大军驰行二百三十里到达大名府。
四路大军分别从卫州、滑州等地渡黄河,都会经过大名府。但郭绍没有在大名府等候后续人马,也没有去见岳父符彦卿,而是继续行军。
十二万大军至此、将形成前后拉开极长的阵型,如此一来,总体行军速度会更快。前段路都在内地行军,畅行无阻,连斥候都不必多派。
然后根据枢密院的部署,全军会在行军途中逐渐前中后三军。前军以史彦超为前锋,约骑兵一万八千骑;中军主力郭绍亲率,七万多骑,包括全部骑兵和虎贲军骑马步兵;后军三万余众,走得最慢,包括龙捷军左右二厢、虎捷军左厢的步兵。
此次出征的禁军总兵力约十二万,骑兵和骑马步兵就接近九万。
大名府已是河北地界,大周军前锋和中军主力以机动迅速的行军很快北上到达贝州,然后骑马渡过结冰的永济渠(大运河)。河北全是名城重镇,贝州同样是名城,(后)晋朝便是因遗憾地没在贝州挡住辽军,才被辽军攻陷了首都、导致亡_国。
而今,同一个地方的人马换了个国号,浩浩荡荡的马群正在路过这座古城北上。
翼州、深州、雄州……大周军的行军路线,在地图上完全是一条正北方向的直线。然后趋近易州,行军路程一千二百余里,马军主力不到半个月完成行程。拒马河以北就是辽国控制的地盘。
……
郭绍和王朴等人带着侍卫跑马越过大军前锋,先到了拒马河南岸,不过什么也没看到,两岸还是冻土,连个人影都没有,只能观察到对岸的地形比南岸稍高。
就在这时,忽见易州方向一骑飞奔而来。先是被郭绍的侍卫在远处挡住询问,不多时那人就被带到了郭绍跟前。
那人单膝拜道:“卑职乃兵曹司幽州司的信使,奉上峰之命,前来上呈急报。”
“拿过来。”郭绍直接说道。
他接过一个漆封的信封,拿出一张加盖了印信的纸,浏览了一遍,神情微微一变。
王朴忍不住问:“是否是幽州军情的密报?”
郭绍不动声色地递给王朴看。
王朴看罢诧异道:“幽州现在还不知情?”
郭绍把京娘叫过来,让她查奏报的笔迹,这份奏报没有任何问题。兵曹司间谍在河北幽州的总站设在易州,奏报就是从易州急报过来的……至少幽州细作送回消息的时候,幽州城的迹象表明还对周军一无所知!
郭绍强压住兴奋的情绪回顾左右道:“看来情况比咱们预计的还要好!”
王朴道:“咱们出京到现在十几天了,十余万人马沿路藏无可藏,辽人竟然没得到消息,着实是意外,天助我也!”
一个武将高兴道:“要是咱们冲到幽州城下他们才知道,那便更省事哩!马队从城门口冲进去就了事!”
王朴笑道:“那倒不可能,幽州地界上那么多眼睛,并非人人都是瞎子。不过幽州辽人太迟知道,准备就会不足,城防也无法那么完善,对大周是极其有利的开局。”
他转头望向郭绍,等着郭绍下令。王朴掌管幽州前营军府,但有皇帝在,他还是要等郭绍金口玉言下旨。
郭绍坐在马上,眯着眼睛又看了一番前路,面前的拒马河像一条白绸缎一样搁在大地上,水流已经凝结一动不动,天地间因此一片沉寂。
正如王朴所言,北伐开局非常之好,不仅没有提前泄露军机,连大军都走到易州了还能瞒着辽军,奇袭的突然性、没有比现在的情况更好的!极佳的时机。
“守备涿州等地的人马大多都是汉军,可以不作理会,无论他们降不降,都不可能出城来与我大军决战。”郭绍声音十分平稳。
郭绍又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天空黑沉沉的,仿佛天盖压得很低,虽然看不见乌云,但是云层很厚的景象。而且空中还刮着北风。
“这鬼天气!”郭绍轻轻骂了一句。
什么都很完美,这天气确实是唯一不尽人意的因素。阴天还刮风,怕气温太久不能回升;到时候在幽州冻土上修筑工事比较费力。
郭绍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王朴:“那么,此时可以命令史彦超率军直奔幽州?”
王朴的声音很急,语速极快地说道:“当然可以,前锋先逼幽州,中军再招降解决涿州等地,后续跟进。”
郭绍的目光一收,这才用毫不迟疑的口气道:“下令,史彦超部立刻过拒马河。不攻城池,直驱幽州城;路遇抵抗,即可扫除,不必请奏。”
王朴抱拳道:“老臣领旨,即刻向史彦超下达前营军府正式军令。”
他马上调转马头,在马腹上踢了一脚:“驾!”那马痛叫一声,一窜就奔了出去。
郭绍按剑坐在马上,迎着北风,久久看着北面的土地……河北的土地,现在却是敌国国境!
第六百零四章 简单的事
readx;平坦的田野间,一队周军马兵在大路上蔓延。前面还有一个穿着百姓短衣的汉儿,遥指视线深处一处村落道:“将军,驻在附近的契丹人都在那里!”
当前一个武将伸着脖子望向东面,目光停留在村庄上的旗帜上……普通村庄显然也不用插旗。
武将立刻道:“咱们要顺手为前锋主力扫除这些小地方。王军使!”
“末将在!”
武将伸出手掌向前一伸,又向右一弯,断然道:“你率本部从左翼出击,自北侧向东面包抄!”
“得令!”
“李军使,你走右翼。”
“得令!”
前后就在几个弹指间,武将立刻拔出剑来,竖举起来,回头大声道:“余部随我冲!头顶上秃发的、披发穿古怪衣裳的,全部杀!”
身后的军府文官立刻提醒道:“将军杀平民,有上峰之命么?”
武将冷冷道:“有人不经你同意就跑到你家院子烧杀掳掠,动刀子还要讲个什么理?河北是咱们的地盘!”
他说罢把剑锋向前一指。众军听了武将的话,立刻拍马加速,马蹄声、叫嚷立刻在积雪片片的田园上闹腾起来。
战马越跑越快,一股马群汹涌奔出,铁甲在雪光中亮琤琤反光,虽只有几百骑阵仗却仿若势不可挡。
那村寨口子上竟然还有一座木头建造、茅草顶的简陋箭楼,并修建了藩篱和寨门。马群却未停留,直冲向寨门。
“嗖嗖嗖……”一阵箭矢从村寨抛射出来。叮叮当当一阵撞击声,就像石子丢水里一般,半点没影响身披铁甲的周军马群的冲锋。
箭楼上的军士拉开弓,对准一匹马一箭射下去。果然马身上的皮甲防御不高,一声嘶鸣,一匹马前蹄跪地,马背上的人大叫着摔落。
但周军马队顷刻已冲至近前,“啪啪啪……”箭楼的木头上钉上了许多箭矢,上面的军士顿时脸色一白,果然身上立刻连中数箭,从上面掉了下去。“砰!”插着箭矢的尸体砸到地面上,仿佛从天上射下来的鸟。
“砰!”又是一声巨响,一骑竟然径直撞翻了木头藩篱。一群马兵立刻从缺口蜂拥冲入。里面的一众辽骑冲将上来迎战,一时间哐哐当当的撞击声和拼杀声大响。
周军人马像洪水一样不断灌入,那些辽骑立刻就被大量的人马席卷吞没进了人马潮水中。
左右两翼的马兵也突破藩篱几路冲进来,灰蒙蒙的天空下、陈旧的房屋间,空中亮光点点,火箭向屋顶上抛射。火把乱扔,少顷就燃起了大火,村寨里浓烟滚滚。
“隆隆隆……”马蹄的轰鸣在浓烟中大响,路上只见周军的将士。
一条狗夹尾巴吠着从一座烧起的房间里跑出来。一个周军骑士在奔腾的马背上一侧身,拉弓“啪”地一声放了一箭,那狗便叫唤着倒在地上。
很快不少契丹人和奚人从失火的房间里冲出来,先是跪在路边斜举着双手“叽里哇啦”地说着什么,却没有周军将士理会,只是从马群里不断飞出箭矢。那些人爬起来就逃,被骑着马的周军武夫追得鸡飞狗跳,追上就是一刀,惨叫声在火光中时不时响起。
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村庄就变成了一片黑烟缭绕的废墟,到处都摆着尸首,空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糊味。
每过多久,前锋主将史彦超便带着一队人马先行赶到了这里,当场嘉奖了率军的武将、赞他干得很好,给他记入辽后的首战军功。
沿路上一些百姓竟不怕武夫,人们听说王师北伐,夹道来送吃喝。
史彦超见此景象大为高兴,当着百姓的面大声下令:“传令诸部,河北汉人百姓,一个都不准杀!”
但他很快发现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在路边哭哭啼啼。
史彦超见那妇人穿着粗布衣裙,完全是汉人的打扮,便随口问道:“那妇人哭甚?”
一个武将忙答道:“末将刚才叫人过问了的,那妇人好像叫徐二娘、还是王二娘,可她男人是契丹人。男人被杀了,家里也被烧毁了,所以在那哭,咱们也没理会。”
武将说罢又加了一句:“契丹人家里的当地妇人,多半都是强抢来的。”
史彦超骑在马上一脸不悦,皱起眉,又重复了一声:“那她哭甚?”
武将微微一愣,伸手在脑门上一挠,忙道:“她是被抢的,或许不该在意那死掉的契丹人……可是,那契丹人是她孩子的父亲,她孩儿没爹了,可能觉得可怜罢。大帅,妇人有母性,很在意孩儿哩。”
史彦超面无表情道:“这么简单的事儿还要本将教你?没了那孩儿,她不是就和契丹人没关系了?”
武将愕然,但立刻抱拳道:“属下明白了!”
他调转马匹的方向,离开马队,策马返回一边从腰间把剑拔了出来,从马背上跳将下来,然后向那妇人走过去。
那妇人泪眼婆娑地看着周军武将,听他“唉”地轻叹了一口气。
武将走到了妇人面前,看了她一眼,伸手又挠了一下脑门。妇人停止了嘤嘤的哭泣,疑惑地看着他。
武将忽然轻轻抬起剑,在她怀里的襁褓上戳了一下。他的动作轻描淡写,但很快很准确,马上就把剑抽回来了。
妇人怔了一下,低头一看,怀里的襁褓上血迹浸了出来。她的脸色顿时一变,摊开一只手,看到满手的鲜血,她又掀开襁褓看,身子顿时颤抖。
“啊!”妇人嘶声惨呼一声,一连叫着孩儿。
她当下发疯一样向武将扑了过去,立刻就有几个军士挡在了她跟前,二话不说把她拽住。妇人的力气自然比不上一帮禁军汉子,当下动惮不得,拿那武将没办法,眼睁睁看他走了。
史彦超转眼就把刚才的小事忘记了,调遣前锋大股主力继续向北进发。
……周军前锋就有一万八千骑之众,沿路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只发生了零星的冲突,扫荡了沿途的辽军据点。
后面郭绍的中军主力尾随前锋开拔过拒马河,大量的人马涌入了辽国国境。
一望无际的原野,深色的土壤上还有未融化的积雪,这片土地仿佛一个苍老的老人,露着岁月的痕迹。几条大路上,马群浩浩荡荡地缓缓向北移动,无数的旗帜在风中飘荡。
人马全是周军禁军,数不清的人,穿的衣甲也差不多,里面的将士难以分清谁是谁。
赵虎便是其中之一,他默默地骑着马在人群里,只需要跟着人们走就行。马匹慢慢地走,感觉比较慢,但步兵步行还是快得多。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前侧的残桓断壁旁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赵虎顿时被吸引了注意,不仅是那人看起来很奇怪,而且觉得身影似乎有点眼熟。他一时间没吭声,只是定睛望着那人继续前行。周围的将士也发现了那妇人,但没人理会……一个手无寸铁衣衫狼藉的妇人,并不值得军队过问。
走得更近了,赵虎终于认出来,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夸张。缓慢的动作也立刻慌忙起来,一踢马腹就赶紧从队列中冲了出去。
“赵虎!”十将在后面喊了一声。
赵虎心急,但又怕军法,赶紧喊道:“那边的人是我认识的……”
这边一喊,那妇人也转头看过来。赵虎奔至她的前面,翻身跳下马,疾步走过去,瞪大了眼睛:“徐二娘……二娘……”
名叫徐二娘的妇人也愣愣地打量着过来的披甲执锐的年轻大汉:“你是赵虎?”
“是啊!”赵虎脸上表情十分复杂,面部都几乎扭曲了。他走到徐二娘面前,张了张嘴,终于吐出一句话:“二娘,你……”
赵虎心里一时间纷乱异常,无数的零星的回忆涌上心头,在池塘边捶着湿衣服的窈窕背影,远远望着她不敢靠近的磨人……以及徐家院子里破碎的女人衣服和稻草上的血迹。
而现在,面前这个妇人脸上苍白,披头散发、长发上还沾着稻草末子,身上的粗布衣服又脏又狼藉。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娘,此时却已是一个妇人。
赵虎咬着牙,眼睛又涩又酸,他的喉咙一阵蠕_动,咽喉一股咸丝丝的味道。
徐二娘的眼睛里顿时流出眼泪:“他们杀了我的孩子。”
赵虎呼出一口气,颤声道:“你有孩子了?谁杀了你的孩子?”
徐二娘抬起手臂,指着大路上的周军军队。
赵虎低头想了想,大概能猜到,她的孩子是抢走她的契丹人的,杀她孩儿的是周军前锋的人马。
赵虎沉默了片刻,说道:“当时你哥被契丹人杀了,你不知道吗?”
“什么?”徐二娘瞪大了眼睛,眼眶里全是泪水,忽然身子一软跪伏到了冰冷的地上。
赵虎站在那里,面前的女子就是他以前日日夜夜想念的小娘,而现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曾经看一眼都会脸红的貌美小娘,而今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赵虎回顾这片土地,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一切……
第六百零五章 简单的情意
readx;徐二娘两天没地方住,也没吃饭。赵虎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麦饼和水袋……饼极难咀嚼,水是凉的,但对一个饥饿的人这些足够了。
她一会儿狼吞虎咽,一会儿又拿脏兮兮的袖子哭得全身发抖。旁边还蹲着一个披甲的周军武夫,此情此景有些怪异,从大路上经过的周军马兵纷纷侧目观望。
赵虎一声不吭蹲在地上。
等徐二娘稍稍安静了,他才问道:“你准备去哪?”
徐二娘一脸茫然。
赵虎想了一会儿道:“军中有疗伤营,俺带你去交代给随军郎中,你先在那里帮忙,等有伤兵要被送回易州时,二娘就可以跟着护送伤兵的人马到易州;然后回家。”
徐二娘苍白的脸很空洞,喃喃道:“我这样……还能回去吗?回去做甚?”
赵虎沉吟片刻道:“回去等俺。俺找郎中写家书,交代俺娘去徐家先下聘。”
徐二娘一听愣了,看着他道:“你……你还愿意娶我?”
赵虎苦笑道:“只要二娘愿意嫁,啥时候俺都愿意娶。”
徐二娘抿着嘴,低声道:“我都变成这样了……”
赵虎道:“俺也不是原来那个后生。”
他回( 头看了一眼,起身从马背上拿下一副捆绑好的皮毛毯子来,塞在徐二娘怀里:“拿着,天儿还冷,自己有东西冻不着。”
徐二娘道:“你怎么办?”
赵虎道:“俺们有炭火,或是和神火都的兄弟挤挤。你不必管我,军中对战兵很厚待,说不定能再弄到一床盖的。”
他又道:“走罢,俺带你去找疗伤营的郎中,交代好了俺要赶着回神火都。”
徐二娘默默地跟着牵马步行的赵虎,她紧紧抱着怀里的毯子,那模样好像生怕别人会抢她的一样。
赵虎也没什么话说,以前徐二娘是临近几个村子名气很大的美人儿,要娶她可不容易。而现在,一切都面目全非。她除了身上有点脏乱,并没有受伤,却又仿若浑身都是千疮百孔的伤。
一列列骑着马的披坚执锐的士兵、向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行进,被烧毁的村寨废墟渐行渐远,仿佛浮光掠影。
徐二娘忽然轻声唤道:“虎哥……”
赵虎转头看着她。
她低头道:“你和我一起回家好么?”
赵虎摇头道:“俺爹被契丹人活生生烧死,俺家都被毁了……你哥和赵树原的乡亲没招谁惹谁,被人这样杀掉。俺要去幽州找契丹人报仇,不然这辈子不能安心。”
徐二娘听罢说不出个理儿来,只是脸上十分难过。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一定能回来罢?”
赵虎道:“大周皇帝是大羿转世,战无不胜,从没败过,只有俺们杀人的,没有契丹人杀俺们禁军的事。”
二人走了很久,路上的军队好像没有头尾,赵虎说的疗伤营在大军的最后面。
徐二娘时不时转头看赵虎一眼,她原来就认识赵虎,但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瞧过他。赵虎确实不再是以前那个看起来有点冒失冲动、又在妇人面前有点害羞的后生,短短两年他已是一条汉子,风吹日晒和沙场的磨砺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也留下来更坚毅的神情。
盔甲让他高壮的模样更有气势,投足之间十分规矩,挺拔的身材、端正的五官,赵虎的仪表放在赵树原方圆数里内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汉。(大周禁军里几乎全是青壮,集中了全国的好汉。)
“虎哥……”徐二娘又唤了一声。
赵虎看了她一眼,却没有下文。他沉吟道:“等打下幽州寻契丹人报了仇,俺就回赵树原,俺们把以前的事儿慢慢忘掉,重新修一座好看的房子,给俺们的老|娘养老送终。只要地还在,房子可以重新修!”
他又道:“二娘再给俺生一个孩儿。”
徐二娘听罢脸上一红。
光阴如水,能冲掉一切,冲不掉只是光阴不够长。
就在这时,忽然天地间骤然变亮,亮得晃眼。赵虎和徐二娘抬头一看,只见太阳从云层里冒头了。
……
中军,王朴抬头一看,喜道:“天放晴了!”
郭绍仰头眯着眼睛看着刺眼的太阳,轻声道:“一切都很完美。”
军中传来了长短不一的号角声,郭绍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宏大的旋律,急速向上空飞旋,仿佛潜龙高亢地露出了水面。
“哈……”远方传来了无数勇士振奋人心的呐喊,男儿的声音简单又满腔热血。
郭绍回顾这片平坦的土地,声音有些激动道:“河北全境,自古就是汉家的土地。”
史彦超趋进幽州,郭绍中军没有发生任何战斗。当夜便布置营地,全军照秩序扎营布防。
当天白天的太阳一出来,云层散得很快,等太阳下山时,云朵几乎全部消散了,天的变化超乎人的想象。
入夜后,漫天的星星。与地上成片的点点火光上下呼应,一切更加开阔。
郭绍走出中军大帐,看到天上那么清晰的星星,也颇为震撼。不管怎样,这个时代的天空就是比现代的干净明亮。郭绍在遥远回忆里看到过漫天星星,但确实没见过如此清晰的星空。
他一时间有种眩晕之感,因为一下子好像把自己突然融入了星空中,有种不在地面的感觉,好像身体已经在星空中漂浮。
郭绍定了定神,这才沉静下来。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身边没有人,回头一看,王朴等随从站在帐篷门口,没有跟上来。郭绍一个人站在了军营里。
军营临时修建的藩篱很低矮,完全挡不住人的视野。天高地阔,郭绍此时不觉得自己站在军营的方寸之地,而是觉得自己站在河北的辽阔平原上、站在地球的圆球面上,在仰视着无尽的宇宙。
世界真的很大,时间长河真的很长……人有时候被局限在寸光之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陷入混乱和贪婪;但只要看看这宏大的景象,郭绍就觉得心胸和星空一样辽阔了。
无数的亮光一闪一闪,郭绍的思绪也在漫无目的地飞扬。
他想到自己恐怕看不到的未来,会出现火车飞机、高楼大厦的文明,甚至还会有无尽的未来……而自己依旧看不到的从前,自己还不存在,世界却依旧,在发生着无数锐意进取的大事、生存着许许多多如今只能缅怀的先贤。
那些星星,是先贤们的目光么?他们满怀博大的心胸和抱负,创造了文明的一段,而今仍旧在俯视着同样一片土地上的人,是在蝇营狗苟、还是在积极开拓……
建功立业彪炳青史,在大多数时间里对郭绍只是一个概念,而现在忽然变得十分直观。
幽州,是限制禁锢大周向更远地方开拓的绊脚石,是一座“大山”,不翻越这座大山,视野和心胸都会被监|禁在一个封闭空间内!
郭绍一言不发地在那里踱来踱去,久久望着天幕。
他觉得外面有点冷了,这才走回了中军大帐。王朴等人也跟随了进来。
郭绍在上面的凳子上坐下来,卢成勇便与一个侍卫走上前,将一张大图展开铺在了前面的木案上,然后在图上放一盏铜制的烛台。几个军府幕僚也纷纷围了过来,因为帐篷里没有地方竖挂这么大的地图。
大帐里所有东西都很简陋,甚至很陈旧。郭绍自己要求朝廷官员不得在军中置办奢华的东西。他不仅为了节省,而且这样可以给人与将士同甘共苦的印象。
而且他也不在乎那点享乐。一个人的心变大之后,就会对一点物质享受失去兴趣;一个人的威望地位足够高后,也不用骄奢淫|逸的奢侈品来衬托身份。
上面写着几个字:幽云十六州图。
郭绍伸手端起烛台,在图上慢慢移动,一面看一面琢磨着什么。
王朴指着图上道:“高彦俦(剑南军)从相州开拔,刘仁瞻(感德军)从潞州出动,现在应该在这个位置。他们行军慢、但走得稍早,在禁军中军主力到达幽州城的十日内,两股人马也应该陆续赶到。也就是半个月内,幽州城的大周精锐将达到二十万人!”
郭绍道:“咱们此番兵力很充足。”
预计调动部署的二十万人是有建制名册的实数,不是号称,这在任何时期都是庞大的军队数量了!赤壁之战曹操可能就只有二十万人,便号称八十万;此时郭绍军号称个五六十万是完全没问题的。
王朴道:“前期很顺利,前营军府已经派出使者向幽州南部诸城劝降,这两天就该有消息了。臣已经交人打听清楚,涿州等地的守将依旧是汉将,预计他们确定大周大军出动后肯定献城。”
郭绍点点头:“咱们不必理会这些城池,先到幽州城下,抓紧时间构筑围城工事。后面的地盘就算顽抗,也留给后军和刘仁瞻高彦俦等解决。”
王朴抱拳鞠躬道:“陛下英明。”
郭绍的手指沿着一条线摸到幽州的位置,然后整个手掌都按在那里。i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