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六章 薄雾云开
readx;东京金祥殿内,灯火摇曳,窗外却一片漆黑。此时此景很容易叫人产生正在也半夜的错觉,但确实是早上;人们起得早,而且时节进入冬季后,昼短夜长,天亮得更晚了。
“禀陛下,大臣们已到。”一个宦官的声音道。
郭绍转头看了一眼,今日当值的宦官是王忠,那个白白胖胖的宦官。郭绍从个人喜恶上,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宦官,最起初见面是在淮南,王忠是先帝柴荣身边的心腹,与郭绍有点过不去,先入为主的印象就不好……然后王忠说话的声音在郭绍听来太阴柔,还带着点嗲;毕竟不是个美女,这种口气声音听起来就恶心了点。
但郭绍依旧让他身居内侍省高位。因为王忠在宦官中比起来,有阅历经验有能力;所作所为也证实了他比较靠得住,而且算起来早早意欲投奔是有功的。
宦官早已不是唐朝那种可以废立皇帝的局面,现今的皇帝大多都是武夫,比宦官狠多了……此时的宦官在军政上没权力,地位不是看他有什么职务,是看能不能出现在皇帝面前;因为他们的生死、权势全靠皇帝一句话。王忠能在金祥殿皇帝跟前当值侍候,便是郭绍对他的重用。郭绍用人干正事,基本不会考虑自己的好恶;如果只考虑喜好,他身边应该全是美女。
“我知道了。”郭绍吭了一声。
王忠便弯腰从门口退开,不再多言。
郭绍不是拿架子、故意让大臣等,他在去见大臣前,再次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这种聚在一起的议事,多半不是真的商量什么事儿,而是沟通和决策;真正的考虑、权衡大多都是在私底下准备好。
墙壁上贴着各种新的纸条、写着很多人名;桌案上凌乱的卷宗和纸张,上面写着字,画着潦草的圈圈和线条。郭绍揉了揉太阳穴,今日的议事不能拖太久了。
郭绍站了起来,走出密档房,宦官王忠不动声色地拿锁将门锁上了。
此时天色还没有亮,风也很小,冬季没有蚊虫鸣叫,周围笼罩在一种沉寂之中。但这种寂静,并非宁静,仿佛在急躁地等待着风起云涌的到来。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一众人伏拜在地,声音十分整齐。立刻给无序而寂静的气氛带来了改变。
“诸位平身,各自坐下说罢。”郭绍走到上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众人也纷纷起身回到自己坐的地方,然后一个个沉默不语,都很沉得住气不愿意先开口。这时候郭绍便知道该自己说几句了。
他说道:“枢密院可下令符昭序停止对北汉国境的袭扰。而今眼看要到腊月了,一进腊月节日很多;过年过节,咱们还去袭扰北汉各地,容易失河东民心。我以为,该消停消停。”
文武十余人纷纷附和。最前面的王朴、李处耘等人虽表情各异,但若有所思。过节就不打仗?这个理由确实有点儿戏,但没人和皇帝抬杠,只是在捉摸其中的玄虚。
郭绍首先考虑的是,对已经完成差遣的符昭序的安排。他便继续道:“符昭序此番迎敌,屡树战功,枢密院可把他召回来论功封赏。我看符昭序识大体、为人沉稳,明年初我御驾亲征时,符昭序可为东京留守,你们觉得如何?”
“臣等附议。”所有人都不会轻易反对皇帝主动说出来的旨意。
郭绍又道:“符昭序走了之后,张光翰(龙捷军左厢厢都指挥使)和刘仁瞻、林仁肇等人不一定能同心协力。枢密院同时下达军令,命令张光翰部驻守辽州;刘仁瞻部回师潞州驻扎,等候调令……对北汉的战事,就此平息一阵子。”
王朴道:“老臣遵旨。”
这不是战争的停息,只是一个节奏……郭绍在感觉气息的流动,忽然觉得这一切恰好如同一支乐曲。乐曲若是一直都在响,没有高低起落,就是混乱的杂音;乐曲的节奏应该很稳健有序。
纷乱的分析和策划,脑子里如麻的部署思路仿佛已经沉淀。此刻郭绍终于找到了心灵上的节奏,心境渐渐薄雾云开。
他最喜欢打的仗的是主动进攻……掌握主动权,才能由自己这边把控每一个节奏。随着感受到这“乐曲”的音符,他的心境渐渐冷静而镇定下来了。
这时魏仁浦起身拜道:“禀陛下,枢密院草拟了一份用兵方略,正要进献陛下。”
郭绍当下便道:“这里都是朝廷重臣,魏副使与大伙儿说一说,以供诸位参详。”
“喏。”魏仁浦走上前来,拿出一张线条又粗又显眼的图挂在侧首的木架上,这才向上下各一拜。
魏仁浦站直了身体,一脸淡定道:“北汉国已不被容许存之于世,更无博弈议和的必要。此战之谋,便是抹去北汉国,并入大周。”
众人立刻转头注视着魏仁浦。郭绍也很喜欢听他谈军国之事,魏仁浦总能展示出一种力量强盛的气度来。
魏仁浦伸出袍袖里的大手,指着图上道:“欲灭北汉,只要一个地方:晋阳。
北汉国保晋阳的屏障有几处:其一,晋阳城本身经历代藩镇军阀的经营,已是世上屈指可数的雄城之一。且河东民风彪悍好斗,将士久经战阵。故此城难以速图。
其二,入晋阳的道路在北汉军威胁之下。河东地形是“川”形,最好走的道路无非是山脉间的平坦走廊,一条是从晋州(临汾)沿汾水;一条是走潞州(长平附近)走廊。北汉早有部署,沁州在太岳山中,出谷道可以东西两路威胁粮道;汾州威胁汾水水陆道路;隆州威胁东西两路。
其三,辽军外援。辽军可能有两路,自北面草原来的,走忻、代盆地,这条路最好走;幽州军自东北面南下。
但北汉国的弱点也很明显,有两处:第一,兵力单薄,要全力守晋阳,便造成别处兵力不足,难以主动进攻袭扰。第二,辽军援救道路太远,粮草不济。”
郭绍点头赞同,幸有王朴和魏仁浦等出谋划策。
魏仁浦向郭绍拜了一下,回顾左右继续说道:“因此咱们的方略,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大周对北汉最大的优势,兵力国力远超北汉。故臣等以为,应以人数兵力的优势,避免战事有反复,曰‘钳制羽翼、只取腹心’。
第一步,先军精锐出辽州,径直逼晋阳,迫使北汉主力龟缩城中,先控制住局面。
第二步,钳制。后续大军主力两路分出晋州、潞州,分兵攻沁州、汾州、隆州诸地,将北汉军外围兵力逼回城池,钳制在本地。另外偏师攻西北面石州;诏令北面麟州刺史杨重勋威胁岚州等地。
第三步,阻援。一路防备幽州辽军。一路自晋阳北进,逼忻州,防备辽军走忻、代入援。
最后便是围城主攻晋阳。此时晋阳成为孤城,便将其围死,安生攻城。只要拔除晋阳,诸路不战而定。”
郭绍听罢,说道:“诸位若对方略有不同见解,三日内上书;三日后再议定策。”
此时窗外已经亮堂起来,位于金祥殿东侧的偏殿正对着朝阳,整个屋子里在不知不觉中笼罩上了一层浅黄的光辉。
第五百四十七章 落花与腰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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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腊月到正月,东京额外繁华,节日的装饰和热烈气氛让寒冷的冬季不再冷清。郭绍发现做皇帝后过节反而比以往轻松,因为不必再去同僚好友家走动维系交情,现在只需看文武大臣的恭贺奏疏。
开年之后,年号开始使用新的“宣仁”,即宣仁元年。
这段时间里,驻扎江宁府的高延俦部被调动回开封府驻地,此时剑南军人数已经补充兵员满员至整编二厢四万人……照大周禁军的规矩,能打仗的军队就能得到扩充;战斗力不行的番号会被逐渐裁撤规模,以节省军费开支。
南唐国旧地的驻军减少,曹彬也奉旨回到东京。但从中原南部、淮南诸镇调动了一些镇兵入驻江南,兵权完全被东京派遣的官员和南唐国文官共同制衡合掌。南唐国现在没有什么强大的武力,有限的驻军都在几个大城驻守;不过朝廷大臣判断吴越国、南汉等割据势力目前没有实力和胆量袭扰江南,南方的军事威胁很小了,这也是郭绍把军事重心北移的基础判断。这样做削弱了江南的战争能力,好处是江南的武人被分化限制,对保持南唐国的太平有利。
东京留守的军政诸事、几路的人事安排郭绍也明确了,早在年前就已准备好。于是天气稍稍转暖,郭绍便决定发动对北汉国的战争。
……大周宣仁元年二月初三(公元960年),庚申年,黄历上写的是:宜祭祀、出行、修造、动土。
天气晴,东京的冰雪早已消融。郭绍从金祥殿书房里走到中间的廊道上时,天色已亮,太阳还没升起。上了年头的建筑和砖地在这个时候,光线不太明朗,颜色黯淡,看起来更加古朴。
郭绍身边跟着京娘、宦官曹泰、李尚宫等人,不过今天他的模样已和平素大相径庭,穿的不再是黄色精细的袍服,他披上了板锁铠,浑身都是厚重的金属,披着一件紫色斗篷,俨然已回到了武夫的样子。连走路的姿势和重实的脚步都不一样了。
刚走到廊道尽头,砖地上的一片白色小花瓣让他稍稍驻足,他抬头一看原来这里有一株腊梅,枝叶上的花朵已经残缺,空中正纷纷落着花瓣,一阵风吹来时,花瓣落得更急。
郭绍此时的心情有些触动,伸出手便接住了一枚白色的花瓣,摊开放到面前看了一番,那娇|嫩的花儿在他缚着牛皮的粗糙手掌里分外不同,虽然是白的,却带着浅红的颜色。
郭绍一言不发,左手摸了一下腰间的芴头(腰饰),上面有生疏的针脚刺绣,而且很旧了。丝织品,过了几年的时间都会变旧。他回头看了一眼滋德殿的方向,随手扔掉了手里的花瓣,重新大步向外走去。
身边的人或许都对他的腰饰很好奇,但没人敢问来历。
走出金祥殿,卢成勇、董二等人已带着精甲骑兵等候在那里。众人仰头看着一身重甲的皇帝,忙跪伏在地呼万岁。跟着郭绍出门的宫女宦官也只好行叩拜之礼。
曹泰高声说道:“奴婢等恭送陛下,恭祝陛下早日得胜班师回朝!”
“你们起来罢,出发!”郭绍开口道。
曹泰急忙搬了一条凳子放在高大的黑马旁边,跪伏在地扶住凳子。郭绍走过去,“哼”了一声,扶住马背,一脚踩在马镫上便矫健地翻身上马。顿时“驾”“驾”的吆喝声响起,一众披甲执锐的将士追随他策马而走。
郭绍出得大庆门,与王朴、李谷等大臣汇合,并带上了皇帝的伞盖、车仗等仪仗,继续向南走,前面就是宣德门,大周皇城的正门。
一阵鼓声响起,在晨曦之中,一队整齐的士卒走到宣德门城楼上,一员年轻的武将依照典制与守将核对兵符和军令,接着便有声音响起:“天子出行,开城门!”
厚重的皇城正门缓缓洞开,外面的景象渐渐出现在视线中。郭绍继续向城门策马缓行,城门上的钟鼓洪亮的声音敲碎了他心中的眷恋。他的心境渐渐在变化,心下默道:暂时别了,美丽的妇人、华贵舒适的宫廷生活,但是我的离开是为了保卫这一切美好的东西。
浑身战甲的郭绍骑着高大的黑马走出了皇城,身边还有头发胡须花白的大臣王朴以及同样高壮的大将,他们从正门大摇大摆地出来。后面一群侍卫带着仪仗。
当是时,太阳刚刚从东边升起,大地一片流光,郭绍的胸中一阔,热血再度燃起,重新走向了他一生的职业生活:武夫。
入眼处,御街上人山人海,大片的禁军兵马已经等候在那里,旌旗在人海中飘荡,刀枪仿佛树林一样,铁甲人海如同洪流。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东京百姓和禁军家眷,开阔的御街上、东西的街面上几乎全是人。
人海中嘈杂地嚷嚷着:“皇帝来了!”
郭绍策马来到军队前面,抬头看着熟悉的猛虎旗,已经前面那些熟知的武将。人们纷纷将目光向这边聚拢过来,郭绍举起剑鞘,大声喊道:“大周猛士,复我河山!”
郭绍的声音,一句话立刻点燃了将士们的士气,众军汉瞪圆了眼睛,激动地呐喊万岁,呐喊声迅速在人海中蔓延,晴天之下仿佛有暴风雨席卷而至。
禁军将士给予了郭绍最大的信任和依赖,这不是他的煽|动得到了,是带领着这群人,南征北战,走遍了江山的每一个方向,身经百战、无一败绩!得来的。郭绍在军中,已经相当于神的存在,因为只要他带兵,总会胜利!
郭绍也被此刻的宏大光辉的气息影响,心中光明的一面急剧膨胀。
他又要策马靠近御街外面的平民百姓,那里鱼龙混杂,京娘想阻止,但身披重甲的郭绍没有听。黑马高壮,郭绍的身材也魁梧,他和一群骑兵过去时,百姓们个个面有惧意,前面的纷纷后退。有的则当场跪在了地上。
郭绍却大声道:“朕便是你们的皇帝,正在此地!天下亿兆族人,都是朕的子民,包括大周版图上的百姓、北汉、南汉、吴越、幽云……还有渤海国的同族。
朕非穷兵黩武、喜好干戈。但北汉国挟持河东百姓,认贼作父,让万千百姓生在水深火热之中。朕为天子,岂能坐视不顾?
收复河山指日可待,大周将进入太平盛世,结束饥寒、结束战乱,朝政清明、公正、爱民,阳光终将普照九州大地……”
越来越多的百姓跪伏在街上,在巍峨的皇城前面,场面恍若朝圣。
王朴等大臣在后面静静地看着,并没有干涉皇帝。皇帝居然在庶民面前说话,这是十分罕见的,也就是郭绍有心干这事。古人虽口口声声说得民心得天下,民为贵君为轻等等说法,但真正把平民当回事的人并不多。
郭绍策马回到军中,对部将和将士喊道:“正义之师,捍卫国家子民,胜利与荣光从来都属于这个旗号,这次也不例外,必胜!”
“必胜!胜……”万众将士高声呐喊,士气十分高涨。
郭绍遂下令诸将,开拔出城,大军出征。
……黄河南岸,土地平坦肥沃。元宵佳节过去后,天下人已经重新开始了一年的忙碌,驿道沿途,能看到田野间很多农户在春耕,正道是一年之计在于春。郭绍的军队是从田园间行进的,也带着浓浓的农耕气息。
不过将士们没有诗歌里出征的悲伤,反而闻战而喜……出征前就有赏钱,赢了回来还有更多,这种收入比平时的军饷丰厚多了。
文官的心情似乎也不错,王朴还在马上唱起歌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春风拂面,旅途无趣,武将们不会唱,嚷着让王朴教着唱,闹哄哄一片。一众人马所到之处,周围也随之热闹。
郭绍御驾亲征,但这支从东京出来的禁军人马其实只有三万人,辎重也不多。他们的计划是到达辽州后与张光翰部汇合,五万精锐直接进逼北汉首都晋阳……如此一来,从发兵到兵临晋阳,前后只需要十几天。
迅速出击能掌握主动权,不给北汉国以调遣部署的机会。而这五万精兵,以此时北汉军的实力只能看着,他们拿郭绍没办法的;北汉主力还会被迫躲进晋阳高墙内,十分被动。
不然的话,聚集二十万人以上,从大规模动员到行军部署,起码要两个月。北汉能有更多的时间准备。所以郭绍采用了枢密院的方略。
这三万人,全是殿前司精锐。包括虎贲军右厢全部、左厢三个军、控鹤军马军直弓箭直,也是郭绍此战的核心人马。殿前司的大将也多数出动,留守东京的殿前司大将只有杨彪、以及副手罗猛子和袁彦共同核对枢密院的军令。
黄河上早先就有准备,架设了多道浮桥,大军度过黄河后,没多久就进入河东地界了。禁军精锐行军速度较快,马不停蹄趋近北汉国,前阵子过年忽然消停的战争节奏,现在又极快地紧迫起来。r1058
第五百四十八章 翻山越岭来相见
readx;北汉国立国比大周还稍短,当年郭威进军东京后,刘家才在晋阳称帝;但晋阳城的年头就太长了,包括这座作为皇宫的建筑群,都不是北汉国建造的,他们没钱,仅有的国力全部都用在了军事上。
宫殿中陈旧斑驳的墙壁,连地上的铺地砖石都是破的,用一些边角石料拼镶修葺过,整座房屋的颜色基调灰黑。
唯有一些丝织品、摆设增添了几分鲜艳,还有国主刘钧身上的衣冠较为体面。刘钧在暖阁里面走来走去,门外的司空大臣郭元、大将杨业冯进珂等都弯腰躬身侍立,他们不能抬头东张西望或去看刘钧,只能看到破损砖地上的黑色人影在晃动,那影子的手一会儿背着、一会儿又在前面搓。
周国皇帝御驾亲征!刘钧此时心里带着恐惧,感觉今年周国是要下血本动真格;大臣们议论周朝此时的形势,也是这么判断,北汉国应该已成为周朝的主要目标。
刘钧此刻忽然有点后悔,他惋惜在二李谋反等机会下,没有全力对付当时动荡的周朝;也许那时也不一定能成,但起码争取过……今天他才真正认识到,在弱肉强食的世道,自保的唯一出路是让敌人灭亡。人便是如此,无论别人讲多少道理、讲一百遍,自己没有领悟都是白搭。
以前他不想进取,是因既没有信心、也没有动力。高平之战后,周国柴荣带兵围了晋阳一个多月,刘钧亲身感受到难以战胜周军;加上他没有亲生儿子,所以只想自保。而今却发现自保也非易事。
就在这时,他走出门来,说道:“汉军不能不战而退,得派出大军迎战周军,尝试在晋阳之外就击退来犯!”
郭元躬身道:“敌兵来势汹汹,恐大汉兵力不足。”
刘钧正色道:“自古沙场上不一定是谁的人多,谁就一定赢。不然比人数就断输赢,何必再打?”
几个大臣听罢便答不上来。
刘钧当即下令杨业为主帅、冯进珂为副帅,另派了监军,叫他们调集侍卫司精锐南下拒敌。
……杨业领旨走出宫城,在台基上不禁稍稍驻足眺望了一番周围的景象。入眼处是一座古城的景象,天空蔚蓝,地上却是又土又黄,高大的城楼与下面的山脉成辉映之势。(此时的晋阳不在太原城区,在太原南面、晋阳湖以南,西侧靠山。)
这里就是“龙城”,因为唐朝灭亡后很多皇帝都是在此发家。这座城的繁华程度与中原的大城无法相比,但在杨业看来也是人口很稠密的都市了……相比他出身的麟州,着实是一个能施展的广阔地方。
杨业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成长的故土麟州,那个长城附近的边陲小城。满眼的黄土沟壑,黄沙漫天,周围人口稀少。他出身不低,家父便是麟州刺史,但他从小就想走出那个地方,期待更大的天地。龙城晋阳便是曾经的梦想之地,弱冠则到了晋阳投奔北汉主;显赫的战功让他在晋阳占住了脚跟,赢得了北汉皇帝的信赖。
杨业收住心神,当即便回家与妻妾道别,准备率军出征。
最与他儿女情长依依不舍的,却是跟他时间最短的小妾红莺。红莺泪眼婆娑仿佛生离死别一般舍不得。
杨业好言道:“我本就是武将,出征打仗乃本分,你无须担心。”
红莺拿丝绢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北汉国的人投靠了契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郎君可不用太拼命了,一定要股息自己……”
杨业听罢心下一怔,但片刻后想起红莺被契丹人残害过,故有这种说法也情有可原,便没多想。
一个女子都明白和辽国勾结不是什么大义所在,杨业哪能不明?不仅杨业,恐怕北汉国主和绝大多被汉人都对辽国没什么好感,不过北汉不靠辽国如何与中央对峙?
“咱们和辽国不是一回事,这是国与国之间的来往,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杨业宽慰道。
红莺又梨花带雨,温柔地说:“以郎君的大名和本事,无论投了谁都会得到重用的。”
杨业“哼”了一声,已不想再与一个妇道人家多说了。
这妇人倒是说得轻巧,投主可以随便投?有本事的人如赵匡胤,在北汉国能得到重要么?杨业能身居北汉国大将之职,不仅是他能征善战,也是弱冠就追随北汉开国皇帝的缘故。
又从大义来看,当然北汉国会被诟病,人们没有谁会认为与异族敌国勾结合乎大义,打毕竟北汉国并非辽国……相比大义,杨业觉得对君主个人的忠诚度更让世人看重。无论是哪个君主,首先看的恐怕并不是一个人明不明大义,而是忠心是否靠得住。现在大周强,杨业要是立刻就“弃暗投明”,他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
北汉军还没出征,郭绍已经得知了北汉军要出来迎战的主将是杨业。
他把手里的纸交还京娘保管,回顾身边的武将和大臣道:“一入北汉国境就要有仗打了,我们第一战要对付的人是杨业。”
王朴立刻说道:“此人名声不小,有‘杨无敌’之称。”
李处耘笑道:“几年前北汉国不是还有个大名鼎鼎的第一猛将张元徽,被官家一箭射死。今日又来了个杨无敌,正好给大周军开战祭旗!”
郭绍不置可否,但他心里却对这个杨业有额外的关注……因为杨家将!此时的杨业虽然名气也不小,号称无敌,但仅仅是因为会打仗;这战乱世道,会打仗的武将多了,现在的杨业恐怕名声比不上后世。
杨家将给郭绍留下的形象主要来源于影视,是宋朝的抗辽英雄。不管怎样,郭绍一点都不想杀杨业,在他的印象里……连宋太宗那么戒备和害怕武夫的人都能收杨业,自己为何不行?
“继续以史彦超为前锋北上。遇到杨业,正面摆开决战!”郭绍道。
他抬起头一看,山谷间的人马如同黑压压的山洪一样,沿着蜿蜒的谷道在行进。
此时原本驻扎在辽州的张光翰部已经与郭绍军主力汇合,总兵力达到五万余众,现在正在北汉国境附近行军。周围都是连绵不绝沟壑层层的黄土低山,大致方位就在晋阳的正南面数百里;大概位于太岳山和太行山东段之间,应该属于太岳山的余脉,这片山区连绵不绝、不过相比之下还不算那么险峻陡峭。
道路不是很好走,最好走的是太岳山西边那条沿汾水的路。但郭绍先期精兵选择沁潞高原,是因为路比较近,想要尽快进逼晋阳。大军走的这条路,沿着一条干涸的河谷。就是当年先帝在高平大战大获全胜后,乘胜攻打晋阳的路线,郭绍走过一遍……所以知道这条路的水源也是可靠的,几万人的队伍行军,若是路上没有水源,那就真的是大问题了。
四下全是沉闷的马蹄声和脚步声,队伍在缓慢地爬行,郭绍骑马而行,时不时与周围的人说话。在这在路上,乘坐车架真不如骑马来得轻松。
这山里的自然条件和中原比起来就不如了,风里带着沙,很干燥,景象除了沟壑就是山谷。而且此时的植被也似乎在衰减,反正二月间了,山上还是大片裸露的黄土,只有稀稀疏疏的灌木和蒿草。有时候山边能看到开花的树木,才能稍许感觉出春天的气息,往往这时候将士们都要转头观望一番。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走了好几天都是这样的景象。直到一天走到了一片大湖泊旁边,郭绍回忆起来,便知山区已经到尽头了。
郭绍到了下午,沿着湖畔的道路穿过这片湖畔后,前面便豁然开朗。
不过地形依旧不是平原,东侧还是沟壑纵横的山坡,前面和西边则是比较平坦的土地,那些土地干燥很少种着庄稼,远远看去叫郭绍想起了千层饼那种东西,因为大地看上去一层一层的高低错落。要再往北走才能到达晋阳南部的平原地区。
北汉军是防守,杨业出晋阳后应该会在比较近的地方以逸待劳,可能相距不远了。
郭绍找来斥候营的武将询问,仍旧没发现北汉军大股。当夜又派人去前锋传旨,吩咐军府内书写军令的官吏:“叫史彦超在前面多派游骑,先打探清楚北汉军的地方,然后切勿冒进。我军远道而来,人马疲敝,先选择地方驻扎修整,等待后续大军跟进。”
郭绍捉摸了一番,史彦超在战阵上还是挺守规矩和军令的,但着实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而且这厮比林仁肇还难控制,林仁肇起码还听刘仁瞻的,史彦超谁都不听,只有皇帝才用的住他。
怕他轻敌冒进,先被杨业挫了士气。郭绍不太放心,又叫董遵诲率第三军骑兵和骑马步兵在史彦超的右翼靠后部署,张光翰率两个军的龙捷军骑兵在左翼。
第五百四十九章 伏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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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烈日,满眼黄土、砂石地和枯草灌木。史彦超拿起牛皮水袋猛灌了一口,回头对旁边一个穿麻布衣的向导:“往北走有河水?”
那人道:“咱们走的就是昌源河,不过枯水时节,这段河谷干涸,再往北走数十里就有水哩。”
就在这时,忽见一窜黄尘在远处腾起,一骑飞奔而来。及至近前,那骑士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扑通跪在史彦超的马前:“禀主公!咱们发现了大股北汉敌军!”
史彦超立刻来了精神,问道:“多少人马?在何处?”
“起码几万!”骑士道,“很……很近了……”
“多近?”史彦超的话音刚落,忽然觉得声音不对,仿佛有闷雷在天边响起。他抬头看时,心下顿时一惊,只见黄沙漫漫的地平线上,一条黑线从远方弥漫过来!他认出了,那条黑线是成片的兵马!他没有产生幻听,耳中听到的隐约闷响,就是远方无数的马蹄声传来的。
史彦超顿时大怒,二话不说挥起马鞭就一鞭子抽了下去。“啊!”那骑士捂住脸,惨叫了一声。史彦超骂道:“这么近才发现,你们是怎么干的斥候!拿你们何用,老子……”
“主公饶命!”那骑士显然知道史彦超的脾气,一个劲在地上磕头,“咱们人手有限,都注意有山坡阻挡的地方了……没注意那种地方,看起来平坦,其实高低堆叠,敌军就分批藏在下面。从远处看什么都看不到……”
部将劝道:“敌军已近,主公先拿战守之策,不必再与一个小人计较。”
史彦超满面怒火,眺望了一番,又听斥候说北汉军多达数万;他是前锋,手下只有控鹤马军直两千骑兵。当下又想起郭绍昨晚派人来下达的军令,叫他遇敌原地待命,不可在疲惫时浪战。
史彦超虽然勇猛好战,却是战阵上混了很多年的老将,自己孤军在此,他当然不想去进攻超过十倍的敌军……
“下令诸部,立刻调头原路返回!”史彦超当机立刻道,“向董遵诲等二人靠拢!”
他也没照郭绍的军令“原地待命”,因为中军对大将下达的正式军令一般都有一句话:诸路主将可照实地情势,相宜行事。郭绍的军令叫他发现敌军后原地待命,这道军令的前提是一般发现大股敌军都会在很远的地方,毕竟人马太多目标动静很大;很少出现这种突然就近前的事,不然偷袭就太容易……而现在,如果还死板地遵照军令,就会很快与敌军交锋,与主动进攻有何区别?
……前锋的情况以快马到达了中军,这时候郭绍还在湖泊附近的山谷内,只有前锋史彦超,以及走前面的打算接应史彦超的董遵诲部和张光翰三个军出了山区。
郭绍看完了书信里复杂的地形和情况描述,只明白了关键:史彦超等人马被伏击了,只不过战斗还没开始。
他与军府内诸大臣和武将一番议论,渐渐才直观地感受到情况的严重性。这种感觉就好像一种“痛苦延后”的生活经验一样,便是人在遭遇伤痛时不能马上感受到,要过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就好像被刀子割了一条大口子,有时候不能马上感觉到痛。
前锋陆续奏报回来的消息,大致确定了北汉军的人数,估计可能有三万多人!
王朴严肃地说道:“北汉军的埋伏很突然,咱们的处境十分不妙。前锋、董遵诲一个军、张光翰三个军,加起来也就一万二千余人,不足敌军的一半,我军兵力完全处于劣势;最不利的是咱们行军半月,走了近千里路到这里,人马疲惫,北汉军却以逸待劳。这仗比较吃亏。”
郭绍一面点头,一面一声不吭。
王朴道:“发现得太迟了,这仗咱们似乎避免不了,被逼要打;前锋和在左右两翼的董遵诲张光翰不能退,后面的山谷里全是人,走不通。大军主力现在还在山谷道路上,短时间内无法聚集成军。如果有一天时间、哪怕半天尚且也来得及部署;但是据史彦超所奏,相距不足五里,他们得立刻靠拢布阵迎战才来得及。”
一个部将说道:“咱们千军向山里退如何?”
王朴摇头道:“千军多是骑兵,那山上又没路,爬山很困难。何况这军令一来一回也来不及了;根据前方的奏报,史彦超等人都没有临机决定要向山中撤退的迹象。”
李处耘也道:“这是入北汉国以来的第一次遭遇,见面就跑,便锉了锐气。”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郭绍的声音道,“各位……”
众人停止议论纷纷侧目。
郭绍道:“立刻快马下令史彦超等三人,就地布阵正面迎战!前军左右二路暂听龙捷军左厢都指挥使张光翰节制,史彦超单独相机而动。我立刻率卫队赶往前线,亲临战争指挥此战!”
前军三个人里,最高军职的人是史彦超,位居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高位(当年赵匡胤的位置);但郭绍完全信不过此人的全局指挥能力。为什么史彦超军职那么高?因为这厮作为前锋太好用了,所以立功太过,不给他升军职不能服人!
相比之下,张光翰虽然军职只是厢都指挥使,却长期控制两万人的行军布阵,用他更稳妥。但史彦超可能不服张光翰的指挥,到时候扯皮更麻烦。
所以郭绍在事到临头了暂时这么安排,省得军权混乱。就因为史彦超的存在,他必须要亲自前去,或者派李处耘前去才能统一掌控前面一万多人的场面!
郭绍带了三百余骑快马赶往北面。
当他急匆匆来到前线时,发现战事已经要开始了。视线中大片的敌军已经近至一里地内,马上就要开战的形势!
连召集武将在战前说几句的机会都没有了。郭绍先亲眼观察了一番,北汉军大股骑兵在左右两翼,中间是步兵,全军约成半月阵;他猜测北汉军这么多人并非全是精锐,可能有一些地方藩镇的人马。因为根据枢密院的情报和估算,北汉国全部的精锐也就剩三万多人,不可能全部给杨业带出来干一锤子买卖。但周军这边最不利的情况是没有经过修整,人马比较疲惫。
郭绍看了一番,也不召集武将了,但决定让将士们都知道皇帝在这里,一来鼓舞士气,二来让所有人明白有一个统一军令的人。
他当下叫亲兵举黄色的龙旗,策马奔走来各方阵之间。将士们见到骑最高一匹马的郭绍,很快呐喊起来,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
周军的大阵不是什么阵型,就是三股人马靠拢在一起,成一线的长方阵。杨业听到了对面地动山摇般的呐喊声,他感觉有点怪异,周军那伙人长途跋涉而来,还有精神高呼?但他很快发现了大营中隐隐有黄色的旗帜,顿时猜测,可能周朝皇帝到了军营里了。
“哼。”杨业不以为然地看着前方的情形,面带冷意且自信地发出一个声音来。
他作为一个武将,不喜欢什么弯弯绕绕的阴谋,但他对兵法很熟悉、对实战也很有经验,懂得战阵的技巧,那便是创造有利于自己的条件、时机!
这次对决,前期的准备十分成功!杨业利用了自己对北汉国地形的熟悉,抓住时间突然出现;他倒不是凭空想出来的战术,心里想的是“击其半渡”,只不过这里没有江河,只是将兵法化用了而已……不管用了什么法子,他反正现在周军能对阵的人马只是己方的三分之一到一半之间;而且自己是以逸待劳,对付其远道而来。一切都很完美!
杨业观之,自己这边因为人多,横向展开更宽,完全掌握着战场的攻防主动;还有一个细节是偶然的……北汉军地势比周军高。这片地区的地形,不是山地,但确实层次有错差的高原;北汉军追击到这里,正好位于高处,周军则在一个断层山坡下方。
“此战势在必得!”杨业回顾左右道,“甭管是皇帝来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击败这股敌兵!下令,鼓声一响,中军缓行,左右两翼为主攻!”
自己人多,两翼展开比较宽,优势就在两翼。
中军的鼓号手准备好之后,便见一排士卒鼓起腮帮吹响了厚重又沉闷的大牛角号,隆隆的鼓声也敲响了。战场上西风斜刮,飞沙走石,在荒草灌木的狂野上,只见烟雾弥漫,人马如潮。
在两侧的马兵阵营慢慢地开始动弹了,一片战马缓缓冲出,逐渐加快,已经向周军侧面包抄而去。隆隆的马蹄声仿佛晴天的闷雷,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精神高度紧张起来。
两军开战的非常快,完全没有什么互派人马喊话。事到如今无话可说,见面唯有武力说了算!
“杀!杀!杀……”很快两军之间都响起了疯狂的呐喊声,战场上各种嘈杂混在一起,喧嚣一片。r1058
第五百五十章 伏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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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场上人潮涌动。郭绍骑着马在方阵之间奔腾,呐喊声在天地之间回响,如同浩浩汤汤的历史大势、与天命的启示。兵者存亡之道,一场关键战役往往干系十分深远。
迎面的风吹起他紫色的斗篷,座下矫健的高大战马,黑|毛在阳光下泛着漂亮的光泽,奔腾时马肩的肌肉线条十分优美,加上她踏在地面上厚重有力的声音,力量感从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
方阵之间的空隙并不宽敞,黑马跑得飞快,它总是能保持高速的情况下灵巧地躲开障碍。郭绍的脚和腿的松紧轻松自如地控制它,完全不需要马鞭。这匹野马本来又野又烈,却很通人性,跟了郭绍几年后,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和信任。
哪怕处境不妙,但郭绍暗示自己,一切都很好,熟悉的一切,战阵上的信任和依赖已经牢不可破!
他拔出长剑,在将士之间高高举起,大喊道:“我们经历过无数次逆境,我们相互信赖生死与共,每一次都能渡过难关,上天的祖先眷顾大周!”
战马奔过地方,将士们沸腾了,他们的脸上虽然风尘仆仆,但好像注入了某种灵魂,人的潜能可以在斗志中激发。
儿郎们信任郭绍,郭绍看到他们的士气也信任他们。他不再感觉是处在下风,因为这种相互依赖的信任,不是随便一支军队可以拥有的。他想起了史彦超在前锋,虽然没有及时发现敌情,却完全理解了皇帝的意图,连史彦超都没有贪功、完全听从皇帝的意志;这种信任,让千军万马就好像郭绍的手脚一样可以轻松调遣,无数人对一个人的旨意没有丝毫怀疑和犹豫!
郭绍渴望胜利!因为他输不起,他不能从战无不胜的神坛上下来,他需要赢得进入北汉后的一场战役!
郭绍也受了气氛的影响,情绪极度亢奋,振臂大呼,短句铿锵有力:“大周猛士,不畏流血,不惧强敌,不管道路艰险,因为我们、是为了华夏的气运、子孙万代的坦途而战。”
他丝毫不说将士们的升官发财建功立业,虽然很多人其实就是为了这个,但这些不需要拿出来宣扬,是平时做出来的,大伙儿心里清楚赏罚,会根据经验来信任可以得到的东西……在这种宏大的公众场合,一些平时看起来作用不大的信念,反而会起到很大的作用,因为高亢的情绪在人群里会形成大面积的一种气氛基调,紧张时人们不一定是理智的。人群、与个人的表现会有很大差异!
郭绍冲到左翼,看到周军的马兵已经出动,便接着大喊一声:“为了天下子民!”
这时董遵诲的声音在马蹄声中隐约传来:“为皇帝而战!”千军激愤,顿时一阵恢弘的呐喊:“为皇帝而战……”
在辽阔的天地之间,尽情发|泄情绪的人们高喊之时,两军黑压压的阵线正以看得见的速度急剧地缩短!两边的战马都进入了高速冲锋阶段,这种速度每个时辰一百多里,每一弹指(秒)就是十步远,就算相距一里地,相互对冲也不过是拂袖之间就能短兵相接!
最前排的将士已经能看见敌军的脸,和长枪上飘扬的红缨。
充满恐惧与紧张的情绪在飞驰之中极度绷紧,所有人都进入了生死的电光火石之间。后面的人群里武将怒吼道:“杀契丹的走狗!杀!”“大丈夫战死沙场,英魂万年不散……”
箭矢在满空飞起。刹那之间,“砰砰砰……”沉重的巨响在四下响起,战马竟然直接对撞!
周军前方不顾性命地直接冲锋,虽然北汉的骑兵想躲闪,战马也会害怕,但高速之下躲不了,左右全是人马。冲撞之下,有的人是直接朝空中飞!
惨叫声、马的嘶鸣响彻一片,地面上尘土滚滚,还没死的战马四肢在灰尘里痛苦地挣扎。在铁与血之间,火花一闪,铁枪撞在板甲上的金属撕裂声叫人牙酸,鲜血像雨点一样飞溅。
一个胸甲上全是血污、插着许多箭矢的周军骑兵,右臂也伤了,连兵器都丢了,“万岁!”他大吼着踢马向一个迎面冲来的敌军骑兵冲撞过去,大张嘴面部已经扭曲。对面的北汉骑兵也在巨大的喊声中大吼,急忙提起樱枪对准那人一枪|刺过去,“哐”地一声巨响,在战马冲刺的速度下,枪头刺穿了板甲下方的锁子甲,插进了那人的腹部!但战马的肩部也猛烈地撞在一起,周军伤兵凭借惯性扑到了北汉士卒身上,俩人都惨叫着落下马去。
打前锋的武将周通(教郭绍射箭的老师)随后亲身冲到,连他自己也被看到的场面惊了,第一波骑兵已经折损大半,战场上人马双亡的状况不在少数,惨烈无比,剩下洞穿至北汉军马兵的纵深。
周通鼓着眼睛,紧紧握着长枪,在这一刻,他产生不了丝毫退却的念头,不能辜负已经舍命冲锋的兄弟!马蹄仍旧在轰鸣,周通大喊道:“为国舍命,正在今日!”遂率铁甲亲兵直冲而去。
当是时左翼的年轻主将董遵诲也亲率马兵从内侧反攻敌军大股马队。董遵诲手持黄金宝石装饰的良弓,全身厚重的精良铁甲,但无论他怎么出身高贵,此刻,只有野蛮粗狂的杀戮,只有满眼的尘土、枯草与荒漠!
繁华的东京都市已经在遥远的地方,丝竹管弦已经不再,只有马蹄声和嘶喊!董遵诲大喝道:“强者生、弱者亡!”
席卷的马队,像一条条奔腾的泥石流一样在四下奔涌,两股方向相反的马兵靠近插肩而过,顿时弓弦像炸豌豆一样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箭如雨下。
董遵诲娴熟地拈弓搭箭,此刻敌军马群在前侧斜冲,比正面还完美的角度!有双方战马的速度,弓箭的杀伤力更大,而且从斜侧射过去,乱射都能射到人。
董遵诲的身体在马上十分端正,开弓的动作充满了力量的优美感,拉满弓坐在马上的姿势微微停顿,他的身影好像一尊雕像!“啪!”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目标应声落马,十分准确。出身武将世家从小就受良好训练的年轻武将,每一个动作都有章法,十分有效。
骑射轻骑和冲阵的马军不同,他们不止需要不畏死的勇气,作为远程还要沉得住气、保持体力的续航。董遵诲的亲兵的动作虽然前后不同,但动作过程几乎都是一样的,为了节省体力优秀的骑射手没有一丁点多余的花俏动作。
人群里双方都不断有大量的骑士落马,骑兵队伍增添了许多跟着军队奔跑的空马。这种较量,近距离骑射,双方都有高速的马匹速度,弓箭穿甲能力极强!北汉军骑兵损失非常惨重,周军骑兵虽然也是轻骑,但人是装备了板甲的、连马的重要部位也有皮甲防护,周军的板甲一般穿不了,但此时中了强弓照样会被射穿。
“叮”地一声金属撞击声,董遵诲明显地感觉到肩头一重,但他连看也没看一眼,沉住气将取出来的箭矢张弓搭弦,抓紧此刻的交锋连续骑射。
左翼已经战成一团,北汉军本来意图以优势的展开包抄周军侧翼。但周军反而发动反冲,骑兵战术机动很强,作战时一直在运动,不是那么容易被包抄的。此刻,整片旷野上仿佛一个大漩涡一般,双方的马兵都在来回冲杀,不是大混战,却已是犬牙交错。
……正面,史彦超也不哆嗦,甚至完全不管战术。他已经率军从正面直接进攻北汉军的中央步兵方阵!
轰轰轰……北汉军士卒的正前方,一群重甲骑兵滚滚而来,连马都有铁甲!那种铁蹄践踏在地上的轰鸣,那种恐怖的气势,拿着长枪的北汉军步卒心里的感觉难以言表,这种时候,人们会本能地质疑血肉之躯是不是能稳在这里挡得住铁骑洪流?!
但部署在前面的通常都是重甲精兵,北汉军步兵方阵仍旧稳在那里准备迎敌。第一排是拿着方盾和长矛的士卒,方盾放在地上,长矛架在盾牌上方;第二排从行列中间的空隙把长枪伸出来,长枪尾部靠地面,用脚顶着,众军跨马步稳住长枪;第三排也伸出长枪,不过伸出的部位就近一些。三排错落排列,让方阵前方好像长满了铁刺的巨大机器一样。
北方地区,铁骑纵横,骑兵作为最强兵种,从来都是最被重视和防范的队形;各国也有不少步兵,但步兵防范骑兵比南方要注重多了!
方阵已经做好准备,前面的洪流由远及近,由慢及快,野蛮地涌了过来。“呀……啊……”周军马兵还没冲到,北汉军中已经发出撕声的喊叫。人在极度紧张的极端心理压力下,会忍不住吼出声来。
“后退半步者斩!”武将举起刀,沙哑着嗓子指着前方马上就要冲来的铁骑,大声喊叫,“斩获重骑者,重赏!”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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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一章 伏击 3
readx;此刻的人们已经失去正常的表现,各种走音的怪异喊叫在人群里响起,好像是疯了一样。恐怕仍谁站在正在奔腾的武装到牙齿的铁骑面前,都没法保持风度!
空中忽然飞来了黑影!是伴着战马的冲锋,猛力投掷之下的铁枪!
“砰砰哐当……”铁枪纷纷穿进了阵营!站在后面的一个北汉军士卒,也亲眼看到了一铁枪飞来,一声巨响,那铁枪竟然撞穿了方盾!然后还破了第一排士卒身上的盔甲和身体,血淋淋的枪头从背后冒出来。目视这场面的人的心口才发颤,铁枪把盾牌和人的躯干都穿在了一起。
“杀!杀杀!”暴_戾的吼叫震耳欲聋,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听到“砰”地一声巨响。后面那士卒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黑重重的一骑巨大的人马就近撞了上来!密集的步兵队列,虽然铁枪投掷对阵列造成了一些破坏,但北汉军阵型没有被气势动摇,枪阵依旧保持着防御队形。
“厮!”战马的嘶鸣,厚重的撞击声,金属的摩擦声,在尘土中甚至看到了火花!那个北汉士卒瞪圆了眼睛,他没有看错,周军铁骑是直接撞上来的!最后时刻被驱驰冲锋的战马止不住马蹄!一仗长的长枪_刺穿了马身上的马具,战马像是被几支长枪串起来了一样,空中腾起的黄土都仿佛被血雾染红了。
但是,长枪依旧没有挡住人马,鲜血飞溅的重骑超过一千斤,最后还顶着长枪阵撞进来一段距离,然后摔在地上向前一拖!马背上的骑兵则哐当摔在地上,滚了老远。惨叫声四下响起,不是冲进来的骑兵在叫!那人恐怕死得不能再死了,是被披甲的马匹撞上碾压的步兵。
北汉军这种长枪方阵很难被骑兵击破,但是他们很少见识重骑直接冲方阵。
刹那之间,还是武将反应最快,有人大喊道:“后面的补上!快把长枪扶起来,不然都得死!”
这里的北汉军士卒都是经历过战阵有经验的精兵,当然明白步兵被重骑冲散阵营是什么下场,但是……后方侧后那个士卒就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超长长枪,他瞪圆了双目,愣是走不动路,怎么也没法上前两步,仅仅两步!谁不怕?那士卒感觉很窒息,不能呼吸!他的胸口在擂鼓,手真实地在抖,手里的枪像筛糠一样颤动,竟连牙关也“咯咯”直响。他不想这样的,但身体真是不受控制!
“吾皇万岁!”忽然一声喊,前侧又一重骑像一座小山一样扑来!周军前锋整体都没减速,那骑士冲到阵前,要么冲长枪阵线,要么被后面来不及减速的周军重骑冲撞。
“哐……轰……啊!”
阵线的豁口极大,已经来不及补救,片刻之后,后续的铁骑就冲到。一骑率先突入,高头大马上,斗篷高高荡起,战袍下的板甲在蒙灰的空气中程亮,手里的樱枪、菱形锋利的枪头泛着冰冷的寒光,居高临下的铁甲骑兵,仿佛像阎罗殿里跑出来的鬼神!马蹄的轰鸣叫人们心坎发颤。
冲进去的不止一骑,而是抱团成股的马队。只不过速度太快,有人冲得太前。率先一骑一侧身,一枪_刺进了一个士卒的肩颈,利器在甲胄上摩_擦,插进血肉的闷响十分可怕。骑兵过来,照面都是一招,无论谁死,都会插肩而过。
“杀!”怒吼声在兵器甩起的血花一起飞扬。
前面的北汉军士卒,此时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抵挡铁骑!靠近者可能被杀戮,阻挡者必被铁马冲撞践踏。步兵士卒发出恐惧的叫声,情不自禁地后退,此时人们的汗毛几乎都竖起来,谁还能顾着行列?!
终于一个大汉巧妙地冲到一骑的前侧,拿长枪对准一骑捅去!战马的冲刺速度反而葬送了骑士,他撞在枪头上,腹部的甲胄被长枪洞穿,惨叫着摔落下马。立刻有后面的一骑踏了过来,离得太近战马也避不开,一马掌踏在那人的身上,顿时叫声更加瘆人。
但是在这种骇人场面下,敢上去迎战冲刺中的铁骑的人很少很少,这个方阵立刻崩了!混乱的步兵面对骑兵,神仙也救不了。
周军中路前锋打这股步兵方阵,是从正面硬碰。而且史彦超部连一次进攻都没被挡住,他们直接打穿北汉军方阵!混乱的步兵四散逃跑,除了逃跑没有别的办法。
旷野上,正中央前方乱作一团,一大团尘雾裹挟着纷乱的人群,就好像是整齐的方阵遭遇了龙卷风被刮飞了一样。周军大股骑兵直穿而入,所到之处,干燥的黄土被大量的马蹄踏起烟尘,就像是火势在向中心蔓延!而那些尘土就好像浓烟。
史彦超击破了最前方的精锐方阵,打纵深的步兵方阵更是如同摧古拉朽,他们是从每个的方阵的两翼包抄冲刺,中招的步兵一打就是崩溃。兵锋迅速直插北汉军中军!
纵深很大的北汉军中央大阵,防御就好像是纸糊的。他们本来是以半月形展开攻击大阵,变成了大概是“u”字形势,但此时两翼的骑兵不得不像中央收缩,以救中军的威胁。
当此时,史彦超击破了几层步兵阵线,锋芒渐弱,孤军已打不穿留有精锐的中军前营;加上两侧的北汉骑兵收缩包抄。史彦超立刻向西突围,因为那边的正面有张光翰的骑马步兵与虎贲军一部骑马步兵在正面接应前锋猛攻中路!
左翼北汉军一股骑兵从西面率先赶到,靠近了正在冲杀的史彦超兵锋。两股人马见面就开始厮杀。
“老子讨教几招!”一员满嘴胡子的宽壮大汉提着长枪喊了一声,盯住明显是周军大将的史彦超拍马率军冲杀过来。
史彦超一身血迹斑斑,不是他自己的血,都是别人的!板甲都变成了暗红,他也不搭话,杀气腾腾地冷着脸迎了过去。两翼亲兵忙钳制对面的骑兵,这种情况在战阵上时常发生,对方大将开口喊话了,多半是要武将单挑。
但北汉军武将恐怕没猜出这个高壮异常的大将就是号称“大周第一猛将”的史彦超,照面就一枪_刺了过来。
史彦超手里照样拿的是枪,不过比较短,他抬枪就拍了一下刺来的长枪……他的枪虽然比较短,枪杆却是粗铁_棍,很重,轻而易举击偏了对方的长枪_刺击;他的一招并不止一个动作,稍一耽搁两骑靠近了,他顺手就拿枪照面劈了过去!枪原来也有这招……不过史彦超力气大,他想怎么用也是容易的事。
枪头直接在那大汉的脸上划过。“啊!”那大汉立刻拿手捂住了脸,血从指间浸了出来。史彦超骑马已以极快的速度擦身而过,但后面还有一骑立刻冲了前来,提起长柄马刀,平抬起手,刀尖那厮的脖子,等战马冲近便一刀补了进去,对方连点反抗都没有。骑兵顺手把刀锋向内侧一拉,那大汉还哼都再哼一声,脑袋一耷拉,鲜血从血管里喷_射了出来,把骑士一头一脸全浇上了血污。
北汉军中无人能制止史彦超的锋芒,这样让这股骑兵的主力可以保持机动,不至于被围定在一个地方。史彦超见西边的前方周军下马步兵正在攻击,遂带领众人从敌营中央部位反冲前列。
第五百五十二章 伏击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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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鸣的战马让地面都在颤栗,地上尘土滚滚飞沙走石,仿佛是暴风雨在席卷天地,偏偏此时头顶上却眼光刺眼!
中央阵线的北汉军是步兵为主,赵虎所在的神火都面对就是那一片如汪洋的人海枪林。他们是骑马的步兵,在一百余步的距离上就下马聚集列阵步战……虎贲军第三军也有不少骑马步兵勉强当骑兵使唤,但骑马步兵的坐骑并不太适合冲锋作战,士卒的骑术骑战水平也不行,经常还是下马聚阵战斗;特别是神火都,因为拿的是火器,要是在马上作战就真的完全只能当狼牙棒使了,他们作战只能下马列阵。
赵虎是第一次上战场,他便是在易州被辽军劫掠毁了家和一切的年轻儿郎。在赵家树那一片小地方,像他这么长得高壮方正又有力气的儿郎很少,但是到了禁军里,很多人都和他一样壮实;这些人都不种地,照上峰平时的话……敌人不让咱们好好种地!
他是个农夫,但现在身上披着皮甲镶嵌的铁板甲,手里拿的是兵器。
“契丹人是他们爹!”武将高喊,“这些人都是走狗,是叛徒!”
赵虎听到心里,心里一团火在燃烧。
本来他很害怕,哪怕心里埋着仇恨,他依旧会心生惧意,这是一向本分的人的本能,就如同赵家树的那些乡亲,亲人被杀戮、被凌|辱蹂|躏,但听说敌兵来了还是会畏惧地逃跑……不过赵虎发现自己周围的同袍兄弟都披甲执锐,这才想起现在谁怕谁已经说不定了!
他尽量不去注意前方的敌兵和战场上疯狂的场面,排好队就听从武将的指令开始检查火罐,第一发的弹药已经事先就装好。
赵虎这时才发现,旁边站着的一个汉子手在抖!看来还有比自己更怕的人。赵虎本来就刚被招募不久,先是干活的杂兵,正好神火都缺人手,他又是青壮,这才很快变成了战兵。
“向前!”都头尽量大声地喊道,周围的声音很嘈杂,不大声根本很难听到。
赵虎想起了记忆里看到的草堆里的血迹和撕碎的女人衣裳,心里的羞怒让他不再恐惧,一股憋屈的戾|气弥漫全身,紧紧握着“狼牙棒”的木柄跟着向前走去。这时队列侧面的牛皮小鼓也“咚咚咚”缓缓敲响起来。
“叮叮叮……”赵虎听到周围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那是从空中抛射来的箭矢撞在头盔、肩板甲上的声音,偶尔有一两个人正好被射中了皮甲部位在痛叫。
“停!”武将大吼一声,鼓声也停止了,提醒众人停下脚步。两军相距已只有几十步,对面的步军开始动荡迎面过来了,赵虎等人才停下来。他不幸地位于第一排,不过神火都只有三排,后面还有别的人马。
数十步外的喊叫声、杀声已经听得很清楚了!披坚执锐的北汉军士卒缓缓地向这边涌过来,数十步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那些敌兵还在成队列地走路,尚未冲杀,一则保留体力二则保持行列。
在武将的命令下,赵虎把青铜铳抬到了胸高的位置,拿手肘稳住尾部木柄。周围的士卒都很紧张,瞪圆了眼睛看着前方。敌军弥漫过来,可能已近四五十步!已经看得清他们手上拿的兵器,他们拿的不再是对付骑兵的长枪(太长,拿着不好走、进攻步兵拿着长杆也不好用),而是樱枪、刀盾等近战兵器。
“别急,等他们近前!等我下令!”武将大吼道。
不料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了“砰”地一声,一股白烟腾起!赵虎也急忙把火罐靠近到引线上,一时间“噼里啪啦”周围的火铳都响了起来,硝烟味立刻灌进了鼻孔。赵虎脑子一片空白。
这时都头大骂起来:“他|娘|的!叫你们别急,聋了?”
赵虎这才想起了平时的训练……真的,平时练得很熟,可不知在战场上老是出错,心里实在是太紧张了。
硝烟瞬间被风刮散,“杀杀杀!杀……”对面的人提着兵器冲了过来,刚才一轮铳响,距离太远,敌兵又披着甲,好像一个人都没打死!
“换队!”武将的声音撕声大喊。因为敌兵已经奔跑起来了!
赵虎急忙向后走,换到了最后一排,急匆匆地重新装填。此刻他手忙脚乱,脑子竟是一团浆糊一样,一连两个先后步骤都搞乱了,装填得比平时训练还慢!旁边的那个人也不差不多,他一面慌忙地装填,一面还不断抬头看冲杀过来的敌兵,那些敌兵好像发疯一样吼叫着杀过来了!
就在这时,“砰砰砰……”一片火铳声再度响起,对面乱兵中零星惨叫着倒下一些人。但神火都一排的人有三十多人,这么近的距离一发齐|射,可能敌兵死伤不到十人!齐射密集步兵也没全打中,有的是开火出了问题没成功击发,有的是高低有问题,不是飞天上去就是打在地上了……铳管高度在肘部,很难完全端平角度。
一轮齐|射没能击溃敌兵,大群敌兵已经冲近到十几步。神火都都头放弃了换第三次齐射,他“唰”地抽出了佩刀,指着前方,大吼道:“为皇帝而战!”
虎贲军下属的青色绣虎军器立刻向前倾倒平放,皮鼓也用急促的节奏拼命敲了起来。“杀!杀……”众军拿起狼牙棒,迎面冲了上去。
赵虎在最后一排,也提着狼牙棒跟着奔上去。片刻后就短兵相接,步兵冲起来没骑兵快,但相遇的那一瞬间也有冲刺的速度。正前方一北汉军士卒照面就把樱枪向一个周军士卒刺了过来,接着奔跑的速度,猛力“哐”地洞穿了胸甲,赵虎听到了惨叫声。“哐!叮铛……”各种沉重的打击声和人声混在一起,腥味很快就在灰尘中蔓延。
“呀!”赵虎瞅准一个北汉军刀盾手,双手挥起狼牙棒冲了上去。显然对方是久经战阵的老卒,提起盾就“哐”地一声挡住了狼牙棒的猛敲,而且动作十分娴熟,那北汉士卒立刻挥起刀劈了过来!“铛!”赵虎感到肩膀上一阵剧痛,但不是被砍的,随随便便一刀根本砍不穿正好有板甲防护的肩部。
赵虎一肚子仇恨,战阵上鲜血更激起了他的情绪,他红着眼睛挥起狼牙棒乱挥,人也扑了过去。“哐!”脑袋上又是一阵金星乱冒,头盔上又被砍了一刀,但照样没被砍穿头盔,只不过猛力击打之下,赵虎感到天旋地转很晕。
他凭着一股蛮力已经按住了那人,而且将其扑倒在了地上,赵虎身强力壮,按住那人就让他爬不起来;“哐”地一声,赵虎腰袋里的火罐也被向前耸了出来摔在地上碎了。那士卒手上还拿着刀,拿到在赵虎背上叮叮当当乱砍,但正砍在他的胸甲后部;这种姿势又使不上力,和挠痒|痒似的。
“吾皇万岁!”后面传来了一阵高亢的呐喊,又有一股周军步兵冲上来了。
但赵虎顾不上,他一门心思只对付和自己扭打的敌兵,连周围哐当的拼杀也置若罔闻……他被契丹人杀掉的爹曾经教他的:打架,甭管多少人,盯住一个往死里打!
赵虎伸出铁钳一样有力的手按住了这厮的右手,拿刀的右手,省得他再砍自己。那厮又伸出左手来,猛地向赵虎脸上抓,对准眼睛抓来!幸亏赵虎反应快,本能地把眼睛一闭,头一扬;脸还是被抓了一爪,火辣辣地疼。然后那厮的手抠住了赵虎的嘴角,立刻就卖力地撕!
赵虎疼得像要被撕裂了一样,他咬紧牙关,绷紧腮部,急忙拿右手捏住士卒的手。这时他趁对方的手稍微一松,张嘴就咬住了一只手指。
“啊……”身下的士卒叫得像杀猪一样。赵虎此时在拼命,把对方的手指几乎咬|断,血流了满嘴。手指被咬好像是比较痛!
终于松手了,赵虎按住了他这只手。又把他的右手按在摔碎的瓦罐和点火的木炭上!惨叫声再度响起。
那厮也急了,红着眼睛大张着嘴要咬赵虎,赵虎把头往上,让他咬不住。折腾了一会儿,他用一只手按住了对方两只受伤的手,腾出左手来,对着士卒的脸就挥拳打了过去!至于狼牙棒早不知道被扔在哪里去了。
“哐!”对方头一偏,赵虎揍到了头盔上,指关节一阵火辣辣的疼。左手挥拳也不太顺手,他红着眼睛大骂“操|你|娘”!又怕又怒之下,赵虎伸手戳了对方的眼睛,拿手指去抠!残忍的场面顿时出现在他的眼前,血溅了他一脸。“啊!啊……”下面的士卒叫得嘶声裂肺。
赵虎的脸离他很近,看得很清楚,连对方鼻孔里的毛都看得清楚,他现在也是像疯了一样,眼泪都彪出来了,又是吼又是哭。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周军士卒冲到面前,拿起刀一刀就对准地上的北汉士卒的面部刺了下去,血彪了赵虎一头一脸。然后对方终于不动了。
赵虎此时只觉得四肢都被抽空了一眼,一脸的血和泪水,呆呆地站了起来。他眼神空洞地回顾左右,更多的周军将士像发疯一样冲杀过来了。四下里到处都在混战,刀剑铁枪在人群里挥舞,天地之间像一锅烧沸的水一样在激烈地翻滚!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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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伏击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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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战车上,年轻大汉杨业一手抓着扶栏,一手按在剑鞘,铁青着脸看着旷野上的场面。
头顶艳阳,地面干燥,无数的人在战场上纵横冲杀,让四下里尘土滚滚,视线不甚清晰。但杨业多年战阵经验,能感觉出战场上每一处的动荡和气氛。这状况,十分不对!
从一开始他就感觉不对劲了,这状况像伏击?!分明是被进攻。
大军一交锋,周**队像中了邪,十分嚣张,就从左右和中央发动冲锋进攻,北汉军反而十分被动。那场面哪像是处于下风的军队?最让杨业难以忍受的,起先中央阵线被洞穿,敌军几乎要直取中军!
“操!”杨业下意识骂了一声,不顾仪态地狠狠唾了一口。
他心里真的堵!心道:这仗还能打?兵力是对方的两倍有余,以逸待劳,攻其疲敝,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已经这样了,还要怎样才能赢?
此时此刻,开战不到一个时辰。
就在这时,忽然见中央前部的方阵大面积崩溃!周军中央步骑从正面强攻,一股铁骑洞穿了中路,迂回击前部;致使北汉大阵被分割,遭受前后夹击,诸阵崩溃,大片的乱军散乱地向北面涌来。周军几股骑兵在中间猛烈突击,靠后的北汉步军是地方调集的镇兵,更是不堪一击,中央的兵败已经不可阻挡。
“操!”杨业除了骂一句,没别的办法。老子又不是神仙,有什么办法阻止大量的方阵崩溃!
周军兵锋十分猛烈,风中传来“吾皇万岁”的呐喊,狂|热的骑兵,疯狂的冲锋,浓烟像一团火一样迅速向近处蔓延。附近骑在马上的冯进珂喊道:“主帅!末将建议,立刻调左右两翼马兵阻击前面那股人马,不然中军受敌,动摇军心!”
杨业从梯子上走下来,喝道:“牵马来!”
冯进珂立刻劝阻:“主公万勿离开中军,末将率军前去!”
杨业还是听劝,而且他虽号称杨无敌,也不是靠武艺来打仗的。武艺再高,面对千军万马顶屁用!遂下令副将冯进珂率精骑前去拒敌。
但就在这时,便见左右两翼的骑兵乱哄哄地骑着马向后涌来。
杨业急忙问道:“谁下撤退命令了?”
冯进珂道:“您是主帅,且坐镇中军,您没下军令,谁能下令?”
杨业瞪圆了眼睛看着远处的马群,冯进珂看了一眼道:“那不是撤退,是被击溃,正在逃!”
这时中央的大片败兵也涌向了中军,这种场面,战败的气氛会像瘟疫一样蔓延。北汉军诸营动荡,已是军无战心。
有部将牵马过来,抱拳道:“主公,快上马,该走了。”
杨业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他不相信这场仗会输!更不相信会这么快被击溃……直接被从正面、粗暴迅速地击败,好像他杨业就是一个不堪一击的人。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说道:“走哪里去?”
部将劝道:“事到如今,咱们带着马兵跑,能跑掉。步兵只好不管了!”
冯进珂也赞同道:“大势已去!”
杨业终于认清了现实……因为他是这场战役的直接谋划者,认为是必胜的仗、却输成这样,心理落差太大,一时间是有点难以接受。但杨业还是只能接受,只是这个过程确实很痛苦,特别是原本就自负的人。
“你们都有家有室,赶紧上马跑吧,罪责不在尔等。”杨业叹息道。
部将急忙劝道:“主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快扶主公上马!”
一群亲人上来,把杨业抓住,几乎是推着上了战马。杨业半推半就地上了马,态度尚不算坚决,然后被亲兵裹挟着朝北面策马撤退。他确实还没到杀身成仁的时候,这一仗虽然输得太惨,不过胜败兵家常事;北汉主也不会拿他怎样,他真的尽力了!
杨业一面策马北奔,一面又回头看了一眼,战场一团乱麻,周军的勇猛和狂|热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这股周军,与几年前进攻晋阳的周军,又有所不同,具体哪里不同,杨业一时间还说不上来。
只在一刹那之间,他忽然有种直觉:北汉国完蛋了!
不过最先完蛋的是此地战场上的北汉军。中军一撤,已经摇摇欲坠的北汉军完全失去了士气,全线崩溃。只有殿后的马军与中军一道成建制跑掉了,余者诸部,都是散乱逃窜……任何主将也没办法、把已经交战的军队完整地撤走;在前线进入战场的人马,只要一撤立马被敌军掩背杀崩。
战场之上,北汉军步兵丢盔弃甲,慌乱地逃窜,但两条腿跑不过骑兵四条腿,纷纷地被分割、包抄。大量的步兵跪伏到了地上,高呼:“万岁,万岁,大周皇帝万岁……”
跑不掉的人投降者不计其数。
史彦超、董遵诲等诸部率骑兵追击,但郭绍下令不可远追……北汉军骑兵跑得飞快,周军骑兵掩背杀了几里地,大部分没追上。只好就此收兵,不过他们在路上找到了起先北汉军埋伏的几个地方,都在高原地平线以下,不容易发现。在那些地方缴获了不少帐篷和辎重。
……郭绍这时才策马来到前线,众军正在欢呼胜利,战马在四下里奔跑,大股的敌兵被俘虏。战场上的热烈余韵尚未消退。就在这时,他发现北汉军中军位置的一辆高大的战车,后面还有木梯子能走上去。
“指挥车?”郭绍看了一眼,遂骑马带着一众武将亲兵跑了过去。
这种车,应该是主将用的,北汉军主将便是杨业!郭绍心道:杨家将果然名不虚传,至少杨业很有点才能。他又想到杨家将刚刚坐过的战车就在面前,心里涌出一种很怪异的感受……千年的名将,就近在咫尺,此时郭绍有一种恍若隔世的触动。
他观察了一番,这车就只是个木架子。遂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把缰绳扔给旁边的董二,在诸将和王朴等人的注视下,扶着木头扶手,从木梯子上往上爬了上去。
走到上面,果然视线为之一阔,浩大的旷野仿佛尽收眼底。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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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四章 一人之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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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到半空的黄尘,恍若浓烟、如乌云。天上的骄阳生生被笼罩上一层阴霾,光晕朦胧。
郭绍站在高高的战车上,看到战场一片狼藉。胜利之后的欢呼已经停息,留下了斑驳的残景,被推翻摔坏的车辆、倒在荒草间的木轮,插在尸首间的血迹斑斑的战旗,最惨的是遍地的尸首,痛苦呻吟的伤兵……
郭绍忽然想起一句话,回顾附近的人轻声道:“世间除战败之外最惨烈的事,就是战胜。”
听,旷野上隐隐有歌声传来……歌声渐起,越来越多的将士跟着吟唱。郭绍侧耳一听,听清了歌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诗经里的秦音,旋律带着悲壮苍凉。从铁与血中,从风尘仆仆满脸风霜的将士们中唱出这种声音,同仇敌忾的气氛,郭绍顿时为之动容。“哎!”郭绍一掌重重拍在杨家将曾经扶着指挥大战的木栏杆上,心里一股又豪壮又悲凉的复杂情绪如同醍醐灌顶。
王朴拜道:“陛下爱将士如子,陛下的雄心,便是儿郎们共同的雄心;陛下为天下人谋福之心,就是禁军十万将士之心。”
左攸听郭绍说过梦想,也道:“一人之梦想,天下人之梦想!”
就近的将士已经发现站在战车上的皇帝,纷纷侧目仰望。
“哎!”郭绍一掌又拍在栏杆上。
西面的风未停,弥漫在辽阔旷野上的烟尘仿佛稀疏了,当空一轮娇艳的烈日悬在蔚蓝的天幕上,世间亮堂异常,万丈光辉照耀大地。
此时此刻,粗犷浩大的景象就在眼前!郭绍仿若身在开疆辟土的荒芜时代,他站在高处,所有的族人都看着他,整个部族,将往何方?他觉得自己必须带领所有的族人,向东方的太阳进发,不死不休如夸父一样追逐光明的前途。
是的,郭绍不属于这个时代,但他属于这个部族,他在这里找到了归宿,宿命与命运。
这个文明与别处都不同,从古到今基本没有唯一至高神;但不是没有神,有很多神,那些神来自于一个个“站在高山上”振臂为天下的人。当年黄帝带领一个部落,用石头和木棒席卷整个黄河流域,再向长江流域扩张,点明的火种。大禹在危难关头,三过家门而不入,用简陋的工具带领族人治理大水,捍卫微弱的火种。所有的人都成了神,活在亿兆生灵心中的英魂不灭!再进城隍庙看看,几乎所有神都曾是一些人,却被供奉在庙里。
此刻,年轻的热血在郭绍体内奔涌,哪怕洪水滔天淹没了自己,也要让世界听到这里的呐喊。他站在高高的站车上,振臂大声道:“族人之首领,就是燃烧自己、照亮整个天下!”
他离开了战场,安排部将和官员进行战场的收尾之事。然后修建暂驻的营地,召集众臣商议事宜。
伤兵有数百招募的专业郎中团队治伤,还有征调的州县民壮照料;战死者会被用石灰等做防腐处理,尸体运回开封府……郭绍询问了大臣,和自己理解世人的观念后,放弃了仿照现代社会的军队葬礼,因为大伙儿根本不在乎这个,在这种事上搞得隆重是浪费钱;将士们大多认为人死后有灵魂,有阴曹地府。他们在乎的是自己变成孤魂野鬼,没人祭奠烧纸。
所以郭绍下令禁军将士阵亡,一律运回故乡安葬,并在京师设庙每年祭祀;然后对其家眷以国库的钱粮抚恤。这才是人们需要的。
在军府幕僚头领王朴的策划下,前军在原地驻扎两天,等待后续军队出山,然后才聚兵向晋阳进发;在辽军没南下之前,大周禁军精锐一旦抱团,在北汉境是无敌的存在,所以按照原定方略,这股人马要开进到晋阳城南部的开阔地,先期威胁北汉首都。
两天后,三万大军全部进入北汉地区开阔地,郭绍下旨开拔!
“晋阳!”一声大喊在中军大帐响起,浩荡的铁甲步骑洪流开拔出营。大周的野心和目标,毫无隐藏,帝国的梦想在疯狂地呐喊。
马蹄声、脚步声在开阔地上喧嚣,如云的军旗在烈烈风中飘荡。隆隆的鼓声如同闷雷惊天动地,武夫用了千年的横吹在马上激扬,与在雕楼画栋里听到优美曲子完全不同的旋律,短促的管弦音,在军鼓的伴奏下,在黄沙枯草满眼的沙场,悲壮又催人奋进。
鼓声轰鸣,数万将士在乐曲中,齐声高歌。“大周猛士,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披着铁甲的皇帝骑着高大的黑马从营门出来,连老头文官王朴也骑着马,不再装模作样儒雅,一脸的杀气。身后,人高马大的精兵悍将如同洪水一样开拔,军旗上的猛虎怒视山河,仿佛在威怒低吼。
……
晋阳,不断有残兵败将从城门被放进来,前线的败仗掖都也不住的。赵匡胤骑马站在街口,看着这场面已说不出话来。
此时正刮着大风,高大古朴的晋阳城城楼上,树叶枯草都在半空飞,整一个飘摇的景象。仿佛这样巍峨的城,都在大风中摇摇欲坠。
赵匡胤虽然只有几百人的亲兵兵权,但被封的官衔也属于北汉国禁军,他也认识了不少人,此时他已经对刚刚过去的一场大战过程了解……所以他才无言以对。
从战役前期部署和战机的把握来看,杨业无疑是一员难得的良将,他占尽优势。但是,战争结果却从来只有一个,输、赢,简单直接一目了然。
“大周禁军太强!”赵匡胤道。
身边的石守信等人也是周军禁军大将出身,听罢附和了一句。李继勋又道:“诸国之中,北汉军也很强,只是地盘小人数少;这回以多击少,却打成这样,着实还是叫人有点意外。”
赵匡胤心里五味混杂,可是脸太黑,脸色没什么变化。中原那支百年混战、发展出来的禁军十分强悍,它本来是属于自己的!他的心里难受极了,在世上,有一股精锐就能干很多事;何况是十几万之众!那些人马,意味着无限的可能,赵匡胤觉得自己损失了太多太多,无论心胸如何宽广也无法释怀。
他闷闷不乐调头回府。
经过一番沉思,赵匡胤在厅堂里沉声道:“这次北汉国恐怕真要完了,迟早的事。辽军也很难救得了他们。”
气氛立刻沉重起来。北汉一完,他们也会跟着完蛋,显而易见会被清算旧账。
“现在走还有办法?”李继勋问道。
赵匡胤沉吟片刻,道:“咱们从晋州剩下的三百多骑(平二李之战)是仅剩的实力,不要了倒是可能有办法。”
几个武将顿时沉默,一时没人吭声。现在晋阳周围到处都防备森严,晋阳城已经戒严;就算只有几个人混出去都很困难,带着三百多人,那么大的动静想私下走,恐怕难如登天。
但是,若放弃了仅有的一点本钱,情况恐怕更糟了。现在的赵匡胤等人已经不是当年有权有势,既无地盘又无前途,新发展人手的话,谁还愿意跟着他们?
李继勋道:“赵兄确认北汉国顶不住这次周军进攻?晋阳城还是很坚固……”
赵匡胤不答。
李继勋又问:“能不能通过交情,找有兵权的人帮忙,放咱们一马?”
赵匡胤表情难看道:“咱们已经投效北汉主,拿着北汉的俸禄,现在风声一不对,明目张胆要求逃走,如何说得出口?”
“唉!”李继勋愁眉苦脸。
赵匡胤心里也很堵,前途渺茫,已经受够了这种苦闷。他有些恼怒地说道:“与其求人放一马,不如求人举荐咱们被任用。就这样坐以待毙太难受,干脆来个痛快的,是死是生淋漓战一场,与那郭绍最后较量一回!我倒想再试试,他究竟有多强悍!”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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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章 虚情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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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上,北汉主站在那里踱来踱去。杨业跪伏在地上,说道:“臣丧师辱国,罪该万死!”
他的脸几乎贴着地面,面前这块破砖,正好是出征前面圣时站的地方,还是原来那副样子,砖石上歪歪斜斜裂了一道口子。他把头埋得那么低,确实是羞愧,对于武将来说最不愿意的就是战败。
不过除了这种感觉,杨业的脑子感觉有点空,并没有感到害怕。因为以他对刘钧的了解,以及这场战役的过程,觉得自己虽然战败有罪,却不会被治重罪。
果然刘钧看完了奏疏,便转头问跪在边上的冯进珂:“为何会败得如此快?”
冯进珂谨慎地答道:“回陛下,周军作战勇猛,士气很高、奋不顾命……罪臣等着实尽力了。”
刘钧当众叹了一气,说道:“加紧经营晋阳城城防,只好死守城池。再派人去上京,催促辽国派援兵来增援。”
以北汉国的实力,为今之计除了求援辽国,确实也没办法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也是北汉国君臣几乎没一个对辽人有好感,仍然与契丹结盟、自称的原因。
……杨业果然没有被惩罚,还被继续授以重任,担任最重要的南城部署。但他当天已没有心力,径直回家去了。他身心俱倦,忽然很颓丧。
发生柏谷团的大战震惊北汉国,事关无数人身家性命的事,晋阳早已传遍。杨家家眷早已知道,人们见杨业回来脸色不虞,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在他心情不好时,倒霉撞上了。
杨业坐在一间厅堂里,周围都安静下来,至少今晚终于可以暂且放下了……但内心无法宁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但他的眼前仿佛还浮现着金戈铁马纵横的沙场,那些呐喊和叫声仿佛还在耳际回响。
那遥远的狂热的万岁之声,至今让杨业心里颤栗。大周禁军的勇武疯狂,让他挥之不去,这仗真的还能打?
“啪!”杨业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猛地站了起来,又背着手,在门口来回踱来踱去。凌乱的脚步,仿若他苦闷徘徊的内心。
就在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布袍走到了门口,弯腰道:“郎君,老奴收到了这个,请观之。”
杨业顺手接了过来,是一个信封,上没有没有字。他便撕开口子,从里面掏出一张纸来,一看字迹就是一愣,低落的情绪也顿时有了精神,是一种被刺激出来的情绪。字迹是他的弟弟杨重勋的!他又浏览了一遍内容,大致是劝他弃暗投明,趁机投降大周。
杨业赶紧把信纸一折,遮掩住上面的内容。他觉得有点奇怪……稍微一想,首先奇怪的是弟弟怎会突然写这种信,杨重勋不会轻易写信了,特别是杨重勋受周朝招降、率麟州改投大周旗下之后;当然他打什么旗帜很少没人管,麟州太偏僻了,也没多少人,各国顾不上、多半就是找人去劝劝拉拢一下。
这封信多半杨重勋按照周国朝廷的意思写的!杨业倒是微微有点诧异,因为他名声在北汉虽然很响,却着实没料到连东京也大费周折专门来拉拢自己。
就在这时,那老奴忽然主动开口道:“有几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业好言道:“你是跟我从麟州过来的人,有什么话不当讲的?”
老奴这才说道:“送信的那人,我没见过……麟州杨府这些年肯定也收了别的人,倒也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人一来就能找到我;而且我都不认得他,他又如何认得我,还知道我是郎君信得过的人……所以才敢把这种似乎很秘密的信交到我手上。”
老头儿顿了顿,又道:“我回想起来,当时赶车的是两个月前才进杨府的马夫……那人是郎君妾室红莺作保的人。”
“送信的人哩?”杨业问。
老头儿道:“当时在一条巷子口,老奴身边没人,没留住他,走了。”
“我知道了。”杨业挥了挥袖子。
老头儿弯腰一拜,默默离开了门口。
杨业细想了老奴的话,又想起之前红莺几次揶揄北汉国不顾大义,与契丹为盟的事。此前他没在意,但加上现在这件事……着实叫他觉得有点可疑。
当下忍不住便径直去了红莺房里。
红莺又是高兴,又是抹泪,还像以前那么温顺可人。妇人就是婆婆妈妈,情感太多,但杨业倒并不反感,只是觉得自己没那么多情绪。
杨业不动声色问道:“红莺,你觉得我对你何如?”
红莺忙一脸感动道:“郎君对妾身恩重如山,疼爱有加。”
杨业点点头,沉吟片刻,正色问道:“那个马夫,真是你的表哥?”
红莺目光从杨业脸上扫过,抿了抿嘴唇道:“郎君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杨业道:“今天忽然听他说,在东京呆过……你不是以前在扬州?”
“表哥又不是一直和我在一个地方,听说他确实在东京呆过一阵子,不过妾身也不太清楚……入沈家后就很少和亲戚往来了,也很少与表哥见面。”红莺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杨业听到这里,心里突然有点难过。这个女子确实就是个奴婢一样的小妾,不算什么,但他这几个月与她朝夕相处,却是实心实意待她……今天才发觉,这娘们满口谎言!
杨业觉得当初自己被利用同情心,这种感受让他猛然很恼怒!现在已经猜测红莺可能是东京派遣来的细作,只要把她和她所谓的表哥都拿下,分开审问,定然就能坐实他们的来历。
但杨业却生生把这股子火、和对真相的好奇忍耐下去了。
一开始他自己也没搞清楚为何会对一个虚情假意骗他的人客气,渐渐终于明白了内心的直觉……因为大周的军队的战力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隐约已经判断出这场战争的胜负。
北汉国败亡的可能太大,杨业下意识想给自己留后路。他自己也是汉儿,对中原王朝毫无抵触感;现在还为北汉卖命,只是心里挂念着北汉先帝的知遇之恩,和个人的忠诚名声……却毫无必要为此杀身成仁。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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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六章 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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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御街上,快马呼啸而过,“捷报!捷报……”喊声渐行渐远,一句句话仿佛珠子一样沿路丢在空中。
有利于朝廷稳定人心的消息是不会隐瞒的。这世道有些消息扩散慢,但好消息却因快马奏报能日夜传出千里之遥。前方大捷鼓舞人心,武力震慑天下。
金祥殿的符金盏听到捷报后,脸上也浮现出了轻松的笑意。
“恭喜端慈皇后娘娘。”一旁的杜妃见到金盏的笑容,急忙也带着笑意躬身说话。
符金盏放下手里的奏章,舒展了一下上身,转头迎着东边从窗户帘子透进来的阳光,随口说道:“是官家打了大胜仗,你恭喜我什么呀?”
她坐的这书房,便是郭绍平素办公的地方,不过房门口挂上了一道帘子;毕竟在此办公的官员全是男的。还有剩下的一个内阁臣子黄炳廉也到外面办公去了。书房里除了符金盏,便是平时在她身边来往的杜妃和几个内侍宫女。
杜妃道:“官家在前方大捷,东京人心稳固,端慈皇后坐镇东京,就更加放心容易了。妾身既要恭喜官家,也替娘娘高兴。”
符金盏听罢笑道:“你比有些妇人的地方,识得大体。”
杜妃忙道:“常在娘娘身边,耳濡目染总得学会一些哩。”
符金盏此时十分顺心,她自然是发自内心地分享着郭绍的胜利。因为她和郭绍从来都是站一边的自己人,共同进退干系根本。
她沉吟片刻,便没再说话,继续批阅诸地上奏的奏疏。符金盏做这种事比郭绍利索多了,她不需要内阁大臣“翻译”总结主要内容,由于对古文非常熟悉,一目一行,一本奏疏拿起来看一小会儿就能敲出里面的主要内容。
还不到中午,符金盏就把当天的国事处理得差不多。但她没有马上离开金祥殿,这时想起郭绍在东京时成天都在忙活正事,一时间有点好奇他究竟在忙什么。她也知道郭绍有个存密档的小屋子,当下便叫宦官曹泰拿钥匙打开。
密室的窗户只有一扇小窗户,一道门,平素不准人进来,钥匙都是内侍省的亲信大宦官掌管。但符金盏可以很容易就进来……曹泰有钥匙。
她一走进屋,白净的脸上就露出了好奇之色。符金盏比郭绍大三岁多,今年虽然已经二十八岁了,但因为长得好,明眸皓齿唇红肤白,此时的好奇表情更让她看起来仿佛是个小娘一般充满活力。
宦官曹泰如同往日一样从门口退开,轻轻掩上房门。
符金盏一边缓缓走,一边看着墙上贴着的各种地图,以及写着人名的纸条。她觉得稀奇,看了一会儿,又去仔细看那些人名,只要是认识的人大多都有名字;她一时间起了玩心,找自己的名字,结果当然找不到。
她又在一个木格子里看到了一排小瓷瓶,便顺手拿了一只起来,拔开塞子瞅了一眼,里面是一些黑乎乎的会,她把鼻子凑过去闻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是草木灰……郭绍把草木灰煞有其事地装在瓶子里作甚?旁边一个琉璃瓶更奇怪,里面装着暗黄的污水,里面还泡着一根麻绳;不知道的看见那东西,还以为是装了一条小蛇泡酒。
符金盏见旁边丢着一本册子,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捣鼓兵器的玩意。郭绍潦草的字迹记录了麻布绳子用各种东西泡过后的燃烧速度。知道了是什么东西,符金盏对兵器也不感兴趣,便失去了兴趣。她很快发现了另一个她觉得有意思的地方,便是一把椅子,遂款款走了过去,坐了上去,顿时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并非此处的东西多么有意思,让符金盏有兴趣的,是郭绍曾经长期呆在这里捣鼓他的事儿。她顺手拿起旁边几案上的另一本册子,上面的字迹照样潦草,甚至都是一些片言只语、不成句,但符金盏并不嫌它,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细看。
她一边读,一边伸出玉白的指尖,轻轻抚摸在纸面的字迹上。
人很奇怪,她回忆过去的十年,看着这个男人从少年郎成长起来,细想起来俩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却变成符金盏最重要的人。
他为保护符金盏不顾性命,金盏毫无保留地培养他,无数的恩怨纠结在一起……郭绍变成了她的延续、某种寄托。符金盏觉得自己还是了解郭绍的为人,他至少是个很懂得感恩的人;事实也证明,他没有被看错,没有辜负自己。
对于符金盏个人,最重要的还不是这种牢固可靠的同盟关系……而是,郭绍长久地用心地宠爱着自己。
符金盏对他的情愫很复杂,却也很沉迷。她想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涩的红晕。期待着郭绍早日结束战争归来;也期待着他实现愿望,有一天不用把这段情偷偷摸摸藏起来……
除此之外,符金盏心里还惦记着一个赵匡胤,这个在她看来,曾经最能威胁她身家性命的人!而且符金盏说不上来原因,有的人就算骂她,她也不会真的生气;但赵匡胤骂人的话,却让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怎么也散不去!她想报复赵匡胤,让他为自己的言行付出更大的代价。
……
北汉国晋阳南部,周军大营马蹄声、鼓号声一片,几万人聚集在这里,非常喧嚣热闹。
“啪!”郭绍把一张纸拍在粗糙的案板上,他一身铁甲戎装,坐姿笔直,完全把自己当作武夫。他回顾左右坐着的大臣和大将,镇定地说道,“刚收到奏疏,高彦俦部四万人、刘仁瞻部三万余众、龙捷军右厢、虎捷军右厢已经北上进入北汉国境,预计三天后就将到达晋阳。”
王朴立刻说道:“如此境况,数日后晋阳城附近将云集大周军十六万余人!可以部署围城工事了。”
郭绍点点头,看向王朴道:“河东前营军府应尽快拿出围城的具体番号布置。”
“喏!”王朴抱拳道。
李处耘道:“如此大规模围城,辽军必然来援,咱们该早些准备对付辽军。此战的目标是晋阳,臣以为应将避免放辽军靠近晋阳,以便攻城的人马能全力拿下晋阳!”
郭绍当即按照在东京就权衡好的法子,果断地说道:“任命……”众人一听立刻侧目注意听。
“殿前司都检点李处耘为北面都部署,全权掌管与辽军援兵作战之事宜。史彦超为前锋,董遵诲、罗延环为副帅,客省使昝居润为监军。”郭绍口齿清楚地说道,“北面前营一切以李处耘的军令为准,违命者以军前抗命罪严惩!”
几个人立刻抱拳拜道:“臣等领命。”
点到的人,只有罗延环还没到,他正率侍卫司的人马北上,估计三日后到;但军府会给他下达书面军令。
郭绍这番布置,也反复权衡过利弊。北面与辽军援军作战,多是野战,辽军野战很强;所以把史彦超用在前方是明智的……史彦超不太好驾驭,除了皇帝,只有李处耘能压住他,因为李处耘军职比他高;史彦超这个人虽然不好相处,但军中规矩比谁都懂。
董遵诲年轻资历浅,又有武将世家的正规训练,很守军令、很听大将们的,不必担心;罗延环本来是李处耘的好友,当初李处耘投到郭绍账下,还是靠罗延环引荐……至于监军,郭绍麾下的大将几乎都是亲信,监军的作用约等于无,更没有权力指手画脚。如此一来,郭绍保障了李处耘在北面的兵权,能够真正说了算!
至于独|裁的权力分配在治国上是好是坏,郭绍也弄不太清楚;但他以带兵打仗的经验,在战场上一人说了算,对维持战力是绝对有好处的,这是在复杂战局下抓住瞬息万变战机的前提;不然先扯皮,等扯好什么战机都没了……现在郭绍的首要是打赢仗!其它的都只能次要考虑。
郭绍顿了顿,又道:“北面大营的主力是龙捷军右厢(罗延环),控鹤马军直和弓箭直(史彦超),虎贲军第一、第二、第三军,约三万五千精锐。愿诸位戮力!”
野战上,难打的是辽军,但另一方面与辽军作战的军功也是最硬实的,相当于抵御外辱,这在任何朝代都不用质疑的军功。李处耘此时的红脸更红,他受到了重用和信任,激动的情绪虽然努力克制,但依旧很明显,李处耘抱拳斩钉截铁道:“末将必不负陛下之重托!”
史彦超和董遵诲等人表态:“愿为陛下前驱。”
就在这时,王朴又请旨叫个人进大帐。不多时就来了个文官,郭绍确实不认识的……王朴引荐后才知道是工部侍郎。这也算大官了,但郭绍只听过名字,没注意过这个人,因为大周到目前仍旧是军事优先的制度,文官相比太平盛世比较被皇帝忽视。
工部侍郎进献了两张图,是考察了晋阳城周围地形后设计的治水办法。有一份是预备进入夏季水涨季节后,引汾水淹城池的路线工事设计图;另一份是近期的,官员认为可以把晋阳城的护城河的河道改建,然后放干河水便于攻城……当然这个前提是要围死这座城,不能让北汉军反攻,才能明目张胆地进行土木工程。
只要能攻城周军是不管什么方法的。晋阳,便是此战不择手段攻陷的目标。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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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七章 龙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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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小雨,城外已是大军云集。
郭绍按剑久久站立在一个小土丘上,看着大路上列队行进的军队,将士的靴子踏在潮湿的土路上,整条路都被泥泞覆盖。风中飘来的细雨打在脸上带着彻彻清寒,细雨在他的铁盔上慢慢汇聚,沿着钢铁帽檐时不时往下滴,冷不丁滴在脸颊上,便是一阵一个机灵。
军纪整肃的行军队列,脚步声十分整齐,特别是皇帝正在一旁观望的时候。清风里弥漫着一股子泥土特有的气味,花瓣在泥泞里很快被践踏到了淤泥中。
郭绍微微侧目,看了一眼道旁的两颗桃树,在风雨中,那粉红的花瓣就是从树上飘落下来。在满目粗矿的景象中,桃花让郭绍蓦然想起了东京的春|色,以及那些在国内牵挂着前方儿郎的妇人。
就在这时,一高一矮两个汉子从人马中策马来到山丘下,一齐翻身下马,向山坡上走过来。
郭绍定睛一看,原来是高彦俦和侯茂,便是现在在几条大道上浩浩荡荡进发的剑南军正副二将。那侯茂长得又瘦又矮,和他一起的高彦俦却是个圆脸高大壮汉,俩人走在一起十分怪异,好像大人和小孩一般。但侯茂并非一个庸才,攻蜀之战时在青泥岭曾叫向拱头疼了几个月。
二人走上来,也不顾地上的泥泞,径直单膝跪倒。高彦俦执军礼道:“臣等拜见陛下,已奉旨率剑南军抵达晋阳!”
郭绍前行两步,亲手一一扶起二人,脱口说道:“将士不远千里奔赴战场,诸位辛劳了。”
高彦俦愣了愣,忙拜道:“不敢,臣等只是做分内之事,甘愿为陛下前驱,不破晋阳终不回!”
郭绍看着在几条路上浩浩荡荡进发的人马,又道:“将士们皆有家眷盼着归去,尔等务必慎重,上阵应尽量降低将士伤亡。”
高彦俦等听罢脸上微微动容,抱拳道:“陛下待将士如子,臣等敢不遵命!”
三人说了几句话,郭绍便抬头眺望远方,两个武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下雨的空中烟雨朦胧,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巍峨的晋阳城楼便在那云烟深处,若隐若现。这座城,在世上有个别称“龙城”,至于名声的来源……只要回想一下大唐帝国灭亡后的几朝几代从哪里起家便一目了然!包括郭绍在内的大臣都认为这座城是欲|望之城,盘踞在这里的军阀都有野心;地理更是悬在中原的腹心之上!彻底收复晋阳,是保障王朝安全的必要一步,必须灭掉。
这里不仅寄托着军阀们的欲|望,也寄托着郭绍想要的东西。
几年前,郭绍初来这个世上,除了环境改变,他的处境和前世没什么不同;无非是适应社会,想方设法挤破脑袋想在世上有一个立锥之地!前世他卖命读书就是为了有一份好的职业,今生选择武夫这份职业无非是一来发现自己箭术娴熟,也是为了能在世上有个饭碗有个位置。
正如他曾经的梦想: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平时有事做,忙完一天有个人说话。
但是,所谓“站在哪个山头唱哪首歌”。现今的郭绍发现情况一切都变了,他需要的不仅是适应社会,他发现自己有力量可以掌控世间的运转!那种主宰的欲|望和亢奋,绝非挤上一个好位置可以比拟的。
他想改变什么,就改变什么;他想创造什么,就可以立刻去做;他怜悯谁就恩赐谁,让人们感恩戴德;人们要对他的所作所为顶头膜拜,还要传颂千百载!他是世间的主人,不再有惶恐、不再担忧,不再管谁的意愿,所有人都要在意他的意志。世界是客观地以自己为中心,那种感觉和体验难以言表。
不过首先,郭绍要的是那种力量,更多地壮大自己的实力!
吞噬晋阳!北汉国虽然经济物质上几乎无利可图,但是这里有人,是一个上好的兵员源地;有地,没有哪个王朝嫌版图太大,耕地意味着粮食,地盘意味着体量和战略纵深……最至关重要的,占有河东,能极大地缩小自己的弱点。
一种强大的力量,不仅在于实力,自身的缺陷也是极其重要的方面。
“龙城,晋阳……”郭绍以复杂地眼神多看了几眼远方的城楼,低声念了两句。
他一手按住自己的旧腰饰上,视线内里的城仿若化身为欲|望、梦想和内心最深处的情感;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剑柄,青筋鼓起的粗壮的大手的用力仿若他的决心!
郭绍在人众里一向是大伙儿最关注的人,他的动作和表情被武将们看在眼里。在隐隐的气息中,武将们显然感受到了皇帝强烈的意志。
……
草原上的上京皇城,宫殿建在一座上岗上,粗狂高大的殿宇雄视整个草原。殿内一个契丹贵族的声音大声道:“必救晋阳,河东不能从我们手里丢失!”
高高在上的大辽皇帝耶律璟阴沉着脸,手里抓住一根陈旧的骨头权杖,但大臣们并未因为畏惧就缄口。
虽然已是春天,但北方草原依旧还有寒意,大殿内的铜器里燃着火焰,黑烟上冲,除了能取暖,还能照明……耶律璟叫人把窗户都钉死了的,宫殿里的采光不太好。阴暗殿宇里的火光,让这里增加了一些神秘和可怖的气氛,周围站的人也都不是面善之人。
河东是进入中原的一个重要的豁口,辽国贵族能很直接地看到它的作用,他们能因为这些地方保持主动攻势,可以从想象里富庶的中原劫掠更多的东西;更能彰显契丹的强大,建立自身的自信。
“大契丹是各族的首领!”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就昂首挺胸叫嚣,“无论是鞑靼、室韦、女真,还是汉儿,都应该畏惧大辽,成为咱们的仆从!无论谁要挑衅大辽,背叛和敌对,契丹铁骑就要让他们血流成河,直到让他们重新仰视敬畏大辽!”
耶律璟冷冷地看着大殿上贵族们。在火光的热度中,他嗅到的是欲|望、是武力的血腥味!契丹人对强大的渴求,从未改变,因为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实力和武力才维持一切的基础。室韦女真等等族为何会甘愿每年供奉东西为契丹享用?因为他们不能反抗……室韦就因为误判大辽内乱虚弱了,想背叛!
一旦辽国没有实力威胁那些部族,庞然的大国就会土崩瓦解。所有贵族都懂得草原的生存之道,因此哪怕这里面有人对皇位心怀叵测,但在对付外敌的事儿上是能达成一致的。
耶律璟也不能坐视不顾北汉!他本来就觉得自己威信地位不稳,如果在治下丢了战略重地,形势滑坡,他更加不利。
这时杨衮站出来鞠躬说道:“保有北汉国,只要守住晋阳就可以。晋阳坚城,是整个河东的根本。大汗只需让北汉国知道大辽铁骑会援救,并实际作出反应,晋阳就不会投降。”
另一个贵族也赞同,认为只要扫除对晋阳城的威胁,便能保障整个河东地区。耶律璟等大伙儿都表态了,这才下旨,叫耶律休哥、杨衮再度聚集大军,从北面增援北汉国,以击败攻城的周朝军队。
“必不能失晋阳城。”耶律璟只专门叮嘱了这句话。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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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八章 龙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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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汉国比南唐、蜀国都小,但一动这个小国,引起的关注比所有国家都多。
幽州的重檐城楼、建筑街巷全是汉文明的迹象,但城内却大量的胡人,髡发的、穿兽皮的、戴着大耳环的人在世面上随处可见。就算是汉儿的打扮也与中原不同,交领的方向就是反的。人们对胡人早已司空见惯,绝不会对那些奇装异服的契丹人、奚人感到稀奇;甚至很多汉儿一出生看到就是这样的场面……幽云十六州正式划归辽国是在(后)晋朝,已整整二十六年。甚至河北胡化的时间更长,当年大唐意图完成民族融合的大势,终其一朝没完成,最后国策彻底崩溃,国运因此衰落。
南院大王的官邸内,同样是这样的场面,有胡人有汉人。
旁边一个叫萧阿不底的南院将领冷冷说道:“‘南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此快就忘了晋朝被大辽灭国的事儿,攻打北汉,便是公然挑衅大辽。若大汗……”
萧思温立刻就打断了这个同一氏族的人的话:“郭铁匠和石重贵还是有区别,哪怕是敌人,咱们也不能轻敌。”
辽国现在诸事懈怠,强硬大不如前,不少贵族们内心都有不甘和怨气,但萧思温不能让同族在自己面前表现对皇帝不满。萧思温以前在涿州吃过郭绍的亏,致使辽军损失惨重,所以他可以唾骂仇恨郭绍,但绝不会说郭绍很弱……如果是败在一个很弱的人手下,岂不是说自己更弱?!
萧思温虽然掌南院兵权,算是个武将,但他的爹却是做大辽宰相的人;萧氏更是辽国宰相的制定氏族,他自然不是不懂谋略的人。
“上京没人来下旨,咱们要管此事(北汉被进攻)?”一个契丹武将嘀咕了一声。
萧思温听罢正色道:“记住,大辽的国势与所有人都是连在一起的!若无大辽的威势,咱们别说坐享幽州、渤海等土地之产出,恐怕在世上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北汉自打立国起,就奉我朝为宗主,这块地失去了对整个大辽的威信都不利;况且北汉国的位置重要,事关长久攻守之势。郭铁匠今日若取北汉国,能不窥欲幽州?”
阿不底听罢愤愤道:“北汉国刘家,既不能战,几乎每年都会求援、拖累咱们,可背地里只是想利用大辽自保。汉儿就是靠不住!”
萧思温听罢,回顾在座的汉人官员,大多沉默。当下便道:“此话有失偏颇,容不得人如何成大国,如何有今日之大辽?幽州又如何能各族和睦相处?”
他一表态,果然汉人官员的表情有所改变。
萧思温觉得很多契丹贵族就是不会驭人,占据幽州多年了还是那样,辽国不断改进制度后贵族们依然故步自封,把汉儿完全当奴隶,但往往适得其反。萧思温出任南院大王后一直在试图改变这些策略,他觉得对任何人都不能逼急了,恩威并济方是长久之道……这种经验,就好像他抢来的那个妇人白氏,因为萧思温表现出接纳的态度,白氏不是在府上呆了那么多年,连发式服饰也逐渐接受契丹的习惯了?若是当作牲口囚禁虐|待,她恐怕早就惦记着逃跑了!
这些汉人官吏都是生活在幽州的人,萧思温给他们门路活路,他们在无法改变幽州状况的情况下,也不会动不动就想一拍两散鱼死网破。人只要没到绝路,都懂得委曲求全。
何况萧思温懂汉话、读诗书,很能笼络汉儿。
就在这时,一个汉人官员便抱拳道:“下官有一言……”
萧思温立刻做出虚心纳谏的姿态,问道:“范先生但说无妨。”
那汉人官员叫范明义,当下便一脸忠心耿耿的表情正色道:“下官赞同大王的高瞻远瞩,保北汉国刘氏对大辽幽州都大有裨益、至关重要!对付周国,让他们内战掣肘才是最好的方略。蜀国、南唐离得太远帮不上,北汉却不能轻易丢失;若是让中原一统,下官的预见与大王相同,下一步就是咱们幽州直面周军的威胁!
北汉刘家虽较周国太弱,但晋阳城乃雄城,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数十年来一直都是中原之大患;其作用并非阿不底将军所言那么不堪。敌国的祸患,便是大辽的利处。下官进言,以大局作想,大王应上书皇帝,一面从幽州出兵增援晋阳;一面请兵增援幽州,以防万一北汉不测,早作幽州防卫准备!”
萧思温听罢大为赞赏,一副推诚置腹的口气说道:“幽州是幽州人之州,尔等虽未汉儿,却与中原汉儿不同。今日本王将尔等当自己人,在中原王朝,他们能真把你们当自己人、不加以防备?本王说句实话,你们在南院能做官享富贵,在中原朝廷却未必有你们的位置。”
萧思温能判断汉儿官员的谋划是不是忠心为主,对范明义所言“晋阳雄城是中原大患”深感认同,既然有坚城拖住周军,怎能不全力保住那颗钉子?
他当下便果决道:“即刻快马上书上京,请旨出兵!诸将应尽快召集兵马,准备出征。”
这回萧思温不敢先斩后奏了,上次出兵劫掠,在他看来几无风险、也是为大局作想策应李筠,但立刻上京就派了杨衮下来巡视,这让萧思温不得不有所注意。另一方面,他还想未雨绸缪提前增兵幽州,兵力自然要靠北府(上京)来增援。
他顿了顿又道:“晋阳,是幽州之前哨;救晋阳,便是守幽州!”
……
北汉国首都晋阳城外的大军云集,让北汉国君臣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一次保国大战,并不比高平之战后柴荣几十万大军围攻晋阳轻巧。
上次北汉“先君”就是因为被围攻心力憔悴,战后就去世了。这回北汉主国君刘钧照样不轻松,他日夜都在操劳,从登基到现在就没如此勤政过,大概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他不间断地召集大臣商量对策,不顾一切想要自保!但事到如今,说来说去无非“死守城池,等待辽军救援”一条路,选择确实不多。
同在晋阳城的赵匡胤想尽了办法想得到重用,他找了冯进珂,还见过宰相郭元为,但一直没有音信。只好感受着此时晋阳生死存亡的紧张气氛,却在家里坐等。
陈旧的房屋,窗外下着小雨,冷风吹得撕坏的窗户纸“哗哗”直响,如同此时赵匡胤的心境。
自打出生到现在,如此糟糕的心境确实很少。他是个曾经能掌控大军的人、甚至看得到更高的权力,这样的经历,让他最难忍受的就是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事关自己存亡却只能旁观,寄托于他人之手的感受,让他坐立不安。
赵匡胤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又黑着脸坐会椅子上,搓着手做一些琐碎的动作。
此时此刻,大周大军就隔着一道城墙,赵匡胤忍不住会想:假如自己被抓住,会是什么下场?
可以合理地推论,肯定是活不成的,然后会被灭门杀|全家!当仇怨积累到一定程度,报复起来又不用担心被制裁时,很少有人会那么宽容大量……赵匡胤回忆郭绍的为人,不觉得自己应该被那表面的仁义蒙骗,郭绍暂时未杀赵家的人,无非是因以前车为鉴!
当年汉隐帝就是胡干,最有威胁的郭威还没落网、而且带着兵,他就把郭威全家杀|了!结果下场如何?
赵匡胤抬起头看着窗外灰黑的天空,揣度郭绍的心意,此人肯定恨极了自己,而且还隐约有某种敬畏心……但恰恰有敬畏心的人最可怕!郭绍此人非常沉得住气,而且很懂得时机;若是他认为不能一击将敌人置于死地无法报复性地还手,绝不愿意轻易出手。
他愁眉苦脸,伸手在发髻上挠了几下,情绪复杂地小声念叨:“我实在看走了眼,人应该从小事看……今日回过头来想,当年此人第一条命案的手法,就应该明白他的为人……”
赵匡胤平时待人很厚道,很能拉拢周围人,天生的大哥,但是他骨子里并非是厚道的老好人,做人不能看他说什么、演什么戏,得看他做什么;这和郭绍一样,那郭绍开口闭口就是仁义,难道是个善茬?
(历史上赵匡胤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赵家世仇、颜家满门抄斩。)
所以赵匡胤在某种程度上非常懂郭绍这个人,正所谓敌人才是真正的知己。
他实在不愿意坐以待毙,心里很不甘。但是失败后长时间依旧保持着自己的为人作风,顾及身份名声,这大概是还没完全认识到自身的处境,舍不得从大好前途的心境中脱离。
而今,赵匡胤终于真正地意识到了……想找回以前的志向前程,已经绝不可能了!自己已经完了!
在此情此景下,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感到了后悔:手里剩下的一点实力,根本无济于事,因为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不值得再留恋;这辈子,最多只能东躲西藏苟且偷生!如同一个命案在手的通|缉犯,比那还要严重。
而现在,晋阳一破,就是落网之时万劫不复!之前还因顾及剩下的兄弟和人马,留在这里作甚?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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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九章 龙城 3
readx;前方是万丈深渊,地狱就在一步之遥!赵匡胤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以及满腹的戾气。
人但凡还有一点希望,都顾惜自己的代价,这也是赵匡胤觉得自己能走到如今这田地的缘故。而现在,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对他来说成了奢望和欲|望!
他没有面对过如此绝境的时候,不能真正有此时的感受……自己被夺走了一切,夺走天下,要走向灭亡、全家甚至一切与自己有关的人都要毁灭,而那个仇人,却坐享天下!
想想自己的下场,再想想郭铁匠尊崇地自号天子受亿兆人歌功颂德,还要把这一切传下去。赵匡胤的手都在哆嗦!牙齿都要咬碎了。
但是赵匡胤无论如何仇恨,也不得不实际地思考这些问题。便是很难再威胁到那厮。
他感到深深的无力感,最悲哀的处境不过如此,就算自己不要命、愿意付出一切,都无法威胁到对方……赵匡胤认真地考虑了很多策略,这个事很难找到帮手,就算兄弟也不一定愿意豁出去。
性命最后的毁灭,赵匡胤想要轰轰烈烈!他理智地意识到,不能仅凭一腔恨意莽撞冲动;上古有人为知己报仇,不惜毁容等了几年,这等人才堪称大丈夫。
所以需要时机和时间谋划布置!
但是还有机会和时间吗?现在再想逃出城去,已经错过了时间,晋阳被大军围困,所有城门早已关闭,城墙上全是军队布防;除非变成鸟,插翅难飞!
赵匡胤陷入一种到底的情绪无法自拔,在斗室内如坐针毡,却又无计可施。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笃笃笃”的声音响起,他被惊起,忙去开门。见是李继勋站在门口,李继勋道:“北汉主派人来,宣赵兄入皇城觐见……”李继勋一面说一面瞪圆双目万分诧异地看着他。
赵匡胤听罢先是一愣,片刻后才想起自己曾多方周旋来往,希望能得到北汉主的重用,参与这次的守城大战。北汉主在这种时间紧急的情况下,还有心召见,恐怕是那事儿有眉目了。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受情绪影响,思绪一直在走在死胡同里……想要争取机会,晋阳如果这次守住了,不就是机会!
而且这个机会面还很大,赵匡胤亲眼见识过晋阳城的坚固程度,不是谁想拿下就能拿下的,当年先帝(柴荣)堪称雄主,几十万大军围攻晋阳两月也不能下。
赵匡胤此刻顿时感觉胸中一阔,仿佛一个窒息的人,猛然可以呼吸一口了。哪怕那口气再小,都甘之如饴。
“我换身衣服……还得洗个脸,马上出发。李兄帮我叫人备马。”赵匡胤说道。
李继勋又用十分异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什么也没说,抱拳道:“好。”
赵匡胤此时长吁一口气,才感觉有些异样,转头看时,只见窗户外光线十分明朗……好像是傍晚进屋的,才过没多久的感觉,现在天亮?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屋子竟然干坐了整整一晚!
他又想起李继勋看自己的目光,似乎自己身上哪里不对,他见桌案上有一面梳头用的铜镜,遂走过去一看,顿时自己也吃了一惊。只见两鬓竟然长出了很多白发!他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也许是昨晚一夜就多了那么多白发,两鬓都斑白了。
“唉!”赵匡胤一时顾不上这些,忙换衣服出门。
……他奉旨走上了晋阳的皇城大殿,发现这不算大朝,没有文武百官,但两旁依旧站了不少文官武将。他们好像在议论着什么,等赵匡胤一进去,便都纷纷侧目,许多人也面有惊讶。赵匡胤知道是自己的白发之故。
“臣叩见陛下。”赵匡胤的身份已是北汉的武将,故有模有样行大礼。
台阶上的北汉主,下面很难看到他的表情,因为不该仰着头盯着看,赵匡胤只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道:“爱卿平身。”
“谢陛下恩。”赵匡胤道。
北汉主道:“我听郭丞相进言,赵将军熟悉周军,劝朕用你参与防务,赵将军可愿为朕效力?”
赵匡胤听到这里心道果然如自己所料,当下并未欣喜,却沉住气,立刻拜道:“回陛下,臣既投陛下,便为(北)汉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当为国效力。”
“好,好!”北汉主的口气里有欣慰的感觉,爱才之心溢于言表。
但赵匡胤都是懂得如何收人心的大才,当然不会因此就真的受宠若惊了。他很冷静地明白北汉主为什么想用自己,若非被逼得急了想不顾一切守城,会真的信任自己这个在周朝就能干大事的人?不过赵匡胤还是表现很感激,一脸动容地谢恩,然后又道:“臣不敢欺君,臣之所以投大汉,是因与周国当权|者结仇,周国主郭绍不会放过臣。臣闻晋阳危急,忧心忡忡,连头发都白了……故臣一心想守住晋阳,打退周军进攻,这也事关臣之生死。”
他这么一说,周围的大臣都频频点头,从这种关系上,赵匡胤还是值得信任的,他起码不会想着开城投降。赵匡胤想让北汉国君臣相信的,就是这一点,也足够了。
赵匡胤不说没有用的表忠的话,他就提了这么几句,当下就话锋一转,径直上策:“固守晋阳,等待辽军来援。此方略是朝中诸同僚的共识,臣也认为别无它法。我国只需一件事:死守晋阳!”
他拜了一下,继续道:“不过周国主往昔有个外号‘郭破城’,此人攻坚是出了名的。防守他进攻的城池,就有些讲究了。因为此人作战不遵循常理,往往十分稀奇古怪,又善歪门邪道,比如用火药炸开名将刘仁瞻防守的寿州城,古今闻所未闻。在这等事上,便要有所提防。”
北汉主道:“朕请赵将军先详细将战守之法上奏,再委你重任。”
赵匡胤立刻说道:“臣自当倾囊上奏。为了固守晋阳,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第五百六十章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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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绵的小雨虽已停了,大地仍旧潮湿。晋阳城外,一派忙碌的景象,好像一片大工地。
郭绍坐在帐篷里的一张粗糙的案板前,案板是工匠们在附近砍的树临时做的。他的肘部放在案板上,粗大的手掌在额头上摩挲了一阵,又放在下巴上,在这样的动作中沉默了很久,眼神也有点出神。
偶然之中,郭绍的思维有点混乱。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件很怪的场景……《新龙门客栈》那部电影,被厂卫大军围困的驿站,里面的人从地道跑;后来有个人把一块丝巾一类的玩意丢了,被风吹了回去,因此暴露了行踪。
但是,其实郭绍自己也知道,实际中赵匡胤要从城里打地道出来可能性几乎没有……就算是城外穴攻,也是件工程浩大、动静很大的事。
“陛下,臣斗胆一言,您也太看得起赵匡胤了,他现在的境况已非往昔可比……”左攸见郭绍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道。
郭绍摇摇头,固执地说道:“赵匡胤只要活着,就是我的对手。轻视对手,就是轻视自己。”
他对赵匡胤的认识和所有世人都不同,或许是史上宋太|祖的名头给他带来的执念。除此之外,郭绍从东京兵变那段日子走过来,仿佛感同身受地能感觉得到赵匡胤的恨意!因为如果自己当初失败,他也不敢想象将陷入如何痛苦和仇恨的境地。所有自己关心的人都会面临任人宰割的局面,也会因功败垂成、失去太多太大的东西……真的输不起。
郭绍默默地想:最能让自己放不下的威胁,不是那些对不起自己的人,相反是极度仇恨自己的人;如果恨自己的人,还非常有能力,那便更有危险性。
其实郭绍从内心对赵匡胤这个人是心怀敬意的,但已经是你死我活的田地……就没什么好商量,你活,还不如我活!
“方圆二十里内都要设明哨暗哨,你们安排好了?”郭绍特意问道,又沉吟道,“他们没长翅膀,天上飞不了,以防万一从地道跑!”
覃石头抱拳道:“回禀陛下,一切都照您的意思办妥。”
郭绍想了想道:“卢成勇,你率亲卫马队也归覃石头管。”
左攸听罢说道:“陛下……”
郭绍不容分说打断他:“最好的防守是进攻,保障安全最有效的法子,是铲除威胁。”
他又叫京娘把兵曹司的卷宗拿过来看。
晋阳内的大周奸细,最受兵曹司重视的是两处,第一是杨业身边的红莺;第二便是盯住赵匡胤的行踪,甚至赵匡胤的亲兵里,也有一个被威逼利诱暗地投靠过来了。这回的间谍,虽然暂时也没见起太大作用,但在郭绍看来已经比之前更谨慎细致。
郭绍又沉思清理了一遍思路,诸事已考虑周密,但最终还是要攻下晋阳。
……良久之后,郭绍和几个随从一起走出帐篷,喧嚣立刻扑面而来。哪怕一层帐篷的毡布不太隔音,但有东西阻隔就完全不同;他一走出来,便看到了城外忙碌的建造场面。
远处一个地方火光闪动、浓烟滚滚,那是正在焚|烧房屋。北汉国人口密集度连中原都比不上,但晋阳这种大城周围都有附城而居的城厢;有些房屋影响了周军修建围城工事,所以要烧毁拆除。
周军十几万人马在这里已经好长一阵子了,北汉军似乎抱定了决心死守城池,一直没出来过。除晋阳城墙内的城池,外面所有地方都被北汉国放弃。
郭绍走到一个地方,就有武将闻讯过来拜见。
这里正在修建工事的是高彦俦的剑南军,干活的有从各州县征调过来的民壮工匠,也有士卒。视线内,便见许多人拿着?头在挖沟,还有些人抬着木槌一面吆唱着,一面卖力地夯土筑墙。
对面城墙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理会干活的周军……因为周军现在修的工事距离城墙起码还有一里地远,此时的常规重武器就是投石车和弩炮,射程最多两三百步,对付一里地外的周军是徒劳的;除非北汉军冲出来。
高彦俦等武将翻身下马,见礼罢,便上来禀报他们正在干的事儿。高彦俦指着还没修建完成的土墙道:“咱们准备修两道工事,这是最外面的一道。由远及近,先修外围,便是防备北汉军冲出城来偷袭。藩篱由一道土墙、一条深沟组成,除了防御阻挡守军反攻,沟壑还能排水、排污之用……”
郭绍听得频频点头,褒奖了高彦俦几句。
高彦俦呈上一卷图来,郭绍展开细看,见是毛笔勾画的粗糙图纸,反正他在这里就没见过精细的图。高彦俦说道:“这图有工部侍郎谋划。陛下看到的这条沟壑,接下来我们还要靠近城池再挖一条。从那边堵死护城河和汾水的汇流处;两条沟先将护城河里的水引走一些,待其水浅,便运土填河,为攻城准备。”
郭绍当下便鼓励道:“高将军用心军务,我心里会记着诸位今日的功劳。”
高彦俦忙抱拳道:“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郭绍告别高彦俦,腿上微微一用力,便又驱驰着坐骑绕着城到别的地方查看。诸部都在加紧准备,前阵子下雨也没停息。
中军也催促晋阳城外的诸部抓紧时间,因为此战不仅仅是攻城。郭绍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心事重重,他不是不高兴,是心里挂念着太多事,心理压力之下习惯的表现。
此战,超过二十万的军队已经展开部署,每一个环节出错都会影响全局……但至少在目前,所有的环节都被钳制在了各个地方。郭绍不禁想起象棋,一般棋盘上的棋子摆开后,大部分棋子都有钳制,动一处就要遭遇后手。和现在的情况何其相似。
郭绍的意图就是钳制住别的地方,然后在晋阳寻求突破,从一个核心的地方解决全盘;而各处的敌军则想从别的地方突破,从而打破僵局,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救晋阳。
他再度久久眺望又厚又高的耸立的晋阳城墙。
“这座城难攻,恐怕要旷日持久……”左攸的声音打破了郭绍的沉思。
郭绍道:“北汉军在坚城里和咱们耗,咱们不怕;只要李处耘和辽军耗得住,别放辽军南下攻击咱们的攻城人马。”
左攸小声问道:“万一李处耘没挡住辽军……”
“只有立刻撤军减少损失,放弃这次的全盘方略。”郭绍果断地说道。
当然他不愿意看到那种后果。动员二十几万人马,还有许许多多运粮、干活的民壮,国库和国力的消耗都是巨大的;而且李处耘手里的全是禁军精锐,若是战败势必削弱禁军实力……结果却是无功而返,什么都没捞着,显然是很失败的一次战争。
而且赵匡胤在这次大战可能会跑;郭绍换位思考,若自己是赵匡胤也不想再留在晋阳了,他应该远走高飞躲到周朝的力量辐射不到的地方、从正面比拼实力,转为寻找机会搞阴|谋或刺杀,这才是强弱差距太大的状况下明智的做法。
郭绍的右手握紧拳头,无意识地在左手手掌上击打了两拳,咬了一下牙关盯着近在咫尺的城。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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