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受伤的野兽
江宁府皇宫。○頂○点○小○说,ww◆w..c︾om李煜的脸色泛着病态的殷红:“蚂蚁!蚂蚁……”一面说一面伸手在背上、胳膊上四处挠。
一旁的周娥皇急得手足无措,“冬天哪里来的蚂蚁?夫君是不是染疾了,我去叫御史来。”
李煜似乎并没有在听周娥皇说什么,一个劲念叨:“就是有很多蚂蚁,江阴防御使就是蚂蚁!谁叫他擅自动兵的,谁给了他兵权?还有镇南节度使朱令赟,催了多少次援兵了,他的兵在哪?洪都(南昌)和湖口的人马,难道不是朝廷的,而是他朱令赟的私兵,朕竟然调不动……”
“夫君……”周娥皇见他的样子心疼万分,挖空心思想怎么安慰他。她明白找御医是没用了,李煜显然患得是心病。
李煜不等周娥皇说话,又摇头哀叹道:“还有京口的水师,会到国都勤王?”他急不可耐地踱了几步,“刘澄还是很忠心的……”
李煜终于说累了,周娥皇这才有机会开口。她本来就精通音乐,又带着满怀的同情和温柔,一开口光是声音就仿佛能让人的心温/软下来,“夫君,你先别这么急,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某一天我们再回头看,权势和富贵也不过如此,不值得强求。”
“娥皇生于富贵之家,不懂人间疾苦。”李煜反而看起来有点冷静了,伤愁的脸上浮出冷意,“你以为活下去真的那么容易吗?”
周娥皇柔声问道:“夫君不是生于帝王之家么?”
李煜拉下脸狠狠道:“所以我才不能忍受屈辱!”
周娥皇怔了一下,她仿佛看到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挣扎,叫人有点害怕、却露出了能给人压力的力量……李煜毕竟是君王,他身上仍然有大丈夫气息。
或许让他马上接受必然失败的结果很难,需要给他时间。等以后他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就能明白山水诗情才是他拥有的东西,以及那份厮守的柔情,比争权夺利有意思多了。
周娥皇一改往日的压抑,因为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或许有些东西已经留下裂痕,受到了乱世的玷污,但只要放宽心仍然可以接受……就好像一件昂贵漂亮的衣服,虽然在某次喧嚣俗气的宴会上弄上了污渍,但它仍然是一件很有价值的衣物。
她转过头,看到阳光从雕窗中透进宫殿里,仿佛驱散了这里带着发霉的气息,就连光线里的跳动的灰尘也显得活泼、不招人厌恶。
就在这时李煜的声音打算了这种宁静,“南唐国非国力太弱,而毁于内斗!且周国没有给朕收拾乱局的机会,大军压境,原来的积弊就被激发出来了。”
周娥皇道:“所以国人不会怪罪您的,积弊丛生非一人可以独撑。”
“但朕还是会被认为是亡/国之君。”李煜痛苦地摇头道。
周娥皇紧紧握住李煜的手掌,想与他一起受这样压力的折磨。
这时有宦官走到门外,躬身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好像有什么事。李煜随即走了出去,那宦官便拿出一份东西双手捧上,然后弯着腰小声说着什么。那宦官说话的声音太小,又站在门外,周娥皇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听到“嘀咕嘀咕”的声音。
周娥皇等他离开门口,才跟上去走到门口,柔柔地伸出玉手轻轻扶着门框。见李煜已坐在桌案旁边,正提着笔在书写,他握起笔的时候姿势很有儒雅气质,周娥皇仿佛闻到一股墨香扑面而来。他紧皱着眉头,脸上一股阴郁之色,正在为国家大事操心。
李煜专心致志,蘸墨水时滴在了桌面了也没发现;周娥皇立刻注意到了,作为女子,最能看到细致的东西。她款款向前走去,几步路腰姿的摇曳也颇有婉约的风情。
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团洁白的手帕,在砚台旁边的桌面上一揩,没忍住就将手帕放在鼻子前一闻。墨香,带着古朴的气息,完全不同于胭脂花粉那种浅浮的气味。手帕上的墨汁却还未干,在她放到玉鼻前闻的时候,沾了一点在鼻尖上,她感觉鼻尖微微一痒,便伸手一擦,顿时鼻子上出现一撇黑色的墨迹,在玉白的肌肤上分外突兀。
就在这时,李煜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露出一丝惊诧,但他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来。
“我……你……”李煜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周娥皇忙收住心神,轻声问道:“夫君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娥皇,你觉得朕对你怎么样?”李煜低下头。
周娥皇觉得话有点奇怪,便沉住气答道:“夫君将万千宠爱集于妾身。”
李煜点点头:“如果为了救我,你愿意为我做些事么……一些很难办到的事。”
“什么样的事?”周娥皇的表情变得严肃,因为李煜看起来很沉重。
李煜忽然垂下泪来,使劲摇着头道:“要是亡国了,朕不仅生前要被羞辱,死后还要会耻笑万年!该怎么办,怎么办?周朝主力克日就要兵临城下,大江上蔽天风帆步步紧逼,还有怀恨在心的吴越国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他们一天接一天的紧逼,形势每况愈下,我快出不了气了!”
李煜一脸痛苦,周娥皇心一软,忙道:“夫君往宽处多想想。我一介妇人能为您做什么……只有我做得到。”
“杀了郭铁匠!”李煜猛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什么?”周娥皇惊若呆木,站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但直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颗心立刻从豁然的地方掉进了冰窟。
连窗外的阳光也仿佛一瞬间变得惨白。
李煜正色道:“周国先君驾崩后,原本应该轮回中原动乱的老路,实际也发生了兵变;但郭绍的存在稳住了局面,周国才能在短短时间后就南征北战。这个郭绍是个巧妙的存在,不仅在军中建立了威望,还是周国太后的妹夫,他就是维系东京各方势力的纽带。
此人一死,周国必然陷入内斗,每个势力都要急着先寻找自己的机会和位置,定然无心在江南大战。杀掉郭绍,这是咱们唯一的办法!”
周娥皇一脸惨白道:“王上定是被逼得心中恍惚了,才这样胡思乱想。”
李煜道:“不是,我思虑此事不是一天两天,乍看很荒谬,但着实是个办法!”
周娥皇不断摇头:“大臣们绝不会准许这样的事。”
李煜冷冷道:“管他们作甚?那帮人只在乎自己的荣华富贵,巴不得周国人早点打进来,好把朕的脑袋卖个好价钱!此事不用让朝臣知道。到时候我遣使去周军大营议和,顺带送一些歌妓给郭绍,你混在里面去见他……当年淮南之役时父皇也送过嫔妃给郭荣,这不算什么不能做的事。
我想求你,是因一般歌妓恐怕难以接近郭绍,只有娥皇可以。”
周娥皇听到这里,琢磨李煜说考虑此事不是一天两天,又想起周二妹不久前被接到宫里的事……在这种国门将破的兵荒马乱之时,皇宫更加危险,李煜为什么这种时候忽然主动把周二妹接进来,难道是软硬皆施的人质,早有预谋?
而她此前还想象着亡国后与李煜寄情山水诗赋……她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李煜皱眉问道。
周娥皇摇头苦笑道:“我笑自己,真是太可笑了!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三岁小孩一般可笑……”
李煜拉住周娥皇的纤手,软下一口气道:“我求你,你帮帮我!”
周娥皇道:“王上也很可笑,我们就是笑柄……我长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你叫我去刺杀一个身强力壮的武夫?”
李煜道:“要杀一个人不一定要身强力壮,你有机会的。”
周娥皇道:“我不可能下得了杀手,不管他是怎样的人。”
“这着实是个问题,我也想过……”李煜沉吟片刻,又看了周娥皇一眼,“你愿意杀他么?”
周娥皇一言不发。
李煜道:“娥皇本来是皇后,郭绍带兵入寇,不仅会夺走我的一切,也会夺走娥皇的所有!你想想,假如被俘,你是怎样的处境,甘心从皇后沦落为一个武夫的小妾和玩物……世人和后世肯定会耻笑娥皇一千年!”
周娥皇终于开口道:“我真是很恨他。”
李煜听罢松了一口气:“如貂蝉除董卓,娥皇做这件事是为了国家。若是办成,你依旧是南唐国的皇后,更是南唐国的恩人……你且安心,二妹和周家的所有人,有朕照看着。”
“哎!”周娥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李煜道:“我会给郭绍带去一封密信,暗示娥皇在歌妓之中,免得被他忽视了。推断一下,娥皇是肯定能见到他的,而且也能有的机会。”
周娥皇冷冷道:“方才王上说不能忍受屈辱,你却把自己的皇后送到敌国大营,不觉得是羞辱么?”
李煜道:“亡国之后,这样的羞辱也得受,还得受更多!”他沉吟片刻,又道,“现在娥皇随我去见个人。”
第四百四十五章 深渊
“王上为何让我见这个人?我不认识她。”周宪瞪着前面被绑在柱子上的年轻妇人,那人已被折磨得衣衫狼狈,头发也散着。
阴冷幽暗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的难以描述的混杂臭味,让周宪感到毛骨悚然,她很不喜欢这里的气氛。所有的人脸上都很阴冷、压抑,没有一丝笑容,仿佛人世间的所有的绝望和黑暗都集中到了这个角落。
封闭的空间很安静,李煜的声音有种空洞之感:“她只是个宫女,娥皇当然不认识。”
周宪觉得李煜仿佛已变成一个被权势驱使的行尸走肉,在绝望中不择手段地挣扎、反抗,变得很陌生。
“她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王上为甚带我来此?”周宪颤声问道。
李煜道:“有人告发她私通侍卫,按律她本来就是死罪……”他从宦官手里接过一把短剑,短剑无鞘,放在一张白手绢上,“娥皇,你来送她上路,她本来就该死。”
周宪瞪着李煜,使劲摇头,惊得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不……”
李煜一把拽起周宪的手,拿起白手绢包裹的短剑塞在她手里,然后握住她的手,道:“她本来就该死。”
这句话就好像一句咒语。周宪的心里已如同一团乱麻,她不能反抗李煜的意思,不用去计较诸如圣旨之类的道理,她本能地就认为不能反抗他。宫女本来就该死……周宪心底并不这样认为,就因为被告发和侍卫私通?有什么证据,他们又做了什么?这些事没人告诉她,她就无法认同宫女是不是该死。她甚至被一种羞愧折磨,因为自己也曾经失德。而且她很害怕,害怕这种杀戮。
短暂的一刹那,她的心是如此复杂。
忽然,李煜握起她的手,向柱子上的人心口刺下去!周宪还没反应过来,更来不及挣扎,就听到一声惨叫,然后脸上一热,鲜血竟然喷了她一脸一胸。
一瞬间,周宪脸上的血色立刻消失干净,清澈的目光也随之涣散失神。她看到一团白雾从地上升起,身体的所有力气被一下子抽掉,一软歪倒下去。
李煜急忙扶住她。她什么也看不到,心里竟是清醒的,耳边听到了李煜“哎”地一声叹息。
……周宪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恢复了之前那种对所有事都没有兴趣的状态。但她到底还是没有疯,别人和她话,她还是能面无表情地回答,而且依然很懂礼数、很得体。
有时候她在胡思乱想,人活着究竟为什么,有什么意趣?这个问题似乎很难。
没两,宫里来了一个年轻妇人。这妇人不似一般女子般扭扭捏捏、细声细气,举止却很洒脱。
“这位是刘六幺,南唐国大将刘仁瞻之女。”李煜道。
刘六幺执礼是抱拳鞠躬:“拜见皇后娘娘。”
李煜提醒道:“你今后不能这样,注意言行,别被人看出来。”
刘六幺听罢款款将双拳抱于腰侧,屈膝道:“妾身见过皇后娘娘。”周宪打量着她,轻轻点头以示反应。
李煜一本正经地:“届时由使官向郭铁匠请献剑舞,郭铁匠和其爪牙必然会提防此事,所以咱们的最大希望不能放在此事上。刘六幺伪装成娥皇的贴身侍女,动手就交给你;而娥皇作为内应,只需为刘六幺寻找机会……”
周宪听着这些话,觉得很荒诞,将一件荒谬的事得那么一本正经、那么细致,本身就很可笑,可又叫人笑不出来。李煜已经完全疯了!他看起来还很正常,其实内心已经被无处可逃的威压逼疯。也可能是身体上的损伤影响了他的心性……阉人发起疯来做事真的难以理喻,唐朝还有宦官敢直接在政事堂血洗朝廷大臣的事,在庙堂上公然屠杀,这等事就算谋反的枭雄也干不出来!
而周宪完全没有办法,她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让李煜醒悟,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他认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就好像溺水的人死命箍住救援者的脖子,死也不会放手的,劝他放手是无用的,甚至他死了也不能被掰开手。
“刘六幺,你想要什么?”李煜道,“只有你要的,我都会尽力给你。如同太子丹不吝赏赐。”
周宪听到这里心里又是一紧,因为她听过太子丹送行荆轲的那段野史,充满了血腥。荆轲等人临行前赴宴,赞了一个宫女的手很美,于是太子丹把宫女的手砍下来送给了荆轲……这个世道在周宪眼里已经完全变形了。
幸好刘六幺道:“臣妾不要赏赐,亡国之恨、杀父之仇,只要报仇!”
周宪听到这里,大概猜到了这个刘六幺是怎么回事了。刘仁瞻当年在寿州战败被俘,后来就没了音信,听这口话应该已被杀。
……
几后,周宪被匆匆送上了和谈的人马中,她只是默默地顺从,没想过反抗。
因为死定了,已然绝望又何必徒劳反抗?无论成不成,郭绍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这种做铁匠出身、从卑贱的地方爬上来的人,很不容易,他很看重艰难得到的一切,绝不会容忍用这种手段威胁他的人。
周朝廷的文武更会置之死地而后快,那个太后、郭铁匠的忠实追随者,不得暴跳如雷?
周宪轻轻挑开车帘,无神地看着外面的世道,一切都那么悲切而无趣。
什么皇后,不过是个笑话,不过是一枚棋子!什么国家,也是一台戏子们上窜下跳的戏台子罢了,从古到今没有南唐国,人们还不是要活。
从江宁府出发,慢慢走也不过一个时辰就到周军大营。数日前周军从采石开拔,逼近南唐都城的路程也就一百二十里路,早就到都城附近了,只不过还没欺上来攻城。
外面一阵大声的问答,周宪从话里猜测已经到周军大营了。
一个铿锵的声音大声道:“只准正使一人入内,余者不得擅动!”然后就没有了声音,同行的其它马车上都是真正的歌妓,此时恐怕吓得战战兢兢没人敢吭声;而周军禁兵一向军纪严整,周宪是见识过的,中军无人喧哗。
不多时,又一个声音道:“男女分开,歌妓们的车随我来。”
马车重新启动,一阵“咕噜咕噜”声音在震动耳膜,周宪轻轻闭上了眼睛,她真切地感到正在掉进一个深渊,甚至隐隐能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风;到此时此刻,自己已不受控制,结局已无法改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底,然后可以听到一声“砰”地响声,带着罪孽死去。
两行清泪悄悄地滑落在脸颊。酸和痛猛然冒上来,情绪随着眼泪仿佛得到释放、崩溃,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呼喊:我早就知道人都要死,我不怕死!但是从未想过在这样孤独和丑恶中死……
人世真的如梦,短短几,她就一个皇后变成了一个等待审判的罪犯,一切如此恍惚、空虚。
有人碰了一下周宪的胳膊,周宪睁开眼睛,见旁边扮作侍女的刘六幺递过来一块手巾。刘六幺道:“皇后是害怕,还是伤心?”
周宪接过手巾,颓然地摇摇头。
刘六幺声道:“妾身听陛下数年来独宠娘娘,您能为他而死,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周宪没法和这个妇人解释,沉默不语。刘六幺的话、只是把她从自我沉迷的情绪拉回了现实。郭绍既然接见了使臣,就应该看到了附带送过去的密信,他应该知道自己来了。
他一定会见自己的。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真是不出的难受。
就在这时,马车很快到了一个地方,女子们陆续被请下来。周宪下来一看,还在中军大营里,远处能看到木桩构筑的藩篱,一顶大帐篷就在面前,外面全是周军将士。
一个武将和旁边的年轻人声道:“郭大帅马上要来,这些人要不要先搜身?”
年轻汉子道:“这些都是妇人,咱们搜身有轻薄之嫌,自找麻烦。外头煮饭的民丁中倒是有妇人,可以叫两个过来替咱们搜身。只是来不及了,郭大帅马上就到。”
武将问道:“那怎么办?”
年轻汉子道:“亲兵大队第一队全部入帐,隔开郭大帅和这些来路不明的妇人,都给我盯紧了。”
武将抱拳道:“得令。”
周宪听到这里暗忖:别人又不是傻的,那么好刺杀,两个妇人要在万军之中对付周军最有权势的大将,恐怕难度不。
“歌妓们”接着就被士卒全部驱赶进了旁边的大帐,周宪和刘六幺也混在里面进去了。几个士卒站在门口,剩下的二十来个披坚执锐的人在歌妓们前面站成一排,一个个肃然盯着女子们的动静。但附近的不少士卒依旧不看自己面对的人,悄悄拿眼看周宪……这些人装作公事公办,恐怕心里也在评判哪个最漂亮。
就在这时,门口的年轻汉子急道:“郭大帅来了,都给老子站好!”
周宪忍不住看向帐篷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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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七章 牺牲(1)
(断更多日,想对书友们说几句心里的话,主要是内疚、道歉、解释。
我想最恶劣的事不是断更,而是断更却没有吭声。这个确实不是藐视读者,恰恰相反,主要是不知如何解释的逃避。1.因为道歉次数太多了,又断更就有种张口不能言的心理。2.鲁迅文学院培训后期,去了河南好几个地方,来回奔波,结束后回家的旅途又是多般辗转,还有遇到的朋友一路到家里接待等等诸事。心情浮躁,写了几章都非常不满意……每次都想着,明天重写一章上传时再道歉,结果明天有明天、明天又明天,一连拖了好几天。
还有我在书友群里说了的,很多读者也不看“作品相关”以及章节书评,所以没更新时一时找不到比较好的地方通知。
1.今后万一临时要断更,我就在书评区说,最后更新那章的章节书评中。2.从明天开始,恢复更新,每天最少三更,以稍微弥补自己的过失。
最后,还得道歉,实在对不起大家。现在回家了,近期没有什么出行的安排,更新会恢复正常。
西风紧。2015年4月8日)
……
从江边回到了中军大帐,周宪便听得郭绍说:“你暂且就住里面,这是原来我睡的地方。”
就这样孤男寡女同居一室?周宪先是感到一阵羞臊和惊诧,随口问道:“那郭将军住哪里?”
郭绍道:“我就在这外面处理公务的地方,一会儿叫侍卫铺一些干草拿床毯子和被子就能凑合,行军在外,不必太过讲究。”
周宪沉默了一会儿。寻思郭绍要她同住的原因、可能是觉得在汉子成堆的军营里不太安全,而且她现在的身份又只是个歌妓,这样安排还真没什么不妥。
不过女子遇到这样的事难免想得很多,这似乎是妇人的本能。她首先在内心猜测郭绍是否对她有“非分之想”,自己要是轻易同意与他同处一室,到时候遭了什么侮辱确是连一点理由都没有了……谁叫你一个妇人和人家睡一个帐篷的?
她默默观察郭绍的神色,发现他的眼神里着实有一些完全不同于李煜、皇宫里宫女宦官的东西,有欲|望的男人才有的目光;她读懂了里面的情|欲,郭绍需要自己、哪怕是最原始的欲念,但那种欲念已足够一个妇人在他眼里变得与众不同。
此刻的索求、却不同于郭绍在江边时表现出的野心。在版图扩张野心下,他看起来显然不会考虑李煜和南唐国臣民是否情愿;但此时郭绍的欲念却很隐忍,温和而小心翼翼,目光里带着怜惜。
周宪的心坎一阵悸动,她觉得脸上有点发烫。可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刺杀郭绍的使命。温情在一瞬间消失了大半,周宪也感到了不知什么角落袭来的阵阵寒意。
照见面时的光景,她觉得郭绍已经察觉到南唐国此番遣使的恶意,而最大的危险就来源于周宪……现在他却让她住在一起。
周宪微微侧目,此处郭绍处理公务的地方、和就寝之处就一道木帘子隔着,毫无阻碍。她可以想象,深更半夜他在外面睡着的时候,里面的人要对他不利实在是半点设防都没有。她的眼神变得颇有些疑惑,因为郭绍的心思其实很细致,他应该考虑得到这种显而易见的风险吧?
她正胡思乱想,疏忽之下忘记了明确回应郭绍的安排。便听得郭绍说道:“就这么办吧,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在这里歇着。”
周宪点点头,郭绍看了她一眼,又温和地说道:“别怕,没有人会来这个帐篷威胁到你,我很快就回。”
这样的叮嘱让她隐隐有种被保护的温暖,当下脸上微微一红,“嗯”地应下来。
郭绍头也不回地从门口走了出去,周宪目送他离开,便在帐篷里踱了几步,然后伸手轻轻挑开隔在中间的布帘,走了进去。这里本是郭绍起居的地方,周宪第一眼就感到有一种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气息不是气味,而是一种感觉。完全不同于女子的琐碎之物,这方寸之地非常简洁整齐,简单的两套衣服叠在一个箱子上,旁边盒子里放着洗漱用的牙刷、青盐和一块毛巾,床上有枕头、被褥,放着一本书。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任何装饰,每一样东西都有其用处。
周宪伸出玉白的手指,忍不住在这些东西上轻轻抚摸,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男人是怎么活的。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某个复仇和要除掉的符号。
许久后她听到了外面有郭绍的说话声,不禁离开起居之处,走到了帐篷出口的地方。湿冷的冬天,门口挂着着两块厚布保温,周宪挑开一角往外看,便看见了郭绍。
他身边有几个侍卫,还有一大群正在升火做饭的士卒恭敬地围着。他正拿起一只木勺,从乱石堆砌的灶台上的铁锅里舀起一勺汤来,津津有味地尝了一口,还咂吧了一下嘴,转头笑道:“稍微咸了一点。”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紧张激动的士卒结巴道:“俺们煮了腌肉在里面。”
郭绍笑道:“难怪。味儿好点、差点倒是没甚要紧,水要干净,吃坏肚子就不好了。”
一个小将脑袋鸡啄米似的点头应答:“诶!诶!”周围的人又陪笑了一通。
郭绍看向之前搭腔的士卒:“我看你有点眼熟,好像名字叫姚二?老家是哪的?”
士卒忙道:“小人家就在开封府,实在……实在没想到郭大帅还记得俺!”这时郭绍伸手把士卒脖子上戴歪的肩巾拉正,拍拍对方的肩膀道:“好好干。”
接着他又指着远处,和一个文官说话。周宪顺着方向看去,见营地外有一些草棚,敲了好一会儿才猜出来,可能是将士们修的茅房。果然听到文官的声音远远传来,“主公且安心,都安排了武将各自负责诸事,很注意防疾。”
周宪看到听到的都是军营里的小事,小事却给了她颇大的感触,心里想:李煜不可能战胜郭绍。
在这样的乱世,周宪对战争并不陌生,不过以往的见识都来源于奏疏中写在纸上的文字,此番她在军营里才真正感受到了战争原来是这样。主将的一言一行和诸多小事影响着整支军队,而不止是军令;战争是由一个个普通的士卒在执行。郭绍的表现,是把将士们当人看,他的微笑、他的口吻、他帮一个下层士卒整理衣衫的动作,都显得那么真诚……周宪心想如果自己是个小卒,也愿意为郭绍这样的武将卖命。
就在这时,便见一个年轻女子向帐篷这边走了过来;她低着头,但立刻引起了周宪的注意,主要因为军中几乎不见妇人。周宪也立刻认出来,就是郭绍选来服侍她的女子。
周宪立刻放下门帘,转身离开门口。不多一会儿,那女子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见到周宪微微屈膝道:“见过娘子。”
“你叫什么名字?”周宪这时才问。之前她确实不知道此女的名字,也没兴趣知道……或许是郭绍和一个小卒耐心说话的姿态影响了她,她也对一个歌妓的心态有了微妙的变化。人们之前真的能互相影响,而且很容易。
女子怯生生地说道:“奴家的艺名叫芸娘。”
周宪没有追问,她明白一般做歌妓的女子不会轻易说自己的真实姓氏。
芸娘又道:“这营中有个叫卢成勇的将帅准许奴家出入中军,趁天还没黑,奴家来收在路上换下的脏衣服,到营外的河边洗干净。”
周宪没有多想,便转身拿起自己的包裹,把换下的衣裳拿给芸娘,俩人又说了几句话,相互询问了两句各自的情况。在这种地方妇人沐浴非常不便,且天气寒冷,偏偏周宪爱干净,所以常换衣裳。
……数万大军的营地并非挤作一团,否则取水、排污、择地都不太方便,各部化作许多营地,依次构筑藩篱驻扎。中军大营的占地也并不大,芸娘很快就出了营门,外面就是一条小河。此时已近黄昏,芸娘便赶着麻利地干起活来,河水冰凉,实在不是什么好受的活。
就在这时,另一个妇人也端着木盆来到了河边,径直走到芸娘旁边的石块上清洗衣裳。芸娘转头一看,认出是一起被送来的歌妓,却不知姓名。
这回被送来的一群歌妓,有的本来就相互就认识,但也有一些陌生的面孔。不过大伙儿此行是被送到敌**营,前途未卜,心情是又沮丧又怕,沿路都没兴致交谈,芸娘尚不知身边的妇人名字;只不过很眼熟,对她印象最深的是,周军大将来挑人时,此妇曾主动要服侍大将选中的女子。
那女子洗衣服心不在焉,好像就是做做样子,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芸娘好奇,以为身后来了人,也跟着望了一眼。见不远处有个老卒面无表情地在河边踱着步子,仿佛是个站哨的士卒……看起来似乎是专程来盯着洗衣的女子,怕她们逃跑;却又不是很像,因为那士卒起码四五十岁了,一脸麻木,没有探头探脑的迹象。
旁边的女子开口了,低声说道:“你服侍的人在哪里,是否要为周军主帅郭绍侍寝?”
芸娘不知所措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我不知道会不会侍寝,她被安排在郭大帅的帐篷里住。”
那女子脸上竟露出欣喜的表情,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飞快地递过来一团帕子,说道:“收好,塞内衣里。见了你服侍的小娘,把巾帕给她。”
芸娘不知是什么东西,却是莫名地害怕起来。那女子不由分说塞进她的手里,收住惊喜的表情,冷冷道:“要是你被周军武夫搜出这玩意来,所有与它有关的人都要死,你也逃不了!最好照我说的做。”
芸娘颤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把东西拿回去,我绝不告发你……”
那女子道:“由不得你,因为恰恰是你在那个娘子的身边,只有通过你才有机会。你要是不办,同样脱不了干系,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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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八章 牺牲(2)
“那歌妓虽相貌艳美,却是人面蛇心。咱们现在几乎已经确定此人心怀叵测,只要拿下搜出凭据,就能定其罪。主公为何要留这等人在卧榻之侧?”卢成勇一脸疑惑地在郭绍身边说。
郭绍无言,抬头远望时,察觉夜幕已渐渐降临。
这里是一片郊野,本来住着不少村民百姓,但现在方圆之内已经没有了灯火,大军到来把人们都吓跑了。周围是简陋的帐篷,陈旧的油布被风雨侵蚀、草木烟火熏染变得积垢斑斑;没有精致的灯笼、美丽的灯盏,只有粗野的篝火和火把。黑暗的夜空之下,一切仿佛都恢复了蛮荒时代,粗矿而简陋。
但北面的夜空却比别的方向稍微明亮,仿佛有一团巨大的光辉在远方召唤……那是金陵城的灯火。一座繁华富庶的都市,就算郭绍离它很远,照样能从光亮之中想象到那里的灯火璀璨。
就在这时,部曲头领覃石头开口说话:“中军的侍女去河边洗衣,从外面的歌妓手中拿了一块手帕,末将觉着是她们沟通内外的信物。”
卢成勇道:“侍女是主公随意挑选的人,应非对方事前布置的同谋。倒是主公选中的漂亮歌妓,长得额外有姿色,叫什么名字?”
覃石头道:“先前末将见了左少卿,托他查过名册,那女子名叫‘王瑶’,但一时不知来历。”
卢成勇转身,抱拳进言道:“末将并不愿多嘴,但这些人实在太蹊跷险恶了,还请主公远之,待有司查清底细再幸之不迟。”
郭绍看了他一眼,心道那“王瑶”的底细很清楚,就是南唐国国后周宪。
“不准侍女住在中军大帐,那王瑶却是没有什么危险。”郭绍毫不犹豫地说。
“主公……”卢成勇有点急。
郭绍抬起手,作出制止的意思。卢成勇眉头紧皱,又道:“主公既然执意如此,可在床边暗设一道机关,若有人半夜靠近、便能惊醒。”
“不必了。”郭绍笑了笑,“你们能想到的,我都已想到,放心罢,她不会拿我怎样。尔等未经我的准许,也不得造次。”
卢成勇遂说不出话来。
郭绍转身欲走,随口道:“等会儿把军中值夜的武将名单报进来,天气寒冷,大伙早些歇下。”
他回到帐篷里,发现粗糙的案板上放的那枝腊梅已经有些枯萎了。他忍不住又侧目向隔在帐篷中间的那道布帘望了一眼。
李煜能把周宪送过来,应该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心思……就好像荆轲刺秦王,太子丹舍得一个忠良大将的头颅,是因为有更大的目标,就是秦王的性命。郭绍又通过种种细节迹象的揣测,对李煜这次和谈的用意已经猜了个八_九不离十。
郭绍在案前坐下,随手拿出一张图来瞧,但心下依旧烦乱,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愤怒的感觉最为强烈、是此时心情的核心。若非周宪,郭绍也不是吃素的人,必定要将这帮人抓起来拷打。
地图上画着两个同心圆标注,便是南唐国的首都江宁,这是郭绍想要的地方……但此役他还想要另一样东西,就是周宪。
周宪已经送上门来,近在眼前;可又何尝不是远在天边?
郭绍再次看了一眼桌案边放的腊梅,逐渐在枯萎凋零,任你有天大的权力和能耐,也无法扭转它脆弱的美丽。他可以轻易地破坏一个人、禁锢一个人,想得到她却不能那样做。
“呼……”郭绍长长吁出一气。除了符氏姐妹,他遇到过不少妇人,但独独对周宪最上心,在蜀国征战时、在东京时,他都惦记着她、从未忘怀。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那样,反正不仅仅是因为周宪的倾世容貌。
脑子里浮现出和周宪曾经的肌肤之亲、鱼水之欢的景象,她婉转的呻_吟至今如在耳际,她的体温感觉如在手边。当那种默契的缠绵发生后,不仅女子会在意这等事,连郭绍也会留恋的。周宪此人,天生有股娇弱可怜、极具女性的柔情,让人忍不住会怜惜同情。
郭绍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掌放到额头上摩挲了一阵。心道:首先,周宪有难言之隐,所以李煜才敢放心送她过来,所以她见到自己后才没有主动告知危险……什么难言之隐?或许是有她关心的人捏在李煜手里,或许是她不情愿背叛家国;如果郭绍强逼,会让她陷入绝境,以及内心崩溃的境地。
其次,郭绍认定周宪这样的女子根本杀不了人,至少不会对郭绍下杀手……他对自己识人的能耐还是很有自信。因此让周宪住在这里,也是在默默地表达一种信任的态度。
也许,还应该给这次的刺客一个实施的机会。这样一来,周宪就能向外界和金陵传递出一个信息,不是她不愿意做,是没做成。如此能缓解周宪受到的压力。
思量了一番,他的心情渐渐平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过错。郭绍小声喃喃念道:“我只是在试图处理好眼前的事,以得到想要的东西、结果,避免再次遗憾。”
他沉下心来,拿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近期呈报的各种讯息。目光再度放在江宁城东侧的京口……即将到来的京口之役,是一场决定大周军在江南岸安危处境的关键战役。
现在江面的周军水师、长江南北的通道,其实是处在西面湖口南唐大军和京口南唐水师重兵的夹击威胁之下。一旦吃掉京口南唐水师,整个战局的事态都改变了、据有的形势便稳固了。
……布帘微微一动,如同被灌进来的风轻轻掀了一下。周宪在缝隙里向外面看去,只有郭绍一个人坐在案前,她感到十分紧张,看罢一眼就放开帘子,后退两步。
起居之处没有火把,里面光线黯淡,只有从外面透进来的浅浅光亮。周宪在这方寸之地踱来踱去,轻盈的身子如同在飘。她长得其实并不瘦,只不过骨骼很纤细,所以看起来十分苗条,以前的刻苦练习也让她的腰身柔韧婀娜,但胸脯等部位都是比较丰腴的。匀称、清秀的一个人儿,在这布满积垢的油布帐篷内,显得分外突兀,就好像一朵娇艳的花长在废墟之上。
不过她的脸色并不好,有点苍白,神情带着忧郁和惶恐。她终于停下脚步,悄悄展开一张手帕,上面有四个字:勿忘君言。
第四百四十九章 牺牲(3)
勿忘君言,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光线朦胧中的周宪默念着这四个字,周围的黯淡如同一床铺天盖地的大棉被包裹着她,呼吸困难、无处可逃。
她转头看向北面,江宁城的方向,一种压力袭上心头……李煜现在肯定没睡,他在绝望中等待着孤注一掷的结果!更近的地方,刘六幺也在等待着,甚至逼迫着自己抓住今夜行刺的机会,那四个字“勿忘君言”是很急切严重的提醒,因为要传递进来风险很大,很不容易。
周宪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想到江宁府,李煜的绝望、挣扎、无助的脸仿佛就在眼前,她又是一疼;那个人,把所有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了,哪怕他做得很绝情,但若自己不帮他,他真的会死掉,会万劫不复!
离别那晚的情形又浮现在周宪的脑际。
那天,是周宪离开江宁府的最后一晚。她知道此行是永别,无论行刺成与不成,她不认为自己还能活着回到江宁府。和李煜已经夫妻几年了,当时却被用情最深的人拱手送出去,她伤心欲绝,那样的结局无疑是对她整个一生的否定。二十几年,她把一辈子都交代在了李煜手里。
不会再有选择,无论他是怎样的人,周宪都无从否认;而且,最先的背叛者并非李煜,所以她无法去怪罪别人,一切苦果最该负担的是自己。
她记得当时,自己替李煜收拾好了平素穿的衣服,以及他常用的东西,一一告诉重新派进来照料起居的女官。说得很详细。
做那些琐事,也是最后一次为李煜做点什么,以后再也不能照料他的生活。做完那些事后,她已完全走向了冷寂和黑暗之中,如同死亡。
……明明曾经无数次海誓山盟,自己为何没有守住,为何背叛?
两行清泪从周宪的脸颊滑落,她默默地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么轻易地献出自己,没有让李煜背叛,李煜也不会那样怀疑自己、那样对待自己吧?她觉得是自己亲手把一切葬送!
她咬了咬牙,默默道:我恨你!郭绍!
而今,窒息的绝望已经笼罩在周宪全身,她的脑海中一团乱麻。在这无望的时刻,周宪暗暗下定决心:反正都要死了,牺牲我一人,挽回妹妹嘉敏(周二妹)的危境;成全李煜的一丝希望,也算是对曾经那段刻骨铭心的情意的救赎。
牺牲,就是把自己的性命、灵魂献出去,表示对某种神灵的虔诚。
周宪抬起袖子,使劲在脸上揩了一把,擦干眼泪。她觉得自己软弱而柔弱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勇敢过。她沉住气,轻轻把手伸到头上,拔下一枝金簪,紧紧地握在手里。
等郭绍睡着,一枝金簪也能要了他的性命!
杀了他!自己也随他殉葬,一死百了,大概终于可以轻松了。周宪感到真的很累,自心底的疲惫。
……良久之后,夜已深了,周宪没听到外面有动静,布帘外却还有亮光,大概那个人睡觉也是不灭灯火的。她便怯手怯脚地向前走去,走向那道布帘,稍稍一动现腿都酸麻了,实在是呆立在原地太久所致。
帘子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朦胧,光线里如同有尘雾的颜色。周宪仿佛看到了地府,随着黑白无常走过了漫长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路,然后看到了恐惧的地府微微敞开的门。门里有鬼魅、有未知的恐怖,以及幽暗冷清的光,那里是一去不回的不归路。
周宪一点声音都没出,走到缝儿后面,把眼睛凑过去一看。忽见一个年轻汉子还坐在案前,他还没睡!这都什么时辰了?郭绍还熬夜作甚?
在火光之中,只见郭绍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将手里的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起身。
周宪心道:他现在要就寝了?
不料郭绍并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他只是转身去看挂在旁边的木架子上的图纸。他伸出手指,在图纸上的某个地方仔细而缓慢地抚摸。
周宪愣了一愣,从来没见过男人这样的眼神。郭绍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疲惫,让他看起来有点可怜,目光却分外专注,甚至给人很深情的感觉。他不是在看地图,而是带着感情在审视这一片神州的山河……周宪不禁走神:如果一个妇人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该是何等心情?
就在这时,忽然门口一动,一个武将掀开了帐篷门口的厚布,倒把周宪吓了一条。
那武将小心翼翼地轻声咳了一声,待郭绍转过头,这才弯腰道:“主公,左少卿连夜求见。”
郭绍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周宪心下又是一紧,担心他现自己没睡。郭绍却小声道:“让他进来,嘱咐他小声说话,里面的人可能睡着了。”
周宪听到如此关心的话,心里顿时冒起一股五味杂陈的味儿,很不是滋味。郭绍一直都还挂念着自己。
不多时,文官左攸走进了帐篷,他看起来是个不到三十岁的清廋年轻男子,周宪随同去江边时曾经同车。左攸独自进来,完全没有一点上下的礼节,径直就沉声说道:“主公,你今晚绝不能住在这里。”
郭绍眉头一皱,说道:“我不是下令过卢成勇,不得造次,我在军中说的话没有威信了?”
左攸道:“主公若认为卑职抗命,卑职欣然就戮。”
两个男子顿时四目相对,左攸毫不回避郭绍的目光。左攸又道:“若主公执意如此,把我的头颅砍下来,放在您的床边,替你盯着一夜。”
郭绍吁出一口气:“你这是恃宠而骄,知道我拿你没办法是吧?”
左攸道:“只是这件事,我实在无法想明白,绝非有意抗命。”
郭绍轻声道:“我信任那个妇人,你放心好了,我什么时候看人看走眼过?”
周宪听到这里,这才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今晚自己之所以有机会,完全是因郭绍的信任!这种信任,却是敢以性命相托。
周宪心里一阵翻腾,感觉到自己以前真的把郭绍看错了……她以为一个从卑微身份爬上来的人,会不择手段看重已经得到的一切;而事实却完全相反。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以性命相托并不值得惊讶,但当一个人位极人臣、天下大权在握时,能为了一个妇人这样做,却是十分稀奇。
俩人的谈话一直很小声,左攸皱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那妇人本来就有奸细之嫌。主公为何如此肯定?”
郭绍沉吟片刻,说道:“你我之间,实不相瞒,那女子是周娥皇。”
左攸面露惊讶,“南唐国国后?”
“正是。”郭绍的声音道。
左攸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虑此中关系,然后才道:“周后确是人间罕见的佳人,英雄爱之、原不足以怪。可是,如今南唐国灭亡就在旦夕,佳人更已在囊中。主公喜欢,他日收入房中不过轻而易举,何必在这种时候受之剑柄?”
“这本来就没危险,故不能称作授之以柄。”郭绍踱了几步,一拍额头道,“左先生近前来,我想到怎么解释了,且与你瞧瞧。”
第四百五十一章 牺牲(5)
“南唐国送来的歌妓今晚献舞,咱们在大帐设宴,你布置一下地方。”郭绍走到附近的中军大帐门外,忽然转头对身边的武将说了一句话。
卢成勇面无表情,用力抱拳一礼道:“末将明白。”
郭绍抬起头时,率先便见到一面方形的猛虎刺绣方旗挂在高高的旗杆上,上书:殿前都点检天下兵马大元帅郭。红色的旌旗料子、金线刺绣,在惨白的天幕下分外醒目,灰白的云层,小小的雪花正在空中乱飘,如同落下的白色小花瓣。中军大帐比周围所有的帐篷都要大,形状也不太一样,只有这个搭帐篷圆圆的像个粮仓。
郭绍走到门口,两排士卒一齐分开腿把樱枪向上一提,以示敬意。郭绍也向他们点了一下头,身边别的武将却毫不理会站哨的小卒。
一进大帐,就看到一处宽阔而空荡荡的空间,这里就是中军点将、或商议军务的地方,相当于衙署的大堂;上方摆了一把椅子,两边一些粗木做的板凳。不过今天没有战事,武将们都在各自的军营里,里面没人,显得很空旷。
大帐上没人,郭绍提着一只装着纸张的麻袋,绕过上位的椅子,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里面是一间略显仄逼的地方,有一张木头桌案和板凳,这些东西制作粗糙、料子是新木,是工匠们扎营后现做的物什。
郭绍把麻袋丢在桌案上,转过身,一块竖立的“黑板”上贴着许多小纸条。最高处的纸条上写着“李煜”,下面还有刘澄、陈乔、韩熙载等等人物的名字,分别摆在不同的位置上,中间用线条连接着。木板的右边还挂着张地图。郭绍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端详了一番那些名字,然后转头看地图,目光很熟练地找到了京口那地方。
这时有人在门外道:“主公,李将军进来了。”
“嗯。”郭绍头也不回地发出一个声音。
不多时,李处耘便掀帘进来。郭绍背对着,但知道李处耘站在那里没坐,李将军和史彦超那号人的性子完全不同,他很懂得礼数。
“李将军请坐。”郭绍说了一句,然后才转过身来。
李处耘这才抱拳道:“拜见主公。”
郭绍微微拱手,找了条木凳坐下来,说道:“南唐东面部署刘澄,见识能耐非常一般;前阵子曹彬随吴越军西进,略施小计就让他丢了两个重镇,由此可见刘澄不过尔尔之辈。”
李处耘点头称是。
郭绍又道:“此人节制京口水师的时期内,咱们发动京口水战,时机非常恰当。”
李处耘道:“江宁府的细作最近有几分密报,王使君(王朴)送过来时我见过,主公可曾看了?”
郭绍点点头。
李处耘捋了一把又黑又浓的大胡子,便道:“林仁肇兵败回江宁后,刘澄曾落井下石,林、刘二人有隙;陈乔(光政院辅政)与林仁肇交好。由此可揣测,陈乔可能在朝中攻讦刘澄,无法预计刘澄是否会丧失东面兵权。”
“李将军言之有理。”郭绍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纸条,“不过据说李煜对刘澄信任有加,刘澄出任东面部署也是李煜下旨。陈乔毕竟是臣,想要攻讦国主钦点的主帅并非易事。”
李处耘沉吟道:“李煜此人,貌如谦恭,却并不像温顺之辈……他身在深宫,面对南唐的局面稍嫌能耐不足,但不会轻易就范。主公所言极是,恐怕他也并不会完全听从大臣。”
李处耘说这话时,心里想着是南唐议和使节以及那帮有刺客嫌疑的歌妓。听说昨夜郭绍将一个歌妓留宿帐中,彼时左攸力谏、并忤逆郭绍在其帐中守了一夜,基本算是坏了别人的好事;左攸很紧张郭绍的安危,他那样做也没什么不妥。
而李处耘其实也很在乎郭绍的安危,这一圈子人,郭绍是核心人物,谁不在乎?但李处耘并没有像左攸一样忠心去劝。因为他觉得郭绍一番作为、恐怕早有计较……郭绍是怎样的人?李处耘抬头就看到木板上贴的纸条和地图,细致谨慎的人,对整场战役的无数小事都思虑入微。这样的人会洞察不了那帮人的隐患?
李处耘估摸着,留宿歌妓,除了郭绍对自身识人眼光的自信,表现对那妇人的信任宠爱,最主要是断定有人会力劝。身边的文武哪能坐视不顾?事实也如此,左攸就充当了那个角色。
只不过郭绍也有其性格,他确实有用人不疑的品性,所以李处耘等人在他手下谋事其实很安生,几乎没受到过猜忌。李处耘带兵,还被大胆委任了临机决断之权。谁也难说郭绍这种做法,是长处还是短处。
……这时左攸和董遵诲也进来了,郭绍随口道:“左先生挺能熬的,现在也不困?”
然后走进来的是史彦超,小小的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想来也奇怪,外面有大地方不呆,一群人都往这仄地方挤,因为郭绍先来这里。
史彦超道:“听说王朴明天就到军营了?”
李处耘没吭声,左攸应了一句。史彦超虽然只呼王朴姓名,平时见着还算尊重;世上果真是无奇不有,王朴和史彦超都是周朝廷文武中很难相处的人,偏偏史彦超这个浑身长刺的大汉和王朴很少发生矛盾,说话也算客气,这不还惦记起王朴什么时候到来了。
郭绍听在耳里,寻思史彦超这种人,可能就是一般骄兵悍将的典型,他不是不服管束,是只尊重他认为是强者的人。王朴虽是文官,显然不是徒有虚名之辈,史彦超这个莽汉还是挺识货的。
一行人陆续就议论起来,因为郭绍自己并未吭声。
周围的人议论的是军务,主要正在部署的京口水战。而郭绍一时间有点走神,他再度想到了周宪,这个女子和符家姐妹虽然无法相提并论,但确实是让他挺上心的女子。
怎么得到周宪,很考验用心。
当然要囫囵吞枣占有她很简单,如同世人须眉的做法,直接把妇人囚禁起来,那庭院深深三从四德的礼教不就是为了囚禁妇人?但是这样做,恐怕永远也得不到她真正好的东西;女子要是不情愿,难以展现出其妩媚的一面。
郭绍一直认为,最高的享乐在于情感。否则让她直挺挺躺在床上忍受侮辱的过程,与玩偶何异?
他一时间竟然在军中也走了神,脑海中浮现出周宪那可怜楚楚的温柔、那用心的服侍……这个妇人,天生有种激发男子的大丈夫情怀的东西,在她跟前会自我膨_胀,并忍不住想要呵护她。还有别的好,都很让郭绍惦记,他想到了某处温_软的所在,他的心仿佛被粗糙的一把刷子抚弄;以及她无法承受般的表现,于是郭绍感到自己无比强大。
郭绍呼出一口气来,寻思今晚的宴席,假如这些人里确实有刺客,给她们暴露的机会也好。如此一来,江宁府无法将责任怪到周宪等人的头上;动不动手是忠心的问题,成不成功谁也没法确定。周宪以后面对的压力应该会减小……郭绍明白,一个人活着不是独立的存在,她有各种身份、也有各种牵挂。
况且,他到现在为止,仍旧对李煜有胆量派刺客的事很疑惑诧异,隐隐还不敢确定那些迹象的可靠性。
第四百五十二章 牺牲(6)
南唐国使节被扣留,所有人一时半会儿不能离开周军大营,理由是为防他们探听虚实。
在江宁府皇宫的李煜得不到任何消息,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等待着结果。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一般,送走周宪和刘六幺,一切便不受控制。在这样的心情下,李煜静不下心做任何事,整日在宫殿门口踱来踱去。
回,里面御案上的奏疏已堆积如山,陈乔的、刘澄的……各个大臣这几天都忙着上书。但李煜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在如此关头,什么奏疏能比他最关心的事要紧?
抬头看时,雪还在下,虽然小,却是仿佛一刻都不曾停息。在整个天地之中飘荡,将一切都笼罩在雪花的世界里,重檐宫室一层一层向四面延伸,皇宫十分静谧。
一个近侍宦官从宽大屋檐下的走廊里走过来,见着李煜站在门口,忙跪地行礼。李煜道:“平身。使臣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么?”
宦官道:“回陛下,奴家没见着有消息。”
李煜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他们离开江宁府多久了?”
宦官答道:“两天。”
李煜又道:“朕觉得好像过了两年……”
他也不能和这个宦官多说其中秘事,遂踱步进了宫闱。两天不长,不过周军军营本来就在江宁城附近,此时周宪她们应已见到郭铁匠,却不知动手没有。
这两天李煜什么都没做,却在巨大的压力和忧惧之中、感到身心疲惫。他回到寝宫,和身在榻上躺下休息,这才现枕边有一张叠着纸,拿起来一看,却是周宪的笔迹。
上面写着,他收藏的重要的东西放在何处、往来的不便公诸朝廷的书信卷宗在何处,以及天冷了他平常爱穿的厚衣裳放在哪里……最后一句写着,臣妾自知此去变成永诀,望陛下善待嘉敏。
李煜看完这些琐碎的叮嘱,顿时起身悲叹了一声。
他忽然意识到与周宪夫妇数年,应该有很多点滴小事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俩人曾多次相互誓忠诚、以及一些花前月下的寻欢作乐。李煜摇摇头,默默道:整个国家就看娥皇你们这几天的作为了,朕实在没有办法,你不要怪我。
只希望她们能不辜负自己的期望,传来激愤人心的好消息!
……
大周军军营内,刘六幺在等待着晚宴的来临。
周围一群歌妓正在收拾打扮,为跳舞表演作准备,她们这阵子担惊受怕沉默寡言,可到这个时候居然叽叽喳喳说起话来,隐约还听到她们相互违心地夸张对方漂亮云云。死到临头了,这些无辜的歌妓尚不自知。
刘六幺对着自己带来的一面圆铜镜打量自己,铜镜里的眼睛露出冷冷的杀意,她并没有因怜悯而心软。国恨、家仇,报血海深仇就在今晚,唯一的机会!
之前的机会周宪已经错失了,刘六幺现在不知道具体情况,究竟是周宪手软下不了手、还是确实找不到机会……不管怎样,今晚晚宴一定要冒险动手,不然再难找到靠近郭绍的时机。
刘六幺很沉着,非常认真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样子就好像在度过最后的一刻光阴。里面的衣服束紧,外面披上飘逸的衣裙,虽然帐篷外面还飘着雪花,但穿得很薄,穿厚了是没法跳舞的。然后她拿起一件袄子,暂且套在外面保暖。
身上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品,这样反而给稍后搜身的妇人减少了麻烦。
不过那郭绍确实还是挺大胆的,竟然允许歌妓们剑舞。剑舞就得用剑器,是真正的剑;否则就没有气势,还不如不看剑舞。刘六幺感觉到了机会,只待随机应变,她深吸了一口气,铜镜中的瞳孔先是微微收缩,那种冷意渐渐被她掩盖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岁数比较大的武将走到了门口,说道:“都准备好了么?过来站好,随我过去。”
刘六幺忽然心里一紧,她认出这个武夫来,就是那天在河边若无其事晃悠的人……因为周军禁军将士几乎全是青壮,这个年纪的人并不多,很容易辨认出来。刘六幺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直觉周军武将已经有所察觉。
一众歌妓纷纷向前走去,刘六幺也无法停顿,混在人群里上前,却现那武夫的目光从人群中找到了自己,并且多看了两眼。
刘六幺是大将之家出身,并没有被这个细节吓到。她一面走一面默默道:勿忘君言!
这四个字不仅是昨日对周宪的提醒,也是在鼓励自己的勇气。
一群人走出了帐篷,地上有点泥泞,因为江南的雪下得很小、也比较湿润。过了许久,便走到了最大的一顶帐篷附近,应该就是周军的中军大帐。只见一些武将正6续向里面走,他们走到门口纷纷解剑放到门外的刀架上……真是好笑,武将解剑,歌妓却携带剑器。
不过刘六幺等人先没去中军大帐,而是被带到了旁边一处密不透风的帐篷里搜身。就在这时,忽见周宪也穿着一身舞衣披着袄子进来了。
她很快也看到了刘六幺,二人面面相觑,未一言。
刘六幺观察片刻,现周宪一脸憔悴,神情十分消沉。这女子,虽是皇后,却并不像一个能扛得住大事的人,显得太柔弱了;当初想让她抓住机会夜里刺杀,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不过现在周宪怎么样也无关紧要,这回献舞动手,不需要她掺合,而且她没武艺、也不可能帮得上忙,刘六幺准备靠自己一个人办成此事。
又见周宪目光闪烁,心事重重。刘六幺心下暗骂,不要你行刺,好好跳舞就行,别出差错让对方警觉……你这副样子,干脆别参与跳舞!
刘六幺顾不得多看,门外已走进来几个妇人,并把帘子放下遮严实。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穿得也是粗陋布裙,不知道是从哪里征来烧火煮饭的民妇;不过其中一个却看起来有些不寻常。果然那妇人口齿清楚地说道:“除了剑,不准带硬物,簪、玉饰都不准。把东西先解下来,搜身;剑器放在这张桌子上。”
不管那妇人是干嘛的,此时的歌姬们都不敢反抗,纷纷依照其意思办。妇人便坐在桌案边上,细看放在上面的剑器。
刘六幺为了顺利通过不出纰漏,除了剑当然没带其它凶器,她也用不着。看着面前搜身的景象,她已感觉到那一刻越来越近……
第四百五十三章 牺牲(7)
中军大帐内一派粗野的景象,上位的椅子上铺的是兽皮,两侧还有动物的爪牙作为装饰。两列火盆荡漾着火焰,炭火燃烧的黑烟直冲帐顶。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灰黑的颜色,恍若在未教化的山洞里一般。只有公案上摆着令旗、砚台等物才有一些文明的痕迹,不过都显得非常古朴。
座上之宾,也大多披着铁甲,板甲泛着金属的寒光。这里到处都充斥着野蛮、暴力的气息。
恰恰在这样的地方,清雅幽美的丝竹之声渐渐响起,十数窈窕女郎纷纷起舞,她们面容娇美,衣着颜色鲜亮;款款起舞的姿态、飘逸的衣带,这等模样和环境格格不入,分外突兀。两厢对比,仿佛来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时代,恍若隔世。
郭绍坐在兽皮铺着的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光景,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一群野蛮人闯进了繁华文明的地方,抓了女子到这里来作乐。
但他着实觉得冤枉,因为他一向以捍卫者自居,并未想过凌_辱破坏文明。
瞧,送这些女人来的南唐国使节,不也正看得津津有味。使节端起酒杯,在丝竹之声中大声说道:“愿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在下敬诸位,先干为敬。”说罢一手托住袍袖,仰头饮酒。
一群汉子也颇给面子,纷纷起杯道:“干!干……”
饶是如此,气氛还是有点凝滞沉重,若非那婉约的音乐,恐怕更加生硬。使者似乎才嗅出了气息,尴尬地陪笑了一下。
郭绍知道武将们为了有戒心,因为上层大将都风闻了这帮人的事儿。他回顾左右,上各是李处耘、史彦,二人盯着那些跳舞的舞姬,却没有欣赏之色,而是表情冷冷。
这场宴饮,从一开始就不那么轻松。
郭绍也用不经意地目光打量下面的女子,很快找到了那天主动要求服侍周宪起居的人。观察了一番,不得不承认,那娘们模仿得很像,如果不留意、很难现她和别的女子有什么不同;但一旦注意,就能看出不一样,气质有区别,郭绍觉得那娘们根本不是歌妓,舞姿动作之间隐隐带着洒脱和果决。
不过她们相距郭绍的位置最少十几步,在这么远的距离上,郭绍还真有点好奇用近战兵器怎么突袭。
想当初郭绍从小卒做起,战阵上血雨腥风、生死弹指间的场面什么没见识过,还能怕了一个娘们不成?他眯起眼睛,一面提高警惕,一面佯作饶有兴致的模样观赏她们跳舞。
人在面临危机时,通常最优先关注危险源,郭绍也不例外,他此时对那个妇人的注意,已经过对周宪。此刻反倒有点忽视周宪了。
众舞姬在靡靡之音的伴奏下跳了一曲舞,终于换上剑器。“咚咚咚……”鼓声奏响,总算比刚才振奋一点了。她们换曲子,人却不换,因为一共就这么些人。
寒光闪闪的剑器出现中间,众将的神情又有了微妙的变化,正在切肉吃的李处耘也放下了刀子,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
鲜红的红唇、绰约的身段,却有着兵戈的刺激,剑舞完全是给男人欣赏的节目,可以同时满足人们截然不同的感官,金戈铁马的豪情,又有美人的视觉补偿。若非寻思着这里面的倪端,郭绍都要叫好了。
古朴单调的大帐内,剑光璀灿夺目,舞姬们的舞姿矫健敏捷。她们舞剑,比刚才跳舞的活动范围更大,时不时逼近郭绍。
十步……十步内了,郭绍及李处耘等人都盯着那些挥舞的剑光,渐渐紧张。
但蓦然之间,她们又在挥洒之间向远处退去,于是气氛骤然宽松。这种过程,让郭绍有种被试探底线的感觉……不过他还沉得住气。那个妇人似乎吃准了郭绍的心思,认为他不愿意当众表现出没有胆识。
这舞,还真是刺激,郭绍看得是一怔一怔的。“咚咚咚……”鼓声仿佛是在呼应人的心跳一般。
随着节奏,舞姬们再度向北面趋近。气氛虽然再度收紧,但大将们都没有动静,毕竟都是见过风浪的人,不会太沉不住气。
……突然,一个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喊道:“郭将军,那人是刺客!”
顿时活泼的舞蹈仿佛一瞬间凝滞在空中,所有人都惊讶了。郭绍循着声音一瞥,周宪苍白痛苦的脸闪过脑海。他心里所有的预谋和安排都烟消云散,突如其来的意外,他的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
说时迟那是快,一个女子骤然跃起,她的身影非常敏捷快,脚下仿佛安装了弹簧一般……一时间郭绍甚至怀疑世上真有轻功这种东西。
衣带在空中飘起,仿佛很悠慢,其实非常快。不到弹指之间,她的脚尖在地上重新一触,身体再度扑起。先前周宪的喊声让人们吃惊,但程度还有限,此刻大伙儿已是大惊失色。“啊……”帐中想起一声声尖叫,连大将李处耘和史彦都站起来了。
女子身轻体快,武艺着重点也完全不同于战阵武夫的力量,表现出了大伙儿不熟悉的武艺。这种身手在战阵上不实用,但在行刺时显然比武夫强!
郭绍还算反应快,伸手抓住了桌案边缘,正想掀摆放酒肉的案板。就在这时,侧面的屏风先被掀翻了,一排弩手径直对着那女子放箭,接着才听见卢成勇的喊声:“放箭!”
女子离郭绍只有几步之遥,但她再快也快不过弩矢,立刻麻利地收回平指的剑锋,在侧翼一通挥砍,“叮叮叮……”一通响,弩矢被击打下几支。但她还是痛叫了一声,手臂和腿上同时中箭,正道是剑术再高,也怕乱箭。
女子腿上中了两箭,跳不起来了,剑也“铛”地一声掉在地上,人随之单膝跪地。她的眼睛里瞬间射出绝望和愤怒的目光。
郭绍连桌子也没掀,整个过程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动都没动。
董遵诲最先勃然大怒道:“大胆乱贼,全数拿下!”而李处耘却忽然用敬畏的目光看向郭绍,见他坐在那里十分沉稳,甚至看起来好像面不改色。
其实郭绍正准备掀桌子挡一下、然后拔佩剑的。
大帐内的武将都纷纷看向上位,一时间忘记了说话。郭绍见刺客已中箭,也暗地松了一口气,坐着没动。就在这时,李处耘和史彦向这边大步冲来,挡在了郭绍的前面。
一众埋伏在两侧屏障后的伏兵也迅冲了出来,将刺客和所有舞姬团团围住,惊恐的女人尖叫此起彼伏。
郭绍愣在了那里,他诧异的不是刺客动手,而是周宪最先出的那声警示。一切都乱了,本来的打算、让受到江宁府要挟的周宪能尽量摆脱一些干系,这下完全成了一团乱麻。
郭绍忙从李处耘史彦的身体缝隙中看出去,寻找周宪的身影。
第四百五十五章 温柔
郭绍回到旁边起居的帐篷,不一会儿左攸便跟了进来。
左攸径直说道:“南唐国派刺客,着实叫人气愤,但好在有惊无险,主公安然无恙。此事对南唐国害处很大;咱们应马上抓住机会反击。下官进言立刻着手两件事:一,将南唐国的不道,写成檄文,传檄各地;二,派使者带书信去江宁府,质问南唐国主,以离散其朝廷君臣之心。”
郭绍听罢点头道:“左先生言之有理,但描述刺客事件时,暂且要隐去有人出警示的事。写好东西,先给我过目,然后传出去。”
“下官遵主公之命。”左攸拱手道。
就在这时,帐外卢成勇的声音道:“主公,您要见的人带到。”
郭绍应了一声。左攸自觉地抱拳道:“下官先去办那两件事,且先告辞。”
左攸向外走时,正碰见卢成勇带着一个美艳婀娜的女人进来。左攸微微侧目,但仍旧保持士大夫的矜持,没有直视周宪。周宪仿佛也察觉了,抬头飞快地看了左攸一眼,脸上带着难言的尴尬。
卢成勇向郭绍抱拳,然后倒退着退出了帐篷,他的手上已缠上了纱布。很快就剩下孤男寡女在这帐篷里相对。
短暂沉默的相对,二人连礼仪都没有。
郭绍可不像士大夫,他的目光直视注视着周宪,她却眼神闪烁,站在门口再也不近前。郭绍缓缓走近,她看起来有点慌乱,但没有躲闪,削葱一样的纤手紧张地握在一起。
“过去坐坐罢。”郭绍主动开口道,他尽力温和、口气放松。并且缓缓地伸出手随意地触碰周宪的手臂……这种表达善意的接触,虽然不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抵触,但依旧有悖于礼教。郭绍打定主意,只要周宪反抗,就立刻收手。
周宪的削肩在郭绍触碰到她的瞬间,像痉挛一样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试图挣脱。身体的接触,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气流,进行了微妙了交流。
周宪娇美艳丽的脸苍白,郭绍此时仿若看到满天的落红,一种凄美之感涌到心头。但他没有因同情而退缩,而是得寸进尺,手进而放到了周宪的后背上,好像扶着她走过去一样。
她的身体骤然绷紧。但郭绍接着就温柔地喃喃道:“真可怜,娥皇真是可怜……”
周宪微微一怔,抬头,仰着头明亮的眼睛看着郭绍,仿佛也觉得自己实在凄惨,玉鼻微微抽动,眼泪就从眼眶里滑落,抿着起舞前涂红的红唇压抑地哽咽,身体也软了,伤心的娇_啼叫人听着有点揪心。
郭绍的手掌还放在周宪的后背上,趁势自然地把她的身子向怀里一带,周宪上身就贴在了他的胸膛上,脸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一时间她情难自控,痛快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哽咽道,“都是我造的孽,这是上天的惩罚……”
郭绍没有吭声,站在那里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仔细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话。不过他嗅到清香、触觉到柔软,身体立刻有了反应。
周宪大概感觉到了,收住哽咽声,娇弱的手轻轻掀他的胸膛,但力气太小没能掀开。
郭绍也没法控制自己的反应,忙小声道:“我对娥皇有意,本来就是从外表的喜爱开始的,没有办法,你勿怪。”
“你也是贪恋我的色相,是罢?”周宪道。
郭绍道:“先是这样,所以才不是好友、知己一类的关系,因为我见到你就想有肌肤之亲……我被你外在的东西吸引,感官的本能。然后缠绵时的沉迷,都是最肤浅最直接的感受,但偏偏是这样的事,才最能自内心地喜爱。”
他的手移到了周宪的纤腰上,握着侧面,缓缓向上抚摸。周宪的身子在颤抖,手放到了郭绍的手背上,有反抗的作势,但实在太微弱,连一点力气都没使出来。
郭绍内心情难自抑。他却想到了符金盏,但金盏不会反对他这样;又想到自己更大的野心,家国天下,皇室的家也是帝国的一部分,带有时代特色的政_治模式。在这样的规则下,独宠反而有悖于治国理念,不利于国家稳固;而且周礼后宫制度,十分迎合男权集权社会的男人欲_望,在没有制约下、在名正言顺下,郭绍渐渐释然了。
他来到这里,不仅在影响别人,自己也在被环境同化。当以前他不认同的东西,经过熏陶,就能慢慢接受……然后逐渐正在形成一个比较稳固和平衡的价值体系。
平衡,让自己平衡。不管对错,都能让一个人成熟、坦诚、宁静。
郭绍伸出颤抖的手,大胆地亵渎周宪的关键部位。她在怀里轻轻挣扎、扭动,十分纠结。郭绍在她耳边毫无压力地说着话:“你娇媚的容貌、美妙的身段,让我很心动,你摸我的胸膛,心在不受控制地加……”
“我不听。”周宪忙掩住耳朵,“把你的手拿开,停下!”
“迷恋你好听的声音,你身上的气息,还有你的打扮,温柔清雅的举止气质……”
“停下,停下……”周宪不断摇头,一脸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表情,眼睛里满是迷离,“我求你了,停下,别这样。我受不了,快忍不住了……你放过我吧。我刚背叛了国家和君主,马上就与你这样,还有什么脸为人,我不能那样……”
郭绍沉声道:“娥皇身在敌营,你是被强迫被凌_辱的,你很无辜。”
周宪不断摇头:“能骗得了自己,能骗过天和地么?哪有这样被人强迫凌_辱的……我、我很想,你莫再引诱我了。我感到很羞辱,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神情徘徊,“家母从小就说,淫_妇最是让人唾弃,我会痛恨自己,厌恶自己……”
郭绍听到这里,都有点心软了。周宪还过不了心里的坎,如果这样下去,自己是不是太过自私、而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但他又舍不得放手,在情_欲和沉迷之中沉沦。
这种关头,郭绍是很难收手,他打算继续下去。但若周宪拒绝坚决,他还是不会强迫的。
“何必和自己过不去?”郭绍煽_动道,“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三次和四次没有区别,不用让自己忍得那么难受。”
周宪听罢几乎要哭出来,“在东京是因为你要挟我。”
郭绍带着男子音色的低沉声音道:“我哪有那么坏,何时要挟过你?就算前两次勉强算违背你的意愿,在陈佳丽家那次呢;原本可以作假戏的……是谁说,别动,今晚让郭将军满意;又是谁说,真的只是想放纵一下?”
“你别说了!”周宪娇气温柔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是要我羞得无地自容,要我无颜活于世上、去_死么?”
郭绍道:“想想我们雨水之欢的感觉,死了可就体验不到了,你舍得?”
周宪的身体软得如水,本来就娇弱的骨骼,现在好像没有了一般,她仍在抵抗,“我不是为了淫_欲才活在这世上……”
郭绍断然打住她的话,“何必说淫_欲那么难听,女娲把人造成这样,既然给人这种享乐,不是让咱们抑制的。”
“你说的全是歪理!人不守礼,与禽兽何异……”周宪道。
她越是这样,郭绍越是忍不住,他已经拥着周宪带到了床边:昨晚他睡的地方,底下是粗糙的干草,上面铺着一床毯子,有一床被子。简陋的地方,形同野_合。
“别人不会知道的。”郭绍道,“李煜也不愿意把你来到大周军军营的事公诸于众,让天下耻笑。”
周宪可怜楚楚地说道:“我们还是忍一忍罢……我很惶恐。”
郭绍双手按住她圆润的肩膀往床上按,一手往她裙摆底下伸。周宪的脸红得像喝醉了一般。郭绍情绪激动,再也没有多少克制,红着眼睛道:“你恪守礼仪,可能还有人风言风语。就算真作了,只要处理得当,我能给你立个贞洁牌坊。”
“停下,停下……”周宪说话时带着喘息,呼吸逐渐沉重。
一阵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把那张破桌案上已经凋零的腊梅花瓣吹拂了起来,两片小花落到了铺在地上的茅草上面,点缀得这里多了几许柔美。
第四百五十六章 雪中的变化
一觉醒来,郭绍发现周围一片亮堂,不知时辰几何。军中早操很早,显然已经过了时辰,连鼓号声都没把他惊醒,竟睡到了现在。
他急忙坐了起来,转头看时,旁边还躺着周宪。她也被郭绍弄醒了,一脸慵懒和倦意看着他,片刻后又意识到什么,面上一片羞意。
“我得立刻去见将士。”郭绍一拍额头道,“这是在军营里,我真误事,竟然睡到现在。”
他急忙起床穿衣,一阵忙乱后总算镇定下来,转身对周宪好言道:“你别胡思乱想,好生呆着,我有办法处置诸事。现在我得先去中军大帐,先走了。”
“等等。”周宪轻唤一声,“你过来一下。”
她遂从枕头边摸到一块丝帕,转头看旁边的铁盅里放着一盏冷掉的茶水,便拿丝帕在水里轻轻一蘸,待郭绍走到面前,她坐起来,一脸娇羞将郭绍脖子上的一个胭脂唇印擦掉。郭绍看到那丝帕上擦下的红色痕迹,心中一片绮丽。
“那我先走了。”郭绍再度说话时,口气更加温和。
他还未洗漱,刚出帐篷,便见一个文官背着手在外面踱步,他正抬头看天上飘着的小雪。布袍上也沾上了点点雪花。
“王使君。”郭绍唤了一声,微微诧异道,“我听说你今天来,却不料王使君这么早。”
王朴转过身来,从容地向郭绍作揖。于是在雪地上,一老一壮二人有模有样地相互作拜。王朴这才干脆地说道:“老夫天没亮就动身了,故到得早。有点情况……”他顿了顿,“咱们找个地方说。”
“去中军大帐。”郭绍道,和王朴并肩而行,一面又问道,“王使君等多久了?”
王朴道:“刚到一会儿。”
二人走进空荡荡的中军大帐,王朴坐下来才道:“皖口来报,湖口朱令赟大军已经出动,正进逼皖口。”
郭绍听到这里,原本比较放松的心情立刻收紧,立刻从桌案上拿起直尺,随手在旁边木板上的图纸上丈量,“朱令赟前期畏缩不前,拖延按兵不动。现在江州(九江)被我军围攻,后路堪危的境况下,怎么突然动作灵活起来?”
王朴道:“据皖口探报,大概是江宁府光政院辅政陈乔赶到了南都(南昌),见到了重病的李璟,得到了节制南都等地兵马的兵权。”
“陈乔……”郭绍转身道,“咱们到里面说。卢成勇,去叫李将军、史将军、左先生。”
“喏。”门口的卢成勇抱拳应答。
因为郭绍的一些人物、地形、部署的直观描绘图纸放在大帐后面的“屋子”里,所以议事反而到了这里。不多时,李处耘等人也陆续进来了,王朴又把军情和他们再次说了一遍。
“皖口的水师战船不堪战,兵马也较弱,如果南唐国湖口大军主力出动,皖口难以阻击;再沿江往东,池州还有我军水师一部,同样薄弱只能起到预警作用。南唐军顺江而下,如果速度稍快,会威胁我军在采石的水师和渡口。”郭绍简单地叙述道。
湖口、皖口、池州水寨、采石都是长江沿岸的地名,依次从西向东。
李处耘也说道:“南唐国在京口(镇江)的水师也十分强大,如果部署得当,抓住湖口水军东下的战机;我部采石水师会面临被前后夹击,以寡敌众的局面。南唐**务一向注重水师,战力并不会比大周军水师弱……又或是,咱们原定近期发动京口水战时,不能决战速决;让湖口敌军突破了西面水面防线,出现在我军腹背。咱们也会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
郭绍在图上估算了一下各段的路程,在板凳前面来回踱了两步,“陈乔……没想到紧要关头来这么一出。”
李处耘回头看帐外,“这阵子天气寒冷,天上还下雪,按理并不适合出兵。”
“好在大江(长江)不会封冻。”郭绍沉吟道。
周军中枢原定的作战计划,是伙同在瓜州渡附近的漕渠上的韩通部水师,两面夹击京口敌军。战役目的是消灭东线南唐军的水面力量,彻底控制长江下游。这是场硬仗,因为韩通部被堵在漕渠里,入不了江;前期郭绍通过各种佯攻、恐吓,放了烟_雾弹,让南唐国误以为都城近期就要被威胁,准备了一番就等恰当天气和战机发动战役了……
湖口军顺江而下,为战役增加了变数;因为周军的重兵放在东面,李处耘部水师的实力也有限,韩通从东京调来的水军过不来。如此一来,京口水战,有腹背受敌的隐患。
王朴开口道:“陈乔是个文官,对军务不熟,手下不可能有武将追随。老夫认为他就算是贤臣,也难以靠自己部署好此战。他能见到重病中的李璟,也是靠以前的关系。”
郭绍道:“王使君所言极是,刚才我也这么想。陈乔毕竟是个文官,从来没有带兵的经验,不能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战线就能游刃有余罢?”
王朴道:“朱令赟也是有资历的大将,本来也是镇南节度使,按南唐国的状况,恐怕难以轻易夺了他的兵权。所以老夫大胆猜测,陈乔只是督促和施压,此战怎么打还是朱令赟说了算。”
郭绍转过身,又瞧了一番贴在木板上的人名。说道:“陈乔离开了江宁城,那么南唐国东面部署刘澄的兵权应该就更加稳固了;敢攻讦刘澄的,恐怕还只有陈乔。刘澄此人是个草包,留在京口对我军有利。”
他的目光从史彦超等人身上扫过,他们都不表态,史彦超对水战兴趣不大,李处耘等着郭绍的态度。
郭绍与王朴面面相觑,王朴正色微微点头:“老夫和郭将军的想法应该一致,照旧发动京口水战,不过现在要快。”
“先传令皖口,在江边多虚张声势,恐吓南唐军。尽力托住敌军!”郭绍立刻说道,“给池州的罗彦环带信,也要想办法阻击拖延,能多顶一天是一天,为京口水战赢得战机。”
第四百五十七章 惊喜
宫闱之间,一曲男声的清唱时隐时现。“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李煜的声音。这《浣溪沙》是他自己以前写的,字里行间透着香_艳和奢华;但此时他唱出来,声音却凄凉无比,生生把一得意的词,唱成了祭奠怀念往事的伤感。
“哈哈哈……”李煜忽然仰头大笑了一声。他衣冠不整,松垮垮的衣带都拖到了地板上。
他丧魂落魄地踱了几步,抬手一扬,把手里的纸丢到空中。纸张,如同窗外的雪花,在空中荡向地面。纸上香_艳的词汇在翻滚之中闪过,红日、金炉、香兽、红锦、金钗……仿佛有种种美丽的花瓣在空中散落。
走到御案之侧,李煜随手又拿起一张纸。上面的字迹清丽娟秀,他微微一怔,是周宪的字: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哭了,泪流满面。这词仿佛唤醒了他的记忆,那个女子的一笑一颦忽然浮现在眼前。她娇羞、轻柔,她俏皮、撒娇……李煜想到这次失败的刺杀,更加后悔莫及,一时间悲从中来,伤心欲绝。
御案旁边放着一份文书,是江南周军主帅派使者送来的质问书。指责李煜不义,唾骂他卑鄙下作云云。
李煜看了一眼,伤心之后又气又恼又怕,顿时抓起那文书,“哗”地一声撕为两截。他还不解气,拂袖往御案上一掀,顿时堆积在案上的各地奏报、大臣奏疏像雪片一样被掀翻在地板上。
最近奏疏太多了,他几乎一份都没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看的……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绝望和无边的黑暗压在李煜的心头。
站在门外的宦官听到声音,忙弯腰走了进来,“陛下息怒,息怒。”宦官跪伏在地上,爬着上前来收拾地上的东西。或许在别人看来,这些都是事关军国大事,是十分要紧的东西。
就在这时,又一个宦官急匆匆地走到了门口,迫不及待道:“陛下,陛下,大喜!”
“何事?”李煜转头皱眉道。
宦官忙道:“陈乔到南都调动出兵马了!十五万大军水6并进,正疾驰皖口。陈乔上书,将不惜一切代价赶到江宁府救陛下,解救国家之危亡!”
“什么?”李煜的心顿时提起,面有惊喜之色。
湖口大军,特别是水军是南唐国主力精锐之一,如今倾巢出动,让李煜看到了希望。他就像再次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急问道:“奏报呢?”
宦官忙道:“奴家这就去叫有司官员送来!”
李煜激动得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原地踱来踱去:“陈乔是个忠臣,他是南唐国的忠良之臣……来人,快去传诸臣进宫议事!连韩熙载也一并叫来。”
……
韩熙载昨夜在家中设宴喝得烂醉,靠在厅堂上的榻上就睡着了,对面还有两个同僚呼然大睡,和他一样。外面飘着雪花,好在屋子里相当暖和。火盆里看不到火光,上面盖着一层烧尽的白灰,不过灰下面的木炭仍是红的;韩熙载等人身上都覆盖着毛_茸茸的毯子。
宫中来的人敲开了他家的大门,说明了来意。家仆听说是皇宫里来的,哪敢怠慢?一面叫人进去叫主人,一面迎宫人进府。
韩府上一通动静,这时厢房里的人被吵醒了。
一个年轻人打开窗户瞧了一眼,急忙又把脑袋躲了回去。他是新科状元黄璨,连衣服都没穿,正赤着身子。床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苦短,郎君何必那么着急?”
黄璨忙道:“天已大明,宫里好像派人来了。我得赶紧穿衣起床。”
床上的娘们是韩熙载的一个小妾小红,爱慕年轻俊朗才华横溢的黄璨好久了,终于趁昨晚酒宴后的酒兴,与黄璨尝到了欢愉。
黄璨一开始还是很守礼节的,他考上状元后雄心勃勃,准备结交同僚积累见识、施展才华成就抱负。韩熙载在朝中颇有威望,人脉也很广,黄璨便成了其府的座上宾。后来他现韩熙载完全不计较小妾和宾客们亲近,有一次韩熙载在家中不慎撞破了好友和小妾的好事,急忙退出来还说“你们继续”。
于是黄璨渐渐地动心,又是年轻的青年,哪里经得住小红的引诱,终于昨夜宿于小红的房中。
这时黄璨赶紧穿衣整理,打开厢房悄悄看了一眼外面,雪地里没有人,这才闪身出来,去往客厅见韩公。
一个文官和一个宦官正站在厅堂里,一脸尴尬。韩熙载的两个宾客已经醒了,俩人站在韩熙载的榻前,推他的胳膊:“韩公……韩公……”
“唔!”韩熙载眯起眼睛瞧了一眼,翻了个身继续睡,理都不理。
宾客之一太常寺博士陈雍忙转身作揖道:“实在抱歉,昨夜韩公喝得太多了,这会儿估计还没醒酒。要不,二位先回,等下我等将韩公弄醒,转告宫廷召见之事。”
来的文官不断摇头,叹息道:“国事如此,你们……唉!唉!不说也罢!”说罢用力一甩袍袖,转身便走,好像有点生气。旁边的宦官提着拂尘,也赶紧追了上去。
等来人都走了,韩熙载这才悠悠醒转,盘腿坐了起来,一脸茫然道:“醉酒口干,给老夫取一盏茶水来。”
陈雍忙道:“方才来的人是陛下派来的,韩公知道了么?”
韩熙载一脸吃惊道:“哦?快,快,扶老夫去更衣。”
陈雍道:“可能是叫韩公去商议军务,这等关头,除此没有更要紧的事了。韩公,那刘澄的事……”
韩熙载不置可否。
旁边的同僚接过话道:“很多人都说,刘澄能耐不行。下官还风闻议论,说周军此时进攻江宁府的时机尚不成熟,目标可能是京口……刘澄主持东面部署,掌控水6兵权,万一有所闪失……”
陈雍道:“惜陈乔去了南都,他要是在就好了,此人胆子大,陛下也愿意听他进言。”
边上同僚忍不住牢骚道:“陛下自有主意!派遣刺客这等事,何曾问过任何一个朝臣的意思?现在我国在天下人面前哑口无言,全做了奸臣!”
陈雍不置可否,立刻闭了嘴。
状元郎黄璨却道:“国家危亡,陈乔虽然不在,韩公也颇为陛下看重,要不韩公联络诸公,联名弹劾刘澄。省得此人误国!”
“弹劾?以什么名义?”陈雍瞟了黄璨一眼,“黄璨是陛下钦点的,就这么弹劾,连个说法都没有,凭什么?真要办这事,会非常复杂……黄郎君,刘澄能做东面部署,能得陛下钦点,在朝里也是有一批人的;否则陛下连他的名字都不能知道,您想得也有点太容易了。”
黄璨道:“那陈乔怎么敢直言?”
陈雍道:“陈乔幸好去了南都,否则他或许真要攻讦刘澄,在这种时候,利弊真难说。刘澄可能一时半会倒不了,为了自保反而分心到朝廷内斗,只会让局面更糟!就现在这样,还能先稳住刘澄,劝他稳打稳扎。”
韩熙载道:“陛下非昏庸之主,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不能全怪君主,我们只要做好本分,遵陛下的圣意……哎哟,昨晚不该喝太多酒,现在头疼。不过老夫也不敢抗旨,快,快扶我去更衣。”
第四百五十九章 京口之役(2)
腊月初十,东风。天上飞着雪花,在空中斜斜地簌簌往下掉。哪怕在冬季,长江下游的江面依旧宽阔,巨舰在乘风破浪,好似在浩瀚的星空之中飘荡;而那高空的雪花,就是漫天的点点星光。
郭绍正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分开腿稳当地站立望着江面。迎面的寒风吹在脸上有些刺骨,他的肩巾、斗篷都被刮得在轻飘飘地飞舞,唯有高壮的身躯按剑立在那里十分稳固。极目望去,前后左右全是战船,大船数百、小船不可妙算,布满了整个江面,场面极其壮观。
但是,同样的场面,不同的心境看到的就不太相似。前阵子观江上的舰队,郭绍被激起的是野心;但现在,他忽然有种洪流难转方向、难控制的感觉……何时才能实现心中梦想之事?
“外面风大,主公站太久了。”左攸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郭绍微微侧目,没有回答他的话题,只道:“今天是逆风,好在顺水。”
左攸道:“此地近东海,常有东风。”郭绍又道:“咱们是逆风,韩通他们就是顺风了。”
二人说了几句话,郭绍又眺望左前侧的一艘大船,朦胧之中船楼上仿佛站着一个大将。如果是大将,应该就是李处耘;主持这场水战的主将是李处耘,副将是高彦俦。郭绍虽在船上,但并不负责指挥作战,他就是来鼓舞军心的,因为他并没有水战的经验,所以全权放给了部下。
远远看李处耘等大将的座舰,连上面的人都看不太清楚,因为水面有一层白汽;天上的云层也很厚,光线有点阴暗,空中还飘着雪。雪片掉在雾腾腾的水面,迅消失不见,船只穿行其中,真有种在云层里航行的错觉。今天这种天气,确实不太适合作战;但比天气更要紧的,还有湖口的南唐军水军从背后不断逼近,于是天气也不是战事考虑的唯一因素。
船队已经倾巢而出,现在郭绍就只能等着结果,他期待的自然是胜利……刺杀事件后,郭绍更加感受到了李煜深深的敌意。
郭绍一时间忍不住琢磨李煜对自己的仇恨。
一个男人最怕的,是有别的人盯着他的权力、财富和女人,尤其是后者;这样他会感受到极大的威胁,卧榻之侧寝食难安。郭绍要南唐国的土地,自然就对李煜拥有的一切造成了严重威胁。李煜对自己有敌意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关于这些事,郭绍没觉得有什么过分之处。统一九州,本身就是大势所趋,李煜不能一统河山,自然就有别的强国出来做这件事。这也是对世人有好处的事,不容抗拒。
最直观的敌意,恐怕还是出在周宪身上。在这个时代,女人地位低下,对于一般人来说、相比权力真的不算什么,偏偏这才是人们的软肋,仿佛是一种尊严的象征……假如有人盯着符二妹,郭绍就很难容忍,会立刻认定此人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胆量;这便是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弱点。
但是李煜却主动派周宪过来刺杀自己,就算是古人,郭绍也实在难以捉摸其心思。难道对方已经认为女人完全不重要了?
郭绍想了半天没想通……唯一想通的是,仇恨已经结下。当有人对自己恨之入骨时,唯一的办法自然就是彻底消灭,剪除其反抗的实力!此次一定要完全消灭李煜的力量,免得自己背脊上不适!
……就在这时,忽然闻得前面的战船上鼓声大噪。
“咚咚咚……”郭绍惊醒,循声望去,很快现朦胧之中,前方远处的江面上风帆如云,正迎面而来!
后面有将帅大喊大嚷:“敌船来了!”周围瞬间变得噪杂。
这边周军的船队因为是逆风航行,没有挂帆;但南唐军那边顺风,全都张满了风帆,在宽阔浩瀚的江面上,偌大偌高的船帆比船本身更加显眼,更容易被现。郭绍眺望远方,只觉得挂着帆的南唐军水师更加有气势。
战船上已经忙碌起来,弩炮、投石车、弓_弩纷纷被准备好,穿上火把亮晃……这不是热_兵器时代,但是各艘战船上都黑烟腾腾,那是准备好的火把和燃烧物。战船全是木头做的,双方都十分注重火攻,投石车、箭矢能投射火油的全都作了准备。
郭绍在将士的劝说下离开了船头,到了船楼上观战。旗舰位于船队的前中部,前面还有百艘大船,郭绍也不必做任何决策,饶是如此,气氛也叫他心情紧张。
……
整个船队分作三个梯队,前方直接迎战敌船的将士,感受和后面的人便大不相同。
李老汉运气非常不好,就在最前面的一艘战船里。而且他还在甲板下面的船舱里,正爬在一台水车的踏板上,听监头的命令蹬水车。旁边还有一群人,一部分蹬水车,更多的坐成两排,在“嘿嘿”地吆喝着摇船桨。
头顶上的甲板被凌乱的脚步踏得啪啪直响,脚步声和喊叫声中,李老汉知道已经要开战了。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蹬水车,身上连盔甲都没有,旁边的地上放着一杆梭枪;上头的,并下令他们万一被敌兵冲进船舱了拿这么杆短细的梭枪拼命。
李老汉以多年的行军打仗经验,觉得这梭枪用不上,如果都败到那种程度了,很难有人会负隅顽抗。
“哗”地一声水响,李老汉从伸桨的船孔里看了一眼,只见是一只小船从甲板上用绳子放进了水里。然后他从船孔中看到有三两人抓着绳索上小船。
“干嘛的?”旁边一同蹬水车的汉子悄悄问了一声,北方口音。显然也是临时拉来干苦力的人,极可能只是民壮。
李老汉军旅生涯很长,却一直在北方,因为这些年来中原王朝还真是第一回打到长江江心里。不过他毕竟年纪大了见过不少人、也听过不少事。当下便好心地回答道:“大船不灵活又高大,周围要小船帮忙干一些活。还有,这么冷的天,有人掉水里不得冻死?小船还能帮忙救人。”
那汉子听罢脖子缩了一下。但见外面还飘着雪,要是船沉了,掉进水里真不知是啥滋味,李老汉想到了这事,两人面面相觑,不再吭声。
就在这时,忽然见前方的头顶上出现了半张脸和一张嘴,那嘴张开大喊道:“指挥使令,全前进!”
船舱里有两个监头,立刻开始破口大骂,叫骂着让大伙儿使劲卖力。刚才还在慢吞吞的李老汉等人拽着扶杆,赶紧猛蹬踏板,他们只管快慢、不管方向,船舱里闹哄哄一片。少倾,头顶上鼓声大作,擂鼓的声音似乎要把船壁都震散架一般;船体外面的水车也在江水中“哗哗”直响,木头磨蹭的声音叫人听着牙酸。
旁边的壮汉猛蹬了一阵,就气喘如牛,满额大汉。转头看李老汉时,只见李老汉瞪得不快不慢,却是气不喘一口,十分稳当,那汉子立刻露出了钦佩之色。毕竟李老汉岁数有点大了,满脸皱纹,不过只要不比爆力,他并不比青壮的气力差。
“停!停……”刚才头顶那张嘴又大喊起来,“全部停下来!”
众人哗然,都歇了下来,一脸茫然不知生了什么事。
李老汉早先就凑准了一个船孔,便稍稍后仰,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只见那小孔外面的光景,阴沉沉的天空下,闪亮的箭矢好像萤火虫一样在江面上乱飞。嘈杂声中,外面刚刚已经干起来了,船舱里竟然都不知道。
这艘船的侧翼,敌我的船只都靠近,空中闪着火光翻滚的火球,大概是抛石车投出去的,风雪中却是黑烟滚滚。李老汉在船舱里也闻到了一股很怪异的烧焦味,似乎是南唐国善用的“猛火油”燃烧的气味。
这下面干活的一群人,个个脸上都很茫然。监头叫骂道:“崩管别人,干好咱们的,叫划就干活,叫停就停!”
话音刚落,忽然船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一样。感觉并不强烈,大伙儿都没啥反应,却立刻听到上面有人嘶哑着嗓子大叫:“猛火油的火船,钉到咱们船上了!”
“小船上的人,赶紧过来把火船掀开!”
“不行,风朝咱们这边吹的……”
然后一张嘴从上面凑下来,急切地吼道:“快划!要马上调方向,快!”
监头也慌了,嚷嚷道:“赶紧动手!船要是被烧毁了,没人活得成,不被烧死就是淹死!”
众人急忙卖力起来,连李老汉也气喘吁吁起来,拼命出力。作为一个老卒,李老汉知道偷奸耍滑没用,如果整体行伍玩完,自己也死得更快。
在船舱里,李老汉也明显感觉到船体在激烈地转向,恐怕舵手已经满舵了。上下嚷嚷声、叫喊声闹得耳朵嗡嗡作响,所有人都十分激动,李老汉等人大张着嘴喘气,吃_奶的力都使出来了。
第四百六十章 京口之役(3)
大江之上,黑烟弥漫,风中聒噪不已。n∈頂n∈点n∈小n∈说,昏暗朦胧的雪中,刀兵在火光之中闪耀,各种弩炮和弓箭在“噼里啪啦”的声音中飞舞。
李老汉在所在的大型战船在缓缓地调头,却已经尽最快的速度了,不过上面的人们恐怕正觉得这短短的时间十分漫长。摇晃的船体和上面惊慌的人们,让它看起来并不从容。
贴在周军大船上的火船比较矮小,却是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火焰在风里向战船上冲。大船的船舷都被烤黑了,一些木头有起火的趋势;好在“猛火油”只在火船上烧,无法泼到战船上去。不远处,一艘南唐军的小船正拼命往东划动,他们驾驭火船冲过来之后,就乘小船逃跑了。
甲板上的将士正从水缸里用木桶打水往下面泼,但水居然泼不灭猛火油,那火船愈燃愈烈,情况十分危急。不远处的周军小船上的人,拿着长竿不顾命地靠拢,对着火船往外掀,但那火船上有很多铁钉,在风中纹丝不动。
幸好,大战船终于成功调转了方向,也幸得上面的将领临机应变快,之前及时地下达了明智的军令。火船到了下风的地方,火焰就往西吹,战船的危险骤减。人们仍旧不断提着水桶灭火。
就在这时,又一艘南唐国的小帆船向这边猛冲过来!模样长得和刚才燃烧的火船一样。甲板上的将士看着那艘轻快的小船乘风而来,都在大喊大叫。
当时是,战船上的投石车砰砰地扔出了许多火球,火箭也纷纷飞向空中。那小帆船忽然“轰”地一声浓烟冲天,燃起熊熊大火来,上面只有几个人,背上燃着火跳进了冰冷的江水之中。帆船的帆布也烧起来了,接着原来的速度向战船直冲过来。
大船向左面躲避,终于躲过了火船。江面上仿佛有一团凭空的火光在飘荡一般。
这时南唐军的主力巨舰陆续靠近过来了,四下里双方很多船只都开始了接舷战,江水上的迷雾被驱散,火光倒映在水面上,江面上杀声震天。
一艘大船的甲板下面,李老汉仍旧趴在水车扶杆上,他没再蹬水车了,正偏着头往上看;几乎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呆在原地听着上面的动静。甲板上已经好一会儿没人理会下面了,上面脚步声凌乱,喊杀声、叫喊声不绝于耳,已经打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头上一亮,楼梯口的木板被掀开,一个武夫埋下头叫喊道:“有兵器的,全上来,不用划船了!”
李老汉瞧了一眼放在旁边的梭枪,没有动。不料那武夫径直走了下来,挥着手里的剑,随手挑了一些人,命令他们拿起船舱里的兵器,又吼道:“我是个十将,你们把我认好了。前面人手不够,这里的人跟着我杀!”
李老汉还是没动,不料那十将眼尖,只看了一眼李老汉:“你不是民夫,是军中的杂兵,兵器拿起来,跟我走。”
他只好拿起梭枪,和一群人从楼梯爬上去。睁眼一看,两只大船已并在一起,好几道铁索木桥搭在船舷。对面的船上风帆巨大,甲板上刀兵挥舞,弓箭“噼里啪啦”乱射。
这边船舷上一个武将正在大喊:“冲过去!杀掉敌兵,抢他们的船!”
李老汉跟在人群后面,弓着背,也从木桥上走了过去。他小心地躲避着箭矢,专门朝自己人多的地方走……一把年纪了,就是想混点军饷吃食而已,不是太想立功升官。关键是身上没披甲,一箭就得完蛋,他终于在地上发现了一块木盾,赶紧拿了起来,左手提盾右手拿着梭枪,站在自己人后面助威。
这边是周军进攻,场面看起来还比较好。左翼那艘船的局面就有点惨了,被两艘南唐军的主力舰缠住,正被合攻。
战事愈演愈烈。江面上好几艘主力大船正燃着熊熊大火,杂物和尸体在江水中时隐时现,一片狼藉。更多的船只在接舷混战,大江上呐喊震天一片混乱。周军水师根本没讨着便宜,一是因为处于下风口,机动不如南唐军……长江下游水流比较缓,顺风的优势比顺水要大;二是李处耘手下的水师将士、高彦俦的部下,不如禁军那么精锐,而南唐军水师是他们比较厉害的兵力,周军堂堂正正地打也没有什么优势。
两军混战下去,只有前方接触的位置在厮杀,没有谁具有太大的优势,一时间难分胜负。
郭绍所在的旗舰尚未被战火波及,但他已闻到了风中的烟火味,看到了前方的大战场面。战事一直持续到下午,毫无进展,郭绍心里是不怎么舒畅,但并未对李处耘指手画脚。战阵之上,尚有不如意就心急是不行的,郭绍在高平之战还遇到过前锋崩溃的局面。他现在还很沉得住气。
……
而略占优势的南唐军东面部署刘澄却正坐立不安,他现在还在京口。江面上不断有轻舟回到码头,禀报前方战况。
刘澄披甲来到码头,要登舰去前线督战。部将急忙劝阻:“天气恶劣,江水寒冷,江面上危也,主公万不可以贵躯涉险。”
刘澄道:“陛下委以重任,本将岂敢惜命?勿要去前方督战,不敢懈怠。”
部将又劝道:“对岸瓜州渡敌军战船屡次要突防,恐怕与西面周军商量好了,想对咱们前后夹击。主公应坐镇中军主持大局。”
刘澄觉得漕渠出口狭窄,施展不开,如今又被自己的大量战船封锁,没什么要紧。遂不听,下令赶往前线。
他没来之前只从奏报上听说战况惨烈,但没有人说会败绩;一到战场上,立刻就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呆了,乍看去觉得好像自家一半的船只不是在燃烧、就是布满了敌兵在厮杀……更有从前面逃回来的武将,声称周军凶猛,抵挡不住方丢了战船。
刘澄心里“咯噔”一声,水师大半的兵力都在这里,一旦战败怎么向朝廷交差?
他立刻要派人回去调动京口预留的精锐战舰上来支援。随从过来的一个部将劝道:“主公再细看,前方虽然犬牙交错险状环生,但周人并未讨得好处,不然咱们从早上一直打到下午,焉能支撑?且不急着调兵增援,先耗到旁晚,双方收兵后再议不迟。”
但西面战船这边的水师武将听到有援兵,则纷纷怂恿刘澄。因为他们觉得既然后方还有援军,有援兵过来胜算总要大一些。更有人说刘澄是及时救命的恩公云云。
诸将众说不一,刘澄见水战吃紧,终于决定增派援兵。他心里还有点数,不动在瓜州渡江面封锁漕渠的战船,只调动在京口水寨待命的战船。
刘澄下完军令,犹自寻思:如果这边抵挡不住,援兵及时赶到能挽回败局;就算没有危险,那增加了兵力力量增强,不是能打败西边的周军水师了?到时候再顺风而上,趁势烧了采石浮桥,断了周军的退路……如此大功,朝廷应该怎么封赏我?国人又该把自己奉到什么位置?
想到这里,刘澄已是面有红光,急不可耐地催促前去下令的信使出发。
第四百六十一章 京口之役(4)
京口水面,浩瀚的长江如同海洋,江岸就如同海岸;西面的6地地平线,是一块巨大的江心洲。
大量的船只如同树叶飘在水面一般。雪花在空中淅淅沥沥,如同一场悲情的雨;一层层的白浪向巨舰席卷而来,拍打在船舷上“哗哗”大响。空中却是黑烟弥漫,在风中没有方向似的翻滚。
北岸的一条河流却比较狭窄,那就是从北方连接长江的漕渠入江口。河口浓烟滚滚,一艘大船上火焰肆虐,火势已经失去控制,桅杆上的船帆被烧得精光,带着烟火的破布不断往下掉,几根主要的桅杆光秃秃地立在半空。水面上,一片叫喊,只见有很多的人的脑袋在晃动。
火船的背后,一长串战船的风帆挤在河道上,几乎布满了整条河流,不见尾部已连绵到何处。
就在这时,十数艘小船从巨舰中6续游荡出来,船帆借着东北风,轻快地向入江口冲了过去。封锁在河口的南唐军战船早有准备,大船上的弩炮和投石车随之动,还有不少轻舟前去拦截,弓弩射出的火箭在空中像蝗虫一样乱飞。
水面上“扑通扑通”直响,很多火球掉进了江水里。一枚装满了猛火油(石油)的罐子表面燃烧着翻滚着,正好砸在了一艘小帆船的桅杆上,顿时破碎开来,滚烫的火油四下飞溅,船帆立刻着火,火焰从半空掉落像下了一场火雨,那艘船很快烧了起来,惊慌的水手直接抱着木板跳进了冰冷的江水中。
周军十几艘小帆船还没靠拢,就被焚毁大半。但仍然有几只船突防冲到了那艘大战船跟前……主力大战船都是硬木船体,又十分高大,小船就算撞到它,不仅无法对其造成撞伤、连火势也没那么容易将大船烧起来。熊熊燃烧的火船、会对其造成损伤,但南唐军将士有足够的时间救火。
不料,这时一只不起眼的帆船靠近来了,径直撞在大战船上,但小帆船并未起火。
一些现了那只船的人正有些纳闷。忽然,“轰”地一声巨响!耀眼的火光如同闪电一样亮起,远远过一般的火焰光亮,浓烈的白烟随之腾起,迅向周围蔓延。爆燃之下,大战船船舷的木板都像半空飞了起来,侧舷破了个大洞,船身似乎都裂开了。
白色的浪花、带着破碎的杂物簌簌向江面的四周掉落,巨舰迅开始向右倾斜。
远近所有人都惊呆了,喧嚣的浪声和喊叫声中,隐约有人大喊道:“是火药!炸城墙的火药!”
水面上一片狼藉杂乱,只见漕渠上又有许多小帆船张满帆向长江飘过来……这下南唐军将士像见了瘟神似的,大船立刻调转方向向南边后退,避开这样的灭顶之灾。
只有一些小船还在前面混战,主要靠弓弩相互射击。箭矢一律都绑了油布,在空中十分显眼。
这时周军最前方的大战船终于从空隙缓缓向南驶出,度看起来缓慢,却是谁也挡不住。小船对大船佯攻,靠近了弓_弩都射不着人,而大船极可能撞击,又是俯攻,就好像在城墙上屠戮城下攻城的人马一般。
数艘周军大帆船终于进入了长江的开阔水面,但后续仍旧十分困难,漕渠本来就狭窄,还被正在焚_烧的破船挡了水道,后面的大战船要出来十分不容易。
水师主将韩通已经登上座舰,随后通过了入江口。不远处那艘着火的船还未沉没,火势凶猛也没人去救火,就像一团火焰浮在水面上。韩通站在船楼上经过这片水域,也感到了炙热袭人,脸上隐隐痛,有点挨不住的感觉,但他还是长身立于上面。
眺望前方,率先冲出去几艘战船在江面正被南唐军船只围攻。江面上一片南唐军的船只乱七八糟在飘荡,因为前期避退的船乱划,阵线已不成队形……下雪天而且江面雾蒙蒙的,视线不清,光凭旗帜和鼓号声的简单组织,很难有效控制船队,派人传令度也很慢。韩通拔出剑来,大喊道:“传令,冲过去增援前方将士!”
旗舰很快被南唐军盯住,不多时,一艘大船迎面直逼而来。及至两船靠近,射出来的火箭如雨一般倾泻,战船俨然变成了射烟花的烟花筒一般。
侧舷上,南唐军抛出铁链铁钩,两艘船愈靠近。等待木桥搭上,忽然一声大喊,周军将士反而从甲板上冲了上去,众人提着盾和兵刃冒着箭雨,箭矢在盔甲上叮当直响,前面的人举起梭枪,向甲板上投掷一通,接着着拔出刀大叫着冲了上去。
“扑通扑通……”不断有人从船舷上掉进水里。落水者几乎必死无疑,谁也没办法披着甲在冰冷的江水里游泳;就算穿着铁甲落水会被淹死,有甲的人都会披甲,不然先被射_死了。
入江口的水面杀成一团,更多的周军战船从河道里驶出来,水域上拥堵不堪,人声鼎沸。
……南唐军在江面的战船都调过来围堵,江上乱糟糟一片,很多地方在接舷战,打得难舍难分。双方越来越多的船挤在河口,场面就好像一个纷乱的大水寨,一大团风帆挤作一团。
一艘楼船上,南唐军的大将焦急万分,战场上已经失控。
周军水师其实非常之多,远远看去如云的风帆把整条漕渠都遮蔽了,他们之前只是被堵在河道里入不了江。但现在,无数的船只正拼命外挤!一些战船已经突破了河口,进入了大江开阔地。
如果不增派水师堵截,周军的大量船只一旦进入大江水面,南唐军东线根本顶不住。
“京口水营的水师,两个时辰前才被调走,刘澄啊刘澄……”那南唐军大将悲愤交加,急得直跺脚。
旁边有人也跟着着急:“刘公已不在京口,将军快派人去求援罢!”
“现在如何来得及?”大将挥着手臂,可他也不是神仙,一个人的手无法掌控眼前纷乱的场面。那大将气急之下,骂道:“让刘澄在京口掌兵权,本身就是个儿戏!”
第四百六十三章 京口之役(6)
火只要足够大形成火灾就非常可怕,野火就能把没有干燥的生树都烧个精光。大江之上,江水仿若变成了一大锅火油,整个天空下都在燃烧一般,要烧光一切的气势!
巨大的火焰在风中向西面的水面扩张,原本浩大的船队,此时在大火下仿佛不堪一击。没来得及跑的船很快被大火吞噬,燃起了熊熊火光。空中烟雾弥漫,黑尘到处乱飞。
不过,巨木筏上帆在燃起大火后很快就被吞噬了,没有风帆助力,木筏向西漂移的度是非常缓慢的,不仔细看,它们仿佛已在江面停滞不前。饶是如此,南唐军将士也吓得够呛。
“啊、啊……”陈乔所在的旗舰上响起一片大喊大叫,他自己也慌了。
火势虽然还没蔓延到这艘船上,但是借着风向的火焰是朝这边肆虐的,离得又近,船楼上的温度非常高,空气中简直是烫人!上面的几面旗帜,都被火焰点燃了,把旗杆烧得光秃秃的。
加上铺天盖地的大火气势震慑,船上一片混乱。人们个个满面惊慌,痛叫着蒙着脑袋往楼下跑。
人非鱼,在水上只有凭借乘坐的船只,许多人都披着甲,不敢急着跳江;但人遇到危险时,反应就是逃跑,将士们乱哄哄地奔走,就要离开船楼和甲板,本能地躲到船舱里去,有木板隔着,至少能暂时逃离炙热的热浪。空中袭人的热浪,要将人活活烤化一样!
逃离的办法,最可靠的还是将战船驶离此地,那巨型木筏移动缓慢,战船行驶度较快。但一个个的人,只顾着乱跑。
“主公,走这边!”亲兵拽着朱令赟的手臂,大叫道。
陈乔也急忙跟着众人走,先离开这毫无遮拦的楼顶。后面的惊慌的士卒推攘乱跑,把人都挤到了楼梯口。陈乔在口子差点没被推下船去,当下便大喊:“稍安勿躁,别挤……”
前面一个朱令赟的亲兵拔出刀来,乱军之中,明晃晃的刀正在陈乔跟前,他顿时脸色都变了。那拿着兵器的士卒喊道:“别_他_娘挤……”
话音还没落,忽然听到一声“啪”地一声巨响,然后一声大叫。陈乔忙转头一看,见楼梯上的护栏断裂了,一个人影径直扑下了船。片刻后便“扑通”一声落进了翻滚的江水中。
有人嘶声大喊道:“朱将军落水了!”
陈乔心下“咯噔”一声,顾不得遮掩被烤得生疼的脸,忙往下一看,什么都看不到,只剩下江水。那朱令赟好像披着两层重甲,好几十斤铁负担在身上,这样落水跟绑块大石头丢江里也差得不多!
“快!快丢绳子下去!”陈乔大叫道。
但这会儿乱军拥挤混乱,一时间哪里找绳子去?有人疯狂叫道:“不是你扶着主公么?怎么扶的!跳下去,救人!”
“挤你_娘_的!”一个亲兵拿着刀凶神恶煞向后面的一个士卒劈了下去,顿时一声惨叫,鲜血在人群乱溅。但杀人并未止住混乱,在大火和惊慌的情绪下,这里好像要爆炸了一般。又有人被挤下船去,还有的从栏杆上爬上去,惨叫着跳到了下面的板甲上被摔了个半死。
有人大喊大叫:“主帅掉江里淹死了!”
战船一直在向西航行,片刻后那断裂的栏杆位置,已非朱令赟落水的地方;在这个位置找人无疑刻舟求剑。陈乔回头看身后,完全没见着人,浪潮一层接一层……该怎么救人?
但临战场主帅没了,这事儿非常严重。陈乔急喊道:“快下令舵手,调转方向!”
调转方向?往火里从么……况且这时候连舵手都不知在哪里。没人听陈乔这个文官的,战船仍旧在向西驶离,但朱令赟已经消失不见。
大江之上,南唐军战船纷纷向西逃窜,没人有法子控制千百艘船只。连江畔的的6兵也有了乱象,无数的人站在江边,观望江面上的大火。
许久之后,船只靠岸,陈乔登岸。朱令赟淹死的事已经成为不得不接受事实……陈乔虽然看朱令赟不顺眼,但那厮在镇南军有威望,又有大军主帅的名分,能统领全军;现在死掉了,谁来统率大军?陈乔不认为自己一个文官临时出面,能控制这支军队。
而且朱令赟的消息扩散很快,主帅的事是全军将士关心的事,死主将的消息迅扩散。军中人心惶惶,特别是水师很乱,一时半会儿连各部的武将都找不齐。
陈乔号召在场的武将,把别的武将叫来,重新推举一个临时主帅。
但周军没给他们机会,周军对战局的反应相当快。不及中午,池州就调兵过来了,骑兵当先,步兵随后,径直攻打南唐军滞留在大路上的人马。南唐军还来不及统一军令,各部自知为战。周军前锋人虽少,却没有被南唐军组织起优势兵力围攻。况且此时南唐军军中人心惶惶,很快就被打得大败……
后面的人马受了影响,有的地方竟然是成建制地逃跑。号称十五万大军,看起来雄壮,但完全比陈乔想象得脆弱,军队像是一座大房子散架了一般。
往西的大路上,到处都是后退的将士。江面上,船只也是七零八落,各自退避。
……
当天半夜,郭绍在江边的水寨里,收到了罗彦环的快马急报。他细看了一番,脸上很快露出了红光……夜已深,身边没有别的人可以一同庆贺,但依然压不住郭绍心里的激动,暂时只能一个人偷着乐了!
罗彦环详细描述了战况,并称皖口、池州兵力薄弱,没法扩大战果;但南唐军混乱之后,想重新部署起来绝非易事,已经达到了“拖延敌军援军”的目的。
但在郭绍看来,罗彦环是出乎意料地建立了奇功。南唐军遭此大挫,整顿乱军且不言,士气军心如何重振?那支军队到现在为止,威胁已经非常之小了。
郭绍心道:在东京兵变时就觉得罗彦环有勇有谋,如此看来,此人有堪大用之才。罗彦环手里的精兵不多,主要是一帮各地的镇兵,战船也很少;在有限的条件下,却能谋划出法子来打击南唐国大军,十分了得……而且等火烧成功,乱其军心后,罗彦环又大胆地出兵以弱势兵力进攻,战机抓得非常好。
“罗彦环,罗彦环……”郭绍念了两声,在船舱里来回走了几步。
他放下军报,又走到窗边,掀开一角往外看了一眼。水面上灯火通明,窗户稍微一开,浪花的声音更加嘈杂……原来在长江边,并没有“夜半钟声到客船”一般的宁静,和人多人少没关系,浪声就够吵闹的了。
气氛很浮躁喧嚣。但这里并没有危险:昨日,韩通水师已经进入长江,那股水军隶属侍卫马步司管辖,是禁军编制,人多船多,将士精锐,从东京调遣过来的,已经够给南唐军压力了;而且郭绍这边还有大量的战船水师,对京口南唐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京口敌兵现在是瓮中之鳖,除了上岸毫无去路,但船却上不了岸,湖口援兵也来不了了,他们被消灭只是时间问题。郭绍确定自己已经稳操胜券!
郭绍坐到了桌案前,灯下摆着一张形势图,旁边砚台里有浅浅的墨汁。他坐了片刻,遂将铁盅里装的水倒了许多在砚台里,将墨汁调得很稀释很淡。然后提起毛笔,蘸了淡淡的墨水,在地图上把大周势力范围、南唐国国境全部涂上颜色。
整张图上,中间成片的大块部分已经变色。郭绍伸出手指,抚摸着南唐国这一大片位置。虽然只是一张纸,但他真实地感受到实力的极大增强。
无数的财富、无数的人口、广袤的地盘……
郭绍忽然有些许感触,当年微末之时,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也非常艰难;而现在,巨大的利益挡都挡不住,来得太快了。
他仍然有失控感,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洪流,但好在这股洪流是顺着自己的方向。而自己仍旧有调节它方向的能力的方法。郭绍长吁了一口气,闭目感受着船底的江水流淌。
……
……
(昨晚写第二章时,躺下休息,结果不小心睡着了,眼睛一睁开,太阳已经升起……实在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