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池州的烽火讯息
不久后符金盏授郭绍天下兵马大元帅兵符,郭绍遂请旨在殿前司南侧建立了一个临时军府,号“江南前营幕府”,专门负责经营南唐战事。枢密使王朴代郭绍掌兵印、主持诸事,下有宰相李谷、太常寺卿左攸、开封府左厅推官黄炳廉、客省使昝居润,还有枢密院事二人,官吏数十。
诸人收集整理消息、制定方略,按部就班地开始准备对南唐国发动战争的事宜。
不料就在这时,郭绍忽然得到消息:李处耘攻占了池州!
郭绍正在幕府大堂里坐着,听到王朴的话着实愣了一下,赶紧转身在背后的图上确认,又转头看向王朴:“池州?我没有听错?”
王朴不是个习惯开玩笑的人,他的表情也很严肃:“枢密院刚收到的奏报就是池州,寿州正南的池州!奏报在我手里,郭都点检看看便知。”
王朴上前来,把手里的奏报递给郭绍。郭绍拿到东西,不忘回头再确认了一下方位。
这……常言说得好,计划赶不上变化,看到池州的位置确实会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李处耘灭掉周行逢之后,主力原本在湖南洞庭湖一带;原本郭绍希望的是:李处耘部沿江东下,占领兵力比较薄弱的武昌节镇(南唐大将林仁肇;然后以武昌为据点,水陆顺江而下、前期目的是给予南唐国西面压力,对付以洪州(南昌)为中心的南唐军西南部主力。
武昌节镇在湖北,沿着长江过去是江西九江、鄱阳湖,池州在安徽,向东已经临近江苏了……从武昌到池州有不少重镇据点。
郭绍有点纳闷李处耘怎么动作那么快,忙展开奏报看了一番。
李处耘奏报,武平之战后他就派船队沿江东下巡航,本来只想打探一番南唐国动静;发现南唐军在江上尽力回避,并不阻拦。李处耘猜测金陵怕惹火烧身,并不愿意轻易与大周军冲突。
此时朝廷的嘉奖令到来,并受命李处耘临机决断之权。李处耘当时认为一旦进攻武昌就宣告进入战争状态,会打草惊蛇;而大周军的目标是金陵,东路若从武昌开始从大江南岸攻城拔寨,将面临无数的阻击,特别是湖口有南唐国重兵,恐难以东进。
于是李处耘临时采取大胆策略,下令水军船队数百艘先行,尝试渡过湖口(鄱阳湖入江口);果然没有被南唐军阻击。准备于江北的马步军遂急行跟进,从大江北岸追上水师。水军不久在池州西面烧毁了戒备不严的南唐军军寨,登岸后突袭池州,池州防备松懈一日破城。李处耘遂在夹江口凭借江心沙洲搭架浮桥,把主力调集过江,经营池州上下防务。
兵力不足不敢分兵进取,只占据池州快马传报以待援军。
郭绍看罢疾步来回踱步。王朴道:“李处耘的做法看似急进,实则极有大局思虑。
南唐国所凭据者,大江天堑;江南之战,重在水军。中原大军欲渡大江,先要在江上水战,水战不利,纵有百万铁骑也无计可施。中原水军欲入大江下游,有两条路:其一,从上游顺江而下;其二,沿江淮漕渠南下,从扬州瓜州渡入江。
除此之外,水师无法进入下游。也可在江边临时建造船只,但建造战船所需大量柞木、楠木需从陆路调运,靡费巨大;木料不适合,必被江南水军所败。
水陆从上游循江而下,难以急图,正如李处耘奏报所言,沿路重镇极多,单是湖口就难以突破。下游瓜州渡、京口,即南唐国润州(镇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南唐国定全力经营,江上水军众多、南岸重镇林立,渡江万分困难。
今李处耘占据池州,东临下游最为重要的渡口采石,只要在此地立足,进取江南就有了豁口。老夫谏言,应立刻全力支持李处耘,重新调整全盘方略。”
郭绍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李处耘部陆师主力是虎捷军左厢二万人,另有襄州周军水师、荆南缴获战船、蜀国缴获大小战船三百余艘。水上一时间是没法给予有力增援,攻陷池州后,南唐国肯定封锁湖口……趁池州浮桥未失,先调马步驰援,向池州囤积粮草,以防万一江上不利、李处耘于南岸孤立无援。”
“此法甚好。”王朴沉吟片刻,“目前淮南空虚,精兵齐聚东京,从何处调兵增援?”
郭绍道:“高彦俦的剑南军在寿州……”
“蜀国降兵?”王朴的脸色阴晴不定。
郭绍稍一犹豫,正色道:“我觉得高彦俦此人可靠,况且现在没有精锐的人马能就近增援。”
王朴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左攸、昝居润等人也来到了大堂,一众人把消息交流了一番。
郭绍拿了一张图,一声不吭地瞧着,脑海中仅靠李处耘的文字描述想象前线的光景。过得一会儿,他拿起笔在池州和九江之间的地方作了个记号,写上“皖口”二字。当下又在分类的卷宗里翻阅,果然查到了里面的记载,枢密院数月前就下令舒州节度使在皖水建造船只……属于那种用料不够规格,王朴口中“必败”的战船。
“咳咳……”郭绍发出一个声音。众人停止议论,纷纷转身过来。
郭绍道:“我认为先期增援不可拖延,可立刻下令剑南军左右二厢都指挥使高彦俦急行南下,听从西路军首领李处耘调遣;分别下令淮南诸镇节度使向池州调粮送兵。
李处耘抓住战机,将战事提前,虽有些仓促,但我们应该临机变通,立刻制定以李处耘部为中心的战略。
第二步,下令舒州节度使率皖水水军从皖口入长江,防备西面湖口南唐军东下,以为阻击和预警的作用。建议李处耘将剑南军调动至西面,作出从陆路攻打湖口的形势,以恐吓湖口守军。
下令襄州节度使为西面都部署,即可出兵至江陵府渡江,并令房、均、邓、唐、申、随、安、郢调兵调粮增援,攻打武昌节镇;若取武昌,则趋江州(九江),于西面威胁南唐军腹背。
此番部署是为了减轻李处耘在西面的压力。
第三步,韩通水师过淮河后,立刻从漕渠南下扬州,威胁东部南唐水军,寻机决战;进言太后下旨催促吴越国出兵进攻润州。此番为了减轻李处耘东面水上威胁。
第四步,调动侍卫司精兵南下后续增援池州;进言太后部署兵马防备北汉。然后我与前营幕府诸公率殿前司主力南下,临阵协调各路作战……目标:采石渡口!”
大堂内变得鸦雀无声,因为郭绍说的内容比较多,大伙儿都在回想思考。但是王朴和李谷看郭绍的目光又与以前不同了……毕竟郭绍是个武夫,能短时间内就理清局面十分稀奇。
牵一发动全身,一旦开战,沿江千里战线都要动荡,到处都可能发生战事影响全局。能从纷乱的形势下,抓住中心、关键、线索确实需要头脑。
郭绍虽是武夫,文章和字写得很烂,但他的思维并不僵化,毕竟在现代受过多年教育思维训练,想法还是有不少的。
曾经能够掌握大局、文治武功、经验丰富的强主已经不在了,郭绍是第一次主持这么大的战局;攻打蜀国是完全不同的经历,因为蜀国入境处道路狭窄、途径单一,难度在于攻险而不在部署。南唐国不同,水陆二维作战,战线广袤,情况比较复杂,更加考验决策者的部署。
郭绍无法断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中用,因为没有类似的经验。但是他这段时间已调整了心态……世上本没有路,走过了才有路,不尝试怎么能得出结果?
他见众人没有开口,又道:“咱们现在就着手开始办,王使君即可对高彦俦下调令。剩下的人,准备纸墨,咱们先制定出草稿。”
一时间大伙儿有了事做,不由自主地听从郭绍的安排,各自忙活起来。王朴一面差人安排使官快马,一面进衙署取印写调令。
郭绍的口气平和,但是目光有神,说话流利而快速,表现出了精力充沛头脑清楚的形象,官吏们此时已在不知不觉中信任他了。
“大略有一个关键目标,采石渡口;围绕一个中心突破口,李处耘部。然后分作四个步骤,第一步咱们幕府既获太后授兵权、已经决策实施了。”郭绍对左攸说道,“左少卿来书写总体作战纲领……别的人从前到后各自写步骤,我与你们分别叙述。先做出草稿,然后商议查漏补缺;完善后,明日一早便入朝呈报太后及中枢重臣,确定实施计划。”
王朴掌印,办好了事返回大堂,便在一旁查阅前段时间整理好的卷宗,一面思索郭绍提出的方略。
整个草稿并不算冗长,大伙儿反复推论,解散后各自细查。中午、晚膳都在殿前司吃了,郭绍和王朴等数人晚上也住在衙署的套房内,以节省来回的时间。
李处耘的干法,无疑一下子就把战争推入紧张的气氛中;大事往往在开头才是决定性的,因为随着形势发展,路会越来越窄、结果会越来越清晰,可控性就很小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掠国分财
次日金祥殿议事,王朴提出见解:“湖口南唐军很难威胁池州。
臣闻李璟在南都病重,南唐国国主李煜文弱之辈、刚继任王位,威望不能慑服诸臣。其国内文臣武将虽多,却是派系林立,有南迁的北方士族,亦有淮南、南都、江东等本地人,还有受降闽楚诸国的文武,这些人互不能信任,相互攻讦;其王室中枢亦不能压制。这等状况,难以及时反应全力围攻李处耘。
而反观我朝,禁军全部承袭(后)汉朝,经太祖、先帝两代雄主励精图治,内外一体;先帝驾崩后,太后摄政,平定叛乱,朝政清明。
池州忧情,是因我朝将南唐国视作政通人和。如若南唐国内外兼修,以其实力,我朝焉能轻图之?
湖口敌军水师,属南唐国镇南节度使朱令赟统率……太后请看上呈卷宗第三卷敌将篇,有朱令赟的备档。此人朱匡业之子,不见有建树;其父稍强,也无多进取之心。淮南之战时,李璟问策,朱匡业答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其父如此,子又有多少胆识?
故曰,李处耘在池州无虑也。”
里面的帘子内人影晃动,郭绍看不清符金盏,她也没有说话。
郭绍当即便道:“臣赞成王使君的推断,可以高彦俦、襄&长&风&文学 {www}.{cf}{wx}.{net}州节度使牵制西面,韩通牵制东面以恐吓南唐军妄动……但大略不可以侥幸,应该以备万一。”
郭绍和王朴的思维模式不太一样,王朴注重道理,郭绍注重逻辑。他说道:“若朱令赟部(南唐湖口水军)不顾一切东下,确实存在切断李处耘退路的可能。咱们不能让形势走入死胡同,需要一个预备方案,早作准备……第一,向池州运粮以支撑李处耘诸部长期戍守;第二,臣举荐袁彦到江陵府训练水军,建议传旨驻守蜀地的向拱、王溥调集两川战船向江陵府(荆州)聚拢。
万一李处耘在池州被切断水路;军府便调整部署,停止激进策略。以禁军主力从江陵府渡江,汇合袁彦的水军水陆东下,打通与李处耘部的联系,改主要方略为从西向东平缓推进……”
符金盏终于开口道:“你们呈上的方略,哀家同意了,先就照这个谋划。派人去南唐国都城传诏,劝李煜纳土归降。”
……
东京大梁城已经完全笼罩在战争的气氛之中。许多正在休整的士卒重新回到军营,成车的钱财从皇城运到各处军营奖赏将士,还有很多猪羊被宰杀改善武夫们的伙食……这种场面是个习惯,一般要让禁军出去卖命时,朝廷都会对将士额外厚赏,以好让武夫们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去卖命。
周朝以来,朝廷对军队更有控制力了;后汉的时候更夸张,郭威打进东京,禁军不仅不抵抗、还打开城门带路,传说就是后汉皇室打仗前还舍不得赏钱的缘故(武夫们误传)。
赏钱最多的是殿前司虎贲军左厢、控鹤军弓箭直、马军直,这支人马要跟郭绍去征南唐;还有龙捷军左厢张光翰部,他们要调动至黄河北岸的相州驻扎,卫王符彦卿被任命为北面都部署,张光翰被要求听从黄河北岸都部署的节制……晋州节度使慕容延钊被调动至河阳三镇统率河阳军、以及驻扎在那里的淮南籍感德军。东京也留了重兵,猛将杨彪被要求留守殿前司统领虎贲军右厢。
郭绍觉得杨彪的综合能力比李处耘差了不少,但也算比较有头脑的人,关键是靠得住。他要留一个靠得住的大将,以便太后在必要时有人可用。
禁军将士大部分的家都在东京城,动员起来比较快。一部分本来就在军营值守,一部分也在城内。整个过程只需要几天时间,先聚集起来赏钱分肉,然后把东西拿回家和家眷道别,接着再到军营集结开拔……和当年郭绍做十将时的过程差不多。
赏了钱大伙儿都兴高采烈,但是和在成都府分钱没法比,毕竟不是时时都能发财。
不过对于姚二牛来说已经算非常丰厚了,他没赶上上次发财,虽然庆功时所有禁军将士都有奖赏,但显然比打到成都府的士卒要少。姚二牛本来是殿前司“下营”的士卒,就是早几年前赵匡胤主持整顿殿前司时被淘汰去屯田的下等兵……不过后来殿前司诸军连年征战,打完李重进打蜀国,死了一些人;除了从地方节镇输送精兵补充兵员,以前被淘汰的比较青壮的士兵又重新回到了职业兵的编制,姚二牛就是其中之一。
他比较年轻,不过个头不如一般精兵高壮,勉强合格那种。上次殿前司到屯营选兵,姚二牛用出吃奶的力拉开了一张强弓,于是就被收编。
职业兵和屯兵过的日子完全是两码事,职业兵有钱有粮,都是国库直接供给。姚二牛本来想好好干的,不料上次在校场上多嘴,弄得他压力很大……他在殿前司都点检面前说,以后郭绍干不成大将了、可以去打铁也混得不错。然后上头的指挥使张建奎对他十分不满。
姚二牛琢磨着,下次要是再淘汰冗兵重新选拔,自己会不会被那张建奎打发去种地?
不过现在还好,领了赏钱能松一口气了……等回到家里交了钱财和分的猪肉,一家子都应该会很高兴,终于可以交清租借的租金了。姚二牛刚选拔上来不久,在东京的家底比较薄;在这乱世,到处的土地和房屋都不值钱,独独东京的地是寸土寸金,姚二牛还买不起。
本来军饷不少,无奈姚家实在吃白饭多了。姚二牛父母都在,父亲年龄很大;曾经有个大哥,死了以后留下嫂子和侄子;还有个妹妹的丈夫也死了,带回来一个小丫头。全家七口人,就姚二牛一个人能挣钱……姚二牛个头不算大,却特能吃,连他老娘和妹妹也一样,饭量很大。
姚二牛走到家门口,见他爹的菜摊子上没人,屋子里吵吵嚷嚷的很热闹。以为全家人是在等他,不料一进门,发现堂屋里一屋子人,他站在门口愣了。
“二牛,这是你姨!”老娘提醒了一句。
姚二牛这才回过神来,忙呆呆地唤了一声,刚刚从板凳上站起来的妇人便是他的姨……老娘的妹妹。不仅如此,姨的身边还有两个人,大的是表妹、小的是表弟。
于是堂屋里的人增加到了十人。
姨娘高兴地说几年不见,二牛都长这么大了,一番嘘寒问暖十分亲热。接着她又诉苦:“家乡饥荒,村里人都出去逃荒了,大部分朝西边走,两个月前俺听人带话姐姐家搬到了大梁,就过来看看你们……”
姚二牛的性子有点木讷,但脑子还是不笨,一下子明白了:姨娘家三口人要在姚家吃饭。
姚二牛无奈,总不能把自己的姨娘撵走,当下没说什么。他把提回来的钱袋子和一大只猪腿交给老娘,顿时姨娘和表妹的眼睛都亮了……他们一定以为姚二牛是财主。
实际上他老娘是有苦说不出,平素的军饷和赏钱相比普通百姓不少,但一般人家也不用一个人养活七到十口人,在东京还没地没屋。姚二牛干的是卖命的活,万一哪天战死了,一家子老弱妇孺。
这边提回来的猪腿,只能留下一块,别的要拿到市上去换钱买粮能更合用。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一盘薄薄的肉片放在桌子上,当然这对姨娘他们家来说已经够厉害了,居然还有肉!表弟急不可耐地要拿筷子去夹,被他姐姐制止了,小声道:“表兄要下力,不是给你吃的。”
姚二牛也不好意思吃,等到烤熟的麦饼和菜羹上来,他便敞开肚皮吃麦饼。一口气吃了一斤多,转头看方桌周围的人时,大伙儿一言不发,都在拼命吃……但是不能管饱,一人一块吃完了就喝菜粥,水管饱。只有姚二牛能吃饱,因为他要保持强壮的身体才能受禁军所用。
“咱们家一天两顿,晚上不吃的……”老娘的声音悄悄说道。
姚二牛没吭声,离开了饭桌。他的嫂嫂和妹妹不一会儿便过来帮他收拾东西,全身家当就只有一副盔甲看起来很值钱……甲坊署配给的,新制板甲,平整成流线型的铁板、做工精良的锁子甲镶嵌,崭新泛着金属的光泽,其工艺和姚二牛家一贫如洗的模样简直非常不相配,好像是两个世道的东西融合在了一起。
他吃饱了就躺在一堆茅草上,看着两个妇人细心地给他收拾行装。心里琢磨,侄子让他娘养着比较好,到底是姚家的血脉;妹妹那个小丫头长到十多岁反正就嫁了,不如给她凑点嫁妆改嫁出去。
茅草蛰得他脖子上又痒又疼,他忍不住伸手挠了一阵,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发呆。
“抢了南唐国分大钱!”姚二牛半天了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第四百二十九章 八十万会猎于吴
十月初,韩通水师自漕渠抵达扬州东南瓜州渡附近,大舰在前、沿河南下,欲入长江。(位置在南京东边,镇江市附近。)
此时池州之战发生弥月,金陵已调动军队加强东面防御。南唐国大将刘澄受命部署东面,他将南唐军水师齐聚京口(镇江),闻讯周师南下,以大舰载芦苇猛火油突入漕渠。
时值东面海风猛吹,南唐军大舰冲到周军战船东侧,点火焚|烧。顿时大火冲天,猛火油(石油)烧起来黑烟滚滚,浇水也无济于事;满船的芦苇燃起大火更是惊人,如同满山的野火一般,百步外都被烤得烫人。火势在东风中向周军战船蔓延,不一会儿前侧的一艘周军大船就燃起熊熊大火。
烧尽的黑灰在灼热的气流中向半空猛冲,整个天空都布满了黑尘,在远处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周军战船上的将士已顾不上救火,火焰在风中肆虐,靠近就被烧死,甲板上的士卒乱作一团,跳江淹死者甚众。将士多少都披着甲胄,水战中相比沉船和落水的危险,来自敌军的箭矢攻击更容易让人丧命;穿着铁甲的人落水便是立刻要被淹死。着甲少的也很难存活,十月间江水寒冷,会水的人也坚持不了多久,何况衣服穿得比较厚打湿后十分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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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下面划水踩水车的人,暂时没被烧到,许多人脱光衣服,抱着木头跳江了。河面上喊叫四起,一片狼藉。
长江南岸,一个武将正在“哈哈”大笑,他遥指远处冲天的火光,笑得捧着肚子几乎要在地上打滚。此人便是刘澄,周围一众南唐将士也在庆贺。不远处有个魁梧大汉却冷眼看着那边的一群人,魁梧大汉便是林仁肇。
林仁肇刚被任命为南都留守(南昌),还没离京,先赶到京口来观战了。
刘澄笑了半天,终于发现了旁观的林仁肇,便上前来打招呼:“林将军观我今日之战何如,可称大捷?”他说罢也没怎么看重刘仁瞻,犹自伸手接住一缕黑尘,抬头看了一眼,伸手抚弄发髻、仿佛一个爱干净的人在抖灰尘一般,“火势太旺,烟灰都飘过大江了!”
不料林仁肇没好气地说道:“烧毁了一艘周军战船,就叫大捷吗?”
刘澄顿时很不高兴……都是同僚,你就算不愿意恭贺,不吭声不就完了?刘澄收住笑意,冷冷道:“林将军兴许不懂,漕渠的河谷可没大江那般深,两艘大舰烧沉在河中,周军战船一时半会儿就别想入江了。”
林仁肇道:“这有何难,清理河道,把较大的残骸拉出去就行了,最多不过能挡几天工夫。周军吃了亏,下次突破河口必观风向,火攻的法子就能用一次。”
刘澄愣了愣:“漕渠口窄,大江江宽。敌船欲出漕渠,必排长纵阵,我以战船日夜巡江,观之欲出则以优势战船群起攻之,封锁河口。周军不能出漕渠也。”
林仁肇道:“大江江防,重要的是采石;周军西面攻取池州,明显就是冲着采石来的,否则他们绕过湖口(鄱阳湖)到此地两面受敌所为何故?而京口水面辽阔,我军只需在润州水陆经营防务,敌军难以从此地入寇……刘将军却把东面水军全部耗在此地,采石江面怎么与周军作战?”
长江下游虽然很长,但适合大军渡江的地方并不多;就比如大部分江岸水浅,船只还没靠岸就要搁浅,渡口通常有凸向江心的地段,便于船只在深水区靠岸。这些地方经过千百年的经营,多半已成了人们耳熟能详的渡口,比如京口、采石这等地名。
刘澄恼道:“我受命部署东面防御,你却和我扯采石的事。要不你去朝里与陛下说去,与我说是什么意思?”
刘澄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林仁肇愣住了,口不能辩,当下无奈只好离开江边。听得刘澄在身后叽里咕噜一通,好像在说自己的坏话,林仁肇情知一不小心把他给得罪了,不过林仁肇对这等事并不在意。
……林仁肇骑马返回江宁城,越想越觉得不妙,池州被占领快一个月了,朝廷没有作出什么有用的部署,不仅没有要赶紧夺回池州的迹象、连采石也没有增援防务;反而把东部的水师全部集中在京口,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
他左思右想,自己已经被下旨去洪州赴任,现在是见不到君王了,便想起一个人来:陈乔(郭绍找刘仁瞻问策时,刘仁瞻提起过这个人)。此人是光政院辅政,太上皇把上位传给国主李煜时,钦点的辅佐大臣,在朝里很说得起话。
关键是陈乔不像别的那些人,陈乔很看得起林仁肇,很早之前就在国主面前推荐说:使林仁肇在外带兵,陈某在中枢掌政,我国虽国土狭小,中原也难以图谋。对林仁肇的盛赞不吝美言。
于是林仁肇就赶着去陈府,想找陈乔说说自己的军事见解,商议一下江防。
不料陈乔直接拒绝了林仁肇拜访,而且很不客气地叫人把他从大门口轰走。林仁肇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地赶紧离开了陈府,刚走到一个僻静的小街,忽然身后有人道:“林将军请上马车来。”
林仁肇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的文士。但他自持勇武,又在都城街上,根本不怕,当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上了那辆马车。马车立刻离开了原处。
文士皱眉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一个即将出京的外将,跑到陈公大门口拜访,陈公与你是什么关系?难道不怕人说内外勾结?”
林仁肇纳闷道:“我与陈公同朝为臣,连见面都不能?”
文士叹道:“陈公也说,你这人的短处就是不懂世故。前阵子已经有人弹劾你不听节制擅自回京,如今你要去洪州,又有人说你想献洪州投降周朝廷。你究竟得罪了多少人?”
林仁肇骂道:“娘|的,一点小事就记恨在心,这等小人怎么做上官的!”
文士道:“你是闽国降将,本来很多人就看不起你,你还经常出言不逊、毫无恭敬之心,谁也不服……罢了,罢了。陈公知道你来府前,便猜你要说江防的事。陈公让我给你带话,抓紧时间详细写下来,明日一早到刚才咱们见面那个巷口,我来取。”
林仁肇道:“我文才不多……”
“写明白意思就行,又不是让你考状元。”文士没好气地说。
俩人说了没几句话,文士便急着把林仁肇赶下马车了。
林仁肇回到住处,提起笔就又是挠头又是咬笔杆,不知道怎么下笔。当下丢掉毛笔,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心里想的倒是很清楚了。
他认为当前的形势,防御最重要的是采石,进攻则以水军切断池州敌军退路为要……南唐国军队的水师是最不吃亏的兵种,反而陆上马步战力不如周军。
东面水军一部分牵制漕渠来的周军,漕渠水道狭浅,周军调兵并不容易;一部分循江而上,与湖口水军两面夹击,切断敌军从池州突破江防的通道。再加固采石等地防备,让池州敌军陷入围合之地……
林仁肇琢磨了许久,总结出自己的见解:先防采石,后防上游,逐次依托重镇城墙、水上优势抵抗。
……
陈乔将林仁肇的方略润色安排,上呈李煜。
但这一份东西只是无数的奏疏之一,李煜面前摆满了案牍。不仅如此,周朝还派了使臣来恐吓他,号称三路八十万大军水陆俱下,灭亡南唐国只在旦夕之间!
其中宣称主力大军数十万已过漕渠,克日就到江宁城下云云。敌军离得最近的一股确实是扬州那边的韩通部水师,李煜也得到了情报,扬州东面的战船连绵数十里,船只荫蔽整个河面;并有大片陆上步骑精兵进入淮南。
家门口囤积的重兵显然是最让李煜感到恐慌的一处;而池州、武昌相继奏报受到攻击,都很要紧,不过毕竟要稍微远一些,还在千百里路之遥。
就在这时,刘澄捷报,号称在京口大败周军。刘澄上书,巧借东风火攻周师,烧|死周军水兵无算,沉毁的大船堵住漕渠,周军狼狈败北云云。
李煜听到官宦大呼捷报,先看了刘澄的奏报。眼皮底下胜了一场,李煜顿时微微感到有些宽慰……他又想起刘澄在朝时,态度恭敬,不嫌国主登基不久,处处恭维维护自己,李煜顿时觉得刘澄实乃栋梁之才。急忙传旨宦官,携重金和圣旨前去润州嘉奖刘澄,让他继续用心东面防务部署。
接着李煜发现了陈乔的奏书,这是个重要的大臣,拿起来一看是江防方略。其中说得头头是道,李煜看完觉得颇有道理,先找个时间召集大臣观摩商议一番。
就在这时,有翰林院官员求见,并悄悄告诉李煜,陈乔派人私会林仁肇,并将他们如何接头、如何在马车上窃窃私语密议等细节说得一清二楚。
官员说完提醒道:“陛下,陈乔是南都洪州籍贯,林仁肇这回是去洪州任职……倒是有点巧哩,可惜没听清他们究竟密议了什么内容。”
第四百三十章 难被信任的人们
李煜刚刚登位,王位还没坐稳,情势便变得十分纷乱。他在御书房内来回踱着步子,难以掩盖内心的徘徊。
南唐国相比别国,文官制度更加成熟;很难发生吴越国那种轻易就被武将发动政|变的事,也不容易像中原王朝一般动不动就改朝换代。但正因如此,内部博弈更加复杂。在兵祸汹汹的天下大势中,骄兵悍将仍然不好控制。
林仁肇一个闽国降将,常常自作主张肆无忌惮,他心里是怎么个想法谁知道?
李煜琢磨:林仁肇一个闽国人,根本没把国家社稷瞧在眼里,他只是把南唐国看作是暂时栖身的地方。所以才会一面沽名钓誉装作良将忠诚的模样,一面随时准备另攀高枝。
但林仁肇在一些人嘴里,确实是个良将。李煜不想把自己弄得众叛亲离、孤家寡人,这样形势会更加糟糕。
……于是到了召见大臣议事时,李煜便说:林仁肇和镇南节度使朱令赟不和,让他去做南都留守会与节度使朱令赟发生争执,更不利于催促朱令赟率军驰援。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众臣都没有异议。光政院辅政陈乔又想重新给林仁肇安排个差遣,举荐他率军去采石部署防务。
李煜听到这里心里只犯嘀咕,陈乔显然没**长**风**文学 能体察圣心……什么林仁肇和朱令赟不和只是借口,根本原因是李煜不信任林仁肇。采石是长江防线很重要的地方,万一那厮献了采石,在周朝廷里不就是大功一件?
李煜沉吟片刻,表面上同意了陈乔的提议,下旨道:“改任林仁肇为神卫统军都虞候。”
这道命令的用意就很细腻了,因为神卫统军都指挥使是皇甫继勋,就算今后要增援采石,主将也是皇甫继勋;名义上听从了陈乔的建议把林仁肇用在采石,实则主掌兵权的人是他上司。相比林仁肇,皇甫继勋就可靠多了……皇甫继勋是南唐国忠良之后,父兄全部都为南唐国的战争牺牲了性命,就算为了英勇的父兄,皇甫继勋都不可能背叛南唐。
……
郭绍率殿前司精兵一万多人抵达扬州,作出重点进攻方向在京口的迹象;虎贲军另一路去向淮南中部地区。沿途又下令各镇节度使派兵增援,陆续组成了一支三万多人的镇兵、另有各州县调集的民壮无数,东路军号称水陆四十万向扬州聚集。
郭绍下令把先到的人马沿江尽量宽地摆开,于是长江北岸连营数十里,旌旗如云人马四海,声势十分壮大。
他干完这些事就去扬州东岸水寨见韩通。
“韩将军别按兵不动,继续向京口进攻,给南唐军施加压力。”郭绍见面就直接催促。
韩通愁眉道:“南唐军把水师重兵齐聚京口,漕渠水道狭窄,强攻恐难凑效……前阵子我被几次催促,心急之下才致使首战失利,被南唐军焚|毁了大舰一艘,河道也堵了几天。”
跟着郭绍前来的史彦超听罢哼哼道:“韩都使自个疏忽了,不看风向就上,一句话就把责任推卸掉,还是真是轻巧。”
韩瞪眼顿时瞪圆了大眼,一脸恼怒:“你行,你来打水战!”
史彦超一脸冷笑,根本不惧任何人,说道:“老子是殿前司的人,可是从来没说对手太强就不敢冲的。姓韩的,你在战阵上怂了,还想在老子面前找回点威风?”
韩通气得怒容瞪目,拳头都捏紧了。郭绍适时地说道:“胜败兵家常事,吃点亏不算什么。不过韩将军今后还是要稍稍谨慎一点,将士都有家有室,虽然打仗就要死人难以避免,但最好不要让大伙儿因为大将的判断失误无益送命。”
韩通还在气头上,在郭绍面前也没好态度,一脸不悦道:“现在进攻就是让将士无益送命!”
“你想抗命?”史彦超冷笑着看着韩通。
“你给我闭嘴!”郭绍骂了一声,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递过去,“韩将军兴许还没搞清楚朝廷的方略,这一份你留着。记住,这是军机,只有重要的大将能参详。”
韩通接过东西翻看。
郭绍道:“咱们在京口对岸作出声势,就是为了把南唐水军主力吸引到这里。韩将军虽有小错,但总体达到了战略目的,功不掩过。我将大军摆在江畔,又催促韩将军攻打水面,意图便是如此……李处耘部压力减轻,才能腾出手来进取采石。
打仗就要死人,水军将士付出少量伤亡攻击南唐军,却保障了李处耘、高彦俦等部五万多人的安全。这种代价就不是判断失误,而是划算的做法。韩将军部下和李处耘部下都是人命。
朝廷论功,不论杀伤多少,最重要的是打赢南唐之战,谁在此战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谁的功劳就最大!”
韩通默默听着,没有吭声。
郭绍又对这个比自己年龄大许多的大将语重心长地说道:“兵者,关系国家存亡,无数人的生死。韩将军切勿意气用事,当以朝廷作出的决策为要。”
韩通这才抱拳道:“末将愿遵郭大帅将领。”
郭绍听罢松了一口气,在场的史彦超和韩通都不是好相与的人,脾气也都不好,与他们相处实在很影响心情……不过最近史彦超倒是不在自己面前托大了,只在别人面前装大,这倒让郭绍省心了不少。这俩人虽然难相处,但确实有本事。史彦超武艺高强勇猛非常,号大周第一猛将;韩通也不是浪得虚名,此人身经百战,从淮南之战开始奉柴荣旨意主持水军,多次办事都很靠谱,这种人办事不会出大问题、叫人觉得比较踏实。
郭绍道:“战争上千变万化,韩将军临机可不用等待回复自行决断。事后解释便行了,只要以大略意图为考虑,一切都不予问罪。”
韩通听罢,看郭绍的目光又有些不同,当下鞠躬拜服。
郭绍站起身来:“我就不多留了,韩将军寻机尽快发动攻击,要让南唐军真正感受到威胁。”
……郭绍骑马返回扬州中军行辕,忽闻李处耘有军报急传来。
李处耘在信中说,探得采石(南京西南面)南唐军此时防守松懈麻痹大意,战机难得,欲抓住机会尽快进去采石。打算把高彦俦的剑南军调动至皖口防备西面,留罗彦环率数千人守备池州;自率主力水陆并进攻打采石。
郭绍看完了就把奏报递给王朴,王朴表示早就自己看过了,又传给别的文武。
王朴直言不讳道:“李处耘想把高彦俦调到皖口(池州西线),是不信任蜀军降兵的原因,否则他现在正缺兵力,不应该调走高彦俦两万多重兵。”
左攸道:“蜀军留在池州附近,万一反水,不仅帮不了李处耘,还威胁他的腹背。李处耘恐怕就担心这个。”
郭绍皱眉道:“探明湖口有重兵,南都(南昌)是南唐国陪都,附近的水陆兵力不下十万。他们若要向东挺进,最可能走的是水路;而皖口最缺的不是兵,而是可靠的战船。高彦俦的步骑去皖口陆上,毫无作用;李处耘竟然还让他们屯守在江北,完全是浪费兵力。李处耘如此部署,池州空虚,万一湖口军到来,丢了城池他连退路都没有……”
王朴说道:“李处耘可能认为湖口敌军没法及时前来,老夫也这么觉得。”
郭绍想了许久,说道:“快马下令李处耘,让高彦俦加入进攻采石的序列,此地至关重要,要打就得兵力充足。另下令庐州的虎贲军第四、第五、第六军,立刻向池州驰援。”
左攸提醒道:“高彦俦不会拖后腿?”
郭绍毫不犹豫道:“我早想明白了,如果觉得那帮完全不可靠,那么剑南军耗费军需就没有存在的必要!高彦俦和其副将侯茂,在蜀国之战中的表现,算不上高明,但绝不是草包。你们放心好了,采石之战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王朴这时也支持郭绍的说法:“高彦俦刚被朝廷重用,这次他正是立功奠定地位的机会,只要高彦俦不是昏庸之人,他应该抓住这种难得的机遇。”
既然主持“江南前营军府”的枢密使都支持郭绍的决定,军令就可以马上下达了。
郭绍又道:“给李处耘的信件中加一份附件,让他把在采石收集到的各种消息都写成奏报,报到中军军府来。”
因为长江中下游水面一向都是南唐国控制,江北要了解的南岸消息颇费周折,都是很久以前的情报,难以及时了解南唐国在江南的动静。不过李处耘在池州要派斥候细作可以直接从陆路,就更容易了。
王朴去吩咐人写军令,然后自己取印签名。郭绍转过身,在墙上的一副长窄的长江全图上细看,他用手指沿着标注池州的地方沿粗线条向右抚过(不少古人画图的习惯上南下北,自己坐的方向是北,面向南面;但郭绍画图仍旧上北下南),然后他拿着直尺去量大致路程。
第四百三十一章 当涂
十月中旬,郭绍闻讯李处耘攻占了铜陵(池州东北)。
情况有点复杂。池州附近江中有两块江心洲,叫凤仪、长乡,江心洲的存在大大缩短了横渡长江的距离,让李处耘搭建浮桥成为可能。但是此处江水较急、水面也并不狭窄,脆弱的浮桥没几天就破坏了。
剑南军高彦俦部还在江北,奉命正在乘船渡江,没赶上李处耘的主力。李处耘急着就进军铜陵,攻占了南唐军的驻地、水寨,缴获战船二百余艘……而此时高彦俦的人马还在池州没完全渡过长江。
李处耘一路势如破竹,武将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收不住,他占领铜陵后马不停蹄,继续北进芜湖。完全不顾湖口(鄱阳湖)方向的威胁和高彦俦的状况。
郭绍坐不住了,急忙传令将中军行辕搬迁至和州(马鞍山市采石矶对岸的和县),就近关注江南的战况。又派人催促庐州虎贲军一部,急行赶往池州。
下旬,芜湖南唐驻军空虚,大败。李处耘一万余众占领此地后,留驻少量兵马,继续窥欲采石渡口附近的当涂镇……郭绍得到奏报之时,李处耘已经向当涂进发。
……和州府衙大堂内,郭绍能做的只有拿尺子不断丈量着各地之间的距离。
王朴在旁边文学 说道:“李处耘比史彦超还冲得快……”
史彦超的表情十分尴尬,此时也没法揭李处耘的短。
郭绍有种踩刹车都刹不住的感受,芜湖到当涂不过数十里,就算现在派人去下令李处耘停止进攻也来不及,说不定现在李处耘已经到达了当涂……更何况郭绍压根不想制止李处耘,否则他早就该下令。
当涂镇就是兵书史册上老是提起的“姑孰”,书上总是提起的地方,就是非常重要的战略重地,因为老是在这些地名发生战争,才会被多次提起。此地控额采石、江宁府上游,江南地区非常要紧的地方……打下这个城,采石渡口就是囊中之物。
只要占领此地,战火就直接烧向南唐国中枢江宁府,长江天险的阻挡作用就如同荡然无存。中央突破,非常快速的进攻路线;相比从上游逐城逐地推进,这条路就是捷径。李处耘贪功,郭绍同样心急。
南唐国这国防经营得实在有漏洞,郭绍也不愿意制止李处耘,否则将来重提此役,他可能会被质疑胆小怕事怠误战机。
但同时郭绍也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南唐国的实力仍旧很强,各地少说也有几十万兵力,这不是虚数。而李处耘几万人在其国境中部,四面都有威胁,他还在后援未到、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将战线拉了几百里长,孤军深入至南唐国战略重地。
郭绍感觉到李处耘的做法非常冒险,承受不起任何一次意外,一旦战败,从当涂到池州、池州到江北,整个战线都要断裂。
“时近十一月,开战已经一个多月了。”郭绍沉吟道,“南都敌军仍旧按兵不动,他们不来了?”
王朴道:“朱令赟若是会从湖口来,早就该来了。李煜或朱令赟能让湖口援军拖延一个多月,就会拖延更久……”他又劝道,“李处耘能在大江一路穿针插线,定是有见识的人,他急着进攻当涂,应该有胜算才是。”
郭绍来回踱着步子:“江宁府(南京)要增援当涂,路程也并不远……只希望李煜继续失误,南唐国朝堂依旧像此前那样反应迟钝。”
……
当涂镇,李处耘率先策马奔到了姑溪河南岸,大军还在后方,他们一路过来还和南唐军斥候发生了冲突。
古旧的城墙城楼隔河相望,李处耘勒马先观察了一番视线内的城池,这座城并不大,但南唐国在地处置有一个节镇雄远军;砖包的墙、还有护城河,都让它看起来与别的小城不太一样。城南的姑溪河成了当涂南面天然的护城河,城墙中还开有水门,东西北三面也挖掘了护城河……这城若是用心防守,并不好攻打。
姑溪河上有南唐军零星战船巡航,上面的人都看得清楚,但战船并没有贸然过来威胁李处耘这队人马,他们只在河上远远观望。
李处耘回顾周围,一片平坦的开阔地,非常适合大军摆开战阵。他站的这地方,正面北边就横着姑溪河和当涂镇,东边是南北流向的青山河汇入姑溪河,然后向西流入长江;李处耘站的西边,以及当涂城西边都是一片开阔地。
身后远远传来了马的嘶鸣,李处耘转过头,只见几条大路上的军队已经出现在视线内,自己的人马正在向这边挺进。
而当涂城西边、姑溪河对岸也隐隐有南唐军的迹象,南唐军似乎在西边城外部署了兵力。
李处耘侧目看偏西的太阳,便道:“传令各部,择地扎营。晚上派出细作过河,禀报南唐军的状况。”
“得令!”
龙捷军右厢都指挥使张令铎这时问道:“李公已有取当涂之策?”
“没有。”李处耘坦然道,“此城工事严整,咱们现在人太少了,强攻难以凑效。”
张令铎问道:“是否等待高彦俦援军?”
李处耘不以为然道:“蜀国人哪愿意为咱们卖命,不太中用,别惦记了……不必等待,我军不攻城,先渡姑溪河,夺占采石矶。
当涂城守军没有实力挡住我部。首先他们的水军很薄弱,显然没有援军前来加强防御;其次南唐军龟缩在姑溪河北岸,一副死守的迹象,只有兵力不足才会如此保守。”
李处耘骑马沿着河流向西走,一直走到长江边上,太阳都快下山了。众将士劝他返回军营,他仍旧坐在马上亲眼观察周围的情况。
向西看去,长江江面在此处十分狭窄,但对岸不是江北,而是江心洲;如果不是事先探明了地形,走到这里一看,可能还以为长江在这里变窄了,对面就是江北陆地……其实不然,只是因为这片江心洲太大,把江水分作了两股。
北面不远的地方,就是长江下游最重要的渡口之一采石矶,只不过现在李处耘用眼睛还看不到。他的目光望着北面的地平线,想象得到那个地方。
采石矶对面是江心洲北角,对岸就是江北和州地盘了。李处耘已得知郭绍将中军行辕迁到了和州,此时俩人之间已经离得很近。
采石矶这个地方非常重要,历来就是北方进攻江南的突破口;而从郭绍制定的攻南唐方略来看,目标也是这里,此地将是全盘战役的核心。
李处耘暗地里琢磨:拿下采石,别的武将的功劳谁也没我大!只要将来郭绍一旦登基,老夫凭借去年东京兵变、今年攻南唐之战的两大最关键的功劳,就将奠定李家百年的气运!
“明日渡河清扫当涂城外的南唐军,然后攻打采石矶,达到目的就在采石架通大江浮桥,到时候江北援军渡江,再图当涂城。”李处耘对部将说道。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龙捷军右厢精锐主力便在姑溪河南岸,靠江布阵摆开。早晨水面上先打起来,南唐军水上很快就被扫荡干净。此地最重要的作用是控额长江渡口,但南唐军在这里的水师居然很少,完全不是周军三百多艘战舰的对手。
太阳升起时,吃水较浅的周军战船已进入姑溪河活动。
北岸南唐军大片人马与周军战阵隔河相望,但这并不能阻挡周军渡过狭窄的姑溪河。光是城池西面,河岸就有十余里地,南唐军不可能把原本就不多的人马分散在江畔。
周军水师一部两百多人率先在一个地方上岸,南唐军向那边调动骑兵过去了。李处耘策马赶到渡河的地方时,只见南唐骑兵已冲散了水师步兵的方阵,对岸杀声震天,刀枪乱舞正在混战。更多的水师将士弃舟登岸,在江边集结战阵。
厢都指挥使张令铎的性子有点急,看了一会儿便嚷嚷道:“看那帮水军打仗看得憋气,让我带兵乘船过去!”
张令铎和李处耘没多大关系,他一个厢都指挥使现在也不能掌握龙捷军右厢兵权。于是李处耘没有制止他。
张令铎遂带着亲兵弃马上船,渡过姑溪河。河面并不宽,从南岸也大概看得清那边的厮杀。见张令铎跳下船就拿着长枪扑了上去,顷刻间就亲手杀了二人。这厮武艺着实不错……张令铎在上头没人,能做到厢都指挥使基本靠战功,这些武将都不乏勇猛的特点。
李处耘见南唐军没法攻灭登岸的一群人,判断从此处渡河有希望。当下便下令赶过来的侍卫司精兵乘船渡河,对岸的周军将士越来越多。
更多的登陆地点出现了周军将士,这时战船开始运马了,一些骑兵得到了战马正在西边聚集,组成马队。南唐军从东边来了第二支骑兵增援,但就近周军一股百余骑的马队已然成势,当下就在张令铎的亲自带领下直扑过去。
第四百三十二章 采石之役(1)
“当涂守将是个蠢材。”李处耘沿着河岸骑马跑了一阵忽然说道。
向对岸看去,见张令铎正在马背上舒展猿臂,随着姿势,前面一个正在狂背的骑士从马背上摔了下去。一大群南唐军马队刚过来不久,就掉头向东慌乱逃奔,远远看去就好像一群受了惊吓的蚁群四散乱跑,人群中间密集周围稀疏。
太阳刚刚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不久,南方的秋季旷野上依旧带着绿意,冷兵器战场上没有硝烟,也没人放火。李处耘在南岸观战,离得比较远,闻不到血腥味、看不到厮杀的景象,连人们的喊叫声都隐隐约约,只能听到周围一片嘈杂。
“来人,去给张令铎传令。”李处耘喊了一声。
旁边的一个文官幕僚听罢便招呼一个小将过来,不多时带来了两个传令兵。
李处耘这才说道:“两件事。第一,叫张令铎的马队停止追击,撤到东边,聚集更多的马军……”李处耘眺望,已经看得到远处一大股南唐军步兵正在向这边列队增援,“第二,让张令铎指定一个部将为排阵使,组织渡河过去的步军抵挡敌军反扑。”
那文官又叫两个传令兵各自复述了一遍军令,也不用书写,径直就叫他们渡河去了。
……郭绍捣文学 鼓出“传令兵系统”的简化版后,得到王朴的大力称赞,从枢密院很快就推广到了几乎整个禁军;这法子在此时战争模式下也比较严密、漏洞不大,最主要是简单方便,迅速得到了武将们的认可接受。
传令兵都是各级武将送上来的亲兵,彼此之间认识,不容易被敌军故意误传军令,而且传令兵系统的人员时不时要调换;免去了不稳定的中间环节,方法简洁效率。
常规命令直接就口授了,重要军令需要书面用印和备档。枢密院派遣的文官来管理书面军令的备档,以独立编号的方法做成卷宗,方便以后有真凭实据追究武将的责任。
然后这套系统又被郭绍设计出了层次性。郭绍的战略级中军行辕里,有李处耘、韩通、罗彦环、高彦俦等主镇一方的大将派遣的亲兵,郭绍只需要对这些大将传令意图,就可以控制整个战役;而李处耘这等级别的大将身边,又有副将、军、指挥级的传令兵,从而从战术上控制战场;军都都指挥也有都头一级的体系,更加细化战术的运用。
现在周军的指挥体系里,哪怕有几十万人,郭绍也可以间接地掌控都一级的单位动向。
……李处耘身边这个文官,就是“江南前营军府”里的人,主要过来协助李处耘确认中军军令、管理书面备档;当然暗地里也对大将的执行程度起到监控作用。那文官原来是枢密院的小官,最近才加入到临时组建的军府。
李处耘见文官返身过来,便问道:“当涂城的守将叫什么来着?”
文官脱口便道:“主将是杨收,监军是孙震。”
“这两人都是草包。”李处耘毫不客气道,“如果我是杨收,就把兵力事先隐藏在可能渡河的地方,等敌军刚渡过河,以有备击无备,以攻代守。
杨收想不到这个法子也就罢了,他居然这样把人马挤在一起,等到我们渡河时才临时仓促四处补漏……难道预见到我军肯定会从多处渡河很难吗?”
文官拜道:“若是南唐军都用贤人,李公如何敢长驱直入至此地?”
李处耘听罢捋着自己的又|黑又浓的大胡子,忍不住笑了:“我观当涂城工事,本来没想攻此城,如今看来,既然敌将如此草包,倒真可以试一试。”
这时对岸增援过来南唐军步卒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整顿队列,组成一个个方阵,向这边逼近。李处耘不在理会,赶着去了临江的西边,乘船渡过了姑溪河。长江上的水军调来船只,正在姑溪河上搭建浮桥,这条河有一些地方河面狭窄,拿船只来架设一道简陋的浮桥要不了太久。
东边战场上的张令铎接到了李处耘的军令,一般武将都不敢抗拒这种意识明确的命令,已经收兵朝李处耘这边来了。
“河岸的步兵作战部署好了?”李处耘问道。
张令铎道:“第一军军都指挥使本来就是前锋主帅,末将照李公的军令,让他为排阵使,统领河岸步兵列阵作战。”
“甚好。”李处耘道,“南唐镇兵仓促迎战,在正面战阵上不是我侍卫司精兵的对手;等一下步兵将其援军击溃,败兵必向南唐军中央的大营溃逃。叫前锋武将尾随其后,趁机攻击南唐军主力正面,告诉他别怕兵力不足,只管照我说的做,我自有计较……”
李处耘说罢转头看了一眼军府来的文官。那文官也还知事,立刻就帮李处耘找人传达军令。
李处耘又看向张令铎:“你为北岸马兵主将,等到前锋趋近南唐军大营,便率马兵主力击其侧背,争取以迅雷之势攻破其大阵。”
张令铎抱拳道:“得令。”
李处耘回顾左右,指着一个武将道:“陈牧,等你本部人马过河后,即收马兵二百人准备待命。一等南唐军主力溃败,向当涂城西门撤退,你便从北面靠近城门,趁机冲过去夺了城门,死守待援。”
陈牧抱拳道:“末将得令。”
李处耘又问身边的人都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没有,几个人纷纷应和。
吩咐妥当,李处耘又下令一个军都指挥使在渡口整顿兵马,自己赶着骑马到东边去了。他身边的亲兵扛着一面很高的红色帅旗跟着,以便部将派人过来找主将时能很容易看到。
这时远处传来鼓号声,都是南唐军的动静。李处耘部的东西还在姑溪河南岸,现在正忙着调动兵马过来,那些杂物还没送到前线。周军人马中偃旗息鼓的样子,看起来人马在到处乱跑,其实都忙着执行各自的军令。
李处耘等人骑马奔了一阵,已经看到了战阵上的景象,空中隐约有密密的黑点,那是箭矢在飞。李处耘越走得近,嘈杂声就越大。叮叮哐哐的金属撞击声和人马的嘶叫在耳边嗡嗡作响,两军已经短兵相接,加起来可能有两三千人,一些方阵如同堆砌整齐的沙堆被踢了一脚似的已经散乱,各个地方冲杀混战,方阵之间的空虚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果然如李处耘所料,南唐军镇兵的战斗力显然不如周军禁军,仓促调动的人马兵力也不足,根本不是对手。没一会儿,南唐军前面的死伤稍多就崩溃,然后带动了各个方阵调头就跑……李处耘打了很多仗,这等场面太熟悉了。
一旦太多人在跑路,人们就会跟着跑。南唐军大溃,大多数人从众跟着一起向东边自己的阵营跑,少数边缘的人乱跑逃命,沿途丢盔弃甲,兵器扔了一路,逃兵只顾狂奔。周军步卒掩背追杀,把跑得慢的败兵射杀,但还是追不上大多数败兵……那帮人丢掉了所有负担,闷头只顾逃命,跑得非常快。
但李处耘没有下令赶来的大股骑兵去扩大战果,只让步兵慢慢跟着败兵向南唐军主力方向追击。这边李处耘和张令铎等人也带着兵马逐次跟进。
人们在姑溪河两岸一番折腾,此时太阳都已经升到半空了。阳光下的旷野上躺着的尸体被晒得散发出一股非常浓烈的血腥味,人血的气味和鱼腥味完全不同,更加难闻。
远处大量的溃兵向南唐军陈列的阵营中奔去,前方全是败兵,南唐军的方阵不可能急着射杀自己人。方阵之间是有比较大的空隙的,一开始还好,溃兵从空隙中退回阵营。但很快就控制不住了,后面过来的败兵正被追杀,惊慌失措地朝阵营中乱窜……因为步兵方阵在静止防御状态时是长方形横队,以增大远程攻击面,大阵横面很宽;败兵冲过来,后面还被敌军放箭,哪里顾得上绕行方阵空隙?他们径直就向方阵里挤。此时南唐军将士也没有人下令攻击制止溃兵,反应迟钝。
周军追兵同样不成阵营,混乱不堪,但此时很容易地趁机冲到了南唐军跟前,两军乱兵混在一起,很快就短兵相接混战拼杀起来。
李处耘见状,转头喊道:“张令铎,你还等什么?”
张令铎早就急不可耐了,因为李处耘在这里才等着他发话,话音刚落,他已率先策马冲出队列,喝道:“兄弟们随我来,该咱们上阵了!”
马蹄声顿时轰轰一片,大群骑兵开始出动,逐渐进入慢跑状态。黑压压的大群如同潮水一般向南唐军北侧涌去,很快就靠近了敌营;南唐军侧翼的弓箭乱|射,马的嘶鸣在空中回荡,时不时就有骑士从马背上摔落下去。但这点杀伤无法阻止周军马兵的冲锋,最前面的马兵冲得非常快,两军之间的无人地带以看得见的速度在迅速被吞噬。
空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弦响,和“杀杀杀……”的呐喊声,天地之间更加喧嚣。
第四百三十三章 采石之役(2)
南唐军大败,不算一触即溃,但也没经过什么艰难的拉锯战。
旷野之上,乱哄哄的人马、如同遭遇了洪水的灾民在逃难一般,到处都是人。及至中午,周军步骑追击至当涂城,北方左翼整军待发的伏兵也奔腾过来……但城门紧闭,无论是南唐国败兵还是周军都不得其门而入。
于是南唐军城外的人马无处可去,无处可依,大部还没投降的纷纷跪地求饶。
李处耘策马至城下,观看了一番状况,虽然结果是大胜,但战事没有按照他预见的方向发展,未达到趁机夺取当涂城的目的。
李处耘摇头道:“当涂主将杨收用兵实在是难以理喻!他既调兵出城,又为何要死守城池?这下南唐军白白损失了大部分兵力,当涂城兵力空虚,无法在出城反攻威胁我腹背,这破城守来又有何用?”
张令铎附和道:“当涂城没有了作用,咱们径直趋采石便可。”
“正合我意。”李处耘果断说道,“留下一千骑兵在西侧扎营,监视当涂城动静,大军直进采石!”
当涂城附近仍旧乱作一团,冲散的周军士卒和乱糟糟投降的败兵都没整顿好,李处耘便下令先锋于午后直接北上。他自己也骑马向北赶路。
周:长:风:文学 fw.军的进军速度非常快,李处耘在此战中的做法也十分激进。
……从当涂到采石仍有数十里之遥,李处耘及前锋马兵机动很快,下午就到达了采石附近。未遇成规模的抵抗,只见到一些零星斥候,将其驱散了。
(采石,今马鞍山市西侧长江边,但此时还没有马鞍山市,连城也没有,这个地区的治所在当涂城。)
采石附近有一个军寨,但此时已无人驻守。南唐军撤退到了采石矶军寨……一座突兀在江心的山(因冲击沙土之故,此时的采石矶与现代略有不同)。
李处耘骑马面对的一条小河就是锁溪河,这条河比当涂城的护城河都要窄浅,冬季水浅,看起来可以直接涉水渡河。站在河边,向西眺望,就能看到一座一座大山葱葱郁郁,哪怕在冬季也能看到大片的树林,山顶上有座名楼:太白楼。大山东北侧有个港口、一座低矮山丘,那里就是渡口。
李处耘骑马沿着锁溪河,向北继续深入,便能看到长江了。长江对面的大片陆地是江心洲,从这里肉眼观察,很容易误以为对岸就是江畔;按照周军掌握的地形,若是继续往北走,就能看到江心洲的北头。
采石主山体丛林密布,没看到有路;但山顶上有座太白楼,估计有小路通上去。南唐军的驻地在采石矶港口,岸边有少量战船水军,军寨内外倒是看到旌旗密布,人马甚众。
“此地不难攻取。”李处耘观察了许久,回头对幕僚说道,“锁溪河水浅,南唐军水师不能入内;军寨工事低矮不坚,此处山势也不险。从江东陆地攻打,南唐军无险可据也。”
至于南唐守军,李处耘已经忽略其战力,只考虑他们有无险要可据。
……
李处耘不知道,郭绍正与他隔江相望,只不过隔着宽阔的长江和江心洲,二人谁也看不到谁。这里有陆洲存在,江面并不宽阔;但向北望,越过江心洲北头看长江,便是烟波浩荡,如同站在海边一般。
李处耘部水师控制了长江水面,奏报直接渡江传达和州中军,郭绍已经知道李处耘在当涂城外大败南唐军的事,李处耘部正马不停蹄进逼采石。
郭绍就在采石对岸的长江边,但是他现在看不到传说中的著名渡口,虽然只隔着一条长江,但距离也太远,脱离了视线……江心两片陆洲成“刂”字型。
现在郭绍向东面江中观望,过去就是一片沙滩地……上面光秃秃一片,看起来是陆地,可能沙土太软、经常涨水,不适合建造房屋和栽种树木,因此看起来才那么空旷;否则这种好位置的土地,必定被百姓利用起来了。
那片滩地对百姓没有价值,但军事上很有用处。可以把船只拉进北头的沙滩地,以在江心建立一个借力点;船只在沙滩上立足,再凭借打桩等手段,总比在水中要稳定……在搭建浮桥时利用得上。
沙滩地无法阻挡视线,极目眺望过去,又是一片江水;因为被沙滩阻隔,第二道江水也不宽。
继续向远处看,便隐隐看得见山坡、树木甚至村庄,那里就是江心洲。地形并不太平坦的江心洲纵深很大,看不见更远的地方……但此地的考察地图有记录,江心洲过去还有一道江水,对岸就是采石矶。
缓缓流淌的江水,是因这个地方整个江面很宽;却又分成了三条水路,造成局部江面狭窄……江面窄,江水缓,有深水港;这些因素全部齐备,整个长江下游都难找这么恰当的地方,难怪采石老是发生渡江战争。其实不用郭绍琢磨,他也能确定这个地方便于沟通长江两岸,毕竟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从这里渡江,总是有其道理的。
和州方向两骑飞奔而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但郭绍仍然在久久眺望长江。
这时左攸提醒道:“主公,和州有奏报来了。”
郭绍这才回过神来,命人接了奏报,打开一看。郭绍顿时面露笑容,神情也仿佛松了一大口气:“武昌捷报!”
武昌禀报,周军西路镇兵攻占了武昌,正照中军部署的意图,继续向江州进取(九江)。郭绍把奏报拿给左攸和部将们看,气氛顿时变得热烈起来,众人纷纷祝贺。
“江州大城,水上又在南唐军之手,襄州节度使的人马没法攻占此地;湖口又隔着鄱阳湖,没控制水路就没法威胁湖口……”郭绍道,“但这些并不要紧,江州和湖口就隔湖相望,离得很近,必然会让朱令赟(南唐军镇南节度使)感到莫大的压力,给他增援下游制造后顾之忧。”
左攸附和道:“朱令赟前方又有皖口、池州二地层层拦截,他们想到采石矶来挺不容易。”
“得看朱令赟有多大决心。”郭绍道,“其前方两道防御并不牢固,若南唐军用心水战,两道防线只能起到恐吓、拖延、预警的作用。湖口是南唐国长江防线的前沿重地,南唐军水师主力都在鄱阳湖;而皖口新造战船用料不合规格,船体不够牢固,水军缺乏训练,难敌南唐军水师主力……池州更差,水军大部被李处耘调到采石矶了,水面上更无法抵抗南唐军。
不过湖口军难以突袭采石就是了;且如王朴所言,朱令赟恐怕没有那个决心和能耐。”
就在这时,和州方向的大路上又有传令兵策马而来。
各地大将的军报,都是先报到和州中军军府;因为外地的信使过来,并不知道郭绍在哪里,但军府的驻地是固定的。留守中军的王朴就随时都知道郭绍去哪儿了。
和州在江畔的西面,此时太阳已经悬在西边地平线上,郭绍面对那个方向,阳光刺眼,眯起眼睛瞧着那人马,等着他们过来。
郭绍是整个军队的主帅,身边的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见状也跟着关注那报信的人马。人们却不知报来的是喜是忧。
等郭绍拿到东西,看了一番。并非战况军情,原来是高彦俦的信。
高彦俦主力终于渡过长江向铜陵行军,池州的浮桥被很容易地损坏之后,剑南军是坐船运兵过江……而此时李处耘已经从池州打到铜陵、从铜陵打到芜湖、又进趋当涂打也一仗,前锋已经到对岸的采石矶了!高彦俦实在没赶得上前面的各次大战。
高彦俦除了奏报自己的行程,主要是请命:他想要在铜陵水寨缴获的两百余艘南唐军战船。
理由是他手下的剑南军将士大部分在水军中干过,懂水性和水战;缴获的南唐军战船闲置在铜陵浪费了。
郭绍把书信给左攸等人传视,说道:“战船并非闲置,如今湖口、京口东西两头被封锁,能调战船去中央十分困难;我正打算从韩通手里调将士过来,增加采石水军实力。”
左攸看罢笑道:“攻南唐之战,水战尤为重要,何况高彦俦在陆上一直未受李处耘重视,他是在琢磨立功的机会……却不知蜀军将士是否真如高彦俦所说善于水战?”
郭绍想了一会儿:“想立功有上进心的人,咱们应该给他机会;何况高彦俦若能调一部分兵员扩充采石水师,就节约了韩通那边的兵力。立刻写封信给高彦俦连夜送去,同意他的请命。”
这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郭绍回头又看了一眼长江对岸,招呼身边的人上马,离开江畔,返回和州。
采石的李处耘部仍旧是全盘的关键,郭绍心里一直惦记着,这种滋味就好像做高风险生意的人、一门心思想着是不是会亏本负债,这种持续不断的心理压力,让人感觉心在半空悬着一般。
采石矶的关键不是李处耘是否拿下码头;南唐首都江宁府在这个要地受到攻击后,必然有所反应,南唐军主力如何增援部署才是关键所在……毕竟对岸的周军兵力比较单薄。
多想睡一觉起来,就有人告诉他已经赢了。
……
(恭祝书友们元宵佳节快乐,年节已经过去,愿大家今年事事顺利。ps:今晚耽搁了,更新得较晚,十分抱歉,不过赶上了元宵节早早的祝福。⊙_⊙)
第四百三十四章 采石之役(3)
人的压力和恐惧是逐渐到来的。就好像一个被判死刑的人感到害怕,但肯定比不上真被拉到刑场上时感受强烈;而等枪口对着自己的时候,就更加绝望了;若是开了枪,不幸卡了壳要重新打……大哥你掐死我吧,太他|娘|的吓人了!
李煜此时就是这种感受,恐慌感在逐步增强。
数月前他听说周军要打南唐国,就情知极可能打不过,每天都提心吊胆,在亡国的惊吓中度日如年;但那时的感受毕竟还不直观。现在,他得知铜陵、芜湖、当涂接连战败,周师已抵达采石渡口,渐渐感觉到敌军正在逼近,马上就要打眼皮底下了。
李煜眼前浮现出一片景象:“八十万大军”如同潮水一般从采石渡口涌过长江,向江宁府奔袭过来,他的国土上全都是敌军。
采石渡口离李煜呆的江宁府,只有一百二十里!
就在不久前,周军渡江的人还远在池州,相距四五百里,短短半个多月就到达了一百余里内,而且中间无险可守……当初京口、池州、武昌都被攻击,不知道周军会从哪里突破,京口的可能最大,那里最近;而现在,李煜无论如何都已意识到了采石形势的严重性。
那里正有一枚利箭对着李煜的胸口。李煜感觉屁|股怎长-风-文学 cfwx. net么也坐不实,座位上如有针毡一样。
今天是阴天,宫殿里的光线气氛十分阴郁,莫名让人感觉压抑……江南降雨的天气比较多,恰恰冬季雨水最少;现在低温有点低,却适合北方步骑活动,河流浅下雨少。
此时大臣们陆续来到了宫殿上,国王先到、大臣后到的时候比较少,李煜今天的心情很急。
一番礼仪过后,李煜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周军至采石,谁有退兵之策?”
别人都打过来了,总不能派人去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劝说周军退兵,最终只有打!李煜也情知只能派兵去采石大战,他把目光投向了皇甫继勋……希望这个大将能主动请缨,为主分忧。
金陵的大将,身份职位够格的人中间,李煜最看好的还是皇甫继勋。忠良之后,忠心靠得住;兵权地位也够高,乃神卫统军都指挥使。平素在李煜面前也恭敬可嘉,并非那骄悍之辈。
但此刻皇甫继勋却装聋作哑,并不上前分忧。李煜心道:他虽然不够主动,但也可能是担心打不过的原因,毕竟周军太强;持重的人,会比较谦逊,这也是谨慎可靠的优点。忠臣往往都不是那种自我吹嘘、毛遂自荐之徒!
就在这时,光政院辅政陈乔出列说道:“为今之计,只有调兵增援采石一策。臣有两句话进言:其一,用良将贤能;其二,要快,绝不能拖延。
此前臣便进献方略,劝陛下早日派兵加强采石防卫,当初李处耘的人还在数百里之遥……以前的疏忽多说无益,今周军李处耘部兵力单薄、当涂城亦在我手。尽快以重兵反击,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臣举荐林仁肇率军奔赴采石,主持此战。”
李煜听罢,陈乔这话有当众责怪国主的意思,心下有些不悦,人之常情,任谁被指责也不会愉快……何况李处耘进军到采石难道是朕的疏忽?如果没记错,陈乔当初上奏的方略是从京口分兵,对采石的增强重点在水面;要是早早按照他说的办,到时候京口丢了,他们就要说周军主攻方向就在京口,是不是又要责怪朕判断失误?
这些久居高位的大臣,陈乔、韩熙载等等,胆子都很大,有意无意之间就有点不把新君放在眼里。不过李煜并不打算与他计较,毕竟现今大敌当前,与大臣争斗绝非好事;李煜还想做出一副虚心纳谏的姿态来。
他说道:“陈公言之有理,不过周军李处耘部人虽少,却掌握了采石附近水面,可能会从江上增兵;我国应以重兵进趋采石。林仁肇可为大军前锋……皇甫将军。”
皇甫继勋忙拜道:“末将在。”
李煜道:“神卫统军都虞候林仁肇为前锋,你是神卫统军都指挥使,出征为主帅如何?”
“不可!”陈乔不等皇甫继勋答话,忽然毫不客气地谏言道,“皇甫将军虽为忠良之后,但从未有过拿得出手的战绩,也没提出过什么有见识的言论;单以出身和位置授予军国大任,恐非上善之举。战阵之上,无论出身贵贱,都是一样的作用。而林仁肇则不同,至少微臣比较了解他,此人主持采石之战,是较好的人选。”
李煜听到陈乔当面说皇甫继勋坏话,话里虽然比较委婉,但意思很明白:说他徒有出身,没有本事!李煜不动声色,心道这样可能反而激将皇甫继勋。
不料皇甫继勋并不生气,抱拳道:“陈公之言,并非没有道理。末将并未担当过大任……可林仁肇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我与他都不怎么适合担当此番大任!”
陈乔道:“那皇甫将军何不举荐个人来?”
李煜这时开口道:“文武不和,你们这样吵来吵去没什么用,何不听朕之意?”
陈乔忙道:“臣等皆是进言,下旨的还是陛下。愿尊陛下旨意。”皇甫继勋也表示遵从国主的权威。
李煜便道:“意见不合,应相互让步。便依朕之意,皇甫继勋为主帅,林仁肇为前锋。依朕看,皇甫继勋沉稳,林仁肇勇猛,二人相互商量协同,正是各为所长……”
陈乔听罢一声不吭,但也没反对了。皇甫继勋刚刚才说过愿意听从陛下圣旨,当下也抱拳道:“末将遵旨。”
李煜一琢磨,自己说错了一句话……皇甫继勋以前就多次说林仁肇的坏话,刚刚也说林仁肇也不是个好将领,显然不和,说什么“相互商量协同”是睁眼说瞎话。于是李煜又改口道:“林仁肇为前锋,可以直接听命于朝廷,不受主帅所限。只要他够勇猛,没人会限制他的能耐。”
“陛下英明!”陈乔这时才比较满意地作拜。给予林仁肇一定的自主权力,显然对陈乔来说也算比较好的结果了……陈乔一直举荐林仁肇,如此下旨应该能让他稍稍满意。
李煜也觉得这样做比较好……虽然陈乔口口声声自喻忠臣贤良,李煜也还算相信他;但陈乔是作为大臣的身份在考虑。李煜是国王,不得不提防一个原本不属于统|治中心的中层武将,何况他对林仁肇很陌生,没太多的了解;让皇甫继勋为主将,主要是皇甫继勋是圈子里的人,更可靠,至少不会卖主求荣;若是林仁肇这个闽国降将想拿南唐军来作为投降本钱,皇甫继勋也能制约他。
接下来又与大臣商量出兵事宜,李煜催促皇甫继勋尽快准备出征。皇甫继勋主力将率禁军二厢兵力四万余众,林仁肇前锋也将得到一万多人。增援采石的人马将近六万人,兵力远远超过李处耘部……因为李煜对百余里外的威胁感受强烈,这次确实是下了重本。
然后李煜又选了一个官儿,再度带着圣旨去湖口,催促朱令赟尽快驰援京城!
……李煜处理完一堆急事,累得够呛,终于可以离开前殿,到后宫歇口气。
后宫他独宠周宪……因为宠不了别的女人,而周宪在李弘骥兵变那会儿、就知道了自己身体上受损的私|密事,反正不用瞒,和周宪在一块儿倒自在一些。
可是李煜见到周宪时,心里顿时像被泼了一瓢冷水,十分不高兴。
只见周宪在寝宫里无趣地画画,头发脸上没有不打扮,连穿的衣服上下搭配都十分懒散,好像完全不在乎仪表一般。李煜“唉”地叹了一声:“人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娥皇这番模样,心里没有我了么?”
周宪起身作了个万福,懒懒说道:“臣妾与王上已是多年夫妻了,您又成天都与臣妾相处,久而久之自然就没那么在意了。再说我今天也不想出门,花那么多精神打扮好,一会儿天黑了又要卸下来多没意思。”
“我要操心军国大事,不在时,娥皇可以出门去见见其它嫔妃,找人陪着也好。”李煜道。
周宪一副慵懒的样子,无趣地说道:“与她们有什么好谈的?无非就是些鸡毛蒜皮、对别人说七说八的言语,没甚么意思。”
李煜道:“周二妹已经进宫了,在母后那里。你多到母后那里走动,也可以见见你妹妹。”
周宪道:“有母后疼爱她,在她心里,母后比我还亲,随她罢。”
李煜与周宪谈了几句,听出她的几句话里一脸说了几次“没意思”,看她的精神也是了无生趣,这阵子她都这样呆在寝宫里自娱自乐,画画、批阅乐谱。
李煜有种感觉,这女人不仅对丈夫失去了兴趣,仿佛也不怎么关心国家的存亡。人道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如猫,确实忠心没那么可靠。
周宪此时百无聊赖、收拾略显邋遢的样子,就好像一枝枯萎了花似的,已经没有什么生机活力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采石之役(4)
采石矶守军已被李处耘轻易消灭。郭绍巡察地形后、与幕府官员及部将商议,认为在控制江面的形势下可以实现架设浮桥,于是王朴被受命调集工匠民壮操办此事。
一众人再度实地考察长江,乘坐战船游于长江水面。
王朴身作长袍在船头翘首眺望,郭绍从甲板上走过去,也久久观赏着江上的景象。风帆点点,水车的轮子转起来哗哗作响,江面上溅起一阵阵白色的浪花。
良久之后郭绍道:“江心两片陆州,长江在此地是三条水道,最西边那条最窄。王使君监造浮桥时,应考虑西边这条的便捷拆除。”
王朴想了想说道:“郭将军意下,为了给水师船只让道?”
郭绍道:“正是。采石渡口被占,我军有大造浮桥,金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视不管,首先威胁采石的是金陵那边来的南唐援兵……李处耘把水军主力放在北边江面,在那里构筑水寨,他应该也预计到了。
但南唐军还有大量水师在湖口,谨防他们突破皖口、池州防线。到那时李处耘部水师应穿过浮桥,于南面迎敌;只能拆掉一道浮桥。”
王朴以为然。
这时战船到了东岸采石渡口,大伙儿便在江上观察了一番。郭绍要登@长@风@文学 岸去见李处耘,于是和王朴分别,从采石码头登岸。李处耘的中军行辕就在采石码头。
起先郭绍等离开和州的行程安排,只是巡视江面。渡江来见李处耘是郭绍临时决定。
郭绍与李处耘几个月没见面了,但李处耘见到郭绍顾不上嘘寒问暖,径直便问:“一个时辰我派人禀报主公急事,主公可收到了?”
郭绍道:“没有,估计奏报还在和州。李将军有何要事?”
“我们到大堂里说。”
一行人遂入室内,李处耘才道:“细作密报,江宁府近日兵马调动频繁,传言要增援采石!”
郭绍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采石至关重要,此战一定不能失手。”
李处耘道:“南唐军自江宁府南下,最可能的目标是采石渡口,其次是当涂城。如果是采石渡口,我打算以高延俦部及龙捷军步兵守采石锁溪河,正面对敌;龙捷军骑兵埋伏在采石东南面石坡山。锁溪河战场列阵决战时,石坡山伏兵冲出山林,快速向敌侧后翼突袭,以动摇其阵营……”
“目标可能是当涂城?”郭绍沉吟道。
李处耘的手掌放在下巴的浓密大胡子上,说道:“南唐军进攻采石,意图很明显,想夺回渡口,重建江防。成功了这是对南唐国最有好处的做法。
但若南唐军主帅认为野战不是我军精锐对手,便有更稳妥的办法:增援当涂城。此法之意图,不在守大江,而在守江宁。”
郭绍顿时恍然道:“我明白了。”
李处耘点头道:“只要当涂城有重兵,我大军想从采石向江宁府进发,渡口和腹背就时时在当涂城威胁之下。咱们会被逼攻城,而非野战决一胜负。”
郭绍道:“调战船去西岸,急调虎贲军三个军到采石,以部署采石之战。”
郭绍留在江东,前期的战术部署是,龙捷军在主力在锁溪河(采石码头)布大阵以逸待劳下;虎贲军第一军骑兵和第二、第三军骑马步兵部署在东南石坡山;高延俦部剑南军在东南二十里外的大黄山扎营。
如果南唐军从东面纵深绕行当涂城,高延俦部则向东出动阻击,采石附近的周军主力随后增援高延俦。
……
这边郭绍急着调动虎贲军过江,但还是高估南唐军的反应速度了。十天之后皇甫继勋才从江宁府出发,林仁肇先锋先行,皇甫继勋主力四万余众随后。”
林仁肇派出大量斥候于南面打探军情,发现了采石东南二十里扎营的高延俦部。两天后,林仁肇部前锋万余步骑至锁溪河北二十里停下。
他骑马亲自返回主力中军,进言主将皇甫继勋:“此战不宜取采石,咱们先去当涂。”
不料皇甫继勋一脸不可思议,很不客气地说道:“你脑子有病?当涂已成孤城,周军正从采石渡河,咱们不就近拿回采石渡口,千辛万苦跑去当涂喝西北风?”
林仁肇听得那很不顺耳的口气,强压住恼怒:“我国将士,在水上尚能一战,守城亦有可为,步骑野战必败!今去采石,不能正面击败周军,则功亏一篑。不如退而求其次,大军增援当涂;此城虽是孤城,所幸工事坚固,粮草充足,我军可长期驻守。”
皇甫继勋冷笑道:“驻守当涂那个死地有个鸟用!现在当涂城也在咱们手里,挡住周军了吗?你去江边瞪大眼瞧瞧,周军照样大摇大摆从采石渡江!”
林仁肇道:“当涂城不能威胁周军,是因兵力空虚,不敢出城。我部六万大军进驻,情况便全然不同。只要周军主力精锐敢北上攻打都城,我部便可自当涂出击,夺回渡口、切断周军后路。”
皇甫继勋摇头道:“在江宁时,喊打喊杀急于求战的人是你,大军出动了,要东躲西藏的人也是你。”
林仁肇大怒:“打得赢谁他、娘愿意这么磨叽,打不赢去送死有什么用?”
皇甫继勋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干脆去降了。”
林仁肇道:“你愿意去送死,你去!老子到当涂去了!要怎么说随你,陛下有言在先,我可以不听你的,直接听命朝廷。”
林仁肇一肚子气回到军营,当着众将士的面大骂了一通主将皇甫继勋。
这时他又见到了当涂城过来的斥候,了解到姑溪河岸发生的野战详细过程,又是怒不可遏。他不顾影响甚坏,又当众大骂道:“杨收纯粹是个草包!这等人怎么成了南唐大将?朝廷不会用人!”
部将们忙劝说他。上头的很多同僚都和林仁肇不睦,反倒是下层将士很快就与他称兄道弟,因为林仁肇总是和大伙儿一起同甘共苦,更不会克扣军饷赏银,处事也很公平,将士自然喜欢他。
林仁肇发了一通火,总算没有冲动,先在原地按兵不动,等待皇甫继勋的大军到来。
探报大黄山南有一股周军,蜀国人。淮南之战时,蜀国降兵的战斗力林仁肇有所见识,根本没放在眼里……如果皇甫继勋同意一起去当涂,只要一股兵力拖住蜀国人,南唐军主力就能顺利从东边去当涂。
但现在林仁肇腾不出手,这帮蜀国人可能反而拖住林仁肇,然后引来采石周军围攻。
于是林仁肇等待着南唐军主力。等主力去采石与周军作战,林仁肇南下击溃蜀国人马,才不至于被围攻。
林仁肇按兵不动,皇甫继勋那厮同样稳着不上。几万大军在野地里耗了三四天什么都没干。
林仁肇正不懂皇甫继勋什么意思,这时朝廷的公文来了,质问林仁肇身为前锋为何按兵不动!
这下他总算明白了,皇甫继勋那厮这几天上奏告状去了!林仁肇当然不愿意去采石攻打周军精锐。于是上书辩解,自己去当涂城的好处;林仁肇部增兵当涂城后,城内兵力能达到两万余人,将来对采石渡口和周军腹背能造成极大的威胁。
不久,李煜来了圣旨,下旨林仁肇若要增援当涂,应尽快动身,不得拖延。
一番扯皮之后,林仁肇无奈率先绕行东面纵深,然后南下当涂城。约定皇甫继勋,尽快发动对采石的进攻,避免周军主力抽出手来。
一天之后,林仁肇得到探报,大黄山的蜀军向东出动,阻挡在了前方。林仁肇连夜派人去皇甫继勋大营确定情况,得知皇甫继勋部已出动抵达锁溪河附近;虽尚未与周军发生冲突,但距离很近,双方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林仁肇松了一口气,只要采石周军精锐被拖住,这边蜀国人不是一触即溃?
林仁肇遂下令次日一早开战,列阵进攻高延俦!
……
旁晚时分,南唐军主力已在锁溪河数里地外。据报南唐军大营占地甚广,约有五万之众!
李煜这回确实下了血本。现在郭绍面临的问题,采石码头大营只有龙捷军右厢一万多人(其中一部分还在池州罗延环手里)。
正面兵力悬殊有点大!南唐禁军的战斗力可能不如周军精锐,但是有几倍的人数优势。郭绍和李处耘都感觉风险较大。
那么还有一部预备兵力,采石战场附近石坡山的虎贲军三个军,也有近万人之众……这股机动兵力用于采石战场支援正面?
“如果虎贲军北上策应,那么南唐军东面那股人马就要去当涂了。这次来的是南唐军禁军精锐,高延俦恐怕是挡不住。”李处耘道。
郭绍一言不发,低头沉思。
李处耘又道:“去当涂的敌兵意在守势,这边的几万大军确是攻势汹汹,采石更加要紧。郭将军处事谨慎,不如将虎贲军北调,稳住采石局面再说?”
第四百三十六章 采石之役(5)
太阳已经下山,山、水、房屋渐渐笼罩在朦胧的光线之中。$ ().(23)(w)(x).)不知何处传来了单调的哨子声,是那种草叶子做的简陋哨子,没有旋律可言、声音也很小,沙哑的声音却莫名带着伤感。
姚二牛已经吃过了晚饭,麦饼就着冷水;他正坐在一颗树下的茅草上,膝盖支起、双手抱着膝盖取暖……虎贲军在石坡山的兵马属于未暴露的伏兵,需要隐蔽性,不准烧火。他望着北面,天幕的边缘有亮光,那是几里地外的南唐军大营点燃了篝火;已经十一月初了,晚上很冷,南唐士卒在烧火取暖。
而虎贲军将士只能捱着寒冷。
听说南唐军有五万,东边二十里外还有!这边锁溪河北岸的南唐军已经离得很近,连火光都看得见,估计明天一早就会干仗了。
周围的几个人都被冻得簌簌发抖,有人已经拿着被子裹在身上,大伙儿一声不吭;远处有人小声说着话,时不时有马发出的如同喷嚏的声音。在山林里隐藏,主要是不能点火升烟,声音倒是不容易传出去。
就在这时,姚二牛从怀里摸出一只绣花的荷包,在昏暗的光线中瞧着。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离开东京那天的场面,走过巷子的一角,忽然蹿出一个娘们,把这玩意塞在他手里掉头就跑;她在擦肩跑掉的一瞬间,姚二牛看到她的耳朵都红了……那个娘们是他的表妹,就是逃荒的姨娘带过来的女儿。
或许表妹认为姚二牛很能挣钱的吧,在艰难的岁月里,姚二牛这样的军饷赏钱确实算很不错了。
姚二牛摩挲了一会儿荷包,又想起走路都要杵木棍的老爹,每天到城门口低价收农夫担进城的蔬菜、然后拿到门口卖菜的老娘,以及别的人……
他希望明天的战役自己别死掉,更希望能打赢了、打进江宁城分钱。
……
采石码头中军大营。墙上挂着灯笼,让古典的建筑显得更具东方典雅,光暗反差,让环境略显厚重。
李处耘正色道:“如同田忌赛马,我军用最劣的一部(高彦俦部)对付南唐军前锋最精锐;再用第一等人马虎贲军与第二等精兵龙捷军,对阵南唐军剩下的主力。此乃稳操胜券之法,先立于不败之地……但是,全胜也不可能,南唐前锋会突破防线到当涂。”
“南唐军前锋的主将是林仁肇,而锁溪河这边人数虽然,主将是皇甫继勋。”郭绍沉吟道。
李处耘听罢便沉默下来,大堂里还有别的武将,大伙儿都不说话。气氛有点凝重,人们难以避免地、有时会面对这样艰难的抉择。
郭绍在大堂中间踱来踱去。在场的人不少,但很安静,他开口说话时如同在低诉:“在这大战前夕,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期望和梦想。将士们想要建功立业,想要论功欣赏……”
他回顾左右,眼睛里泛着灯笼的光辉,“而我,想要尽快结束内战;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人生却太短。我希望有一天九州大地能结束混乱、贫穷、虚弱,恢复汉唐的荣光,每一个有底蕴的地名都能在万邦中流传,每一个人都能抬起头做人、都能让家眷过上温饱的日子,这个国家应该要有尊严。”
郭绍说得有点动容,完全没有虚假的作戏之感,“我们会流血会死人,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的神情、声音表现得很有煽动力,董遵诲比较年轻,完全被打动了,一脸崇拜地看着郭绍。连李处耘和史彦超都有点动容。
董遵诲道:“舅舅只管下令,无论刀山火海末将绝不质疑您的军令!”
郭绍的脸色变得坚毅,转头果断对李处耘说:“李将军得用一万余兵力独自抵挡皇甫继勋五万大军!死守采石,若发现实在难以抵挡,让水军将士登岸结阵!”
在场的武将都和郭绍非常熟悉了,本能地信任郭绍的决策,李处耘二话不说,抱拳道:“得令!”
郭绍又道:“我与史彦超、董遵诲率虎贲军第一、第二、第三军明日一早离开石坡山,向东南面增援高彦俦,首先击溃林仁肇。
出动时动静要大,在石坡山点烟火;并广竖旗帜,布置疑兵。锁溪河的皇甫继勋发现石坡山有伏兵,可能会被吓住,不敢轻举妄动……拖延住最好,咱们能打个时间差,回头再对付皇甫继勋。”
一众武将抱拳应答。
郭绍部署完战术,当下与殿前司诸将连夜赶往石坡山。平素郭绍办事还算谨慎,但在某些时候,他胆子还是很大的……胆子不大去年也不敢发动兵变。
石坡山整片林子里部署了一万人马,但晚上过去根本瞧不出来,几座山中一片漆黑。郭绍等人沿着林子的一条路去往第三军中军,沿路去巡视一番将士的处境。
这天气风餐露宿,还不准烧火,确实挺苦的。士卒们在帐篷里堆满了干草,然后拿毯子被子一起裹在身上、钻干草里,如此才能勉强御寒。郭绍走到一个营地中时,借着月光凑近看到一些士卒冻得发抖。
“拜见郭大帅。”一个魁梧的大汉说道。
郭绍认出人来:“你是张建奎。”
“是,正是末将。”张建奎忙道,“末将严厉照中军令,禁止将士点火、喧哗。瞧这样子南唐军还不知道咱们在这里,这是几座低矮的山,附近没见斥候来。”
郭绍赞道:“你做得好。”他回头又对董遵诲道:“今夜仍不能点火,以防万一林仁肇连夜知道了这里的伏兵,让他猜出咱们的可能意图。林仁肇这厮似乎很会用兵。”
董遵诲道:“舅舅所言极是。”
郭绍道:“明日一早就可以升火做饭了,战前让大伙儿吃顿热的。”
几个人说了几句话,郭绍便跟着张建奎到营地中看那些士卒。有些人已经睡了,没睡着的伸出脑袋,看到是指挥使便起身拜见。
“郭大帅来看看将士们。”张建奎的声音道。
这时周围聚拢了不少人。郭绍便道:“天气冷,不用起来了,你们到被窝里去。”
说罢只见一个士卒身上还裹着被子,站在后面。郭绍便注意到了他,问道:“晚上能捱过去吗?”
那士卒支支吾吾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问你话!”张建奎没好气地说道,“姚二牛,又是你这厮。别人起来都不裹被子,独独你最金贵!一会儿工夫能把你冻死?”
姚二牛一听,赶紧把被子扔地上,吞吞吐吐道:“张指挥……叫我不会说话就别多嘴……”
张建奎恼道:“他|娘|的你这木鱼疙瘩,我叫你别多嘴,不是叫你不答话!”
郭绍忙制止张建奎:“别骂了。不是在战阵上,咱们就是来瞧瞧,不必那么严厉。”
他走了过去,亲手捡起地上的被子,给姚二牛裹在身上,说道:“天冷,都是爹生妈养的谁不怕冷?”周围的将士都侧目瞧着。
姚二牛愣在那里显得很紧张,还是不知怎么说话。
郭绍拍着姚二牛的肩膀道:“只要不违反军纪,不在战阵上出篓子。别说裹被子见我,你就是当面骂我,我也找不到理由惩罚你……哪条军纪写着夜里见人不准裹被子的?”
众将士听罢一阵哄笑。
郭绍回顾众将士道:“尔等都跟着我南征北战数年,大小战役无数,知道我的为人。谁有功、谁有过,不论亲疏不论私情,一视同仁!不管是谁,立了功就有赏,立大功就能做将帅!”
他又对身边的中低层武将道:“兄弟们上阵流血,是为了天下、为了别人在牺牲,只要不是枉顾军法者,你们要善待士卒。”
郭绍说罢离开这里,换地方看看。众军纷纷恭敬地称“郭大帅”告别。
……
此时的剑南军大营内,高彦俦同样在鼓动蜀军将士,指挥使以上武将都在中军,周围火光冲天,许许多多的将士在这里。
高彦俦大声道:“蜀地迟早会归复朝廷,如今蜀国不复存在了,但蜀国百姓、咱们的父老乡亲在家乡没有被屠杀劫掠,大伙儿都过得很好。以如此方式归复,是最好的结果。
高某人也是蜀国将领,兄弟们不仅是蜀国人,更是华夏炎黄子孙。今朝廷要一统天下,便是为了结束同族同宗之间的割据战乱!咱们不是在为别人卖命,是为整个天下的同族百姓在卖命。”
人们默默地听着,也许不少人对这个无所谓,但起码没人会仇恨大周朝廷,也没有排斥心思。正如高彦俦所言,中原和蜀国毕竟不是异族,除非当政者过于残|暴,蜀国人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高彦俦继续道:“咱们蜀人投效大周朝廷后,明日是第一仗。兄弟们定要拿出血勇来,莫叫朝廷看不起咱们蜀人,莫叫南唐国人轻视我等。
今后高某与诸位在朝廷的地位,今后剑南军在天下人眼里的名声,全靠此战!本将明日便与兄弟并肩作战,抱定必胜之决心,不成功则成仁,绝不后退半步!临阵脱逃者,六亲不认立斩不赦,休怪本将不顾同乡之情!”
第四百三十七章 采石之役(6)
“蜀军不堪战,想挡我锋芒无疑螳臂当车!加快行军,迅速击溃那帮乌合之众,扫除去往当涂城的阻碍。”林仁肇回顾部将说道。
天色已经大亮,天空灰蒙蒙的不见太阳,这是个阴天,地面上仍有薄雾,视线不甚透彻。林仁肇回头看时,见两条大路上黑压压的密集兵马正尾随其后,成纵横行军。而正前方,许多游骑在平坦的原野上活动。
一员武将抱拳道:“末将即刻催促各部。”
不多久,忽闻前方一人喊道:“蜀军大阵!”
林仁肇不慌不忙地伸手抹了一把圆脑袋,将头盔戴上,策马越过前面的马队。极目望去,果然见远处一大片兵马,旌旗如云,人马极众。
一众人率先策马前行,更近一些之后林仁肇细观片刻,心下顿时感觉不是太妙。这时身边的部将也开口道:“观之衣甲齐全,队列整肃,似乎并非乌合之众……”
林仁肇也看出来了,大凡战前估算敌方战力,凭眼睛看主要就是这么瞧。
他没吭声,又观察了一番。左边山影重重,那片山就是大黄山;而对面蜀军位置的背后,应该是一片湖泊……林仁肇早先就派斥候仔细察探过这一代的地形军情。
对面蜀军大阵背靠湖泊&长&风&文学 {www}.{cf}{wx}.{net},旁依大山,整片人马成方圆之状,这等形势是防御阵型。不过阵法倒是很稀奇,观之好像“六花阵”,但以各角的疏密判断,似乎不止六个角(如同一朵花的花瓣一样的凸出部),而是八个……于是又像“八阵图”。
就在这时,部将问道:“林公,是否仍按此前决定的鱼鳞阵布阵?”
林仁肇一时间有点犹豫。前面的军队看起来似乎有点难啃,不能速决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他沉下心再度寻思了一番,周军主力屯采石,在皇甫继勋四万多人威胁之下、随时可能大战,一时半会儿恐怕无法抽手过来威胁自己;何况采石周军距离此地二十多里!
这股蜀兵虽然阵容整肃,但他们还是蜀兵。这帮人被从蜀国抓出来,真能打硬仗?
在寻思之间,大军前锋已经过来了,排阵使又来询问。林仁肇当机立断道:“按原定方略布阵!”
山脚下人来人往,到达战场的人马在武将们的安排下开始组成方阵,排列鱼鳞阵。南唐军大营的方向布置在了西北面,以此避开左翼的山脉,增大攻击面。
许久之后陆续前来的人马才部署到了安排的位置。南唐军成攻击之势,中间突出,后面成交错梯队,重兵集于前方,战术很简单:中路突破!
就在这时,忽见蜀军大阵有了动静,整个八角形开始缓慢旋转。林仁肇策马至前方观看,揣摩蜀军的意图,后来看到蜀军把一个盔甲精良的角转到正面,林仁肇终于看懂了。
对方武将应该也瞧出南唐军部署鱼鳞阵、明白此阵的锋芒在中路,所以才把最精锐的一股人马放在正面。远远看去,那股步兵着甲甚多,铠甲泛光,有点像唐代的明光铠。总之甲胄最好的应该就是精兵。
这阵法可以在内围旋转,林仁肇部的攻击人马在外围,没法避开对方的精锐。他并没有改变战术,下令南唐军大阵一起向敌营靠近。
不多时,前方的远程弓|弩手开始开始相互放箭。林仁肇遂离开前军,返回中间的鼓号手后面,下令中路马队出动;然后自己爬上了一辆搭建了高架的大车。见南唐军马队出动后,蜀军弓箭手已在撤退,从阵角之间的空虚返回大阵。
南唐军以马兵开道,主力向前趋近。中央凸出部重兵冲击蜀军一个角,战阵上杀声震天。
林仁肇在中军,前方开战,大军便停止了推进,等待中央部突破敌营。但良久仍无进展,全军不能进半步。
一骑奔回中军,单膝跪地道:“禀林大帅,前锋不能攻破敌营,死伤甚众!”
林仁肇在中军能看到个大概形势,己方前锋重兵,人数远超蜀军八角之一的一部人马,而且己方还有骑兵。南唐军冲得也很猛,没见有怯战的迹象,可是死伤了很多人愣是打不破那股人马。
形势完全出乎林仁肇的意料,他没想到蜀军这么能打,当下心里便有点慌了,喊道:“亲兵队上马,我上前看看!”
部将急忙劝阻:“大战已开,主帅离开中军,万一有所闪失,全军不利。”
林仁肇这才忍耐下来,说道:“下令右翼第二阵,从侧翼出动!”
“得令!”一员武将大喊一声,翻身上马。
林仁肇布的这个鱼鳞阵,精兵重兵在中间,意在集中兵力从中央突破敌营;现在分兵攻打另一个地方,并非妙计,因为分散兵力无法对一个地方造成集中压力……但林仁肇临时判断,认为前方不能进展是因为蜀军少量精锐的缘故,遂有此令。
南唐军马兵先行,步兵其后,从右翼进攻蜀军另一个“角”。从大车高架上观望,看得到一群马兵在敌阵附近射箭,对方队列稳固有密集枪兵在前,南唐骑兵并不敢正面冲击。蜀军营中步弓成批次一齐抛射,南唐军马队损失更多,人倒是多少有甲,马却没甲,致使损失了战马骑兵不断摔落下马。
对面“八角阵”中央是空心,蜀军把马兵放在空心,这时一股马军已迅速向右翼增援。“当当当……”隐约有铜器敲响,南唐军马兵撤退了,在右边的空地上整顿兵马,等待步军赶上来。
过得一阵,右翼步兵上前逐渐靠近蜀军一“角”,双方很快短兵相接,喊叫声更加喧闹,人马在接触的那片地方密集乱捅,后面的弓箭还在相互抛射,战场上非常惨烈。但蜀军队列竟良久没有崩溃!
林仁肇瞧得心慌,这才问道:“蜀军主将是谁?”
部将答道:“今早抓住的斥候招供,名叫高彦俦,蜀国降将。”
林仁肇皱眉道:“那个高彦俦,为何要为周国人如此拼命?娘|的,做狗也这么忠心!”
他骂的时候忘记了自己也是闽国降将,为南唐国也是挺拼的!不过林仁肇的想法是南方各国早就该联合一起抵御中原。
他终于忍耐不住,率军亲自向右翼赶去,大喊道:“随我击破蜀军阵营!”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快马追上来,大喊道:“不好了!”
“何事惊慌?”林仁肇十分不高兴地转过头。
那人指着右边,喊道:“林大帅快看!全是马队,是周军人马吧?”
林仁肇这才注意到了西边原野尽头,果然看到有成群的马兵从稀疏的树林里奔跑出来!距离太远了,对方也没旗帜,看不清究竟是谁的人马……但林仁肇心下已一片冰凉,几乎可以肯定是敌兵!正如提醒他的士卒所言,骑兵最多的是中原军队;而且南唐军在此地除了林仁肇的人马,还有谁过来?谁要来起码该告诉他一声。
林仁肇愣在那里,饶是他自信精通战阵兵法,此时也束手无策,呆了。
奶|奶|的从哪里钻出来的敌兵?不是约好了皇甫继勋今日进攻采石,他四万余众进攻那么重要的地方,还能让周军腾出手来?
就在这时,一骑飞奔回来,朝着林仁肇的大旗跑过来,不及下马就喊道:“周国大军!来了!”
“林公,怎么办?”部将急问。
怎么办?林仁肇也想问……娘|的,老子怎么会料到会冷不丁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杀出一股马兵来?现在这鱼鳞阵,重兵集于前,本来就是进攻阵型,后侧翼非常薄弱,能挡得住大股骑兵突击?
……
高彦俦同样不在中军,他在西面(南唐军右翼)督战。正面的人马是整个剑南军最精锐的兵力,又装备了郭绍调拨的精良板甲,防御力极高;得到两侧的“角”和中军增援后阵线很稳。但西侧就有点顶不住进攻了,剑南军将士多半从蜀国禁军挑选出来,多年没有恶战,成都府失陷时也没打直接投降了……见血的时候少,稍微多死点人就要崩。
高彦俦亲率骑兵坐镇在战阵后面,想跑的人被阵斩了几个,其他人吓住了没敢轻易逃跑。又有中心骑兵源源不断增援上来,这才勉强顶住!
但能顶多久就不好说。高彦俦急于在周朝廷确立自己的地位,他本人是宁肯战死也不想战败,但下面的将士却没他那么急切的心思。
不过就算崩了一个角、也许还能挺一会儿,毕竟八阵豁口比较小。这也是高彦俦不用六花阵,排八个阵的考虑。阵角越多,崩了一个地方豁口越小。他这个用的不是八阵图,也许可以叫“八花阵”……诸葛亮用的八阵图变化太复杂了,后世一般人用不转,所以才会发展出更简化的六花阵。
高彦俦也心急,那林仁肇确实非浪得虚名,这么打下去,高彦俦觉得前景堪忧。
就在这时,终于听见有武将欢呼,援军来了!
高彦俦不顾仪表,踩着马镫在马背上站起来引颈观望,脸上大喜。郭绍来得太及时了,石坡山就在采石附近,距离此地二十多里路,竟然这么快就赶到。
……
……
本来不想再说道歉,可是情非得已呀。
这个月十六号从家里出发,要去北京参加鲁迅文学院的培训,四月三日结束,加上回程的时间,要花将近二十天。所以这个月的目标是尽量不断更,日更新量只有一更了。
下个月才能恢复二更保底,愿大家能理解一下;这个也怪我没有存稿。
第四百三十九章 采石之役(8)
“哐!”姚二牛穿着几十斤铁甲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金星乱闪,景象已变得模糊不清,一阵剧痛袭上来。他躺在地上,试图搞清楚周围生了什么事,却只见到人马的影子在乱晃,耳边嗡嗡一片。
身上又痛又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啊!”一声嘶声裂肺的喊叫惊起了姚二牛,他循声一看,一个南唐军士卒正蜷缩在地上。姚二牛骇然现,那人捧着的一团肠子!地上一摊血,但那人还没死,刚才又被马蹄踏在了小腿上,惨叫了一声,接着又痛苦地叫唤:“娘啊……”
姚二牛的触觉顿时回来了。他感觉到了马蹄踏起的泥沙,随着劲风溅在自己的脸上。他的头皮一阵/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扎了起来。
“走开!”一个声音大喝道,姚二牛随即被两个同样没马的同伴推攘了一下。他的头盔已经不在了,髻已散,披头散如同一个难民。
边上一群乱糟糟的南唐步卒,一个步卒用惊恐而慌张的声音大喊了一声,端起一枝长枪向姚二牛猛冲。姚二牛两手空空、马刀已不知去往何处,长枪已刺到胸前,他随手抓了一把,拽住了枪杆一头,但已经来不及了,枪头“哐”扎在了胸甲上。姚二牛感到胸前一痛,板甲愣是没被刺穿!那长枪力已用老,姚二牛不反击恐怕就要被刺第二下,他伸手朝肩后一摸,背上竟还有一枝短小的投枪还在。
姚二牛抓起投枪扑了上去,“呀”地大叫一声,对着那厮的脸就扎过去!那士卒也很敏捷,丢掉长枪就双手抱住了姚二牛的手腕。姚二牛的双腿很痛,下盘不稳一个踉跄就扑到了那人身上。但他不是这个南唐士卒的对手,刚刚摔了一下浑身都没什么力气,膀子更是软酸,反而被那厮按翻;自己握着的投枪硬是被捧着往他的脸上慢慢按下来!
姚二牛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可是那厮把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来,姚二牛顶不住,瞪圆双目,眼泪鼻涕一齐喷出来,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他的脸上忽然一热,被飙了一脸的血,看见一枚箭镞生生从身上那人的喉咙刺出来,连拉扯出来的皮肉都看得清。“咕咕……”力量立刻消失了,那人一手抱着喉头歪倒在地,四肢在泥地上乱抓乱蹬。
“啊啊!”姚二牛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一样大叫,却没人理会他。
这时一个高壮大将带着一股精锐马步正从南唐步阵后面席卷而来,刚才那枝就是那边射过来的。那股精骑马术娴熟,刀枪利索,所到之处鬼哭神嚎无人能挡,左冲右突如同一股狂风!南唐军侧翼大阵腹背受敌,顷刻大溃。
……高猛大汉便是史彦,与侧后翼友军夹击击溃此阵后,旋即率军直扑南唐军中军。
南唐军高高的中军大旗正在半空飘荡,一众马兵举起刀枪准备迎战。当此时,忽见右侧一员大将怒目大骂,率军直冲史彦右翼。
史彦抬起铁枪向右一指,大喊一声,众亲兵调转马头侧击。史彦率先将手里的铁枪向那圆头大汉猛掷,众人也将投枪纷纷向前投掷出去。“叮叮框框”一通响,对面落马数人,但那圆头大汉竟然将投向他的投枪尽数打开。
“咦!”史彦不惧反而既有兴趣,策马便冲,杀将上去。双方前锋混战冲杀几个回合,史彦冲得急杀了几个骑兵,但没能杀掉那大将。那大将勉强支撑史彦猛攻,身边亲兵损失大半,掉头就跑,半路还拈弓射了一箭。
但史彦并未追击,掉头直扑南唐军中军。后面的第三军人马也汹涌而来,他们在战前得到的军令就是策应史彦部猛攻。不多时,南唐军中军一片大乱,大旗摇摇晃晃地倾倒向地面。
南边蜀军也在反手进攻,南唐军大片阵营崩溃,败绩已经止不住了。
……大黄山脚下这片原野很大,但战场仅仅局限在不大的一块范围内。三四万人马在这里奔涌、沸腾。狼藉混乱的战场如同洪水冲出来的无数杂物一般,喧闹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大响,很远的地方都听得见。
南唐军被两倍的优势兵力围攻,其中有大周军最精锐的人马突然袭击,兵溃如山倒,连神仙也无法再聚拢他们。及至旁晚时分,南唐军前锋林仁肇部已不复存在,投降的人马最多,其次十几里范围内被掩背追杀死者无算,一些人散乱逃脱了,这支人马不可能再恢复实力。
虎贲军指挥使以上武将6续赶回中军,前往最大的一面老虎方旗之下。就在这时,有一片地方的人群大声喊:“胜!胜……”接着整个战场上的将士都呐喊起来,气氛十分热烈。
郭绍未在中军,他正骑马从各处乱兵之中穿梭回来。这股南唐军很有战力,但面对的形势差了点;虎贲军只有第三军和控鹤军马军直冲前面的有所伤亡。
众将纷纷道贺。郭绍回顾战场,说道:“此番迅得手,采石之役已经赢了九成!皇甫继勋虽有四五万人,却错过了时机,人再多、也对此役不能起到关键作用。”
张建奎大笑道:“咱们幸好跟郭大帅打仗,要是在南唐军中,可是倒了大霉!”
郭绍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收拾的尸体、以及搀扶着的狼狈伤卒,当下不置可否。他说道:“为将者不犯错,至少能减少点伤亡。林仁肇却没犯什么错,任谁在他的位置上也难以做得更好……罢了!此役还剩最后一步,尔等鼓舞士气,明日中午之前集结兵马,一鼓作气收拾皇甫继勋。”
郭绍此时已舒出一口气来。
高延俦等人骑马朝这边走来,郭绍侧时,见他远远就抱拳大声道:“幸得郭大帅救援及时!”
郭绍待他走近,当众大赞道:“事实摆在面前,我没有看错高将军的为人。林仁肇这股人马将勇兵锐,堪称精锐;我军为了不暴露行踪,奔袭二十一里地,耗费了不少时间,高将军在此之前顶住了攻势,立下的汗马功劳不容质疑!”
高延俦听到这番态度明确的话,脸上的神色完全表露了他的激动。
郭绍看了他一眼,随即说出了猜测中高延俦最想听的话:“高将军已经用军功证明了剑南军的忠勇,奠定了在朝廷的位置,今后与大周禁军不分彼此;谁敢质疑高将军的忠心,就是心怀叵测无益挑起内斗。”
高延俦忙执礼道:“全奈郭大帅援救及时,末将不敢居功。”
郭绍又嘉奖了一番冲前面并达到了战果的指挥番号,一一点名,大伙儿都知道这些事会作为今后论功行赏的凭据……参照攻蜀之战的经验。
当天开始便整顿兵马,将散乱的人重新组织成军。
……
皇甫继勋早上获悉采石东南面的石坡山突然出现大量敌兵,山林中炊烟腾腾旗帜甚多,当下哪敢急着贸然进攻采石?
他遂临时派出斥候去石坡山打探虚实,斥候在山路上没伏击,皇甫继勋更惧。有部将进言,已经现的敌兵冲东面林仁肇部而去;林仁肇部危机,已救援不及,应立刻进攻兵力比较空虚的采石渡口挽回败局。
皇甫继勋生怕打起来侧后被突袭,仍旧按兵不动。及至当晚,他便知道林仁肇大败。
此时他才醒悟过来,东面对付林仁肇的敌兵会返回来围攻自己,便已萌生退意。但时机稍一蹉跎,次日下午,周军马队已经到他的身后数里地之外了!机动之快让他目瞪口呆。
南唐军主力四万多大军进退不得,皇甫继勋欲分兵殿后、放弃攻打采石渡口,主力突破腹背周军马军营退兵。过了一晚,他部署好开始动作时,却忽然现东侧蜀军也向中间靠拢。
南唐军主力一面临江,被三面围攻。皇甫继勋时而想突围,突围又方向不定;时而想以大军集中兵力决战。战守无方,诸将无所适从混乱不堪,周军北路马军人数单薄却猛不可挡,突破南唐军大营外围;主将皇甫继勋见周军前锋猛不挡,不顾周围还有大量预备兵力,仓皇从中军逃走,一时间四万余众就陷入军令瘫痪的状态,仅仅一天时间诸部大溃!
周军三路合围,人数却还没皇甫继勋多。南唐军溃败之后反而大量突围出去,只不过失去阵营后无法与周军马兵对抗,逃窜的路上,被骑兵压背掩杀,往往成千的混乱步兵不能抵挡百骑冲锋;大片步兵只要围上来就能乱枪捅死那些追击的马兵,但没人愿意返身死战,兵将混乱个个只顾逃命。投降者难以计算,数十里都是伤兵和尸。
采石之役,南唐军气势汹汹而来,却是在荒诞和惨淡中收场。皇甫继勋几乎只身逃往江宁府,自己剩下的大量乱兵已被他甩在身后。
第四百四十章 江宁风云
冬风刺骨,黑夜人让天地间恢复了宁静。一座小山坡后面,林仁肇拿着两块燧石“啪、啪、啪”撞击了一阵,时不时闪出一丝火花,但是空气中湿冷异常,引不燃干草。
突然他恼怒地将燧石使劲扔到地上,仰头“啊…”地大叫了一声。接着就从腰间拔出佩剑了,向脖子上一横,冰冷的剑锋激得他一个激灵……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没有部将救他劝他,但手上的剑久久没有动弹。
心里隐隐有不甘,所以这一剑十分犹豫;可败成这副模样,又如何回得去?
这一仗,虽然己方没有摸清石坡山的隐藏埋伏敌情,但对方主将郭绍用兵也太过诡异!采石渡口事关重大,不救采石奔袭林仁肇这股偏师?况且这一战,周军强势、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他们根本犯不着拿后路冒险!
但事实证明郭绍押对宝了,皇甫继勋简直不堪一击、根本不能对采石渡口施加压力!
林仁肇觉得自己没有错,错的首先是国王李煜,他用皇甫继勋为主将就是一种错误。接着不制止皇甫继勋根本上的错误策略,又是一错。
而直接的责任应该是皇甫继勋,此人实在太差,手里四万多精锐距离重地采石才几里地,竟然逡巡不前;说好了林仁肇攻击蜀军时@+长@+风@+文@+学,ww▽w.cf≌wx.ne↗t,他攻击采石牵制周军,结果石坡山一个简单的疑兵之计就让他按兵不动……当石坡山敌兵出动攻打林仁肇时,他也该趁虚进攻采石,如此一来这一仗哪边更吃大亏还不一定。
而皇甫继勋坐失了所有战机!
林仁肇想来想去,战败的责任不在自己,现在自裁必定被人趁机说成畏罪自杀!莫名其妙为别人的错承担责任,而且他打心里看不起皇甫继勋。这种事实在难以忍受。
他下定决心要回京澄清事实,不能这样窝囊地死在角落里。
晚上太过寒冷,他爬到山坡上观察了一番,远方隐隐有一点灯火,遂把马牵过来,摸黑牵着马向那个方向走去。
林仁肇回京后,首先想到的是光政院辅政陈乔。只要将战场上的情况和陈乔一说,陈乔定然明白其中关节。
但是陈乔闭门谢客,不见林仁肇,连句话都没有,全然当作不认识的人。就在这时,宫廷竟然很快就知道林仁肇回来了,并且派宦官轻易地在陈乔府前找到了他,传旨进宫面见陛下。
他一腔怨气无处说去,对人们枉顾事实也是恼怒非常。正好有机会上殿,遂将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对着陛下和几员大臣说了出来。
……林仁肇提起用人错误和战役策略偏离的事时,比较含蓄。但坐在上位的李煜脸上已是青一阵白一阵,下面的臣子竟然在大殿上当面指责国王!
李煜此时心里又是恐慌又是烦躁。采石之役无果,损失惨重,南唐国恐怕一时半会不可能再夺回采石……这便意味着周军将在一百二十里的地方毫无压力、源源不断地南渡直接威胁江宁!
他恐慌的不仅是此事,同时感觉到自己毫无威信可言,刚刚登基,现在连一个武将都敢如此指责君王。
李煜确实有种恼羞成怒的感受,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因怒杀人于事无补,会把事儿弄得更糟。
李煜道:“有司会详察此役,论轻重问罪!你且回家待着,等朝廷的回话。”
林仁肇拜别。
不多时,李煜闻讯皇甫继勋回京,在宫外求见,便宣他进殿问话。
皇甫继勋在殿下叩首,痛哭流涕:“臣为大军主将,林仁肇为我前锋却不听节制,自作主张分散兵力。这等骄纵的武夫,觉得自己比谁都厉害,可他还是被人打得一败涂地全军覆灭!”
李煜看了一眼陈乔,说道:“朕事前同意林仁肇可直接听命于朝廷,但未料到他如此不堪战。”
皇甫继勋忙道:“此人一定与周朝廷的人眉来眼去,不愿得罪周人,用兵马虎草率……”
陈乔一直没吭声,连半句都没为林仁肇辩护,更没求情。李煜琢磨,或许陈乔心里也有数了,武将公然将责任往国君身上推,比较过分、不是懂事的人;所以陈乔推荐了林仁肇,却已不愿为他求情了。
在李煜心里,陈乔还是很识大体、能当重任的大臣,父王留他为顾命大臣总是有些缘由。
这时皇甫继勋可怜兮兮地叩头道:“臣临危受命,却一败涂地,自知有负陛下之重托,罪该万死……”
李煜一言不发。
皇甫继勋便继续哽咽道:“但微臣忠心耿耿,天地可鉴!陛下看在皇甫家祖上为国家立下的汗马功劳、微臣之父兄为国而死的份上,饶恕微臣一条性命。家中就剩微臣这一脉了……”
他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伤心不已。
李煜并不想杀皇甫继勋,或许此人的带兵能耐真的比其父兄差了不少,但忠心还是比较可靠。就是不堪大用,留着没有什么坏处。
但李煜嘴上还是冷冷说道:“国有国法,战败定要被惩罚。”
他只说了惩罚,分寸自有拿捏。在场的几个大臣都是两朝为官,应该会懂君主的意思。
李煜很快就离开了大殿,闷闷不乐,心头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着,越来越叫人难以喘息。
不料两天之后,一个消息再度让他陷入惊惧之中!
一个宦官急急忙忙地走进来,此时李煜尚在寝宫,他见宦官神色慌张,便问:“发生了何事?”
宦官看了一眼靠坐在软塌上的周宪,说道:“皇甫继勋被杀了!”
李煜皱眉道:“谁杀的?”
宦官道:“回陛下,现在还不清楚……今日早晨,皇甫继勋刚刚乘马车出门,突然冲上来一群乱兵,将其护卫尽数斩杀,然后将马车里的皇甫继勋乱刀砍死!皇甫继勋身中数十刀枪,已是血肉模糊当时就毙命了。奴家去看到状况之时,马车厢里都是血,路面上也全是血。
那些乱兵杀了皇甫继勋仍未住手,冲进了其府上,见人就杀,几乎将皇甫家灭门。
有司正在急查此事。江宁府当场随后抓到了两个人,枢密府也下了军令,派人去军营叫武将交出案犯……”
李煜听得心惊肉跳,恼怒不已,“骄兵悍将今日能灭大将之门,明日是不是敢冲到皇宫里来!谁指使的?”
宦官急忙附和道:“陛下,那些人太无法无天了,定该彻查此事,揪出幕后指使的人!”
“来人,更衣!”李煜愤怒道。
但片刻之后一股恐惧感又随之而来,他顿时感觉背脊发凉。在软塌前来回踱了几步,转头看着周宪说道,“这事我或许不该为皇甫继勋做主,他在采石战败,在一些人眼里本来就该死。我不能去惹众怒。”
周宪忙坐正了身体,轻声道:“王上所虑甚是。”
李煜皱眉道:“但皇甫继勋乃当朝大将,未经朝廷允许就抛尸街头,还被灭门。若是坐视不管,朝廷的威信何在,今后谁还能听朕的旨意?”
周宪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老是走神。
而李煜却犹豫不决,十分徘徊,“到军营里拿人,若是处置不当,激起兵变又该如何是好……”
李煜的脸上阴晴不定,胸中时而怒火攻心,时而满怀惧意。半响后他终于理出点头绪来,这种有灭国威胁的关头,威信已经不能顾及;国内最重要的问题是提防造反、卖主求荣。
“立刻去枢密府传旨,停止继续追查,将已经抓获的定罪斩首……”李煜开口道,“皇甫继勋战败理应问死罪,但罪不及株连全家!杀人者须得有人偿命。”
宦官忙领旨赶着出去了。
李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今内忧外困,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宪道:“臣妾也想为王上分忧,可连王上都对国事束手无策,臣妾一介弱女子也无能为力。”
李煜忽然仰头大笑了一声,脸几乎都有点扭曲了:“娥皇是不是暗自觉得我很可笑?”
周宪忙道:“臣妾不敢,王上何出此言?”
李煜道:“那郭铁匠次次得手用兵如神。你一早就认为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作所为都是徒劳,所以便对国家之事无动于衷?”
周宪使劲摇头:“我没有那么想,王上为何这样想我?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很快注意力便不在她身上,叹了一声“朕确是有心力交瘁之感”。
两人各自坐在那里琢磨自个的事,过了许久,传旨的宦官回来回禀。李煜又吩咐宦官去安排召见几个亲近的臣子……那些指使煽/动乱兵擅杀大将全家的人,李煜不想马上和他们撕破脸,但他想暗查出是哪些人。
就算知道了,以后还有机会秋后算账?李煜一口恶气憋回心里,这时忽然想起林仁肇,此人却是实实在在该死。
“传旨,把林仁肇收监听后发落!”
……
……
第四百四十一章 还剩甚么
江宁城笼罩在黑夜之中,一条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接着“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一道小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声音道:“呙将军、马将军,三位怎么此时造访?”
开口说话的人正是林仁肇,门外站着三条大汉,清一色布袍没戴帽子。站前面的络腮胡大汉呙彦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林仁肇恍然道:“三位兄弟快里面请。”
林仁肇将几个大汉引入一间屋子,他认识这些人,都是南唐国禁军武将,呙彦、马诚信、马承俊三人 ” 。呙彦一进门就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另一个人走到后窗旁边,踮起脚朝外面望了一番。
“皇甫继勋被杀了,林兄可知?”呙彦开口道。
林仁肇警惕地点点头。
呙彦挪了挪屁股,哼哼冷笑了一声,说道:“咱们安排的人。”
林仁肇听罢顿时看呙彦等人的目光大为改变,“你我只是淡然之交,呙将军却将此等要紧之事相告!皇甫继勋渎职误国,有万死之罪、死不足惜,呙将军等兄弟何必亲自动手?”
呙彦摇头道:“咱们不杀,皇甫继勋便死不了!”
林仁肇一脸难以置信,愣了一下。
呙彦看了他一眼,“采石之役我已打听清楚,皇甫继勋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将国家置于危地,不杀就是个祸害!不杀难告慰战阵上丧命的将士兄弟!”
林仁肇深为赞同,接着却说道:“皇甫继勋乃大将,呙兄等将其灭门,恐怕朝廷会怪罪。”
呙彦道:“林兄敢在殿上说实话,不也会被陛下怪罪?”
俩人相视苦笑,林仁肇一时间很有点惺惺相惜之感,于是与几个大汉一番感叹牢骚,很说得到一块儿。相谈许久,呙彦正色道:“该说说今晚的正事了。我等杀皇甫继勋,虽有罪,但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参与的人较多,法不责众;另外皇甫继勋本当该死,朝廷因此杀我们,便有为皇甫继勋抵命之嫌,将引起许多人的不满……而林兄则不同,我们已得到可靠消息,明日一早,便有人来抓林兄收监。你一个大将,一旦受辱于刀笔吏,后果堪忧;何况你在大殿上的进言,有不敬之意。我们都断定,林兄一进监牢,恐怕就没法再出来。”
林仁肇听罢惊怒道:“陛下不杀皇甫继勋,反而要杀我?”
呙彦冷笑了一声,没有开口回答。林仁肇潜心一琢磨,他也感觉到这种事应该是事关权|力争斗的原因,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明白,不理解在采石之役战败的关头,国家已有亡|国之危,为何还会有这样那样的争斗。
这时呙彦道:“林兄今晚就走,守南门的是我们的兄弟,已经安排好了。”
林仁肇抱拳道:“呙兄等兄弟的好意,林某心领了。但我不能走,家眷还在江宁府,我不能弃之不顾。”
“林兄之家眷,应无性命之忧,观之陛下不是残暴之人。”呙彦道,“……又或林兄不相信我所言?”
“我不想这样逃走,不然还回来作甚?”林仁肇直接说道,没有过多解释。
呙彦听罢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多留无益,告辞。林兄自己多多保重。”
林仁肇当晚便与家眷道别,沐浴更衣后一夜不能入眠,等待着朝廷官府的审讯。次日一早,果然来了几个宦官和一队禁卫,宣旨让林仁肇到官府。
他已经准备好将采石之役的来龙去脉详尽供出,承担丧师之罪时,也要让人们明白战败的根本原因。
不料刚进一座监牢,忽然冲上来几条大汉,一脚把林仁肇踹翻在地,然后给他戴上脚链手链,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毒打!他大喊大叫:“老子是禁军大将,谁给定了罪?士可杀不可辱……”
他的喊叫只引来一顿轻蔑的嘲笑,以及更重的拳脚。他被打了个半死,被扔进一个铁笼子里。半醒半昏迷之中,又听得铁门哗啦打开,进来了两个人,拽住林仁肇的手在一个湿冷的盒子里一按,又在一张纸上一按。
林仁肇这时心里还是清楚的,顿时明白:这就算审讯完了……
在外面是大将,一进这里简直连条狗都不如,就要憋屈地死在阴黑的角落里。
歇了不知多久,林仁肇浑身疼痛,总算恢复了一些体力坐了起来,身上的镣铐很重依然无法活动。就在这时,铁门再度打开,一个黑影走了进来。
他愣愣地望着那个黑影,情知现在辩驳和反抗都已无用。
“黑影”一开口,却是熟悉的呙彦的声音:“林兄,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么?”
林仁肇无言以对,良久才回过神来,诧异道:“呙兄如何进得这里?”
呙彦的声音道:“朝廷奸佞结党,但忠正之士还没死绝。现在我们就在尽量留住仅剩的忠正之士。”
林仁肇在黑暗中摇头叹息道:“事情至此,我已心灰意冷,没有什么可作为的了……不如一死,省得连累京城的家眷。呙兄快离开这里罢。”
黯淡的光线中一阵沉默,呙彦道:“就算林兄等死,恐怕家眷也不得安生。”
林仁肇顿时说道:“我犯了什么大错?难道陛下杀了我还不够,还要牵连家室?”
呙彦道:“若是林兄担忧家眷,在这里白白等死,与逃走没有什么区别……说不定逃走更好,朝廷没有抓住你,反而不愿轻易动林兄的家眷。”
林仁肇沉默了,良久不言。
呙彦催促道:“事不宜迟,林兄早做决断,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林兄出城后可以先往南逃,去闽国旧地;此时金陵被数面威逼,抽不出手到南边去搜查。”
……
林仁肇逃跑了!
李煜得知这个消息时,立刻面如纸白……让他震恐的不是林仁肇逃跑会有什么威胁,而是怎么逃跑的?关在大理寺天字号死牢里,来去如同进自家门一样轻松,他是怎么跑的!
林仁肇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有一股势力,将国家的威信、朝廷的尊严视若无物,肆意践踏!
一股无力感、一种羞辱、一块大石头,像一床被子向李煜的脸上捂来。他无法呼吸、胸闷,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也看不到出路。
“王上,你怎么了?”周宪从寝宫后面走出来,一样看到李煜丧魂落魄的样子,惊讶地问道。
李煜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忽然趴到了地上,紧紧抓住周宪的腿。周宪大惊失色,弯下腰想把他拉起来,但李煜死死抱着不放。周宪只好自己也跪下来,急道:“王上,你这样不合礼,万一被人看到了,该怎生是好?先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周宪此刻带着安慰的话,让李煜抱得更紧。他情绪几乎崩溃,“所有人都在逼我,他们都要我死!”
周宪忙道:“王上,你是整个南唐国最有权力的人,没有人敢逼你。”
李煜拼命摇头,眼泪鼻涕一起冒了出来,蹭在了周宪的裙子上。他哽咽道:“没有用!周军马上要打进来了,我要亡国了……下面的人没有人听我的,他们都表面上虚以委蛇,内地里各有打算,只等我从王位上滚下来就翻脸报复……他们憋着一口气,等着那一天来羞辱我、嘲笑我、践踏我!我马上要失去一切了,没有任何我值得信任,娥皇,我只剩你一个人了……”
……周宪听到这里,不劝李煜,她也愣在了那里。
她本来消沉和麻木,忽然间有了点自觉……她不禁想,当一个人完全没有了可以在意和关心的人,那还剩甚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初和李煜的山盟海誓,那些相互依靠的往事纷纷涌上心头。周宪忽然变得非常温柔,清纯洁白的脸上,明亮的眼睛充满了怜爱和纵容,她伸出颤抖的手放在李煜的脸颊上:“夫君,我懂你的感受。”
李煜激动之后,情绪稍冷,愣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你还记恨我……”
周宪道:“人都会犯错,我原谅你了。你能原谅我的……那次不忠?”
李煜这时从地上爬了起来,说道:“我还计较那种事做什么,我的情况……娥皇知道的。”
“我都说过在意的不是那种事,只要我们把心中的裂痕弥补回来。”周宪的情绪也起了波动,抓住李煜的手掌,看着他的脸道,“王上,你不是郭绍的对手,南唐国的境况没救了。你投降罢!”
李煜瞪圆眼睛:“投降?”
周宪道:“没有办法了,现在投降,或许能得到周朝廷的宽容,你看蜀国主孟昶都没事……咱们不做君王,不要权势了!”
李煜伸手拍了拍袍服,坐到了椅子上,不动声色道:“那我还剩什么?”
周宪追上去,说道:“你还有我。我知道你想什么,觉得没有权势了也留不住我。你放心,那郭绍的为人我还算了解,他不会强逼的,也犯不着;否则之前就不会放我回来。只要我坚持,绝不会弃夫君不顾……你相信我吗?”
第四百四十三章 风雪中的腊梅
下雪了,江南的雪因为气温不够低,带着点湿润,小小的雪花不是在空中飘荡,却是簌簌往下掉,看起来就没那么悠扬、显得急切又急躁。
王朴刚过长江,此时正站在郭绍的身边,两人默默无语地观赏着空中的雪、路边的腊梅。但两人都没有什么诗情画意、闲情逸致的心情……身在敌国,一天接一天的战争环境下,好像谁也难以产生什么逸趣。
郭绍特意观察着路边的那丛腊梅,小小的白里透红的花瓣,看起来十分娇嫩,还没完全绽放就在风雪中落到了路边的泥泞中。他的视力很好,看到了花中的蕊、花瓣的颜色、以及它在寒风中微微的战栗,眼前的景象就好像一部微距相机精心呈现出的模样。
这么多年来,他确实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一枝腊梅、甚至别的花草;何况在现在这种急躁的心情下。以前同样如此,郭绍要关注更多的东西,现实的、事关生存生活的东西,而梅花确实不能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最多偶然间看见时觉得:咦,这花真漂亮。如此而已。
梅花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些事。于是他莫名地陷入一种淡淡的情绪中。
而那个人,很快就能见到了吧?会在怎样的场景下重逢,又应以怎样的身份和姿态去面对?
郭绍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头眺望远方,远远的山坡下、朦胧的风雪之中,几条黑色的长龙正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缓缓地爬行。那是周军在6上的人马,无数的人正向北面的南唐都城江宁府进。
这片地方有那么多人,却显得寂静而空灵。历史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但郭绍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为了自己认识的、能想象到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为了在这里将要出生的、生活的后世人。
郭绍不认为自己是天才、是天资越世上所有人的人杰;但他有一些越世人的东西,于是拥有了隐秘的力量。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当他站在了高高的山岗上,总觉得自己有那个责任,为族人指一个方向、一条通向阳光的道路。哪怕这条道路依旧充满了血腥和杀戮。
“我们在做一件大事吧?”郭绍转头看了一眼王朴,终于开口道。
王朴收回翘眺望的目光,正色道:“足以彪炳青史的大事。”
郭绍淡定地点点头,说道:“这里风大,站久了提防染上风寒,我们下山再说。”
于是一行人6续开始沿着山路下山,这种天气这种路况不敢骑马,卢成勇走后面牵着郭绍那匹黑马。沿路上郭绍说了一句“王使君慢点,看着脚下的路,下雪有点滑”,俩人倒很像忘年之交的好友。
这时郭绍又提起刚才的话题:“我们在做一件大事,此时却感觉没什么特别,就像今天就是出来走走、看看、说说话;丝毫不像史书记载的那样。”
王朴笑道:“青史是春秋笔法,自然不会写咱们怎么吃饭怎么走路,如何赏梅赏雪。”
郭绍道:“我倒是觉得,青史如同标本,而我们活着是有生命的,所以会有所不同。”
“标本?”王朴面露疑惑。
郭绍忙想解释一番,这时迎面飘来了一片梅花小花瓣,他便敏捷地抓到了手里,伸到王朴的面前道:“这是树上刚掉下来的花。若是把它夹在书里,明年翻出来看它长什么样,就是标本。”
王朴听罢恍然大悟,片刻后又若有所思。郭绍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些能走到高位的文官,悟性是很高的。
一众人下了山,道路宽敞,便上马慢行,先回中军。大路上走军队,平原地区的大路是很宽敞的。左侧是四列步兵、或牵着马的骑兵和骑马步兵;中间行马车驴车,右侧留有空隙用于前后信息快传递,或是损坏了的车辆暂时停靠,以免影响整个大军的行军进程。古代没有汽车交通规则,但人们还是把人群的组织布置得井井有条。
当时是,一骑就从大路右侧急奔过来,马上的骑士抬头看了一眼中军的高高大旗,勒马缓下来,随即跳下马来,和中军的武将说了两句话,便牵着马向郭绍这边走了过来。
郭绍听到一声“曹将军奏报”,便拍马让到右侧,从信使手里接过军报,拆开来看。
他浏览一遍,便追上中军的一辆大马车,弃马上了马车。不多时,王朴、左攸、李处耘、史彦等人也6续上了马车。郭绍将手里的奏报递给王朴,自己从椅子下面的包裹里翻出两张图来。
王朴看完说道:“吴越国主调兵从中吴(苏州)出兵,听从曹彬的建议,以大军沿运河水6并进,虚张声势,直趋常州;再以精锐部署在东面。南唐国江阴守军果然出动往救常州,半途遭吴越军伏击,大败、全军折损殆尽。吴越精兵趁虚攻占江阴,对常州成围困之势。”
郭绍拿起毛笔在舌头上舔了一下,在图上画上了箭头和圆圈,又在小册子上写下了片言只语。
李处耘道:“常州是京口的南面门户,破常州可沿运河直逼润州(镇江)、京口水寨,势必让润州、乃至江宁府的南唐军震恐。而此前郭大帅定下的“声东击西”方略便是分散江宁府的注意,对南唐国都施加压力,目标在夹击京口南唐水军。吴越军此番动静对大略大有裨益,末将进言派使者前去吴越军嘉奖其主帅。”
王朴道:“附议李将军的主张,大周军兵力不足,吴越军北上是雪中送炭之举。”
郭绍转头看左攸,左攸道:“曹彬这回没带兵,但他出使吴越的功劳不小。”
郭绍点点头,再次舔笔尖写了两个字,然后又目视史彦。史彦看了一眼李处耘,哼哼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上面这些人都是郭大帅的人,你们说怎么办就怎办,我说的法子有被用过吗?”
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变了,这史彦有时候说话着实刺耳。数人纷纷侧目,默默关注郭绍的反应。
郭绍拿着毛笔,垂目看着木底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直视史彦,史彦的胆大是真的、他丝毫不回避郭绍的目光。郭绍的心带着诚挚,他相信此时自己的眼神也是真诚的,因为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
“史将军,你这话不对,但我不会因为你说什么便与你计较。
有人的地方、特别是权力场,不一定会结党,但一定有圈子,和唐代韩愈大师所说过?朋党论?类似。咱们是人,就有自己的喜好、以及志同道合的结交,但是仅靠关系定论功过是非就会陷入党争。
党争绝不利于整个国家挥实力。咱们在座的人,不是荣华富贵身居高位就够了,还有更多的梦想和大事要做。要成事、要实现九州全族的抱负,我得尽量避免内斗,所以史将军放心,我不会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来判断一个人。
史将军在战阵上多次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所以你在朝廷就该有自己不容动摇的位置、该有说话的余地。我记得你为国家做过的事,这也是在咱们这里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没有采纳史将军的主张,是因为我认为与整体方略有所偏斜,如此而已。”
郭绍说罢又轻松地笑道:“其实我私下还是挺敬重史将军为人的,很直率、也懂军中规矩。”
史彦听罢神色有点尴尬,伸手在额头上不断摩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郭绍注意到,不仅史彦这个武夫服了,周围几个人全都对自己投来了敬重的目光。拿韩愈的朋党论来做论据很能说服这个时代的文官的。
其实那篇文,郭绍以前好像看过只是全忘了,前不久在东京家中才临时看了一遍。他是个善于自学的人,这点确是自己也认识到了的长处。
有些东西他也是到了位置才真正领悟到的,后世一种称为志同道合的做法,照样适用于古代:用一种光明的理念来凝聚人心,比简单的党同伐异更加高明。郭绍心里也并不完全当作工具,他确实也相信世人有喜好阳光的一面,自己也想如此。
众人在沉思郭绍的话,他又说道:“李将军应下令江面水师主力,随6路大军其后,向江宁府进逼施压。”
李处耘抱拳道:“末将明白了。”
郭绍随后挑开车帘,望着外面。各式车辆的轮毂出不同的声音,人们的脚步声凌乱而松散,但说话的人并不多,路面并不好走、加上连日行军作战,将士们脸上都有些疲惫之色。
白天行军防寒倒不是问题,北方的冬天比江南的气温低多了,人们还是能适应寒冷的,步行行军也会暖和身体。只不过风雪吹在脸脖上还是很刺人,不少将士用脏污的肩巾裹在脖子上,如同戴着围巾一般。
郭绍的目光仔细看着一切,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