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七章 项庄舞剑(2)
“请剑师刘六幺!”韩熙载喊了一声。
众人纷纷侧目,便看见一个高冠博带的小娘仗剑而入。那名叫刘六幺的小娘穿着一身白色的宽松袍服,衣带飘飘,打扮十分飘逸;头上梳着发髻戴着高冠。面部长相也颇有英气,她的鼻梁挺拔、脸颊平直,面部线条不如一般小娘那般圆润柔和,又加上发型打扮,确是少了几分柔美、多了几分英姿。
在这儒雅轻柔的气氛之中,出现这么一个人,多少有点不太融洽。不过人们喜欢稀奇,此时也兴致勃勃地关注着她。
那弹琵琶的李姬,教坊司副使的妹妹,见到这个俊美如少年般的小娘子,倒也十分喜爱,当下便问道:“刘娘子要舞哪一支曲,我为你伴奏。”
刘六幺剑眉一挑:“只管奏来,我即兴起舞。”
李姬笑道:“你这么说,我可要信手乱弹了。”
“愿闻佳音。”刘六幺挑衅般地说道。
“好,好!”众人一听顿时喝彩。剑舞也是舞蹈的一种,通常人们都选熟悉的曲子,也好跟着节奏,能够随意起舞又不乱了舞步着实不易。
韩熙载道:“李姬要是乱弹,老夫击鼓就不易了。”
李姬微微屈膝,轻笑道:“韩公太过谦虚。:一:本:读:小说 3w.ybdu..”
奴婢们已经把羯鼓搬到了厅堂上,韩熙载挽起宽大的袖子,兴致勃勃地站在了鼓前准备好。所有人都忘记了刚才舒缓清幽的调子,兴趣盎然地等着更加热情的剑舞。
“铛……”忽然一声剑鞘机关的轻响,紧接着宝剑出鞘摩擦的金属声音就在厅堂上响起,那种声音分外明显。刘六幺拔出一柄锋利的宝剑来,把剑鞘直接扔在了地上。
“哎呀呀!”状元郎黄璨见状脸上失色,惊道,“舞剑怎能用这种刀兵,多危险啊!”
旁边的太常博士安慰道:“在韩公府上,韩公自有计较,哪有什么危险,刘六幺多半拿捏很准的。”
李嘉明笑道:“黄郎君是读圣贤书的士大夫,自然不习惯舞刀弄枪的场合。”
那刘六幺听到了旁边的说话声,微微侧目,对年轻的新科状元露出了隐约的鄙夷之色。
当是时,琵琶声如珠玉落盘,韩熙载侧耳听出旋律来,也击鼓相配。刘六幺一甩袍服,顿时姿态飘逸,剑光在灯光中缓缓闪耀。宝剑的剑舞和飘起的衣带组成视觉华丽的场景,人们顿时又忍不住大声喝彩。
刘六幺的身姿轻盈流畅,颇合舞蹈之美,但用剑却是以击、刺、格、洗为主,缓急相配剑法绵长,出手时颇有力道。这不是一般的剑舞,却是把舞姿和武艺合二为一了。李姬的琵琶越演越急,如同瀑布激流。刘六幺追随其节奏,一时间厅堂上刀光剑影,挥洒如风,那靡靡舒缓的气氛一扫而空,这里充满了激情。众人陶醉其中,瞧得如痴如醉。
许是李姬故意挑衅刘六幺,快速的琵琶节奏一刻也不消停,已经不顾音律缓急相配的法子。此时虽已入夜,却是夏季之末气温很高,刘六幺一番剧烈运动,汗水浸湿了发梢,香汗在剑舞之中挥洒。
就在这时,琵琶声嘎然而至。忽然刘六幺身体向侧翼一飘飞,剑锋以极快的速度侧击,人们目瞪口呆,仿佛听见了锋利的剑尖刺破空气的嘶鸣,“嗤”地一声,剑尖迎着状元郎黄璨的眼睛刺到,骤然收手。
黄璨的脸立刻变成死灰一般的颜色,等他反应过来时,刘六幺已经收了宝剑倒提在身后。黄郎君身体一软,一屁|股做到了地上,吓了个半死。
“哈哈哈……”杂处一团的男女见他出丑,顿时大笑起来。
过得一会儿,黄璨终于回过神来,狼狈地爬起来,生气道:“太过分了!过分……”
刘六幺抱拳道:“一时兴起,和郎君开个玩笑,还望恕罪。”
众人也打圆场,说舞姬是韩公请来的,不会伤到宾客。厅堂上嘈杂一团。
……正当这时,后窗上的两个小窟窿并没有人发现。屋子后面,正站着两个人在悄悄偷看。翰林待诏周文矩、以及画院待诏顾闳中。
他们弯着腰在那里偷|窥很久了。韩熙载的府邸很大,又是金陵的文官,看家护院并不多,所以他们在这里悄悄呆了很久也侥幸没被人发现。
被发现了怎么办?二人也有恃无恐,因为是奉旨来偷|窥的,被发现了韩熙载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若非奉旨,他们到底是士大夫阶层,自己可还不愿意偷偷摸摸干这种事。
那刘六幺舞剑之后,韩熙载便起身离开中场休息,众人也各自与家妓嬉笑,把刚才的玩笑抛诸脑外。只有那黄郎君愤愤然的样子,对舞姬十分不满,但无奈是在韩熙载府上,他也似乎不愿意做什么。
顾闳中还在继续等着,翰林院待诏周文炬却已经没有耐心了,当下悄悄说道:“我先回宫禀报,顾兄再留一会儿吧。不过瞧来之后也没甚精彩的了。”
……周文炬回宫时,李煜还没睡,不过已经回后廷。李煜听到宦官禀报,急着当晚就召周文炬进宫言事。
李煜屏退左右,只留下了内侍宦官高吉,王后周宪也在旁边。满朝皆知王后周宪得李煜专宠,国主除了宠爱妻子,就没临幸过别的嫔妃,还有人因此事进言劝诫。
“臣叩见王上,王后。”周文炬拜道。
李煜忙请他起来,询问韩熙载府上的夜宴状况,周文炬先把参与宴席的朝廷官员的名字说了一遍,又道:“先是教坊司副使李嘉明的妹妹李姬演奏琵琶,又有舞姬刘六幺舞剑。微臣离开之时,观韩公及宾客已有倦色,应该快散场了。”
李煜当然不是想知道韩熙载做了一件什么事,他想了解的是细节。所以他才派周文炬等二人前去偷|窥,周文炬等二人都擅长作画;李煜琴棋书画都懂一点,最善音律,但也懂绘画……他知道但凡作画的人都最善于观察入微,不然作不了好画,这也是挑人的原因之一。
韩熙载在某个场合说了什么话、什么情绪表情,是何种姿态。李煜都一一细问,想由此揣测韩熙载的心思。
等周文炬都详细描述罢了,李煜这才准许他告退。
“常常都是臣子揣测上意,王上却反过来了,怎会对韩熙载如此兴趣?”周宪轻声问道。
李煜道:“韩熙载此人,是很有见识的。父王在位时,我多次听他的谈论,都颇有章法。但是最近国家有大事,问他对策,却支支吾吾。究竟何意?”
周宪听罢沉吟道:“王上言之有理,按理新君继位,又对他颇为看重,他该尽力在王上面前获取认可、稳固官位才对。”
李煜生气道:“韩熙载看不起我?”
心腹宦官见状忙劝道:“王上何必与一个韩熙载计较,他不识抬举,王上让他罢官回去养着便是。”
李煜按捺住怒气,踱了几步:“暂且不能轻举妄动……金陵乃至江南,有大量南渡的士庶,北方逃亡过来的人非常多。韩熙载便是这些人里最受重用的一员,我对韩熙载的态度所涉甚广;韩熙载的态度,也能看出那些南渡北人的大致想法。”
宦官听罢忙道:“王上深谋远虑。”
周宪又轻轻问道:“那林仁肇到金陵来,很多人弹劾他,王上意欲如何处置?”
李煜焦头烂额,揉了揉太阳穴:“东京也派人来了,说林仁肇在武昌节镇大造战船,质问我国是何意图。并说林仁肇在上游让周朝江北的地方官感到不安,可能会造成冲突死伤,对两国关系不利。周朝使节催促我国把林仁肇调离武昌。”
“竟然连东京都专门注意林仁肇了?”周宪说道。
李煜道:“对,所以此人应是有能耐的人。但这等骄兵悍将,稍不注意如同脱缰野马,会胆大妄为。我不得不提防他坐大之后不受朝廷节制……试想,此人把我国拉进战争泥坑,若朝廷又要依靠他作战,必被要挟。他一个闽国人,忠心几何,谁又能看透?”
李煜转过身正色道:“还有一些考虑。林仁肇是主战派,我要是依他,就得与周朝廷陷入战争……国人究竟哪些人支持开战,哪些人要卖主求荣,哪些人随波逐流只在意自家的良田豪宅?”
周宪听到他的一番言谈,也无言以对。
李煜道:“国中诸般势力各怀鬼胎,如同一团乱麻,没理清就仓促开战,必然难以协制,国家败亡得更快!”
周宪轻声问道:“王上觉得周军一对朗州周行逢动手,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南唐国?”
“不言而喻,明摆着的事。”李煜冷冷道,“但林仁肇这等人,想得太容易……或者心机太深。乍听起来头头是道,我不会轻易被他迷惑!”
周宪道:“那王上得赶紧提拔一些忠心的文武,重振局面,臣妾期待王上与那郭绍分个高下、战胜他。”
李煜来回急走:“我现在就在琢磨揣测,哪些人是忠臣,哪些人居心叵测!”
第四百零八章 项庄舞剑(3)
宫廷中有宽大华丽的床,长长地拖到了地板上的帷幔。洞鼎里寥寥的青烟,香料经过精心调配不仅能让气息好闻,还能驱蚊,寝宫里并没有蚊虫,一切都很舒适。
但若周宪可以照自己的喜好做的话,她一点都不想在这里睡。但她每晚都必须要和李煜同房,这样他才有借口不临幸别的嫔妃。因此宫中的一些女人还在背地里中伤周宪,觉得她得专宠霸占王上。
她实在有点厌倦了。
就寝时,李煜仍旧在说他的权谋:“韩熙载看不起我、看不起南唐国,他认为我必败无疑,所以不愿意为我出谋划策,怕失败了遭北方士人嘲笑,故装作放|荡不羁在家里花天酒地。此人既然在南唐国为官,拿我俸禄,竟然如此想法,实在叫我十分痛心……”
“韩熙载出身高门,或许本来就是个贪图享乐的人。”周宪幽幽应了一句,“王上何不见他一面,当面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她的声音虽然很好听,但情绪平铺直述,一点波澜未起,甚至已有兴致索然之感。或许在以前,她听到李煜把权谋说得头头是道,会颇有兴趣地与他谈论,因为她会感觉夫君很聪明很厉害,从而产生热情;但现在她确实是提不起兴致了。
李煜冷冷道:-一-本-读-小-说-“人心难测,我就这样问他,他会和我说心里话?”
李煜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势,现在得到了,先是太子、又继位坐上偌大南唐国的王位,一切都很快很顺利……但是,周宪比较迷惑,得到这一切有什么用,就为了每天这样提心吊胆焦头烂额么?周宪明白自己了,感兴趣不是权势,她贪恋的只是情意。
周宪如今每天都在这种毫无趣味的日子中消磨光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候她觉得世间一切事物都是一个颜色,灰黑灰黑的,没有一点光彩。
她翻了一个身,平躺在床上。回来就越发饱满的胸脯自然地向两侧平摊,撑起衣裳的高度矮了不少,但在轻薄的衣裳里仍旧十分丰腴突出,腹部却十分平滑。她不经意地把手放在了肚子上,手指移动时被一块骨头挡住了,急忙收住了手。
下意识地她本来想再翻个身叹息一声,但立刻就觉察到这样的表现可能引起李煜的怀疑,当下便躺着没动没出声。
黯淡的光线下,周宪神情抑郁,眉间笼罩着愁绪。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或许该怨恨前太子李弘骥,是他让李煜致|残的,但李弘骥已经死了,恨他没用……李煜去年到东京前身体也成这样了,但周宪不像现在这种感受,她觉得也要怪郭绍,是他让自己陷入这种毫无乐趣的生活之中!
她懒懒地说道:“王上不该派人去窥探韩熙载,韩熙载要是知道了,他会不高兴。”
“我也不高兴。”李煜气呼呼地说道,“他不跟我一条心,天下人都不和我一条心,我快成孤家寡人了。”
周宪张了张嘴,无言再描述偷|窥这种事给别人带去的不愉快。
就在这时李煜偏了偏脑袋,目光从周宪上下扫过,在她的脸上、手的位置稍作停留。周宪觉察到了李煜的目光,片刻后不动声色地把手从腹部陆续拿来。
李煜翻了个身,面露笑意悄悄说道:“要让妇人满意,可以有很多办法……”
“王上何意?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周宪下意识地正色呵斥他。
李煜轻声问道:“娥皇真的从来不想?”
那种欲|望在周宪眼里从来都是羞耻的,一提到她就会自然想保护掩盖自己,所以刚才她都没多想就立刻作出了那样的反应。但是,周宪很快回过神来了……她不得不回忆起来一件事。
她和李煜还住在东宫时,寝宫的墙壁上有一个可以窥视里面的洞。而在她发现那个洞之前,悄悄做过一些事,都是一个人的隐|私,原以为没人知道,但李煜很可能都看到了。
周宪想起那件事,又羞又恼,却没脸说什么。当下只好答道:“以前还是有点想……”
“什么时候?现在就不想了?”李煜忙问道。
周宪无奈道:“王上还没继位时。后来有别的事挂心,很久没想那方面,再提起时便挺反感。我没有兴趣了,不必再提。”
李煜听罢没再吭声。
周宪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脸,情知自己又已过关。如果刚才说从来不想,他肯定就会怀疑自己骗他……从来不想,又如何在东宫悄悄做那等羞|耻的事?
李煜沉吟道:“娥皇要什么,只需告诉我,我都会尽力待你好。”
周宪柔声道:“臣妾谢王上的宠爱。”
二人说了一阵话,如同往常一样各自入睡。
……次日李煜起来得很早,他身边的大宦官高吉服侍穿衣时,便小声说道:“奴家找人问清楚了,昨夜在韩熙载府上表演剑舞的刘六幺很有来头,她是刘仁瞻的女儿。”
“刘仁瞻……”李煜顿时若有所思。
宦官高吉以为他在想刘仁瞻是何许人,当下便解释道:“淮南之战时,刘仁瞻是守寿州的大将,被郭绍攻破了城池,他们父子率南唐国精锐两万多人不战而降。太上怪他,夺了其在金陵的府邸;而他在淮南的良田产业已被周军所占,府中姬妾尽数逃散,刘六幺就因此沦落至金陵,却不知怎么到了韩熙载府上。”
刘仁瞻是南唐国以前很有名气的大将,李煜当然知道是何许人,他在考虑别的事。
李煜想了想说道:“你去韩熙载府上,把刘六幺请到宫里来,我上朝回来就要见她。”
“喏。”宦官急忙应答。
李煜先去朝廷上见了大臣,然后在御花园的一座亭台等着要见的人。从宫室内走出来,外面阳光明媚草木葱郁,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李煜的心情反倒舒畅了不少。
他不慌不忙地在水榭亭台中品茶等着,许久后,宦官终于带着一个俊俏的小娘沿着道路过来了。李煜观察了一阵,发现那小娘肌肤白净,不过投足之间却少了一般小娘的温柔,很是洒脱果决。李煜心道:大将家连女子也有点彪悍之气。
李煜身边还有一些宫女,见他接见一个陌生小娘子,也面有好奇之色。李煜很难亲近除了王后之外的女子,众人都忍不住去看那小娘是长什么样的人。
宦官在小娘子旁边轻轻提醒了一句,那女子上前便跪在地上,拜道:“妾身刘六幺叩见王上。”
“快快请起。”李煜亲自上前扶住刘六幺。他不是只做个动作,而是实实在在地扶住了刘六幺的手。她顿时脸颊微微一红。
李煜微微侧目,宦官高吉当下便招呼近侍离开了亭台。
“朕方继位不久,鲜有闲暇。刚刚才听说刘仁瞻的女儿在金陵,方得一见。”李煜说道。
刘六幺已站了起来,恭顺地侍立在前,说道:“妾身罪将之女,今日能得王上召见,已是荣幸万分。”
李煜摇头道:“刘仁瞻是南唐国的功臣,怎能叫罪将?”
国主一句话就为刘仁瞻翻案,刘六幺顿时面有惊讶之色。
李煜一本正经道:“淮南战败,国中士气颓丧,父王只是收了刘家在金陵的一座院子以示惩戒。实则我们都没不怪刘仁瞻,他已经尽力了。却不料刘仁瞻之女竟沦落至斯,朕有疏忽之处,实在亏待你们了。”
“妾身不敢。”刘六幺忙道,“带家父多谢王上恩典。”
“家父?”李煜皱眉道,“你觉得刘公尚在世上?”
刘六幺惊道:“家父已过世了吗……”
李煜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表情,问道:“刘公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刘六幺道:“家父丢失了寿州后,父兄都被周军俘虏,听说被押解到东京去了。后来的事妾身都一无所知。”
李煜听罢,说道:“你一直都在江南,难怪不知。去年南唐国动荡,朕在东京逗留过一段时间,传闻刘公已经过世了。朕从一个好友那里打听到,说刘公被周朝君臣百般羞辱,含愤而死……唉,真是可惜可叹,朕知刘公虽然投降,是为了保全寿州城百姓,一直都守节不屈、不受周朝的官职,难怪被如此对待。”
“父亲……”刘六幺神情一变,脸色苍白地再度跪倒在地上。
李煜观察了一番刘六幺,觉得她已深信不疑,毕竟一个国主是不会信口开河的。李煜一脸伤感,劝道:“刘娘子节哀。”
刚说到节哀,刘六幺的脸颊上就滑落泪水,她没有奥啕大哭,只在那里抽泣。
李煜叹息道:“国家衰微,臣子受辱,朕也有错。”
“不敢让王上自责,我们刘家没有为王上守土尽职。”刘六幺哭道。
李煜扶着泪眼婆娑的小娘起来,指着旁边的板凳赐坐,一番温柔的劝诫,又道:“刘公是南唐国的良臣,朕不能坐视其后人沦落江湖,你便留在宫中罢。”他又提醒道,“宫中人多嘴杂,你暂且不要说出自己的出身。”
第四百零九章 长亭外
显德五年(958年)七月下旬,使节已经入秋,东京连日的骄阳晴天,气温依旧很高。饶是如此,清晨的风中已经带来了秋的凉意,阔叶树早早地飘荡到风中的落叶,在风中回旋,更添几分凄清的气氛。
东京南面驿道上的十里长亭,此时有很多人在此逗留。
世间总带着古代的人活动过的痕迹,比如这长亭。最先是秦汉的制度“十里一亭”遗留的东西,后来这种制度不复存在,但长亭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杨柳、长亭,成为了送别的寓意被保留下来。郭绍转头看亭子外面,果然种着柳树。
“马队已停止行军。”一个小将在外面抱拳道。
李处耘转头道:“下马休整。”那小将道:“得令。”
郭绍见李处耘器宇轩昂、得到兵权机会后踌躇满志的举止,心下又更放心了。郭绍觉得一个人越想要一样东西、他就越容易得到……没有原因,就是一种直觉。李处耘渴望树立战功、想要胜利,这是好兆头。
郭绍从奴仆端着的木盘上端起一杯酒,周围的几个人,王朴、李谷、还有李处耘的女儿李圆儿都拿了一只酒杯,李处耘最后也端起来。
“这杯酒为李大帅践行,我等在东京等候你的捷报传来。”郭绍-长-风-文-学-www-举杯说道。
另外几个人纷纷说道:“祝李将军旗开得胜,早定武平。”
“借郭都点检、诸位之吉言,本将此去,不破武平终不还!干!”李处耘中气十足地大声道。
“干!”大伙儿纷纷仰头一饮而尽。连李圆儿也拿宽袖遮住嘴唇,喝了一杯酒,她把酒杯放下,说道:“父亲出国门打仗,定要谨慎当心。”
李处耘道:“放心,老夫不会有事。”
郭绍侧目看驿道上的马兵,约两百骑将士在还没散去的尘埃之中等着,李处耘此去的近卫侍卫,连大军都不用带。到江陵府去调兵就是,水陆都是齐的。
“刚得到消息,南唐国主已经听从了朝廷的旨意,把武昌节镇的林仁肇调回金陵了。”郭绍说道,心想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具体怎么打还得靠李处耘实地决断。
王朴道:“李将军在水上不会被南唐军威胁,渡江容易。”
李处耘听罢哈哈大笑:“如此说来,南唐国新君是个软柿子,禁不起拿捏!朝廷定鼎江南指日可待,今我就为郭都点检前驱,先拿周行逢动手,此战胜券在握,诸公且等我消息,两月之内传回捷报。”
李处耘笑起来,长长的鬓毛和一嘴的大胡子自抖,声如洪钟仿佛要把亭子都震动了一般。他长得也是又高又魁梧,郭绍再次产生一种错觉,如果拿红颜料把他的脸染红,可以装作是关公,因为神庙里的关公也是长鬓、大胡子,长得又高又壮。
站在郭绍身边的李圆儿却生得圆润白净,自然不像李处耘那般长了浓密的大胡子。不过只有郭绍知道,其实李圆儿还是很像李处耘,只不过外人瞧不出来。
“攻打周行逢没有时限,不过还是希望李公在做外公之前能返回东京。”郭绍笑道。李处耘看了一眼李圆儿,她的身孕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来,便笑道:“那太容易了。”
众人又谈论一番,李处耘便抱拳道:“郭都点检、诸位同僚请留步,老夫要启程了。”
长亭内郭绍等人又是抱拳作拜,李处耘回礼大步走出亭子,翻身上马,又对李圆儿这便挥了挥手,大喊道:“动身!”
驿道上隆隆的马蹄声渐渐响起,李处耘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土路上弥天的尘土之中。等马队远去,一行人才离开长亭,向停在驿道上的车马走去。
郭绍亲手撩开一辆马车后面的帘子,扶着李圆儿上去。众人见状纷纷侧目,此时的习惯、高位者当然不会对妇人那么有风度,于是郭绍的行为便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不过大伙儿一想到这个女子是刚走的李处耘的女儿,或许就大概想得通了。众目睽睽之下,李圆儿的脸颊也是微微一红。
“慢点。”郭绍又不忘问一句,“乘车晕吗?”
“阿郎,我不晕。”李圆儿望着他轻轻摇头,然后才放下帘子遮住马车入口。郭绍下意识想起一件事,古代的马车轮子是木头的,车辆底板也是简陋的木板,完全没有减震一说,马车在驿道上颠簸得厉害,但还没见过晕车的人,着实有点奇怪。
妇人乘车,别的人都骑马一路返回东京城。
前后都是马兵侍卫,三骑在马车前面并排而行,郭绍在中间,左侧王朴、右侧李谷,两个都是文官。一众人骑马走得比较慢,因为马车跑得快了更颠。郭绍便向左边转头随口说道:“周行逢在大江南岸,咱们对他动手,图谋显然就是南唐国。南唐国君臣不会猜不到,却听从了咱们的意思,这么快就调离林仁肇,我着实没料到。当初建议太后下旨派使节前去,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王朴摸着下巴的稀疏胡须,淡然道:“南唐国主此举,实非高明。不过他们要下定决心与大周开战,也确非易事,江南人可能还心存侥幸观望,毕竟咱们还没正大光明要进攻南唐。”
他顿了顿,转头又道:“先拖延一些时间对我们有利。南唐国既如此应对,老夫以为,派遣使者去吴越国联络他们合攻金陵的事,可以暂缓,以尽可能地麻痹南唐国。”
郭绍点头称是。
王朴见自己的话得到认同,当下又继续说道:“蜀国那边,派遣的武将、官吏一定要谨慎。我国今年方下蜀国,又能立刻部署对南唐国用兵,是蜀国易主后太平无事之故,否则要拖累我后方。”
“王使君年初写给我的信,我详细读过,深为认同。”郭绍道。
王朴听罢目光增加了一些光彩:“郭都点检能有此见识,不枉你我好友一场。”
郭绍笑道:“能让王使君当作好友,我实在是高兴得很……请王使君赐教,咱们治理蜀国的理念。”
“理念?”王朴微微皱眉。
郭绍忙道:“便是一种方略,大方向、真实的态度。”
王朴点点头,说道:“就几个字,维持原状。”他顿了顿又解释道,“蜀国士庶原来怎么过,现在也那么过。大部分人的财产没有被掠夺,最穷困的人不会面临饿死的灾难,他们就不会铤而走险……切勿为了眼前的一点好处,对蜀国敲骨吸髓。比如盐政,如果照中原的做法,一斤官盐五十文到二百文,猛然在蜀国施行,蜀人感受差异太大,必然民怨四起。”
“盐价那么贵,光这一项果然称得上敲骨吸髓了。”郭绍小声道。
郭绍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时代最穷的人,毕竟是身强力壮的青壮,但他曾在市井过活,比较了解百姓的日子。一文钱的购买力大概相当于现代的一块钱,但此时的一般百姓收入很低,一斤盐就加派最少几十文负担,是非常沉重的;而且不止这一项,还有各种古今常见的苛捐杂税,如同唐朝苛政猛如虎的感叹。
他说道:“中原地区的负担太沉重,一视同仁的策略只有将来削减中原的赋税;而不是将中原的办法照搬到新攻取之地。”
王朴道:“郭都点检所言极是,这也是年初我病重时、忍不住要给你写封信的缘故。朝中确实存在一些出身高门大户的士大夫,十指不沾泥,开口便是何不食肉糜,咱们必不能让太后听信这些人的胡话。”
郭绍抱拳道:“王使君一席忠言,我定在太后跟前与王使君的言论相互呼应。不过国策方略应从长计议,不敢急进,王公之‘维持原状’的话颇有见解,确应因时制宜慢慢调整,权宜之计也不能轻视。”
王朴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骑着马只听不说话的李谷,说道:“老夫是枢密使,不管政务,随便对朝政指手画脚,别人会说老夫狗拿耗子。李相公是政事堂的人、与郭都点检交情那么好,何不找个时间,咱们三人坐坐,看能不能说到一块儿?”
王朴此人说话总是有点刺耳,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说话方式太直接的原因。比如“李相公和郭都点检交情那么好”这样的话,着实不太中听。
郭绍不吭声,微微侧首看向李谷。
李谷总算开口道:“王使君年初写给郭都点检的信,写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二位曾经谈论过什么内容,听得一头雾水,因此刚才不敢轻易妄言也。”
王朴道:“信在郭都点检手上,随你处置。”
“就明天下午怎样?到我府上饮盏粗茶。”郭绍干脆地说道,他是个比较爽快的人,想到什么直接就干。二人听罢都说明天下午没有要紧的事。郭绍又寻思了一下,王溥还在蜀国,不然他还想拉王溥入伙、参与这次政见的商量。他便道,“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常寺少卿左攸,一个是开封府左厅推官黄炳廉。”
王朴立刻说道:“左攸是郭将军的幕僚,老夫倒是想得通……”
郭绍的额上微微一黑,幕僚什么的,他觉得还是不用明说的好……但王朴就那性子,实在无奈只有忍了。最主要是郭绍现在有恃无恐,压根不怕任何人说他结党,结党就结党,能把他怎地?
又听得王朴道:“那黄炳廉我也认识,一个断案的刑官,与他有甚好谈的?”
郭绍道:“我觉得此人颇有见识,挺靠得住,大伙儿相互结交一番也是无妨。”
第四百一十一章 拍马脚
虎贲军校场上马蹄轰鸣,尘埃之中一片羽毛在飘动,仿佛被风吹得荡漾的芦苇。% 郭绍骑着一匹黑马冲在前头,看起来十分矫健,一大群骑马的将士紧随其后。
一群数百人都穿着崭新的盔甲,造甲坊新制甲胄,头盔很明显上面可以插羽毛,新交付的这一批盔甲都都给配了羽毛作为庆贺。郭绍穿在身上感觉确实比之前的甲胄舒服多了,肩膀、四肢各处链接部更便于活动;重量也比之前的轻便,因为不是两层甲,而是在板甲上用铆钉拼镶锁子甲。
正前方一只宰杀后的羊挂在一副木架上,外面还挂了一层胸甲。郭绍策马冲进,及至二十余步,便取了一支长约三尺的标枪,猛地投掷过去,听得“哐”地一声,标枪正中板甲,战马的速度加上标枪出手的速度,重三四斤的标枪直接洞穿了甲胄,插到了羊肉上。
“哈!”郭绍高兴地大喊了一声,策马转了一个方向从靶子前方掠过。后面冲来的骑士纷纷投枪,多数没中,不过他们还不熟练,这才投了两三次。
一群马兵跟着郭绍逐渐缓慢停止下来,下马休息。董遵诲和另一个高大的莽汉上来,那大汉道:“郭都点检武功盖世,投枪比谁都准!”
说话的大汉叫张建奎,力气极大善用一把大斧头,攻蜀之战时打巫山峡峭壁上的军寨,十分勇猛;当时郭绍就在山下,由是记住他了。
郭绍笑着拍了大汉的肩膀一掌,发现这家伙比自己还高,说道:“不用拍马屁,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大周军需要张指挥这样的猛将。”
众人听罢一阵哄笑。张建奎忙道:“末将从都头直升五百人指挥,全凭郭都点检栽培!”
郭绍道:“诸位没投中的,无需计较,勤加练习,不出一个月必然学会。这玩意简单,比射箭容易百倍,我亲自试出来的;以前我也不会投枪。”
董遵诲笑道:“我此前还纳闷,舅舅怎么到军营里就练投枪。舅舅箭术精湛冠绝三军,怎么弃弓学枪了!”
“哈哈,箭术和投枪,我都没用了,难道我还要亲自上阵杀敌?”郭绍道,“就是想试一试,这玩意是不是中用。史彦超用的那种铁枪,一般人没法用。重新造的这种,颤软木杆、头粗脚细,长度重量适中,比较容易上手。”
郭绍回顾董遵诲道:“第三军是骑马步兵,诸位之前骑马进入战场是怎么作战的?”
董遵诲道:“如果是一百人内,则骑马逼近敌军一百步左右,下马迅速组成队列作战。但要是成千上万的大阵,只能提前弃马,先布好战阵,在步行进入战场;不然部署大阵太费事了,可能还没成军就被敌兵突袭。”
郭绍点头道:“正是这样。骑马步兵的马术、骑射都不行,本来大伙儿就是步兵,怪不得将士,也难以短时间内练成骑兵。但是装备战马后增加了后勤压力,对长途的战略机动提升不大(马负重走太远会掉膘,进而折损);短途的战术机动也局限很大,这点作用要多吃那么多粮食不上算。
所以咱们要具备一定的马上作战能力,在奔袭或追击时能立刻在马上就快速投入战阵。这种标枪,可以在短距离上替代骑射,杀伤力还更强;最要紧的不需要花费太长时间练习就能用。”
张建雄听罢拍胸脯道:“郭都点检尽管放心,末将定率第二指挥勤加练习,一个月让大伙儿都学会投枪。”
“甚好。”郭绍道,“第三军第二指挥的前任指挥使,在瞿门走纤道突袭蜀军,指挥使及以下整都将士全部战死,这是一支勇猛忠诚的军队,希望张指挥继任之后,勿失我望。”
众人听禁军统帅当面盛赞他们,无不激动。
郭绍道:“咱们是骑马步兵,武艺不如骑兵,但战力并不一定就会差。学了投枪,还要练习枪骑兵冲锋,凭借战马的速度,拿长|枪猛冲,不需要任何武艺,只要勇猛的决心;第三样,用马刀侧劈,只要一个招式。学会这三招,有时也能勉强当骑兵用,便于抓住战机。”
郭绍说得兴起,又要表演侧劈动作。当下在将士们的起哄下,重新上马,拿了一把马刀,飞奔向校场上的稻草扎的假人,控制战马从稻草人旁边掠过,郭绍俯身一刀斩落,将假人砍翻在地。
不需要什么武艺,郭绍自己马战就不行,但胜在刚才的动作干净利索,姿态很好看。身后便传来一阵叫喊:“好!好……”
郭绍策马返回,便听得一个士卒说道:“郭都点检一身武艺,就算以后不做大将了,也能过得不错哩!”
本来兴致勃勃的将士们,顿时就冷场下来,张建雄顿时骂道:“狗|日|的,姚二牛,不会说话就别吭声!”
郭绍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壮汉哭丧着脸站在那里,没敢顶嘴。心下觉得那厮可能本来是想拍马屁,这就是拍在了马腿上……他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和他计较,便装作没听见。
那叫姚二牛的汉子说得没错,郭绍就算失势了、理论上还能过得不错,毕竟年轻力壮还识字,在这个时代的人口质量下很有竞争力……问题在于,他现在大权在握怎会失势,谁会取代他?取代之后能放过他么?郭绍感觉真到了那一步,那人会掘地三尺不计代价要把自己找出来,否则后患无穷。
但是郭绍不觉得自己会失势。平素他分析过威胁的来源,主要做好两方面:一是防止占绝大多数的大众忍无可忍起义全面推翻他和现在的一大群人当|权者的权威;二是预先提防内部有实力的野心家,比如河东李筠这等有兵权的节度使。
现在郭绍感觉自己的状态很好,只要自己不倒行逆施,这两种人都不会有机会。
……所以郭绍完全没有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影响了心境,当下便笑道:“姚二牛说得没错,张指挥骂他作甚?我不是吹牛,就打铁的手艺还没落下,在哪里不能混口饭吃?”
众人见他笑嘻嘻的样子,气氛也缓解下来,重新闹哄哄一片。
郭绍不禁没影响心情,忽然之间想到了自己才二十三岁多一点、健康强壮,已手握大权,今后的人生实在很值得憧憬,当下感到十分愉快。
就在这时,卢成勇骑马过来,在郭绍旁边说道:“主公,高彦俦到营房了。”
郭绍一拍脑门,说道:“差点忘了今天还有这事。董遵诲,第三军骑马步兵练习的事儿,你来安排办好。”
“舅舅放心。”董遵诲抱拳道。他等郭绍上马走了一会儿,又策马追上来,说道:“我|娘叫舅舅有空多去坐坐。上次生辰,她真是很高兴。”
郭绍没吭声,看了一眼和自己年纪相差不大的董遵诲,虽然那事儿悄悄的,但总有点感到难堪。
董遵诲道:“我|娘受了不少苦,现在只要她高兴,我都尽量尽到孝心。”
“有空定然去义姐那里多走动。”郭绍道,当下便骑马离开了校场。
郭绍骑马来到营房大堂,翻身下马,便马缰丢给卢成勇,独自跨进门槛。见一个高个的中年大汉和一个矮小糙黑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说话,他们察觉到有人进来,转头一看,马上站了起来,一齐向郭绍弯腰执礼。高个的人是高彦俦,矮小的人是侯茂。
二人一起说的话不一样,侯茂道:“拜见郭大帅。”高彦俦道:“罪将见过郭都点检。”
他们都穿着麻布衣,头戴幞头。此时的男子比较流行戴帽子,有点身份的人多戴那种幞头,南北都一样。不过大将这么声打扮,看起来确实有点落魄。
郭绍道:“免礼,坐罢。”
他也坐下来,二人这才随后入座。郭绍说话比较干脆,径直说道:“今天找你们在这里见面,两件事。第一件,高将军住所的守卫叫人撤了,你自由了。第二件,蜀国十几万降兵,侍卫司粗选了两万余强壮的人,组成‘剑南军’,隶属侍卫马步司,也是周军禁兵;我想问问高将军,让你出任剑南军左右二厢厢都指挥使,你愿不愿意?”
高彦俦愣了愣:“末将本是蜀国武将,郭都点检让我出任蜀军主将?”
郭绍道:“对,还有侯茂做你的副将,由你来定职位。剑南军成军后,侍卫司会安插任命一部分武将,剩下的都由高将军选拔,提交武将名单。”
“郭都点检如此信得过末将,敢不效命?”高彦俦立刻回应道。
郭绍伸手道:“欢迎高将军加入我大周军行伍。”
高彦俦看了一眼,想了想便伸手握住郭绍的手掌。郭绍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他的脸:“高将军和侯将军的战绩,我都琢磨过,相信你们是审时度势的明智将领。”
高彦俦面露红光:“我等郭将军的手下败将,竟能得您如此尊重称赞。”
郭绍笑道:“胜败的主要原因,手里的本钱不一样。武艺再高强的人,将他赤手空拳和披坚执锐拿着弓箭的人打,还怎么打?”
高彦俦一时间头也抬了起来。
郭绍又正色道:“从今以后,咱们都是为了统一天下结束战乱,保国安民,为天下子民而战!”
第四百一十三章 以图大事
郭绍这阵子忙着扩充军备,整天干劲十足。但在“秦国公府”却是另一番光景,秦国公府就是一座普通的宅子,上头挂了一块匾而已;门可罗雀,十分无趣的地方。
花蕊夫人拿着筷子低着头走神,心里寻思着:郭绍似乎已经把自己忘记了。
就在这时,便听得“呸呸呸”几声,花蕊夫人被惊起,抬头看向旁边。见孟昶一脸恼怒,把手里的筷子“啪”地就仍在桌子上,顿时破口大骂:“什么玩意!饭里竟然有砂子!”
“主人息怒,都怪奴家没挑干净。”宦官魏忠急忙弯腰说道。
花蕊夫人幽幽道:“那稻谷收成了,周围要是没石摊,只有在土坝子上晾晒,通常都有沙土混在里面,很难挑的。阿郎便将就一下罢。”
孟昶气恼道:“不吃了!没有酒便罢、菜里没荤腥也罢了,寡淡无味是怎么回事?”
魏忠道:“盐很贵,二百文一斤。”
“我不是秦国公吗?俸禄哪去了,盐都吃不起了?”孟昶皱眉问道。
魏忠回头看了一眼,上前小声道:“二百文只是市面上的价……这里有宣徽院的官吏守着,想出去买东西、或者叫他们代买,这价至少就得涨十倍。还有说好的俸禄,至今还没见着。咱们的钱财不多了,一天天见少,奴家只能替主人省着点。”
花蕊夫人听罢,伸手从脖子上解下来一条项链,递给魏忠:“想办法换点钱罢。”
魏忠急忙摇头:“还有一些的。夫人使不得,这东西换成钱,到手之后不知能剩几个。还是留着罢。”
花蕊夫人一把塞进魏忠手里:“我拿着也没用,能换几个是几个。”
孟昶站了起来,背着手在饭桌前走来走去,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扶着桌面道:“周朝廷面子做得光生,什么秦国公,狗_屁!老子和囚徒有何区别?”
“阿郎稍安勿躁,别叫人听见了。”花蕊夫人拿手指了指门外,轻声道,“您曾是蜀国主,蜀国千万子民之主,朝廷自然会有戒心。熬一阵,等他们认为阿郎没有威胁,等蜀地已安定,朝廷自然就没必要浪费人手看管,日子就能慢慢过好了。”
她想了想说道:“我听说有不少蜀国文武被朝廷重新起用,这些人都曾受过阿郎的恩惠;您又是皇室名正言顺封赐的秦国公,今后的俸禄、诸事还能找不到人帮忙么?阿郎稍微忍耐一下,今后要个锦衣玉食的富足日子还是不难的……比那些生来就贫贱的人容易多了。”
她拉孟昶坐下:“再吃些饭,养好身子。或许过一阵清心寡欲粗茶淡饭的日子,阿郎被那些方士弄垮的身子能养好了。”
“你放心,这种苦日子很快就会到头。”孟昶忽然脸上微微有点兴奋,“你说得对,我还有不少臣子。”
花蕊夫人观察他的情绪,直觉有点不对劲,寻思了一会儿,忽然问:“李德哪去了?”
“我叫他办事去了。”孟昶哼哼道。
花蕊夫人急忙追问道:“阿郎要办什么事?”
孟昶神秘地低声道:“高彦俦和侯茂重新掌大蜀禁军兵权,我派人与他联络,以图大事!”
花蕊夫人顿时花容失色,脸上立刻变白,筷子也从手中掉落,“哐”地一声落在饭碗上,跳到了地上。她拽住孟昶的袖子,眼泪在眼眶里闪烁,已然泣不成声,“阿郎……你为何不能好好过日子?为何要做那等事……”
“好好过什么样的日子?”孟昶瞪眼盯着花蕊夫人,“战战兢兢活得猪狗不如!说不定哪天又送来毒酒,倒成了好日子?”
花蕊夫人哭了一会儿,便掏出手帕擦干眼泪,低着头对孟昶相对,已无言语,气氛变得冷冰冰的了。周围只剩下魏忠和仅剩的一个侍女收碗碰撞的叮当轻响。
其实就算现在落魄了,她觉得也还可以,身边还有奴仆干活侍候着。乡村里一些在当地很有点家产的小财主小地主也没有奴婢服侍。所以就算从养尊处优的皇妃变成现在这样、花蕊夫人还能忍受;但心里就是不安生,从来没安生过……以前大蜀国还有大片的地盘和很多军队,那种担忧很隐约;而现在威胁逐渐放大,花蕊夫人总算醒悟了,她觉得孟昶这个人根本就靠不住!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时不时干点事很不可靠。或许是因为长期沉迷酒色方术造成的,也许是(蜀)高祖留下的基业大,禁得起折腾……
就在这时,一个书吏走到了厅堂门外。细皮嫩肉的宦官魏忠见状,迎了出去,俩人在门外嘀咕了一阵。魏忠返身回来说道:“宣徽院知事王祯富在外面厢房里,说有要事见夫人。”
花蕊夫人立刻想起孟昶派人去联络蜀军将领的事,身在东京、别人明显还有很大的戒心,做这种小动作恐怕败露得很快。但她立刻又觉得不太对:“周朝官员有事应该见阿郎,见我一个妇人作甚?”
魏忠道:“那人没说什么事,就说想和夫人商议一件要事,请您务必一见。”
孟昶听罢说道:“我与夫人一道去。”
于是三个人走到洞门口,却被一个书吏拦住:“王知事只见花蕊夫人,你们先等着。”
花蕊夫人道:“我去见人不合礼节,既然你们不见秦国公,那便算了。”
书吏道:“那你们随意,宣徽院管着旧臣的事儿,有些事现在说说情还有点办法。”
“什么事?”花蕊夫人皱眉问道。
书吏道:“我不知晓,听说是大事。”
花蕊夫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去见那王祯富,想确定一下究竟是不是孟昶败露了。相比知道最坏的结果,在心里挂念悬着更难受。
花蕊夫人出洞门,被带到不远处的一间厢房门口,只见里面一个四五十岁富富太太的官儿正四平八稳地坐在桌子旁边等着。那官儿长得又高又胖,脸很大、小眼,看起来很油腻,乌纱帽两侧的鬓发已经斑白了。
“妾身见过王知事。”花蕊夫人在门口作了个万福。
王祯富的小眼盯着花蕊夫人,立刻发亮。花蕊夫人现在穿得很朴素,一身旧的浅蓝襦裙,丝绸料子符合她国公夫人的身份,但因为处境不敢打扮得太光鲜,旧衣裳都掉色了。不过她那明眸皓齿的秀丽脸蛋和白皙光洁的肌肤是掩不住的,还有鼓_胀的胸脯、婀娜的身段也是世间难得的姿色,孟昶当皇帝时喜欢胸脯大而形状姣好的女子,花蕊夫人得宠也是符合他的审美。
“快请进来,咱们坐下谈。”王祯富激动地端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花蕊夫人站着没动,轻声问道:“却不知王知事召见妾身一介妇人,所为何事?”
王祯富欠了欠身,有种想站起来的姿态,他终于还是稳住了,拿出一封信来丢在桌子上:“你先进来,这么说话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事么?夫人应知,这封信写的是什么。”
“妾身不知。”花蕊夫人眉头一皱,看了一眼桌子上。
王祯富冷冷道:“孟昶密通高彦俦,意欲谋反!别装模作样了,这等大事你能不知道?”
花蕊夫人心里绷紧着,相信那封信是真的,不然王祯富不会恰好此时用密信讹诈。她感觉心思在不断往下沉,有种祸事临头的恐慌。
王祯富又道:“夫人可知,这封信交上去,你们会是什么下场?”
花蕊夫人也在想下场,朝廷恐怕本来就不想养着孟昶,让他活命只是为彰显仁厚;现在拿到了真凭实据,大可以明目张胆除掉孟昶……那自己呢,会陪葬,抑或杀了孟昶被人抢去做小妾?
郭绍会抢走她么,花蕊夫人现在心里根本没底,郭绍好像并不是很看重自己,这么长时间不理不问仿佛已经忘掉了……他一个年纪轻轻位极人臣的人,比自己还年轻,荣华富贵前途无量,也看不出来好色,在成都府那么多嫔妃宫女,他一个没动;自己和王昭远的女儿主动献色,他都不为所动。如此想来,郭绍还真不一定愿意抢夺自己,要做那等事、他或许早就做了。
于是花蕊夫人没有吭声,只是脸色已变得十分苍白。
王祯富缓下一口气,好言道:“你只要听我的,咱们就悄悄把这封信烧掉,不上奏,毁掉凭据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王知事要我怎么听你的?”花蕊夫人口气消沉,面如死灰。
王祯富道:“你先进来。”
花蕊夫人不知该怎么办,便依言跨进门口,却是小心提防着这个陌生的官僚。她第一次与这个人见面,当然不信任他,而且王知事那双小眼里露出的光,很明显地带着色心和不怀好意,花蕊夫人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了。
还好王祯富没有做什么激烈的动作吓到花蕊夫人,他只是从容地说道:“我不信你还不懂我什么意思,只要你……”王祯富的目光从花蕊夫人美艳的脸上,移到她掩不住的饱满胸脯上。
花蕊夫人顿时头皮一阵发麻,身上一阵难受的恶寒。
第四百一十五章 只可经营不可强迫
高高台基上的金祥殿,庄严壮观,裸露在殿顶下面的一根根大柱子让它平增了几分粗矿。殿门外走出来一群人,他们边走边议论,人声嘈杂。
这边人不少,但广场仍旧有种空旷之感,大概是因为周围太空太宽了;金祥殿周围没有额外的建筑,连一棵树都没有,倒是远处的房屋旁边放着很多水缸。这些重要的建筑旁边多半都是这个样子,不为美观秀丽,先考虑的是预防刺客和火灾。
一群大臣刚退朝,还议论着刚才的国事。在充满东方韵味重檐建筑之下,那穿长袍的文官打躬作揖的模样,别有一番风景。
王朴对向他作礼的官儿随意地抱拳:“李公请便,来日再叙。”
他说罢转头对郭绍道:“李处耘这个人选挑对了的,老夫也未料到他进展如此神。”
刚刚在朝堂关注的就是王朴说的那事儿。李处耘离京不到一个月,业已渡江攻占澧州,兵围朗州(常德),派人回京禀报了战争进展;他一面围困朗州,一面攻取周围的地盘,以便把朗州变成孤城。李处耘上书“先剪羽翼,后捣腹心”方略:认为长沙会出兵救朗州;围城打援之后,削弱长沙兵力,然后进一步攻占长沙,而不急于强攻周行逢老巢朗州。
枢密院和几个核心大臣商议之后,考虑李处耘的能力,授予前营临机独断之权。
郭绍大笑道:“我与李处耘相识多年,还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么?”
王朴拜服。
就在这时,郭绍看到一个拿着拂尘的宦官快步从金祥殿下面的甬道赶来。空无一物的广场,着实一有人就非常显眼,难怪说不种树木可以防刺客。
郭绍视力好,一眼就认出是曹泰。王朴瞧了一眼,见郭绍脚步慢下来,慢吞吞地等着那宦官,当下便告辞先行。
过了一会儿,身材单薄的曹泰追上了郭绍,郭绍抱拳行礼:“曹公公急急忙忙的什么事?”
曹泰忙客气地回礼,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来:“郭都点检先看看这个。”
郭绍看了曹泰一眼,不动声色地抽出信纸来,先看第一行写的是“高彦俦将军”,立刻又翻到末尾看留款:大蜀皇帝。他问了一句:“是秦国公的亲笔?”
曹泰道:“没错。”
郭绍便浏览书信的内容,看着看着嘴角竟然露出了笑意。过得片刻,他抬起头笑道:“这秦国公还真够逗。”
曹泰见状也陪笑了一声,当下左右看了一眼,小声说道:“太后的意思,孟昶先不用管……送信的人和书信都拿到手了,何不干脆叫送信人把它仍旧送给高彦俦?高彦俦这几天还没离京。”
郭绍听罢略一寻思,就明白符金盏的用意了:无非是不信任蜀国降将,现在让高彦俦掌蜀军兵权,不太放心,想考验一下。
他沉默了许久。曹泰道:“高彦俦是郭都点检举荐的人,太后也想先问问您的意思。”
郭绍想了好一会儿,脸上好像松了一口气一般,终于开口道:“以前有一件事。秦凤成阶之战后,大周俘获了一些蜀国降兵,先帝将他们收编后,调到淮南战场;结果那些蜀兵一触即溃投降,还有主动去找南唐军武将投降。后来先帝打败了南唐军,又把蜀兵俘获,先帝很生气,下令把他们都杀了。”
曹泰点头以示在听着。
郭绍又道:“我又想起高平之战的事,小底军被打散后,我的兄弟罗猛子被别的武将召集,继续追击北汉军;罗猛子说,不是那个武将的兵,他就当牲口使唤,驱赶大伙儿上去送死……可见,就连自己人对不熟悉的武将都不信任,何况蜀军降兵,心里怎么容易信任大周派遣的武将?
这就是我要启用高彦俦的原因,他本来就是蜀军降将,蜀国士兵熟悉他信任他。这样收编的蜀国将士才有战斗力,否则我们收他们进来,又不好用,白费粮食军饷作甚?高彦俦是个有能耐有头脑的武将,但大周内部有能耐的武将也不少,若非他是蜀国武将的出身,我没必要非要用他出任剑南军主帅。”
曹泰道:“原来如此,杂家记住了,回去就转述太后。”
郭绍道:“我认为这封信没必要给高彦俦了。咱们给了他,想他怎么应对?先他绝不可能听从孟昶的意思、铤而走险。高彦俦不是蠢人,他本来因为蜀国灭亡要家破人亡了,现在什么都能保住、还得到更大的重用,好好的周军大将不做,和孟昶同流合污?孟昶此人不似成事者,而且现在要啥没啥,高彦俦只要不蠢,就不会和他去送死。
高彦俦只可能两种反应。第一,把这封信交上来以表忠心,这样他就得背负对旧主(孟昶)无情无义的自责和舆情谴责;何况这样就能证明他的忠心了?一个人内心怎么想,没有人可以强求,人们只能看他表面上的言行。彼此信任只可经营,不可强迫。
第二,装作不知道,悄悄把密信烧掉当作没收到。这样他可以尽到对旧主的一点情分。但是,咱们既然去考验他,现他那样做是不是会平生猜忌?高彦俦觉得咱们猜忌他,他也会提防着。
如此一番推测,便可以断定,去试探他得不到一点好处,只能破坏相互的一点脆弱信任。所以我认为是无益之举,还是叫太后不要试探了。古人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或许就是因为怀疑他也没用吧?我要是觉得高彦俦不靠谱,此前就不会举荐他。”
曹泰听罢急忙点头:“郭都点检一番话,叫杂家茅塞顿开,想想真是那么回事。”
郭绍自信地笑道:“就算高彦俦要叛,当初他在蜀国打不过我;现在失去了山川屏障,我还是可以收拾他第二次。别太担心了。”
曹泰抬头仰望,才能看到郭绍的脸,曹泰看着郭绍从容自信的微笑,听罢一脸的敬意:“杂家平生在心里就没服过几个人,但杂家是真服郭都点检。有郭都点检在朝,杂家等觉得非常安生!”
郭绍拍了曹泰的肩膀:“曹公公也是个德才兼备的好人……这封信就给我了。”
曹泰激动道:“杂家与郭都点检是九死一生患难过来的,杂家一直都记着您的好。郭都点检打算如何处置密信?要是太后问起,杂家也好对答。”
“还给孟昶。”郭绍道,“我若要杀他,不需要这东西。”
曹泰若有所思,似乎在琢磨郭绍此举的用意,但他不是个多嘴的人,并没再问了。
郭绍道:“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曹泰作礼道:“杂家也要赶着回去求见太后回禀此事,就此告辞。”
郭绍也不急,拿着信回家呆了许久,在前院客厅里和京娘一边打趣闲扯,一边等着左攸。左攸几乎每天都要来废话一通,所以通常他都会自己来的。
果然没等多久,左攸就进院门了,完全没人阻挡他、也不用通报,他进郭绍家和进自己家门一样轻松。
二人先交流了一番最近的消息,以便信息共享。郭绍这才拿出密信来,递给左攸:“你抽空去一趟秦国公府,把信还给孟昶。”
左攸先接过信瞧了一番,肩膀一阵抽动:“这……实在太好笑了,找死也不是这样的。”
郭绍回头看了一眼京娘,不动声色道:“太后也没说要杀他。左攸去送还密信,借机观察一下孟昶的态度,揣摩一番咱们再谈谈。”
左攸收住笑容,说道:“孟昶确实没法造反,但还是要提防他乱说话,影响蜀国人心局面。”
郭绍赞道:“左先生越来越有想法了,隐隐有宰相之才啊。”
左攸忙摇头道:“不敢不敢,在下资历太浅。”
说了一阵话,左攸便起身,要马上去见孟昶。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郭绍平素也是这样的作风,身边的人多多少少也受影响。
这时京娘说道:“阿郎,我想和左先生一起去,看看花蕊夫人。”
郭绍笑道:“也好,你随意吧,我又没绑着你的脚。”
……左攸乘坐马车,京娘戴了一顶帷帽遮阳,比男子还干脆,直接骑马随行。秦国公府就在内城东部,离郭绍府邸也不是太远,车马沿大街过去走不了很久,慢行也不到半个时辰。
一行人在秦国公府递上拜帖,出门迎接的却是个又高又胖的文官。左攸便道:“太常寺少卿左攸,欲拜见秦国公,望诸位引荐一下。”
文官忙道:“请,快里边请。”
左攸便与京娘一起登门。那文官比左攸的品级低很多,只敢走在侧后,拿手指引方向,不敢走前边。左攸隐约听见后面一个文士小声道:“左少卿经常进入郭都点检的府门。”
左攸没理会他们窃窃私语,也不计较,心道:我就是郭绍的幕僚,也啥好掩盖的;要不是这个身份,我能做太常寺少卿?
倒是那个文官点头哈腰,变得更加恭顺了。左攸看在眼里,也不见怪,这种事他见得太多了;朝中品级低的同僚一听说他的关系,多半都是这么副模样。
第四百一十六章 踩深了
花蕊夫人匆匆忙忙地在脸上施厚重的粉,将淤青的部位掩饰住,对铜镜细看了一下,嘴角还有一点肿没消,细看还是看得出来。她也顾不上了,急忙叮嘱孟昶:“阿郎一定要表现得很害怕……算了,这个你只要不强忍就肯定被人看得出来;嗯,还要有后悔莫及、恭顺有加的表现。”
孟昶皱眉道:“不是说来见我的人是什么左少卿?”
“这个人是郭绍身边的幕僚!阿郎在成都府和船上没注意么?”花蕊夫人的手放在额头,愁道,“我疏忽了,没料到会有人来探视,不然早该教你如何作戏。”
孟昶哭丧着脸道:“我堂堂大蜀皇帝,竟沦落到戏子的地步。”
花蕊夫人沉吟片刻,完全不顾他的感受,急忙叮嘱道:“阿郎不用太明显地作戏,只要心里想着,自然会被人瞧出来。你想想,上回给你送毒酒是什么感受?这回犯了那么大的事,他们会不会真送毒酒来?”
果然孟昶听到这里面露惧意。
花蕊夫人见状十分满意,又道:“还有后悔莫及。你心里再想着,要是早知道那么容易被人发现,还会做吗?还有那郭绍多可怕的一个人,不到两个月就打到成都府来,把你捉走。阿郎是不是会心生敬畏、畏惧?”
[一][本][读.小说 ybdu.. 就在这时,宦官在门口说道:“奴家把左少卿迎到厅堂了……还有京娘。”
“京娘!”花蕊夫人的眼睛里顿时多了几分惊喜和轻松,当下便道,“我与阿郎一起去见客,阿郎和左少卿说话,我和京娘说。”
不多时,二人便一同来到厅堂,只见那左攸十分礼节,站起来打躬作揖拜见。京娘的目光朝花蕊夫人看了过来,她的神色有点冷清傲气,但花蕊夫人已经了解京娘了,这个妇人不太善于表现自己的心思。
等男子们客套了,花蕊夫人才作万福道:“妾身见过左少卿,京娘。”
左攸十分夸张地作了个扶的动作,腰都弯了,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太多礼了,快快免礼。”
花蕊夫人将他的模样看在眼里,这官儿对自己倒比对孟昶还客气。
左攸说罢入座,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来放在桌案上:“秦国公丢了一样东西,恰好我得到了,今日送还,你瞧瞧是不是你丢的?”当下用手指按在信封上向前一推。
孟昶神色大变,脸色都白了,看着那封信没吭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脸上都在抖动。他半响才颤声问道:“太后要把我怎样……要怎么处置?”
不料京娘完全不顾他们谈正事,忽然在一旁开口道:“夫人的脸怎么了?”
花蕊夫人闪烁其词道:“没怎么……”
孟昶却急道:“那个宣徽院的王知事打的,他想淫|辱芙蓉!他还卡拿钱财,以至于咱们买一斤盐要三贯钱,推拖我的俸禄!太过分了,咱们快吃不起饭了。气愤不过,我才一时糊涂做这等事,给高彦俦写信……我也是无奈呀!”
“有这等事?”左攸面有惊讶道。
京娘却勃然大怒,听得她的指节捏得啪啪两声响。左攸愕然,转头一看她一脸杀气恼怒,忙道:“稍安勿躁,这等人你出面不好。当官的人,最怕的也是官。”
孟昶听罢大受鼓舞,立刻又是一番诉苦。京娘走到花蕊夫人那边去了,俩人小声说着话。
过得一阵,孟昶又要留左攸吃饭,左攸婉言谢绝,带着京娘告辞离开了此地。
……出了内院的门,那王祯富正在外面等着,一脸讨好地走了上来送左攸。京娘完全没好脸色,冷冰冰的,但好在她没有发作,连一句话都没说。
左攸却要沉得住气得多,照样面不改色,还和王祯富说了几句话,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口气。
一行人走到了大门口,王祯富作揖道:“恭送左少卿,您慢着点。”
“好说好说,王知事无需客气。”左攸和颜悦色地说,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王祯富面前“唉”地叹了一口气:“我说,王知事的胆子也太大了点。有一点权就滥用怎生了得?那些宰相公侯都没您嚣张哩。”
王祯富脸色惨白,拿袖子擦了擦额头:“左少卿……”
左攸道:“这下你可真的踩深了,看你怎么收场。”说罢便径直离开。
王祯富呆呆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只有目送左攸的背影。
许久王祯富才回过神来,只觉得背心里凉飕飕一片,生生憋出一身冷汗来。心想老子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不是不懂官场险恶,但这阵子太富足和安稳,着实有点放松了;正道是饱暖思淫|欲,见到花蕊夫人那么娇媚的人儿一时迷了心窍,太过着急。
现在王祯富哪里还有半点欲|念?那淫|乐之事只有富足无趣时才能有,忽然发觉脚踩在了薄冰上,再也没别的想法了,一门心思只想过坎。
他急急忙忙骑马回家,找口袋装了整整一麻袋的钱,返回秦国公府。
当下不敢托大,在内院门口要求见花蕊夫人。一个宦官急急忙忙进去禀报,不多时让他进去。这次孟昶和花蕊夫人都在,王祯富如同晒腌了的一棵菜,垂头丧气地走进去。
花蕊夫人的目光投过来,这是个聪明的娘们,多半看到王祯富这副样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所以连礼节都不再有,只问道:“王知事有何事要说?”
王祯富只想早点化解危机,已顾不得脸面……本想下跪认错装可怜,想尽一切办法获得原谅,但不知怎地腿上像灌了铅一样愣是跪不下去。
或许是孟昶等之前太弱势了,一个随时可能被杀的亡|国之君,一个婊|子,王祯富一向在他们面前都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忽然要他给一个完全看不起的婊|子屈膝求饶,实在非常难受。
王祯富终于没法拉下自尊,只是厚着脸皮道:“我刚刚才得知那些小人收了秦国公的钱,是咱们不对,现在叫小的们吐出来还给秦国公,并向您致歉,希望秦国公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说了这句话后,正琢磨找个好听的由头,为那天打了花蕊夫人一巴掌的事道歉。
却不料孟昶开口道:“瞧你那欺软怕硬的狗德行,就这样贪赃枉法、无法无天的狗官,换作以前我一句话就砍了!”
王祯富把继续道歉的话顿时咽进了肚子,一股恼羞成怒的火气冒上来,简直比被人扇了一耳光还屈辱……要是被本来就敬畏的人打骂,并不觉得太委屈;但忽然被一个看不起的人侮|辱,这种恼怒就会成百倍地放大!
王祯富在心里骂道:姓孟的,老子能矮下身段来致歉,完全是因为你的女人被人玩;果然婊|子就是不要脸,卖了之后,她男子还得意起来。娘|的!
他考虑到这事儿的危机,心里一股火气虽然忍住了,却再也不想说软话……宣徽北院使魏昌奇那里,自己是一直打点好的,魏昌奇又是枢密副使魏仁溥的亲戚,老子上头也有人!现在错也认了,那些大官总不能为了个歌妓,一点面子都不给对方。
这时便听得花蕊夫人小声说道:“阿郎,你少说两句。”
王祯富一听,心下顿时好受了不少,觉得花蕊夫人倒是懂事。火气稍稍消了一点,王祯富便又强忍着屈辱,说道:“夫人宽厚,下官汗颜之至,上次对您不敬,我知道错了……”
孟昶恼道:“也撒泡脲照照,就你那样子还想辱我夫人,一句错了就能了事?”
王祯富咬牙道:“那你想怎样?”
孟昶道:“扇!自个扇自个,轻了不行!”
欺人太甚!王祯富猛地抬起头来,直视孟昶,孟昶被一吓倒退了半步。王祯富最终还是忍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受一口气能大事化小也是值得的。
他憋了一会儿,想扇一巴掌解决。不料抬头时忽然看到了花蕊夫人的神情,她脸上竟然不经意间露出了一种快意,很期待地看着自己、好像在等着看扇耳光出气。
贱人!王祯富在肚子里又骂了一声,人活一口气,就是不扇。他说道:“还望秦国公和花蕊夫人消消气,下官这便告辞。”
王祯富转身就走,出得院门,想想还是很担心害怕,又十分恼羞,情绪糟糕到了极点。
他琢磨了一会儿,赶紧回到宣徽院找魏昌奇求情。此时宣徽院就是魏昌奇做主,本衙门最有权力的人!宣徽院本来是南院使掌大印,但南院使是向拱,兼着节度使的权力,现在带兵在成都府还没回来;长期都是北院使掌握着大权,就是魏昌奇。
王祯富就是魏昌奇提拔的人,他平时给的孝敬也不少,在北院使面前很好说话的。当下王祯富就在北院办公官署里找到了魏昌奇。
魏昌奇见有人进来,抬头看了一眼认出人,果然态度就大为不同,当下就把毛笔放在了砚台上:“王知事来了呐,坐下说事。”
第四百一十七章 满意为止
王祯富把索贿的事说了,又暗示花蕊夫人和郭绍的关系。但他隐去了花蕊夫人被扇一巴掌那天发生的事,实在难以启齿。
“我今日就把钱拿去还他们了,还赔礼道歉。”王祯富加了一句。
魏昌奇听完,立刻就轻轻拍了一下桌案,利索地说道:“这事儿问题不大,你大可放心。官场上收钱的人多了,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有什么大祸临头……现在你别去秦国公府了,我换个人负责那事儿。”
王祯富听罢打躬作揖,感恩戴德了一番。毕竟有所隐瞒,他还是有点不安心,又道:“在此之前,卑职全然不知花蕊夫人的事,原以为她不过是亡|国的蜀国主嫔妃……言辞之间自然多有不敬,得罪了她。”
魏昌奇摆摆手,不以为然。
王祯富又小心问道:“卑职的官位……”
“我都说了,不是多大点事。”魏昌奇不耐烦地说道。
……
在府邸的前院,左攸和京娘见到了郭绍。左攸将与孟昶见面的情况叙述了一遍,他描述得很详细,说完才加上他的见解:“在下以为,秦国公就是一拍脑门干的事,捅了篓子才想到后果;完全没有周密的部署,形同儿戏。他现在畏惧不已,只想找借口推卸责任…/一/本/读/小说 ybdu..…”
“王知事那个狗官!”京娘忽然冷不丁骂了一句。
郭绍转头看了京娘一眼,没吭声。
左攸在描述孟昶的反应时,已经把花蕊夫人的事说了。郭绍此时也十分恼怒,他生气的不是那个叫王祯富的官儿索贿,而是那厮想逼|奸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非常有姿色,十分漂亮……虽然他没想强夺占有,但听到花蕊夫人被如此对待,也是莫名地十分不爽。
郭绍手握生杀大权,但一向很克制,不得不寻思:我在东京很受瞩目,如果自己出面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郭绍便不动声色问道:“左先生认为该怎么处置此事?”
他一面说话,一面微微侧目注意京娘。郭绍很重视自己关心的人……他和一般的枭雄的不同之处,便是不分私人和大事的轻重,甚至有时候他会觉得国家大事也没有人重要。
“王知事一定要严惩。”左攸便开口道,“治国首在吏治,如果纵容,只会让官场贪墨成风,有害无益!何况这等绿袍小官又没大用,不治他治谁?”
郭绍听罢顿时对左攸十分赞赏,立刻回应道:“左先生言之有理。但在东京,太多人注意我了,这等事我不便出面;你去办。我想看到的结果,是把王知事这等人彻底赶出官场。”
左攸抱拳道:“我明白了。”
郭绍又说道:“三省中的尚书省,就是执行决策的机构;有宰相之才的人,能把决策落到实处。看左先生的执行力了。”
左攸听罢若有所思,正色道:“五天内办好此事,定让主公满意。”
……
左攸径直去枢密院见了魏仁溥一面。
当天下午,枢密副使魏仁溥就火急火燎地赶到宣徽院,叫人去把自己的同族小辈魏昌奇找了过来。魏昌奇见到魏仁溥的脸色不虞,一面拜见,一面说道:“何事惹叔父生气?”
“你这官还想不想当了?不想当滚回家去种地读书,别到朝里来给我惹麻烦!”魏仁溥是长辈,又很生气,自然没什么好口气,开口就劈头盖脸一顿骂。
魏昌奇大惊,忙弯下腰道:“叔父息怒,您得先告诉小侄,哪儿做错了呀。”
魏仁溥道:“你是怎么约束手下的,是不是收了钱?宣徽院有个叫王祯富的人,动了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魏昌奇愣了愣。
魏仁溥铁青着脸,沉声道:“殿前司郭都点检带兵攻灭蜀国,花蕊夫人就是他想要的战利品。他还没动,我猜测是不想把事儿做得太难看。那个王祯富算老几,倒想先去尝尝滋味?你别告诉我,你手下的人干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
“这……这……”魏昌奇瞪圆眼睛道,“小侄真的不知道!我就知道他索贿,应该从秦国公那里弄了钱。”
“弄点钱算个屁!”魏仁溥恼道,“我与郭都点检的交情,是从风浪里过来的……现在他的幕僚都来找我了。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别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破事给我添乱!”
“是,是。”魏昌奇皱眉道,“小侄知道该怎么办了……”
魏仁溥看了他一眼:“别提花蕊夫人那事,只拿贪赃枉法说事,就足够了。”
魏昌奇忙道:“我这就想法子去办。”
……魏昌奇被同族叔父骂了一通,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宣徽院衙门,立刻下令:“把王祯富叫到签押房来!”
王祯富很快疾步走进来,执礼道:“下官拜见魏使君。”
魏昌奇已不是上午那张淡定的脸,此时一脸冷意:“自作孽不可活,你太让本官失望。做下了那等事,竟然还要隐瞒,我是想帮你也不行了。”
王祯富一听顿时跪倒在地,哭丧着脸,小声道:“下官平素对魏使君可是礼数有加,您上午还说保我官位……”
“官位?”魏昌奇气极反笑,冷笑道,“我看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死也不知怎么死的。”
王祯富怔了怔:“魏使君此话何意,下官没杀人放火,难道恶及死罪?魏使君,您可不能太无情无义,我也孝敬了不少好处给您……”
魏昌奇听罢大怒:“你是真不知死活,凭那点东西就敢要挟我?”
王祯富忙道:“下官不敢。”
魏昌奇恼道:“老子一向护着你,你却欺下瞒上!那事儿你对我隐瞒,责在己,赖不着我不讲义气……我是看走眼了,原来你这厮不上道!现在你除了我还能求谁,居然敢要挟我?姓王的,把老子惹急了,就不是你一个人的脑袋能了事的!”
“魏使君,我该死,一时糊涂说错了话。”王祯富急忙用膝盖向前挪了两步,哭丧着脸道,“真的有那么严重?”
魏昌奇道:“别人辛辛苦苦千军万马把蜀国打下,才把花蕊夫人捉了回来。你轻巧去动她?”他生气地站了起来,指着王祯富的鼻子道:“去,想明白后,自行了断!”
“魏使君,魏使君!”王祯富急忙抱住魏昌奇的腿。
魏昌奇恼怒踢了他一脚,一甩袍袖:“好自为之。”
王祯富跪在签押房,久久没有起来。他的脸上已变得惨白,浑身的力气都被猛地抽掉了一般;忽然觉得头上有一座大山压来,自己好像蝼蚁一般无力。
终于感受到了,那座山,就是强者对弱者的碾压!叫人连反抗的勇气和余地都没有。
但他之前不也觉得孟昶和花蕊夫人没法反抗?
一股黑漆漆的压力压得王祯富喘过气来,一想到连宣徽北院使都没法庇护他了,他心下一片绝望。良久之后,他站了起来,丧魂落魄地离开签押房。
寻思了一番,就这样去寻死?王祯富实在就这样就丢掉性命,毕竟他认为自己罪不至死……殷实富足的日子、被世人敬畏的官身,本来过得好好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
王祯富转悠了一圈,忽然一脸激动,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都装了起来。妇人听见叮叮哐哐响动,进来一看,不知他要干什么,上来就纠缠。王祯富大怒,一巴掌将其扇翻在地,不顾妇人大哭,赶着出门前往秦国公府。
在内院门口,那宦官魏忠拦住了王祯富,叉着腰问道:“王知事又想作甚?”
这厮或许觉察到了形势的变化,态度与之前寄人篱下的恭顺已判若两人。王祯富哪还有心思去计较这个,急忙把袋子递上去:“我带了一点礼物,要送给秦国公,劳烦公公引荐一下。”
“这……”宦官瞧了他一眼,“你先拿着,我去问问,一会儿你亲自送给主人。”
不多时,宦官回来了,带着王祯富去往厅堂。
这回只有孟昶在那坐着。王祯富赶紧把东西送上,说道:“下官特来赔罪,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秦国公笑纳。”
孟昶大模大样地伸手掏出一只银壶来,“咦”了一声,又打开口袋往里瞧。这“大蜀皇帝”以前当然是不缺钱的,但过了两个月苦日子,也喜欢钱财了。
“送给我?”孟昶问道。
王祯富道:“您要是嫌不够,下官还有土地……”
就在这时,侧门里花蕊夫人走出来了,皱眉对孟昶道:“阿郎别急着收,这世上没有白白给你钱财的好事。”
王祯富一听,再也顾不得脸面,“扑通”跪倒在地,一咬牙,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我该死!”说罢左手又啪地扇了一下,他没有顾惜,使劲扇,脸上的指印顿时冒了起来。
“哈哈……”孟昶大笑起来,“打得好!”
王祯富又羞又恼,又扇了自己一巴掌,陪笑道:“秦国公、夫人可是满意了?不满意下官继续扇,扇到你们满意为止!”
第四百一十九章 恨相识太晚
因为昨夜睡得晚,花蕊夫人起床的时候天已大亮。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到院子里“哗哗”搓衣服的声音,多半是那个宫女在洗衣服。
本来到东京时剩了两个宦官和一个宫女,但其中一个宦官去送密信被抓了,至今没有放出来。几个人的衣食全是魏忠和那个宫女在操持,每天活儿还是不少。他们都没有多少怨言,一是因为这俩人实在无处可去,二是孟昶到底还是秦国公,他们可能是期待着将来日子变好吧。
那个宫女除了干活,还得侍寝,花蕊夫人很久没有侍寝了。
花蕊夫人起床,随意地穿了一身衣裳,乱糟糟的头发就打开卧房的门,从门口的木架子上拿一只木盆去打水。反正在这里也没人看,她也没兴趣打扮去争宠了,所以都懒得花心思收拾外表。
“夫人,要奴婢帮你打水吗?”那宫女抬头问了一声。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都忙不过来。”花蕊夫人道,“厨房里有热水?”
宫女道:“有,锅里还有一碗粥,给夫人留的。”
这里当然是完全比不上蜀皇宫的,花蕊夫人慢吞吞地拿着盆从屋檐下向东边的厨房走去。院子里的树梢上的叶子已稀稀疏疏,地上一层落叶,周围的房屋多是硬歇山%一%本%读-小说 顶……因为北方雨水比较少,房屋多是这样的样式,模样是不如蜀地高门大户的悬山顶房屋好看。
花蕊夫人做什么都慢悠悠的,反正一整天没事可做,就这么磨蹭还能让时间过得快点。
她洗漱之后,没发现宦官魏忠,想起昨晚魏忠说要出门去买东西,估计得到放行出去了。然后就听见王知事在院门外喊,孟昶走出门来,急忙道:“王知事进来就是了,院门开着。”
孟昶转头一脸笑容,又对花蕊夫人打了声招呼。
花蕊夫人见他穿戴整齐,一身崭新的绸袍、脚蹬皂靴,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应该早早就等着王知事了。花蕊夫人心里更不安生。
这时高胖的王祯富走进门来,一脸横肉的面上带着讨好献媚的笑容,上前来给花蕊夫人执礼。然后又拜见孟昶,二人走进厅堂说话。
花蕊夫人一副不太理睬的模样,在屋檐下没进去。她本就是个危机感很强的人,此时忍不住去想将来自己的出路。各种境况一琢磨,目前除了依靠郭绍的后路,似乎没人敢接纳她;就算有,花蕊夫人也信不过。问题在于,郭绍是什么心思?
这个本来是敌人的武夫,花蕊夫人虽然被害得颠沛流离、却是恨他不起来,因为国家之间的吞噬并非源于仇恨;他会把自己怎样,或者他根本就好女色……这时花蕊夫人想起在成都府自己主动去投怀送抱时的光景,郭绍的身体反应很明显。他可能并非不好女色,而是不把美色看得很重。
但花蕊夫人别无选择,孟昶让她觉得靠不住。只有早作打算,不能靠郭绍,起码京娘也是在这个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的地方比较可靠的人。
就在这时,孟昶和王知事走出厅堂来了。王知事躬身道:“下官有一事相求,想请夫人引荐郭都点检,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花蕊夫人随口道:“我也见不到他。”
王知事微微侧目观察了一下孟昶,不动声色道:“郭都点检那样身份的人,日理万机,很容易忘事……”
花蕊夫人抿了抿嘴,听明白王知事蛊惑了孟昶,又想来鼓动自己采取主动……主动去勾搭郭绍。但孟昶毫无反应,好像没听明白王知事隐晦的暗示。
王祯富又道:“本来秦国公和夫人都不能随便出门的,不过下官带你们出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下官并不敢有逼迫之意,也就是个提议,夫人若不愿意便罢了……”
“好,我试试帮王知事这个忙。”花蕊夫人夫人开口道,连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根本没有经过权衡。或许是觉得王知事说得有道理,她就算想见京娘或郭绍,也不方便出门。
这个仗势欺人,曾想侮辱自己的小人,花蕊夫人就算不与他计较了,却也厌恶非常。现在又要和他合作,花蕊夫人感到十分无奈。
王祯富脸色露出意外之色,少倾又十分惊喜。
他急忙对孟昶说道:“一会儿有个小的跟秦国公出门,您不必理会他,就是看着秦国公去了哪里,例行公事。那家赌坊的人对您面熟,您只要带好本钱,想去玩自己去就可以了。”
花蕊夫人皱眉道:“阿郎昨日才去赌了一次,不必天天去吧?”
孟昶道:“在这院子里呆着无所事事,有什么趣儿?既然可以出门,我就是去转转也没那么闷。你要和王知事去见郭绍?”
花蕊夫人道:“王知事想求见郭都点检,我一个妇人不见他的,有点事想见京娘一面。”
王祯富忙道:“秦国公大可放心,下官已经痛改前非,哪敢再对夫人不敬?”
……
郭绍正巧回来的早,因为大将高彦俦昨天就派人下了拜帖,想见他一面。郭绍刚刚才迎接高彦俦进门,在前院客厅里落座,一番寒暄。
还没谈正事,卢成勇便走了进来,在郭绍耳边悄悄说道:“花蕊夫人和王祯富求见,已经到府门口了。”
郭绍问道:“秦国公没来?”
卢成勇道:“回主公的话,没有。”
高彦俦听到秦国公,神色微微一变。
郭绍寻思看了一眼高彦俦,寻思片刻,便道:“王祯富是什么东西,浪费我的时间,你去应付了他。把花蕊夫人请进来。”郭绍已经猜得到王祯富见了自己要哭爹喊娘卑躬屈膝,对于这号人的屈服,郭绍实在没有任何兴趣、也得不到任何快|感。
“喏。”卢成勇抱拳应答。
郭绍和高彦俦在前院客厅里,离大门不足一箭之地。没一会儿花蕊夫人就被请进来了,她走到客厅门口,高彦俦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执礼道:“末将拜见夫人。”
花蕊夫人见到高彦俦居然在这里,怔了怔道:“高将军快别多礼了。”说罢微微屈膝双手抱于侧腹,“妾身见过郭都点检……今日冒昧登门,本来是想见京娘,还有王知事相求,要我在郭都点检跟前引荐。”
郭绍回礼道:“夫人多礼了。”转头对高彦俦笑道,“京娘我府上的人,她在峨眉山时受过花蕊夫人的恩惠,俩人多年交情,常有来往。”
“原来如此,这是缘分啊。”高彦俦随意地说道,只字不提旧主。
郭绍道:“京娘有事出门去了,夫人请坐,在这儿等等她。中午之前肯定就会回来的。”
花蕊夫人道:“妾身在此,会打搅二位商议正事吧?要不我下午才来。”
“没事,你等她一会儿,京娘回来了就会到这里来。”郭绍说话干脆利索,语速也很快,“那个王祯富,夫人不用给他求情,懒得理会他的死活,留在官场只能弄得乌烟瘴气。”
花蕊夫人不禁问道:“郭都点检要怎么惩罚他?”
郭绍道:“这事儿是左攸在办,应该快办好了。贪赃枉法证据确凿,罢官削籍、永不叙用;吏部备案,无论他怎么折腾,也改不了吏部的卷宗。”
他和花蕊夫人说了两句话,便转头对高彦俦微笑道:“高将军何时离京赴任?”
高彦俦道:“三天后就动身。末将去淮南,接手先期安顿的蜀军将士,然后等待水路陆续运达的人马。”
“三天后……我得记住。”郭绍道,“届时为高将军践行。造甲坊有一批新甲,高将军也带走,可以装备亲军精兵。”
高彦俦动容道:“素闻精甲数量有限,只有殿前司精锐才有调拨……今天求见郭都点检,其实还有一事。”他看了花蕊夫人一样,欲言又止。
郭绍寻思和他没有什么军机可商,便道:“高将军但说无妨。”
高彦俦道:“我听说前几天有送给我的密信,被朝廷官吏截留了。内侍省宦官曹泰和我谈论了一番,本来是打算送到我手里,看我的应对之策。郭都点检却制止了此事,并考虑到我的两难处境……郭都点检体谅之心,末将十分感怀。”
郭绍听罢坦然道:“我既然举荐了高将军,就应该相信你;我相信的不仅是高将军,还有蜀地将士,他们会明白所有汉人都是一体,现在为之而战的是结束混战、抵御外辱;这不仅是中原将士的职责。高将军不必有任何担忧,有我在朝,你只管安心带兵。”
高彦俦面有激动道:“恨不能早识郭大帅!”
郭绍一脸诚恳地看着高彦俦,说道:“现在也不晚。咱们之间的兄弟情分,缺的是时间的考验,不过你我有的是机会并肩作战,来日方长。”
高彦俦抱拳,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郭都点检知遇之恩,末将绝不敢辜负。今后唯郭都点检马首是瞻!”
第四百二十章 自投罗网
高彦俦告辞,郭绍起身送他出门。他经过花蕊夫人身边转头道:“夫人且在这里稍坐,我去送送高将军。”
他说话的口气十分随意、目光也是匆匆而过,但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花蕊夫人莫名感觉到了一种被关心和挂念……就好像家人和亲近的好友,要去做什么时通常会打声招呼,很随意很自然。
仅仅一句话,郭绍对人确实有种难言的意思。难怪那高彦俦和郭绍相处得那么愉快。
“嗯。”花蕊夫人轻轻应了一声。此时她完全感受不到了自卑和惶恐,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很神奇,在见到郭绍之前,花蕊夫人还觉得自己是个随时可能无家可归、对世间没有信任感的人,对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一时间她忽然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郭绍消失在了门外,花蕊夫人有点无聊地坐在客厅里等待。
她不禁伸手摸了一下脸颊,几天前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应该瞧不出来什么瑕疵。可是今天来之前,心情不佳对什么都没兴趣,她没有打扮,连一点淡妆都没涂抹,衣服也没怎么挑……现在自己会不会有点狼狈?花蕊夫人有点懊恼起来。
不多时,郭绍返回了客厅,花蕊夫人低垂着目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她忽然感到有点不?长?风?文学 好意思。
郭绍径直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俩人就隔着一张茶几。他开口说道:“蜀国灭亡,朝廷对蜀国君臣还算仁厚。秦国公写密信的事,实在让人感到十分遗憾;但只要他以后别再做那种事,安全还是可以保证的。夫人放心好了,不必担忧。”
花蕊夫人忙道:“阿郎现在十分懊悔,也很害怕。”
说罢想起孟昶今早兴致勃勃出门,把什么危险都抛诸脑后的愉快表现,她的脸微微一阵发烫。
“既然秦国公后悔了,现在还有机会的。”郭绍温和地说道,“夫人要相信我的诚意。天下有许多国君,除了北汉之外,就只有蜀国主不愿放弃帝位。要是朝廷连蜀国主都能容忍,其它国君就不会那么担忧了……特别是吴越国主。”
花蕊夫人顿时就相信了他的话,因为确实是那么个道理。这种考虑,连她都没想过,郭绍比她想得远。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郭绍,觉得他的相貌并非那么吸引人,大概是因为晒得有点黑、皮肤也比较粗糙的关系,完全不是能叫女子看了就喜欢的人,非常一般。但是稍微和他多呆一会儿,留心之下,花蕊夫人就能感受到他的一种叫人感觉干净舒服的气息……或许是因为他说话时露出来的洁白牙齿,脸虽然有点黑,牙齿很干净;或许是他端正的坐姿,谦逊温和的克制气质;也或许是他那身旧的、但洗得很干净整洁的衣服。
总之花蕊夫人觉得面前这个男子完全没有风尘味,根本没有沾上权力场的气息。她虽然出身低,但确实见识过不少有权有势的人,女子的直觉也十分敏感,确是没见过郭绍这样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武将走了进来,抱拳道:“禀主公,曹彬求见。”
“曹彬回东京了?”郭绍道,“你去迎他进来。”
“喏。”武将应答道。
花蕊夫人忙道:“我在这里会耽误郭都点检的正事吧?”
“哈哈,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求见的客人都是我想见的人。”郭绍笑道,“平素在家里并没有这么多宾客要见,大部分人,我不用亲自出面……里边有个屏风,夫人且先到后面坐一会儿。曹彬可能呆不了多久,我和他并不是太熟。”
花蕊夫人依言起身换了个地方。这时郭绍也走出客厅,在门外等着。
外面传来了说话声,郭绍和那个名叫曹彬的人谈论起了蜀国的事,听得出来,曹彬之前在蜀国驻守……花蕊夫人没人陪着,但并不觉得无趣,听他们说话还是挺有意思的;这大概也是郭绍没有让她离开客厅的原因,要是在某间屋子里等京娘,无所事事地呆坐就会觉得很难熬了。
武将们的公事,听起来并不是特别有趣,就好像读经史一般的感觉,有点乏味、但只要能静下心读还是挺有意思。
郭绍的声音道:“原来就打算派使节去吴越国,只不过太早了的话,时机不恰当。最近李处耘在武平进展得很顺利,时机差不多了。最近就要上书举荐人选,我觉得派武将去要好一点,出使之后也不用急着回国……曹将军对此行可有兴趣?”
曹彬的声音道:“末将等出仕,就是为了为国效力,若有用武之地,定会戮力。”
“很好,向拱着实没看错人。”郭绍的声音赞道。
俩人又说了一阵话,然后便安静下来,他们出门去了。
花蕊夫人琢磨他们的谈话,猜测大周朝已经在部署对南唐国用兵了……她心想,南唐国恐怕存在的时间不久了;她的这种判断不是分析双方的军力和部署,完全出于直觉,因为她相信郭绍的能耐。
这时花蕊夫人忽然有一个想法,假如郭绍是蜀国皇帝,现在她恐怕还没有被抓到东京来,而且也不担心被抓。
郭绍走到屏风后面来了,花蕊夫人急忙起身,有点拘谨地说道:“太叨扰郭都点检了。”
郭绍没理会她的客气,只是嘀咕道:“已经快到午时了,京娘还没回来,我估计她要在道观里吃午饭。夫人若是没有要紧的事,不知可否邀请你共进午膳?”
“郭都点检以礼相待……”花蕊夫人有点不想拒绝,连客套推拒的话都舍不得说。
郭绍干脆地说道:“不过是随茶便饭,夫人便不用客气吧?”
花蕊夫人觉得脸上有点辣,一时间没有出声。她确实有点喜欢这个地方,呆在郭绍的身边。
郭绍又道:“京娘住在第二进院子里,我带你过去转转,以后夫人有空也可以常来找她。我吩咐仆人,中午准备一些简单的酒菜……今年刚得到一个厨娘,手艺还不错,据说她家专门在红白喜事上给人办席的,家传手艺。”
花蕊夫人便跟着郭绍出了客厅,进了一道门楼。她有点晕乎乎的,进来后才意识到,若是郭绍想对她做什么,自己简直是在自投罗网。可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她很了解自己,其实是很难信任别人的,很强的防范心与经历有关;可不知怎么回事,郭绍这个几乎还算是陌生人的武夫,没见几回面就让她一点都不担心了。
花蕊夫人心里想,他这种地位的人,防范他毫无作用,恐怕投怀送抱他还看不起……上次就被拒绝了,真是难堪。
走到北边,更里面的一座门楼吸引了花蕊夫人的注意。那道架在半空的弧状桥廊,确实有点特别,隐隐有秦汉之风。二人一边走一边谈论了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座饭厅入座。没有别的人,就只有郭绍请她用膳,果然是很随意的宴请。
郭绍笑道:“我这院子,一会儿工夫就转完了,里面还有一处后园,比这第二进院子也大不了多少。这里和蜀皇宫没得比,蜀皇宫我去过,要转一圈走完估计得整整一天。”
花蕊夫人随口轻轻说道:“贵府和皇宫比起来自然小得多,不过那皇宫再大又不属于我,而这是郭将军自己的府邸。布置得也很漂亮,北边那门楼样式像彩虹一般圆。”
郭绍道:“那倒是。别说是人,据说有一种鸟雀筑窝,也会专门挑漂亮的花花草草、把自己的窝布置得很好看,然后吸引雌鸟前来。”
花蕊夫人脸一红,说道:“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这时两个长相很普通的中年妇人提着食盒进来摆饭了,几只装着菜肴的精致白瓷盘摆在桌子上,然后有一只清蒸的鱼。紫红色的葡萄酒在琉璃酒壶里晶莹剔透,十分漂亮。菜肴样数不多,但是做得十分用心,花蕊夫人觉得很惬意。
北面远处隐隐传来的琴声,悠然荡漾在安静的空气中。那琴声离得远,显然不是为了这里的用餐,可能是郭绍的某个妻妾或家妓还在练习音律……可是无意中却给这里平添了几分雅趣。
那声音恰到好处,当他们在说话时,因为比较远并不会影响谈话;安静时,却又能影响到气氛,可以侧耳倾听不会觉得冷场尴尬。这样一来,郭绍和花蕊夫人不用一直说话,想说才说,感觉十分轻松随意。
郭绍拿琉璃杯,亲手斟酒,递了一只杯子到花蕊夫人面前。他说道:“本来中午我一般都不喝酒的,不过夫人是客,请你吃饭不喝点酒总觉得少了点意思,或许这就是‘无酒不成席’吧。”
花蕊夫人端起琉璃杯,郭绍便主动来敬酒。花蕊夫人柔声道:“妾身多谢郭将军的款待。”说罢轻轻抿了一口。
口味不太好,花蕊夫人记得葡萄酒一般都是甜的。但是这酒不怎么甜,又少了白酒黄酒的醇香,着实不怎么喝得惯。但花蕊夫人当然没有说,不然好像嫌弃人家的酒一样,有点失礼。
郭绍看了她了一眼:“内人酿了甜的,但是我觉得吃饭的时候喝甜酒的话,和咸味为主的菜肴不太协调。这种水果酿的酒,可能刚开始不太好喝,一会儿习惯了就会觉得还是挺顺口的,夫人试试便知。”
花蕊夫人听到这里,倒觉得这酒和自己的感受有点像
第四百二十一章 食鱼的鱼
琴声悠扬清幽,秋意凉爽;花蕊夫人脸上却有种微微发烫的暖和。喝的这种酒,入口时感觉不到多少酒意,可后劲不小;她刚喝了半杯,已觉得有点热了。
她稍微留心,就能感觉到郭绍的细心和关注……比如郭绍劝酒的时机非常恰当,在她小口吃下一块鱼肉、吞下去后,他才端起酒杯。一切都水到渠成,花蕊夫人不会有嘴里还嚼着东西、却要迫不得已起杯的仓促。
“上古饶舜禹那会儿,人们可没有房子住,一般是住在山洞里。”郭绍放下杯子便道。
花蕊夫人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听他说话。这种适然的心情,就好像喝了点酒的感觉一样,轻飘飘的。她觉得自己的气色已变得更好,眼睛更加明亮,整个人都漂亮了不少……这种自我肯定的心思非常美妙,就好像穿上一件非常美丽的新衣裳一样的喜悦。
只可惜今天出门前没注意自己,花蕊夫人对自己身上的打扮非常不满意,早知如此多少花点心思就好了。这身衣裙裁剪不好,让身体显得有点臃肿。
郭绍的声音又道:“男人上山打猎,女人就在山洞里缝缝补补保护孩子。山洞里的寒冷、湿气、野兽虫子都可能伤害到妇孺的性命,于是女人对周围的环境非常警觉敏感。夫人有没有觉:长:风:文学 fw.得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花蕊夫人想了想笑道:“郭将军倒挺会琢磨。”
“嘿嘿。”郭绍憨笑了一声,拿筷子挑起一大块鱼肉,放在花蕊夫人的小碗里,“这是乌鱼,多吃点。咱们家有个神医说的,有去瘀生新、滋补调养之功效。”
花蕊夫人顺着他的目光,轻轻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脸颊。
郭绍又淡然地说道:“那个人会付出代价。”
花蕊夫人正想故作宽容,心情一好心胸也更加宽阔。她的话到了嘴边,却发现郭绍的目光从自己的腮部转移到了胸脯上。花蕊夫人心里微微一乱,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便默不作声地小口品尝着鱼肉,味道很好。鱼腹内塞了豆鼓、大合香、葱等调料,能把淡水鱼很重的腥味去掉;又保留了荤菜特有的鲜美。
花蕊夫人很喜欢美食,吃着鱼就不再提王知事的事,说道:“乌鱼的刺很少,挺好吃。”
“草鱼鲢鱼都是吃素,所以肉里长满了刺,对食肉动物有自卫作用。”郭绍道,“乌鱼却是以鱼虾为食,自身不需要很多鱼刺。”
花蕊夫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从话里感受到了一种充满侵略的野性。
但她并不害怕,她无数次切身感受过,这世道的弱肉强食。也深知,强权者的残暴,畏惧的是同样的强权。正如那王知事,他能肆无忌惮地凌辱别人,但一听到郭绍就表现得人畜无害了。
何况郭绍的危险性一面,并不对自己人。他有着充满暴|力感的高壮结实身体,却也有着端正礼节的言行举止。
……二人吃过了午饭,郭绍叫人安排花蕊夫人在这边厢房里休息,他便有事离开了。
这里十分安静,花蕊夫人吃饱了饭感觉很慵懒,见厢房里有张塌,还有被子。便和身躺在榻上,想随便眯一会儿养神。
不料她竟然睡着了,睡得很香。
一觉醒来,花蕊夫人发现周围的光线有些暗淡,太阳都不见了。顿时急忙爬了起来,一阵懊恼,又觉得很不可思议。
平素她就算晚上睡觉也相当警醒,很容易就醒了;白天更是很难睡着,午后最多闭目养神一会儿……现在在别人家里,竟然一不留神就呼然大睡。
或许因为郭绍这里实在太让人安心了!花蕊夫人既觉得舒适,又觉得非常安全,一点担心的心思都没有,所以才睡得那么死。
她走出厢房,碰到了京娘。看天色如此,不敢逗留太久,和京娘说了几句话,谢绝晚饭。赶紧要回家,否则独自天黑后才回去太不像话。
……但花蕊夫人回家后发现自己担心太多了,等她回去,孟昶还没到家。
她吃了晚饭,便在厅堂里一面等着孟昶,一面寻思怎么和孟昶说话。要是他问起今天的事,如何对答应付……花蕊夫人有点心虚,虽然谈不上背叛了孟昶,但心里确实很留恋和郭绍在一块儿。
及至深夜,孟昶回家来了。花蕊夫人一见到他,再次发现自己担心太多。
但见孟昶一脸沮丧,有点失神,显然顾不上管花蕊夫人的事。
“输了?”花蕊夫人径直问道。
孟昶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那个宫女在门口说道:“阿郎等等,奴家去厨房给你打热水。”
花蕊夫人不以为意:“钱财身外之物,明白赌局是怎么回事就好。那王知事被罢官,官府应该不敢再截留阿郎的俸禄;再等两天可能就有钱开销了。你别太在意输掉的钱。”
孟昶道:“不仅输光了昨天赢的钱,我还借了六十万钱,差不多就是一千多贯(此时的铜钱看成色,四百文到八百文为一贯)……拿俸禄做抵押借的。”
花蕊夫人听罢脸色微微一变:“你输光了那时,怎么还不醒悟?六十万钱,就算你补领了两月的俸禄,也还不太够……多少利?”
孟昶道:“十文钱、月利四文。不到一月也是四文。”
“这……”花蕊夫人有点坐不住了,“那你拿了俸禄也不够还的!”
“是啊。”孟昶无奈道,“一开始有输有赢,不知怎么回事慢慢就输光了,我都没注意。后来说可以借……想当年我赏大臣常常万贯起!一千多贯算什么?借了钱,起初赢了一些;但我一算,还没把昨天赢的拿回来,贪了一下不料越输越多……”
孟昶拍了拍桌子,一脸懊丧道:“还是大意了!运气不好时,我该收手;早知道回了一部分本后,叫两个小娘舒服舒服把下午的时间消磨过去,就没输那么多!”
“输了的就输了,你别再计较。”花蕊夫人道,“咱们尽快把高利的欠债还清,以后别去沾那种东西。”
孟昶道:“可怎么还?”
花蕊夫人先不说怎么还,一门心思劝说:“赌坊那些人奸诈耍滑唯利是图,阿郎和他们不一样,你这样的人去那种地方肯定被利用。”
孟昶道:“那个王知事有钱,昨天不是还想贿赂……”
“王知事的钱你不能要!”花蕊夫人皱眉道,“他的官籍已经被吏部削去,你收了他的钱,有什么办法让他官复原职?别忘了咱们为何在东京!六十万钱……等拿到俸禄还一些,剩下的我还有点,差不多够了。
你欠了钱,一五一十还清,这是最简单最不麻烦的路。损失点钱财,当个教训便是。”
花蕊夫人说罢起身,回到卧房,许久之后拿着一个盒子出来,另外还有几件丝绸的新衣裳;昨晚孟昶买回来的胭脂花粉。
她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有一些宝石和金银首饰。拿手在里面翻了一会儿,算了一下,花蕊夫人又把手指上的戒指、手腕上的镯子都取下去丢进去。
孟昶默默地瞧着,脸色十分难看,面有羞愧之色叹道:“不过就是千余贯钱,竟然就被逼到这个地步。”
“阿郎一个秦国公的身份,什么权力都没有,就只能拿点俸禄;既无土地产业、也无经营。连这座府邸的地契都不是你的。”花蕊夫人叹道,“你有什么东西,心里有个数,哪能挥霍输得起?”
她一番计算,说道:“明日叫魏忠和你出门,买来的这些胭脂花粉没用过,低价还回去;衣服首饰拿到当铺当了。先还一些钱,剩下的领了俸禄就能还清。”
孟昶垂头道:“夫人连件首饰都没有了,在人前多寒碜……”
花蕊夫人看了他一眼,以前孟昶是皇帝时,哪能说这等心疼别人的话?她当下便好言道:“没关系,都是身外之物。那些卑贱的赌徒,不过是坑了阿郎一点钱财罢了。阿郎还是秦国公,有爵位身份的人,不必与那些人一般见识。”
花蕊夫人说完,想起了中午的那一条乌鱼。孟昶这样长期深居皇宫的人,在外头恐怕就不是乌鱼,而是被乌鱼吃的草鱼、鲢鱼。她实在有点失望……但是,一想到在郭绍那里的心情,又十分羞愧;她觉得自己是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妇人。
花蕊夫人不禁质疑自己,难道做过歌妓的妇人就会这样无情无义?
“把债还了,阿郎还能过衣食无忧的日子。”花蕊夫人好言劝道,“那烟花之地的妇人,你也少沾惹,她们没一句真话,都是想骗你的钱。要是觉得翠儿不够,等你积攒了俸禄,再买几个婢女小妾回来就是了;花了钱至少还能添几口人。”
孟昶满口答应,事儿能解决、他便轻松下来,笑道:“今晚芙蓉侍寝,让我去去晦气。”
花蕊夫人顿时心里抵触,忙道:“我身子不舒服,以后再说罢。”
她又是一阵纠结,当年孟昶是皇帝的时候,自己没嫌他,还得和成千上万的女子争宠,一个月不见得能被临幸一回;现在却长期很反感亲近他,果然什么好恶都是很容易变化的东西。
第四百二十二章 连本带利
第二天孟昶又输完了;并新增一千贯债务,向王祯富借的,因为赌坊知道他的身份不敢逼他还债、也不愿意继续借钱。他回府时已不名一文,并有外债加上利息一共二千六百余贯。
一贯钱就是数百文,两千多贯就算对于富贵之家也不算小数目。孟昶的公爵爵位不低,接近一年的俸禄也才这个数。
孟昶哭了,在花蕊夫人面前悔恨不已:“我连芙蓉的首饰衣服都输掉了,我不是人!等缓过这阵气来,我一定对芙蓉好。”
花蕊夫人听罢真是百感交集,一方面,一个丈夫这般模样,她真是太失望了;可另一面,孟昶那充满了歉疚的情感是很诚意的……以前除了孟昶、从来没人用心对她稍微好点,花蕊夫人心软了。
孟昶不知所措,但花蕊夫人还很清醒,她立刻问道:“王祯富借钱给你,是有目的。他有什么要求?”
孟昶道:“他让我回来求芙蓉,让你在郭都点检跟前给他求情,只要保住官位,就归还欠条、让我不用还钱了。”
“这个条件我们做不到。”花蕊夫人很肯定地说道,“郭将军不是蜀国皇帝,他不会拿吏治儿戏。王祯富丢官不仅是因为得罪人,他本身就是个贪官污吏。”
孟昶愁眉苦脸道~长~风~文学 :“那怎么还钱?”
花蕊夫人沉吟道:“按理可以不还,连赌坊的钱都可以赖账,没人敢为了点钱财强逼你。”
“唉……”孟昶无奈道。
花蕊夫人双手握在一起,来回踱了几步:“但是咱们不能欠王祯富这种人的钱,阿郎要远离他,不然还会有麻烦。我去找京娘借,二千六百贯太多了,只能开口一千贯,先还了王祯富的钱。”
孟昶没吭声。
花蕊夫人看了他一眼,一脸伤感:“阿郎,我这样做是为你好,王祯富一定不能结交……世上最难开口的就是借钱,很伤脸面;我帮你借钱,比把首饰衣服拿去当还难受。你能听我一回话吗?”
孟昶使劲点头道:“我这回下定决心,绝不再去赌了。”
花蕊夫人叹了一口气,沉吟道:“我借了钱之后,不会给你,径直叫魏忠拿去把借据换回来。可是……你不会再次找王祯富借钱吧?”
“不了!”孟昶咬牙道。
于是花蕊夫人叫宦官魏忠去约见京娘。
京娘果然还是很念旧的人,很快就来了。花蕊夫人收拾了一番,她只剩下旧衣服,浑身上下没一件贵重的首饰;在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哪里还像一个贵妇的打扮,觉得脸面都没了。作为妇人,她还是很有攀比心和虚荣心,这种有失脸面的事在她心里和走|光一样难受。
最难的还是开口说借钱,万一被拒绝岂不更加没脸?毕竟一千贯也不是小数。
“在家里呆着,我这都没心思收拾自己。”花蕊夫人见到京娘寒暄道。
京娘完全不理会她的这句话,径直说道:“夫人找我来,一定有什么事,先说正事。”
“我想借一千贯钱,不知……”花蕊夫人轻咬着下嘴唇。
“没问题。”京娘面无表情道,“不用借,我给你一千贯就是。”
花蕊夫人暗自叹了一声,情知京娘是看在以前自己富贵时资助她的份上,现在在透支那一点恩情了。她又小声道:“我不想让郭将军知道,挺丢脸,还望京娘帮我保密。”
“这样的话我不能在账房里支取,私下积蓄的钱财不够,要先去一趟玉贞观。”京娘道,“明日一早给夫人送过来,可否?”
花蕊夫人点头道:“好,不用太着急。”
……次日一早花蕊夫人就没找到孟昶。等魏忠去还钱回来,告诉她,孟昶又向王祯富借了两千贯;一共是三千贯借据,不要利息,还了一千贯(京娘给的),还剩两千贯债。
花蕊夫人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呆坐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及至半夜,孟昶再次垂头丧气地回家。花蕊夫人脸上掩不住的生气和伤心:“你怎么变成这样!昨天你说了什么?阿郎,你知道我为了把你从泥坑里拉出来,为了那一千贯脸都丢光了!见京娘时,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倒好,轻轻巧巧又输了两千贯!你这样做,咱们还怎么过活?”
孟昶愣了愣,哭丧着脸道:“在宅子里呆着着实无趣,我本来只想去玩玩双陆棋(类似飞行棋的规则),没想着找王祯富借钱。双陆棋输赢很慢,玩得也小,就是消磨时间……”
“阿郎不是已经身无分文?”花蕊夫人皱眉道。
孟昶道:“翠儿还藏了一点私房钱,我让她给我了。”
花蕊夫人听罢,只觉得心都冷了一大截。人家一个宫女,攒点钱多不容易。
孟昶唉声叹气道:“那双陆棋我玩得熟,在宫里就常玩,便赢了一点钱。可那点够做什么?想去找两个娘子陪着喝点酒都不够,便没忍住拿着那些钱去押宝……一下子就没了,于是……”
花蕊夫人起身,恼道:“没办法了!我不管你,现在只有赖账!”
……孟昶睡了一晚上,又是百无聊赖,不顾花蕊夫人哭着劝他,还是跑了出去。现在府上的官吏胥吏好像根本不管他的自由。
但是他很快就跑了回来,缠着花蕊夫人求道:“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官职,你去求求京娘看有没有用。那些当官的知道京娘是郭绍身边的人,多半会给个情面。”
“怎么?王祯富不借钱给你?”花蕊夫人冷冷问道,“这样也好。反正他再借给你也会输光!”
孟昶急道:“只要五百贯,我就能回本!我求求你了,夫人,芙蓉!”
“到死不可能回本!”花蕊夫人恼道,拂袖离开了厅堂。
孟昶缠着一路跟过来:“我瞧了几天,押大压小大概有章可循。之前一输就来气,赌那口气才赔进去,我现在已经想到法子。”
就在这时,魏忠跑进来说道:“左少卿和京娘来了,要见夫人一面。”
花蕊夫人停下脚步,抚弄了一下鬓发。孟昶也跟了过来,花蕊夫人小声叮嘱道:“千万不要开口借钱!阿郎丢了江山社稷已经够丢脸了,他们都是攻灭你的江山的人,输了也要留点尊严。”
来到厅堂,见桌子上摆着一大袋东西,凸起的地方看起来好像是财物。左攸微笑着起身作揖:“在下拜见秦国公、花蕊夫人。”
孟昶拱手回礼,花蕊夫人也轻轻屈膝作了个万福。
几个人重新落座。京娘很沉默,左攸淡然道:“这里大概有两千贯……”
花蕊夫人道:“妾身不敢再向你们借钱。”
“夫人稍安勿躁。”左攸淡定地说道,“咱们手里的钱是那么好拿的?王祯富、赌坊,别想赚走一文钱。这钱嘛,夫人先还给王祯富,免得亏了理……然后大理寺的人好去抄家,连本带利都收回来。”
花蕊夫人愕然,说不出话来了。孟昶也一语顿塞。
左攸却很坦然:“赌坊那里的借据,会有人送回秦国公府。不过秦国公不能出门了,今天府上的守卫换了人……这样秦国公才好戒赌吧?这事儿办好了,我好回禀主公。夫人对左某人办事的法子还满意?”
花蕊夫人道:“实在劳烦郭将军。”
左攸道:“没有,主公不过就是一句话,然后等结果而已。这点事在下还是办得下来。”
孟昶这时不满道:“我不是又被软禁了?”
“本来一直都该限制秦国公的,那王知事枉法渎职,造成了混乱。”左攸道,“我是太常寺少卿,没法直接管这里的事,需要点时间才能协调。”
他说罢打量了一番孟昶的脸,笑道:“秦国公若喜欢赌,主公的二弟有同样的嗜好,哪天让他来找秦国公切磋一二。”
左攸说完就要告辞。京娘这才走到花蕊夫人身边,低声说道:“那些守卫里有个叫覃宝的武将,是郭府的部曲,夫人想出门找我,找他便是。”
花蕊夫人忙道:“多谢京娘。”
“不用。”京娘语气生硬地说道。
……送走了客人,花蕊夫人感觉松了一口气,不过心里还是很烦乱,情绪十分低落,觉得周围都是恶臭的事物。她有些累,刚想回房静一静,便听见“呜呜呜”的哭泣声。
她听出来是那个宫女在哭,忙循着声音走过去,掀开门往里一看。宫女听到闷响,忙拿衣服盖住了下面半身。花蕊夫人看见了她的光腿在衣服底下,便转身关好房门,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哭甚?”
宫女按住腿上的衣服,红着脸低头不语。
“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花蕊夫人追问道。
宫女使劲摇了摇头,终于小声道:“我生病了……”
花蕊夫人听罢,心里顿时明白过来:“阿郎给你染上的?”
宫女哽咽道:“好像是,我只给阿郎侍寝。”
花蕊夫人便闩上房门,走了过去,好言道:“你让我看看,什么样子了。没关系的,别怕,我叫人给你抓药来治。”
第四百二十三章 劝进
左攸在郭绍跟前回禀完他的差事。郭绍很认真地听完,开口嘉奖道:“左先生办得很不错。”然后他马上又道:“周行逢投降了。”
厅堂里还有杨彪、罗猛子,以及京娘,所有人都露出意外的表情。周行逢便是武平节度使,割据了原楚国的部分地盘(湖南)。郭绍看几个人的反应,便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这事,没想到那么快。南唐国调走了林仁肇,李处耘围住朗州后派人晓以孤立无援之利害,不想周行逢真就降了。”
杨彪哼哼道:“李处耘有真本事,此番那史彦超再无话可说。”
左攸道:“大江上游平定,朝廷对南唐国开战也就快了?”
“上午在金祥殿已大致商议了一下此事。”郭绍道,“方略没什么变化,也很难有别的法子……三路围攻的方略。西路从上游循江而下,东路诏令吴越国出兵攻其腹背,北路禁军主力从江北攻打下游。”
杨彪昂起头道:“南唐国的路,总比蜀国好走。大伙儿只等着分钱升官。”
罗猛子听到分钱,摸了摸脑袋脸都笑烂了。
“部署还需要一些时间的,杨将军急不得。”左攸笑道。
郭绍寻思现在已是八月间,南唐地盘很大,攻下南唐之后*长*风*文*学 应该至少到冬天或者明年春天了……正是梅花绽放的时节。一时间他的话也少了。
一众人谈论了好一阵打仗的事,兴致已不在嘲笑孟昶的事上。许久后杨彪和罗猛子离开了府邸,左攸却磨蹭着没走。这时他不动声色地对京娘说道:“我有点私事想和主公说几句话,京娘……”
京娘二话不说,掉头就出门。
郭绍笑道:“什么话连京娘也听不得?”
左攸在茶几旁坐了下来,沉吟良久,这才说道:“主公灭蜀国之功,再灭南唐,居功至大却封无可封……”
郭绍收住笑容,不动声色道:“升官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那倒也是,连李处耘、杨彪等一众禁军大将其实也没有多少可升迁的余地。”左攸缓缓说道,语气之间拿捏着分寸,“在下有一言相问,主公升无可升,为何还要南征北战?”
左攸虽是幕僚,毕竟太过熟悉,郭绍不会和他说什么为了天下大局国家富强,打官腔只是在浪费时间,他想了想:“走到了高处,就想站稳脚跟。”
郭绍听到这里,已经猜到左攸想说什么,不过他还是装着糊涂,且听听左攸想怎么劝进。
左攸点了点头:“不仅主公这么想,大伙儿都这么想。谁也不愿意坐到高位后,尝尝滋味就被人赶下去……可谁能保障咱们的地位?大伙儿在前面卖命拼杀,深宫的大周皇帝看不见、也不懂;诸将只能得到主公的信任、在主公面前找到各自的立足之地。”
左攸正色小声道:“很多人都希望主公再进一步……”
郭绍哼哼了一声,表示在听。他心里也在琢磨左攸的话。其实不用左攸劝进,郭绍早就有这种想法了……已经到了这个位置,只有名正言顺的皇帝才是最安全的位置。否则作为臣子,权力越大越危险。
但是天下想做皇帝的多如牛毛,不是想做就能安稳地坐上去的。之前郭绍有自知之明,兵权够了,威望和天下人的认可度差点;灭蜀、灭唐之后,可能有所改观。
左攸继续劝说道:“当今天下,武将只愿意服从能征善战的强者,便是主公这样的人。主公更能以德服人,纵观满朝,没有比主公更能让大伙儿安生的人。”
左攸这厮劝进也不全是为了郭绍,他估摸着自己也想靠拥立之功封侯拜相光宗耀祖;这世道,武人可以拼杀立功,文官最捷径的法子还是拥立从龙。
不过左攸还是挺会说话,一番话下来,让郭绍听得很高兴……有种被理解的愉快。很多人质疑郭绍作为一个武将的“妇人之仁”,但时间的积累证明了这种做法的好处。长期的“心慈手软”当然不利于他建立权威,但恰恰因为这样,大伙儿感觉不到威胁;毕竟连史彦超都没事,他们觉得自己一般不会被逼进绝路。
这种事,就好像曾经郭绍被赵匡胤威胁;若非郭绍认定失败就要死无葬身之地,只要真正看得到安全的退路,他很难踏出鱼死网破的极端一步……现在的文武对于郭绍的态度,应该正是如此;可能有的人不愿意背叛周朝,但看得出来郭绍上位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所以很难有人愿意拼命。
郭绍沉思。左攸又道:“在下冒死进言,便是觉得南唐覆灭之时,是最好的时机。这两年,主公在晋州平定叛乱、攻灭蜀国、武平、南唐,每战必胜,天下人按照经验,会习惯地觉得,逢战的胜利者必是主公!此时更进一步,乃众望所归……”
“并非天下人全都希望我上位,只有咱们这个圈子的人才有如此意愿。”郭绍沉声道,“肯定有人极不情愿,也有人隔岸观火。咱们绝不能得意忘形,轻率行事。”
郭绍虽然没有认同,但也没驳斥。这种严重的事,他的态度已经显得很积极了……就算名正言顺的继位者,还得三次推拒才勉为其难同意,何况篡位。
郭绍一表态,果然发现左攸的脸都泛上了红光,眼睛里掩不住的兴奋。这家伙比自己还急!确实左攸和绝大部分世人比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几年前他还是不名一文的小吏,转眼之间有机会封侯拜相了;这是多少人梦里的事。
左攸明明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偏偏还故作淡定道:“主公所言极是,因此在下才私下里先劝一劝,并不敢唐突。此事要从长计议。”
“我知道了。”郭绍不动声色道,“我还是忠于大周朝廷、忠于太后的,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并不愿意做太过火的事。”
就在这时,卢成勇走到了门口。二人暂且停止谈话。
卢成勇在门口言语了一声,这才走进来,拿着一封信呈上,说道:“董夫人(高氏)派人送来的信。”
郭绍拆开一看,信中说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尽快见一面。
这时左攸起身道:“在下先回去再斟酌斟酌,过两天拜见主公。”
郭绍提醒道:“此事才到最初阶段,机密先不要扩散了。”
“主公放心,我明白的。”左攸拜道。
郭绍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一面琢磨左攸的话,一面挂念着高氏的信,不知究竟有什么要紧之事。这时,京娘又走了进来,她端起茶壶往郭绍的杯子里加茶水。
“我得去董遵诲家一趟。”郭绍收住心神说道。
京娘遂去叫人准备车马,跟郭绍一起出门。他平素身边的近侍都是那么些人,京娘、卢成勇、董二等人。
坐在马车上,郭绍挑开竹帘看着外面,古代的风景在眼前掠影而过,左攸说的事仍在脑海中盘旋。
他的内心起伏很大,偶尔回旋到高处,便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整个时代、整个天下都在自己的意志下运转,他可以随意地改变什么、创造什么,让所有事物都按照自己的心意运转;偶尔回旋至低谷,他又有点惶恐,怕自己掌控不住局面,事情超过他的能力范围。毕竟郭绍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算上前世的经历,前世他也是个年轻人。
这种惶恐,隐约像一个刚刚成人,要离开家出去闯荡的年轻人,不再有父母、师长的保护了,自己将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现在他要负责的不仅是自身的命运,还有身边的人,甚至于整个国家。不再有深谋远虑的强主承担国家的命运,他将主宰天下的方向。
兴奋、以及巨大的压力,同时存在于郭绍的心中。
就在这时,董遵诲家到了。郭绍走出马车时,只见高氏已经早早等在大门内。她见到郭绍时的表情很异样,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义姐别来无恙?”郭绍执礼道。
高氏作了个万福,然后说道:“你总算来了,我有要事与你商议。”
郭绍便跟着高氏进了一处客厅,高氏屏退奴婢,叫她们茶也别上了。她当下便欠了欠身,靠近郭绍小声道:“我有身孕了!”
郭绍本来有点心不在焉,想着别的事,听到这里顿时一愣。
高氏盯着他的脸:“是郭将军的……上次生辰。你相信我吗?我真的只和你有过那种事……”
郭绍立刻说道:“当然是我的。”
高氏顿时松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我本来担心得很,没想到你是这么有担当的人。可是,我一个寡妇……怎么办?”
郭绍沉吟片刻:“换个地方隐居,孩子生下来后给我养。”
“去哪里隐居?”高氏皱眉道。
郭绍道:“这事儿有点突然,我先想好法子,然后来接义姐。你别担心,我会妥善处理好。”
……
……
(这阵子的更新,可能会不太稳定。过年了,事情有点多,请大家谅解。)
第四百二十四章 距离未远
高氏叹息道:“我也不愿意带给你麻烦,实在没料到还能怀上。”
郭绍道:“这事儿我也有责任,却连一点名分也不能给你……”
“当然不行!”高氏转头看着他,脸色一红小声道,“遵悔都有绍哥儿这般大了,要是抖搂出去肯定有人说三道四,我在人前还怎么有脸面?连我弟高怀德和董家的人也要受牵连,以后生下的孩子也会被人说。”
郭绍默默地看着高氏的脸,颇有些顺眼漂亮的妇人,样子和她生辰那天晚上时没什么不同,却已失去了当时的妩媚。她和郭绍都只是在某一个时刻贪着一时的愉悦和自由,最终也只是短暂的;眼下高氏愁眉担忧,也是无数的现实因素占据了上风的结果,她是母亲、姐姐,有着赖以生存的身份和在世人面前的形象。
“那倒也是。”郭绍沉吟道。
高氏幽幽道:“我现在倒还有点姿色,可岁月不饶人,再过几年还有什么模样?什么名分不名分是没有用的,我现在的身份已经够了,绍哥儿不用计较。”
郭绍沉默了良久,这阵子他的心思也很动荡彷徨,高氏的话更让他平添了几分伤感。不过他还是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敏锐,变得温和而锐利,说话口齿清楚而有条理:“此事有三处需要考虑。其一,义姐需要人照料,所以得有别人知情。我打算选个僻静的地方买一座宅子,然后让京娘和玉莲去照顾你……京娘是我身边的人,可靠度不用担心。”
京娘知道了肯定不太高兴,但她是个靠得住的人。当年郭绍和符金盏密信往来,京娘也知情;和那事比起来,现在的事儿实在算不上严重。
郭绍的表现,并非因为内心真的冷静了……情绪调节只不过是长期处理军务历练出来的反应。就算是高氏这样的妇人,遇到这种事也很惶恐不安;于是郭绍认为自己应该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他说道:“其二,孩子生下来后要有个身份。我家玉莲不能生养,让玉莲做这孩子的母亲,义姐可同意?”
高氏没有反对,于是他继续说道:“父亲是谁很重要,如果宣称是抱_养的孩子,那他(她)在郭家就完全没有地位。我得说是有个百姓妇人客居东京,侍寝后怀上;然后那妇人回乡时留下了孩子,因此抱给玉莲。
其三,义姐隐居这阵子,得让董遵诲知道你在哪里,不然他要到处找人。义姐要找好一个数月不露面的理由,比如闭关静养之类的借口。”
高氏轻声道:“就照你说的办吧。”
此事还有两个人不能隐瞒,便是符金盏和二妹;不过他暂时还没顾得上坦白。郭绍并不觉得放浪形骸到处乱_搞是对的事,可为什么会把义姐搞_怀孕……有些事儿已经越走越远、拉不回来了。
……
金祥殿西侧的楼阁上很宁静,从门外的栏杆看出去,居高临下一片宫室房屋的重檐顶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平坦的大地上,阳光在琉璃瓦上皑皑生辉。安静只是表象,郭绍呆在这里仍旧有种莫名的浮躁;因为这里是统治中心,就算没看到忙碌的场面,也想象得到在这些宫室之中有很多很多人、有很多很多事务在运转。
符金盏面前堆着两叠高高的奏疏,砚台上的笔尖还是湿润的。无论处境多么复杂纷乱,她也能表现得有条不紊十分从容舒缓。就像那积压成堆的奏书,却叠得十分整齐。
她已经停下了手里的事,微笑道:“我也正想派人传召郭将军,不料你就来了。郭将军是来和我商议对南唐用兵之事?”
符金盏穿着紫色的圆领袍,头戴乌纱幞头。没有凤冠和颜色鲜艳的礼服,她的打扮显得很整洁简单,让人更容易关注到她精致美丽的本身。
这时她的脸蛋微微泛红,郭绍这才现自己走神。他恍然回过神来,开口道:“三路围攻的方略,上次大臣们都没有意见。臣以为现在要做的是把握好各路协调的时机,东路曹彬已经去了吴越国;但臣揣测,吴越国不会轻举妄动,他们会在确定我国大举用兵后、才愿意跟着锦上添花,于东路出兵牵制南唐国实力。
北路现在可以下令韩通率水军先行,过淮河进入长江;西路李处耘部应率先突袭武昌节镇,在南唐国境上游占据一个沿江立足点。
这两处动静一旦暴露,攻打南唐国的准备妥当、大势已成,朝廷便可对南唐国宣战,禁军主力堂而皇之寻找突破口进攻。”
符金盏回应道:“明日一早召见朝臣商议权衡后,便可下旨施行此略。”她的目光从郭绍脸上扫过,轻声道:“郭将军今日似乎心神不宁,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郭绍的手心里全是汗,许久没有吭声。符金盏的神情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默默地等待着郭绍开口。
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口,欠了欠身,靠近符金盏的面前小声道:“最近有部下劝进。”
符金盏的神色微微一变,但依旧沉得住气。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抿了抿朱唇,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郭绍,问道:“那郭将军作何感想?”
郭绍沉声道:“事到如今形势所迫,还会有人劝进。我只有再进一步名正言顺,这边所有人的地位才能稳固,否则得到的一切不过是无根之萍。现在的朝政格局不是长久之计,我也在寻找一种安稳的法子……还有别的路么?”
符金盏道:“你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急着就告诉我。郭将军这谋划,要是你的幕僚部将知道了不得气死?”
郭绍低声道:“我豁出性命才得到金盏的信任。大权虽然重要,比性命还是差点。我没必要为了得到权力而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况且这一切不过因你纵容,若非金盏把兵权毫无保留地交给我,我实在没自信能从你手里谋取机会。”
他沉吟片刻又道:“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符金盏无奈道。
郭绍道:“我虽然已是殿前都点检,但旧部集中在虎贲军,朝廷内外绝大部分将领没有明确立场,临时会习惯性地听从朝廷的军令,而不是某一个大将。虎贲军一半人处于解散状态,轮值的各指挥分散在各处城防;我没有调兵权,在东京很难翻起浪子。金盏通过控制枢密院,就能重组兵权。”
过了一会儿,金盏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次禁军主力出征,恐怕还得郭将军挂帅。这样我比较放心;攻灭南唐国的大功之下,你的军功威望又可更进一步。”
符金盏的态度倒是意料之中,郭绍听罢松了一口气;她这一刻的支持,让郭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需要她。他说道:“以前我是金盏的,今后你将是我的,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未倒退。”
……郭绍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可能将属于他。时代的纪元也是皇帝的年号,如果坐上了皇位,那么整个时代都以一个人命名;生的事都会与执政的皇帝连上一条线。郭绍会想法让金盏也分享这一切。
只要顺利攻灭南唐国就有机会。
第四百二十五章 骄阳中的箭
长江以南的气候与中原不大相同,今年九月以来一连好几天都在降雨。西都(金陵)笼罩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之中,皇宫的景色在雨幕中变得模模糊糊,就好像一张上了年份的旧画,看不太清楚;低沉的雨声无孔不入,没有一处地方真正安静。
周娥皇回避在书房的耳房内,因为李煜临时要接见一个客人。
有雨声干扰,李煜和客人谈话的声音有时候听不清楚。主要那客人的口音也有点难懂,吴越地区的口音。
灰蒙蒙的天空、湿冷的空气、压抑的谈话声,环境影响了周宪的心情,她莫名觉得这里充满了阴谋的气味。
李煜的声音道:“崔使君应知唇亡齿寒之理。今周朝廷并吞蜀国、攻灭武平,有进取江南之势;如若南唐国不存,吴越国又岂能幸免?”
那个叫崔使君的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周宪在耳房里有一半没听懂。其中似乎提到了当今吴越国王钱弘俶因为政|变被拥立为国王的事……周宪知道那件事,吴越前国王想削弱武将,遭遇政变被软禁,所以钱弘俶才能上台。
“……吴越君臣与南唐为世仇,想说服同僚援救南唐国无法办到……”那人说的这句话倒是比较清楚,“在下这次前来,是要告诉国主一个文学 重要的消息。”
李煜的声音道:“什么消息?”
崔使君的声音道:“大周派遣了一个叫曹彬的武将到钱塘(杭州),带着诏书,要吴越国厉兵秣马准备攻打南唐……”
接下来李煜的口气完全变了,听得出来他的情绪很受影响。
周宪听到这里,情知大周进攻南唐的事很快就要付诸实施……否则周朝廷下诏吴越单独进攻南唐毫无作用。
不多时,外面的谈话声渐渐消停。周宪等了一会儿,便从耳房里走了出来,见李煜正独自坐在椅子上,拿手掌搓着额头。周宪便问:“王上想怎么办?”
李煜愁眉苦脸道:“大江上游已失,吴越国又在腹背,大事不济!”
周宪幽幽叹了一口气,小声问道:“可曾有人劝王上献表……”
“不妥!”李煜立刻摇头道,“吴越钱家一向侍奉中原大国,他们可以投降;咱们李家投降却没有好下场!失去了王位,我还剩什么?再去异国他乡忍受屈辱作甚!”
周宪默然。
良久之后,李煜站了起来:“国家之事,我先与大臣商议。母后近来多次提起周二妹,念想她了,过两日想接到宫里来。”
周宪听罢,心里莫名感觉有点恐慌。她只好说道:“太后疼爱二妹,是对周家莫大的恩宠。”
李煜又道:“晚上娥皇与我一起去陪母后晚宴,你可有兴致为母后献舞?”
周宪摇头道:“世道不安生,实在没有心思。臣妾和王上一道去为母后请安,尽到礼数就是了。”
“也好……”李煜叹道,“尤记当年,父王做主将你许配给我,在宫中献舞惊艳四座,哪料数年之后已成这般光景。”
李煜说罢起身离开了。
周宪听他提起当年,犹自怔怔出神。多年以前,她对这一生是有很多期待的,出身富贵、绝色貌美待嫁闺中,难免心气儿很高;琴棋书画、音律舞蹈勤加练习,就像一个在深山修练的绝世高手,只待出山……娥皇,自然是为了得到帝王的千般宠爱。她原以为今后的日子会十分精彩。
哪料得光阴逐渐逝去,变成了这般了无生趣且惶惶不安的生活。
周宪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那张十分美丽的脸,心道:我竟能活得如此无趣空洞。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阴雨在房屋外面飘荡,屋内的空气同样湿冷,大白天的光线也阴沉黯淡,连鲜艳的黄色和红色帷幔装饰也显得有些陈旧。铜镜中的红颜如玉,却是目光落寞凝滞,周宪觉得自己和一个坟墓里的艳|鬼一样冷清……她的心情,觉得这世上没有一点乐趣。
……
但此时的东京大梁却是秋高气爽,天气十分干燥,艳阳当空。
“啪!”一声弦响,一枝箭矢飞快地钉在了百步外的木板上,尾部的羽毛在力量中嗡嗡颤抖。郭绍见命中靶心,长吁了一口气。
“好!好!”董遵诲的声音首先喝起来,接着校场上的将士也跟着喝彩。一时间马屁声声,各种夸赞恭维的话不绝于耳。
郭绍倒是对这样的场面十分淡定。和常人一样,他在得到别人认可的时候,他同样会感到很愉快……只不过时间久了,就会对这种很普通的恭维提不起兴趣,因为听得太多了。
郭绍转头对众围观的将士露出一个笑容,不紧不慢地重新取了一支箭。第一箭射中后,他已感到没那么紧张,一种满足感涌上心头。
之前和董遵诲谈了一会儿话,董遵诲希望“舅舅”有空多陪陪高氏,从他的态度中看出,显然不计较母亲的事。这让郭绍觉得高氏的事没那么严重了……最可能发现高氏怀孕和静养原因的人、就是董遵诲;现在看来,就算他发现了也没什么要紧。
校场是泥土地,空中弥漫着一些灰尘,有点影响视线。郭绍拿着弓箭,眯着眼睛感受着自己与靶子之间的距离。
百步外要射中目标其实很不容易,郭绍记得奥运会射箭比赛才几十米距离,何况奥运会用的弓箭和古代弓箭根本就是两码事。郭绍手里这二石弓,首先要的就是一股非比寻常的蛮力,否则拉都拉不开;其次要有精度,就全靠感觉了……弓箭的射击方式、很难做出稳定的瞄准器械,准不准全靠技巧练习。
“百步穿杨”对于绝大部分人只是传说,有精度的射击只能直射,能直射一百步的弓起码要郭绍手里的这种强弓。外界的一点风向、弓弦的手感都会有影响,自身的手抖动、视力、每一个动作的时机也会影响结果。
在这样要求极高的运动中,只要成功命中目标,就是对自身状态良好的一种侧面证明!这也是郭绍放不下箭术的原因之一。
他此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充满野心的猎人!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我不再有任何心理上的漏洞和纠缠。入乡随俗,我不是在背叛。自己关心的那些人,金盏、二妹、李圆儿、玉莲……甚至高氏,她们的尊严、安全、前程以及整个人生都寄托在自己身上;在这个乱世,只有男人才能撑起人们编织的梦想。”
“胜利,战无不胜的梦想,将成为重铸混乱人间的基石!”
“我不再惶恐,我将获得为所欲为的自由,相信自己有能力担当这个天下、掌握这个世界!”
……郭绍伸手摸了一下总是给自己带来好运的芴头,一副刺绣得歪歪斜斜的旧腰饰。他终于拉开弓弦,整个动作由松而紧,流畅而娴熟。拉开二石弓的暴|力让弓身“喀喀”地紧绷发响,光是此时的气氛就吸引了大伙儿注意力。
“胜!”郭绍随着砰地一声弦响,喝了一声。
“啪”地一声,箭矢再度插|进远处的木板,木板两度被大力刺穿,从中间裂开了!
周围又是一阵哗然,武将士卒们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郭绍。在军中,武艺首推箭术,检验一个士兵是否精锐,只要能拉开强弓就可能立刻通过选拔;郭绍的表演,用最直观简单的方式证明他是武夫中的强者。
郭绍也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最佳的状态。
就在闹哄哄的气氛里,便见卢成勇骑马而来,下马抱拳道:“禀主公,客省使昝居润在营门外求见。”
“昝居润?”郭绍稍稍一想,脑子里首先浮现出一个头盔的模样,因为现在装备的头盔就是昝居润进言改进的样式。他没多想,仅凭自觉和意愿便道,“带到营中大堂,我稍后就来。”
郭绍将手里的弓和箭壶丢给董遵诲,便骑着黑马慢吞吞地向校场边缘的一片建筑群走去。
在大堂上见到了昝居润,这家伙是个三十来岁的白净文官,和郭绍其实非常熟悉……先帝在位时,他多次做郭绍部的监军,负责监视军中的异动;东京兵变时,他还被郭绍亢了。反正昝居润和左攸等人不是一路的。
昝居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风尘仆仆的样子,急不可耐地拿出一卷纸呈上前来。郭绍伸手抓到手里,随口问道:“什么东西?”
“采石矶地形图。”昝居润道。
郭绍一愣,采石矶这个词他倒是非常熟悉,因为最近老是在琢磨那地方。金陵西边的一个渡口,因为兵书上记载很多次发生在长江下游的渡江战役,都是从这个地方;郭绍觉得古人也挺有想法,这地方一定有其好处,所以最近查阅了好些卷宗。
“昝使君怎么想起献图,哪里来的?”郭绍问道。
昝居润道:“当初李都指挥使(李处耘)受命攻打周行逢,不就是为了攻打南唐么?下官以为,郭大帅终有一天会想知道此地的情状,所以趁南下公务,去走了一趟。”
“哈!”郭绍顿时乐了,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去年我把你关了好几天,昝使君倒不记仇……坐,我先瞧瞧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