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七章 满载而归
六月上旬,殿前司诸军到达东京,正是炎炎夏日气温很高。拥挤的人群喧嚣异常,热烈的温度更高。此次班师,运回了大量的财物,朝中官员迎接到了十里地外;还有禁军家眷,也是兴高采烈。
郭绍骑着马,回顾道旁,全是热情的百姓,最激动的那些人多半是禁军将士的家眷,因为大伙儿得到了丰厚的奖赏。
“伤亡的将士都登名造册了?要额外给予抚恤。”郭绍转头对左攸说道。
左攸不动声色地道:“主公体恤将士,就算家里死了人,能换回大笔钱财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其家眷也不会太悲伤……一户人一般不止一个男丁的。”
郭绍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看着左攸道:“咱们的将士是为别人在流血。”
诸军进城后先进军营交付战马,然后就自行解散休整。甚至队列走着走着,有人发现自家的亲人,如果不用负责马匹的士卒,干脆就从军队中半路就溜了,也没人怎么管他们。
郭绍则率大将杨彪、史彦超二人骑马直接去皇城,向朝廷交付兵权印信。皇城门口,整车整箱的财物被运进去充实内库,一些货物会留在国库和开封府府库,但金银、铜钱、丝绸这种直接可以拿来用的东西会被存进内宫。朝廷成千的文,长,风,文学 武官员的俸禄、军队的军费都要皇室拨付,皇室越有钱越有威信地位。
行至宣德门口,一队禁军和一个宦官迎到门前,大声道:“太后懿旨,准殿前都点检郭绍及其部将,宫中行马!”
声音惊动了宫城上下的禁卫,诸将士顿时哗然,有人嚷嚷道:“那就是郭大帅!”人们激动地喊道:“战无不胜,大周军神!”
禁卫无不敬仰地看着他,许多人瞪圆了眼睛。一个小将道:“郭大帅把俺调到虎贲军,想跟您出去建功立业……”
就在这时,宫城正门缓缓打开,郭绍在马上望过去,只见王朴在前面,别的一些官员在后面,正笑吟吟地向这边作揖。
“王使君。”郭绍见状顿时一喜,从马上翻身下来。
出征之前,王朴明明病得起不了床,此时已身穿紫色官袍气色很好的样子。朝中官员无不善意热情地对自己露出笑容,此时此刻郭绍竟有点友谊般的温情,在宏伟的宫楼之下,一切仿佛一个梦。
王朴上前动容道:“听闻郭将军在征战途中,亲自为老朽访寻名医,于深山中找到了高人……”
王朴一向以谋略诡计待人,很难看到到这样的表情。郭绍上前扶住他,微笑道:“王使君满腹韬略,我不能眼看你带着遗憾,憋到棺材里罢?”
“哈哈!”王朴忽然爽朗大笑。
郭绍又好言问道:“那个陆小娘,在山里号称圣手,确实有两手,王使君现在无恙了?”
王朴道:“果然高人不在年高,此人手段稀奇!待见完太后,你我寻空闲秉烛夜谈,好好喝几杯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王使君可得多准备几坛。”郭绍笑道。
“哈哈……”众人一起哄然大笑。
虽然刚才宦官传旨可以宫中行马,但一众官员都是步行,郭绍也把马交给了宫门的禁卫,与两个大将一起向金祥殿那边走去。
及至殿门,郭绍交了佩剑,宦官也不搜身,径直放他们进去。
“咱们的郭大帅,大胜归来了!”魏仁溥的声音大声道。顿时满朝上百的文武大臣纷纷侧目,等郭绍等人从殿中走过时,众人全都面向郭绍抱拳行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郭绍把硕大的一枚印和一卷王命举起来,与杨彪和史彦超跪伏在中间,说道:“伪蜀割据地方,对太后不敬,不臣之心天下共愤。臣等奉诏讨蜀,今已攻灭蜀国全境,生擒伪蜀国主孟昶,得胜归来,交付兵权。太后、陛下圣寿无疆……”
帘子里一阵人影晃动,符金盏清幽的声音带着激动,情绪却带着隐忍的舒缓:“郭将军要捉孟昶来给我认错,看来是说到做到了。”
垂帘一侧的宦官宫女听到这句话,也不禁莞尔。
宦官杨士良下来取了大印,转身对上位说道:“太后,郭大帅不禁捉了孟昶,还带回来不少好东西哩。太后的家底充实,今后当这个家就更好当了。”
宰相听罢也面有兴|奋,前面李谷范质二人带头,众臣纷纷跪伏在地高呼道:“恭喜太后,贺喜太后!”
符金盏的声音道:“今日在金祥殿设宴,大宴群臣。”
“谢太后恩赐。”大伙儿又纷纷道。
杨士良从侧面看了一眼帘子里面,上前说道:“诸公先散了,杂家们等会儿去叫你们赴宴。”
众人又是一番谢恩,杨士良看向郭绍,轻轻一甩拂尘,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做了个请的动作。郭绍忙抱拳一拜。
帘子里的人起身离开,郭绍转头对杨彪等人道:“你们嫂子还在她姐姐身边,我先去看看,你们等着一会宴席上封赏罢。”
杨彪和史彦超平时不拘小节,此时在威严的大殿上,也是有点拘谨地执礼一拜。
郭绍径直和宦官一路从正殿入宫,去金祥殿后殿。等来到大殿后面时,只见符金盏和二妹已坐在宽敞的御塌上等着了,周围的宫人纷纷退到了门口。
郭绍上前拜见:“拜见太后。”
这时符二妹在旁边悄悄地对郭绍挤了挤脸,清纯秀丽的脸上已是笑颜如花。
“郭将军请坐。”金盏却端庄从容地轻轻说道。
郭绍从怀里拿出了一大叠东西递过去:“在出征路上,臣有一些见闻,呈献给太后,或许对太后治国有些用处。”
符金盏随手接了过去,便拆开绳子要看。郭绍从余光里看着二妹,轻轻说道:“太后空闲了再看罢,不用急的。”
金盏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听到这里立刻停了下来。
这时二妹已忍耐不住,从御塌上站起来,走到郭绍的身边,当着符金盏的面在郭绍耳边悄悄说道:“夫君,你出去这阵子我天天都在想你。”
“我也有空就给二妹写信的。对了……”郭绍从怀里摸索了一阵,忽然抓出一大把金的、五颜六色宝石的首饰出来。
符二妹看罢愣了愣,顿时掩嘴笑得肩膀直颤动:“咯咯……这是什么?”
“蜀皇宫里拿的,我看见漂亮的就弄了一些。女人不喜欢这种东西?”郭绍想了想,又从衣服里翻出半把,腰袋里也倒了一堆,“哗”地一声,桌案上摆满了首饰。
“好土气,夫君这样子拿出来。”二妹笑得弯了腰,“我又不缺这东西,要那么多作甚?”
“还有……卢成勇帮我拿着,等出宫给你。”郭绍不动声色道,“二妹用不了这么多,家里别的人肯定很喜欢。我出门一趟总得带点礼物回来,但我想让二妹出面分给她们,好叫人看明白一点,一个家也得有点规矩,不用无益地伤和气。”
符金盏听到这里,弯弯的眉毛微微一挑,微笑看着郭绍。
第三百八十八章 服不服
后殿的宫门敞着,梳着盘桓髻的宫女轻快地拿着东西成群结队地经过,一个个看起来干练利索,她们正在准备大宴的用度;宫女们身上穿的月白裙却看起来清雅婀娜,把身子衬得修长。
宫闱之中笑语声声,人气极旺。符金盏的心情十分愉快,弯弯的眼睛里、朱唇之间、玉白的脸颊上十分自然地露出嫣然一笑,仿佛从心底里浸满上来的笑意,顿时这华美的宫闱如春光灿烂一般惬意。郭绍的脸上的表情顿时一愣,不过他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别处。
二妹似乎察觉了什么,回头看向符金盏。金盏已收住了笑容,不动声色地端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蹊跷之处。但她内心却是微微一慌,便伸手从自己的耳际云鬓之间轻轻拂过,做了个琐碎的动作。
符金盏这时开口说话,清晰的口齿、富有节奏感的语调、婉转好听的声音,“朝堂之上,一个宦官说的话倒是最有意思,国库充实了,我便更好当家了。你在殿上谢恩,我却更想说一声谢。”最后一句话的谢字声音变低,如同一曲音律的余音,声音最小却最有风情。
一本正经的堂皇腔调,符金盏似乎很善于在正经的言语里通过声音的变化传递情绪。郭绍也很配合:“国家便是以国为家。太后内修仁政,就好像那国家*长*风*文*学 里的巧妇,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这些武夫自然就要想办法找米回来,这是分内之事。”
符二妹轻声说道:“夫君谈着什么仁政,却说巧妇,听着感觉好奇怪。”
郭绍镇定道:“大姐在朝廷是太后,在这里咱们不是一家人么?”
符金盏抬起比玉还温润洁白的手轻轻掩住嘴,笑了一会儿,又道:“郭将军的比喻倒是挺有意思。不过那孟昶看着你搬他家的东西,恐怕很不高兴罢?”
郭绍点头道:“国破家亡,好生生被从皇位上赶下来,怎能高兴?我见过他数面,言辞之间,他应该很不服……不过臣有一言,孟昶观之不似成大事者,无论服与不服都没有什么威胁,不必计较,可以容他。如此更能显示太后的宽容仁厚。”
“国都灭了,还敢不服?”符金盏用随意的口气道,转眼之间她又充满了从容威严,“明日召见他,你且来上朝,看看他服不服。”
郭绍若有所思。
符金盏便看着他的脸,笑吟吟道:“郭将军打仗有办法,不过怎么对付这些人,手段却稍嫌少了……对了,花蕊夫人姿色如何?”
符二妹之前和姐姐议论过花蕊夫人,这时她已露出了警觉之色。
郭绍回过神来,把手背过去,轻轻摸索抓住站在身边的符二妹的手,说道:“孟昶后宫上万人,花蕊夫人国色天香,不然也不能从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但是,我觉得自己家里的妻妾已经够了。”
符金盏低声道:“你就没想过尝尝?”
郭绍看了她一眼,只觉得符金盏能看穿自己的内心,连一点谎言都没有藏身之处,当下便坦然道:“倒是想过……但是想来也没甚意义,天下的好东西多的是,不能看中什么就要什么。所以忍了。
孟昶此人,干大事的能耐没有,但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坏人。据说他喜欢花蕊夫人,专门给修了一座水晶宫百般宠爱,不如成全他们。请太后给孟昶封个爵位,让他们夫妇好好活着。”
符金盏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口说道:“你看到的都只是表象,包括他不恭顺的作态。”
说罢她转头向门口的曹泰招了招手。那曹泰一直目不斜视,金盏只做了个动作,他却立刻就反应,走上前弯着腰俯首过来。符金盏在他耳策小声说了几句话。
曹泰没有半句多余的话,立刻应了一声,倒退着出去了。
郭绍不禁回头看了曹泰一眼。
……
孟昶夫妇就住在周朝皇城礼馆内,很多外国使节都住这一片建筑群内。曹泰带着几个人从宣德门侧门出来,径直就进了礼馆。这皇城上下的人大多认识曹泰,特别是上过朝的官员,经常看见他在太后身边出入,谁也不会管他们、更不会阻拦。
“蜀国主孟昶?”曹泰背着手站在门口。
一个宦官急忙跑到里面去了,不多时孟昶就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皱眉道:“公公找我何事?”
曹泰一声不吭,昂着头就走了进去,身后的小宦官立刻从布盖着篮子里拿出一个盘子,双手端着放在厅堂的一张圆桌上,盘子里放着一只细颈瓷瓶,一个杯子。
孟昶一看,脸色大变,倒退了几步,顿时一个踉跄,身边的宦官急忙扶住。孟昶惊道:“这……这是何意?”
“太后说了,以前蜀国主上表数次,哀家都没有回复。礼数上稍欠,今蜀国主亲自到东京来了,赏赐一点东西罢。”曹泰冷冷说道。
孟昶听得明白,之前他自称大蜀皇帝,以为山高路远,中原拿他没办法,写信给周朝皇室时言辞是不太恭敬……他顿时又气又急,走到桌子前便要作势想掀。
“摔!”曹泰怒道,“有种你就掀,太后好好地赐你敬酒,不吃是么?”
曹泰伸手指着孟昶:“杂家在外面等着,蜀国主想好了摔!”
顿时屋子里的几个蜀国宦官宫女扑通跪到地上,大哭起来。不一会儿花蕊夫人也从卧房里走出来,她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侍从和丧魂失魄的孟昶,终于发现了桌子上的酒壶,脸色也是一变。
“王上……王上……”侍从在地上哭得伤心非常,“在成都时,奴家就劝陛下,来不得,来不得……”
孟昶呆呆地走到桌子前,瞧了一会儿,便伸手去倒出一杯酒来,只见那酒水紫红紫红的,他的喉咙一阵蠕|动,手渐渐地抖了起来。
“芙蓉,你来陪朕喝。”孟昶放下酒杯,回头颤声道。
花蕊夫人也是脸色惨白,倒退了几步。
孟昶见状,捶着胸口哭道:“朕待你们都不薄,为何你们一个个都如此待朕!十余万禁军不为朕守都城,连朕最宠爱的贵妃也如此薄情寡义。”
花蕊夫人惊恐地拼命摇头。
“哈哈哈……”孟昶仰头大笑。他忽然收住笑容,重新端起酒杯,冷冷道,“万事皆成空,朕不逼你了。这便先走一步,这杯酒,朕终于看清了世人都是什么东西!”
他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花蕊夫人忙上前想阻拦,但孟昶已经喝下去了,犹自呆坐在桌子边,不再说一句话。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也罢,我实在没什么能还债的……”便也倒了一杯酒,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
宦官魏忠几乎是从地上跳起来,瞪着眼看着花蕊夫人,身体一软,又扑倒在地上,一脸茫然。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连掉一颗针都能被人听见。良久,孟昶和花蕊夫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曹泰等人走了进来。“喝了赏赐的美酒?”曹泰上前看了一眼酒盏,便一挥手,叫人收了东西,说道,“蜀国主还是领情的,记住太后的恩典。明天还有隆恩赏赐哩。”
孟昶一脸疑惑,站了起来走两步,摸了摸喉咙道:“没毒?”
宦官魏忠顿时破涕为笑:“周朝太后开的玩笑……”
孟昶顿时长嘘一口气,身体一软,一屁|股直接坐到了地上。几个人急忙把他扶起,好生扶到凳子上坐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孟昶呆了片刻,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花蕊夫人:“爱妃,朕没看错人,只有你知恩图报。”
“我非行尸走肉,当然分得清恩怨。”花蕊夫人的脸色变冷,过了片刻,她的脸上忽然露出非常妩|媚又坏坏的笑意,“也幸好我喝了这杯酒。”
孟昶皱眉道:“爱妃何意?”
花蕊夫人渐渐神色如常,说道:“意为明白王上没有亏待过我,所以我对王上不会有坏心的……刚才那壶酒,王上又知是何意?”
孟昶道:“周朝太后派人恐|吓我?”
花蕊夫人点点头:“那宦官说了一句话,明天还有隆恩赏赐。太后应该会接见王上,你听我的没错,一定要放下那些没用的心思,对太后恭顺;朝廷已经决定给王上一条生路,否则不会多此一举做这件没用的事。”
孟昶一面从袖子里拿出手绢擦额头的汗,一面点头,“爱妃所言极是,我今日才醒悟,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花蕊夫人双手捧于腹前,抿了抿嘴唇道:“王上得感谢郭大帅和京娘,那日在江上,人家好心请咱们吃饭,这是在表示善意。蜀国被攻灭虽然是郭大帅所为,但这不是私怨。今天这事,肯定是符家看在郭大帅的面上,作出的妥协让步,因为做法显得很刻意。”
孟昶没吭声。
花蕊夫人又小声耳语道:“周朝廷的精兵都敢尽数交到郭绍手里远征,加上他是当朝太后的妹夫,我没猜错的话,郭、符两家相互结盟,平分大权,甚至郭绍才是周朝实际的掌权者……王上心里要有数。”
第三百八十九章 无家可归的小娘
雕花窗棂上闪着朝阳的流光,浩大雄壮的宫廷之乐仿佛在赞美至高无上的崇高意境。在无数的目光注视下,曾经的国君孟昶在宽阔的大殿地毯上跪倒,伏倒在地上,一次次地叩拜,“臣万死之罪,唯长跪于殿下,乞太后宽恕……”
“太后降恩,赐封孟昶,秦国公。”一个宦官的声音悠长地响起。
……许久后,一间明净的宫室内,符金盏在案牍宫闱之间缓缓踱着步子,手里正拿着一叠书信细读,她的长裙在地板上拖动也毫不在意。她时不时掩嘴轻笑,时不时一脸娇|媚。
这时身穿武服的郭绍入内,抱拳拜道:“臣拜见太后。”
符金盏白净如玉的脸上,一双弯弯的眼睛顿时露出笑意,转身道:“秦国公(孟昶)不是很恭顺么?”
“太后御人有道。”郭绍直起腰,微笑道。
符金盏款款在软垫椅子上长身坐下来,轻柔地拂开长袖,说道:“他要还在蜀国,就不会这么恭敬请罪,得先捉到东京来才有办法……说起来,他的父亲孟知祥建立基业,堪称乱世枭雄;他自己以前也不是昏聩之君,不然接不住国君之位。”
“太后所言极是,无论怎样,孟昶毕竟是做了多年国君的人。”郭绍道,“这样高位《长〈风《文学 的人,看到他跪在太后脚下,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哦?”符金盏笑吟吟地饶有兴致地看着郭绍的脸。
郭绍低声说道:“我就想看到金盏顺心,喜欢看你笑。”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愈发低沉,如同在倾述,“我也在想金盏这样的一个女子想要什么……尊贵的地位、优渥的环境,要感到安全、不用担惊受怕,还要有个人难以自禁发自肺腑地宠着你。我所做一切,能得到最大的惬意也是看到金盏能露出这样迷人的笑容……”
符金盏侧耳听着,神态虽然还保持着端庄,脸色却愈来愈红,目光闪烁,胸口也微微起伏。她穿着宽松的衣裙,但在盛夏季节衣衫很单薄,柔软的料子从高的前胸垂下来,随着呼吸在微微颤动。太软的也贴在了腿上,紧紧并拢的双|腿也无法遮挡双|腿的轮廓,她坐着的时候如同穿的是裤子一般。
“郭将军过来,我有话和你说。”符金盏婉转的声音、话说得很自然,仿佛在努力保持现在的端正作态。
郭绍上前几步,附耳过去。
符金盏欠了欠身,压抑的声音轻轻说道:“我现在就要你,马上。”
……
中午刚过,郭绍走出皇城,上了一辆马车,他感到十分疲倦。昨夜在家里毫不节制的放|纵,也比不上今天上午短短一个时辰。
“大哥,这才午时,咱们去哪?”罗猛子的声音道。
郭绍不太愿意去想做什么,他沉迷于现在的放松之中。刚回东京,自然不用去过问正事,连普通的士卒都休整了。不过罗猛子的声音提醒了郭绍……陆小娘从夔州到东京来,就是罗猛子带兵护送的。
或许在某种时候,比如生病被陆小娘照顾时有过动心,郭绍挺喜欢这个小娘的;但现在想到她,郭绍确实只是惦记着她不远千里为王朴治病的事,因为现在郭绍的感官已经接近于圣人,估计此时很难有女子能引起他的兴趣,太饱了。
“三弟,你上马车来,我有话问你。”郭绍说了一声。
马车在街边稍停,罗猛子上车时,身材太肥壮、力气又大,竟把车门的雕木头给生生挤破了一块。郭绍没计较,说道:“去找陆小娘,你给马夫指路。她现在何处?”
罗猛子道:“住在客栈里。”
郭绍皱眉道:“她治好了大周枢密使,王朴的命十分重要。怎么如此亏待?”
“王朴那老小……王枢密使要让陆小娘住在府上,她不愿意。”罗猛子道,“我又请她去俺家和‘豆腐西施’住,她说啥、住俺家怕不清不楚。操!俺老罗还会动大哥的女人么?”
“她不是我的女人。”郭绍道,伸手在身上一摸,问道,“三弟身上有钱吗?”
罗猛子摸出十几枚铜钱。郭绍不高兴道:“就这么点,我不是赏了你们大把的钱?”
罗猛子无奈道:“豆腐西施把钱全拿去了,她说怕俺去青楼嫖|妓。”
“我服了你们。”郭绍摇头。
马车走了许久,在一家客栈停靠,郭绍便跟着罗猛子走了进去,一眼就认出廊道里有两个晃悠的汉子是他的亲兵,不禁赞道:“三弟干事儿倒是越来越靠谱……对了,想花钱的时候到我这里拿。”
……陆岚打开房门,便看到一群披甲执锐的武夫站在门口,不过她倒不怕,在门缝里已经看到郭绍了。不过陆岚身材比较娇小,站在郭绍面前要抬起头才看得到他的脸,心里还是有点压力。
“进来说话罢,别关门。”她说道。
其实昨日禁军回京,她就专门去路边瞧过郭绍了,还以为他当天就会来找自己,不过她不想说什么。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很疲惫的样子,估计回京后比较忙。
郭绍抱拳道:“我得感谢陆娘子出手相助,王使君的病,连御医都没办法,佩服佩服!”
这时一间不怎么高档的客栈,椅子上的漆都褪色了,木缝里还有积垢。不过陆岚也没住过什么昂贵的地方,东京的客栈都还比较清静,她觉得还不错。
“郭将军请坐罢。”陆岚给他倒茶,茶杯上有个缺口,不过也不影响装东西。她觉得这样已经够客气了,平素就是这样待人。
不过郭绍一来,陆岚还是安心了不少。这阵子她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住着很不安生,不想呆在这里了。
她也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郭将军不用感谢我,三姨找到那个人了么?”
郭绍忙道:“找到了,叫李良友,现在是王昭远的女婿。李良友与你三姨破镜重圆,让王昭远之女做妾,现在一家团聚了,在成都府。”
陆岚听到这里,轻声道:“我觉得那个李良友靠不住,不过三姨一门心思想找他,终于能解开心结……这样也好。”
但一时间陆岚马上想到:那我去哪儿?爹已经去世,白家那边就只和三姨关系最亲近,更不能跟三姨去住李良友家……只有回巫山,白家到底是娘舅家的亲戚。
她看了郭绍一眼,心里憋着一口莫名其妙的气,说道:“我的事办好了,在东京无亲无故的,你派人送我回去罢。”
郭绍沉吟片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样的冷场渐渐有点尴尬了。
过了一会儿,郭绍小心地开口道:“在涿州时,陆家曾款待过我,我与陆神医也算是熟人故交。陆娘子现在在东京没有落脚之处,于情于理我是可以款待你的,不如先到我家住一阵子,算是礼尚往来。”
陆岚轻声道:“那像什么话?我三姨以前去成都府,没地方落脚,在别人家住了几天,就说她偷人。人言可畏哩。”
“我府上也不算小,很多屋子,住着不少人。”郭绍道,“有专门给客人住的地方,你和京娘在一起,都是女的有什么好闲言的?”
陆岚道:“我和你非亲非故的……”她倔强地说道,“我不做别人的小妾!郭将军要是恩怨分明,不能逼迫我。”
郭绍道:“我要逼迫你,还要如此麻烦?”
陆岚一听无言反驳。
郭绍上身前倾,低声道:“陆娘子在东京非亲非故,又没人认识你,怕谁说闲话?”
陆岚顿时动心,低着头小声道:“那去郭将军家住几天也……可以。”
郭绍遂起身道:“那便走罢。”
陆岚道:“你先等等我,我收拾一番东西。”
郭绍便先出门等着,良久陆岚才收拾好一个大包袱拿出来,里面有书籍、换洗衣服和起居用度等物。郭绍不有分手夺了过去,亲自扛着就走。他对旁边的武夫交代了一句,那人转身先走了。
出门后他便请陆岚上马车,陆岚微微一犹豫,弯腰走了上去。忽然之间,光阴仿佛倒流到了涿州,在路边这个男子也曾邀请他上马车,一切都似曾相识。
郭绍坐在对面,陆岚低着头一言不发,显得有点拘谨。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办。
二人一路无话,郭绍时不时说一句闲言,陆岚都不理会。外面的声音逐渐吵闹起来,她轻轻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只见街面上车马如龙人流如织,已经到了最繁华的闹市。
马车停了下来,郭绍先下车去了,他一个指头都没碰陆岚,十分礼节。这倒让陆岚安心了不少,她也跟着下车,四顾周围,只见面前一家铺子,上面的匾牌上写着:沈陈李织造。
“郭将军带我到这里来作甚?”陆岚疑惑道。
郭绍看了一眼她身上的麻布粗衣裙和木头发簪,说道:“我今天没带钱出来,让一个姐姐给你换一身行头,当是付你一部分出诊酬劳。”
陆岚道:“那王家给钱了。”
“让你走一千多里路,不够的。”郭绍不容分说先往里走。
陆岚在这里路都不识,只好跟着他。
第三百九十章 贞节牌坊
郭绍还没离开客栈那时,就派了卢成勇去陈佳丽府上打招呼。
卢成勇骑马来到陈府前面,这城西比较偏僻的地段,今天竟然堵了好长一截路,街边全是车马,一群人正在大门外排队。卢成勇这会儿没披甲,穿了身士庶袍帽子都没戴,径直骑马上去,却听见一些人骂起来:“有点先来后到的规矩,在后面等着。”
他听罢问道:“你们这是作甚?”
“你来干什么,咱们就来干什么。”一个绸袍胖汉哼哼了一声。
卢成勇没理会他们,径直上门喊起来。
……前院的一间厢房里,门口只挂了一道竹帘,几个人站在屋檐下,却没进去。一个个正打躬作揖对里面说话。
屋子里面陈佳丽双手握在腹前,慢慢地踱了几步,“唉”地叹了一声:“我一个寡居的可怜妇人,平时都小心翼翼怕沾惹是非,你们都是些须眉丈夫,老是到家里做什么?”
一个中年人弯腰道:“沈夫人(沈陈氏),终究还是咱们沈家的人,不看在前家主的面上,大郎可是叫了您几年的娘。看在大郎面上,出面主持商行大事,大家都十分期待您出山。”
陈佳丽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口气却很幽怨:“哪敢啊,沈兄这么说长风文学 .net真是折煞我也,我都躲到这僻静地方了,二嫂不是背地里说我……哎呀,好难听的话,我是说不口的。”
“这个不识大体的妇人,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她!”中年人恼道,“咱们今天就是来致歉,以前待夫人太差;夫人大人大量,却不计较,帮咱们把货拿回来。这份恩德,咱们沈家没齿难忘。”
一个老头恼道:“她真的说了什么坏话?下午扭到府上来,当面给沈夫人磕头认错!”
陈佳丽忙道:“可别这样,二嫂虽不是一家的,却比我年长,您要叫她恨死我呀?”
另一个穿长袍拿扇子的年轻男子忙道:“如今蜀道已被周军把控,我等不动手抢占货源销路,白白便宜了别家。夫人既有如此大的靠山,要是出面,很多人都等着送钱来入股,咱们什么都不缺了。”
有人激动道:“有周朝廷皇亲国戚这个大靠山,今后咱们混个皇商的身份,还可以染指盐业……”
陈佳丽幽幽说道:“什么靠山,不过是和他家做了几笔生意,有一点点交情罢了。你们说得那么难听,又有人闲言碎语,好像我不守妇道似的。”
中年商贾立刻正色道:“咱们商帮里的人,谁敢诋毁夫人冰清玉洁的名节,人神共愤!谁都饶不了他!”
众人立刻附和道:“对,对……”“夫人年纪轻轻就寡居不嫁,含辛茹苦把沈大郎来抚养,我提议让开封府的官员上奏,为夫人立贞洁牌坊。”“如今这乱世,如沈夫人这般的守节如玉的人可不多,竟有人诋毁名声,真是猪狗不如!”
“陈翁怎没来,要是请陈翁事儿就好办了……”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妇人急匆匆走进来,在门口唤道:“夫人。”陈佳丽应了一声,妇人便掀开帘子走进去,在陈佳丽跟前小声说了两句话。
陈佳丽顿时一喜,说道:“备车马。”
她忙取了帷帽戴上,从门里走出来,众人毕恭毕敬地望着她:“夫人……”
陈佳丽道:“这么大的事,以后再说罢。我要去处置一点急事。”
她乘坐马车出门,一路向北走,去往西市。孙大娘和她同乘一车,陈佳丽的脸色红扑扑的,小声说道:“刚才那些人,说要为我立贞节牌坊,笑死人了,我会看得上那东西?”
孙大娘道:“多达数十万贯的货物,周军武夫竟不为所动如数奉还,别说沈陈李商帮,那些小商贾都认定夫人的路可通天。”
陈佳丽轻声道:“不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我又没做什么。”
孙大娘笑道:“那截了咱们货的南平国高保勖吓得可够呛,吃进去的全吐出来不说,还叫我们平白多了那么多来历不明的财货。”
“那倒没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钱。”陈佳丽昂起头道,“叫我出了一口恶气却很舒畅,那个只会背地里说坏话的泼妇,不知明日会不会过来给我磕头,哼!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东西,还有脸羞辱我。”
孙大娘附和道:“听说那沈二在外头买宅子养了小妾,十天半月都不回一次家,那妇人守活寡似的。”
不多时便到地方了,她们一行人从商铺后面的仓库入口进去,问明白郭绍的所在。陈佳丽便止住随从,和孙大娘一前一后走进去,只见郭绍和一个小娘正坐在桌子旁边等着。
陈佳丽看了一眼,不由得微微一怔。这绍哥儿结交的人倒是稀奇,上回带了个浑身脏臭饿得半死的人,这回倒好,带个村姑!
陈佳丽心里真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表妹周宪那般女子能让郭绍上心也还罢了,他和一个村姑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何必作践自己。
不过陈佳丽当然不会表露出心思,却是一脸笑意,款款作了个万福:“妾身这厢有礼了,恭贺郭将军攻蜀大获全胜。”
郭绍随意地抱拳回礼,笑道:“同贺同喜,天下平息战乱,对百业都有好处。”
“郭将军言之有理,那些手握良田的豪强可能还没那么在意,却是咱们这种做买卖的人,最期望商路畅通,道路安生。”陈佳丽随口说。
不料郭绍听罢却若有所思,良久都没接话题。
陈佳丽便很自然地把目光转向旁边的“村姑”,脸上带着喜爱的笑意,这村姑一看就没见过世面,穿戴土气就不说了,刚才连点礼节都没有。陈佳丽却道:“真漂亮的小娘子,不知是郭将军什么人?”
郭绍道:“她姓陆,父亲有陆神医之名,与我是故交。陈夫人可别瞧陆娘子年纪不大,她的医术早早就很有名气了。陆娘子,这位是我的好友陈夫人。”
果然这小娘子明亮的眼睛打量自己,气派还不小。陈佳丽笑吟吟地行礼:“蔽铺能接待陆娘子,荣幸之至。”陆岚仍不吭声。
郭绍道:“陈夫人带陆娘子挑几身衣裳,不用绫罗绸缎,她可能一时穿不习惯,素一点的就行。”说罢,转头十分温和地劝陆岚:“麻布的太粗了穿着不舒服,这是你应得的酬劳,不必介意。”
陆岚无奈道:“好吧。”只说两个字,口音已听出与东京人全然不同。
陈佳丽道:“咱们换个地方,就在楼上。”
一行人便起身上楼,到了一间非常华贵的房间。这地方,外面挂着有数的几件成衣,有几案桌椅,甚至还有棋盘;里面暖阁有一道刺绣精致的圆洞门,里面是放女子内衣和换衣服的地方。
既然是郭绍亲自带着人来,陈佳丽哪能怠慢,带着小娘进暖阁,专门挑昂贵的料子。陈佳丽微笑道:“陆娘子先把衣裳脱了,咱们先试里面的。”
只见陆岚拽着衣服,十分忸怩。陈佳丽便柔声道:“你看服侍你的都是女子,这里面连窗户都没有。东京一些朱门闺秀都敢在此地换衣服,你放心好了。”
陆岚这才宽衣解带。
陈佳丽不动声色地打量,倒觉得郭绍眼光其实挺毒的,这娘们虽然娇小,身段皮肤非常好,光是那胸脯就没几个女子能比得上。不过穿着那种裁剪很不讲究的肥大衣裙影响了模样,整个人像是剥开了粗糙外壳的莲藕一般纯洁脱俗。
“刚才我听郭将军说,他没带钱的,估计要赊账。”陆岚似乎有点喜欢陈佳丽了,终于和她说话,“不用挑太贵的。”
陈佳丽听到这里笑得合不拢嘴,说道:“放心罢,我挑便宜的,他要是赖账,我损失也不大。”
陆岚道:“赖账倒不至于。”
陈佳丽随手取了一件浅色碎花、深色交领的上衣:“试试这件,你看是布的,值不了几个钱。”
这料子是丝、绵两种线交错织成,这种绵得从西域贩运,而且织的时候非常慢,需要最娴熟细心的织工;上面的花纹更是煞费工夫。这料子看起来没有丝绸光亮,却比普通丝绸贵十倍不止,穿起来吸汗又透气,贵妇人夏天比较喜欢穿。
裁剪的讲究、上面的针脚都非普通裁缝能做到的,宫廷里的衣服也不一定有商人做得专工。
陆小娘拿起衣角看了一眼:“大周国都的东西确实挺好。”
陈佳丽笑而不语,心道:这小娘却非一般的村姑,还是挺识货的。而且陈佳丽随意一看,小娘子打了耳洞不过没戴耳环,这小娘显然不是古板的人,估计只是家境不太好。
陈佳丽叫人服侍她穿衣,自己招呼孙大娘过来,不多时孙大娘便取了一个首饰盒子进来。陈佳丽挑了一对最小的黄金耳环给陆小娘戴上,乍看不太明显,但那耳环雕琢的花纹非常细小,正符合外表朴素,内在考究的打扮……如同郭绍说的要素一点。
过得一阵,陆小娘从内到外换了一身,穿戴整齐出来了。郭绍的表情顿时一愣。陈佳丽在旁边赞道:“那边有镜子,你看并不张扬,可没人哪个妇人敢瞧不起你。要是有,那她一定是没见识的俗人。”
陆小娘在铜镜前看了一眼,嘴上不说,不过脸蛋泛红,应该心里挺高兴的。
第三百九十二章 细致的象戏
“殿下已认定国势难挽?”周宪皱眉道。
李煜一愣:“娥皇何出此言?”
周宪随口道:“殿下言下之意,在想除掉郭绍;刚才又提及最近进贡之事……但你不可能急着布局此等事。风险太大,更不容易成功;现在还不到那种地步。那不是认为国势难挽,才会早早准备这种谋划?”
李煜转过头,看了一眼旁边桌案上凌乱摆放的象戏(象棋)。他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娥皇想得太多了,只是因父王今日召见问国策,我随意胡思乱想罢了。”
周宪听罢松了一口气,说道:“确实郭绍对周朝廷很重要,殿下难免会如此想。但是那种歪路不是制胜之道,殿下还是别将大事寄托在谋刺这种手段上。”
李煜点点头,握住周宪的手,情绪有明显的波动:“你没有变心罢?”
周宪使劲摇头,眼睛露出一丝伤感:“殿下,我们忘掉东京的事吧……最近我感觉你似乎不信任我了。”
李煜道:“我待娥皇和周家的人,与以前没有半点差别。你想想,我做太子后,可曾亏待过你们?”
周宪沉吟片刻,忙说道:“最近天气不好,可能我容易胡思乱想。”
李煜笑了笑,转头《长〈风《文学 看门外的雨:“这么大的雨,韩熙载府上却有夜宴,邀请了我,现在时辰不早了。”
周宪叮嘱了几句,送李煜出门。她默默地站在重檐下,看着李煜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这才收回目光。天空的雨已落成线,瓦顶上的积雪飞速掉落,在石头阳沟的水面上打得直冒水泡。周宪忍不住伸手接着一条水线,顿时冰凉得触觉从手心传来,浑身都轻轻打了个寒颤。
回金陵后的日子,寻思起来与以前差别不是很大,可就是缺一点这样能直接感觉到的真实……一切事仿佛都存在于头脑里,如同梦中一般虚无缥缈。
她缓缓从宫闱之间走回卧房,目光停留在桌案上的象戏上。她一下子想到:象戏的制胜之道与围棋不同,象戏的关键在策略的长远,能走一步看五步,就算是入门了。
李煜在某一瞬间,目光看着象戏,是在暗示什么吗?暗示自己那句“国势难挽”看得比较远,如此一来他也应该看到了的……李煜在军政实务上不太擅长,但心智还是十分聪慧的一个人。
周宪心里一阵添堵……都是那郭绍破坏了这一切,我恨他!不,我已经冷漠地遗忘他。
周宪翻出那副刚画好的梅花图,走到灯架旁边揭开铜盖,余烬已无,她生气地“哗”地撕成两瓣,接着又拼命地撕碎,丢在了旁边的盂中。飘荡的纸屑如同落花一般,恍然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夫人就像梅花,绽放在苦寒的风雪之中,却美丽傲立。
她倒在榻上,伸手抓扯毯子蒙在头上,难受地说道:“何苦这样作践自己,他估计早就忘了……什么甜言蜜语,不过是骗人的鬼话!”
梅花……她又回忆刚才和李煜短短的一幕,他问在做什么,又不顾自己努力岔开话题,再问画的是什么。
当时周宪心虚,就老实说了。但这时在脑中重现那一幕,直觉有点奇怪……太子是在试探自己,是不是对他说谎?
周宪顿时坐了起来,在榻前坐了一会儿。外面“哗哗”的雨声虽然很吵,但反而掩盖了人的说话声,反衬出一种静谧。
良久,周宪站了起来,坐到自己画画的位置,看着空的画架。她转过头一看,墙边是一副灯架。周宪一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做着琐碎的事,重新起身,走到了墙边,在墙边慢慢地踱着。这时一张人物画上的一个小孔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
周宪小心翼翼地避开放在前面灯架,把眼睛凑过去看了一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她站在这幅画前来回踱了许久,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朱唇间轻轻吐出声音:“一,二,三……”
走出门口,她轻轻掀开旁边书房的门,转身掩上。然后不紧不慢,一步步地走过去。“哗”这副书架并不重,她掀开就看到了旧的墙壁。仔细瞧了一会儿,周宪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准确地拉出了一块砖头,把眼睛凑过去,弯着腰看了很久。
等她重新走出书房时,脸上的颜色已是青一阵白一阵。
她回到卧房颓然地坐在已经掀开帷幔的窗前,心里很空。她回忆了许久,忽然猛地站了起来,拿起旁边架子上挂的一支粗毛笔。咬着牙想折断,力气却不够,便扔在地上,拼命拿脚踩,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甚至显得有点扭曲。
脸上发红,又气恼、又懊悔羞耻,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周宪心里一酸,哭骂道:“你这脏东西,不要脸……去|死!”
周宪像是发了疯一样,一个人就折腾起来,良久累了才歪在榻上喘|气休息,眼神已变得空洞:“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母亲的谆谆教诲又在耳边啰嗦,周宪心乱如麻。
……
周朝金祥殿侧殿内,几个最重要的大臣正在一人一言说着话,“下一步当然是武平(周行逢)、南唐诸地,统一南方,天下一统便成大势。”“南唐等地有钱有粮,用兵风险也小,朝廷宜乘胜早定国策,以早作准备。”
郭绍在这种重要的场合竟有点走神,因为太后前面的帘子上绣着几朵嫣红的梅花……不知周宪现在在做什么,回金陵后过得好不好。
“郭将军。”符金盏的声音道,“你如何作想?”
郭绍回过神来,说道:“臣也更倾向将南唐国作为目标,但具体还是应该大臣们各自上书大略,太后权衡之后再慎重决定。”
不多时,少数人的议事便散了。
“郭将军留步。”符金盏婉转的声音道,“你带兵攻下蜀国,居功甚大,但我却没能封赏你……”
有一种功叫功高盖主,有一种官叫升无可升。郭绍作为殿前都点检已经是武人最高军职,加兼什么中书令是没用的官衔,封王是不妥当的……一般封王都是地方节帅,给予很高的地位以拉拢,比如卫王符彦卿,禁军武将没人封王。
郭绍立刻答道:“我无需封赏。”
符金盏轻声道:“我听说,你和史彦超赛马,把一匹好马给输掉了?”
“太后洞察秋毫。”郭绍道。
符金盏道:“北苑有一匹好马,是党项人进献给先帝的礼物,所有识马的伯乐都交口称赞它是难得的千里马……可惜,它是野马,至今没人去驯服。郭将军可有兴趣?”
郭绍本来已经封无可封,现在皇室要奖赏千里马作为礼物,这种东西大可以毫不客气的……就如史彦超毫不客气地把郭绍的坐骑弄去了,但若郭绍让史彦超做殿前都点检,恐怕史彦超还不敢要。
“臣谢太后恩。”郭绍径直拜道。
符金盏道:“今天日头已近中天,天气太热了,明天你早些去北苑看马罢。”
“遵旨。”郭绍拜道。
帘子里的身影起身,不多时人影晃动,里面的人已消失在垂帘中。郭绍这才直起腰转身出门。走出金祥殿,站在砖石地面上,果然觉得要被烤熟了一般……夏末一般是最热的时候。
上午已去过殿前司衙署,最近军队平静无事,天气又特别炎热,郭绍自己也感觉懒洋洋的不想做什么事。他看了看太阳的高度,这会儿回家估计都吃过午饭了,便到殿前司混了一顿公家的膳食,然后才回家。
进府后走过那如虹的虹桥门楼,郭绍径直去了水池南岸最大的一栋房子,他的起居室所在。进去一看,只见符二妹和李圆儿、玉莲正坐在桌子边,桌子上整齐摆放着一些清理出来的首饰。
“夫君。”符二妹喜道,“你今天回来得真早。”
几个女子见着郭绍回来,纷纷上来见礼,一个个脸蛋红扑扑的,掩不住的激动。
“都是蜀国皇宫里的东西,好东西。”郭绍看了一眼桌子上,笑道,“我就知道女子喜欢这漂亮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何大部分妇人都爱这些昂贵的玩意。”
但也有例外,符二妹就不是特别感兴趣,她连耳洞都没打。
符二妹坐回桌子边,轻笑道:“夫君当然不懂,女子不会嫌首饰和衣服多的,特别是漂亮的女子。”她一脸笑容,眼睛弯弯如月:“因为要换着戴,不同的场合哩就戴不同的首饰,要是有那么多,女子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天都不重复。”
郭绍一本正经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这对耳环倒是挺特别。”郭绍拿起一对滚圆如铃般的金玉“耳环”,只见雕琢精细,内部镂空构造复杂,“这戴在耳朵上好看?”
符二妹接了过去瞧了瞧,撇了撇嘴道:“真丑,夫君还说蜀国皇宫的都是好东西,谁戴这种东西?”
郭绍若有所思道:“不是戴在耳朵上的东西罢?”
符二妹问道:“不戴耳朵上戴哪里?”
郭绍不动声色地用拇指轻轻一指。几个人朝他看了一眼,顿时不吭声,一个个耳朵都红了。
郭绍也觉得有点尴尬,他当初便是随手乱拿,确实没管是什么首饰,反正五颜六色的肯定都是好东西……这时代人工没法造出宝石、珍珠这些玩意。
符二妹皱眉又拿起一串白珍珠,穿得像一串烧烤鹌鹑蛋一般:“这东西……”
李圆儿幽幽说道:“反正不是什么好物,难怪蜀国要亡国,皇宫里都是些什么!”
符二妹刚才也觉得难堪,但这并不能影响她喜欢稀奇玩意的兴致,难掩充满好奇的眼神,“这又是作甚的?”说罢拿起一只玉石的像茶壶嘴儿一般的东西,随手往手指上一戴,戴不进去,戒指好像也没那么长。
第三百九十三章 野马
杨月娥生病了,说是她一直都喜欢吃酸甜的东西,加上这阵子天热,她就用冬天窖藏的冰、蜂蜜、醋做粥,贪嘴吃坏了肚子,现在一直在房里呆着不出来。
郭绍顿时想起6小娘,这不是现成的郎中,于是找6小娘进后园看病。6小娘怎会住在府上,人们已经知道来龙去脉。
6小娘跟着一个黑壮妇人进门楼,她提着一个箱子,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这虹桥一样的门楼。及至进了后园,顿时便看见湖光水色,水榭亭台、廊庑迂回,比涿州巫山县的县衙还气派得多。
黑壮妇人把她带到了湖边的一栋房子里。6小娘走进去,先忽视了郭绍,目光立刻被三个漂亮非常的女子吸引,她立刻愣在那里……记得郭绍说过他的小妾怎么挨饿,还自己做饭很好吃,6小娘还以为他不过养了几个普通的妻妾,哪料是这般光景。其中两个长得差不多,另一个身段修长眼睛弯弯的女子最是美艳,6小娘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那明眸如月亮般的美人儿微笑着说道:“这就是府上的贵客6神医吧,家里有个妹妹生病了,想请6神医给瞧瞧。”
郭绍的声音道:“6娘子,她们是我的家眷,内人、李圆儿……她是玉莲。”
6岚的目光特意从一个打扮最素的女子身上扫过,当下有点拘谨,便一声不吭地微微见礼。那夫人却是毫不为意,活泼地上前一把拽住6岚的手,走到桌子跟前:“6娘子挑一件,当是请你诊病的酬谢。”
6岚看了一眼,顿时对丢在旁边的一支玉石雕琢的短管很有兴趣,便不客气地拿了起来在手里把玩。
夫人兴致勃勃地问:“6娘子知道是什么东西?”
6岚摇摇头:“不过我拿这个东西有用……挺温润光滑的。”
夫人大方地说道:“那便送你了。”
6岚虽不客气,但马上就开始用心询问病情前后的事。听说只是饮食受凉坏了肚子,当下便道:“马上就治好。”
郭绍在旁边乐了:“神医就是神医,中药不是见效很慢?”
6岚不以为意道:“医病又不用拘泥于服用汤药,法子是有点尴尬……不过她是郭将军的妾,妇人倒没甚关系。我会和她说明白的,吐泻之症会让身子脱水,影响容貌,立刻治好少受罪。不过你们要回避一下了。”
夫人道:“玉莲你和月娥最好,去找个砂罐,带6娘子过去罢。”
6岚说道:“不用熬药,烧一盆温水。”
玉莲便带着6岚离开了厅堂。郭绍在凳子上坐下来,好言问李圆儿:“圆儿在府上还住得习惯么?”李圆儿轻声说道:“夫人对人挺好,渐渐有点习惯了。”
符二妹听罢笑道:“就这么几个人,天天都在一起,我可没欺负她们。”
郭绍点点头,说道:“今天去上朝,太后说要赏一匹好马,让明日一早去皇城北苑。二妹等人成天都在这园子里,我也没带你们出去游玩,有时候想想挺亏待,明天正好有机会,一起去北苑骑马。”
李圆儿不动声色道:“清清白白的女子不都是成天在家里,谁也不愿意常常出去抛头露面,阿郎不必那样说。”
符二妹却一脸兴致,眼睛里全是笑意:“好久没骑马了,夫君不在我又不敢骑,明早你带我骑马,我还要射箭,让大姐看看我的能耐!”
郭绍抓住机会说道:“太后也没你厉害……对了,6娘子的爹已经过世无依无靠,二妹你看,她医术了得;当然如果二妹不喜欢她,我趁早心里有个数。”
符二妹笑嘻嘻地说道:“你惦记让人家做妾?看在你带我骑马的份上,我同意了。”
……皇城北苑,宫城门外面一大片草场,东北边地势起伏不平,绿色的缓坡远处,城墙在晨曦之中露出连绵的黑影。清晨空气湿润,草叶子上还沾着露珠。
此时宫城外绿色的草地上,一片黄色的伞盖和浅红的屏风已经摆放好,许多的宫女宦官正在那里忙活。
宫门缓缓开启,一队整齐的铁甲骑兵列队而出,后面又是许多宫人,一辆宽大的马车上四面敞着,上面有一把圆伞。符金盏正端坐在圆伞之下,她出了宫城,便仰起头,微笑着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一脸的惬意。
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地方,符金盏在近侍的搀扶下,款款走下马车,长裙都拖到了草地上。她走上一面大屏风前的御塌上,拂开宽袖,正身坐在上面。一个年轻武将从马上跳下来,单膝跪在前面:“臣内殿直都指挥使杜成贵叩见太后。”
符金盏微微侧目,旁边侍立的杜妃便上前了几步,符金盏轻声道:“你们姐弟很久没见了,你去和杜将军说说话罢。”
不多时,又有一个武将前来禀报:“郭都点检往北宫而来,求见太后。”
“带他过来。”符金盏的眼睛更明亮了,“那匹马,也牵过来。”
“喏。”武将应道。
符金盏看着东边太阳升起前橙黄的流光,矫健的战马在草场上奔腾,如月的眼睛里露出笑容:“真是个叫人高兴的早晨。”
宦官杨士良立刻躬身道:“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太后与民同乐。”
不多时,只见一辆马车从草场上行驶过来,停下来后,便见一身武服戴束冠的郭绍从马车上下来,他转过身伸出手,便有一只玉白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符二妹接着就出来了。
符金盏见状眉头很细微地微微一皱,却不是不想看到妹妹,是没料到符二妹今天回来。
只见符二妹穿着翻领袍服,下穿裤子皮靴,头上还戴着幞头。看她这身打扮,像是要来骑马的一般。接着又有三个穿着颜色不同襦裙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那郭绍,把妻妾全带来了。
几个人朝这边很明显的伞盖下走来,郭绍率先单膝跪地,几个女子也跪伏在地行礼,“拜见太后。”
“郭将军不必多礼,你们平身罢。”符金盏从容舒缓地吐出一句话,然后笑吟吟地亲切招呼道,“二妹,到我身边来。”
“大姐。”符二妹一身利索连一件饰都没有,轻快地走了上来。符金盏当众在符二妹耳边悄悄说道:“我看你精神挺好,昨晚夫君被抢去了罢。”
旁人不知她们说什么,只见符二妹脸色一红,娇嗔道:“大姐真是管得宽!”
符金盏一面和二妹亲热地说话,一面用目光从另外三个女子身上扫过。其中一个玉莲,她认识,几年前就做过自己的侍女,世事真是奇妙,现在居然是妹夫的小妾;另外两个符金盏第一次见……但她很快就猜出谁是杨氏了,便是在扬州被先帝赏给郭绍的美女。
三个女子走到了边上侍立,符金盏看着李圆儿道:“李圆儿过来,抬头让哀家看看。”
李圆儿忙恭顺地走了过来,符金盏称赞道:“弱骨丰肌、五官端庄,真是委屈你了。”
“都是妾身自己愿意的,谈不上委屈。”李圆儿在这种场合却不怯场,口齿清楚地说道。
符金盏微微点头,伸手到坦领礼服的颈窝,解下来一条很宽的金项链,上面五光十色各种珍珠宝石繁复地镶嵌其上,价值难以估算。符金盏道:“早就听李将军(李处耘)说起过他的女儿贤淑知礼,我第一次见你,没有什么见面礼,拿着罢不要推辞。”
李圆儿忙跪谢道:“臣妾谢太后恩赐。”
符金盏又转头对二妹说道:“二妹瞧瞧,圆儿可不比你差,你可别仗势欺负人家;虽然名分有别,你也得把圆儿当作姐妹一样对待。”
符二妹道:“我谁也没欺负,也没人欺负我。”
就在这时,便见一个武将牵着一匹通身乌黑的高头大马过来。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那武将长得不算矮,马头竟然和他差不多一般高。无论是北方辽国、还是中原,很少见这么大的马,光是气势就不得了。
……郭绍也一下子被这匹马吸引了,比起之前董遵诲送的昂贵宝马更高壮,而且毛色油光水滑,连一丝杂毛都没有,非常漂亮。那马肩上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力量和优美。
他一看到这匹马,脑海中就浮现出在蜀国遂州驰马时的度,风驰电掣一般的咆哮。就算郭绍对马研究不多,也看得出来,这匹马可遇不可求,非常罕见。
果然符金盏的声音道:“先帝想驯服它,还被摔着了,大臣迁怒欲杀之,先帝也舍不得伤它。所有人都说它是良马,可就是又野又烈。”
宦官弯腰道:“禀太后,它本身就是匹被抓获的野马,不是饲养的。”
郭绍走上去,那马瞪圆了眼睛瞧着自己,却显得十分安静,一时间看不出来很野。他伸手去摸马的脸,那马顿时喷出一口气来,扬起蹄子要踢他。
旁边的武将忙道:“郭将军小心。”
符金盏道:“哀家要把此马赏赐给郭将军,谁能替郭将军驯服它,赏钱五百贯。”
第三百九十五章 湿脚印
“我先去把身上的臭味弄掉。”郭绍看着二妹的乱,“一会儿我去找你。”
符二妹目送他转身,“嗯”了一声,好一会儿都没转过头来。
符金盏看在眼里,忽然有一种感觉……一个人在一段时间内,无论周围有多少人,他(她)的眼睛焦点其实只有一个人;别的人都只是一种环境和身份,就像桌子上摆着的茶壶、茶杯组成了这眼前的一个场面,但他不会去注意茶壶茶杯。这不是冷漠,就像符金盏自己敬重父亲符延卿,但不是每天每时都想念着父亲,哪怕见面时也不一定最关注父亲,可能是六妹或者别人。总有一个在当时她最关注的人。
而现在她就是一只茶杯,无论在二妹眼里,还是郭绍眼里。
以前符金盏相信郭绍是因为偏爱自己这样的人,才会爱屋及乌喜爱长相很相似的二妹。但现在她很怀疑这个因果关系,无论二妹和自己长得多像,她就是她……符金盏无法感受到亲妹妹心里的感觉。
昨夜,符金盏一个人入睡,却充满了期待,期待今天和郭绍在一起愉快的一天。她甚至早早就想象如何在草地上骑马欢笑,如何在宫中用餐时,听他说一些新奇但颇有见识的谈论,然后他会悄悄说一些充满情意的话……符金盏期待他专注而充满倾慕的眼神、低沉而战栗的心声,打动自己,让自己迫不及待克制不住地献身,沉迷在那忘乎所以的云端。
而现在,符金盏心里很难受。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神色如常地带着二妹来到一间起居宫室内,让她坐在梳妆台前。也许符金盏的情绪还是从眼眸中察觉得出来,但一般没人盯着她得眼睛仔细看。
符金盏亲手将二妹的头挽起来。二妹看着镜子嘀咕道:“大姐真是的,头都不会弄!”
“一般都是别人给我梳头。”符金盏微笑道。
二妹道:“女子的手艺,大姐好像每样都做得很差,针线手艺也没学罢?”
符金盏心不在焉道:“我学女红作甚,难道我还要亲手缝制衣服才有穿吗?”她转头见近侍穆尚宫在门口,便招呼道,“你来给郭夫人梳妆,把脸也给她洗洗。”
“是,太后。”穆尚宫走了上来。
“我去外面等你。”符金盏道。
她走出这间宫室,在外面来回踱了几步。便快步离开了这边,不多时,在一道门前看到了曹泰。曹泰急忙弯腰道:“拜见太后。”
“有宫女服侍郭将军?”符金盏不动声色问道。
曹泰道:“是。”
符金盏不悦道:“我本以为你办事妥当。”曹泰一愣,忙道:“奴家该死,考虑不周,奴家立刻把她们叫出来。”
不多时,两个宫女便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符金盏看着曹泰:“带走!”
过了一会儿符金盏轻轻回头一看,便快步走了进去。只见郭绍刚脱了外衣,正在一只热气腾腾的木缸前面站着。他十分敏觉,马上就回过头,现了符金盏。
符金盏反手掩上房门,把门闩一拨,脸有点烫了。
郭绍的目光从符金盏背后看去,望向门口,目光停留在门闩上,小声说道:“我不是告诉过金盏了,只要你想要的,就算要登基做皇帝,我都可以帮你……为何刚才要提将士齐呼万岁的事?我不是那么想要大权,只不过权力在咱们手里,能感到安生……”
“我想要什么?”符金盏眼神迷离地看着郭绍,渐渐走近。他手里拿着一件外衣,不知该穿上还是还继续脱,脸色看起来有点紧张。
郭绍站着没动,挺在那里,他很沉默,完全没有理会符金盏的反问。但符金盏问出这句话时,反而让自己想起了十几天前郭绍刚回东京单独见面那天说的话:我就想看到金盏顺心,喜欢看你笑,我也在想金盏这样一个女子想要什么……
都怪符金盏记性太好,连他说话的语气、眼神、每一个字都记得一清二楚……毫无征兆地,符金盏一下子重新充满了期待。郭绍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而且他会去想自己想要什么。
符金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金盏。”郭绍好一会儿才唤了她一声。“嗯……”符金盏看着他那坚实好看的粗糙嘴唇,轻轻应一声。
郭绍的声音道:“还记得你哥哥符昭序来东京那一次吗?李筠杀了李继勋的儿子,昭序把级呈献到东京来。”
“记得。”符金盏很顺从地听着他说话,适时地回应。
郭绍道:“我们三个人在宫里,你故意冷落我。为什么?因为你心虚,怕被兄长现蹊跷吧?”
符金盏不吭声,她回忆起来了,真有那回事。倒没想到,这么细微的事他还记得。
郭绍道:“符昭序很好应付的,男子常常去想大而抽象……就是那些大道理之类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常常缺少直觉。二妹比符大哥难多了,她不是傻、只是天真,但她不是没有感觉,甚至心思比你我都要细。”
郭绍轻声道:“我没有办法瞒过她,只能让自己专心对待她,特别是在金盏的面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符金盏的眉毛微微一挑,她不得不承认,想要三言两语安慰自己,几乎没有人可以做到……但郭绍可以。
“金盏今天嘴唇上的胭脂太多了,在马场上,连茶杯上都留下了红红的唇印。”郭绍道。
符金盏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已经完全相信这个世上有鬼了(郭绍自己很好笑地说过不可相信男人那张嘴)。整个上午的不愉快,已经随之飘散。她清幽地说道:“我不是想和二妹争什么,从小都是让着她……可是,只要你在东京,二妹随时都可以亲近你;而我要见你一面,却要煞费心思安排诸事。”
郭绍伸出手,轻轻放在她的后腰上。这个动作两人几乎要拥抱在一起,但符金盏觉得自己还有话要说,要看着郭绍的脸说话,上身便向后稍稍一仰,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她那把上衣撑得很紧的前胸便要刻意地向前挺起。
符金盏见郭绍的眼睛向下瞟,自己也顺着他的目光垂头看了一眼,脸顿时红了。郭绍的手放在她的后腰上,她的手正放在郭绍的手背上,这时她抽出手来放在郭绍的胸膛上,柔声道:“明媚的阳光,北苑一片漂亮的绿草,矫健的骏马,东京城最华丽的地方,真是叫人高兴的一天。”符金盏的手指移到郭绍的嘴唇上,吐气如兰,“你还在等什么?”不料片刻后她又急切地看着郭绍说道:“等等,把你的衣服先褪下,不要沾上我的气味。”
……
过了许久,忽然门“嘎”地被掀了一下,但木门被门闩挡住了,符二妹的声音道:“夫君,开门!”
符金盏回过头来,手还紧紧捂在嘴上,郭绍与她面面相觑,俩人的脸色顿时变了。他看着门说道:“我还没洗完,二妹先过去坐坐,我一会儿就来。”
二妹道:“你先开门,我要进来。”
符金盏小心翼翼地从木桶里跨了出来,抱起自己的衣服挡着身体,一言不地四顾周围。二妹的声音又道:“你再不开门,我生气了!”
金盏正弯腰提起她的鞋,端了一条凳子放在墙边,然后走过去拉帷幔藏在了里面,她站到凳子上收起玉足,顿时什么都看不到了。郭绍见状硬着头皮道:“马上就开门,别急……外面没别人吧?”
二妹道:“没有,就我一个人。”
郭绍起身拿袍服稍微一遮,走了过去拉开门闩。符二妹立刻走了进来,目光从屋子里扫了一遍。郭绍一声不吭。
符二妹只看了一眼,便没再多瞧了。郭绍关上门,把袍服丢在椅子上,浑身**的又到浴桶里清洗身体。
“夫君洗个澡这么久。”符二妹在椅子上坐下来,轻声问道。
郭绍道:“烧水也要时间。”
二妹颤声道:“我还以为有宫女服侍你,你忍不住在里面做什么坏事。”
郭绍不知怎么面对二妹,装作专心搓洗手臂,说道:“毕竟是在皇宫里,我一个外廷臣子那样肆无忌惮不太好。”
“你知道的,我不是善妒的妇人,不会计较你亲近别的女子。”符二妹垂下头说道,她看起来很伤感,模样十分惹人怜惜。
“我……”郭绍欲言又止。
符二妹闪闪的目光看着郭绍的脸,等了一会儿,便起身道:“我先去北边那殿中等你,之前我们和大姐说话的地方。”
“好的。”郭绍低头道。
符二妹一个人走了出去。郭绍等了好一会儿,这才走过去,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把门闩上。
“咔”地一声木头的声音。帷幔便动了起来,符金盏似乎正直接拿那帘子擦身子,过了一会儿她已穿好内衣走了出来。俩人都没说话,符金盏看了一眼木地板上留下的湿脚印,小声说道:“二妹心里已经明白了。”
郭绍道:“我也看出来了。她为何不掀开帷幔?”
符金盏轻声道:“二妹不会让我尴尬……也许她也在说服自己,里面藏的是宫女。”
郭绍沉声道:“我应该怎么和她说?”
符金盏抿了抿朱唇,脸上的表情又羞又难过,许久不再出声。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万福宫的墙
同一间宫室内,一会儿工夫后又变得有些不同。地上的湿脚印渐渐干掉、变淡,热气腾腾的浴水也没有了白汽;最不一样的事,符金盏本来兴致勃勃,现在看起来十分羞愧。
她穿戴好,喃喃说道:“我该怎么面对她……”忽然回头:“你有办法安抚二妹?”
“安抚她并不难。”郭绍道,“难的是怎么说服自己。”
符金盏听罢目光在郭绍脸上徘徊。
郭绍正在穿袜子靴子,他的手快速而沉稳,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有个部下叫左攸,见我善待蜀国百姓,曾拍马屁称我为圣人……后来我寻思了一下,咱们都无法做圣人,无论怎么做,一大帮人过的是不劳而获锦衣玉食的日子,改变不了变相劫掠剥削大多数人的本性。但我还是约束将士禁止烧杀劫|掠,这不是虚伪、更不是为了虚名,只是想劫|掠世人的时候,稍微人道一点。”
郭绍沉吟道:“想对谁都一样的心思,那只是在欺骗自己。”
“你是在说服自己吗?”符金盏不动声色地说道,她看了郭绍一眼又道,“你先走,出去的时候瞧瞧周围有没有人。”
……郭绍先循着路去刚才三人坐过的宫殿看了一眼,没人,便走了出来。终于在一个花园的[一][本][读]小说 ybdu..石径间发现了符二妹。符二妹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脸上露出十分勉强的笑容:“夫君,你洗完了?”
郭绍加快步伐追了上去,俩人十分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
符二妹终于开口道:“夫君每次出征,我就在宫里呆着。这里是御园,西边有种很大的宫殿叫万福宫,你知道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郭绍道。
符二妹幽幽说道:“太祖、先帝的嫔妃都住在那里,还有一些老宫女。世人不准她们出去,只准在万福宫里呆着。”
郭绍没吭声。
符二妹那明眸皓齿的脸上,很少露出现在这样的低落的情绪,她一般不会去想那些让她不愉快的事。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着,郭绍没有说任何有意义的话,他只是很耐心地听着,认真地感受着二妹的心思。
“夫君说,正因大姐的信任,朝廷才能安稳……其实那天的元宵节,我见不见你都是一样的结果,你们早就安排好了,爹要让符家和禁军大将联姻,我姐更是一手安排了一切。”符二妹转头说道,“灯火阑珊处……我忽然想起夫君说的一句话了,你说为了有机会站在我面前,已经走了千山万水。”
郭绍道:“如果万福宫没有高墙,二妹会后悔那一次相见?”
符二妹愣了愣,琢磨了一会儿郭绍的话,微笑着摇头道:“不会,就算只是镜中月水中花,就算只是影子戏,让我重新走一遍,我更会走同一条路,可能会迫不及待期待着那年元宵到来。夫君知道我之前的二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郭绍老实地说道:“应该比大多数世人过得好。”
符二妹可怜兮兮地颤声道:“不是,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夫君在这世上,所以不觉得煎熬和无趣。”
“二妹……刚才那浴室内,帷幔后面有个人。”郭绍沉声道。
符二妹急忙说道:“我知道,是个宫女。夫君说得对,在皇宫里你那样做太不合礼仪了……”
“是太后。”郭绍道。
符二妹一手捂住郭绍的嘴,一手捂自己的耳朵,可惜太迟了,郭绍只说三个字立刻就吐了出来。
她的身子一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郭绍又道:“那年元宵节之前,你姐还是皇后;在与符家商议联姻之事前,我是禁军厢都指挥使。二妹觉得,一个厢都指挥使要怎么见到当时的皇后?”
符二妹听罢沉吟道:“皇后……怕是不能上朝的。你是怎么认识大姐的?”
郭绍道:“别说皇后,就算现在你姐是太后了,一个厢都指挥使能见到她吗?就算大朝的时候能见到,也是在帘子里,连她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
“真是这样……”符二妹低头琢磨道。
郭绍又道:“先帝在位时,更别说有什么私情了,我不要命,皇后还要命哩。”他继续说道,“皇后一直在皇宫里,一般人根本见不着,唯一一次看到她,是高平之战班师回朝,她到陈桥驿迎接大军。当时去面圣的人站得远远的,连头都不敢抬,我那时还是个十将,等着上峰请功好升官。”
符二妹恍然道:“夫君娶我之前,和我姐并没有……”
“怎么可能?提着脑袋胡闹,也不是这么闹的,符家那么多人那么大家业,你姐什么头脑,二妹最清楚。”郭绍道,“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符二妹踱了几步,又道:“夫君在符家做过卫士……”
郭绍道:“那时候我才十三四岁,好像没见过符家娘子,也许见过,反正现在我真记不清她当时长什么样了;而且身份差别那么大,连话都说不上一句,更不可能有任何来往。二妹觉得我是一个见人家长得漂亮,就能惦记十年的人?”
郭绍把手轻轻放在符二妹的手背上,她没动,他便轻轻握住她温润纤细的柔薏,轻声道,“万福宫的高墙,不是只关宫女,也不是只关二妹……你姐何尝不在高墙之内?”
符二妹一言不发。
郭绍转头在她耳边小声道:“你不觉得大姐和万福宫的嫔妃很像吗?不一样的是,她的墙更宽一点,延伸到了整个皇城;但她能出去吗,你见过太后能改嫁的……大姐今年实岁才二十六,今后她一生都要一个人在这里。”
符二妹顿时面有同情之色:“我都没替大姐作想……你这么一说,忽然觉得她真可怜。”
郭绍趁机柔声道:“她不仅是二妹的大姐,就像我的姐姐一样。一个人为了整个符家的地位稳固,来做皇后;去年东京风雨飘摇,没有她,至少我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一般人守寡了能改嫁,但她不能,只能耗在这里。难道我们为了什么道德礼仪,就应该让她一个人无条件地为大局牺牲自己,然后这样孤苦伶仃?”
符二妹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活力,虽然一脸痛惜之情,但不是刚才那样软软的很忧郁。
郭绍不动声色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太后不会夺走你任何东西。二妹想想,你是符家名正言顺嫁给郭家的人,从联姻布局作想,你们姐妹的作用是一样的,但符家卫王不会愿意接受乱折腾平白让天下耻笑的事。”
符二妹小声道:“夫君在牺牲色相侍寝?”
“我有什么色相……”郭绍愕然道。
她掩嘴一笑,踮起脚尖耳语道:“大姐和我长得那么像,你一定也很情愿的吧。”
郭绍闷着头,点头承认。
符二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她就算不说出来,很容易就表现出来。看着她俏皮地玩笑,郭绍知道已经过关了……他发现自己确实在某些方面挺有本事的,反正有办法安抚符二妹;之前感到困惑的是,自身内心怎么念头通达,接受自己的行为。
郭绍一开始没怎么说话,就是在细致地感受捕捉符二妹的心思。人会有经验、惯性思维,她其实不在乎丈夫三妻四妾;但她在乎郭绍把她当作别人的影子和傀儡。
所以郭绍直接抓住了关键的地方……算不上是欺骗。他本来就没把二妹当替代品,只是在心里的位置不同,但若要把真实的想法解释出来,非常麻烦、说不清楚,可信度也很低。
而他刚才的法子,则要简单容易多了,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这时日头已经到了正中,快要吃饭了。于是符二妹便拉着郭绍到宫殿里去用膳。
……符金盏默默地坐在桌子上方,但见符二妹红扑扑的脸羞涩的样子,金盏心下直犯嘀咕,忍不住看了郭绍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十分淡定。
“大姐。”符二妹温柔地坐到金盏的身边,在桌子底下轻轻抓住她的手。
符金盏脸上发烫,又羞又愧,有点搞不清楚眼前看到的场面,甚至怀疑之前在事只是做了个梦。她紧张地把膝盖并在一起磨蹭了一下,轻咬朱红的下唇,尴尬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们不来用膳了。”
符二妹道:“以后我常常进宫来陪大姐。”
“嗯。”符金盏答了一声,轻轻抚掌。一会儿宫女们就端着各色佳肴上来,跪进上桌。
“大姐不高兴见到我?”符二妹轻轻说道。
金盏在宫人面前端庄地坐着,说道:“快别闹了,坐回你的位置上去。”
符二妹不依不挠纠缠着金盏,见那些宫女退下了,便把嘴凑到金盏的耳边悄悄说道:“我的东西都愿意给大姐分享,我不会小气的。”
金盏听到这里抿了抿嘴,寻思着她之前也说过这句话。
符金盏又看了一眼默默无语的郭绍,转头在符二妹耳边,一脸无奈,朱唇亲启:“二妹不要说出去,更别让符家的人知道。”
二妹笑道:“大姐放心吧。”
第三百九十七章 双喜
下午才回家,郭绍和符二妹在第一进、二进之间的门楼旁稍作停留,顺便在白仙姑那里看看府上近期的收支账目。他没有细看,就看了一下总数,因为现在他已感觉不到缺钱了。
午后的火辣太阳,高温的空气,让郭绍不想怎么活动。现在他的心态也与以前全然不同,高处的地位、渐渐不受束缚的权力、大量的财富、貌美的妻妾,当年他的欲|望已经消退,因为曾经渴望的一切都已到手。
他现在想要的是一种心安理得的心境和处境,其中处境最重要。
郭绍翻了一下账目,心思完全不在上面,很快就带着二妹回去了。
走过那道熟悉的架在半空的弧形廊桥,符二妹便展开手里的一把青色的丝绸扇子遮在额前,转头笑道:“我不想晒得像夫君这么黑。”
郭绍嘿嘿笑了一声,作为一种反应。过得一会儿,他又随口说道:“二妹注意到没有,太后只赏了李圆儿,冷落了别的人。”
符二妹低声道:“大姐挺会拿架子,她是考虑李圆儿的父亲是禁军大将,不然谁都不会理。”
“这么快就说她坏话了。”郭绍玩笑道。
符二妹翘起小嘴道:“我又没乱说她。”
郭绍道:“;长;风;文学 cf+我今天带你们一起去北苑散心,原本是想省事,不料适得其反。现在我才算明白,就算妻妾成群,做有的事只能两个人,多一个都只能是配角。”
符二妹若有所思。俩人走树荫下,走得很慢;二妹走得很慢,郭绍在配合她,无论在战阵上、还是生活中,他都愿意配合别人。
这时符二妹说道:“那年元宵节,你说的那句话,为了能站在我面前,你经过那么多努力;我自己却只是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在等待,什么都没做、到了那时还对你挑三拣四,所以……允许你贪心,纳许多小妾。”
“纳妾是因世人允许富贵的男子纳妾,和别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郭绍口齿清楚地说道,“我和二妹,也不是谁付出多的问题。”
郭绍平静地说道:“以前我只是个兼职打铁的小兵,符家二娘子这种漂亮的贵族女子,本来就不是我该要的。不过后来我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有资格了,所以我才能得到……我的那些努力,不是对二妹付出,而是给了自己更多的机会而已;所以你不必觉得亏欠。”
符二妹道:“不过想想还是挺不公平的。”
“人间从来没有完全公平过。”郭绍道,“想想街上那些傻兮兮流着口水、身体又羸弱的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就算看到一个能打铁赚钱吃饱饭的工匠,也会觉得造物主不公。咱们要怪也只能怪老天。”
符二妹轻轻握住郭绍的手,“夫君真厉害,什么都想得通。”
说了一会儿话,起居室已在前面,符二妹抬头看了一下,小声道:“冷落了她们,你挑一个去陪陪她罢……说来奇怪,我这两天该有月事的,却迟迟不见,不过还是不侍寝了。”
郭绍随口道:“不会是怀上了吧?”
符二妹道:“你才回来半个月,那么快?”
郭绍道:“两次月事之间是最容易怀上的危险期……只要怀上,就不会有月事了。”
“夫君好像什么都懂。”符二妹羞涩地低头道,片刻后充满期待地说道,“赶紧找陆小娘来给我把脉。”
……陆娘子把手指放在符二妹的手腕上,良久又换了一只,说道:“恭喜夫人,有喜了。”
“真的?”符二妹把手放在自己苗条的腰上,低头看肚子。
陆娘子道:“我连这种脉象都不确定的话,便不敢给人诊病。可能最多半个月,看肚子是看不出来的。”
“夫君……”符二妹当众拉住郭绍的手臂。郭绍愣了愣,搓着手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又坐下来扶着二妹的腰肢道:“我还没做过爹,忽然倒没回过神来……今后我该怎么抚养他?”郭绍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二妹,“如何抚养这个孩子,恐怕也和一般的孩子无法一样。”
符二妹似乎没注意到郭绍这句话的含义,犹自激动地说道:“我一直都很想为夫君生儿育女……夫君可要给他取个名字。”
“不用着急,我想想再说。”郭绍还在搓手。
陆小娘径直站了起来,生硬地说:“我走了。”
郭绍伸手在袋子一摸,又是空的。陆小娘的眼睛扫过,说道:“不要你的腰扣,我又不是专门给你收腰扣的人。”
郭绍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李圆儿在后面轻声道:“陆娘子也为我把把脉吧,我这几天都不来月事……”
过了一会儿,陆小娘放开李圆儿的手,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郭绍:“她也有喜了,也是差不多,还很早,估计也就半个月。”
符二妹咯咯地笑了起来,李圆儿脸蛋红扑扑的。郭绍上前说了几句好话,犹自考虑不少事。
他回过神来时,陆娘子已不在。郭绍便道:“叫京娘派个人去宫里,告诉太后。再叫卢成勇派个人,去李将军府上,告诉圆儿的喜事。”
这时杨月娥和玉莲也走到了厅堂里,杨月娥上前屈膝道:“恭喜夫人、圆儿妹妹。”
郭绍见玉莲的眉目低垂、看起来有点心事一样。郭绍明白她,不能生育了,这种时候有点伤感是难免的……再多的安慰也没有作用。
玉莲轻声道:“今晚我下厨吧,做点好吃的为二位道喜。”
郭绍看在眼里,没吭声。之后他找了个机会对李圆儿说道:“过几天,我和圆儿回娘家一趟,和你爹说说话。明天机会不恰当。”
“嗯。”李圆儿温柔地应了一声。
……
次日早上,郭绍去殿前司迟到了一会儿,远远就看见几个高级武将都已坐在大堂里。走到大门口,便听到史彦超那叫谁听了都不爽的口气:“你李处耘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官大一级,军令我都遵,不怕你玩阴的。但史某今天就把话撂这儿,就是不服你!”
杨彪的声音道:“你凭啥?”
史彦超冷哼道:“什么裙带拉拉扯扯,什么称兄道弟,杨彪你算老几?老子这位置,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哼哼,没法,谁叫咱们没有女儿给人做小妾。”
“史彦超!”李处耘也恼了,“你今天把话说清楚,老子的小女没吃你家一粒米,养大了爱嫁谁嫁谁!还有,我升殿前都指挥使前嫁了女儿吗?为啥升,圣旨拿出来读一遍,赵匡胤谋反,咱们匡扶社稷!你言下之意,是觉得赵匡胤冤枉了,我这官升得不应该?”
“哈哈……”史彦超大笑道,“我可不吃你这套,什么拍马表忠,我就问你一句,上阵拼过吗,阵斩几何?大周禁军里要叫人服,看的是这个,你凭啥让我服你?”
这时郭绍走进了大堂。众人站起来执军礼道:“拜见郭都点检。”
郭绍的目光在史彦超脸上停留,史彦超却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招人嫌的表情,但他不会说不服郭绍……因为郭绍确实打胜了不少硬仗,光是涿州阵斩辽骑数千,就能把史彦超的军功甩几条街,他没法说什么;因为他全胜的几次仗都在郭绍麾下,倒是以前经常被围死。
郭绍又看了一眼李处耘,李处耘倒是颇给面子,很能忍耐,见郭绍进来就没吭声、不和史彦超计较了。
“哐。”郭绍把头盔丢在旁边的案上,在上面正中的椅子上坐下来,“枢密院给新的布防图了么?”
众人便不再管刚才的吵闹,李处耘的声音还带着激动的情绪:“还没派人来。”
郭绍道:“按理今天该到时间了,我们坐着等等。先说各军军饷的事……”
他的举止毫不拖泥带水,说话口齿十分清楚,语速却比较快。声音不大,温和中带着敏锐和干练,这些时间来,诸将倒是很习惯郭绍的作风,完全不浪费时间。
而且郭绍很少当众说那些玄虚的大道理,都是直接过问具体的清楚的细节,每一个具体问题,他都能很快地拿出解决的措施,行之有效比较合情合理。
他在殿前司干得确实还是挺顺手的。
别的事都说完了,枢密院还没来人。郭绍便说道:“东京各城布防,照上月底的部署。如果枢密院一会儿送图来了,明日才开始调遣。若是没有别的事,散了!”
大伙儿当下便起身执礼,然后陆续离开大堂各自去自己的官署。当然要是有人这时候就开溜,只要没有枢密院军令需要诸将一起确认,通常也不会影响殿前司的运转。
高怀德在走廊上跟上郭绍,随口说道:“郭都点检有几天没去军营了,董遵诲也在休整。他让我在殿前司碰到你,告诉你一声,他|娘大后天生辰,不逢十就不摆宴席了,只请东京的几个亲戚过去吃顿饭。”
“义姐啊。”郭绍微笑道,“我这也是亲戚,一定去的。”
高怀德、董遵诲都是得力干将,人家都开口,这个面子必须给。郭绍转头对卢成勇道:“帮我在日程表上打个标记,大后天提醒我一下。”
卢成勇抱拳道:“喏。”
第三百九十九章 狂奔的金盏
李处耘算不上是老丈人,但郭绍带着李圆儿去她娘家探亲的时候,确实有种很微妙的感受;大概是因想着李处耘养大个女儿也听不容易。圆儿进内室找她娘去了,郭绍则和李处耘在厅堂里喝酒……
“周军若要过江进取,李将军愿不愿意带兵取武平?”郭绍提到了那事。
他的口气很随意,好像在假设一般。实际上图谋南方已经和符金盏商量过、几乎铁板钉钉的事,和朝臣商议那个步骤也没什么可能会改变决策。
李处耘表现得有点迫不及待,抱拳道:“老夫(才不到四十岁)敢不为国效力?”
郭绍便不继续提那茬,寻思史彦胆子大才会当面蔑视李处耘,但禁军武将心里有史彦那种想法的人恐怕不止史彦,李处耘现在迫不及待想建树战功也是意料之中。
……在李家吃了一顿饭,圆儿还舍不得走,郭绍便先回家了。
符二妹午睡才刚刚起来,正在梳妆台前收拾头。郭绍见旁边的桌子上丢着那对滚圆的耳环,便随手拿起来:“你们都不喜欢,我拿了。这玩意是金和玉做的,拿来当钱赏给别人、省得浪费。”
符二妹从铜镜里看着郭绍的脸:“夫君上午去见大姐了?大姐听到我有了,高兴吗?”
郭绍回忆起符金盏那番言辞,说道:“很平静。”
“我有个主意。”符二妹忽然露出了坏笑。她时常都会奇思妙想,点子一般很简单,但会让人觉得很意外。
郭绍笑道:“二妹又想作甚?”
“我觉得骑马挺有意思,但是大姐没骑过。我想让自己感受过的乐子,让大姐也尝尝。”符二妹道。
郭绍道:“太后自持身份,不会愿意表现得轻浮。”
符二妹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艳丽的脸:“若是她变成了我呢?”
郭绍顿时回过神来,小声道:“二妹的意思,你和太后交换身份,然后让我陪她骑马?”
“夫君明天带我进宫罢。”符二妹笑道。
郭绍摸了摸后脑勺,其实那种事他和符金盏干过,但二妹主动配合却是没想过,他问道:“二妹真不计较?”符二妹道:“我觉得咱们挺亏待大姐的,你是我的东西,我愿意分给她……夫君也是求之不得吧?”
郭绍有点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承认,便没吭声。
……
次日一早,郭绍等一行人便带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出门,符二妹也在马车上。
走到门前这条街的街尾,十字路口有家糕点铺子,左攸就常常在那里买吃的。郭绍便勒住黑马,从高大的黑马上俯身对车窗说道:“二妹稍等我,我进去定点东西。”
郭绍亲自走进去,那店家一看,顿时陪着笑脸说道:“将军,您想买点啥?”
“糕点可以定做?”郭绍问道。
店家道:“将军要定做啥样的?”
郭绍一听,便从腰袋里摸出一大串铜钱,说道:“这只是定金,做好了再给你五贯钱。”他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图来,“照这个模样做,上面我标了尺寸,直径十寸。”
店家瞧了瞧:“这最多一两斤重,要值六贯钱,小的该用什么材料做?”
郭绍道:“里面用谷物面食和新鲜果子拼镶,外面用奶酪之类的东西,做好看一点。我后天来取,开张单据。”
“行!小的定照将军的说法做好。”店家高兴地点头道,郭绍知道好几贯钱能让他赚不少。
他走了出来,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继续带着马车在街道上慢行。东京城内,早上行人很多,大部分街巷禁止跑马,只能这么走,郭绍等也不会故意去破坏规矩。
先把符二妹送进了皇城,让宦官带她去见太后。郭绍转身赶去殿前司,偶尔也是可以缺席的,但昨天枢密院就该重新下军令出城防图,今天应该送军令来了。
等到日上三竿,郭绍才进金祥殿,一个宦官径直带着他走甬道去往后殿。只见大殿北面的榻上,两个女人正对坐在那里下棋。侍从退到门外,郭绍便拜道:“臣拜见太后。”
“郭将军,平身。”一个声音道。
郭绍站直身体,忍不住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身穿黄色袍服头上插着凤钗的女子笑盈盈的眼睛正看着自己。郭绍又瞧旁边坐着的穿青色翻领袍头戴幞头的女子,她正一声不吭地瞧着棋盘……后者才是符金盏。郭绍看了一会儿终于确定,要是不留心,或是没有对比,有衣裳混淆,连郭绍都不是太容易分出来,两姐妹的面相确实很神似,差别很细微。
符二妹端坐在那里,故意用缓缓的语气说道:“郭将军若要骑马,我准你借北苑的马场。”说罢向郭绍挤了挤眼睛。
郭绍道:“谢太后。”
“我有点累了。”符二妹道,“二妹,你和郭将军去罢。”
符金盏的脸红扑扑的,轻轻应了一声,并没拒绝。
只见符金盏起身向自己走过来,郭绍的喉咙蠕_动了一下,心跳竟然开始加。二人一声不吭地拜别“太后”,从宫门退出来,宦官曹泰带着他们离开金祥殿。
“走马行街去北苑?”符金盏小声问了一句,眼睛看着东边高大的东华门城楼。那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欣喜。
符金盏不是生下来就在皇城,但进来后就很少很少出去。郭绍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有一种直觉,符金盏期待的不是去北苑骑马,而是出皇城的心情,因为她特意提到“走马行街”。马行街就在东边,皇城外面。
忽然之间,郭绍恍若回到了御园,听到符二妹在问:御园西边有一座很大的宫殿,叫万福宫,夫君知道万福宫是做什么的吗?
“不去北苑如何?”郭绍问道。
符金盏道:“那去什么地方?”
郭绍看着她白净的脸,在青色的领子反衬下简直如不食烟火的仙女,连一丁点风尘气都没有。他说道:“想去哪就去哪,什么也比不上自由。”
“自由?”符金盏似乎没听过这个词。
郭绍没回答,沉住气带着她走向东华门。符金盏的注意力也转向了那洞开的城门,一步步走了出去。
及至门外,一众侍卫将士上前道:“主公。”
郭绍指了指:“卢成勇、董二跟我,别的人带着马车回府,交付车马后解散。”
“得令。”亲兵从来不质疑郭绍的任何命令。
他说罢径直把符金盏搂了起来,大庭广众之下,符金盏白净的耳朵顿时泛红。不过她还沉得住气,因为她现在是符二妹。
符金盏坐到了马上,郭绍也随即翻上去。骑着马沿着御街南行。符金盏在身后拽着郭绍的衣服,却保持着一定距离,她悄悄问道:“这样不太好,行人都在看。”
郭绍抖了抖缰绳,沿着御街大路慢跑而去,卢成勇等二人也还跟得上,骑着马走在后面。不多时,三骑出朱雀门,从龙津桥南折向东面,沿着大街又出陈州门。
符金盏道:“已经出东京城了,郭……你要带我去哪?”
“二妹从来没有这么出来过罢?”郭绍笑道。
符金盏的声音带着恐慌和激动:“我一个妇人,当然不会随便出来。”
“抓紧了。”郭绍喊了一声,腿上的力道给黑马传递着心意,大马轻轻松松地加快了度。一条笔直的驿道,周围一片旷野。
“哒、哒、哒……”马蹄的声音逐渐急促而巨大,前面的风已经很大了。符金盏还是没出声,却终于忍不住搂进了郭绍的腰,身子前面紧紧贴住了郭绍的后背。郭绍腹部那双玉白的紧扣的手,表露了符金盏的紧张。要是唤作符二妹,跑这么快,她肯定要大喊大叫了。
看来度还不够快,郭绍踢了一脚马腹,猛地抖动缰绳。黑马开始尽力狂奔,驿道上黄尘掀起一长串。两边的景物已经模糊,巨大的风力让郭绍都有种要飘起来的感觉。
“呀……”符金盏把脸贴住郭绍的背,终于出声喊起来,又说了什么话。郭绍大声嚷嚷道:“你说什么?”
“我要摔下去了!”符金盏大声道,以便让郭绍在巨大的马蹄声、风噪中听到说话声。
郭绍道:“小腿绷紧用力,踩稳马镫;抱稳我。大腿、腰以上放松,注意马背的颠簸节奏!”
俩人骑着马狂奔了半个时辰,后面的随从已经看不到影儿了,他们的马比不上郭绍的黑马,跟不上来。郭绍终于放缓了度,渐渐停了下来。符金盏的身子都在颤。
郭绍先跳下马,她还紧紧拽着马鞍,看着郭绍摇头道:“太高了,我……我觉得天地都在晃!”
“跳,我能接住你。”郭绍坚定地说道。
符金盏身子一软,从上面滑下来,郭绍稳稳地接住了她。她扶着郭绍的手臂,见路边有干草,哪里还顾得什么礼仪,当下就坐了下去。片刻后她忽然肩膀一阵抽_动,没好气地看着郭绍噗嗤笑了出来:“我知道二妹为何叫得那么大声了……”
第四百章 我找的人
符金盏地站了起来,笑眯眯地眺望着远方,她微微舒展上身,仰起头深吸了口气,“嗯……”婉转动人的一声轻叹,带着慵懒和陶醉。
郭绍呆呆地看着她美丽的姿态,又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湛蓝的天空、辽阔五彩的平原,收割后的大片麦地裸露出褐黄的土壤,田地之中到处都冒着寥寥的白烟。
“那些烟是在烧什么东西?”符金盏兴致勃勃地问道。
郭绍细看了一下,便道:“地的肥力很重要,庄稼收割之后,农夫会把秸秆就地烧在田里,作为肥料。”
他说罢从马背上拿出半块麦饼来,就着水吃了起来。符金盏看了他一眼:“将士平时就吃这个罢?给我也尝尝。”郭绍听罢掰了一块给她。
金盏光洁朱红的嘴唇亲启,玉白的白瓷轻轻咬了一小块,眉头微微一皱。郭绍笑道:“多嚼一下试试,会变甜。”
她咀嚼了一会儿,笑道:“真的甜丝丝的了!其实并不难吃……”
郭绍道:“这种饼,当然比不上精细调制的主食,乍吃很粗;但只要细心品尝,还是能尝到甜头和它本来的谷物香味。”
“似乎很有道理的话。”金盏抿嘴笑道。片刻后,她便喃喃地柔声说道:“从来没/长/风/文学 有像今天这么舒心,轻松又那么高兴……绍哥儿是上天赐给我的。那个风雨交加的清晨,你那么不起眼地躺在街边簌簌发抖,原来那就是老天用最不起眼的法子在赏赐我。”
郭绍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侧耳的样子,仿佛在品味符金盏的话、也在感受她能感受到的东西。
符金盏又转头看着郭绍:“昨日在金祥殿说的话,你知道我的心意吗?”
郭绍哼哼了一声,显得有点木讷,他平素的话其实并不多,不过日常生活还是挺用心的。符金盏道:“我是想你一直都能陪着我。”
郭绍寻思起来,渐渐有点理解符金盏的意思了,昨天她说“当我要离开的时候”(离开人世)想让郭绍殉葬,大概是表达一种依恋……有点极端,但郭绍没觉得害怕,反而动容地看着她的脸。眼睛忍不住看向了符金盏那看起来很可口的嘴唇。
不料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刚刚颤动的心弦被打岔,郭绍转头看去,见卢成勇等二人终于追上来了。
符金盏也回头看了一眼,又眯着眼睛跳舞平原上笔直的驿道,回头说道:“我还想在这天地之间奔跑,像鸟儿一样自在!”
郭绍听罢径直把她抱上马背。这次他没跑那么快了,而是和两个侍卫一起策马奔走。符金盏在后面紧紧搂着他,背上传来的柔软触觉叫人怦然心动,还有她温|热的脸贴在背心里也十分舒服。
“那条河是蔡水。”郭绍遥指前方,河流延伸的远处几座小山映入了眼帘。“驾!”他喝了一声,加速速度向那便的山跑去。
一行人爬上一座山丘,符金盏顿时惊喜地“呀”地发出了个声音。三骑勒马山坡上,风中传来“哐哐哐……”的嘈杂声,其它的噪音也忽然变得闹哄哄的了。
极目望去,只见一大片布局横平竖直的房屋摆在面前,那些噪音就是从那片建筑群里传来。这几座小山后面,蔡水河边,就好像拔地而起生造了一座小城似的,粗矿简陋的建筑,至少好几十栋。一条宽宽的水渠从蔡水河里开凿出来,引入了不远处的一条山谷里,在山边分作十几条支流,河水径直从上面“哗哗”飞流直下山谷,如同一条条人造的瀑布一般;山谷里也有许多房屋。
瀑布下面,能看到巨大的水车轮子正在缓慢地转动。
这不是秀丽的天然风光,但却别有一番风情,特别是那水轮子仿佛游乐场的摩天轮一般,看起来非常壮丽。难怪符金盏乍看见时都惊叹出声了。
“这是造甲坊?”符金盏问道。
郭绍笑道:“我让太后直接从内库拨了大笔钱来造盔甲,钱是出了,花到什么地方了,你看就在这里。”
符金盏微微侧目,见后面的马上有侍卫,便没吭声。侍卫现在还以为她是郭绍的夫人符二妹。
“水车最好看。”符金盏轻声说道,很像符二妹的言论。符二妹就会最关注这种简单直观的东西。
郭绍道:“水车是甲坊署令李芳找人弄出来的东西,我从蜀国回来后才看到他的成效。这家伙有点贪财,不过被我吓得估计没怎么贪了,钱都花在了点子上;这回征蜀收获颇丰,我得让太后重赏他……咱们下去看看,驾!”
越近山谷,声音越来越大。
从上面倾下来的河水打在巨大的水车轮子上“哗哗”大响,那轮子也不是做得很精巧,转动起来摩擦声极大,和传送带之间“叽里咕噜”地响;房子里面传来的哐当哐当挺有节奏的声音,一定就是锻锤的撞击声。
整个锻锤组件基本没变化,就是动力装置从蓄力变成了水力,古人很多地方都用水车、包括船只上,倒是很容易就依样画瓢搬过来用了……这个步骤确实郭绍都没经手,他当时还在蜀国打仗。这种作坊太吵,在城池内平素确实会长期吵到百姓,现在搬迁到郊外来了。
水力锻锤!竟然就这么搞出来了。郭绍不知道人类历史上发展出的水力锻锤是什么构造,但绝对不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其实他弄出的这套装置很奇怪、实在不伦不类,但可以锻造出整块金属磨具……能用就行,他反正是搞不清楚水力锻锤应该是什么样子。
“水车带动这个转轮。水车大而慢,里面的转轮小而快。”郭绍指着说道。
符金盏饶有兴致地睁大眼睛看着。在这脏兮兮到处都是灰尘的作坊里,她看起来就像一粒掉进灰里的珍珠一般,此时的场面十分稀奇。
“那条挂在转轮外侧的铁链看到了么?”郭绍又指了指,“转动的时候,因为方向有远有近,铁链会被拉动。”
圆周运动转变成线性运动,转化的效率好像有点低下,没法子的事。
就在这时,两个文官进来了,甲坊署令李芳还在大口喘气,简直是跑着来的。他立刻抱拳道:“拜见郭都点检,郭夫人。”
另外一个执礼的官儿居然是客省使昝居润,这家伙跑到这里来干甚?造甲坊和客省使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郭绍一时便没理会他。
“李署令,你办得不错。”郭绍拍了拍他的肩膀。符金盏没搭理他们,她现在是符二妹,不能说哀家有赏之类的话。
李芳忙道:“分内之事分内之事……下官能得郭都点检驱驰,欣喜万分。”
郭绍道:“继续好好干,亏待不了你。”
符金盏轻声问道:“这些东西是李芳做出来的?”
李芳忙说道:“夫人,全是照郭都点检的安排造的东西,我找的人。”
符金盏不禁抬头看了郭绍一眼。
郭绍道:“水力传动,是李芳做出来的。”
“也不是我,是吕掌柜,他造船的……我找的人。”李芳道。郭绍听罢笑道:“能找到能用的人,也是本事。”
李芳陪笑道:“郭都点检过誉了。”
这时郭绍才转头看向被晾在一边的昝居润,问道:“昝使君来巡检甲坊署的事?”
昝居润作揖道:“前阵子攻蜀,下官在北路军为监军,发现新甲防御很好,以往的环锁铠弓箭都不太防得住,这种整甲对锐利兵刃防御极高,便来瞧瞧作坊。”
郭绍点头,没作计较。这昝居润一直都是周朝的官儿,官当得好好的,倒没什么问题。
这时昝居润道:“下官觉得可以改一改,比如那个头盔、北路军将士都说不透气,整块铁板,天气一热戴不住。过来让人试了一下另一种模样的,郭将军可有兴致一观。”
“确实不透气,我戴着都不太舒服。”郭绍便跟他去看。
只见另一间作为仓库的房间里放着各种甲胄,门口还有个看门的小吏,大概管理进出的东西。一副木架上挂着一副甲,胸、臂两样没什么变化,头盔和肩甲稍有改变。那头盔用两块甲以铆钉连接,上面的铁板压着下面的,中间透气、但连接处是两层,不容易被兵器插进去;冒顶上的模样也作了些改动,还插了根羽毛,看起来确实好看多了。
昝居润道:“下官观阵,觉得衣甲好看一点,整容更威武,将士士气也更高。还有这肩甲,这样做更便于活动。”
郭绍细看了一番,忍不住回头看了昝居润一眼。活动部位的锁子甲加厚,也连接在了板甲上,如此一来,将士能直接穿,不用内外两层,减少了重量。郭绍看得出来,这副甲,最费事的不是成块的板甲主要部位,反而是哪些连接部的锁甲、比如裙甲;当然板甲消耗的铁会多一些。
果然李芳说道:“锁甲费力又花钱,上面几十座作坊,都是造锁甲的,下面只要十几座大锤作坊就够。好在内库拨钱大方,有钱哪能找不到人哩。”
郭绍道:“李署令挺会找人。”
李芳道:“造甲大匠不多,下官出钱让大匠带徒弟……太后的钱。”
第四百零一章 感谢天
官吏们要款待郭绍,被他拒绝了。郭绍对那等场合并不热衷,以前去地方节镇也不过是为了应酬;而现在他不需要给下级官吏面子,可以选择自己的喜好。
一行四人骑马离开了造甲坊,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处没有城墙的市镇。远远看去,就好像军队走到这里扎营搭的帐篷一般,大片的简陋房屋。
但是等郭绍等人走近了,才看到那土路上十分热闹,卖东西的、酒肆、摆摊的人非常多。街边还有卖艺的人,一群人在那喊:“好!好……”闹哄哄一片。带着高筒帽脚蹬皂靴的官差也在旁边瞧着,开封府的官铺已经设到这里来了。
农耕时代,除了城池,很少见人口集中的市镇,人口都是分散在各地绝大部分人以种地为生。所以这等地方是比较少见的。
符金盏很有兴趣地看着周围的景象,此时显得十分高兴。在郭绍看来普通的地方,但对她却是十分新奇有趣,显然符金盏这样的人是不会出来逛街的。
郭绍牵着马和她并肩而行,随口说道:“这里原来是一片荒地和庄稼地,几个月才忽然出现的市集。造甲坊有官吏、工匠和杂工,这些人能从朝廷拿钱,但不会再去种地;他们衣食住行就要用钱来购买,市集就是这样带动起来的。咱们从&一&本&读&小说 {}蜀国拿回来的钱,不仅养活了官员和将士。如果手工业、商业继续发展,会带来世面的繁荣。”
符金盏倾听着郭绍的描述,微微侧目,节奏舒缓地轻声说道:“官员的奏疏里,都会建议鼓励耕种,才能减少饥馑。这么多人不再种田了,但他们的衣食还得靠农夫种田。”
郭绍道:“朝臣的观念不一样,他们这样上书也没说错。”
“观念……我想听听你的观念。”符金盏笑道。
郭绍想了想:“除非耕种太缺劳力,否则多少人从事耕种并不会影响粮食产出,决定粮食产出的因素是耕地面积和亩产量。人无论在干什么,都要吃饭,消耗的粮食重量大抵也不会变。
如果不考虑天灾.,一部分不种地并不会影响百姓的饥寒;相反,这些从事手工商业的人也会创造价值,制造出工具、更好的物品,提供便捷的服务。更好的工具和劳作方式又会反哺种地产出。”
符金盏道:“自古都是重农轻商,郭……夫君的说法倒是有点稀奇。”她叫出夫君两个字时,声音变小,脸也红了。
郭绍道:“粮食不够,应该管的是耕地上种什么,商业的利益刺激可能会造成诸如一些问题,比如人们拿种粮食的良田去种桑树做丝绸……有活力和前途的文明是扩张性的,如果咱们粮食不够,但武力和社会先进,可以向外扩张获得粮食进口或者占用别处的耕地。”
他又道:“唐诗里不是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话,要是朱门多余的粮食不是在存储和酒宴中浪费了,拿出来交易换取别的享受,商业的发达也可能更加有效地利用资源。
上古祖先很早就有了钱币,一开始拿贝壳来当铜钱用。就是为了交易,把自己不用的东西换取有用的东西;各取所需丰富物质,降低贫穷、繁荣经济。”
符金盏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夫君……之言说得通,想想是那么回事。”
“如果我来建议国策,会用凯恩斯……那个朝廷政令干涉下的重商主义,限制肥沃良田的用途,对外扩张、打开交易市场。”郭绍道。
他想了想又道:“我会上书,一定要明令禁止诸如缠小脚之类限制妇人自由的做法;妇人如果也能做事,人力资源就会更大地增加,补充因脱离种地而损失的劳力。男耕女织已不合时宜,妇人织布那点价值太小了,可以像造甲坊一样用大规模的工坊来取代纺织业,少数人就能满足很多人的穿衣保暖。”
符金盏耐心地听着郭绍稀奇的言论,他虽然有标新立异之嫌,不过阐述得比较简单直接,越简单便越容易让人接受。
不过郭绍说话的时候,还是在用心注意符金盏的反应,她拿手心遮着额头。郭绍见状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快到中天了,便道:“二妹饿了么?咱们找个地方吃饭罢。”
“这里吃?”符金盏看着尘土飞扬的泥路和简陋的房屋,眉头微微一皱,“不太干净罢?”
郭绍道:“咱们找偏一点的地方。”
他们从房屋之间的街巷之间穿了一会儿,发现这边没那么吵闹了,周围都是百姓家的房屋。郭绍看到一家在外面放着蒸笼的小食铺,笑道:“就在这里试试,放心,这种店一般还行。周围的居民比较固定,做的都是熟人生意;而且通常是家庭店子,饿过的百姓才懂得珍惜食物,他们会用心烹饪的。”
“那就试试罢。”符金盏听罢露出了很新奇的神情,柔声道,“我从来没在外头吃过饭。”
一走进去,只见一个在灶边的小娘就愣在那里,瞧瞧偷看符金盏。拿着勺子的中年汉子急忙喊道:“来客了!”
一个半大小子拿着麻布在桌子上擦了擦,好奇地看着郭绍等人:“坐哩,客官们要吃点啥?”郭绍掏出一小串铜钱,“拿眼帮我瞧着点拴在外面的马。”
“好,好勒!”那小子见郭绍出手大方,大喜。那种马一般倒是没人敢偷,军马……在东京近郊,偷了军马会比较作死。
还不到中午,似乎中午的生意也不太好,这里没别的客人。卢成勇等二人在门口的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样子有点凶没郭绍“夫妇”那么和气,那店家都不敢和他们说话。
郭绍四下一看,看来是没有菜单那玩意的,店家会不会写菜单还比较难说。果然那中年汉子便道:“都在这儿,外面有蒸菜,家里常吃的东西,给俺一说,多半都会做。”
“店家最拿手的招牌菜是什么?”郭绍笑问。
“浑沌(馄饨)、汤饼。”汉子答道。
郭绍转头问符金盏:“咱们吃浑沌怎么样?”符金盏轻轻点头:“好罢。”
“来两碗浑沌。”郭绍喊道,他没有理会董二他们,他们大活人自己知道叫吃的。这时又来了三个穿麻布衣的男子,进来要了汤饼。
郭绍欠身对符金盏小声道:“你知道罗猛子?我那个结拜兄弟。”
符金盏笑眯眯地与郭绍对视:“听说过。”
“罗猛子的妻子有个外号。”郭绍笑道,“叫汤饼西施,之前就在东京卖汤饼。”
符金盏听罢掩住嘴,笑了起来。
不多时,那小子端着两个粗碗上来,放在桌子上说道:“您慢慢吃。”
符金盏拿起勺子,在里面搅了一下。郭绍却直接就舀起塞进嘴里,说道:“唔,味道还不错,有,馅儿是羊肉的。就是淡了点。”
那中年汉子道:“盐贵,大伙儿的嘴都吃得淡。”
符金盏见郭绍嚼得津津有味,也舀起一个,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那红|润光洁的嘴唇十分漂亮,上面的珍珠粉还闪着光彩,郭绍看在眼里,食欲更增,西里呼噜大吃。符金盏跟着郭绍跑了那么远,兴许也是饿了,先是小心翼翼的,后来竟然也吃了不少。
吃过午饭,符金盏出门后主动说道:“我想去寺庙。”
太阳晒得越来越强烈了,郭绍便和她一起到市集上,花两文钱买了顶手编的草帽给她戴上遮阳。符金盏却是十分高兴,戴在头上一脸都是笑意。模样倒是不伦不类了,她虽然穿着很普通的翻领袍服,却是丝绸的裁剪十分精细,头上却戴着顶草帽十分不搭调。
“我想起一个地方。”郭绍带着她向北走,从驿道返回东京。
进城后却不去达官贵人最追捧的大相国寺,而到了一处道观,上面三个字“玉贞观”。符金盏看了一眼,说道:“这名字,京娘的道观罢?”
“原来‘二妹’也知道。”郭绍微微有些意外,符金盏的耳目还是很灵通的。
这道观的主殿……构造有点像佛寺,香火还特别旺盛,院子里堆满了香灰,道士兼营高价卖香烛。炎热的午后,仍旧有不少香客在里面虔诚地跪拜一尊神像。道士全是女的,香客也多是上了点年纪的妇人。
“感谢王母,感谢天,王母无所不能……”一阵唱诵声音远远地传来。符金盏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一切。
“施主,可求个祥福,拿到王母前面求个心愿,很灵的。”一个女道士在旁边合十执礼道,“保太平,满姻缘……”
符金盏兴致勃勃地说道:“你给我一个罢。”
女道士道:“十文。”
郭绍给了钱,符金盏拿着那个红色的三角包,上面还系着红线,翻来覆去地看。她抬头看了那尊厅堂上的神像,周围的蒲团上跪满了人,那些香客念念有词十分专注。隐约有人在说:“保佑咱们全家太太平平,无病无痛……”
符金盏找不到地方,只好站在那里,把相符捧在手心里,闭上眼睛久久站立。她美丽的脸上,睫毛在微微地颤抖,虔诚地默默祈祷。
郭绍恍惚看到了几年前的玉莲,悄悄送的那个相符,在同一家道观。她也是这样虔诚吧。
第四百零三 隐约的体温
黑夜里的通明灯火,高门内的宴饮,古色古香的美丽建筑内传来了女人清脆的欢笑声。 虽然在无边的夜色笼罩下只是很小的一个地方,但董家的气氛隐隐带来歌舞升平的盛世气息。
“贤弟果然是使诈!”高氏笑得花枝招展,“喝酒吧。”
郭绍只好端起酒杯,左手掌遮在前面,仰头一饮而尽。旁边束腰的小娘小心翼翼地拿起酒壶,娴熟地斟酒,哆哆哆的声音中一滴都没溢出去。
“高将军来,这个规矩,谁输了就换人。”郭绍转头道。
高怀德推辞道:“郭都点检再陪大姐摇几次,咱们好看熟了。”
两人重新摇骰子,高氏喊出点数时,便玩笑道:“这回可别使诈了,你不老实哩。”她趁说话的时候可以仔细看郭绍,这样显得自然一些。
面前这个年轻男子让她有种爱不释手的感觉,说不清楚是哪里好,反正高氏恨不得他能投到自己怀里更加贴近。郭绍穿着一件薄而透气的胡麻外衣,除了粗麻之外最差的料子了(棉布此时还稀少,价格接近丝绸),胡麻布熨都熨不平的,但是穿在郭绍身上却有种风度、完全不觉得寒酸。高氏多看了一眼,发觉了是郭绍的领子,里面是一件白绸立领里衬,随意地半敞着领子,却给人很讲究很整洁的感觉。可能主要是他的脖子和身姿很端正的关系,身板很好看,若是这身穿在别人身上可能就没那种感觉。
要不是高氏早就对郭绍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根本不认为他是个出身底层的武夫,可能会觉得他是出身比高家、董家更富贵的世家贵族。
细腻洁白的丝绸料子,把比较粗的胡麻衬托得很有质感,平增了几分平实低调,带来的内敛感是全身绫罗绸缎无法做到的。交领上别的一只不知道什么装饰的黄金夹子,好像他穿的是一件昂贵的衣服,有着不为人知的隐藏价值……其实胡麻就是胡麻,不可能比丝绸贵。
高氏看在眼里,觉得郭绍乍看起来很粗糙,实则细节上十分细致,高氏会有这样的直觉:这样的人很有见识和实力……实际上他本来也是那样的。
“我该不该信你的话呢?”高氏笑吟吟地看着郭绍,带着几分玩笑嬉戏,眼睛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妩媚和喜悦。
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不过感觉自己很妩媚动人、是最漂亮最有魅力的时候,自己好像在使劲全身解数在勾引郭绍。这种自我感觉十分美妙,就好像一个心情好的女人打扮好自己出现在人前,就是想让人觉得她非常美丽,一种虚荣心、自我认同感的双重满足……只有心情低落抑郁的女人,才会邋遢地不顾自己的形象。
高氏现在不觉得自己是个儿子都已经成人的可有可无的寡妇,她有种春光灿烂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年轻的年纪,只是个姿色漂亮的春心萌动的爱做白日梦的女人。
此时高氏觉得二人之间仿佛在相互挑|逗撩|拨一般,充满了暧|昧,情绪很高。但是,她又不得不压抑自己,一直都在遮掩和克制。
因为她内心还是明白自己的身份和郭绍的关系。旁边还有娘家兄弟、自己的儿子,以及几个家眷妇人;不能做得太明显。董、高两个世家与当今最有权势的武将有良好的交情是皆大欢喜的,可要是有丑闻毕竟对名声不利,大家都要脸面的人。
所以高氏只有装作忘情游戏的时候,作出一些暧|昧的姿态。或许旁人还是感觉得出来关系有点过火了,但没人能确定什么,只当是玩笑和夫人今天生辰兴致高而已。
“七个三!”郭绍故作自信满满地喊道,又道,“义姐要注意,两点是豹子,可以当作任何点数的。”
“我不信,打开看看。”高氏看着郭绍的脸笑嘻嘻地笑道。她欠了欠身,迫不及待地要看郭绍的骰子,她面带羞涩、与郭绍的目光交错时恨不得自己的眼睛能放电。
郭绍道:“算你赢。”
“不行,我要看看。”高氏不依,伸手去夺郭绍手里的骰筒,手指碰到了他的粗筋凸起的有力手背,这么碰一下她心里也是一颤,用心拼命地搜寻那隐约能感觉到的体温。
打开骰筒一看,郭绍的点数全都不一样,真是烂到了极点的底牌。高氏一脸嘲笑,拿手按在胸脯上发出笑声,这个动作,她暗暗地把手指把圆鼓鼓的胸脯按下去一个窝,让人看了能联想它们的触觉。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胸口也是一阵起伏荡漾。
果然郭绍的眼神飞快地从高氏的胸脯上扫了一眼,她都看在眼里,心中一片绮丽。
郭绍喝了酒,让高怀德来接替。几个人大多都看会了,便轮番上阵,没上场的在一旁观战帮腔玩笑,玩乐得不亦乐乎。
此时董遵诲正好和他的夫人交手,董遵诲旁边坐的郭绍上身前倾,和高氏谈笑了几句,把高氏逗乐了又一阵笑声。高氏的脸红扑扑的,看着郭绍认真地说道:“今天真得多谢你,虽然没有大摆筵席,可今年的生辰是我过得最高兴的一次。”
“义姐高兴就好。”郭绍点头道,“你看董遵诲是大周的栋梁之才,高家董家都已富贵,义姐该自己享享福了。”
“嗯……”高氏轻轻应了一句,又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得体有礼,“贤弟身居高位、年轻有为,却这般待我一个妇人,真是我的福分。”
郭绍那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叫高氏听得心里十分舒服,“义姐身陷敌国受苦了,回到自家的都城,咱们都该好好待你。这个世道是男子当权,但正因如此,越文明的地方,妇人的地位越高。”
高氏露出笑容:“贤弟这话我爱听,要是世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旁边的妇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对高怀德说道:“阿郎,大姐可有个好弟弟。”
高怀德大笑道:“你是说我吗?”
现在高氏确实什么都不缺,董家积累了大量财富,娘家也是朱门大户。她想要什么,都可以买到,但是还是有些东西是买不到的……假如可以像男人喜欢小娘一样花钱买到,她愿意付出极其昂贵的代价买郭绍陪她。问题是人家郭绍也不缺钱。
渐渐地几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不知时辰几何,反正夜已深。众人意犹未尽,不过太晚了有人已经开始打哈欠。桌子上的菜肴早已凉透,一些菜已经拿去热了好几遍了,没人再吃东西。
酒席散了,留下杯盘狼藉的一桌子,骰子都已掉在地上。
高怀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遵悔,你家有舅睡觉的地方?”
他的姐姐高氏立刻说道:“哪能没有,孩儿他爹都不在了,娘舅也是最亲的人。长兄便把这里当自家里一样。”
“娘说得对。”董遵诲点头,转头看向郭绍,“天色太晚了,郭舅也留宿一夜,什么都不缺!玉儿,陪我郭舅去找间厢房。”
那玉儿是在郭绍旁边斟酒陪侍的侍女。
高氏听罢向小娘递了个眼色:“遵悔喝醉了胡闹,你先去给舅舅、舅娘安排就寝的地方。”
郭绍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又托高氏差人给自己的随从也安排歇息的地方。
高氏酒量还不错,虽然喝不了,但很清醒完全没喝醉。她和两个侍女带着郭绍去就寝的地方,一个侍女提着灯笼走前面,她随后,另一个侍女走最后面提灯笼。
一行人沿着走廊向北走,高氏指着西边的小路:“这边常有人走上走下怕吵着贤弟,那边的屋子清净。”
几个人进了一栋房子,高氏又亲自带着喝得有点多了的郭绍进卧房,奴婢从柜子里拿出一床席子和一床棉被来。高氏轻声说道:“你们先去外面等着,别在这里久留。郭将军和大郎辈分不同,他喝醉了,怕万一出点事叫人笑话。”
两个女婢忙退出了房间。高氏亲自在床边为郭绍铺床。
郭绍虽然喝了不少酒,不过他看起来还算清醒,说话很客气:“劳烦义姐亲自做这种事。”
“你在我家,当然要照顾好你。”高氏不动声色道,忽然之间有机会和郭绍单独在一间屋子里,这事儿本身就让她心跳得厉害。她真是很期待郭绍现在能搂住她,一个拥抱也好,她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快软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抚弄着全身,心慌而难受。但是她无法找到合礼的借口接触他的身体,礼仪伦理都是不允许的,只能这样煎熬忍受着。
但郭绍这回不像上次那样烂醉,他没敢轻易胡来。高氏一面慢吞吞地仔细把席子弄好,一面寻思。她觉得郭绍那次以后,还有非分之想,不然为什么送自己那么一件羞人的玩意?他是在暗示自己投怀送抱?
不过高氏又想起刚才,要让他留宿时他的片刻的犹豫。高氏有点琢磨不透他究竟怎么个想法,如果自己太主动了,万一被拒绝岂不是很丢人,最主要的可能破坏那种亲密的情意……义姐弟的关系,可没亲姐弟那么牢靠。
这时高氏轻声试探道:“贤弟为何送我那种东西?”
第四百零四章 心已欲碎
“哪、哪种东西?”郭绍听到这里,直觉已经有点不对了。, 难怪那对耳环那么丑,却用那么好的材料、那么精雕细琢的做工。
高氏眼神迷离,小声说道:“那盒子里的礼物。”她忽然轻笑道:“你不会以为是耳环,戴在耳朵上的吧?”
她笑的时候为了不露齿,拿手遮掩朱唇,笑罢手向下微微一滑,放在下巴上。眼神火热看着郭绍,表情仿佛要吃了郭绍,而那手指好像是蘸了味道放在嘴边,有种垂涎般的感觉,说不出的妩媚和诱|惑。高氏那种压抑的热情的直观的柔情,完全不是一般女人能有的东西。
看到她,郭绍无法承认自己的粗心……更不可能说自己随手拿的礼物,就是为了省钱(郭绍虽然不缺,还是不习惯太浪费)。这样会给高氏泼一盆冷水,他当然不忍心那么说。
灯笼的光线朦胧而暖色,房间里的雕木、桌椅、屏风都充满了东方古典的风格,那张床和罩子的样式最是像古董一般。但就是这样让郭绍感觉落后和土气的房间里,三十多了义姐却充满了风情,这里不再古老,而平添了几分年轻热情的气息。
郭绍没吭声。
高氏见他没接话,便继续帮他收拾床铺,她把被子打开,枕头放在床头。床还是比较矮的,她站在床边,身子就只能趴在床上,才能收拾那些被子和枕头。这个姿势叫郭绍感觉血液都上涌到了脑袋,头上发热。高氏裙子后面的轮廓极美,后面圆鼓鼓的向上翘,后腰却是内弧形,好像一条汹涌的波浪线条;如果她的裙腰不系腰带、或许也不会掉下去,因为腰部和臀的起伏太大。
姿势太诱人。她用手掌一抚,抚平了被面,这样俯身的姿势,从后面看胸脯的形状线条愈发凸显,更是十分美好,不是规则的半球之类的形状可以形容的东西,那弧形的流畅完全是无规则无法捕捉的,造物主的艺术简直超越了一切美术线条的精心设计。
郭绍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脚下忍不住靠近了过去。
不料就在这时,高氏直起腰来了,郭绍也急忙停止了脚步,不过如果她留心,还是能发现郭绍比刚才靠近了一些。高氏像一只警觉而灵巧的动物,轻松就从郭绍的威胁下脱身,连一根毫毛都没让他碰到。她闪身向门口走去,回头笑道:“收拾好了,你早点歇息了吧,明日不是还要上直么?”
郭绍被逗得心里翻江倒海,但是她没做任何失礼的事,人家义姐不过是好心给自己收拾床铺。郭绍有点无所适从的感受,他只得说道:“劳烦义姐,如此细心地照顾我。”
“你都叫我姐,我当然要疼你。”高氏压抑而温柔的声音道。她走到门口,却不动声色把门闩取了下来,朝柜子底下一丢,然后出门带上了房门。
“啪!”木头掉在地上的声音。郭绍刚刚纠结徘徊的心情、见她很快就要离开的失落,情不自禁的失落又顿时燃起。
他在屋子里急不可耐地来回踱了几步,俯身伸手在柜子底下的地板上摸了一会儿,把木头门闩找了出来,拿在手里摩挲了好一阵。
想了一会儿,郭绍拿了一条凳子挡在门口,以免门被风吹开。然后把门闩丢在一旁,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但是心头却是“扑通扑通”的,情绪完全放松不下来。
他也真是纳闷了,家里几个妻妾谁不是姿色极好,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但偏偏这个儿子都成人的三十多岁了的义姐叫他有种口干舌燥、根本克制不住的难受。郭绍仿佛回到了前世的年轻单身时代,衣食是不缺的,缺的是那方面,所以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有时候才会愿意不顾风险;就像一个饿肚子的人会寻找吃食,最原始的本能。
现在他可是什么都不缺的……义姐关系着两家大将,郭绍其实没必要为了无益的东西增加一点风险;虽然高家董家的人应该根本不在乎高氏怎么样,不过还是对家门的脸面名声不好。
郭绍躺在床上一阵胡思乱想,脑子乱糟糟的。
……高氏回房沐浴更衣。中原这边的气候昼夜温差还是不小,不像盆地那种散热缓慢的地区。白天虽然挺热,晚上地气一散就凉快了,当然也不会觉得寒冷。
丫鬟仔细地驱赶了蚊帐里的蚊子,放下罩子。高氏面对着里面侧躺着,这时说道:“把灯也灭了,亮着我睡不着。”
“喏。”丫鬟灭了灯,然后听到门嘎吱的响声,她们出去了。
窗外的屋檐下还挂着灯笼,路灯一样的作用,亮光微微透进卧房里,蚊帐里光线昏暗而暧|昧。高氏压根就没打算马上睡,她衣服也没脱,薄被也没盖,就这么静静地侧躺在床上。她慵懒地躺着却不像是要睡,只是歇一会儿迹象;侧躺的姿势双腿微微蜷着,身子曲线更加明显。
一只手臂支起撑着头,另一只随意地放在身体上,侧着的身体,手刚刚够着臀部,就放在上面;这时候她拿眼睛向下看是看不到自己的腿的,因为手掌放的位置凸起挡住了视线。腰贴着床铺,位置却很低,那搁着手的地方像一座起伏的山峰一般。现在高氏的姿态十分诱人,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显得非常安静,一动都不动。就算要做什么,也不用急,等人们都睡熟了好一些……这也是她刚才撩|拨了郭绍,却不让他得逞的原因,当时奴婢们还在外面等着自己呢,哪有机会?
其实当时再继续搔首弄姿片刻,就能得到郭绍的一个贴近拥抱,高氏何尝不想,她那会儿忍得都快发狂了。可她还是要忍住,这样郭绍也在憋着克制,压抑的不是她一个人;他心动了,对衣服底下的风光充满了渴望,但不能在那时满足他,不然他会尝到了就会稍微释放克制,然后不得不离开的这段时间足够叫人冷静下来,冲动可能会走向明智。
高氏在心里盘算着,体会着郭绍的心情和心思。
他一个年轻的高位者,家里有娇妻美妾,可能并不太愿意冒着礼教的谴责,和有结义之情的义姐有什么出格的事……他没必要。但是高氏想要他,想得发疯;求他?太下作了,作用太小了。
“嗯……”高氏如同呻|吟一般叹息了一声,翻了个身。
但风险不是很大,就算被人发觉了后果也不太严重。董遵诲和高怀德管她一个寡妇守不守妇道,她又不是什么清白的小娘,他们不是计较这个,只计较家族的名声,只要别传出去……但还得在郭绍手下做官,后果也就那样了。
只要郭绍的渴望到了一定程度,他就会无视这种风险。
而且郭绍自己先送个羞人的玩意暗示自己,高氏也把门闩拔掉暗示他,算是扯平了,不是自己作践下作。
高氏心道:门闩是丢在他房间里的,他如果不愿意大可以捡起来重新闩上,也可以拿别的东西替代;只要他留了门,就表明了心迹了。反之,自己急流勇退便是,又没勉强他。
郭绍会闩上门么?高氏觉得不会。
但是又不能完全确定,这种期待万分又患得患失的心情,好难受,却又叫她欲|罢不能。高氏按着自己的胸脯,喃喃道:“我的心都快碎了。”
第四百零五章 残留的气味
沐浴更衣后的高氏穿着又轻又薄一层衣衫,在灭了灯的卧房里躺着忍耐了很久。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她一直在胡思乱想,动都没动一下,撑着头的手臂都压麻了。
“吱”地一声,她怯手怯脚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起身寻找床边的绣花鞋,光线太暗了,好一会儿才穿好鞋子起床。高氏又披了一件深褐色的外衣,然后出门。
之前就听到隐约有打三更的梆子声,此时已经过了半夜。屋檐下的灯笼、天上的月光闪着清幽的光线,房屋、草木之间朦朦胧胧的笼罩着薄雾,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高氏的心坎一阵猛跳,有点呼吸困难的感觉,胸口起伏不停,她提着薄丝裙摆,小心翼翼地加快脚步。
万一碰见了人怎么办?借口如厕……或者渴了起床找水喝?高氏在心里盘算着借口,没一个借口能合情合理,总之她被发现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外面走会相当奇怪。
好在半夜过后的凌晨时分通常都是人们睡眠最熟的时候,高氏只有带着侥幸心思别碰到任何人。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担惊受怕的小偷,打开内宅的门,快速地侧身出去。
很快那种怕被发现的紧张,又变成了另一种。高氏已经走到了郭绍住的房间门外的走廊上,她看到了那道紧闭的门……有文学cfwx. net没有闩上?如果门已经被闩上,便是郭绍的一种委婉拒绝,这时候高氏理智的做法是放弃,以保留一些脸面。但她一定会感到非常失落。
高氏一步步地走近,今晚要靠近他真的很不容易,折腾大晚上,心都操碎了。但是她又拼命地难以克制地想尽一切办法靠近,被引|诱着煎熬着一步步走近。
得到的是心动,抑或是失落。
高氏轻轻走到门口,抿了抿嘴唇,伸出右手,左手小心地托住右手的宽大袖子。手指放在门板上轻轻试了试,虽然不是一掀就开,但门顿时开了一条缝,里面“嘎”地一声倾向,好像什么东西正放在门背后。高氏悬的半块的一颗心顿时就在攀高,猛然喜悦高涨的心情冲得她有点晕。
她立刻小心又轻地掀开房门,尽量少弄出声音,只开了一道缝隙,她就侧身挤了进去。房间里的一盏灯笼还亮着,但是只有一朵火光,光线十分暗。高氏立刻转头看了一眼放床的位置。
“义姐,你来了。”郭绍靠在枕头转头压低声音道。他还没睡,靠坐在床上,连蚊帐也没放下来。
他在等自己。高氏的脸顿时一红,临时又是激动又仍然觉得有点难堪。“嗯……”高氏应了一声,很快发现门闩就放在门边的柜子上,她便拿了起来,涨红着脸,默默地闩上门。
无数次的试探,是因为在揣测对方的心思。现在明白他什么心思,高氏仍旧有点拘谨……毕竟这样的事,是没法找到由头的。
高氏不好意思说别的话,随口小声问道:“你把那只门闩捡起来了啊?”
“嗯,掉到柜子底下去了。”郭绍的目光看起来十分清醒,他估计也绷着一颗心。
高氏呼吸困难,有种窒息般的感觉,慢慢走近时腿都在微微发颤,她却柔声问道:“怎么没把门闩上?”
郭绍道:“我猜义姐会来,要是你来了发现没留着门,该多伤心。我一直等着义姐。”
高氏听罢,确定不是自己一个人在煎熬中等待,确定郭绍在刚才那段漫长的等待里他也同样想着,而并非自己一厢情愿,她心里头顿时又软又暖,说不出的舒服,觉得自己今夜所受的折磨都是值得的。
越来越近了,那种难受的期待感,叫她心悸,好像浑身都被火烤着一样。沐浴后换的衣服又轻薄又软,很舒适的料子,但此时她也觉得随着走动胸口微微有点生疼。她走在床边,郭绍火热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愈发羞臊,双手紧紧拽住披在外面的深褐色外套。
不知道找个什么借口,高氏的脑中晕乎乎的,只好红着脸默默地敞开外衣,任由外面那件衣裳从身上滑落,掉到了地上。她爬到了床上,随即蹬掉了脚上了鞋子。
“义姐……”郭绍瞪圆了眼睛看着她。
高氏伸出手放在郭绍的脸颊上,柔声道:“你别怕,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也不会让你有什么麻烦。不要紧张,没有什么问题。”
郭绍的手从薄被里伸出手放在高氏的手背上。
郭绍道:“我看义姐更紧张。”高氏一脸绯红,轻咬了一下嘴唇,颤声说道:“我虽然年龄大了,比不上那些小娘,可还有一些地方养得很好,你想不想瞧瞧?”
郭绍看着她的眼睛:“我觉得义姐很美,今晚那些妇人中最漂亮的一个。”
高氏低下头,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她低眉垂眼,一脸羞意,伸手握住郭绍的手,向被子里塞进来。
……
郭绍一觉醒过来时,发现强烈的阳光都已经从窗户前帷幔透进来了,天窗上明亮的光线也投射到屋子中间屋子一片亮堂。
他猛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渐渐才回过神来自己身在五代十国、在董家做客,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昨夜发生了什么。
郭绍转头一看,枕边的人早已不在,整个屋子里就自己一个。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发现枕头上有一根很长的头发,便俯身捡了起来,此时还能闻到枕头上的女人好闻的气息,带着些许胭脂的香味、还有别的气味。郭绍的脑海里顿时又浮现出昨夜那感觉深刻的缠绵场面。
他忽然倒有点很复杂的纠结感受,高氏说过什么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不会有什么麻烦,其实就相当于萍水之欢一样的事,可是说不清楚为何,郭绍心里竟隐隐有些不舍。
这时他才想起时辰,太阳都照进屋子了,殿前司的日常碰头恐怕早已迟到。通常都是他在主持,招呼都不打无故缺席实在有点不妥……但现在也来不及了。无法挽回的事,郭绍只好作罢。
既然已经缺席,今天便就没什么要紧的正事了。郭绍又躺了回去,盯着罩顶懒了一会儿。
这么躺着,他回忆起昨夜朦胧中做的梦来,感到十分奇怪。梦中他好像回到了儿时的老家(前世的老家),一个乡下,周围的山水丘陵既熟悉又陌生,不是经常走的路……也许某个时候走过一次那条路,但是已经记不清,只是对沿途的景物隐约有印象。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走在那条路上,然后想回家,迷路了找了半天没找到路。天色越来越晚,他很心慌。
四下都是丘陵、水田,小路在庄稼地和山坡上蜿蜒。田坎就是道路,无数个岔道、无数条路……
反正只是个梦,醒了就不必去找到路。郭绍摇摇头,起床穿衣洗漱。
丫鬟把早膳端到外面的厅堂上,郭绍吃了饭,叫住一个问:“我义姐呢?”
“还没起床哩,许是昨夜宴饮太晚,累着了。”这小娘倒是口齿清楚,“郭将军要不要奴家去叫夫人?”
郭绍道:“不必了,一会儿你替我给她道声别就是。”
“是。”小娘应道。
不料很快就见高氏过来,她的脸色还带着倦意,却带着笑意,也没来得及梳妆打扮就出现在门口。郭绍转头说道:“刚才府上的人说义姐昨夜没睡好,还没起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怎么能睡好?”高氏幽幽地盯着他说道,但她没揶揄得太过分,马上就话锋一转,“宴席散的时候都半夜了,又喝那么多酒,当然没睡平素那么好。”
郭绍道:“留宿了一夜,我不好再多逗留,这便告辞。义姐不用送了,回去多歇会儿吧。”
“我送送你。”高氏道,转而又笑道,“不然怕贤弟怪罪咱们家礼数不周。”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大门口,郭绍带着随从出门,翻身上马,抱拳道:“义姐留步,兄弟多谢你的款待。”说罢骑马离开,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高氏还在门口看着自己,她见郭绍回头便伸手笑吟吟地挥了一下。
太晚去殿前司有点不太好,郭绍派了个武将去告诉李处耘,解释自己今天有别的急事,让他主持诸事。当下便骑马回家去了。
这几天符二妹和李圆儿都不在家,玉莲正好在这边,她上前来问了两句,忽然轻轻说道:“幸好夫人不在家,不然得问你昨夜的事。”
“义姐生辰,我多喝了几杯。”郭绍随口道。
玉莲道:“你身上有女人的气味,一下就闻出来了。”
“哦……”郭绍忙在自己衣服上猛嗅了几下,自己确实闻不出来。
玉莲道:“昨天你就穿的这身,要不沐浴换身衣裳罢。”
“也好。”郭绍点点头,当下抓住玉莲的手,想起上次二妹有喜时她的表情,忍不住说道,“难为你了。”人有时候心里想什么,偶尔会从小动作里暴露出来,郭绍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玉莲的肚子。
玉莲看在眼里,摇摇头道:“要不是能依靠阿郎,我现在还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哪能难为?”
郭绍遂不知再如何安慰她,脱了外面的衣裳,等着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