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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十国千娇txt下载     十国千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六章 雪中沉寂的野心

    东京郭府,房屋被笼罩在白茫茫的积雪之中,渐白的光线却在雪中好似天亮得更早。房间里红红的残烛已经熄灭,灯盏上留下一滩红色的烛泪,好像流下来的鲜血。

    郭绍猛然醒来,看到发白的窗户,喃喃说道:“睡过头了。”片刻后又道:“咦,不是已经封印放假了么,不用上直了,真好……”于是又懒在床上,温暖的房间和被窝;和外面白雪皑皑的零下气温形成鲜明的反差,是个正常人都不愿意起来。

    旁边的李圆儿被他吵醒,迷迷糊糊听着他的声音,便翻了个身,抬高手臂搂住勾住郭绍的脖子,丰腴柔滑的肌肤贴在郭绍的身上,感觉愈发温暖。过得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在郭府。

    进门着实很轻巧,郭绍就送了一堆财物,然后就把她抬回来了。因为是纳妾不便敲敲打打大张旗鼓,更不好宴请宾客,不然亲朋好友又要花一份礼钱会感到不爽。

    这时郭绍也完全醒过来了,李圆儿发现他正端详自己,顿时脸色一红,拉了铺盖遮住凌乱的头。

    郭绍的声音很温柔,轻叹道:“圆儿……你说你一个大家闺秀,清清白白的出身相貌都不赖,就这么委身于我,会觉得很遗憾吧?”

    作为小娘早早就期待着嫁人那一(长)(文学)天,很多小娘很早就把嫁衣都藏在箱底;李圆儿觉得自己没有遗憾,倒是不可能……风风光光嫁做人妇,生一回就一次;像这么悄悄的就从小娘子变成了妇人,她还是有点失落。

    李圆儿早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原本都想通了,但郭绍用那种口气一说,她倒反而感到心里酸溜溜的,就差没落下泪来。但她心里一股倔强的气又上来:又没人逼我,我自己选的,刚刚过门就哭哭啼啼算什么?

    她便把被子从脸上掀开,大方地说道:“婚礼再怎么风光,也是为了今后厮守。一时风光和一世的日子比起来,还图那面子上的东西作甚么哩,没关系的。”

    这么一说出来,她也真的便觉得好受多了。她喜欢郭绍用那种略带歉疚的口气说话,郭绍不是做错了什么、也不刻意表现他是大丈夫,但他的叹气却显得那么温柔。也许这样反而更好,让他明白心疼别人。

    “圆儿是个识大体的好女子。”郭绍道。

    李圆儿心里渐渐高兴起来,想了想笑道:“我发现家里的妻妾,除了正夫人,好像都不是闺中的小娘跟你的。”

    郭绍没法接话,他好像从没想过这问题。李圆儿却觉得自己比他善于观察这些事,一进门稍稍了解就看出来了。她柔声道:“难道阿郎是怕亏待了人家闺女,所以纳妾都收那样的人?”

    “倒不是,正好遇到了……”郭绍道,他顿了顿,似乎有点冲动地说,“现在没让你风光,今后补回来。我会让你在大典上比明媒正娶做新娘子还风光!”

    李圆儿轻轻问道:“什么样的大典?”

    郭绍把嘴凑到她的耳边:“你别说出去……等我登基称帝,封你为三夫人之一,册封大典昭告天下,比那婚礼的风光如何?”

    李圆儿怔了怔,神色微变,轻声道:“我不说出去。”

    她忽然想起爹说得话,发现爹爹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郭绍果然有那野心……也许任何人到了郭绍的地步都会那样想,他不想、像李圆儿她爹这些人也会帮他的。

    郭绍说罢极不情愿地起床,李圆儿忙道:“阿郎,待我先起服侍你。”

    “不用,你多歇会儿,反正没什么要紧的事,这府上也没长辈管你。”郭绍道。

    李圆儿不动声色道:“不是还有夫人么?”郭绍笑道:“符二妹也会懒床,你不用太在意,二妹不是个严厉古板的人。”

    “刚刚进门,我还是要注意一点。”李圆儿坚持道。

    ……今天起得晚,几个妻妾都到了起居室厅堂里用早膳。李圆儿上前款款向符二妹施礼:“妾身拜见夫人。”

    郭绍不动声色地看着符二妹的脸,却见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伸手扶住李圆儿笑道:“圆儿妹妹长得真漂亮。”李圆儿也悄悄大量符二妹,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似乎对二妹的绝美容貌感到很意外。李圆儿忙轻声道:“谢夫人,夫人过奖了。”

    符二妹大方地拉李圆儿到餐桌前入座,由于她走得轻快,李圆儿稍微一快走得十分艰难,腿还一瘸一拐的,脸上的表情也出现了异样、咬着贝齿忍受什么一样。符二妹立刻察觉了,回头颇有深意地看向李圆儿的;李圆儿霎时间脸颊就变红,埋头不吭声。

    郭绍发现这女人之间的一言一行实在是十分精细,自己反倒掺合不了,被晾在了一边。而且符二妹和李圆儿第一次见面,手拉手的样子就亲热得很,这也让他感到有点不太好理解。

    在这处十分熟悉的厅堂里,突然出现了李圆儿,郭绍一时间倒觉得有点突兀。玉莲和杨月娥帮忙着摆上热粥、点心和菜肴,这间温暖的屋子里倒是非常香艳。

    “夫君,你怎么一声不吭?”符二妹转头招呼道。

    郭绍笑道:“我大饱眼福,没回过神来。”

    符二妹露出一个娇嗔的表情,也坐了过来,和郭绍坐在上方。一共四个妻妾,都长得十分美貌,其中符二妹最漂亮艳丽,其它人都丝毫不差……李圆儿刚来,不知是因不熟悉环境显得最拘谨、还是气质不同,她今天在郭绍眼里倒是与众不同。

    李圆儿穿着大红色袄裙、显得十分喜庆,红色绸缎在郭绍眼里其实有点艳俗,但不知为何穿在李圆儿身上额外有种清雅的气质,也许真和她的性格有关。她没有玉莲朴素自然,随时看得出有雕琢修边幅的痕迹;也不像符二妹和杨月娥一般精细……是一种内敛的温柔。和修长精致的符二妹一比,李圆儿确实略有姿色黯淡,不过她弱骨丰肌却别有一番丰腴柔软的美。

    这院子实在算不得富贵,古色古香的房间显得古朴;最重要的是还比较小。郭绍却毫无压力在这里收集了好几个难得遇到了绝妙美人,而且她们都似乎并不嫌弃。他此时心情大好,很想陪着妻妾们厮磨享受欢乐……但吃完饭还是决定出门转转。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情,类似于冬天的早晨懒床,很想在温暖的被窝里多呆一会儿;又情知睡得太晚了各种不好,在起与不起之间徘徊纠结。

    郭绍心道:不要丢下手里的正事,会不断得到积累和进步……无须时刻鼓足斗志决心奋斗,只需长期坚持一种比较良好的状态。就像前世的读书时代,其实他也不是太努力,只是每天都花了心思泡在上面、认真对待了自己的事。

    不过现在郭绍倒没觉得自己多辛苦,他很乐意,也感觉很有奔头。他愿意让关心的人踏实、有安全感,他一时半会儿不能给予她们太多,但每一样都实实在在……同时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安全感和野心。

    ……野心谁都有,不过郭绍小心翼翼,几乎没有暴露出来。

    称帝!做皇帝!郭绍有时候默默想着这件事,总有种在梦里一般的错觉,想他一个小民,竟然走到了这一步,心里隐忍着疯狂的期待、也怀着战战兢兢的敬畏。

    郭绍小心地寻思:先灭国,有了功劳和威望再说。

    “我要出门一趟。”郭绍放下碗筷道。

    符二妹柔声道:“现在这会儿,衙门都闭门了,外面那么冷。圆儿妹妹刚过门,你就不能歇几天么?”

    郭绍笑道:“我就是出去溜达一圈,会早早回来。对了,二妹既然喜欢圆儿,便帮我多照顾一下她,她刚来可能还不太习惯。”

    符二妹幽幽道:“我照顾她,却不是帮你,是我自己愿意。”

    郭绍听罢便好言道:“天气冷,多加件衣裳……我先去前院了。”

    几个家眷把他送出厅堂门口,跟着符二妹还是很有礼数地屈膝送郭绍出门。郭绍打了一把木柄油布伞,头也不回挥了挥手,不慌不忙地沿着石径向门楼那边走去。

    天上还在下雪,纷纷扬扬的如同鹅毛一般。只见门楼门口一个粗壮的妇人正在埋头清扫积雪,除此之外便在内院没见到人迹了。人们仿佛在这隆冬季节进入了冬眠,都不想出来……确实冬天是该偷闲的时候。

    郭绍心道:等打下蜀国,明年冬天一定偷懒两三个月。

第三百三十七章 我懂

    白茫茫的道路上,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黑带,那是从板车上掉落下的石炭(煤)渣,沿途还能看见推着独轮车或赶着驴车的丁夫,源源不断地向南部一片房屋中送东西。那些板车上装有铁矿石、铁块、木料、石炭、木炭等等。

    前面传来了“叮叮哐哐”不绝于耳的噪音。郭绍坐在马车上,挑开帘子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番雪中的景象。那古朴的建筑、洁白的雪花,又有一番意境,但屋顶烟囱冒出来的寥寥黑烟和嘈杂的叮哐噪音却完全破坏了诗情画意一般的感觉……也许古代诗人会不喜欢这等场面,郭绍倒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

    “郭都点检。”“郭都点检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甲坊署官员、工匠头子等一众人迎到门口,纷纷拜见。

    郭绍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挥了挥手。一个官员上前一番称颂,郭绍直接大声说道:“从今天起到正月十五,当值的官吏、工匠都以三倍酬劳算。以后记账向内侍省要钱时,可以写明我的意思。”

    他故意说话声很大,正在干活的工匠都纷纷侧目。郭绍走到一个正在加石炭的一身漆黑的人面前,说道:“过年虽然没法歇,多挣钱回去给家眷置办新衣裳,大伙儿也高兴是不是?”

    “是是……”官员们抢着{长+风}文学点头哈腰道。

    “哐!”忽然一声巨响,把不留神的一众人都吓了一跳。郭绍转头看时,只见一枚沉重的锻锤刚刚落下来砸可一下,随时听到链条“哗啦啦”的摩擦声,锻锤的上头“门”字部件撞进了“v”字连接件里,又被链条拉了上去。

    一个工匠急忙拿铁钳把铁砧上的东西夹了出来,然后径直用手捡了起来,是个头盔。郭绍也走过去,伸手要过来瞧……一块锻铁薄板一下子就被冲压成型,近似半球形的一副头盔;不过因为铁板尺寸稍大,半球平面有一圈帽檐。

    “看起来和将士们带的头盔样子不太一样,这是宽沿铁盔。”郭绍回顾左右道,他琢磨了一阵,“要是两侧再以活动的锁甲做一圈护耳,头部的防护就相当不错了。”

    甲坊署官儿道:“郭都点检所言极是,帽子两侧还可以穿孔用皮带束在下颔、以稳固头盔……锁子甲咱们却不好做,人手不够,得叫军器监的大匠打制。”

    工匠头子罗继业接过话题:“最熟练的造甲大匠,一整天赶工才能造出比巴掌大的一片锁子甲。那活儿没手艺干不下来,得先打出铁丝、烧红打制成圆环,锤扁;然后打孔,以铆钉连接铁环成为‘铁布衫’。”

    郭绍听罢点点头:“为武将和精锐士卒定制一部分锁子甲护耳,别的用硬皮甲代替还省事一些。”

    他转头看一张门板上放着一些已经退火硬化的头盔,便上去拿了一顶,递给随行的董二让他带走。

    他们又去了另一间作坊,这里是打造胸甲的地方。锻锤和铁砧铸造、打磨成了弧度形状,成为模具;也和冲压铁盔一样,一砸就是一张板甲……不过加|工薄铁板的时候比较费事,得把锻铁反复折叠冲压锻打几十次,后期锻压渗碳(增加硬度),然后铁匠手工锻打边角。加|工好一定尺寸的铁板后就容易了,放到铁砧模具一砸就是一片;没压好就再压一次。

    郭绍拿了一副翻来覆去察看了一番,几乎符合自己的设计意图,模样和想象的不太一样,但只要有防御力就行了。

    罗继业道:“只有前面和侧面能防护,只能护胸和腹部、后面是空的,只好穿硬皮短打。一副胸甲有三部分。一面是前胸甲,压好形状后再用铁锤把边缘敲打包裹,能护住侧腰;使用者也能自行敲打调整大小,身躯大的拉开一点、小的敲合拢一些。另外两片是挂肩,用铆钉连接在胸甲上,主要起到固定胸甲的作用。两侧各三个小孔,用以链条穿梭束缚胸甲,让甲胄更加紧固。”

    郭绍笑道:“能防住前面就行了,作战时也不能拿背对攻击敌兵;要是战败溃逃时,那穿再厚都没用,重了还会影响逃窜速度,跑不快。”

    众人听罢跟着陪笑了一阵。

    这胸甲设计也算简单,其实就是个铁背心,不过后面是空的。

    肩甲就稍微复杂点了,因为膀子要活动,所以需要几片有弧度的铁甲以铁环镶嵌,以达到能活动的目的;饶是如此,当手臂想举起来时还是有阻力,披上铁甲想身轻如燕一般活动确实难以做到。

    这一批“板甲”一共四组甲胄,最后一种最简单是臂甲,一块上大下小的半柱形铁板,边缘穿孔。使用时只要先敲打适应大小,然后拿麻绳束缚在手臂上就行……内侧照样有一部分是空的。

    头、胸、肩、臂,四处板甲防护,能避免绝大部分杀伤。郭绍自己也是从小卒干起,在战阵上厮杀了好几年,对此很有经验。这四处特别容易受伤,头部、胸部是致命伤,胸腹放刺击;肩膀防劈砍;手臂在使用武器时也很容易受到攻击。

    但是大将想用板甲是不够的,因为为了简化和效率,防护很不周全;有条件的大将和富裕的士卒,得在里面装备锁甲、特别是活动部位,这样的话防护力就相当高了……不过对于普通士卒,浑身连甲都没几片的人,有了这样的防护必定能勇气大增,因为很不容易被杀死。

    郭绍四处走一番,绝大部分作坊设施还在建造之中,只有两三个院子的锻锤已投入使用。噪音相当大,要是以后这一整片城厢的作坊都开始运作了,不知道会多吵……不过郭绍也懒得管了,反正他不住这边。

    一行人走出作坊,只见一辆板车运了半边猪进来。郭绍一时兴起便招呼道:“把猪肉劈两块下来。”

    当下又叫董二把身上的锁子甲脱了,包在一块猪肉上挂在院子里的枯树下;另外叫人取了一块胸板甲出来,拿绳子绑缚在胸甲内,一并挂在树上。

    郭绍活动了一番,便叫人取二石强弓。

    众人总算看明白他想干嘛了,一个官儿奉承道:“久闻郭都点检箭术如神,今日我等得开眼界,实乃三生之幸啊!”

    罗继业一本正经道:“当年郭都点检在战阵上射杀张元徽,一箭成名,绝非浪得虚名。”又有人道:“啧!二石强弓,一般人连拉都拉不开,别说射箭拉……”

    郭绍没有理会他们,不过听着也挺顺耳,别说恭维的话谁都知道没用,但就是听着很爽,他也不能免俗。

    当下张弓搭箭,在五十步内拉满弓对着两幅甲“噼里啪啦”一阵射击,当然箭无虚发。众人大喝道:“好好好!郭都点检果然箭术如神。”

    郭绍拉满强弓几次,确实有点力竭了,丢下弓箭,淡定地说道:“百步穿杨也不在话下,不过为了增加破甲之力,离得近了,这么近射中大目标不算什么……去把那东西取过来查验。”

    甲坊署的官员亲自抢着跑过去扛东西过来,大伙儿帮忙拔掉箭矢,把里面的猪肉取出来。郭绍见状说道:“果然板甲防御力更好!”

    到底是反复锻打渗碳的钢板,五十步以内用二石强弓射之,只是凹陷了一个坑,箭簇顶部刺穿了一点、射破了猪皮;可以想象,战阵上经常用的八斗弓,拿这种板甲几乎毫无办法,连皮都破不了。

    他再看另一块用锁子甲防护的猪皮,重矢完全将其刺穿,伤口上还残留了破碎的铁丝。他从腰间拔出短剑来,隔开猪肉细看,箭矢完全刺穿了表皮和肥肉,已经深入到瘦肉之中。锁子甲对箭矢的防御力也还可以,不过郭绍离得近、臂力也强,所以射穿了甲胄。

    周围的人看在眼里,纷纷一阵祝贺,大赞了一番新甲。

    郭绍道:“周围的作坊一建起来,昼夜轮换值守,赶制甲胄!所需钱粮、原料拟出条目,呈报朝廷,我会派人帮你们批复。”

    一个官儿当下拿出一本册子献上来,郭绍笑眯眯地接了直接放进袖袋里:“朝廷现在很拮据,钱得花到明面上。这账目我会细查,一定没什么问题的罢?”

    那官儿悄悄看了郭绍的表情一眼,不料郭绍正用笑吟吟地盯着他。那官儿一脸愁绪,终于弯下腰,看着郭绍的袖子道:“郭都点检,下官这阵子没细查账目,刚才那一份可能有疏漏之处,不如赐还下官,重新核对一遍……”

    郭绍露出一丝笑意,不过看起来有点像奸笑:“东西都给了,拿回去就不太好。你重新拟一份,两份我都要。”

    “这……”

    郭绍上前抚其背,好言道:“没事的,刚才你去取了猪肉,看看手上,还沾了一手油、是不是?”

    官儿伸手看自己的手掌,印堂发黑,点头道:“是,是……”

    郭绍道:“人之常情罢了,我不能看见你手上有油,就把你的手砍了吧?”

    “郭将军饶命。”官儿顿时扑通跪倒在地。

    郭绍扶他说道:“都说了不会砍手,只不过加一副手套比较好。王署令有功劳苦劳,我怎么记不得?”当即回头道,“来人,那块猪肉割一半赏给王署令,手上沾点油有多大意思?”

    官儿若有所思道:“我懂,我懂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戒指和美酒

    好事反而常常会额外忙碌。新年佳节临近,郭绍不上直了,但日程已经排满。他要干的事无非就是去亲朋好友、朝廷同僚家拜访走动(比如李圆儿家,郭绍必须得陪她在新年里去一趟)。

    郭府后园里有一大片白生生的平地……那是一面湖泊,下面结冰,上面覆盖上了积雪,就成了现在这般光景。符二妹指着一颗枯树下的地方,一本正经地左右瞧了瞧,对旁边扶着锄头的黑壮妇人道:“就是这里,挖罢。”

    “你啥时候埋的?”郭绍好奇道。

    符二妹笑道:“去年,我刚嫁过来就在这里埋了好几坛葡萄酒。”

    郭绍随口道:“要是能流行喝水果酒、还真是比较好。现在北方大部分黎民百姓还吃不饱饭,粮食拿去酿酒可惜了。”

    符二妹听罢转头轻轻说道:“夫君想得真多……我就只会想,怎么把湖里的冰挖出来藏到地窖里,等到夏天就有大用处!”

    郭绍笑道:“二妹真是深谋远虑。”

    就在这时,果然掀开土出现了几个坛子。符二妹蹲下身去,抱了一个坛子出来,郭绍赶紧上去帮忙。只见她玉白的手指沾上深褐色的泥土,显得分外突兀。

    “没有我的意思,你不准来挖……最好不要$长$风$文学 ..说出去。”符二妹对帮忙的壮妇叮嘱道,“这几坛是专门给太后准备的。”

    那壮妇听到太后云云,已被唬得一怔一怔,赶紧说打死不说一个字。

    郭绍开玩笑地说道:“看来还是你姐姐比较亲一点。”符二妹笑道:“那是因为只有我姐才喜欢喝甜甜的东西,所以我在这几坛里特意放了糖;别的都没有放糖。”

    他便把这个细节记住了……回想起来,他和符金盏说话常常都说一些抽象的话,倒很少问她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之类最简单的事。

    郭绍和符二妹准备好特别的礼物,当下就出门去宫里见太后。符二妹选择这个时间的说法是:“年前一般不去拜访亲戚,因为年前上门都是为了讨债的;得过了年关才去。不过夫君正月里要去走动的地方太多,我姐姐那里是自家人,可以安排在年前、省下一天时间。”

    郭绍听到“上门讨债”便是忍不住大笑了一通。

    他现在的状态很好,只不过偶尔才有一点小小的愧疚没想通。所以他常常还是能笑得出来,而且笑得很开心。

    二人进得宫廷,拜见了符金盏,中午便被留在金祥殿的餐厅里用膳。

    符二妹先去万岁殿陪她姐姐了,郭绍是男性亲戚,只好留在金祥殿餐厅喝茶等候。这处餐厅是郭绍所见识到的最高级的餐厅,十分富丽雅致。

    富丽堂皇是眼前看到的陈设,那精致的黄色帷幔、一尘不染的黄铜灯架,映衬着鹅黄的光辉,墙上挂着的字画郭绍实在不太内行,不懂但乍看很珍贵很厉害的样子,桌子凳子的木料上漆十分考究,桌子上摆的陶瓷杯盏更是雪白程亮、一看就是专门定制的贡品。但这样浮光流转的地方,却非常安静清幽,门口站着的宫女不仅不说话、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仿佛身在深夜里,幽静到雅致。

    郭绍等待符家姐妹赴宴,因为太|安静了反而有点拘谨,便装作很内行的模样饶有兴致地观赏墙上的字画……其实他心里觉得单是这仕女的相貌,好像有点丑。

    ……符金盏换下礼服,旁边放着一套折叠好的红色袄裙。正要先穿上长裤,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十分美丽,雪白修长紧致,肥瘦线条恰到好处,一时间倒有点顾影自怜,想着屋子里反正有炭火,便裤子也不穿径直套上袄裙。

    她从帘子里走出来,看见二妹正在梳妆台前摆弄她的首饰。便上前拉着二妹的手:“走罢……你的手真凉。”

    符二妹小声道:“那有甚么?我家夫君说我的手凉,心里暖。”

    金盏听罢脸上露出十分勉强的笑容,佯作玩笑了一句,刚走没两步,发现符二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金盏虽然日常接触的都是奏章军政,不过心思还是免不了爱注意这些小玩意。随意地瞧了一眼,便道:“我这里有一些漂亮宝石的戒指,一会儿你挑一只去,黄金的又不稀罕。”

    符二妹笑道:“我就喜欢戴这只,夫君送的。”

    金盏心里更有些莫名地添堵,便没好气道:“真小气,那么小一块才几钱金子?”

    符二妹好像没明白金盏的心情,还以为开玩笑,便道:“他说那些宝石不过是石头、没用,只有黄金无论什么时候都叫……叫硬通货,就是可以换钱。人在世上起起落落,万一哪天潦倒了,黄金多多少少还能应个急。”

    金盏的眉毛一挑,朱红嘴唇洁白牙齿间轻轻“嗤”地一声:“符家的人会潦倒那地步?真到了那地步,你也没机会拿黄金去换钱,肯定沦为阶下囚了。”

    “话虽如此。”二妹轻声道,“但是我喜欢他这么说,挺安稳。一点一滴的安稳积累起来,我在他的身边就觉得特别轻松,觉得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用怕。”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到了餐厅。郭绍上来拜道:“臣拜见太后。”

    符金盏故作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波澜不惊,口气好像就是一句听似好话、实则只是客气礼节的言语,“今天是家宴,就不必多礼了。”

    郭绍又道:“谢太后。”

    等宫女们上来佳肴,一个妇人专门把已经擦干净了泥土的酒坛拿上来……符二妹送的那坛葡萄酒,然后倒满了一只小小的琉璃壶。符金盏轻轻挥袖,她们就躬身屏退。

    符金盏亲手拿起琉璃壶给他们斟酒,说道:“你们今天就当客人罢。”

    符二妹笑道:“这一坛我专门放了糖,大姐尝尝好喝么?”

    金盏端起琉璃杯,轻轻抿了一口,微笑道:“甜甜的,还是二妹的酒喝着最好。不过现在难得得尝。”

    “确实是珍品。”郭绍跟着闲聊道,“不过我知道有一种专门喝珍贵好酒的杯子,琉璃杯浇灌一个高脚,下边一个平面作为杯底。”

    符金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脸,轻声道:“那是什么形状,为何要做得那么奇怪?”

    郭绍道:“据说上等的酒,开封后的时间、温度都要恰到好处;手指是热的,直接在杯子上会影响酒水的温度。所以要一个细腰专门用来握杯。”

    符金盏轻轻掩嘴笑道:“想出那东西的人一定是个酒鬼,喝一口酒还能做得那么细致。”

    “一定是个酒鬼。”郭绍微笑道,“当酒鬼觉得一件东西特别珍贵、特别喜欢的时候,自然会无所不用其极。喝的时候也颇为细致,轻轻抿一口,让舌苔充分尝到了酒水的味道,然后才舍得吞下去。”

    他顿了顿又似有揶揄地拿眼看了符金盏一眼,柔声道:“最渴望的东西,当然要拿舌尖细细品尝,不是吗?”

    符金盏从余光里注意了一下符二妹,只觉得的自己的脸颊发烫,偏偏不得不提心吊胆地作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着实有点难受;她顺着郭绍的意思稍微一想,连身子也滚烫起来,好像有一根鹅毛在她的身子上轻轻扫啊扫的,偏偏不轻不重,叫人有点心慌。

    他说罢抿了一口气,面有陶醉。符二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夫君尝到了什么?”

    “甜味似乎重了一点,和喝糖水差得不多。”郭绍无奈道,“不过香味还是挺好闻。”

    符二妹忍不住笑了一声,片刻后又若有所思,转头欠了欠身,小声说道:“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夫君每次见了大姐就额外不同。”

    符金盏心里微微一阵紧张,她拿眼看郭绍时,却见他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不自在。郭绍问道:“你的大姐毕竟是太后,我在太后面前当然不同了。”

    二妹摇摇头,说道:“可能是我胡思乱想。”

    符金盏留意观察二妹,发现她面露笑容,很快就继续谈笑,这才稍稍放心下来……郭绍也是,当着二妹的面露马脚作甚?

    三人在安静的房间里,说说笑笑。符家姐妹的声音都特别好听,金盏的声音更是婉转,这间精致的饭厅里仿佛被注入灵魂,变得额外美妙。

    郭绍不好意思在这等优雅的环境下大嚼,吃了个半饱。待宫女们收拾了餐桌,他们便继续闲聊商量下午的消遣。就在这时,符二妹脸上微微有些尴尬,走到金盏跟前附耳耳语了几句。

    符金盏轻声道:“你去罢,知道在哪里的,之前不是在宫里住了一个多月么?”

    二妹便不动声色地出去了,留下了郭绍和符金盏孤男寡女坐在桌子前面面相觑。郭绍忽然小声问道:“二妹做什么去了?”

    符金盏道:“她告诉我身子不舒服。”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金勺子轻轻掀到了地上,“叮当”一声。饭厅没有别的人了,郭绍便起身去捡,符金盏也跟着起身,轻轻一提,厚实的袄裙很容易提上去、露出了玉白小巧的脚踝和小腿上的一小片肌肤,另一只手也争着去捡,声音愈发温柔:“我来吧……”

第三百三十九章 以理服人

    饭厅旁边的小屋里光线昏暗,连扇窗子都没有,里面放着一些桌子板凳、柜子上还隔着不少陶瓷器皿。符金盏把衣服拽下去稍稍整理了一下,她又麻利地把一缕掉落在脸颊的凌乱青丝轻轻向耳后一拢,回头看了一眼郭绍,脸颊一红,呼出一口气道:“你赶紧出去,我稍后便到。”

    她说罢从门缝里看了一眼饭厅里的状况。

    郭绍问道:“二妹还没回来?”

    符金盏小声道:“她身体不舒服,通常会叫宫女送一些热水清洗身子,还会换小衣,得耽搁好一会儿。”她的脸色异样,“刚才太冲动了,真不该这样,我们……”

    郭绍无言以对,拨开门闩,心里带着紧张,有点提心吊胆地溜出门。此时此景,竟然有种做小偷一般的感觉……他没做过窃贼,但想象一下大约就是这么个感受,随时担心被人逮住。

    ……等到符二妹返回时,郭绍和符金盏已经若无其事地坐在饭厅的凳子上,毫无迹象地谈论着。符二妹的目光从二人脸上扫过,似乎直觉有点什么不对。郭绍从余光里注意她的目光,觉得现在自己和符金盏好像没露什么马脚。

    “上个月朝廷派了人去南平国,见了南平王(周朝封的名号)高保融。朝廷使者劝他纳土归降,?长?风?文学 他似乎不太愿意。”符金盏不动声色地说道。

    佳节之时,本来没打算谈正事的,她却提起此事。郭绍觉得符金盏是故意掩盖刚才发生的事,看她的神色时,只觉得端庄从容。她不仅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且一副不可亵渎的样子……若非郭绍刚刚才一亲芳泽,现在几乎都被唬住了。当下不得不佩服金盏的表现。

    符金盏继续轻声说道:“南平国、吴越国这等地方,地狭人少,一向都用‘侍大’之策,哪国强就侍奉哪国。欲坐等中原一统之时,凭借事大的功劳和恭顺,纳土归降求得富贵。但它们现在还拿不准大势,让南平国急着献土,高保融不太情愿。”

    郭绍也一本正经道:“太后所言极是。不过臣以为,吴越国的国策比较有连贯性,君臣形成的制度也更加正规;大周应该正视与吴越国的外交。南平国却没有长期稳靠的国策,甚至连国家都算不上,就是一股势力罢了……据臣所知,南平国割据地方以来,凭借交通要道、经常干劫掠各国使节财物这等事,又向所有国主称臣,在夹缝中四处讨好,算不得太恭顺。”

    符金盏若有所思:“你一提醒,我倒想起淮南之战。吴越国是确实出兵攻打南唐,南平国却迟迟按兵不动,还多次谎报军情、实则出兵只是装腔作势没有什么实际的战绩。”

    郭绍道:“正是,那高保融虽未南平王,实则头脑不太灵活……”郭绍指了指脑门,本来想说脑|残、最终还算说得比较客气,“大小事都交给他的兄弟高保勖决策,高保勖似乎也不是什么太高明的人。臣以为,趁这次从东路攻打蜀国,可以顺便把南平国纳入版图。”

    符金盏沉吟道:“如果能得到那片地方确是好事,荆南控额蜀国东路、在南唐国上游,实乃要冲之地。”

    郭绍笑道:“兵不厌诈,南平国既然向大周称臣,太后可下旨借道攻蜀,大军一到就由不得他愿意不愿意。来年,照王朴进献的大略,从汉中、长江两路进攻蜀国,一举拿下蜀地……内侍省这阵子额外调拨了不少钱粮让我锻造甲胄,等拿下富庶的蜀国,臣定为太后获得更多的钱财。”

    符二妹听他们说了一番国事,脸色有点迷糊,她不太了解这些事,听到这里便问:“夫君明年出征要多长时间?”

    郭绍好言道:“肯定不能超过三个月,不用计算,我也知道朝廷国库现在也没实力再支撑几万精锐长期作战,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就意味着进攻失败。”

    符金盏问道:“郭将军需要多少人马?”

    郭绍道:“向拱手里有两万镇兵在凤州、固镇,调侍卫司一厢兵马过去,向拱兵力达到四万;攻打北路。我需要两万步骑,沿长江逆流而上打东川。”

    “郭将军只要两万人?”符金盏道。

    郭绍道:“人太多了会增加后勤负担,那边的路很难走。我需要精锐两万,最精锐最有战斗力的那部分人马,还是用虎贲军一厢加上控鹤军精兵一部。”

    ……战争有风险,无论对哪一方。周军的危险不是来源于蜀国,蜀军不可能反攻周朝;而是来源于国内。久战不下表现出疲软的武力、大量消耗国库和民力资源引起的矛盾,会让郭绍受到轻重无法预料的反噬。

    这些问题,他自然在动兵之前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郭绍和二妹在宫里逗留了半天,当天就回家……

    然后就准备过年了,这阵子有点忙碌,他也就没再去管别的事……除夕一过,便是每天做客拜访。河北符家太远不用去,只要写一封信、带些礼物就行;郭绍先和李圆儿去李处耘家,然后是殿前司几个兄弟、同僚。

    接下来还有更多有结交的人,他不能亲自去了,只要派人送礼送贺词,实在走不过来。因为一上门,不能坐坐就走,起码主人家会准备一桌酒菜宴席……一天只能见一人,上午去;世人很多忌讳,好事喜庆日子请客得上午见面,丧事才下午。

    他的义姐高夫人家,他亲自去了一趟;董家不仅有义姐,董遵诲也是郭绍的得力部将,还有侍卫司大将高怀德是高夫人的弟弟。

    郭绍送了董遵诲四套件板甲作为礼物。和董遵诲上次送的西域好马比起来,显然郭绍的礼物成本比较低廉,是那个意思就行了。

    一通忙活下来,郭绍是觉得又烦又累。偶尔参加下宴席没什么,还是很高兴的事,但天天都这样难免不爽……整个人都心浮气躁的了,胃口也下降,因为每天宴席都是大鱼大肉、喝很多酒。

    但是也没办法,这世道的人是这么活,千年后社会都变革过了,也差得不多。常言道,亲戚好友也要走动。不走走这种过场、不时常联络一下感情,日子一久人情就要淡(突然联系的话,别人立刻会提防你要开口借钱)。

    好在不用上直,下午郭绍一般回来得早,他更愿意和妻妾在一块儿。玉莲会亲手包饺子、做各种糯米点心,郭绍和符二妹此时都会帮忙;她们还对添置的新衣裳兴致勃勃。

    ……显德五年(公元958年)春天,便在忙碌之中不知不觉之中到来。

    到处都是积雪,但城里的红灯笼和节日宴席留下的狼藉,让春的气氛早早就来临了。都城内外,与往常的几年似乎也没有任何不同,皇帝换了一个,但和百姓们关系不大。

    大街上一片繁华,不过仍旧掩盖不住周朝日渐暴露出来的各种问题……人口地盘太少,军队太多。那些寒冷的角落、城隍庙和城墙脚下,仍然有一些连过年都吃不饱饭的饥寒交迫的人,趁着节庆出来领点米讨口粥……通常遇到这种好日子,开封府会领旨开仓赈济最穷困的人,号称“与民同乐”,不过力量十分有限;也有朱门大户会各自设粥棚施舍,称之为积善行德。

    玉莲很了解市井中的事,正月里也雇佣了人在外城门口设粥棚行善。但郭绍没管那种事……相比他拥有的权力能做的事,设个粥棚让少数人吃一顿饱饭,作用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他觉得现在就有一个最简单直接的法子,蜀国因为长期没有战乱,太平安稳了几十年、人口稠密十分富庶;可以“说服”他们利益均沾,既然都是同族之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彼此之间贫富悬殊过大不太好。

    蜀国人应该也愿意为北方国防线出力,只是孟昶政权割据山河未能如愿。

    正月十六|大朝之后,各衙门开印恢复政务。在金祥殿偏殿里,一众核心大臣便正式开始商量如何用道理说服蜀国。

    身材高大的魏仁溥正对着一张地图讲道理:“命令高怀德率侍卫司龙捷军左厢张光翰部两万人,于二月初出京、调动至凤州,协同前营都部署向拱在北路作战,必须拿下汉中,从这里,进逼剑门关。

    拟以殿前都点检郭将军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东路军招讨使,率殿前司精兵两万,于三月初借道荆南,沿长江西进……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罗彦环,调动虎捷军左厢于三月中旬南下驻扎;听命增援东路。”“龙捷军右厢张令铎部,调动至河阳三城驻扎……”

    接近中午议事才结束,郭绍上前问魏仁溥:“王枢密使怎么没来?”

    魏仁溥道:“郭将军还不知道?王使君上书告病,现在家里养病。”

    郭绍忙问:“何时的事,王枢密使得了什么病?”魏仁溥道:“快十天了,大概是先染了风寒,后来没治好。”

    ……

    (祝大家圣诞快乐。这两天我有点私事,只能日更一章,后天才能恢复两更,不好意思啊。)

第三百四十章 施主

    王朴是真生病了。当初郭绍认为张永德称病是装的,但王朴没必要装。

    “咳咳咳。”王朴让一个丫鬟扶起便咳了一阵,在背后垫了个布枕头坐了起来,一脸病容道,“如此见面实在……失礼……”

    郭绍刚到他家里,在卧室里见到了王朴。房间里很暖和,但不知何处飘来了很浓烈的中药药味,很刺鼻。身居高位的人病了专门有人服侍,也常有人想探病,处境倒不算糟糕。王朴的年龄好像才五十出头,正当壮年,不过身体确实弱了点,生病之后看起来更瘦。

    郭绍忙上前扶住他道:“王使君身体有恙,还在乎那俗礼作甚?我向太后请旨,从太常寺(太常寺少卿就是左攸)请了几个御医过来给你瞧瞧。”

    王朴虽然卧床,脸上无甚血色、病容很明显,不过还没严重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他说道:“多谢郭将军好意。”

    郭绍道:“不多久我就要率兵出京,一时不能再来看望王使君了。”

    这时王朴忽然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老夫从小官做到枢密使,光宗耀祖已是无憾。但天不假时,不能看到天下一统、幽州归复,不能看到影响数百年的大局面……心中着实还是有点遗憾。他日郭将军若是偶然想起老夫,倒一盏酒在地{长}风{文}学 fw.下,唤老夫告知一声。”

    郭绍听罢忽然想起一句诗: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他忙好言道:“听说王使君只是因为染了风寒,你只管安心养病,不日就会痊愈。”

    王朴未语。

    郭绍便又道:“最近的战略层面都是按照王使君的部署,向拱在固镇休整,天暖后大周军从北路、东路两面夹击蜀国。”

    王朴点点头:“如此一来,比只盯着汉中胜算要高。”

    郭绍只觉得心中笼罩在莫名的伤感之中……一种很淡又挥之不去的情绪。不是悲伤,他虽然欣赏王朴的才能,但交情友谊实在并不深,要说担心他的病就有多么悲痛欲绝、只能是作戏;当然也不可能幸灾乐祸,王朴等人算是他的盟友、很有能力的盟友。于是心里有点酸,似乎这样的感受就叫伤感罢。

    郭绍又和他说了几句话,便嘱咐他多休息安心养病,把带来的人参等一堆好药材留下,也不多留。

    ……回府时,郭绍路过一家比较大的酒楼,专门定了几个好菜送到府上。

    他难得地主动和那个小道士清虚套近乎,待她觉得今天的伙食还不错时。郭绍便问道:“你师父陈抟道长能治风寒?不是一般的风寒,可能还引起了其它疾病,很多郎中都没治好……”

    清虚眉头一皱:“我刚才还纳闷,果然不出所料,这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郭绍愕然道:“话也不能说得那么难听罢,你就说临时抱佛脚我都认。但也没甚不对,我有求于你,难道不对你好点、反而对你大呼小叫?”

    清虚语重心长地说道:“郭施主,你要弄清楚。我和师父都是道士,不是郎中,咱们要是会治病,干嘛做道士、改行不好了?”

    她那单眼皮秀气带着稚嫩的面相,口气却是这样,郭绍觉得有莫名的滑稽。但他没心情和她玩笑,当下便道:“太后以前的重病,不是陈抟的仙丹和你的修炼法门治好了?”

    清虚道:“那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正好对症了,不是咱们有医术。那丹药和内丹之法本来都是道家用来驱火相的,太后正好是因为火毒侵体,一试不料中用了。现在什么疑难杂症叫咱们治,我怎么知道怎么治?”

    “风寒是寒毒,没有驱寒毒的丹药?”郭绍问道。

    清虚一脸不爽道:“没法和门外汉说清楚!我师父现在已在华山,你不相信我说的,自己派人去问他。”

    郭绍无奈……这世道,还真是感冒发烧都有可能死人,也许王朴是感冒引起了肺炎之类的症状,他却瞧不懂,毕竟不是医生出身。他还是不愿意看到王朴这么病死,寻思一番,便按照清虚所言,写了封信打算派人去华山找陈抟。

    ……

    正月一过,节日的气氛已经远去,到处都充满了忙碌的景象。郊野上,赶着牛犁田的、担着肥水的、带着草帽弯着腰劳作的四处可见。各衙门官吏这个季节最关心的是农事,但东京的军事机构完全不顾农忙,仍旧在加紧备战。

    增援北路军的侍卫司人马已经开始陆续调动出京;主要由殿前司负责的东路军一个多月内还不会有动静……因为蜀国对北路已经有戒备,没有必要再隐瞒,但蜀国对东路用兵的真假应该还处于猜测推论之中。

    东京外城已经征用了十处宽敞合适的房屋改造甲胄作坊,一座房屋内有两三个作坊组织;包括锻造铁板、冲压型状的锻锤,以及一些手工锻打边角、用铆钉手工组装甲胄的工匠。各个造甲环节分工合作,平均一组锻锤一天就能制造大约一套四件甲,效率比起锁子甲铁布衫的全手工精打细做快了二三十倍。当然只有四件甲的甲胄防护很不全面,和换锁无法相提并论。

    郭绍预计到二月底就能做出八百到九百套精简甲胄。

    他对这个速度并不满意,但受限于规模,暂时无计可施。首先是原料供给速度缓慢,然后经费、人手欠缺,地方也不大;东京城那些房屋是私人产业,强行征用容易激起矛盾,连作坊占地也得花钱。

    ……向拱统率的地方镇兵和侍卫司一厢兵马披甲程度更低,相比之下殿前司精兵装备更精良。郭绍把最先的一批甲胄三百副,调拨给了增援向拱的侍卫司兵马。

    及至二月底,又有五百余副板甲打造完工。

    郭绍直接装备虎贲军左厢第一军第一指挥,而且这个指挥本身就是在战阵中部署在前面的重步兵人马,以前全披环锁铠。现在再次得到五百副板甲的补充,真正成了一股装备精良防御力极强的重步兵指挥;将士在活动部位穿锁子甲、裙甲,外面穿头、肩、胸、臂板甲……郭绍试了一下,基本完全免疫弓|弩远程,近战兵器除了锤类钝器,也很难对其造成有效杀伤。

    出征之前,虎贲军将士又自己打造了一些铁面具完善面部防御,让这个指挥的士卒执着追求防御力。

    郭绍校检军队出征时,连自己也被第一指挥的阵容震住。

    军营里,只见五百余人全身都是铁,崭新的板甲泛着金属特有的寒光,远远看去就好像一群机甲一般。士卒除了从麻布手套露出来的手指,全身就几乎没有一处地方露在外面。上面一片铁盔,连面部也是铁面,只有眼眶位置露在外面,乍一看去连人都分不清楚;口鼻位置为了呼吸出气有很多竖立的缝隙,样子就好像骷髅暴露在外面的牙齿一般额外恐怖。

    这大概是冷兵器时代的极致步兵装备了,和世人注重机动轻便的理念不同,郭绍觉得自己的路似乎开始偏离主流。

    ……郭绍照样把符二妹送到皇宫,又把李圆儿送到李处耘家。准备妥当,率虎贲军左厢一万六千余人、控鹤马军直、控鹤弓箭直共两万一千多人,在二月底便离开东京,先南下而行。此时天气已经完全变暖,到处都有了绿意,而且百花都开放了,正是个生机勃发的好时节。

    虎贲军新组建之后,右厢还打过大仗。但郭绍这次不是为了练兵,是想尽力对蜀国战争速战速决,所以仍旧挑选经过了实战证明的虎贲军左厢作为东路军主力。

    郭绍率大军先去襄州(今襄樊市),东京过去毫无险阻、道路十分平坦。此时周朝大军的动静已经没有任何保密可言了……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田野之间并行的几条大路上全是军队。远近还有许多百姓在田野间眺望,看着这宏大的场面;这种视线好的地方,行军场面十分显眼。

    路上除了聚集当值的护卫军队,绝大部分人马并不是那么整肃威压,因为大伙儿出门行军扎营带着很多东西。人们牵着骡马背着东西,军队后面还有许多推独轮车、赶驴车的民夫;要不是队伍很有秩序,到处都有旗帜,看起来倒更像密集逃荒的一大群人。

    郭绍的中军还有一辆乘用马车……大伙儿宁肯骑马也不愿意坐车,平原上地势平是一回事,野外的道路却根本不平,坐马车就是种折磨。但马车上坐的是个妇人。

    孙大娘,一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也没有什么姿色。军中带着这么个妇人,将士们显然不会认为主将带妇人为了旅途解闷;不然至少该带个年轻点的。

    倒是穿着皮甲骑马的京娘更适合解闷。郭绍专门给他定制了一副胸甲,胸甲上冲压了两个半圆形的轮廓,本来以为这样她穿着会舒服点;不料好心没得到感谢,郭绍还被骂了一通。京娘当然也没穿那件板甲。

第三百四十一章 沧桑

    周朝东路军于三月初到达襄州,全军暂时停了下来。这时需要时间让辎重和部分士卒上船南下,大军沿汉水水陆并进,行军会轻松得多。襄州官吏找了座四面开阔的院子作为大军中军行辕,郭绍也住了下来,正好有机会,便给符二妹写了一封信。

    他也收到了从东京送来的一些信件。其中一封是王朴的私信,当即被郭绍选择为首要阅读的信件……因为王朴是枢密使。

    本来以为王朴是就攻蜀之战的军政提出建议,不料开篇就是好友叙旧一般的口气。郭绍读着读着,心思也随之有点沧桑起来……

    王朴根本没提攻蜀,他认为统一南方诸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提到的是非常长远的一些想法。王朴说,他的病越来越重,没有好转的迹象,可能没法看到那一天了,思前想后有些看法欲告诉郭将军。

    这些年,中原战乱人口凋敝,朝政最清明之时登记在册的户籍也不足百万户,却主要靠河北、河南、山东、淮北等地诸州就养了十几万禁军、不下二十万镇兵,十几万禁兵甚至完全不事生产全靠国库供养。中原一地就能养这么多军队,何也?蜀国、南唐能供养军队人数也不比周朝少,何故?

    王朴言,遍观中央和地方的政务卷宗,认为此时的盘~长~风~文~学~www~cfwx~net剥赋税已经“集古今之大成”,达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此时无可厚非,各国都为了战乱中求存,势必苛捐杂税繁多……但自唐末以来百年,盘剥日渐成惯例制度,将来统一诸国后,可能还会延续这样的财税制度:农户和庶民被盘剥过重,财富一直向中枢和重镇集中。

    钱粮被收刮集中,是用来延续数十年来的穷兵黩武,还是在东京等权贵之地瓜分让少数人穷奢极欲、供养起几个大城的繁华富庶(南唐和蜀国都城的繁华和文化昌盛已经开始证实这样的推演)?郭将军宜早作思量布局,不然将来得利者势大、尾大不掉时,再从他们口中夺食必然阻力甚大。

    士人官僚,可能大部分人看不出这等事;看出来的却也不会说,官场上的人说出来断自己人财路就没意思了。老夫现在这番光景,忍不住还是想说出来。

    ……郭绍反复把长信看了好几遍。寻思王朴一生直言,最难得的是说问题的痛处(虽然有时候确实不太入耳),而不是一般士大夫光拿冠冕堂皇的圣贤大义说事。当下郭绍愈发有点舍不得这个年纪是自己一倍有余的老头,颇有点友谊的感觉了。

    郭绍现在还无法完全赞同王朴的观点,因为他一直在关注军事,确实没有太深入地思考理政的理念。

    王朴的观点只是一家之言,但无疑相当有见识和思想。郭绍也颇有些赞同其中的说法,至少思考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宋朝统一中国后,有宋一代一度被赞誉为最富庶最文明的时代,特别是都市市民文化兴起,文化特别昌盛;好像真和南唐国失去淮南之前的面貌差不多,于是王朴在信中的说法就似乎很有道理。

    郭绍前世大概了解些历史知识,据说宋朝财政收入非常高、大概超过明朝的十倍;但宋朝的经济总量不一定比明朝大。宋代那么高的财政收入之下,如果百姓负担不重似乎说不过去……也许宋朝开国时定下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出发点只是为了防备武将,但事实造成了资源向掌握权力的士大夫偏斜,这是不可避免的情况;有权力的人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好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之常情罢了。

    郭绍想起以前有人说资本家不是慈善家,也许任何人都不是。

    他手里拿着王朴的信,忽然觉得人间沧桑。中军行辕内的古朴房屋,雕窗上那褪色的红漆仿佛倾述着人间曾经发生过的和即将发生的千百件事。

    要是能治好王朴的病就好了,郭绍忽然十分在意他。

    ……另外一封信却是陈佳丽的,说得是“沈陈李”商行的一大批货物在南平国被劫的事儿。郭绍在东京时就知道此事,孙大娘一行陈家的人随军,就是顾着他们的财货。

    不过陈佳丽再度写信强调,言辞之中急迫的情绪十分明显,想来那批货对他们确实要紧。

    郭绍看了一遍信,今天下午正好有时间,便派人去叫孙大娘过来问话。孙大娘便是陈佳丽身边的妇人、应该是陈佳丽最亲信的人,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郭绍好几次去陈家都是孙大娘安排的诸事。

    不多时,一个身穿绸缎的妇人走了进来,十分恭敬地屈膝行礼。她便是孙大娘。

    孙大娘进屋时,郭绍正站在一张案前,盯着上面的东西看。案上放着一张线条密密麻麻的图,比起一般见到的只画了道路的图却要复杂。

    郭绍这时抬起头来,什么寒暄的话都没有,直接问道:“陈夫人被南平国劫留的货物有多少?”

    孙大娘急忙说道:“回郭将军的话,有大批蜀锦、丝绸、宝石、灵芝等贵重药材,如果运出蜀国后变卖,价值在二十万贯以上……那些东西不是一家的,沈陈李商帮各东家和一些入伙的商贾也有份;如果拿不回去,很多入伙的人要因此倾家荡产负债累累。夫人本来想亲自随军,后来妾身劝她,自己来也于事无补,这才罢了。”

    孙大娘用恳求的语气又道:“这批货物对商行攸关生死,若郭将军能帮忙,想要什么都可以、一定报答郭将军……”

    郭绍听得,一时有点误会,以为孙大娘的意思是对她怎么样都可以……当下打量了这妇人。可惜年龄有点大,起码四十多岁了,实在没什么兴趣。

    记得古龙曾说,茶只要是热的都不会太难喝,女人只要是年轻的都不会太难看。可面前站的却是一杯凉茶。不过孙大娘其实还有点姿色,看得出来年轻时候应该是个美人;可惜现在皮肤有些松弛,没有了那种生命焕发的感觉,不太对郭绍的口味。

    郭绍把手指放在地图上,开口道:“大军沿汉水南下,经津口镇到江陵府,进入长江。必须要走南平国都城江陵府过,如果我能帮上忙,不过顺手之举。陈夫人不必给什么报答,我还是个记得交情的人。”

    孙大娘感激道:“妾身先替夫人拜谢郭将军。”

    郭绍沉吟片刻问道:“为何商帮要运这么多的财货从荆南过境,你们事前没有预计风险?”

    孙大娘叹道:“只怪南平国主的弟弟高保勖奸诈无比,咱们大意着了道儿。高保勖以前都只设卡收点过路费,江陵府、荆门军咱们都打点好了,以为不会有事。一点点运货、成本会更高,这次咱们一次运了大批货;不料高保勖得知后,便直接撕破脸全吞了!”

    郭绍听罢笑道:“果然是着了道。高保勖以前没不守规矩,只是背叛的筹码不够诱人,可不是顾什么信义。”

    孙大娘道:“郭将军所言极是,真是人心险恶。这次遇险,若能拿回财货,商帮诸人商议了一番,只要收回成本、愿意把利让给郭将军。”

    郭绍却摇头道:“商人图利天经地义,我不能把利独吞了,大家得好处、方为合作之道。这次的利依然是你们的,财货我一文不要,不过……”

    孙大娘忙问:“郭将军要什么,只要妾身能办到。”

    郭绍招了招手,沉声道:“你上来,我教你怎么做。”他见孙大娘走过来时动作忸怩,当下便道,“我谈正事,不是打算拿孙大娘怎样,你别担心。”

    孙大娘竟目送秋波,轻声道:“妾身当然不担心,只怕郭将军嫌弃哩。”

    郭绍:“……”

    ……

    郭绍在襄州准备了一番,调动大军水陆并进,沿汉水直奔荆门。又派人去南平国送公|文,要借道长江克日即到,命令南平国开关迎接云云。

    此时的江陵府,高保融先收到周朝圣旨,又拿到了周朝“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军令,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大将李景威劝道:“事急也,蜀国乃大国,今周军能用兵攻蜀,顺道必贪南平国之地。周军欲溯长江而上,江陵便是粮道和援军大本营;南平国虽称臣,周军又岂能将后方交由他人之手?末将以为,应该聚兵严守,再联络蜀国说以唇亡齿寒之道,求救联兵抗周。”

    高保融本来就很愚笨,顿时不知所措,立刻问道:“吾弟何在?”

    李景威道:“在府里闭门谢客。”

    高保融忙道:“快快去人,把吾弟找来。”

    立刻就有官吏领命出王府,赶去高保勖家。

    而高保勖此时还在家里悄悄观赏好戏。他不爱看美女歌舞,比较喜欢更直接的场面……让强壮的武将亲兵在大堂上调戏淫谑家妓,他坐在上面一边喝酒一边兴致勃勃地看戏,以此取乐。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不费一矢

    南平国主是高保融,但此时的大事几乎都是他的弟弟高保勖在决断。

    高保勖极度贪财好色,干了不少荒诞的事。不过以前还算收敛,父亲死后他才渐渐把本性显露出来……高保勖也是个机智的人,比做国主的哥哥聪明多了。他有个外号叫“万事休”,便是父亲发火时一看到他就能消气,其宠爱之情非同一般,便是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儿子。

    因此国主常常依赖他决断大事。

    高保勖得知被召见,只好中止了大堂上正表演到精彩处的荒诞好戏……一群强壮的将士和家妓们的当众肆意放|纵。他先赶着去王府见国主。

    及至殿上,高保勖立刻弄明白了什么事。原来事周军过境,马上要到了。

    众臣见他到来,情知高家是这位做主,当下各抒己见,李景威道:“末将拿脑袋作保!周军必图南平国之地,我国已到生死存亡之时。”

    高保勖十分赞同李景威的看法……当初周朝下旨说要借道,他就已经猜到结果了。但他并不赞同李景威的主张,要集结军队抗拒周军。

    南平国根本没有争霸的条件,高保勖也对此不感兴趣。既然保不住地盘,为何不干脆投降继续享乐?

    高保勖当即就说道:“我|长|风|文学 [c][f][w][x].net国向中原称臣、受周朝分封,本来就是周朝之臣,怎能在大军面前临时反叛自找死路?”

    李景威忙道:“列位先主(高季兴、高从诲,称臣用过唐、南吴、晋、汉、周等许多政权的年号)守荆南之地至今,王上不应轻弃基业。今中原王朝前途未卜,纳地归降可能到头来陪着他们殉葬,落得一无所得。请诸位三思而行。”

    高保勖道:“周军精兵数万压境,南平国这点地方、人力如何对敌?不如恭顺迎接。”

    李景威道:“蜀国被两路夹击,必应明白周朝欲亡其国之心;南唐可能会坐视不顾,可蜀国已是祸到临头,援助我国便是自救,必出援兵……况且荆南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当奋力自保,有了蜀国为援,尚可一战。”

    高保勖觉得李景威说的都是道理,自己竟无言反驳,只好用底气不足的口气说道:“或许周军意在蜀国,只是想借道而已……”

    国主高保融听了半天,摸了摸额头似乎没太明白,转头径直问道:“十弟,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高保勖一听,根本不用说道理了,也比较干脆地答道:“王兄准备好仪仗、人马,下令荆门等地兵马收斥候,勿要与周军冲突;待周朝大军一到,咱们便出城迎接。只要没开战,接下来的事就听天由命,后果不会太严重。”

    国主当即点头道:“十弟言之有理,就这么办吧。”

    于是南平国的应对之策就这么决定了。

    高保勖松了一口气,回到家里时,几个幕僚上来询问。高保勖把王府的事儿说了一遍,幕僚们都赞成他的做法,“荆南没有抵抗,表现恭顺,周朝定然不会赶尽杀绝,让别的人寒心……东边还有个更难打的吴越国、南唐也称臣了,周朝总不想一个个苦战去打。”

    这也是高保勖的判断。周军如果占了荆南,最大的可能就是把高家挪到别处,应该还会封个官……高保勖一想到自己积攒藏到许多地方的大量财富,心里完全不慌了,那些财物足够他荣华富贵骄奢淫|逸一辈子,还冒险去拼命作甚?

    “咦!”高保勖镇定地说道,“刚才那些人哪去了?”

    身边的官儿一脸尴尬,上前小声道:“主公有大事出门,他们已经散了……要不重新叫回来?”

    高保勖心里装着事,一时间兴致也不太高,便挥手道:“罢了,罢了。”

    他当即离开大堂,回到内室闩上门,把床底下的地砖掀开,拿出一个装满了金疙瘩的盒子来。把玩了一番这些东西,他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舒服,自言自语道:“啥都靠不住,还是这东西最靠得住。”

    就是晚上睡觉时抱着金银,他也会睡得舒服些。

    ……数日后,他藏好放家里的这部分财物,什么也不用准备,径直带上侍卫就去王府。

    大量人马陆续到城外聚集,并非打仗;大臣们还找来了一群百姓,准备好载歌载舞迎接周朝大军。

    据报周朝军队是从东边来……他们沿汉水到达江陵府(今荆州市)东面,然后陆路人马就近向西南方行军、径直到江陵。水师分开沿汉水继续南下,从汉阳军(周朝地盘,今武汉市)进入长江,再沿长江溯流而上到江陵与陆路汇合;水军的路线比较绕,不过从襄州下来只能绕路才能到江陵府。

    没多久,周朝军队果然出现在远处,道路上烟尘弥天,大量的人马像排山倒海般的气势。高保勖见状暗地庆幸没有决定开战,否则现在就得和眼前的大军拼杀,实在有点恐怖。

    这时江陵城内准备好的百姓敲锣打鼓,从城门涌出来热闹非凡,南平王的仪仗也赶着出城来了。

    周军人马渐渐靠近城池,茫茫一片全是人,旌旗如云一般在平地上飘荡。一股骑兵慢跑着离开大军,率先过来,南平国主正待要派人上去联络……

    就在这时,那股马兵忽然加速,根本不顾礼仪,直接扑向还敞开的城门。

    战马轰鸣,疯狂冲来。国主高保融被吓住了,赶紧调转马头想回城,大将李景威大喊道:“王上,快叫人关闭城门!”

    高保融不知所措,看向弟弟高保勖。高保勖也目瞪口呆,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此时城门口已一片混乱,一些奸细大喊大嚷地鼓动百姓,让一群敲锣打鼓的百姓涌回城门。奸细们却在城门口设了路障,将大量的人群堵在门口,一时半会儿哪里还有机会关门。

    时机稍纵即逝,周军骑兵无人抵抗,径直奔到了城门……奸细们见状把路障撤了,放周军骑兵迅速将内外控制。前后发生的事只没一会儿,高墙重镇江陵的城门已落入周军之手,连一箭一矢都没放。

    周军根本就不讲理,对南平军的纵容也毫不客气。

第三百四十三章 嘴和咽喉

    高保融投降,南平国灭亡。

    这次郭绍使用了一个奸计,先以友好借道的名义诱|骗江陵府军民出城迎接,然后趁其不备突然夺取城门……其实这法子是向曾经的敌人赵匡胤学来的招数,郭绍发现居然很好用。

    赵匡胤在淮南打滁州之战,直接就攻破了南唐军重兵防守的重镇滁州。法子似乎有点荒诞,赵匡胤先诱使守军出来对阵,然后嚷嚷着只杀守将、和南唐士卒无关,单骑与南唐守将单挑,斩落守将;趁势便率军轻松夺了城门。

    那一次战术的实施主要靠赵匡胤个人武力、气势,但郭绍研究此战,发现夺取滁州的关键动机是:抓住守军临时仓促进城的时机,尾随守军夺门。

    于是郭绍依样画瓢,修改了一下策略,在荆南一用果然见效。郭绍认为自己是个善于学习的人,就算是敌人也总有他的非常之处。

    不过灭南平国实在算不得什么,郭绍还没法高兴得太早,攻蜀之战这才拉开序幕。

    ……

    周军入城,下令封存府库、严束将士,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抵抗和流血冲突。进占江陵府之前没死一个人,但很快就开了第一次杀戒。

    郭绍带着众将和南平国俘虏来到刚选定的中军行辕,回顾周;长;风;文学 cf+围、忽然问道:“谁是李景威?”

    一个大汉从后面走上来拜道:“末将便是李景威。”

    郭绍便道:“来人,拉出去砍了。”

    众人听罢都是一怔,南平国投降的君臣更是神色俱变。这时几个周军大汉上来,其中一个粗暴地拽下李景威的头盔丢掉,几个人将其拉出了大堂。

    不多时,士卒便将一枚血淋淋的头颅提了进来回禀,李景威已经被杀。郭绍看了一眼,也不解释为什么杀人,却好言对高保融等人说道:“我只杀李景威,诸位勿虑。改日去了东京,便可以纳土归降之功受朝廷封赏。”

    高保勖等人急忙拜道:“谢郭将军不杀之恩……”

    这时作为东路军监军的客省使昝居润便上前说道:“诸位随我来,择日由我护送你们。”

    待俘虏们离开,郭绍对诸将说道:“严令将士不得抢|劫,现在抢了东西也带不走,咱们还得去蜀国。这次从荆南得到的财物,将来一部分上交国库,剩下的等班师回朝时、按功劳大小分,到时候一定让大伙儿觉得公平。”

    诸将听到郭绍居然当众说分府库钱财,一时间高兴起来,大堂上嘈杂一片。有人肆无忌惮地嚷嚷道:“当年咱们打下寿州,把府库分了个精光,哈哈……”

    郭绍由得他们说,反正现在他就算分赃,也不会有人治他的罪……他也不是很想瓜分府库,但思来想去,除了这个法子,实在想不出既要将士拼命、又要约束他们不滥杀无辜的办法;正道是,不能既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跑得快,毕竟大伙儿卖命总想要点好处。

    他一本正经地对众将说道:“如果放纵将士哄抢、谁抢到就是谁的,那么战阵上拼命的人有什么好处?大伙儿都留着力气准备进城抢|劫了。因此咱们不能那么抢,而应该以战阵上立功大小来算,如此才公平……谁要是私自劫掠,东西充公,还要严惩!”

    众人纷纷附和,都觉得这样分赃比较好。宰相王溥站在一旁,脸色十分尴尬,但又不好说郭绍什么……王溥现在被任命为“判成都府事”,他作为宰相当然想战争得到的钱财都交给政事堂,以缓解国库财政紧张的局面。

    郭绍本想再说几句鼓舞人心的大义之辞,但大堂上现在闹哄哄一片,根本没人关心什么大义,都盼着这一仗发财的事……所有人都知道蜀国富庶,盼头还是很大的。

    于是郭绍便作罢,无奈地离开了大堂。

    亲兵在签押房收拾一番,摆上东西,一些图纸和各种信件卷宗。郭绍提起笔,径直在夔州的位置打了个标记。

    他在这个时代、现读了不少史书兵书,但觉得没学到太多东西,古书对实际的战例、战略分析十分不详。郭绍自己琢磨,觉得从长江入蜀,重镇无非就是两个地方:江陵和夔州。江陵守蜀地外围,好像堵着嘴;夔州守蜀地内围,如同咽喉……中间有巫山、三峡等,崇山峻岭的地势只有长江这么个孔道。如今嘴已经撕开了,只要打开咽喉之地。

    ……不久后郭绍想起陈佳丽的那件事来,当即便叫人去带高保勖见面。

    高保勖是个三十几岁的清瘦汉子,进来时有点惶恐和迷惑。他似乎没想明白郭绍要单独接见他,按理就算单独接见荆南的人,也应该是国主高保融才对。

    “拜见郭大帅。”高保勖执礼道。

    郭绍随意地指着公案前侧的一把椅子,说道:“高将军请坐。我找你有点私事,大概一个多月前,高将军在荆南劫留了‘沈陈李’商帮一大批财货,你还记得罢?”

    高保勖一副沉思回忆的样子。

    郭绍见状露出一个笑容:“原来不太记得了……我可是听说那批货价值非常大,高将军竟能忘记,看来你不止一次得到这么丰厚的收获,积攒得不少嘛……”

    “记得,记得。”高保勖忙道,“是有那么件事……”

    郭绍道:“那‘沈陈李’商帮里有个东家与我交情不浅,高将军能不能把东西还出来,也好让我在好友面前讨个人情?”

    高保勖忙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郭大帅恕罪,在下之前不知道那些人与您有关,要是知道,就是借我豹子胆也不敢动郭大帅的东西呐!”

    郭绍好言道:“我当然知道,高将军也不是见着东西就抢的人。你劫了多少东西?”

    高保勖忙道:“能否借笔一用,在下把大概清单写下来?”

    “请便。”郭绍道。

    过了许久,郭绍便拿起一张墨未干的纸作势瞧起来,他是看得一头雾水。因为他不是商人,对这些货物的价值不清楚,不知道纸上写的这些东西价值几何。

    郭绍刚想问高保勖值多少钱,但略微一想便改口道:“高将军,我有个道理想与你说说。”

    高保勖忙道:“在下洗耳恭听。”

    郭绍道:“你想想今天的李景威,脑袋说掉就掉了,人一死再多的钱还有用吗?”他看了一眼高保勖,又好言劝道,“李景威不仅掉了脑袋,家产也会被没收。我既然连人都杀了,何必再保他家里的财产……咱们都是讲道理的人,如果现在谈得拢,我何必先杀了高将军,再把你家的人拿来严刑逼供、让他们供出你藏财货的所在?”

    高保勖听得一怔一怔,脸色十分难看。他再也坐不住了,径直从椅子上跪伏在地,语气十分哀伤:“郭大帅,我真不知道那‘沈陈李’商帮是您的人……”

    “我知道的,高将军快快请起。”郭绍上前客气扶住他,“我不是想仗势欺人,实在是形势所逼。如果荆南还在高家手里,咱们平等商议就可以讨价还价;你看现在……荆南已经完全不在你们手里、生死全操别人之手,咱们之间的谈判底气已经完全不同了。但我还是这么客气地和高将军协商,你觉得我是不是个很克制、很讲道理的人?”

    “是,是……”高保勖鸡啄米地点头,“郭大帅句句都是大道。”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感叹道,“我忽然也有些领悟。”

    郭绍看着手里的清单,实在没什么兴趣听他领悟,但想着孙大娘说财货价值高达二十万贯,觉得多说几句废话还是非常值得的。当下便耐心地说道:“高将军有何领悟?”

    高保勖叹道:“我以前一直觉得最靠得住的是金银钱财,现在忽然觉得那玩意也靠不住……因为人的性命太不牢靠,命都没了,钱再牢靠也是枉然。”

    郭绍点头道:“人一醒悟就好。”

    高保勖当即重新写了一份清单。

    ……当天下午,郭绍便把清单交给孙大娘,叫她带自己的人跟着高保勖去把财货清理出来。孙大娘专门求见郭绍,说道:“东西不太对。”

    “高保勖还敢少?这厮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郭绍当即也很纳闷。

    孙大娘却道:“非也,妾身很奇怪,被劫的财货怎么反而变多了?”

    郭绍:“……”

    孙大娘道:“郭将军已经帮了大忙,咱们不能只顾贪图财物、不顾诚信,这多出来的……怎么办?”

    郭绍不动声色道:“既然高保勖也认了,你们便收着罢。”

    孙大娘上前几步,小声说道:“多余的那些,陈夫人暂且帮郭将军出售,所得数目以后呈送郭府,暂且存在夫人那里,郭将军要用时来取便是。”

    “也好。”郭绍干笑道,他的兴趣其实不大。琢磨起来有点奇怪,他本来是个喜欢钱的人,现在却不想贪了。

    郭绍忽然有点明白当年赵匡胤为什么要把府库封存上交……一个人如果有机会富有四海,还贪那点私财做什么用?

第三百四十四章 巫山白姥

    江陵府(今荆州)城外风景十分宜人,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大片的稻田葱葱绿绿;四处可见村落房屋,炊烟寥寥之中,那桃李树木已经开花,红白颜色点缀在生机勃勃的绿色之中分外漂亮。

    郭绍在城头正眺望远处的风光。他曾多次禁止将士扰民,如果破坏了这番难得的富庶景象、一定是十分可惜的事。荆州自古是战略重地,并非它的地势多么险恶,相反却在江汉平原上;不过其沟通南北东西的水6交通枢纽地位十分重要,而且地势平坦物产丰富便于统治,实乃屯兵养兵的好地方。

    现在郭绍就打算以荆州为东路军大本营,这里有粮有人、交通便利,将成为大军后方中枢。罗彦环率两万虎捷军左厢人马也正在南下,将以精锐进驻此地,牢牢控制荆州稳固东路军的大后方。

    城下的大路上马蹄“哒哒”作响,将士们正在田野之间的路上欢快地跑马。就近处有人现了站在城头的郭绍,一些人便挥起兵器向城上大喊,众军一阵起哄。

    “大伙儿的士气很高呐!”左攸在旁边说道。

    王溥道:“轻易就占了这么快好地方,将士这会儿每天好吃好喝跑马游玩,就这么着、还有钱分,谁不高兴?”

    郭绍听罢望向西边,随口说道:“好日子不会太久了。”

    阳光明媚的午后,一切都那么光彩明亮,太平与愉悦笼罩在城池内外。但郭绍的口气和眼神,忽然让气氛出现了些许沉郁。

    左攸等人顺着他的目光眺望西边,仍旧是一望无际开阔的原野风光……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一直往西走,很快就会进入嵩山峻岭的险恶山区,西陵、巴山重重阻挡,好像给蜀地加上一层层厚重的盔甲一般。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微笑道:“咱们会艰难跋涉,但一定能获得胜利。”

    “蜀军不堪战,定然阻挡不住大周精兵。”王溥也附和道,一时间大伙儿才渐渐恢复了轻松。

    郭绍没有再影响众人的心情,不过这种把胜利的希望寄托于对手虚弱上的心理,实在叫他不太踏实。可又有什么办法……从东京到荆州,郭绍详细了解了蜀国周围的地形风土,认为蜀国只要能真正尽力防守,几乎没有古代军队可以一下子打得进去!所以大多数时候快攻入蜀国,都靠他们自己内部出问题;比如前蜀皇帝喜欢到处拜佛,荒废军政。

    万一孟昶君臣忽然不犯蠢了呢?

    战争拖延下去,周朝自身的各种问题矛盾就会激化、酵。

    反之,只要战胜此时的大国之一蜀国,郭绍乃至符金盏政权的威望就会急攀升,胜利将如同给周朝打一剂强心剂,更会给予实质性的国力增强,一切隐患都能因此迎刃而解……

    郭绍转身走下城墙,回到城门内不远处的中军行辕。一下子从暖和的阳光底下走进阴处,倒感觉到了春季残留的寒意,有点阴冷。

    他叫卢成勇去找孙大娘的人过来,几个商帮的头目,经常跑蜀国、荆南这条路的人。战前枢密院和殿前司都已经整理了不少入蜀道路的东西,有路线图,也有一些官员写的见闻文章;不过郭绍仍然想和实际走过的人再谈谈。

    郭绍与之交谈,商帮的人说话很激动,胆子大的两三个人真相在郭绍面前露脸。

    “逆水行舟,最好用车轮舸、水轮加船桨能快一点,但需要的船工也更多。最好避免逆水逆风,顺风时张帆……”“江面狭窄处一般水急,船桨和帆都不太管用了,那时就得用纤夫拉。走三峡,最要紧是要避开险滩和礁石,撞上去船就毁了。”

    郭绍很认真地听着,又仔细地问:“那些险滩礁石,你们知道位置么?”

    一个汉子道:“江陵府的商铺里也存有险滩图,小的这就叫人回去给郭大帅拿来。”

    “那敢情好。”郭绍喜道。

    汉子又主动请命道:“光有图不准,郭大帅带上俺,这条水道俺熟悉,不少地方都认得出来;也知道怎么沿江找熟悉的向导,咱们走了很多趟,但每次都还得找向导。”

    郭绍也不拿架子,温和地问:“从江陵府出,沿江6路能直通夔州?”

    一个人抢着说道:“能!不过诸如瞿塘峡等多处,两岸悬崖峭壁无路可通,就得走栈道,十分险恶。”

    “栈道有图?”郭绍问。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郭绍转头对左攸说道:“得派人先行,把栈道的具体位置也全部摸清楚。”他展开手里的地图,看着上面的线条道,“主要是夔州东部到巫溪汇流处的栈道,这部分在蜀军控制下。归、峡等州不必过问了,在荆南驻军手里,不会有抵抗。”

    归州、峡州(宜昌市附近)也是咽喉险恶之地,以前本来是属蜀国的,但现在已属荆南国控制。郭绍一时还没搞清楚其中的历史渊源,但觉得蜀国确实干得很差劲……蜀国也算大国,在东部没有进占荆州形成进攻势态倒情有可原,但山区的归州、峡州本属蜀国的地盘也能丢掉,缩短了防御纵深,这应该算是蜀国政权的战略失误。

    以至于现在郭绍只需要突破一个地方:三峡。然后就直接威胁蜀国咽喉夔州。

    这张图上的夔州两个字已经模糊,墨迹被郭绍抚摸了许多遍,都看不清楚写的什么了。夔州,这山沟沟里的一座城,这时成了郭绍的梦想向往之地。

    就在这时,门口一阵嘈杂,只见一众武将说说笑笑地走进来。商帮的人见到武将,都面有惧意,急忙避到墙边……郭绍也是武将,但他们似乎不是那么怕郭绍。

    郭绍抬起头看时,一个武将对墙边的布衣汉子嚷嚷道:“你们哪来的,怎么跑到中军大堂上来了?”其中一个汉子弯腰道:“郭大帅叫咱们来的。”

    “拜见主公。”武将们十分随意地抱拳向郭绍行礼。众将对郭绍都很熟悉,摸准了他的脾气,只要不是在正式点将的场合,郭绍从来不因为私事处罚部将、连责骂都很少,所以平时大家都很随意……左攸也曾劝过他借个机会杀鸡儆猴,让部将有敬畏之心,郭绍一直下不起手,也觉得没必要。

    史彦更是毫无压力,二话不说找把椅子自己大模大样地坐下了。他当即就看向杨彪道:“哟呵,李大柱今天怎么了,走路都夹着腿。”

    罗猛子忽然大笑,对郭绍说道:“大哥,我正要告诉你这事,李大柱前几天去喝花酒,他那玩意上长了好多肉疙瘩……”

    第二军军都指挥使李大柱一脸尴尬。这厮原来只是个指挥使,因为跟郭绍南征北战,组建虎贲军后平步青云。他用十分不爽的眼神看向罗猛子,但又没法出言不逊……罗猛子比他级别高,而且大伙儿都知道罗猛子是郭绍的兄弟。

    “花柳病,花柳病。”众将一阵起哄,七嘴八舌地说,“李将士长得是肉疙瘩,不过我还听说有流_脓的……”有人说花柳病没什么大不了,也有人起哄说不好好治、那玩意会废掉。

    郭绍卷起地图,好言问李大柱:“找郎中治了么?”

    李大柱闷闷不乐道:“治了,一时还没治好。”

    郭绍转头看向那些商帮头目,“江陵府有没有名气大医术好的郎中?”这几个人都在江陵府的铺子呆的时间长,对当地比较熟悉。

    “江陵府……倒没听说过厉害的。不过名气大、医术神,肯定要属‘巫山白姥’。”一个汉子说道。

    “巫山白姥是干什么的?听起来像神棍的名号。”郭绍道,“她在哪里?”

    汉子道:“巫山白姥在巫山。郭大帅在东京没听过在情理之中,这人的名声刚传出来没两年。不过您要是早先来过荆南这边、或是东川一带,应该就听说过她。”

    郭绍略一寻思,随口道:“巫山离江陵府那么远,而且有崇山峻岭阻隔,名声居然一两年内传如此远,应该有过人之处。”

    “那是当然,此人还有一个名号叫‘巫山圣手’,只要人还有一口气,没有她治不好的病!据说死了放进棺材里的人,她也救活过……”汉子说得兴起,眉飞色舞大吹特吹。

    郭绍当然不信,虽然他确实见识过神迹一般的事……一个道士的丹药把符金盏给救活了,但符金盏本来就没什么大病,估计就是中暑引起的什么疾病。

    如果是真正的绝症,别说古代的什么圣手,就是现代比较达的医学也不敢号称包治百病,比如什么白血病之类的能轻易治好吗?这汉子一定有吹嘘的成分,不过听起来那什么巫山白姥或许真有些高明,毕竟不是有治好疑难杂症的实例、别人就不会传她的名声,更不会迅传了千里远。

    郭绍一时间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倒不是关心李大柱的花柳病……他忽然想起了在东京半死不活的王朴。

第三百四十五章 八字破阵

    大军主力暂时还要等一段时间,从襄州下来的汉水船队、以及汉阳军水师(武汉)组成的联合船队从长江逆水而上,度缓慢。东路军走长江航道,肯定要水军协同。不过前锋董遵诲部及一部分船队已经向归州方向开拔,带的是缴获的荆南军水师。

    荆州的周军军纪很好,这是一个宁静的夜。但郭绍的内心一点都不宁静。

    他翻阅了各种文章和图纸,在自己的本子重新归纳信息。古人其实经验丰富也很有智慧,但是思维模式不一样,他们不会用树形的归纳总结方法(如报表一类的书写办法),各种情报看起来十分凌乱。

    郭绍的手指沿着地图上一条蜿蜒的线条慢慢摸索到了两个模糊的字迹上:夔州。

    如果此时旁边有人,一定能被他的眼神感动,他的目光如此专注,似乎带着某种爱恋的神情,温柔中夹带隐忍的欲_望。江山真的能让人沉迷,如果当人能感觉到它们被掌握在自己手里时。

    哪怕是个现代人,也会恢复到远古的本能状态,一个男人的原始本能……就好像一个领主,渴望自己的地盘,在那里他说了算,想改变什么、想创造什么都全凭自己的愿望,想在那里实现自己的思想、尝试、意志以及梦想。当年郭绍最简单的梦想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就包含了这种欲_望,自己的地方能给予他最基本的尊严、安全。

    郭绍打了个哈欠,丢下手里的图,目光又停留到放在旁边的腰饰上。

    他忍不住拿起来摩挲,心里想起了符金盏。这腰饰有些旧了,洗过多次,上面的一针一线仍旧歪歪斜斜。郭绍用手指摸着上面的针脚,仿佛看到了符金盏一个人偷偷刺绣的场面。

    他提起笔写了一些东西,把此时的心情描述一番。郭绍没有古人那么婉约含蓄,他有什么感受会说出来,而不是藏着装深沉。

    “我能想到你读到这里的样子,会抿一抿嘴唇暗道:能给你绣就不错了,还嫌弃手艺不好,我也没嫌你字写得不好。但你接着应该会用手轻轻抚一下耳际的梢,那是你经常做的动作,也许脸颊还会露出一丝红晕。你的这另一面模样,也许只有我才有幸看到……”

    “攻蜀之战马上就要开始,此战事关重要,为了能稳定大周局面,我不想让你失望。”

    郭绍胡乱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张蝇头小楷。寻思一番,这封信根本送不出去,如果派人送到宫廷,似乎不太_安稳,万一被别人看到了是没事自找麻烦。当下只好收了起来,变成一封无法送出去的自娱自乐的文字。

    ……

    成都府,战争的讯息再次传来。兴州、青泥岭等处再度急报遭到周军大举进攻;东面夔州急报,荆南国投降,周朝大军已经进占江陵。

    这次不像是吓唬人,两路一起来,动静那么大。

    孟昶被一吓,在花丛中流连忘返的雅兴再次被打搅,急忙召集大臣商议对策。朝堂上一如既往,众臣一呆在一起就开始吵。

    有大臣质问王昭远:“去年底王副使不是说,郭铁匠胸无大志?现在两路大举入寇,所图十分明显,你怎么说?”

    王昭远道:“你什么意思,又要劝陛下放弃尊号?周军已经动兵了,现在放弃尊号也没用!”

    “休得胡扯什么尊号,老夫现在是问你,你号称周军已被拒之国门之外、高枕无忧是何意?”那大臣咄咄逼人。

    宰相李昊见王昭远脸色尴尬,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但李昊不敢对王昭远落井下石、帮着指责他,不然一会儿又要扯到李昊家中富可敌国养了无数歌妓、还写过降表那茬上。

    王昭远红着脸道:“轻举妄动对我大蜀用兵,就是胸有大志了吗!周廷是被逼无奈,小皇帝母子靠一个郭铁匠没法稳住局面、威望不足,所以急需大功震慑四方,否则就是坐以待毙,这才狗急跳墙孤注一掷动兵戈……出兵就能拿我大蜀怎样?咱们且看着,周军劳师动众无功而返,怎么收场!去年的青泥岭之战就是例子,他们连一个青泥岭都没法突破,能攻下北路剑门、东路三峡这等天险?

    周朝此战后必内乱,陛下宜整军备战,在恰当时机出川。”

    大将李廷珪说道:“得先守住两面要地再说,王副使既然口若悬河,且在陛下面前拿出一个方略,该如何防守?北路和东路重点守何处?”

    王昭远踱了两步,若有沉思在胸,一时不言。

    李昊说道:“周军东路是殿前都点检郭绍亲率大军,殿前司一向是周军最精锐的人马。臣以为我国兵战力不如周军,宜以数倍的人数优势才能弥补弱势;应集中主力在东面,先死守三峡、夔州,再聚重兵于东川阻挡东路军。而北路周军是偏师,主要是镇兵,即便突破了巴山、孤军深入到绵州,我国也可以禁军就近驰援。”

    王昭远冷笑道:“李丞相说得好,不在巴山剑门险地设兵严防,却要放周军到西川平原上野战?”

    李昊道:“王副使若有高见,说来听听。”

    王昭远似乎想出了办法,此时已十分从容,淡定道:“八个字可破周朝军队。”

    孟昶好奇心被诱起,急问:“哪八字?”

    “处处防守,出奇制胜。”王昭远长身拜道,“援军分两路,分别倚靠地势层层防守,将周军拒之国门之外!东川何须重兵?高彦俦不是在夔州,陛下再一支人马增援,有长江三峡天险和夔州坚城,拒敌足也。蜀地在防守时就靠地利,应该分兵在各处险要节节抵抗,呆周军水土不服兵马疲敝,再出兵一举将其击溃!”

    孟昶沉吟片刻,觉得李昊的说法很不靠谱,居然要削弱北路、敞开离成都最近的绵州(绵阳)……绵州一失,成都直接被兵临城下;相比之下,东川还隔得更远,沿路还有许多重镇。孟昶实在没看出李昊之策的高明之处,他便说道:“朕以为王副使的计策更稳靠,应依靠地利在险地防守。但我军不能轻举妄动,拿要地当儿戏冒险。”

    王昭远拜道:“陛下,守城也有抓住机会出城袭扰的做法,一味死守也非上策。时不时灭掉敌军一股人马,消弱其实力,等防守时就更轻松;攻守互为长短也。”

    李昊急劝道:“陛下万勿听信王副使偏言!山河再险,也要用兵才能一战,分兵乃大忌;何况节节抵抗,不断战败会影响全军士气,得不偿失。”

    孟昶一时间拿不到注意,没一会儿朝堂上又吵了起来。

第三百四十七章 蜀中卧龙

    成都的城楼上,王昭远左手拿王命,右手拿铁如意,挥洒之间指挥自如,不断下达各种军令。翘迎风踌躇满志地看着大批援军6续出城,向东面大路开拔。

    城墙内外,围观的乡亲百姓非常之多。周朝大军攻蜀的消息已经逐渐在成都扩散,百姓们同样非常关心蜀军的胜败,都纷纷涌上街头打听……蜀国国君和禁军大部分人,都不是四川人,后唐时期从北方南迁的。但是他们入蜀已经几十年,川人已经习惯了其统治。

    蜀国政权也不是特别仁厚,同样盘剥百姓,干过一些叫人们怨声载道的事,比如铜钱不够时征用百姓的铁器拿来铸钱、大量收集民间女子充后宫等等。不过总体上他们干得并不太过分,最重要的是保证了长期的太平安稳……所以蜀人大多都还是希望孟昶的军队打赢。

    王昭远带着乡亲们殷切的希望,准备大干一场好衣锦还乡。

    当然最挂念战争的还是大臣们,一个个在蜀国既有良田家产又有官位,身家财产都靠蜀军保护。来送别的官员非常之多,一个个都眼巴巴地看着王昭远。

    王昭远挥了挥铁如意,在前面从容地说道:“诸公勿虑也!东路无非就是三峡与夔州,本官必保国门万无一失。”

    一个官儿问道:“王副使所言非虚?”

    “哈哈……”王昭远大笑道,“张相公,你也未免太看不起我卧龙了。凭险地而守国门,这等容易的事我都做不到,如何敢称卧龙?”

    王昭远在闹哄哄之中宽慰了众人一番。很多人仍然很不看好他,但这并不要紧,他只待立下大功回来又可以借题挥嚣张一阵。

    就在这时,只见城下一个长袍幞头的老头摇头叹息,王昭远眼尖,认出是李昊。王昭远见状,正从容自得的心情有点添堵。

    离开城楼后,一个下属官儿上前来悄悄说道:“李昊刚才拿主公和赵季札比。”

    王昭远顿时大怒!赵季札何许人也,当年秦、凤之战,此人自告奋勇毛遂自荐主持秦凤成阶四州兵权,先在成都自吹一番;结果周军一到吓得屁滚脲流,匆匆逃回了成都。皇帝问他生了什么事,一问三不知……这等毫无见识才能的草包,王昭远最鄙视的人,李昊居然拿他和自己相提并论!

    “主公息怒,现在咱们不比与他计较,先设法保障东路才是最要紧的事。”幕僚劝道。

    王昭远出征在即,确实没工夫和李昊计较。当下把一口恶气吞下去,强自冷静下来,从容道:“北面、东面各派一个使者密行出川,带我的书信联络北汉、南唐,一起对付周朝,先从大局上争取优势。”

    幕僚道:“二李(李重进、李继勋)反叛时,北汉也不敢出兵,恐怕不太容易;南唐国已经堆周朝战战兢兢,可能没有胆子。”

    王昭远道:“我知道,但试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万一不行就算了。举荐两个口舌麻利的说客去……如果蜀国有险,长江上游就落入周朝之手;南唐全靠长江,他们没有愿意见蜀地被中原占据的道理。北汉是周朝宿敌世仇,也有争取的可能。”

    幕僚听罢拜服:“主公言之有理。”

    又有下属急忙附和道:“王副使胸有大略,有勇有谋,李昊此子竟然以赵季札来污蔑,用心歹_毒。”

    王昭远冷哼道:“我早有定策,东路必稳如泰山!”

    ……

    长江江面上,郭绍站在一艘楼船船头,正看着宽阔的江面。此时船队已经到达、罗彦环部也接手了荆南防务,攻蜀大军水6并进,已经向西开拔。四下里依然是一片平原,江水在这边宽阔,水流平缓、借着东风张帆,舰队航行十分顺利。

    “卧龙先生?”郭绍有些诧异_地转头看着京娘。

    京娘和白仙姑等人安排了一些细作、包括利用沈陈李商帮的一些人,早早就向蜀国各地派遣了奸细。

    一旁的左攸开口道:“夔州节度使是高彦俦,并未封招讨使等差遣;王昭远从成都派去为‘前营监军’。照规矩王昭远掌兵权和决策,蜀国、南唐都是这么个规矩。”

    郭绍沉吟道:“卧龙不是诸葛亮么?这王昭远竟然有卧龙之称,能耐如何?”

    左攸道:“我以前没听过此人,他估计就是在蜀国有名吧?”

    京娘不以为然道:“什么卧龙,听说是他自己取的名号。”

    左攸顿时露出了个笑容,见郭绍看着自己,他便说道:“我忽然想起蜀国另一个人来,因此笑。赵季札同样也是自视甚高,当年在秦州却跑得飞快,致使秦凤蜀军临时无法协调被各个击破。”

    “好像还有点印象……”郭绍道,“不过咱们在细节上不能轻敌,尊重对手也是尊重自己。蜀军东路守边,无非就是夔州;王昭远到夔州做监军,掌兵权,他是这一战最重要的对手。”

    郭绍对京娘说道:“再派一些人去夔州,想办法打听王昭远此人,只要是和他有关的都记录下来。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甚至喜好什么、厌恶什么、兴趣爱好……喜欢怎样的女人,只要能打听的都打听清楚。”

    京娘随口小声道:“阿郎对他,比对自己亲朋好友还关心。”

    “我听过一句话,最了解一个人的,通常是他的敌人。”郭绍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哩。”

    郭绍说罢,抬头看时,现明净的天幕边缘,遥远地天边已经出现了黑乎乎的影子,如同天边的乌云、一重压一重……那是远方的山脉,只有在晴天才看得见。平原已经快走到头了,进山的日子指日可待。

    周围的人随着他的目光也跟着眺望,郭绍看了一阵,有些感叹道:“咱们平坦的地方不呆,非得往山里钻。所为何物?”

    左攸道:“过了这一片山,蜀国腹地也是好地方。”

    郭绍点点头,若有所思:“逐鹿的游戏,玩的是一个淘汰赛,胜出者只有一个。所以咱们不能因为蜀国此时没有威胁到大周、就原谅他们。”

第三百四十八章 号子

    周军已经进入巫山地区。青山之间,江水湍急,波涛在山水之间咆哮。江边的石壁上一个高亢沙哑的低声传来:“嗨!”顿时众人齐声呐喊:“嗨哟哟……”另一些人很有节奏地喝道:“嗬嗨!”

    纤夫们的喊声苍劲而有力,盖过了涛涛江水的浪声,逆水之中散发出极强的生命力。郭绍站在船头,一时间都被震撼了。他望向江边,只见一群赤身的汉子俯着身体,扶着石壁,在喊声中一次次地向前艰难地前进。这时号子手又起头吆喝道:“拖呀!”一众汉子立刻齐声喊道:“拖、拖拖拖……”

    楼船前面还有一个熟悉当地水况的艄公,和战船首领舵手在一起调整船只的方向,避免船只触礁。郭绍感受到战船的命运和纤夫们联系在了一起,那一声声壮丽的号子,仿佛战阵上的喊声。

    之前有部将劝他离开船只走陆路,因为一触礁就要毁船。不过郭绍拒绝了,他说要和将士同舟共济……当然也有个原因,他会游泳。

    这一段险水路程并不远,郭绍所乘的旗舰不多久就度过了最急的一段。接下来普通的船只可能仍旧需要纤夫继续拉,但周军长江战船不用,因为有水车加多桨动力,风帆也比较好;军用战船是不计成本的东西。

    岸上的纤夫收起纤绳,轻快地唱起歌来,返身向东走;还有更多的船要通过险水,当然也有更多纤夫在后面。郭绍细听时,大部分歌声没有歌词,偶尔有一两个词但似乎是当地方言词汇,他没听懂。也许远古先祖最初的音乐,就是这样的声音,发自本心的呐喊。

    “来人,把他们的首领找来,我上岸去见见。”郭绍回头对部将说道。

    郭绍乘小船上岸,只见沿江道路上的军队车马如同长龙,虎贲军的虎旗在巍峨重叠的山间飘扬,分外壮观。偶尔遇到峭壁,也有栈道……以前的人们在石壁上用手工凿出石洞来,然后用木料插在石洞里,上面搭木板建成栈道;似乎无论多么险恶的大自然,都阻挡不住人们前进的脚步。

    一群赤身披着褴褛破布的人佝偻着背看着郭绍,他们只是用目光来表达礼节,没有多余的话。终于一个号子头上来,弯腰道:“将军。”

    郭绍转身结果一个装铜钱的袋子,递给他道:“与我们同舟共济、帮助过大周军的人,都是我们的盟友。”

    号子头高兴道:“谢将军赏。”本来一声不吭的纤夫们听到袋子里哗哗的铜钱声音,气氛也放松了,小声地说起话来。

    这时郭绍才发现京娘背着身,一脸无奈。郭绍便问号子头:“你们为啥不穿衣服?”

    “穿不起。”号子头故意把话说得慢点,虽然口音不同、但发音还是能叫人听懂,“俺们容易把衣裳磨烂,且湿衣服穿着会病。”

    郭绍一脸同情,感叹了一声,又问:“这边的百姓过得怎样?”

    号子头道:“穷山恶水的,地里种不出多少东西,‘下江’拉船的还要抢咱们的活,苦哇。”

    郭绍便道:“你回去告诉山里有威望的乡老,让附近的首领族长都带人到巫山县,大周要赈济受苦的百姓。”

    “好,好呐。”号子头看着郭绍急忙点头。

    郭绍说罢挥手让纤夫们走了,重新上座船。这时部将忍不住进言道:“那些人虽然过得苦,主公心存怜悯,但不必现在赈济他们。军粮从后方运来太不容易了,送给山民太可惜。”

    郭绍却道:“咱们不能这么算成本。若是周军不修德行,名声太差,现在行船怎么办?就水师那些人不熟悉这险恶的水情,不把船都撞毁了……纤夫们不说故意毁咱们的船,逃进山里不给咱们向导拉船,大军走这条路也够呛。”他拍了一掌部将的肩膀,“那些人虽是干苦力的,但也是人,谁好谁坏分得清。咱们对他们好点,百姓心里明白的。”

    一旁左攸赞道:“主公高屋建瓴,得民心者得天下也。”

    正说着话,便听得“哇……”地一声,不远处一个士卒忽然呕吐了一口。郭绍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他脸色苍白,便对左攸说道:“从江陵府带了一些郎中过来,叫他们熬些汤药防止疾病。”

    “是,在下即刻去催促他们。”左攸道。

    船在江上摇摇晃晃,上面载着一些虎贲军的将士多是北方人、可能不习惯在大江上坐船。想当年曹操打孙吴,也是因北方人不习惯坐船才把船拿铁索连在一起,所以中了火攻。

    ……当天下午,郭绍忽然得报,后军昨晚遭遇了袭营,粮草辎重被焚毁无算。

    战船上的文武哗然,大伙儿都问:“这道路只有一条,周围都是山,后军怎会被袭?”但前来禀报的小将也不知道,只说是蜀军,有甲胄有旗帜不是山匪。

    再说山匪没事招惹军队作甚?

    郭绍不管他们议论,从一个包裹里翻出一份奏报来再看了一遍,然后递给王溥。他继续翻出地图来瞧。

    王溥道:“可能就是这地方的人,巫山军寨。”

    前几天前锋董遵诲部传来了奏报,第一次与蜀军发生了交锋。蜀军在巫山县东面的一座山上立了个军寨,因地势险要,董遵诲派人进攻数次也没有成功;于是他奏报,为了不在前面堵塞道路耽误行程,派人堵住山口后率继续前进,没有继续进攻军寨。

    根据董遵诲的描述,蜀军军寨在山上,并没有堵住路,所以攻不下也不影响大军继续前进。可是把蜀军留在那里,却不知从何处袭扰了郭绍腹背。

    次日,郭绍乘船到达了蜀军军寨前,遂带人离舟上岸,去看那地方……留着确实是个麻烦,就好像在半路有颗钉子,说不定啥时候就下来袭扰大军的粮道和辎重。

    “就在那边的山上。”留守山口的指挥使用手指指着说道。

    郭绍眯起眼睛看时,隐隐见山石上有一些旗帜,离得太远地看不太清具体的状况。北面的大山峭壁如同一排屏障一般,沿着长江耸立。风景绮丽壮观,但郭绍却不太喜欢在这种地方,视线不开阔、一望被山挡着,总觉得有点压抑。

    “我走近点去看。”郭绍道。

    左攸劝道:“此地凶险,主公不必亲自涉险,派人去看了回来禀报便是。”

    郭绍没有理会,转头道:“把甲胄拿过来,披甲。”

    两个亲兵把他的东西拿来,郭绍脱掉外衣,里面穿的是透气的胡麻内衣。当下便在亲兵的帮助下换上戎装。先披上锁子甲、裙甲,主要护住活动部位,然后挂上板甲;一会儿工夫郭绍因为穿两重甲已经重了五十多斤。他又接过头盔戴上,里面垫皮、两侧以锁甲护耳;半圆头盔顶部还有个鼓囊囊的凸出包,实在不是很好看的设计……但因为此时的人头发比较长一般梳着发髻,所以要有个空间容下发髻才舒服。

    一众将士也披甲装备,跟着郭绍沿着山口从灌木林中的蜿蜒道路向山坡上跋涉。大伙儿走了没一会儿,又见前面有一些周军将士在藩篱工事后面驻守。前面已经是十分陡峭的石山了,石山上有曲折的道路,已经能看到山上驻守的蜀军人影。

    “操!”一个部将在后面骂了一声,“蜀国人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设个军寨,干什么用?”

    郭绍抬头望那山顶,山后是什么光景却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崇山峻岭的山区。“山后应该有路,可以绕路袭扰行军道路,不然蜀军在这里建个军寨确实没意义。”

    “叫向导。”郭绍转头喊道。他喊罢又观察前面的地形,视线所及之内,几乎全是悬崖峭壁无路可通,只有这军寨前才有在山石上开凿的道路。

    不一会儿,一个当地人上来,却说那山后什么光景他也没去过,估计是没有人烟的地方。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军士从后面赶上来,单膝跪地道:“后军派人押俘虏上来了,说昨晚追击蜀军抓获了几个人。”

    “带过来。”郭绍道。

    不多时,便见三个被拔了甲胄,戎服狼狈的人反绑着手被押上来。他们脸上有淤青血痕,看起来周军将士抓住他们后给吃了点苦头。

    押着俘虏的武将喝道:“问你们什么就说什么,敢嘴硬绑了石头沉江里!”

    俘虏们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郭绍指着山上问道:“军寨上有多少人?”

    前面的蜀军俘虏道:“一千二百余。本来只有一百多人,王监军新近增援了一千余人,运来了大批粮食……叫咱们守半年。”

    “王监军,是王昭远罢?”左攸叹道。部将们议论,“还想守半年,他倒想得很美。”

    俘虏道:“不瞒将军,山上地形险恶,无论从哪个方向确实无法强攻。王监军派人是这么说的……他说夔州以东已经布下了铜墙铁壁,周军没有三五年别想过夔州;但因为咱们是最前面的堡垒,外无援军,只要守半年并不断袭扰粮道、以使周军兵马疲敝。”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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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大石头

    青山之间怪石嶙嶙,悬崖峭壁四处可见。据说巫山中有神不知真假,但郭绍身处其间也觉得十分神秘。那石路上|将士的喊声和惨叫声在山间回荡,回音缭绕,听起来着实瘆人。

    山上已经打起来了,但没多久就见一群将士扶着伤兵溃退下来。郭绍见状,情知不怪前锋董遵诲作战不力,着实这地势易守难攻。

    王昭远还正打算让这军寨守半年?郭绍转过身道:“今天就拿下巫山军寨!”

    旁边数百重甲步兵已经整装待发,郭绍把左厢第一军第一重步兵指挥调来了,禁军装备最精良的五百余众,装备了最新锻造出来的板甲;里面还有锁子甲,全身武装到面具。

    第一指挥的指挥使是周通,郭绍在征二李之战时让他为排阵使,战胜后论军功授予了禁军指挥使的军职……周军武将是要靠军功的,所以不可能一下子授予太高的军职。但光有军功显然不一定能升多快,周通不同,他靠与郭绍的关系,只要尽力表现就一定有前途。

    因此周通听到郭绍的话,立刻抱拳道:“只待郭都点检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末将绝不皱一下眉头!”

    郭绍看着他点点头,抬头看着成队列的铁甲精锐,大声说道:“为何荆南一见到我朝大军就俯首|长|风|文学 [c][f][w][x].net称臣,为何世人会敬畏大周禁军?因为我们勇猛善战!如果一遇恶战就怂,还叫什么精锐?”他指着前面的虎旗道,“愿虎捷军左厢的战旗,现在改名虎贲军,荣誉和威名,是咱们从战阵上争来的。望诸位将士奋勇向前,出发!”

    “必胜……胜……”众军高声呐喊。刚刚败退下来的将士纷纷侧目。

    前面一个都头拔出剑来,带着一四队人马率先向山路挺进。众军列队以狭窄的队列,没办法,路实在不宽。

    叮当的铁甲磨蹭声中,战鼓咚咚作响,催升着战阵上的热血,气氛渐渐热烈起来了。一个小官正站在道路边,拿着一张纸大声道:“‘前锋拾来的’家书。父母亲大人膝下,王师已入巫山,道路崎岖地势险恶,恶战愈近,儿情知此行九死一生,为报效国家、为一统天下结束战乱,无悔也……”

    前面的将士便在什么家书的诵读鼓舞之中,在战鼓声催促中很快逼近了蜀军在山间的第一道防线,其间却有武将的咒骂和呵斥声,和那冠冕堂皇的大义之辞搅合在一起却是十分突兀。

    一条最多只能两三个人并行的石路,是在石头上开凿出来的,十分陡峭。沿路上去,只见蜀军在上面的路口修建了工事,土墙木阑珊,木头排列的很密不透箭矢,中间开着箭孔。

    刚近百步,箭孔内就噼里啪啦轮番射出箭来,受地形限制箭矢并不密,但周军前头只有两三个人,立刻就叮叮当当中箭了。不过箭矢射在板甲上就被弹开了,什么用都没有。

    “杀!”将士们亲眼所见中箭没事,受到鼓舞,喊着向上仰攻而去。这时听到几声叽咕的木头声音,“啪啪”几声,只见几块石头从头上飞了过来。“哐”地一声,一个士卒被石头砸中,痛叫着倒下去。众人都一面爬山路一面看天。

    一百步的距离上不断有箭矢石炮飞来,石炮频率很慢、箭矢却轮番从箭孔里快速射击,不知射了多少轮。但周军将士一个都没死,全被甲胄挡住了。只有一二十步时,前面的两个步兵前面已经被射得像刺猬一般,太近了有力度的重箭照样能射破板甲,不过里面还有锁子甲,一般的箭射不穿,射穿了也伤不了太重。

    众军陆续涌到了工事前,地势稍宽,周军将士拿着长枪往箭孔里捅,一些人拿着弩对着箭孔射,里面时不时传来惨叫声。就在这时,只见一个浑身铁甲的大汉提着一把大斧头上来,猛地一斧头劈到那藩篱上,“轰”地一声塌了一大片,蜀军从里面掉头就走。众人齐力推倒了木头工事,追杀上去,拿着弩从后面射杀,蜀军沿着路向上溃逃。

    这边周军重步兵跑得慢,追不上,只好尾追其后继续向上爬。

    蜀兵一连被攻破了几道层层设防的工事,溃兵影响了士气,后面败得非常快。他们看见一群铁人似的将士,先被吓了一跳,特别是面具看起来很吓人。

    不到一个时辰,周军只有几百人就沿着石径攻到了山顶前。这段路却额外不同……上面一截四五十步远的斜坡凿成了一个凹槽般的形状。一群蜀兵残兵败将正在斜坡上地往上爬,周军将士在下面拿着弓|弩射杀,不断有人死在半路,有的直接沿着台阶滚下来了。

    周通赶到前面,没急着下令进攻。之前从俘虏口中得知,这一段路才是最难攻破的防线。

    抬头看去,上面的工事额外不同,土夯包砖的城墙,如同城池的墙一般。不同的是“城门”是下面的一个半圆孔道,不像是人走的门,却像是一个狗洞一般。

    周通等了许久,等着后面的将士抬着条石和别的工具上来,这才下令一个小队二十多人以前后稀疏的队形慢慢向上走。城墙上照样是弓箭居高临下抛射,不过拿周军将士毫无办法。等他们走到半路时,拿弓|弩反击,反而射死了几个蜀兵。

    快攻到城墙下时,忽然“隆隆”一阵响动,只见一枚圆滚滚的大石头从“狗洞”里被推出来了。这坡道两边高、中间低,限制了石头的轨道,跟着路就碾了过来。前面的两个士卒逃跑不及,被圆石撞翻,惨叫两声被碾在了石头下,顿时没了声息,那石头上沾上不少血,跟着路滚下。

    后面的周军士卒丢下抬着的条石,转头就跑,幸好队伍很稀疏。大伙儿一面大喊:“快跑!”一面就向坡下面奔走。“砰”地一声大响,那圆石撞到了条石上,顿时跳了起来偏了方向,径直向山下掉落下去。重条石也被撞得沿着破路滑下来,众人等它稍缓才拿着大木棒顶住。然后继续拿粗麻绳套住,几个人前后抬着接着往上走。

第三百五十章 周通

    山腰的石径上全是重甲将士,从上面看下去,人几乎把道路都布满了。但无论多少人都毫无作用,口子只有那么大,前面进攻的人只有那二十多个……其中抬条石的就十六人,前后两块长条石,各八人抬。将士们弓着背,护着条石冒着箭矢缓慢地再度进攻。

    “那么大的滚石,开凿出来十分困难,蜀军不会有太多。”副指挥使王翰举说道,“刚才忘了问俘虏一共有多少枚滚石,要不派人下山去把俘虏带上来问?”

    周通沉吟道:“难道咱们要等蜀军把石头推完?就算能等到,守军没滚石之后把门洞封了,那城墙建在山口上,我们如何攻城?”

    王翰举皱眉道:“周指挥所虑深远,着实很麻烦,咱们没攻城器械;就算有,这等地形也很难攻城。”

    周通冷着脸道:“郭都点检就在山下等着,今天就得拿下这个军寨!”

    周通仰望着那高处的城墙,箭矢在半空像黑点一样不断飞出来。他心里琢磨着关键的两件事:易守难攻,所以功劳才分外有说服力;郭绍在山下,看着自己戮力作战……建功立业的机会十分难得,如果用射箭的技巧来想这事儿,便是一切外在条件都非常恰当、只待奋力一击了。

    在这世道掌权的人督战,<长><风>文学 将士就会分外卖力,原因就在这里,上位者一般都是武将出身,懂战阵懂兵事;将士在他面前表现得好,能得到赏识,大伙儿有盼头。而且改朝换代很频繁也有这个原因,如果是居住深宫的人做皇帝,文弱者、或者小孩,将士就不愿意服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在前面卖命没人知道,全靠文官嘴皮子,当然不服。武夫只服从战阵上的强者。

    郭绍已经把机会给周通了!周通昂首站在路口,左手握着刀柄越来越紧,指节已经因用力而发白。

    他今年已四十一岁,明白迟迟到来的际遇不会再来第二次。周通心道:我是烂泥扶不上墙,已经忘记了年轻时建功立业飞黄腾达的黄粱美梦?没有,只是一再地落魄不知不觉间已人到中年,现实的无奈让自己不得不认命。如果再像以前那样落魄下去,周通已经看到了河北马场上的老卒的下场,每日酗酒、被人嘲弄轻辱也不生气,充满了腐朽与沉闷,调|笑几句也有股子酸臭的味儿。

    大丈夫无论年纪,活着就靠一口气!此时此刻,周通觉得自己沉寂多年的激动又被点燃,年华已经逐渐老去,但心里那颗悸动的心依旧在热血奔腾!

    “不成功则成仁!”周通忽然喝道,“第一都都头张建奎。”

    一个背着大斧头的高猛大汉上前拜道:“末将在。”

    周通道:“带你的人跟我,随我上前攻打蜀寨。”

    “得令。”张建奎干脆地应道。

    副指挥王翰举急忙劝道:“周将军乃将士们的首领,切勿亲自冒险,末将愿替周将军上阵。”

    周通道:“我要是死了,由你暂代指挥使。”

    周通率部同样以松散长阵型向前方赶去。经过两次进攻,前军已经近到了二十余步,头上箭矢呼啸而来,周通只觉得头盔上一重“钉”地一声,伸手摸了一下,头盔上被铁箭簇打了一个小坑,但头盔的铁板用的比较厚、又经过反复锻打,完全没有受损。

    就在这时,城墙上的人纷纷抱起石块向下面扔下来,不过石块比较重只能扔几步远,砸在石阶上跳下来。一块石头飞向一个抬条石的士卒,他的肩膀正在木棒上没法躲闪,“哐”地一声正中士卒的面门,砸在了他的面具上。“啊”地一声惨叫,那士卒吃痛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一歪,伸手在半空刨了两下什么也抓住,重心不稳不慎摔到旁边的山下去了。那士卒掉落时还在大叫,喊声在高|耸巍峨的峭壁之间回荡。

    周通忍不住转头向下看了一眼,山下仿佛深不见底,他的腿一时间都觉得微微发软,便瞪眼咬住牙齿。在这狭窄的地方,看不见人山人海的壮观战阵,连呐喊声都显得有些空旷寂寥,但凶险并不比战阵上小。

    周通取下弓箭,对着一个抱着石头的蜀军士卒,“啪”地一声弦响,那人惨叫应声摔落下来。周军将士纷纷在一二十步拿弓|弩还击。

    “叽咕叽咕”的木头摩擦声传来,城墙后的石炮也陆续发射。山道上石块和箭矢乱飞,周军将士缓慢靠近,被石块砸伤了多人……大伙儿抬着条石没法走得太快。人们也不敢放弃条石,那“狗洞”里随时可能有滚石出来,沉重的重量谁也挡不住。

    只有十几步远了,因为周通带着四五十人上来,山道上的人看起来更多,并且不怕箭矢逐渐靠近。蜀军终于按捺不住,“狗洞”里哗哗一阵沉重的滚动声,只见蜀军士卒再次推着一枚打滚石出现在门口……他们或许知道周军抬着条石就是为了撞飞滚石,没法让滚石沿着凹状的山道碾压全部周军将士,但至少可以击退马上靠近的士卒,再用石炮、石块、弓|弩等远程防御。

    周通忽然喝道:“不要慌!抬石头的记住之前我的命令。前边两人向里面走两步再放,后面一块直接放下!都别跑!”

    抬条石的士卒按照他的命令放下,但前后的将士转身就跑……都是爹生妈养的,大滚石从头上碾压下来那么吓人,看起来几乎是必死的地方,真愿意硬抗在那里的人并不多。周军将士勇猛,也不是完全不怕死的死士。

    “轰”地一声巨响,撞到了第一块条石上,条石因为前段向内侧斜放、成“/”状,圆滚石撞在上面方向立刻偏斜并且跳了起来。条石被重击在斜坡上向后急速滑下来,“砰”地一声撞到了第二块竖着放的条石上,两块条石都向下滑落。周通没跑,看准了条石的动静躲开,然后便大喊道:“杀!”

    周通身先士卒冲了上去,后面的都头张建奎提着大斧头随之而上,就近的士卒见指挥使冲前,便转过身争先恐后跟上来。

    “射上面扔石头的!”周通回头大喊。

    相距只有十步远,这时蜀军来不及再次推滚石了。他们急忙推着城门要关闭,周通见门后一条腿露了出来,稍作停留,急匆匆地拈弓搭箭一箭射过去,正中那人的小腿,果然一个士卒便痛叫着摔倒。

    大汉张建奎浑身趁周通射箭的当口,掠过他向前猛冲到最前面。五十多斤重的盔甲加上沉重的斧头和随身挂件,张建奎重得像一头牛一般奔跑,喘息声“呼哧呼哧”作响。

    他奔至门前,城门刚刚关闭。“砰”地一声大响,肩膀猛地装在厚重的木门上,城墙都几乎抖动了,拱形的门上方掉落下来一些碎料尘土淋在张建奎的身上。城门动荡了几下,刚被一根木梁闩住。“砰”又是一声巨响,张建奎仍旧没撞开城门,但仅仅只有一个木头闩门、被撞得出现了一个大缝隙。

    这时周通等人已经冲到城下,拿弓箭就近射杀上面欠出身体来想用石头砸人的蜀兵。几个周军士卒想上去帮忙撞门,张建奎大喝道:“闪开!”

    他取下开山斧,甩得劲风作响,“哐”地一下猛劈进门缝里的木梁上,“喀”地一声,木梁断裂了。周通见状,和几个士卒一起猛冲撞上去,顿时撞开了城门,“杀!”周通瞪圆了眼睛大喊道。

    周军士卒顿时瞪圆了双目,只见城墙内密密麻麻全是蜀兵,从不远处奔过来了。而周通身边只有几个人,转头看时,城墙上还有不少蜀兵。

    周通红着眼道大喊道:“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正在今日!”

    “好不容易冲上来,不杀个痛快?”张建奎的硬胡须都几乎因激动的情绪而竖了起来,大口呼出一口气,把斧头扔掉,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杆长枪来。斧头太重不能久战。

    呐喊声中,蜀兵凭借人数从几面已经争先恐后地奔来、阵仗看起来欲将周军将士剁成肉泥。张建奎长枪一抖,便听得一声惨叫,枪头直刺最前面的蜀兵胸口,拔出来时鲜血飞溅。这时两翼的蜀兵冲至从几面以长矛刺来。一个蜀军武将喊道:“杀掉他们,驱赶出城门!重重有赏!”

    “叮叮当当”好几根枪头扎到了张建奎的板甲上,张建奎大嚷大叫,挥舞长枪乱刺。周通喊道:“小圆阵!别露背!”吆喝精锐在周围防着,自居于中间手握弓箭。先进来的十几个人在命令中十分麻利地上来围住列阵,都是百战余生之辈,战阵上的技巧十分熟悉。

    周军人少,没有三头六臂;蜀军人多十分密集,上来以长兵器乱刺。周军将士中枪无数,所幸有板甲防护,对尖|利兵器防御很好,大伙的活动部分会受一些轻伤,但很难被杀死。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蜀兵壮汉提着长柄铜锤上来了,“呼”地下砸来,周围全是人哪里躲的地方,“哐”地一声金属的撞击声,火花都溅起来。一声惨叫,一个周军士卒扑倒在地。

    周通见状,拉满弓弦,“啪”地放箭,正中那蜀兵胸口,那家伙惨叫一声,又欲提起铜锤,但终于没能挥起来。又听见“啊”地一声大叫,周通转头一看,一个士卒背上中了一箭,箭矢直透锁子甲,那士卒拿枪杆撑住身体没倒。城墙上的蜀兵正在放箭,大多箭矢都飞到了板甲上叮当乱响。

    浑身铁甲的周军将士像一团孤舟被汹涌的浪子蔓延在中间,兵力悬殊已经无法以倍数计算,但他们居然迟迟没有被吞噬。洞开的城门,更多的周军将士陆续涌进来了,指挥使都在这里面,周军将士十分勇猛。

    “铛铛!叮哐……”周围除了喊声,全是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声音仿佛组成了一场粗矿而残|酷的音乐。

    ……

    (月底最后一天了,这个月西风有自知之明,更新不到位就不好意思求票了……不过如果愿意帮忙保月票榜的书友,我建议一下可以打那青苹果,100纵横币那种,亲测比较划算一点。)

第三百五十一章 推己及人

    “第一指挥攻陷了山顶,蜀军投降了!”一个士卒还在山路上就一边跑一边喊。

    郭绍及周围的部将官员大喜,大笑声中一片哗然,左攸说道:“那个自号卧龙的王昭远不是说,‘只守’半年,现在可好,一天都没守住!”

    “哈哈……”众将哄然大笑。

    过得许久,便见山上的将士抬着自己人的尸体,赶着俘虏下来了。众人见那些木架上的尸体盔甲都变了形,人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笑声才稍稍消停一些。

    这时只见周通扶着一个方脸大喊走了过来。郭绍不认识那大汉,但看起来实在是太惨了,盔甲上全是血,板甲边缘的缝隙里、锁子甲上的血迹像是糊了一层稀泥,远远就能闻到一股人血特有的腥味;身上插着起码十几枝箭矢,板甲已经变形得和原来得形状完全不一样了,上面坑坑洼洼还有破碎不知道中了多少兵器的招呼,腿上的锁子甲上也插着两根箭矢,走路一瘸一拐的被周通扶着。

    周通的样子稍好,但也中了箭、盔甲上留下了不少痕迹,看样子是亲自冲上去厮杀了。

    “重甲指挥第一都的都头,张建奎。”周通道,“要不是有他和兄弟们拼死,末将早被剁成肉饼了。破开城门、第一个冲进去的人也是他。《长〈风《文学 ”

    郭绍的目光从周通脸上看到张建奎脸上,只见他疼得嘴在抽搐。郭绍留意他的手掌,手在颤|抖,血仍旧正从指尖往下滴。用力过度或臂膀受伤,有时候手就会抖,郭绍经验。

    郭绍没有太多的话,只从腰袋里摸出一块灰布来,上前握起张建奎的手,把血给他擦了擦,问道:“伤得重么?”

    大汉的表情立刻变得兴奋,那发亮的眼神、仿佛郭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高官厚禄的爵位;加上大汉忍耐疼痛的样子,脸部都扭曲了,表情实在非常怪异。

    “皮外伤!”大汉忙道,“郭都点检放心,养几天俺又能上阵杀敌。”

    “你这盔甲不能穿了。”郭绍拍了拍大汉的胸膛,他吃痛之下却咬牙忍着。郭绍又道:“来人,帮我把板甲解下来,张建奎穿我的。”

    张建奎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郭绍笑道:“穿这么厚的甲本来没啥用,我不上去拼杀的……我得活着,你们不还指望着我给请功升官赏钱?”

    周通、张建奎听罢面露笑意,众将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武夫似乎就是这么直接。

    就在这时,一个士卒步行快步而来,远远地就喊道:“报!卑职是董前锋派来的人!”一旁的罗猛子看了一眼说道:“大哥,他是‘传令兵’大队里的人。”

    士卒便被放过来递上奏报。郭绍快速看了一遍,便先递给就近的左攸看。

    “重甲指挥将士休整,周通你稍后拟个名单上来,把将士的功劳都写好。”郭绍道,“咱们回旗船上再说。”

    及至下午,便见董遵诲乘坐小船顺流而下,来到了中军、找到挂着一面“天下兵马大元帅”字样的最大旗帜的战船,从绳梯上爬上船来。

    不多时,一幅毛笔勾勒的地图挂在了船舱里,军都虞候以上武将及王溥等重要文官在场议事。郭绍命董遵诲先向众人解释蜀军巫峡防线的部署。

    “这里是巫溪(大宁河),一直到东边这里、归州附近,便是长江三峡之一的巫峡,总长八十里。”董遵诲言辞简洁,有条有理,几句话便把位置先说清楚了。

    郭绍见他当着众人的面表现从容,第一句话就对他十分满意……别说这个便宜外甥,到底是武将世家出身,不仅武艺规矩,各方面才能都不错。

    董遵诲道:“东距巫溪只几里远,蜀军在这里设有水陆两道防线。我多方打探,猜测总兵力超过一万人;观其部署,这道防线主要起壁垒作用,目的在于阻挡我水陆大军。

    蜀军在水上设有锁江浮桥,三重木栅防御,两岸列石炮、弩炮无算,重兵防御。此段江道正值巫峡,水流较急,我战船航行缓慢吃力,容易被焚毁风帆、破损水车;极难从水上破防。在浮桥以东二里,蜀军在锁江防线前面又有岸上工事,凭借地利重兵层层防守。

    大概军情便是如此,前锋无法突破蜀军防线,已经在数里地外停止前进。”

    郭绍当即说道:“我军不善水战,又是急水逆流,从水上突防非上善之举,我觉得还是要从岸上进攻。只要攻破岸上工事,锁江浮桥也就无可屏障了。”

    众将纷纷以为然,虎贲军将士都不想在江上作战,很多人光是坐船就要吐,别说打仗了……要是主攻长江水道,只能让水师的人上,禁军只好看戏。

    史彦超大咧咧说道:“还有什么好磨叽的,就这么一条道,狭路相逢,打呗!”

    虽然史彦超说得轻巧,不过还真是那么个理,蜀道就这么宽,最宽的地方也摆不太开,两边山区路都不识,什么谋略在这里也没有用武之地……恐怕就是诸葛孔明在世,也无法用什么妙算计策。

    “董遵诲,你率前锋从岸上进攻,中军随后就到来增援。”郭绍也不商议了,径直下令道。

    董遵诲抱拳道:“得令。”

    史彦超哼哼道:“郭都点检让我去打前锋,恐怕好些吧?”

    “史将军这是在请战么?”郭绍不动声色问道。

    史彦超道:“罢了,就让董遵诲先试探试探,他拿不下来,我再上。”

    董遵诲听罢脸上已是非常尴尬,不过他的脾气不是很暴躁,倒也没和史彦超计较,当下佯作没听见。当下便领命拜别,离开了船舱。

    郭绍转头问史彦超:“巫峡道路上骑马可是施展不开,史将军步战何如?”

    史彦超笑道:“郭都点检也是能上阵杀敌的人,这也不知?骑马能武艺,下马更舒坦了难道有什么问题?我倒只听说步战行的人,要是马术不好,上马就不行了。”

    史彦超言语不敬,杨彪等几个大将以及左攸等郭绍亲信的人的脸色都十分不虞。郭绍却面带微笑,不以为意道:“史将军说的后者就是我这样的,我步将出身,确实上马用起兵器来就不怎么熟练。”

    一众人议论了一通,然后就各自散了,跟着大军继续行进。

    左攸屏退左右,上前又进言道:“主公,史彦超这厮没几个人看得顺眼,他又对您不敬,正好抓到了把柄就拿他开刀以儆效尤,树立主公在军中的威信!大周最不缺的就是猛将,又不是少了他不行。”

    郭绍立刻摇头道:“猛将是不缺,但有史彦超威名的却没有几个。”

    左攸不解。

    郭绍便又好言道:“史彦超在战阵上很懂规矩,也就是平时嚣张了点而已,这不是什么无法容忍的事……何况威信不是靠杀自己人制造高压恐怖,最牢靠的是要打赢,功绩越大世人越认可咱们。”

    左攸叹道:“主公这么想也有道理。”

    郭绍不动声色道:“推己及人,大伙儿都需要安全感……史彦超这样的人都屁事没有,将士们当然也会觉得自己很安全。不仅是军中武将还有各地门阀,咱们要让他们觉得,只要守规矩站对地方、身家性命就很安全很牢靠,他们才不愿意冒险想方设计弄|死你。”

    ……

    ……

    (这个月结束了,我情知本月更新不给力,心有歉意;新年1月会经常性三更,先还清欠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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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介绍:
五代十国后期,赵匡胤还只是中级校尉,这时一名禁军小队长就已经知道他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了。大家都还有机会,况且小队长对赵家将来的干法也不是很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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