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传言
“请四娘子放心,本官一定将张大人带回大理寺好生照看。”颜如玉恭敬朝着陆子虞微微施礼。待看见言怀瑾时,他眉梢一蹙,不知该不该把今日之事告诉自家爷。
言怀瑾瞥了眼颜如玉,面上并未有多少惊诧,好似早就知晓他埋伏在这儿多时了。
张延可没言怀瑾这般淡定。
他细缝眼死死瞪着陆子虞,声音尖锐嘶吼道,“你不是说过会饶我一命么,为何大理寺的狗贼会在这?你到底是谁!”
大理寺,那是可令京中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地方。
只要进了大理寺,还会有命活着出来么?
陆子虞斜眼睨向张延,冷艳如匪,“我是说过饶你一命,可大理寺并非是我能管得住的。刚才张大人讲述自己的那番通敌叛国事迹,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说的,并非是我拿着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说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既然当时敢豁出了命去做卖国贼,那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命早就该在二十年前被阎王给收了,只不过他张延命好,躲过了当初那一劫,又高官厚禄享受了二十年的美日子。
“张大人,这桩事儿埋藏在你心头这么多年了,你夜里能睡着个安稳觉么,会不会半夜坐起来摸摸自己的脖子?”陆子虞悲悯望着他,幽幽叹了口气,“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
张延面如死灰。
自从他做出这通敌卖国的事情,这官位是越来越高,胆子却越来越小。花天酒地本不是他的本性,只不过每日沉迷在那富贵温柔乡中,他便不用提心吊胆着过日子。
这秘密二十几年来,几乎已经被他尘封在了心底。可谁能知晓,就算再隐秘的东西,也总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老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并非是死在我手里,而是死在你自己的手里...”
陆子虞轻耸了耸肩,抬眼又望向了颜如玉,“颜大人,我这里有两桩消息需要你传出去。”
颜如玉朝着陆子虞拱手,“四娘子但讲无妨,下官一定竭力去做。”
“二皇子瀛钊,民间传言是右相私生独子。四皇子瀛栖,宗正寺少卿张延亲口承认其母曾是金岐三公主。”陆子虞美眸沉沉,将京中的棋局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在那位爷还未回来之前,她一定要把那龙椅给守住了。
这一次,不仅仅是为了陆家,更是为了他!
“二皇子瀛钊的身份还没坐实,若是直接传了出去,恐怕会令人生疑,说是我大理寺在造谣。”
“所以才说是民间传言。”陆子虞娇唇勾挑,盈盈笑声又道,“若只是揭露了四皇子的身世,还不足矣让四皇子同王皇后生出嫌隙。倘若连二皇子的身世一并放出了风,王皇后自会怀疑是四皇子从中作梗,而四皇子,也绝对会猜忌是王皇后将他的老底儿捅穿。”
“这算是一箭双雕?”言怀瑾挑眉夸赞。
他从不觉得陆子虞是个空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反而觉得她才应该是陆家最为聪明的人。
殿试之上,他虽亲眼见了陆家大郎力挽狂澜,可还是认定这背后自有推手支招。
一个初登殿试的儿郎,绝不可能敢在殿试之上以画作题,以身试险。
“不管一箭几雕,先把右相扯进局中,让其牵制住王皇后。再把王皇后和瀛栖的合谋给断去,让二人相互猜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拖到九皇子归京平乱,才能暂且护住昭帝安危。”陆子虞筹谋布局,看似杂乱无章,实则环环相扣。
颜如玉叹服望向陆子虞,眼中尽是敬仰。
这位虽是女儿身,可计谋无双,运筹帷幄,不知令多少才俊儿郎羞愧无色。
他想,也只有这般珠玉妙人,才可与他家主子爷相配。
“你...你到底是谁?”张延心知肚明自己已是大祸临头,他知道眼下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不是旁人杀了他,而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早在二十年前,在他卖国求荣之时,这一条命,便是被他连同自己的良心一起卖了出去!
陆子虞勾唇生笑,“陆国公府——陆四娘。”
尽管她全身上下都涂了褐料,将那美艳的芙蓉玉面遮挡了个干净,可那一笑,仍是让人瞧得风华绝代,明若皎皎。
事已至此,陆子虞倒也不怕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张延。她相信以颜如玉的手段,纵使是四皇子和王皇后,也绝对在他手里讨不了好。
大理寺少卿一职,能在这金冠玉年就牢牢坐稳的,颜如玉恐是东瀛第一人。
这其中除却有跟了个好主子的缘故,更多的是手段和心计...
翌日,朝堂之上气氛诡谲。
王皇后跟前摆着一层厚厚纱帐。
幸好那纱帐垂叠交缠,如块儿锦缎,若不是有纱帐挡着,她那复杂痛苦的神色,恐会被满朝文武尽收眼底。
金玉护甲嵌在掌心肉里。
心里的绞疼,比之肉体上的更甚千万倍。
瀛钊身世早就在昨日流传而出。京中大街小巷,处处可闻这消息。
大到七旬老者,幼到黄口小儿,无一不知右相王府的丑事。
这会儿,怕是路上的野狗听见这椿事儿,也会参合跟着叫两声。
可王皇后怎样都想不到,那男人听见了这消息时,不是先赶着进宫来问自己此事真假,而是漠不关心,就像这事儿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的心肝,难不成真是石头做的?
王皇后满腔怨愤,凤目透过重重纱帐,如携着尖锥一般,将不甘和痛恨钉在王渝州的身上。
“右相。近日京中流传了不少你的风言风语,怎么您也不解释一番?”李阙神色讥讽,当着百官的面呛声冷道。
王渝州骤然眉峰一拧,心里恨不得将李阙给大卸八块儿。
这老东西,又来寻他的事儿!
殿上人齐刷刷地望向王渝州。
有偷偷打量,自也有明目张胆瞧热闹的...
“清者自清,本相何须解释?”王渝州冷哼一声,似有些不悦,“眼下我朝内忧外患,诸位该操心的,一是南疆战事,二是...”
他鼻息短促嗤了声,挑眉若有所指般又朗道,“二是要当心,前朝恐怕早有人做了通敌卖国的之事。您说是么,四皇子殿下?”
第三百三十章:分崩
被王渝州这么一点,百官倏然就想了起来。
二皇子身世虽有异,可毕竟只是市井谣言,很难说死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
兴许是有人见不得王皇后掌权,故意捏造了这事儿,想让百官们以此逼迫王皇后交出龙权。
倘若王皇后手中权利被覆,那最后又会是谁能占尽便宜?
九皇子在南疆,二皇子被软禁在宫中,六皇子更是个人尽皆知的草包。
谁能占尽便宜?答案跃然纸上!
四皇子瀛栖,生母压根儿不是金岐舞姬,而是金岐三公主——慕云裳。
这消息可不是从市井街巷流传出来,而是宗正寺少卿张延亲口说的。
四皇子,该不会是...
一道道猜疑、戒备的目光落在瀛栖身上,好似就认准了他是个通敌卖国的乱臣贼子!
瀛栖藏在袖下的大掌不由紧攥成拳,他俯眼垂眸,让人琢磨不清他在想着什么。
“四皇子怎么不说话?可是也被自己身份给惊着了?”王渝州扭头看向瀛栖。
他神色戏谑,犹如茶楼中悠闲惬意等着看戏的官老爷。
瀛栖忍下心头那濒临喷薄的怒意,桃花眼微扬,直截了当对着王渝州呛声道,“本殿对自己的身份确实不知情,右相若是乐此不疲往本殿身上泼脏水,不知到底居心是何?”
他那略显妖娆的桃花眼眯了眯,藏尽一丝杀意,“市井上传言二皇子乃是右相与王皇后的独子,这世上可没有空穴来风的事儿。我父皇如今病重在龙榻之上,右相身为朝堂重臣,不帮着管理朝政也就罢了,怎么还...还...”
剩下的话瀛栖似有些难以言表,俊面颇为煎熬。
越是遮遮掩掩,才更能让人想入翩翩。
话声掷地,这朝廷上风气又是变了。
刚才那些怒目冲冲审视着瀛栖的一杆子大臣,如今又朝着王渝州递去了怀疑的神色。
二皇子、四皇子如今身份都出了岔子,这能继承大统的,一下子就只剩下两位皇子了...
九皇子远在南疆,纵使想这时候夺嫡,可手臂也伸不了这么长,操纵不成京中局势。
再说六皇子瀛涟,昔日有左相帮扶还能勉强在这皇位脚下拱一拱,如今左相与六皇子府撇干净了关系,瀛涟不说烂泥扶不上墙,可比肩九皇子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京中的乱局,他可筹谋不出。
百官疑惑,这两桩事儿到底是如何泄出来了。
王渝州听见瀛栖话茬对自己含沙射影,他不由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夜旧事,面庞阴沉如骤雨。
怎么可能...
当年,那碗避子汤是他看着让人灌下去的。
王渝州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冷眼扫向纱帐后的曼妙人影,只觉得心中厌恶难耐,阵阵泛着恶心。
真不愧是王妙毓,竟然歹毒到连自己的儿子都算计在内!
她为了将自己拉下马,便是不惜一切代价,愿让瀛钊身份这辈子背上污点,遭人猜忌嘲笑。
眼下,王渝州全然把今日朝堂闹剧归为王皇后的阴谋手段。
在他看来,那女人早已经心智癫狂,只要是为了权欲,便可牺牲尽一切!
只是他不知,那追权逐利的女子,曾经也是满怀赤诚,心思纯善。
她是变了,可也是因他而变...
“四皇子休要一派胡言。我王氏一族家训森严,万般容不得您这双血皇子的诋毁!”王渝州一派正色,与瀛栖在朝堂上激言争辩。
雅文库
“够了——”王皇后用力拍下龙胆,身子颤抖不止,“在还未查明这两桩事情真相前,若再敢有人拿这事出来寻衅,休怪本宫不客气!”
就算龙胆震得她手心发麻又有何用,皮囊下的腐木心,早就品不出人生百态了。
王渝州先是一怔,不曾想过王皇后会对这件事儿反应如此之大。只不过他就怔神一瞬,便顷刻恢复如常。
理了理思绪,王渝州觉得以那毒妇的性子,定是在逢场作戏罢了,想引百官相信瀛钊的身份与自己有纠葛。
她既然想亲手毁了他,毁了王家,那自己若再不反击,岂不是就要被人奸计得逞了。
王渝州本想坐收渔利,等众人都斗得你死我活之后,他再乘虚动手夺权,一举收下九珠龙椅。
只不过,如今市井都流传瀛钊是他同那毒妇的独子,就算百官明着不说,可背地里定是会讨论此事,只要有消息流传,难免有朝一日,这事情涌入昭帝的耳朵中。
帝王心最是难揣测。
可王渝州伴君多年,差不多将昭帝的心思摸透了个七七八八。
昭帝本就对王氏一族怀有戒心和敌意。
若真有一天,昭帝身子骨渐渐好转起来,那等着他重登朝堂之时,兴许便会借此事为噱头,跟王家清算一大笔旧帐。
王渝州心思深深,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他深谙权谋之道,更是明白,若王皇后最终坐上了龙椅之位,那东瀛兴许从今往后,便再无王氏一族。
既然那毒妇都把刀给架在他脖子之上了,就只能撕破脸皮,好好与她斗上一斗!
百官各怀心思散了朝。
清水巷,陆国公府。
陆子虞早早候在门外,一瞧见父兄马车而归,连忙笑盈盈迎了上去。
陆瑾延掀开帷裳,见爱女在门前等候,不由捋须大笑着下了马车,“妙哉妙哉。今日朝堂之上,那一出大戏真是比茶楼里的话本子还唱的精彩万分。”
“怎么个精彩法?”陆子虞佯装称奇。
“你还不知道?”陆之庭下了马车凑过来。
他瞪着眼朝陆子虞急声道,“宗正寺少卿张延,竟然亲口说四皇子母亲乃是金岐三公主。还有那二皇子瀛钊,听市井流言传,他是右相的独子...”
陆子虞美眸圆睁,好似铜铃滚滚。
她惊声不可思议道,“那岂不是,右相和王皇后...”
话没说完,陆瑾延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咱们进屋说去。”
他兴冲冲搓了搓手,咧着牙花子往书房迈步而去。
那步履矫健如飞,瞧着根本不似知命之年的人。
陆子虞见父亲这般松快的模样,心里多少也能猜着几分今日朝堂之上所发生的事情。
两个皇子的身份被揭破,使得王皇后、右相,四皇子三人相互猜忌,生恨。
京中局势越是混乱,才越是安全。
三方制衡,总比一家独大的好。
狗咬狗起劲儿了,便不会光想着去祸害旁人...
第三百三十一章:心事
南疆靠海,冬风湿润阴冷。
那种冷不似京中北风汹涌,刮在脸上如同被无数刀割般。南疆的风是那种种缠缠绕绕,像是被浸过冰的麻绳捆扎身上的冷,打在人身血肉之上,不见得能舒服到哪儿去。
瀛夙手执秘信坐在将军椅上,狭眸忽明忽暗,沉浮如潮。
这信是颜如玉差人来传的,信上交代了如今京中局势动荡,几方势力已经按捺不住那深藏于心的谋反之意。
只是让瀛夙不曾想到,这滩浑水,竟是自家娇娘一手拨弄而成的。
薄唇微微轻勾,携了一丝笑意。
他心如明镜,知晓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自己...
虞娇娇定然以为他不知京中局势如何,领兵在外也不顾上收拾这烂摊子,故而出手引王皇后、瀛栖,王渝州三人成了狗咬狗局面。
只有这三人相互猜忌、争斗,才可为他归京坐镇拖延下时间。
可他倒要辜负娇娘的一片心意了。
指尖将秘信翻了个面儿。
看到最后之时,瀛夙盯着信尾那熟悉的名字不由眯了眯眼。
言怀瑾...
他瞧得出言怀瑾对虞娇娇藏有心思,虽然那心思没摆在明面上,遮遮掩掩不容易让人发现,可他瀛夙不是个痴傻之人,自然一眼就能看穿。
他多想将心头之事全然倾诉说给虞娇娇听,可担心说了太多,恐让局势生变。她最是顾虑陆国公府的安危,若把这件事儿告诉了她,无疑等于是硬把陆国公府拽入这局中。
他不能这般自私...
更何况,自己身在南疆,不能时时刻刻护着她,护着陆家。只有对此事闭口藏舌,让人查不出半分蛛丝马迹,这样对她,对陆家才是最为安全妥善的打算。
可他又怕...
怕虞娇娇不明真相,到时痛心不已。
瀛夙捏起桌案旁的茶盏。
茶盏上描着几朵绽放华芳的墨玉牡丹,似虽着茶香浮动,摇曳生姿。
“殿下,军营外发现了一个行事鬼祟之人。”身穿银甲,姿容昂昂的秦桥从外走了进来。
他先是朝着瀛夙屈膝施礼,后又恭敬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从那人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信封已经被撕开了。
秦桥规矩仔细,定不敢擅自先把这信给看过一遍再拿来给瀛夙瞧。
既然他不敢看,那定是门外被抓的那位行迹鬼祟之人已经早早看过了。
瀛夙把信接过来,小心将信纸摊开。
信纸略有些潮湿,应该是到了南疆有些时日。
瀛夙俯眼看着手中的秘信,虽是一言不发,可他神色略有玩味,兴趣...
眉梢一挑,看向秦桥,“把他带进来。”
秦桥颔首称是,挎刀迈步朝外走去。
不过一会儿,他手里便是拎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人走进军帐之中。
被绑着的人胡子拉碴,面庞黝黑如炭,身上穿着粗布短衣。
明明像是个樵夫的打扮,却不知为何竟携三分矜贵傲气,一双眼睛更是清亮出尘,黑白分明。
瀛夙望着帐中那黑瘦狼狈的男子,“小魏将军千辛万苦来寻本殿,怎么见了面,又不吭声了?”
黑瘦男子听着瀛夙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他身子僵了僵,半晌才嘶哑着声音开口道,“不愧是九殿下。那信上只字未提我的身份,不知您是如何猜到的?”
秦桥听着二人对话,难掩心头吃惊骇然。
小魏将军?
魏峒!
大将军魏晟煜之子怎么会出现在南疆?他不是离京寻道去了么...
当初魏峒是逃京,魏家碍于颜面,便对外称魏峒离京去了乡村野山寻仙问道了。
瀛夙知晓魏峒来找自己打的什么主意,若有旁人在,他绝对会顾虑左右,不敢全然把事情袒露交付。
瀛夙望向秦桥,“本殿这儿无事,你且去帮忙陆将军吧。”
秦桥是个爽快的汉子,又对瀛夙深深信服。
让他出去,他也没磨磨唧唧再三去劝阻。
“是!”秦桥利落施礼告退,把帐子腾出来给二人谈话用。
“人已经走了,你倒也不必顾虑这儿会有老四的探子。”瀛夙抻手给魏峒引坐,顺带也给他斟满了一盏茶。
魏峒并未抬步坐在瀛夙跟前,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眼中布满无奈痛惜,“殿下才谋无双,可否出手救我父亲。”
“你父亲与瀛栖早在多年前就虎狼勾结,背地里不知做多少了通敌卖国之事,又让多少无辜东瀛将士前去金岐送死,只为帮瀛栖在金岐铺出一条夺权的血路。”
瀛夙呷了口茶,声音略有些发冷,“你让本殿出手救你父亲,等来日你父亲罪责通通被公之于众,本殿不就成了他卖国求荣的帮凶?”
话声掷地,魏峒面如死灰。
他恨自己当初没能劝下父亲不要贪权恋势。
瀛栖的身份他早就怀疑过,明明是位金尊玉贵的皇子,怎可能好心把皇位让给他父亲来坐。
他从前只以为是瀛栖诡计多端,想先借父亲的兵权和魏家死侍,将京中其余几位皇子给铲除为快,等京中再也没有能挡着他路的人时,就会显露狼性,忘恩负义将他父亲给绞杀在龙椅之旁。
这事儿他想了多年,也劝了父亲多年。可每每提及之时,都是被父亲扯着脖子训斥一番。
离京前,他总算查出了瀛栖身份,前往大理寺探望小妹之时,顺带把这消息一同告知了她。
魏峒如何都想不到,四皇子瀛栖竟然是双血皇子,母亲不是金岐舞姬,而是金岐三公主——慕云裳!
当他查明真相的那一刻起,再旁观这盘棋局更是清明无比。
瀛栖野心勃勃,他不仅是要吞下金岐,更要一举将四国万域收入囊中。
只是他父亲早被权欲熏心,竟相信瀛栖那小人会将东瀛皇位拱手送给他。
眼下,瀛栖以魏晟煜性命要挟魏峒听命与他,魏峒早明白瀛栖此人信不得。
可毕竟自己身上是流着魏家的血,就算不愿受权欲束缚,可父亲性命危在旦夕,他怎能袖手旁观?
走投无路之下,魏峒还是决定前来寻求瀛夙的援手。
毕竟这位殿下正直重信,甚有君子风雅和气度。不似瀛栖那虚伪之徒,将帮过他的人利用个彻底,就要绞杀丢弃。
若他真照着瀛栖信上说的那般行事,等尘埃落定之后,他们魏家还是要被按上个叛国之罪,送去午门斩首示众。
可如今听着九皇子话中之意,似乎并不愿出手帮他。
魏峒沉沉叹了口气,眼窝子发红,心发酸...
瀛夙端详了他一会儿,撂下茶盏开口道,“你救父心切,终归算是个铮铮儿郎。本殿纵使觉得你父亲该遭千刀万剐,可见你善孝满怀,便是不忍辜负了你。”
魏峒慌乱抬首,声音颤颤,“殿...殿下的意思是?
瀛夙勾唇,“如你所愿。”
“殿下需要我做些什么尽管吩咐便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瀛夙睨了眼桌案上的秘信,那是瀛栖传给魏峒的,“刀山火海便不用了。不过,本殿确实需要你做一件事儿。”
魏峒忙道,“殿下请讲!”
瀛夙眉眼深邃暗暗,喜怒难分。
良久,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将计就计...”
第三百三十二章:传情
将计就计?
魏峒听见这四个字不由一愣。
瀛夙走至他身旁,抬手先把人给扶了起来,后又低声将自己的打算漫道而出。
一席话听完,魏峒忍不住双目圆睁,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样望着眼前身修如竹的男子。
那运筹帷幄的计谋,世间恐怕再无儿郎可想得出来。
送走了魏峒,瀛夙撩袍正身坐在将军椅上。
不得不说,魏峒的到来却是能让他的计策更显得无绽可破。曾经他还思疑这一计能不能骗过瀛栖,如今算是有个十成的把握。
这出戏一旦唱开了,京中那群狼子野心之徒定然是要争个你死我活。
只是,他心疼自家娇娘...
虽然离京之前,他多次提醒让她相信自己,可事态若出,难说那分冷静能不能持住。
瀛夙疲惫揉了揉眉心。
他待旁事从来都是干脆利落,丝毫不手软,哪有现在这等无计可施的模样。也只有对她虞娇娇的时候,那是百般无奈,瞻前顾后。
说吧,他算是把她扯进这混沌局中,不得安宁。
不说,又是怕事发之后,那可怜人儿香泪滚滚...
“爷,这是京中送来的东西。”茯筠眉开眼笑着从外头走进来,他怀里还抱着一个软溜溜的包袱。
瀛夙抬眼看过去,刚瞧见包袱上那结扣的花样,便忍不住从椅上站起了身子。
他伸手将茯筠怀里的包袱拿了出来,声音冷冽不悦,“以后不准将这东西抱在怀里!”
茯筠似如闻见了一股子酸醋味儿,赶紧点头如捣蒜。
看样子,不必他多说,这位爷已经认出手里的包袱是谁送来的。
瀛夙将手中的包袱搁置在桌案上,正欲解扣,瞥见茯筠还傻不愣登杵在原地。
他俊眉一蹙,更冷三分,“还有事儿?”
茯筠一激灵,忙是手足无措着摇头摆手,“没...没事儿了...”他赶紧转身一溜烟窜了个没影儿,过会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讪讪将脑袋一半露在帐子外,“爷,最近怎么没瞧见墨崖?”
这事儿揣在他心里已久,只不过今日才好意思去问。
墨崖那厮自从来了南疆,这人就如同蒸发似的,再也没瞧见过一面。
茯筠见自家爷整日也没提什么,可他不知为何,竟有些担忧那黑脸阎王。
离京之前,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墨崖的脸给医治好了。
不得不承认,那张脸治好之后,确实俊朗不凡,英气可餐...
难不成,墨崖仗着脸被医治好了便就去风花雪月,勾搭人家姑娘?
想到此,茯筠气呼呼鼓起了腮帮子。
瀛夙捂着包袱里露出的一小块儿海棠缎子肚兜,眼风凌厉似剑朝着茯筠扫了过去。
他言简意赅,只道出一字,“滚!”
茯筠肩膀一哆嗦,赶紧灰头土脸缩着脖子滚远了。
奇了怪,自家爷怎么发这么大的火?难不成那包袱里有炮仗...
待帐外总算静了下来,瀛夙才背身挡在桌案旁,将那小巧的包袱彻底解开。
香艳艳的海棠肚兜被他指尖儿勾挑起来。
肚兜上,还残留着淡淡荼芜香的气味儿。
应该是贴身穿过没洗的...
瀛夙喉咙发干,执起桌旁的茶盏往嘴中灌了一口。
浑身的燥意根本压不下去。
那海棠娇的肚兜上似乎正被火烧着,灼着。
滚烫的温度从滑溜溜的缎子上涌入他指尖儿,在从指尖儿蔓延开,顺势将他半个月来对她的思念、牵挂焚烧至更烈。
这磨人精,隔着千里都不老实,竟然胆子大到用这法子来撩他?
瀛夙俊面微微泛红。
他没将指尖的艳物重新搁进包袱里,反倒是小心收入了怀中。
那包袱里头还有一个鼓囊囊的套包,用细软的绸缎裹着。拎着有些沉甸甸的,还有些硌手。
套包花结之处,塞着一封信。
瀛夙抽出那封信,柔中带急将信摊开。
那上头,尽是写着羞人的话...
不是说今日穿了什么样式的小衣,就是说盘了多少次手串,又从画册中学了什么花样。
总之就没一句正经的话...
不过也是,正经人谁给人家儿郎千里送肚兜?
这般做法,甚是“虞娇娇。”
大胆,露骨。
一纸信封里,足足塞了七八页的信。
信中,对京中局势只字未提,全然袒露的都是女儿家的绵绵情意。
瀛夙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生怕不小心漏下了什么。
写这多字,她倒是不嫌手疼。
翻到最后一页时,瀛夙神色倏然有些动容。
“带等春时,盼君红衣白驹,伴雁双双从南归。”
红衣,大雁。
瀛夙放下手里的书信,他眉眼温温望着那小巧的套包。
修长的玉指缓缓将结扣挑开,好似在拆着什么最为宝贵的物件儿。
入眼,是一捧嫣红。
瀛夙将套包里的东西给抖落开来,竟没想到会是一袭给儿郎穿的红袍嫁衣。
那红袍料子极为罕见,应该是花了不少心思才寻来的。袍上领口,绣着最为繁复的缠枝合欢纹,绣工算不上精湛,有些地方细看,还能发现走错了针,花样不齐。
瀛夙不必推敲,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自家娇人儿亲手绣制的。
清隽似玉的面庞,心疼难掩...
京中一连好几日都下了大雪,满宫的屋脊飞檐都笼着厚厚的一层白,好似铺了棉絮。
凤霞宫,王皇后捧着手炉疲惫倚在床榻上,凤眼微阖,似是睡着了。
梅英推开折子门进屋,身上携了些风雪。
她用干帕子将身上的雪水给掸了掸,迈步急急走至王皇后身旁低声细语道,“右相府这几日面上太平的很,可背地里有不少官僚进进出出。”
“他没派人去打听钊儿的身份?”王皇后阖着眼轻问,捧着手炉的掌心紧紧收缩,手背上的青筋绷如山脉。
梅英顿了半晌才道,“右相似乎根本不曾怀疑过二皇子的身世,他这几都忙着——”
话还没说完,王皇后掌心的手炉便是用力砸在地上。
“不曾怀疑?他疑心病那般重,竟然会对钊儿身世深信不疑?这简直可悲可笑!”王皇后明明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可凤目睁开之际,却还是流露出一刹悲凉。
那男人定是把钊儿当成自己要陷害他的工具罢了,他觉得自己为了权欲会不惜一切毁了他,故而根本没想过怀疑。
好!
他王渝州一如当年那般,薄情的很呐。
看来她昔日苦苦哀求的诅咒,还是被老天给听见了,也灵验了...
那老东西最是重子,自己偏就要让他的孩子认别人为父。
等到他临死之时,她在将这秘密道出,让那畜生到阴曹地府里再悔恨去吧!
第三百三十五章:硝烟
屋外,寒风猎猎敲打着窗棂,簌簌落下一地盐花白雪。
王若茀瘫坐在床榻之下,她双目空荡涣散,怨泪止不住滚落在脖颈、衣襟之处。
太累,只觉得自己每日都如同那热锅上的蚂蚁,进退两难,煎熬不堪。
“王家女”一词从来都不如旁人看到的那般风光,虽是受尽天下女子羡艳,可皮囊下的深深苦涩、无奈,又要同何人说?
爱而不得,死而不舍...
她与姑母,之所以这么多年相处亲昵,无非是因为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罢了。
她们都尝过王家给予的痛苦,不管是情爱,又或是被剥夺的稚幼之年。
那是此生灼烧在身的疤,是今世烙印于心的恨!
王若茀无声哽咽,咸涩的泪珠灌进她嘴里,涌在她心头。
她最爱吃蜜饯,因为“苦”尝的太多,而“甜”又从未得到过...
她这辈子最恨两件事,一恨自己投身将相富贵之族,二恨自己是个女儿身。
可是,她也有不悔的事。
那便是与他相遇。
王若茀深知,就算没有体内的情蛊牵引,她仍是会无可救药的爱上瀛栖。
他是她的劫难,亦是她的期盼。
在家族与情爱二者之间,她终是选择背叛家族,奔赴情爱。
王若茀抹泪撑起身子,她步履蹒跚走到书桌旁,将母亲刚才说出的那一连串儿名字,一丝不差落于纸上。
写罢停笔后,她俯案崩溃。
泪如滂沱,嚎啕悲泣...
陆国公府,揽月阁。
陆子虞身披木槿花素色大氅在院落之中无聊着堆雪,她小手被冻得通红,还有些酥麻麻的痒意。
她这辈子,还是头一遭见雪呐!
本该是欣喜邀来一众人打雪仗,可京中局势动乱,也没那个心思玩闹。
这真是憋在屋里忒久了,忍不住出来透透气儿。
算算日子,她的包袱应该早就抵了南疆,自家爷也该是收到了才对。可一连多日,怎么半些风声都无,更别说派人回来传信...
还有她写给二哥哥的信,也如石沉大海,鸟遁云空。
陆子虞近来有些心绪不宁,她隐隐觉得南疆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儿。
正胡乱猜想着,落宁急匆匆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小姐,小姐——”
陆子虞撂下掌心的雪球,刚巧不偏不倚砸在团子的小脑袋上。
肥溜溜的身子打了个激灵,赶紧深一脚浅一脚的扑腾没影了。
“什么事儿这么急?可是南疆有信传来?”陆子虞顾不上找团子,喜眉笑目朝着落宁问声道。
“南疆?”落宁身子一顿,神色茫然。好半晌她才迷瞪过来小姐问的是什么事儿,“南疆还没信传回来...”
陆子虞肩头一泄,眼里的喜气儿倏然消散。
娇唇微微撅起,似有不悦,“那是什么事儿?可别又拿着乱七八糟的账簿来惹我。”
自家三哥整日去穆府同婉婉谈情说爱,这暮沧斋的进账、支出好些天都没人打理了。
府里上下,也总算都知晓他们三少根本不是什么守财奴,人家彻彻底底就是位大情圣...
落宁掩唇笑了笑,忙走上前搀扶着自家小姐进屋,“谁敢拿账簿来惹您发恼?外头冷,咱们进屋里去说。”
二人先在屋外跺了跺脚,将绣鞋上的碎雪给跺掉了些才走进屋中。
“神神秘秘,到底是有什么事儿说?”陆子虞将大氅解下,只穿了身桂子绿的缎窄锦衫。
屋内热腾腾的,火炉子烧得正旺。
落宁抻手将自家小姐的大氅接过来,抖落了几下,才挂好在木施上。
她眉眼欣慰,“这二月都快出了,再过些日子便是要等着立春。”声音顿了顿,带了些许颤颤,“立春往后再数个十五日,可就是您的及笄生辰了。”
等着及笄已过,九皇子也差不多该从南疆回来了...
一想到自己从小贴心照顾的人儿要出府嫁人,落宁眼窝霎时红如兔。
陆子虞深知落宁是个多愁善感的主儿,平日里瞅着她没心没肺,可那细腻绵绵之处,都毫无保留给了自己。
“哭个甚?出嫁了你便是不跟我了?”陆子虞佯装恼怒去替落宁擦泪,“本娘子可把话说明白了,除非有个待你极好的汉子来求着跟我讨了你,否则你哪儿也甭想去!”
落宁正是情到伤感之处,一听自家小姐打趣她,面颊比那眼窝更是要红个三分。
“哎哟,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哭上一通?”落宁抹泪气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支模样精巧的牡丹钗,“这是暮沧斋掌柜送来的,说是拿给您一瞧便能明白。”
她将手里的牡丹钗递给自家小姐。
陆子虞接过,轻车熟路将那牡丹钗给分解成了两块儿。她摘下耳坠子,用着耳钩小心将那牡丹钗柄里头塞的东西给勾了出来。
落宁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
“这...这...”她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钗柄里头塞着一小缎儿软烟罗。
陆子虞没急着同落宁去说道这事儿,她不紧不慢地将那软烟罗给展开。
上头写了一连串儿的名字。
这是?
陆子虞端详了片刻,终是明白这软烟罗上记着这么些人名作何。
这些都是王氏一族的幕僚之臣,有些官阶算不上大,可手中握有实权。
让陆子虞没想到的是,右相幕僚之中,那些自拟清高,文绉绉的高官少之又少,反倒是一些七八品的小官多至无数。
那些七八品的父母小官们看似如蝼蚁,实则大有所用。小到管理百姓吃穿用度,大到京中四街值守,若是其中一环有岔,整个京城百姓恐怕都要遭殃。
陆子虞从没想过王家的势力会如此根深蒂固。就好像一棵榕树般,枝叶落入水中,还会增添新芽。
事到如今,陆子虞竟然有些佩服王渝州的隐忍。
这股子磅礴势力凝结而成,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若是王渝州知晓二皇子瀛钊就是他的独苗,兴许手段会更为狠辣,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还可淡然先找幕僚商讨出个万全之策。
陆子虞捧着手中的软烟罗,她看的仔细,美眸不放过任何一个字儿。
软烟罗上,有一位幕僚小官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寻街校尉——常辽。
这不过是一个闲散官职,连同芝麻官都算不上。
可陆子虞发现,软烟罗上记录着这位名唤常渊的寻街校尉,是这些日去往右相府次数最多的人...
第三百三十六章:战归
自从瀛钊、和瀛栖身份皆传出异端,这京城就已经开始不太平了。
右相联手府中幕僚之臣,每日在朝堂之上细数王皇后管理朝纲不严之罪。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右相这是想要夺了王皇后的权,故而打算给王皇后按上莫须有的罪责。
只是王皇后也不虚,她多年来利用瀛钊的身份收揽人心,如今也在麾下招了不少元老重臣。
瀛栖虽是隔山观虎斗,可暗中的动作也没少做。
前些日,有不少右相府的幕僚都是突然在家中暴病而亡,那死状极为惨烈,身子上还爬满了腐虫。
三人相互牵制,亦在相互试探...
夜沉,四皇子府。
寒风渐有暖意,应该是离立春不远了。
瀛栖坐在书房中的圈椅上,手里执有封秘信,信上写了一连串儿的名字。
他执起蘸有朱砂的毛笔,手腕一勾,将信上的一个名字给划了去。
已死之人,倒也不必留名于世。
眼下南疆战事还没落定,心头大患不是一时能除的,他没必要全把心思浪费在南疆之事上。
京中,右相势力盘根节错,对皇位虎视眈眈。王家毒妇执掌前朝、后宫,圣人的性命被她牢牢捏在手里,倒是让不少元老重臣乖乖对她俯首听命。
既然南疆战事还没个准数,他倒是可以先将京中那些碍了他路的虎狼之辈通通给打理干净。
“殿下。”骨仆阴哑的声音从外传来,让人听着只觉得比那寒风更是彻骨冷冽,“南疆传消息回来了。”
话音刚掷地,房门蓦地就开了。
瀛栖俊面紧绷,桃花眼中翻涌着层层暗光。
他的手指死扣在雕花门的空隙之处,僵颤不止。
喉咙滚落了几下,半晌他才哑声问,“如何。”
骨仆一言未发,从怀里摸索出了一封信递给瀛栖,“这是小魏将军亲笔写下的,还望殿下过目。”
瀛栖急急接过信来,站在门边就把信头给撕开了。
里头是一张薄薄的信纸,可他拿在手中,竟觉得似有千金重。
会是如何?
心里微微打鼓。
那又喜又怕的情绪,如水火交融,在他体内汹涌狂奔。
信页摊开,瀛栖双目猩红。
忽而,他仰天大笑,淋漓畅快。
信纸被死死攥在掌心之中。
他等了这么些年,终于是等到了!
“传我金岐平阳王号令,命骨家精锐潜入东瀛京城,欲助我春时夺下东瀛,吞并江河万域!”瀛栖神色冷傲,一副上位者的君王姿态,高扬着头颅下令。
骨仆谦卑屈膝跪地,右手成拳搁在自己心间,“属下领命,这便去召集骨家精锐进京。”
若是以往,瀛栖这时候定然会抻手将他扶起,可如今瀛栖纹丝未动,眉眼皆是睥睨不屑。
心头大患既已经除掉了,那从今往后,世间再也没有能让他心怀忌惮的人了!
骨仆跪在地上。
宽大的黑袍斗篷,将他狰狞面庞上的漫漫冷意掩了干净。
这场战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立春前三日,南疆战讯传至京中。
金岐和东瀛在南疆谈和,等夏旬时,两国各派时臣交涉。
谈和?
这场战役,是九皇子和陆家二郎亲自领兵征战。
二人一个有谋,一个有勇,搁在一起该当是把那群金岐鼠辈揍的嗷嗷叫才对,怎么如今就不明不白的谈和了?
京中百姓虽然心里愤愤不平,可好在战事已稳,家国无忧。不必整日提心吊胆守在家中,生怕马蹄疾疾,敌兵破城而入。
陆国公府,前厅。
“什么!谈和了?”陆瑾延撂下茶盏,面上有些不可置信朝着阿禄看去。
“谈和了也好,老二不是能赶紧从那湿潮潮的地方回来。”沈岚宽慰笑着拍了拍陆瑾延的手臂。
“妇人之仁!”陆瑾延胡子一吹,脸一板,“金岐人虽是骁勇善战,可计谋寥寥。说白了,他们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哪能比得上我东瀛儿郎?”
听见“谈和”一词,陆谨延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
“父亲黑着个脸作何?”陆子虞捧着手炉笑吟吟打不远处走了过来。
她面容娇艳如芳菲,比瀛夙几个月离京的时候,似乎长的更开了些。
那身姿华容婀娜,步履扶风弱弱,饶是月婵仙娥,也不及她陆四娘媚艳半分。
陆瑾延闹着脾气不想吭声,这话茬只好被沈岚给接了过去,“兴许是因为你二哥哥这些日都没往家里递信吧。不过战事已平,这递不递信也都一样。”
陆子虞惊诧挑了眉梢,“四娘原以为二哥哥只是未曾给我递信,没想到他竟然连爹娘也都没给信?”艳生生的朱唇撇了撇,瞧着似有几分不满,“等着二哥哥归府了,我定要让尧姐姐好生教训他!”
除了教训二哥哥,还有那位爷也是一样欠收拾。
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只给她递了一折信?
真是忒不像话!
再过半月,便是自己及笄生辰。既然那位爷总是这段时日吊着她,那她也效仿此举,把这婚嫁大事儿也往后顺顺。
反正她刚及笄,又不是耗不起?
陆子虞心里虽是这般倔强想的,可真正等到南疆军队归京之时,她还是盛装打扮,一早便去了朱雀大街迎候。
立春这日,乍暖还寒。
满京的花枝刚露出娇软嫩芽,雁栖湖结了一冬的冰霜,总算也消融了些。
将士们归京,虽并未打了胜仗,可好在边关安危已定,百姓也能无忧乐呵着过上一段儿好日子。
陆子虞身穿银霓红细花丝裙,云鬓层叠,妆容妩媚。
她站在朱雀大街,美目尽是眷恋望着街头。
她在等,等心上人骑马伴雁归...
正阳之时,马蹄隆隆之声从南约约传来。
那声音不匆不忙,却如春雷滚滚,沉闷厚重。
来了!
南疆的军队归京了。
红漆铆钉木门缓缓大开,守门的城防营将士朗声齐道,“虎将归京,万家来贺。”
街道两旁的百姓们正欲雀跃欢呼,可一瞧见那率先进城将士们的打扮,瞬然喊不出声音来了。
令人敬畏的黑甲之上,竟然挂着一丝白。
离近了看,才发现那抹白是系在手臂之处的。
东瀛规矩,但凡是系在手臂之处的白布,皆称丧带...
第三百三十七章:棺材
正阳之时,本该日爬云顶,天光大破。
可随着黑甲铁骑入城,不知为何空中灰蒙弥漫。
低垂垂的天,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日未见,阴云起...
老一辈说,立春不见霞,这可是不祥之兆。
黑骑入京,未笑,未喜。
那一个个血气方刚的儿郎们,重回故土应该是一番久违的思念之情,就算没有昂首挺胸的自得,可收敛些的欢愉也是该有。
黑压压的军队,将士们面容悲彻,垂头耷耳。
这场战事不是谈和了么,就算他们东瀛没打了胜仗,可金岐那头自然也吃不了好。但是瞅瞅那军队之中将士们姿容愁苦,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东瀛吃了个大败仗!
不对劲儿...
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儿,能让这些虎军儿郎们萎靡不振?
“快...快看,他们手上绑着丧带呐,该不会是有人死了吧。”
人群中,一个八九岁的小娃娃口无遮拦指着将士们手臂之处惊呼。
话刚落下,百姓们齐齐朝着娃娃手指的方向仔细看了过去。
白色麻布,剪成了细条缠在将士们的手臂上。
确实是丧带!
可究竟会是谁死了,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若是普通小兵小将,能把尸体给千里迢迢从战场上带回来就不错了。
可是这些将士们,不仅神色悲郁难掩,还整整齐齐都挽上了丧带。
看样子,应该是军帐之中某个地位显赫的大人物死在了南疆。
陆子虞蹙了蹙眉,心头渐渐涌上一股子焦躁不安。
她一双美目紧紧锁着入城的军队,好似在急迫寻望着什么人。
两日前刚精细挑染过的蔻丹指甲,此时被用力攥在掌心之中。
枣红色的汗血马,昂头入了城。
陆子虞呼吸一窒,娇躯僵颤在原地。
待马驹半个身子过了城门,马背上的人影也渐渐露出了面。
略显魁梧壮硕的身躯披了玄墨刺兽甲,头盔未戴,环抱在右手臂弯之处。
来人面容挺俊,宝剑眉锋利招展,寒眸星光熠熠,一柄玄铁长刀跨在腰间,更是为他添了几分英气潇洒。这堂堂威仪的面相,不是金吾卫将军陆家二郎还能是谁?
瞧见自家二哥安然无恙,陆子虞悬提着的心口微微放下了一些。
刚是想轻吐一口浊气,又蓦地心弦崩断。
她瞧见,二哥哥的手臂之处,竟然同样也是系着一抹白...
那惨白刺目,如刀剑一般,分毫不留情的戳入她心口。
谁的死,能让这位三品将军也佩戴着丧带?
心头惶惶愈发强烈。
马驹嘶鸣,众人的目光随之被牵引过去。
高耸的铆钉红漆城门外,白驹踏蹄缓缓来。
陆子虞眼睛不挪半分,她咬着牙,攥着手,死死盯着城门的方向。
是他!
一定要是他!
白驹进城,轻盈矫健。
陆子虞看见了,也看清了。
她美眸紧缩,浑身冷颤连连。
马背上,空荡荡的,只有清风拂过...
白驹后面,跟着一行身穿丧服的三十六位健壮儿郎。
他们肩膀之上,还扛着一口檀木香棺。
陆子虞舔了下干涩的唇,轻轻蠕动了几番嘴皮子,却连个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想要把落宁叫来问问,那些儿郎们肩上扛着的,究竟是不是棺材!
话就在嘴边儿,可她的喉咙好像正被人用一双大掌锢着,把她嘴里的声音都给掐断了似。
其实陆子虞知道,那是棺材。
兴许,还是她心上人的棺材...
她没哭、没闹,像是一尊木雕站在原地,愣愣望着朱雀门外,仍盼着她心上人的身影。
等啊...等啊...
可那位爷就像是故意躲着她一样,迟迟不肯露面。
百姓们悄声议论开,为何大军已过,却没瞧见九皇子?
九皇子难道还没归京,还是九皇子在南疆之处遇了险?
又或是,九皇子在刚才从他们面前经过的那口檀木棺材之中?
百姓们傻了眼,也蒙了神,可却没人敢把心头的猜测给说出来。
一是顾忌这事儿还没确定,若是敢胡说八说,恐怕是要吃牢饭的,二是觉得,九皇子持冠世之姿,才华横溢无人能及,老天定不会天妒英才,轻易要了那金玉儿郎的命。
“落宁。”陆子虞艰难道了一声。
她强撑着笑意,故作镇定扶了扶发髻间的朱钗,“他不在这儿,兴许先是偷偷去了揽月阁,打算吓唬咱们呐。”捻着帕子掩唇一笑,娇唇颤颤着又道,“这无趣的把戏,真是玩上几回都不嫌烦!”
落宁担忧望了一眼自家小姐,想去搀扶着她回马车上。
陆子虞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自顾自先转身离去。
转身迈步的那一刹,陆子虞双肩抖动不止,眼前朦胧如烟雨,踉踉跄跄朝着马车走去。
她像是丢了魂、失了魄,走在街上,总是撞着人。
“你这姑娘怎么回事儿?走路也不小心点儿,光往着人身上撞?”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被陆子虞无意撞了下肩膀子,她骂骂咧咧扭头呛声。
陆子虞对那嚷嚷声置若罔闻,甚至连耳畔的猎猎风响,大街上的熙熙攘攘她都听不见。
那形单影只的模样,将整个朱雀大街都给隔开了。
“小丫头片子,别以为是个富奢门户就能为所欲为!”那妇人还想拉扯住陆子虞说三道四。
落宁沉着脸将那妇人拦下。
她从袖口里掏出一锭银子,“我家娘子今儿心情不好,你拿了银子别去招惹她。若是觉得银子不够,明日来陆国公府找我再取。”
妇人一听落宁报出“陆国公府”,哪里还有心思敢去拉扯陆子虞。
精明的眼珠子骨碌一转,赶紧拿了银子屁颠儿着溜走了。
陆子虞动作急急挑开了马车帷裳,她以为马车之中,那清隽俊影兴许就会在里头等着她。
马车里空无一人。
轻荡荡,冷幽幽。
陆子虞动作僵硬上了马车,四肢百骸的冷意,顺着骨缝钻入她心底。
她的九郎,到底去了哪儿?
朱唇紧绷,美目混沌。
落宁撩开帷裳进了马车。
一瞧见自家小姐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忍不住就落了泪来,“小姐,咱们这就回府,回...回揽月阁!”
陆子虞垂目摇了摇头,声音虚浮哽咽,“不回揽月阁。去京郊九皇子府...”
第三百三十八章:一眼
京郊九皇子府,一驾浅色月牙缎子的马车停了下来。
陆子虞撩开帷裳下地,入眼是一片茫茫白。
白色纸糊灯笼,白色花结丧幡,白色衣袍丧服...
这些物件儿,本该在不久将来是喜色的才对。
陆子虞趔趄不稳地朝着府门前行去,她身穿细花艳裙,站在凄凄荒凉的门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皇子府中管事儿的江总管从里走出来,一瞧见陆子虞杵在门外,忙是上前迎候。
他旁日面上总是乐呵呵的,如今只能牵强展露出淡淡的笑意,“四娘子怎么来这儿了?这灵堂还没布置好呐。”
“谁的灵堂?”陆子虞睫帘猛地一颤,眼窝红了一大圈儿,可她就是把眼眶里的泪珠给死死憋着。
她脾气倔,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就算真见了棺材,也得等开棺验尸过了之后再说。
不等江总管说些什么,不远处走来一行人。
三十六个黑衣儿郎,肩膀上扛着一口檀木香棺。
陆子虞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她痴神地望着那棺材被抬进了府中。
“呦,今儿什么风能把四娘子给吹来了?”王若茀打扮的花枝招展从门内走了出来,她身袭嫣红色的蝴蝶穿花裙,头戴金钗翠翘,妆容精致,眉梢见喜。
这是府上办丧事儿的打扮,还是办喜事儿的打扮?
江总管不悦蹙了蹙眉,朝着王若茀说道,“皇子妃此等打扮有些不妥。若是让旁人瞧见,恐会说我府上规矩不严,还是请回房中换身衣裳吧!”
王若茀讥笑看他,“皇子妃?我在府上不都一直是客么?再说了,大婚当日,你们殿下一没去我王家迎亲,二没入洞房、掀盖头,这皇子妃的名头,可挨不到我头上。”
这还真是树倒猢狲散啊!
陆子虞冷眼看着王若茀急急想要和九皇子府撇干净关系。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日乞巧宴上,是你以圣旨相逼求来了这桩婚事,如今倒愿舍弃了?”
王若茀勾唇,“一个化为灰烬的人,凭什么值得我再多花心思?”
她眉梢藏着阴毒,声音狠厉着又道,“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非要以圣旨逼来这桩婚事儿么?”
陆子虞望着她。
“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个贱人!”王若茀目光凶恶,对着陆子虞咬牙狠声,“凭什么你能有父母爱护,兄长善待,才貌出众,情爱兼得?”
王若茀面目狰狞,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而我,自打出生起就受尽世间冷暖,看尽人心险恶。你活得风光艳艳,让人追捧,而我就如同那一堆腐烂的朽木。”
“我就是嫉恨你,厌恶你。你什么都有,我却什么都没有!”
王若茀凝着陆子虞那呆滞的面庞,噗嗤一声乐呵道,“如今,你也什么都没有了。如我一样,只剩下躯壳...”
陆子虞耳畔一直徘徊着王若茀的那句话。
“如今,你也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的对,自己似乎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半晌,陆子虞动了动干涩的唇,“我要开棺验尸!”
开棺验尸?这可是对死者大不敬之罪。
“哪里还有尸体?”王若茀戏谑看着她,眼中尽是得意之色。
“四娘子怕是还不知道吧。十日前,九皇子为了能早些将这场战事给平定了,他率领千骑本打算偷袭金岐粮仓,不料想竟中埋伏,粮仓里搁的都是石脂,浴火即焚,水浇不灭。”
“九皇子妃慎言!”江总管急声想要制止王若茀欲说出的话,可还是晚了一步。
王若茀朝着陆子虞步步逼近,身上的戾气和怨愤形成一张绵密的大网,丝丝缕缕将陆子虞缠绕而起。
“你的心上人,早就在烈火汹涌中沦为一捧尘埃。”她阴冷的气息喷洒在陆子虞面上,“石脂浸染了他全身,皮肤、骨骼、血肉,烧出来的火花绚烂极了,可惜四娘子你没能看到。”
王若茀,她就是一条肮脏的毒蛇,总能找到敌人的死穴之处,再给予致命一击。
陆子虞似乎被王若茀的一番话语给蛊惑了般。
她僵硬着身子杵在原地,想象着那嘶吼的大火将自己的心上人冷漠着吞噬,烧尽...
她还尚且存有一丝理智,不愿全相信王若茀的话。
“把棺材打开,让我看一眼。”陆子虞哆嗦着唇,缓缓朝着江总管望了过去。
江总管为难,“这...这...”
“求你...”陆子虞有些绷不住了,声音颤颤抖抖。
王若茀懒懒倚在门边儿瞧戏,好似自己与九皇子府本来就没多大的关系。
落宁站在自家小姐身后,她早就已经泣不成声,挥泪如雨。
眼前的身影,是那么单薄、瘦弱,往后该如何拖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躯体朝前走去...
眼见着陆子虞如此执要开棺,江总管终是叹气妥协道,“请四娘子随我来吧。”
陆子虞跟着江总管一路来至灵堂。
这灵堂布置的干净整齐,虽然还有些东西没摆置好,可瞧模样不像是今日才拾掇成的。
看来,他的死讯应该是早几天就传入九皇子府了。
陆子虞缓缓朝着木棺抬步而去。
她指尖落在冷冰冰的棺材上,一下又一下轻柔的抚摸,仿佛是在眷恋,又或是怀念。
陆子虞将双臂展开,拥着棺材入怀,她把自己的面颊紧紧贴在棺材之上,娇唇悄声呢喃,“夙哥哥,你冷么?四娘给你暖暖可好?”
声声哽咽,簌簌泪下。
她日盼夜盼,盼着心上人无恙而归,盼着自己一袭霞帔,待春色、嫁郎君。没想到,盼到最后,却盼来了一口檀木棺,还有一捧灰...
江总管站在一旁,看着那么个娇娘子痴情苦苦,他也是于心不忍,觉得可怜得紧。
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叹息着摇了摇脑袋,一言未发。
“开棺,我要再看他一眼。”
“四娘子,人已经烧成了灰土,您就算把棺材给——”江总管话没说完,便听着一道女声撕心裂肺的低吼。
“开棺!”陆子虞崩溃难言,扶着棺材瘫坐在地上,“就算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那便让他再瞧我最后一眼...”
第三百三十九章:嫁衣
“就算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那便让他再瞧我最后一眼...”
江总管心疼瞧着那正抱着棺材,哭得肝肠寸断的娇娘子。
苍老和蔼的面庞上,划过一丝挣扎犹豫,只不过未曾让人察觉而出。
“好!老奴给您开棺。”江总管应下陆子虞的请求,迈步走到棺材旁。
他伸出双手在自己衣袍之上蹭了蹭,后又将掌心压在棺材盖上,微微一用力,棺材盖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声。
陆子虞俯眼。
随着棺盖缓缓而开,棺中的景象也映入她的眼帘。
金色绣蟒的软垫上,躺着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沉甸甸的白玉坛。
陆子虞知晓,那白玉坛中,装的是自己心上人的一捧骨灰...
她跪在地上,双手扒着棺材边儿,朝里探了探身子。
细软的指尖儿轻柔抚摸着那白玉坛,就像是透过冰冷的瓷器,也能触摸着心爱之人的面庞。
一下又一下,舍不得离去。
“你怎么舍得...”陆子虞哭声凄凉,晶莹的泪珠砸在白玉坛上,啪嗒响个不停。
“春花、秋月你我都看过,夏晚荔枝也一起尝过。可还有冬雪呐?厚厚的盐雪,你可有带我瞧过?法海寺山间的凌寒冬梅,你可有折下一枝,为我簪在发髻间?”
大串儿大串儿的泪水沿着鼻尖儿滚下。
金色绣蟒的软垫上,晕着一片儿湿漉漉。
“待等春时,盼君红衣白驹,伴雁双双从南归。”陆子虞将棺材里的白玉坛死死抱在怀中,她脸上浮现出一股子悲凉的笑意,“我盼你归,不是要你这般冷冷的躺在棺材里,而是让你有血有肉站在我跟前,能抱着我,再唤我一声虞娇娇...”
“霞帔我已经绣好了,日日挂在屋里只舍得看,不舍得穿。谁让那衣裳,是只能穿给夙哥哥一人看的。”
“春寒之时,我知晓要将衣裳穿厚,炎夏闷闷,我也能少吃些荔枝和冰镇瓜果。你说我字写得不好,我便可把全天下的字帖给临摹一遍,你嫌弃我夜里蹬被子,大不了我睡觉的时候把脚给绑在一起。”
“可你得回来啊,你得回来...”
陆子虞低声喃喃,声音缱绻痴缠,好似对着心上人倾诉情话。
落宁站在旁侧,面上早已经涕泪横流。
若这儿不是灵堂,恐怕她真能指着老天破骂。
这该死的造化弄人!
“四娘子。”江总管声音略带宽慰。
他叹着气朝陆子虞走了过来,“这是我家殿下的遗物,也是在那石脂焚烧后,惟一还有个形的物件儿。”
褶皱如树皮的手掌摊开,掌心是一块儿黑不溜秋的东西。
四四方方,上头有些小孔。
陆子虞把江总管手上的东西小心接了过来,她端详了那黑漆漆的东西许久,终是认出来那是何物。
是相思坠上的玲珑骰子。
人已逝,相思留...
这算是老天怜悯自己?不忍将他彻彻底底从自己身边带走。
陆子虞捧着手心黑溜溜的菩提子,凄戚哽咽,“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从今往后,她的一捧相思,又能与何人说,何人享?
入夜,揽月阁。
床榻上的美人,双目呆滞涣散望着头顶上的藻井。
她眸底晕染开猩红血丝,眼皮子肿成了杏,该是今日狠狠哭过一遭。
纵使陆子虞心头仍是悲凉,可她已经哭不出来,哭不出声了。
从九皇子府出来之时,她泪如山泉,汨汨不歇地顺着娇颚流淌。
这会儿,她哭累了、哭哑了,也哭干了...
双肩颤颤不止,可眼梢早已经干涩无泪。
倏然,房门咯吱传出一声响动。
“夙哥哥?”陆子虞撑着身子从床榻上艰难坐起。
嘶哑的声音在屋中飘荡,久久无人应。
虽已是立春,可风仍是透着彻骨寒意。
陆子虞坐在床榻上,哭得红肿肿的眼睛因为睁不开,只能半眯着往屋门方向看去。
她心头还在期盼着,妄想那清修身影会从屋外走来。
指尖死死攥住身下的锦被,好似用尽了浑身力气。
会是他么...
她不知,只有春风知。
一道雪白白的身影从屋外窜了进来,四只小爪子笨拙的想要爬到床榻上。
是团子。
陆子虞肩头泄了气,眉梢眼角皆是说不出的苦涩。
“你大半夜不跟着白露去睡,跑过来闹我做何?”
团子乖觉卧在自家主子怀里,尾巴低垂耷拉在锦被上。
陆子虞抄手将它抱起,赤脚下了地,“钻进屋来,也不晓得将门给阖上?外头这么大的风,你我躺在软和的床榻上也是冷的,他在空荡荡的棺材里,不知会不会夜里给冻醒了...”
边说,边是迈步到了折子门前。
透过没阖严实的门缝,陆子虞瞧见满院光秃秃的树枝上,已经有好几处冒出了嫩绿小芽。
她打开门走了出去,寒风吹拂起了她的发梢,莹白的玉足踩在冷冰冰的地上。
渗骨的凉,却远不及心头的霜。
院子中,年前栽下的许多嫩黄迎春、莲瓣玉兰,如今也已经长出了三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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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清袭馥郁的芬芳,将院中填满了春。
陆子虞无力坐在揽月阁的石阶上,望着满园春色,她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春色尚在,他不在...
春风又来,他不来...
揽月阁,再也瞧不见他的身影,再也闻不见,他对自己满心满眼的疼爱!
清风袭来,将他的气息全部带走了。
翌日天明,落宁红着干涩的眼走进揽月阁。
她手上捧着一些清淡的粥菜。
待走到自家小姐的闺房门口,忍不住心头漏跳了一拍。
眼前那雕花折子门,竟然大敞开来。
她急急冲进屋子里,床榻上凉清清的,根本无人。
拿手往被窝里摸了摸,幽凉的被褥更是把落宁吓出了一身冷汗。
自家小姐应该下榻有些许时候了,若不然这被窝绝不会半分温度都没。
她死死咬着唇,把心头的恐惧之感先给压了下去。
颤抖着身子在屋里找了好几圈儿,还是没瞧见人。
落宁慌了,她手忙脚乱着在屋中东翻西看,瞧见衣裳首饰一样没少之时,不由长吁了一口浊气。
看样子,小姐应该还是在府中的。
她脑袋一侧,刚巧透过妆镜看到了身后空荡荡的木施。
木施上,一直挂着的霞帔嫁衣去哪儿了?
第三百四十章:嫁魂
立春第二日,黑云压压,寒风凌冽。
陆国公府前厅,玉壶春瓶里的花枝全都换成了金丝菊,府上进出的下人们,身上皆穿着粗布白衫。
自从昨日南疆军队归京,全城的百姓都知晓九皇子战死沙场的消息。
虽是惋惜,可也无奈。
刀剑无眼,若是真出了意外,也只能认了命。
刚过完正元佳节,各家各户、街坊四邻门上的春联还是崭新的喜庆,可就在昨日,全都由红变白,由喜变丧...
百姓们都能做到此,更何况与九皇子本就亲近些的陆国公府。
陆家人昨日听此消息,皆是虎躯一震,满面惊骇。他们万万没想到,九皇子那般英才神俊的人物,竟然会沦落这么个凄惨的下场。
除了对九皇子一事心怀痛惜,更让陆家人担忧的便是陆四娘的心绪。
鸳鸟散散,何去何从?
那一个娇娇痴情的女儿家,不得活活哭死过去?
好在昨日陆子虞就是哭个不停歇,也没疯闹着寻死觅活。
失魂落魄的模样瞧着让人心疼,可毕竟这事儿旁人分担不了,只能让那痴情人自己慢慢看开了才好。
陆瑾延和陆之庭二人因为最近朝堂动荡不安,也就抱病休朝在家。
大清早,陆府一众人愁眉不展的坐在桌旁用膳。
饭桌上气氛压抑,往日谈笑调侃的声音皆隐匿遁去,只有那勺碗清脆的碰撞声,在桌上发出当啷悄响。
这饭吃得让人心酸...
团圆的八仙桌,有个位置被空了出来。
那本该是留给陆子虞的席位,眼下却空落落。
李琼抽搭着鼻子刚往嘴里送了一口粥,耳畔传来一道急促的通传声。
“不好了,不好了——”落宁抽抽噎噎从揽月阁方向跑了过来,“人不见了,我家娘子人不见了!”
一桌子人傻了眼。
这该来的,还是来了...
沈岚一听闺女没影了,泪如断珠呜呜地掩面痛泣,“我就说昨日得看着她才好,碰见这么一遭虐心的事儿,若是扛不过来可该如何啊?”
沈岚这边儿一绷不住,李琼也是跟着嘤嘤哀痛。
她撂下手里的勺子,忙去推着陆之庭,“庭哥儿,你快些去找四娘,快去啊!”
陆之庭将李琼揽在怀里安慰,他轻轻拍着李琼的肩头,“我知,我知。你先别急,小心肚子里的胎儿。”
李琼怀胎三月有余,是前些日刚发现的。她如今肚子已经有些微鼓,显了怀。
陆之庭这会儿也是急得焦头烂额,恨不得将自己拆成了两瓣儿用。
他深忧小妹,可也挂念妻子。
“何时发现不见的?”陆之辰倏然出声问道。
比上一家子的手足无措,陆之辰显然这会儿最为淡定。
落宁抹了把泪,“刚才我端着早膳进屋,发现了我家娘子的闺房门是开着的,还有那被窝也已经凉透了。”
她悲戚埋怨着自己,抻手朝自己脸上狠狠扇了俩耳光,“我这缺心少肝的大尾巴狼,昨夜就应该好好守着门才是。”
“房中可带走了什么东西?”陆之辰又问。
落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带...带了。”
“带了什么?”
“嫁衣!四娘子把嫁衣给带走了!”
嫁衣?
众人懵了。
好端端的,四娘能带着嫁衣去哪儿?
难不成,是要...
陆瑾延拳头紧攥,眉穴突突直跳,“快派人去找,快派人去找——”
姑娘家死了心爱之人,半夜能带着嫁衣去哪儿?
答案不言而喻。
那娇娇人儿是不打算活了,不打算要她的爹娘、兄长和嫂嫂了。
“公爷,公爷。”阿禄撩着衣袍从后院蹿腾着跑了过来,“后院的马车少了一辆。”
少了一辆马车?
难不成这寻死还要去个远远的地儿?
大半夜就出了府,如今怕不会是已经...
沈岚两眼一抹黑,虚浮无力着栽在地上。
言府,书房。
房中温如夏,暖气腾腾捂得人有些出汗。
言怀瑾披着素色大氅坐在桌案旁,心里惴惴不安。
自从昨日南疆军队归京,九皇子死讯传出之时,他便就有些神魂不定。
这么大的事儿,若她知晓了,该是何痛不欲生的模样。
可是言怀瑾又隐隐觉得九皇子之死有些蹊跷处,只是他一时还揣摩不透罢了。
正是苦想这事儿,房门蓦地被人匆匆敲响。
“公子,出大事儿了!”
言怀瑾拢了拢肩头的大氅,上前将房门给从里拉开了,“大清早,什么事儿这么急?”
虚怀绞着眉,忙道,“四娘子不见了,听说是夜里驾着马车出了府。”
不见了?
言怀瑾下颚紧绷,俊眸猛地一缩。
他顿了顿,喉咙干哑着出声,“什么叫不见了?”
虚怀一拍大腿,急得调门都拔高了许多,“就是...就是打算给九皇子殉情呗!大半夜出了府,还不让人知道,这可不就准备自我了结么?”
话说完,还怕自家公子不明白什么意思,又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才罢休。
言怀瑾瞧着虚怀做了那自戕的动作,他心里有一瞬慌张。
若是虞妹妹真能跑出府,那定是身旁无人守在左右,要是想做傻事儿,干脆搁在府里做不就成了,何必还要大费周折跑出了府外?
他觉得陆子虞虽是女子,可她心性极坚,应该不会失去理智到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儿。
“别胡说,赶紧先帮忙去找人。”言怀瑾撂下话,抬步朝着后院马厩走去。
虚怀跟在他身旁,急声着解释,“公子,我没说胡话。听说四娘子出府的时候,还穿着一身嫁衣呐!”
“穿着嫁衣?”言怀瑾停下步子思忖,
忽而,他温润的眉眼沉了沉,“你可知道嫁魂?”
虚怀懵了,眼睛瞪如铜铃大。
“我朝有传,若是两个相爱之人有一个断了命,那另一人便可拿着死去之人的遗物,身穿嫁衣做出一件常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便可嫁魂守情。”
“若能坚持做完那困难之事,二人便可魂魄相融,将这一世没有修成的姻缘,放入来世再叙。”
言怀瑾语气悲戚,面上携了心疼,“若是她嫁魂之事被旁人知晓了,恐怕要名声毁尽,往后不会再有儿郎愿意娶她为妻。”
“当务之急便是要赶紧找到四娘子。可四娘子会去什么地儿嫁魂?”虚怀疑惑。
言怀瑾目望远方,看着一处青山翠顶,“法海寺...”
第三百四十一章:春日宴
法海寺山脚下,一袭红衣猎猎站在九千石阶旁。
往上看去,高峻的山岭翠郁葱葱,梅红点点。
山巅之处,隐能瞧见一尊石佛圣像,佛目慈悲望着山脚下那身穿霞帔嫁衣的女子。
莲纱随风腾袅,似如云中仙。
青丝未梳,凤冠未戴,可那女子仍是美得惊心动魄,艳若丹朱。
霞帔嫁衣穿在她身上,更映衬着那芙蓉娇面春绯满色。
美则美矣,却少了魂,丢了魄...
似如一躯行尸走肉,不笑不欢。
陆子虞面无表情站在石阶之下,任由身上的嫣红嫁衣被寒风驰骋在空中飘荡。
春来,梅花还在挣扎着开。
冬的凌厉杀不死它,却能把它满身的芳华给夺去了,吞尽了。
她还有父母、兄嫂要守护,不能随着他一同倒在冬雪中,她还要走,艰苦着走。
既然此生无姻缘,那便来世再相见...
身给不了他,就把魂给了他。
陆子虞紧攥着掌心中的玲珑骰子,她抬眼望着那看不到尽头的石阶,神色不禁涌现出一股子悲凉。
这是她第三次来到这儿了。
第一次,他骑马掳着自己奔驰而上;第二次,她袭红袍步至山顶,送他离京;第三次,她为嫁魂而来...
莲纱缓摆。
陆子虞动了。
她没骑马,没抬足迈过石阶。
步子停在第一层石阶前,红纱垂落在地,露出一截子云烟如意凤纹绣鞋。
双膝微曲,落在冰冷幽凉的石阶上。
垂头叩首,满目虔诚。
这一次,她要跪满九千阶,忍常人不能忍的苦,受众生不可受的劫。
九郎,等等我...
“公子,四娘子这是要作何?”虚怀和言怀瑾来至山脚下,刚巧看到陆子虞身袭霞帔红袍,屈膝叩首。
言怀瑾怜惜望着那红衣瘦影。
许久,他略显三分病色的唇梢轻启,“她想一路跪到山顶,祈求卢舍那把她的魂魄嫁给瀛夙。”
“嫁魂不过是流言罢了,四娘子怎可能会信?”虚怀面上尽是不可思议,嘴巴大张到能塞进一个鸭蛋。
言怀瑾苦涩勾唇。
是啊,嫁魂不过是流言。
就连蠢蠢笨笨的虚怀都知道,可是她那么聪明的人也是无奈信了。
若是能有办法和退路,她绝不会傻到相信嫁魂之说。
可是她无计可施、走投无路,却又放不下心中执念,只好以此法子寻求解脱。
只是让言怀瑾没想到的是,她对他,竟会用情如此之深,深到让自己肮脏丑陋的嫉妒。
天色灰暗。
乌蒙蒙的云中,竟翩翩落下了盐絮般的细雪。
又密,又急。
春后飞雪,世间少有。
虚怀仰着头,用脑袋去接那松软却又寒凉刺骨的雪花。
“公...公子,下雪了。”他胡乱把脸上的雪水抹掉,抬眼望着石阶上那不停跪拜的女子,神色为难道,“要不咱们赶紧把四娘子给敲晕了带走吧。我瞧这雪来得急,说不定一会儿还就把咱们给困在这里了...”
言怀瑾摇了摇头,“你回去吧,我守着她。”
他知晓,若是今日不让陆子虞把心头的怨愤、不甘给发泄干净,这事儿兴许会囚禁她一辈子。
执念、执念,只有放得下了,才能彻底摆脱它。
言怀瑾从马车内拿出了一柄油纸伞,他迈步朝着石阶走去,却永远没走到陆子虞的跟前。
他守在她身后,默默无声的陪着她。
陆子虞僵硬重复着自己的动作。
抬步,跪阶,叩首...
凉幽幽的雪花飘进她衣领之中,有些还被风吹入了眼里,发间。
她停下身子,摊开一掌去接着雪花。
下雪了?
雪太冷了,她的九郎已经躺在冷冰冰的棺材之中,为何还要再掩埋上一层厚雪?
她要在春时嫁给他。
暖和的、明艳的,万物峥嵘而生的季节嫁给他...
若雪太冷,那就用她的血来化。
脑门砸在石阶上,发出一声闷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陆子虞薄唇微张,眉眼满是彻骨凉。
白玉般的额头磕得红肿,已经隐隐破了皮肉。
言怀瑾提着心弦寸步不离跟在陆子虞身后,油纸伞始终稳稳当当落在她的头顶。
他明白这件事自己阻止不了,只能当一个旁观的看客。
“一愿郎君千岁。”绣鞋踏阶。
“二愿妾身长健。”霞帔垂落。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青丝携泪。
陆子虞唇瓣呢喃,哑声一遍又一遍唱着这首《春日宴》。
她唱悲欢,亦叹离合。
唱人世间爱恨缠绵,叹痴情人阴阳两宽。
词里有郎,她无郎;曲中有爱,她无爱。
整整九千阶,九千阶...
额头上的血顺着面颊而流,可陆子虞却感受不到疼痛。
石阶绵延不绝,厚雪掩掩。
又冷,又长。
登阶路上,她险些跪坏了腿,哭瞎了眼,唱哑了喉咙。
娇瘦的身影摇摇晃晃,如雨中浮萍,无依无靠。
言怀瑾看着、守着,心里像是被针扎般,疼意满满。
她不仅是在折磨自己,更是再折磨他。
日暮,风雪停了。
法海寺青翠山巅被茫茫银妆裹着,一抹红艳终是趔趄着身子登上山顶,娇如朝霞。
陆子虞已经没有力气能撑着身子走到卢舍那跟前,她腿一软,狼狈摔在雪地上。
言怀瑾慌张撂下油纸伞,赶紧上前将她僵冷冷的身子半扶而起,“虞妹妹,虞妹妹?”
陆子虞置若罔闻,眼神呆滞。
她推开言怀瑾,挣扎着身子朝卢舍那匍匐爬了过去,那模样,让人瞧着心疼到肝肠寸断。
猩红的嫁衣拖在雪地上,如火如荼。
陆子虞双腿用不上力,她只能缓缓把力气挪在手臂上,让手臂撑着身子爬到卢舍那脚下。
她仰起头,目色哀求朝着卢舍那看去。
脸上满是悲。
她用手颤抖着想去抓卢舍那的坐下莲,可用尽浑身力气,仍是抓不到,摸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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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你...求你把他还给我,把我的九郎还给我...”
那哭喊声撕心裂肺,声调凄凉哀怨。
美艳的面庞上,滚烫炙热的血和沉重晶莹的泪交织在一起,就如嫁衣般红艳。
卢舍那佛目一如曾经那般低垂着,似怜悯。
陆子虞知道。
他死了。
她也死了。
心死了...
手臂缓缓垂落而下。
她平躺在雪地上,红若胭脂的裙摆摊开如锦屏,三千青丝散散似墨,在雪上泼成了一幅画。
睫帘颤抖了几下,渐渐阖上。
掌心的玲珑骰子滚落在白如绸的雪地之上,本该是黑焦成炭的样子,竟然隐隐露出一抹月牙白。
待言怀瑾瞧见陆子虞阖上双眼后,他忙是解下自己肩头的大氅给陆子虞裹上。
指尖探在她的鼻息之处,无力又虚浮。
言怀瑾蹙了蹙眉,抬手运功将自己体内的暖气渡给陆子虞。
一番渡气的动作做完,他不由掩唇猛咳起来。
雪地上,红珠垂落,刺目鲜艳,分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血。
言怀瑾瞧见陆子虞苍白的面上多了三分红润,一颗心终是沉了下去。
他抬袖抹去唇梢的残血,大掌穿过陆子虞的腰间,将人给打横抱了起来。
声音温如三阳风,带着轻哄打趣,“虞妹妹别睡着了,言哥哥带你回家...”
第三百四十二章:骰子
言怀瑾把陆子虞送回陆府后,陆瑾延领着一大家子在门口感恩戴德的送言怀瑾离去。
“多谢小言公子找回了我家四娘。”陆瑾延朝着言怀瑾深施一礼。
他的身份远比言怀瑾要尊贵的多,能躬身放下架子,看来是真的对言怀瑾心存万分感激之情。
“公爷,使不得。”言怀瑾连忙扶住陆瑾延,人还没彻底扶稳当,他便忍不住捏着帕子掩唇猛咳了起来。
咳的汹涌,似乎要把胆汁都给咳出来。
陆之庭面容担忧走上前,“言兄,你无事吧?”
言怀瑾一边咳,一边摆手示意自己安好。
他明明脸色惨白如月霜,浑身冷僵僵的,瞧着像是得了重病。
许久,咳声渐渐小了些。
言怀瑾趁人不注意,捏着帕子急匆在唇梢用力擦拭,擦净了唇梢畔的湿润,又把帕子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下。
“陆兄不必担心,我恐是染了风寒,回去喝一碗姜汤驱寒就会好了。”他勾起一丝温笑,拱手作揖,“四娘子身子比我要虚弱些,刚巧前些日我家得了一株灵药,过一会儿回府便差人送过来。”
说罢,他又再朝着众人一拜,步子向后退了退,后才撩袍上了马车。
等马车驶出了清水巷,言怀瑾大掌从袖下探出。
掌心殷红一片,全是血水。
寒风吹开了马车帷裳的一角,冷幽幽的凉气蹿了进来,他忍不住又是掀起一阵咳,被血水浸湿透的帕子已经用不成,只能用衣袍去掩着唇。
每咳一声,便是有大朵血花朝外喷溅。
丝绸缎子白的衣裳上不过一会儿,便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虚怀急急勒马,将马车停在一隐蔽处。
他手忙脚乱地掀开帷裳去瞧自家公子的模样,待瞧见白衣沾血,不由吓得声颤,“公...公子,可要我放出飞花令?”
言怀瑾摇了摇头,“别打扰那些老怪物们,我无事。”
虚怀急得恨不能一蹦三尺高,“什么叫无事?怎会无事!您抱着四娘子从山巅而下之时,身上的内功都散尽了,您本就身怀内疾,若是这一次又遭了病,那这二十年的修养岂不是要功亏一篑?”
他越说越心急,加之马车内暖炉摆的多,不过一会儿,额头就生了细汗。
“别说了。我自己的身子我知晓,能不能抗住这风寒,我也心里有数。”言怀瑾敛目,嘴唇惨白如雪,面色憔悴。
“公子——”虚怀还要再劝,可却被言怀瑾冷冷断了话。
“住嘴!”他突然的呵斥让虚怀打了个颤。
公子从未用这般凌厉的语气同自己说过话。
“木灵根你等会儿替我捎来给陆家,就说是普通的补药,给四娘子补身驱寒的。”言怀瑾淡然将那带血的帕子给收好,语气温温,好似在同虚怀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儿。
“木灵根?”虚怀惊声瞪起眼,后又察觉自己声音有些大,赶紧死死捂着嘴巴。
他眼底带着震惊。
自家公子这怕是疯了吧?
木灵根是什么东西?那可是续命的良药,世间寥寥无几,可谓罕见至宝。
千年木根,万年木灵。
木灵根现世,怕是连九五之尊也想要垂涎争夺。
“公子,木灵根可是咱们言家费尽多年心血才得来的东西,更是给您——”虚怀憋红了一张脸,真想多生几张嘴来劝自家公子。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费口舌!”言怀瑾目色无波无澜,甚至提起木灵根这样的无上至宝,也是分毫不掀起一丝涟漪。
“从出生到现在,我吃下的灵枝草药没有过千,也有数百。”他释然弯唇,好似暖风徐徐,“木灵根是至宝不假,可对我来说只是一块儿破木头罢了。这一株灵药我吃与不吃,身子还会是这般千疮百孔。”
“当年药王谷谷主亲自为我把脉,说是我撑不过二十载。如今期限要至,这么好的良药给了我吃也是浪费。”
虚怀在一旁红着眼仔细听,心头晕开一池酸楚苦涩。
“对我是浪费,可对她不同。”提起心悦之人,那本就温润的眉眼更荡漾爱意。
“她还要活着,还要替我再看看这世上的春花秋月、流岚潮汐,山间的霓虹,朝阳和日落。”
言怀瑾轻咳,唇齿红了又红。
他抬起袖子,慢条斯理将血珠给拂去,“她还能艳若彩云的活着,可我却不能继续做彩云旁的飞雁,不能默默挥着羽翼,萦绕在彩云身边。”
那语调,凄凄缠绵,可其中又携了多少无奈...
他感激上苍,能把她带来自己身边,让那近二十载的四季,总算不是只有寒冷。
即便身子仍是冰冷一片,可他的心却是滚烫的,炙热的。
“公子,兴许你吃了木灵根就——”虚怀话说了一半便抿着嘴,后面的话,他没把握说出口。
“你瞧,连你也不确定那木灵根是否真的对我有用。”言怀瑾朝着虚怀宽慰笑了笑,“她体寒。今日虽然发泄了一通,可那体内的寒气也愈发愈重。若这一次不能补回元气,恐怕日后会有遗憾。”
遗憾?
虚怀怔住,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遗憾非得用这木灵根滋补才能好?
“走吧,赶紧回府,趁着天色还没黑的彻底,你取了东西后也好去送。”言怀瑾阖眼倚在马车一旁,面上疲乏不堪。
虚怀紧紧攥着手,半晌终是含泪走了出去。
缰绳一扬,声音哽咽,“驾——”
车轱辘咯吱咯吱又在响,街道上熙熙攘攘,还未见繁华后的阑珊。
坐在马车中的言怀瑾忽而想起了什么,他将血迹斑驳的大掌探入自己怀中,一阵摸索,掏出来了个四四方方东西。
黑漆漆,像是烧焦的骰子。
可有一个小角却是露出了一截子莹润玉白。
这是?
言怀瑾把那烧焦的骰子搁在衣袍上轻轻擦拭。
一番折腾,本是黑不溜秋的东西竟然成了玲珑玉色的骰子,而那骰子之中,还嵌了一颗相思红豆。
这东西,他甚是眼熟。
这是九皇子常常挂在身上的相思结,他还曾经跟自己炫耀过。
听说,九皇子是在南疆被石脂活活烧死的,可为何这玲珑骰子还能如原样一般?
做这骰子的菩提根不过是一粒树种,怎可能会遇火不灭?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蹊跷之处...
第三百三十四章:木盒
陆子虞睁开眼时,是在第二日的晌午。
揽月阁里满满当当都挤着人。
“四娘子醒了,四娘子醒了——”落宁站在床榻旁正欲替陆子虞掖被子,一瞧见榻上人睁开眼,她忍不住惊呼喜泣。
话声刚一掷地,乌泱泱的一群人便是赶紧围凑了过来。
“娘的娇娇人儿啊,总算是醒了。”沈岚一宿没睡,眼底血丝密布,神情疲惫。
她抬手将陆子虞耳畔的发梢给捋了捋,怕不小心触碰着女儿额头上的伤口,动作轻柔缓慢,“可要吃些什么?小厨房备着酒糟团子呢。”
陆子虞躺在床榻上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四娘听嫂嫂的话,就吃些东西吧,你都一整日没往肚子里填货了。”李琼捻着帕子在脸上抹泪,哭得成了可怜见儿。
她懂这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滋味儿。
当初和庭哥儿,不也是因为父亲阻挠才不得已而分开。
那苦涩难熬的滋味她知道不好受,可四娘这遭事儿,远比她想象中的痛苦还要多。
“我不饿。”陆子虞气短无力哑声道。
屏风外,陆家几个大男人一听见那嘶哑虚浮的声音,眼皮子齐齐一阵颤动,惆怅叹了口气。
惊蛰端着一碗汤药从屋外红着眼眶走了进来。
她将汤药递个落宁,“小...小姐,先把这汤药给喝了补补吧。”
陆子虞沉默无话,眼睛仍是直愣愣望着头顶,好似将自己同房中其余几人给隔开了。
屏风外的陆二郎虎目闪烁了一瞬,嘴唇蠕了蠕,化作一声叹息。
“你们都出去吧,我同四娘说说话。”陆瑾延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如雪,面庞涌动着悲彻。
等众人离去,陆瑾延搬着红漆木凳坐在了陆子虞的床榻前。
一如多年前,父女在苏州老宅时谈心的场景。
只不过当时,是陆子虞安慰着官场失意的父亲,如今便是要反过来了。
“四娘。”陆瑾延低声唤道,一把老泪纵横在面上深深的皱纹之中,“你昨日,难不成是打算不要爹爹了么?”
陆子虞睫帘轻颤,仍是无话。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撑下去,就算没有他,她也是可以苦苦撑着。
可她还是低估了自己对他的感情。
爬到山巅之时,她未曾许下魂嫁的愿,而是祈求卢舍那能将她的心上人还给她。
有一刻,她是想随风去了,随他去了...
泪珠如山泉,汩汩从陆子虞的眼梢之处流淌到枕间。
父女二人,无语凝噎。
“爹爹,是四娘错了,是女儿错了。”陆子虞扑在父亲怀里,终是憋不住的放声大哭。
那一声声的嚎啕,在春日之中更显得凄凉。
陆瑾延大掌抚在陆子虞脑后,说话也是断断续续,“孩子,你...你可不敢做傻事儿,你可不能将爹爹给撂下不管啊!”
陆子虞张着嘴,咸涩的泪珠顺着面颊往嘴里灌,“女儿心痛,痛不欲生...”
陆瑾延没有作声,他只是不停用力颔首。
眼窝处的泪,扑簌扑簌往下落,落在陆子虞发间。
屋子里令人揪心的啜泣声久久才停歇,陆瑾延将女儿扶着躺回床榻上。
他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又将大掌探入衣袍,从袍中拿出来了一小缎儿明黄绢布。
绢布色泽明艳,上头还泛着清雅的墨香,一瞧便知这不是凡物。
陆瑾延小心翼翼将掌中之物塞进女儿手里,他声音低沉无力,“这本该是给九皇子的东西,如今为父将它交给你,也算让你留个念想。”
陆子虞未曾将手中的东西摊开来看,她躺在床榻上,抽噎不止。
“这是圣人写下的诏书,笔墨之处,本是打算要将皇位传给九皇子的。”陆瑾延惋惜摇了摇头,“只可惜,如今只能是一桩废诏。”
陆子虞止住哭声,泪眼婆娑望向自己的父亲,“诏书?”
她将手中的明黄绢布折开瞧了瞧。
上面确确实实写着圣人要将皇位传给九皇子瀛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陆子虞纳闷问道。
陆瑾延不明女儿为何非要知晓这诏书的详事,可他还是思忖了会儿,将实话缓缓道出,“大概是入了夏不久。昭帝让为父去了朝晖阁,屡次试探立储之事,最后便将这一封诏书交予了我。”
陆子虞急急又问,“昭帝竟试探父亲立储一事?”
陆瑾延以为女儿这是在责怪自己对朝廷之事有所隐瞒。
他神色讪讪,挠了挠头尴尬道,“事关重大,为父自不敢轻易谈论这机密。”
半晌无话。
陆瑾延见女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担忧问声,“怎么了?可是瞧见这东西睹物思人,心里难受得紧?”
陆子虞紧紧攥着手里的明黄绢布,她仿佛透过这诏书看破了一些事情。
那真相如同春笋,正遒劲着破土欲出。
良久。
“四娘想一个人静静。”陆子虞仔细端详着掌心之物。
她声音淡淡,却比之前要冷静了一些。
陆瑾延见状,连忙站起身子颔首道,“好好好,你一个人静静。”
不管如何,这人总算是想开了些,只要不寻死觅活,想静多少时日他也给得了。
抬步朝着门口刚走了两步,倏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事儿,连忙折步回来,“你可不敢再轻生,要不爹娘就活不成了!”
陆子虞见父亲面色凝重,略有哀求,她不禁鼻子发酸,“四娘不会再做出傻事儿的,爹爹放心。”
陆瑾延刚出了揽月阁,不大一会儿功夫,落宁便捧着一个精致的小匣子从外走了进来。
“小姐,这是言公子让我交给您的东西。”
陆子虞侧目朝落宁手中看去,“这是什么?”
落宁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这是言公子刚送来的,说是小姐看了这匣子里的东西后,指不定能明白一些事儿。”
明白一些事儿?
陆子虞怔了怔神儿,她如今心里确实遇了困,可言怀瑾又如何知晓她的困惑到底是什么。
伸手接过落宁手中的匣子。
陆子虞本对这匣子半分兴趣都没,可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还是要将那匣子打开看一眼。
指尖挑开锁头,檀香木盒渐渐而开。
木盒之中,一颗玉润莹白的相思骰子,静静躺在里头...
第三百四十五章:诏书
陆子虞呆愣愣望着木匣中的玲珑骰子,久久不可回神。
“小姐,小姐?”落宁摊开五指在陆子虞眼前晃了晃,“您无事儿吧?可是脑袋还疼得慌?”
榻上美人那白嫩嫩的额头上,包着一圈儿厚厚的纱布,额间之处殷红渗透,瞧着让人触目惊心。
陆子虞似没听见落宁的问声,她颤抖着指尖儿,自顾自将匣中的玲珑骰子给拿了出来。
这东西,恐怕世间再无人能比她自己了解。
熟悉的清冷幽香,让人闻着心悸。
这是她给他做的相思结。
只是这东西不应该已经被烧成了焦炭了么,为何还能模样如初,就连骰子中的相思豆,也是红润明艳。
这哪里有被烧过的痕迹?
陆子虞手足无措在自己身上摸索。
那冰冷冷的一颗心,此刻犹如死灰复燃一般,怦怦直跳。
“落宁,你给我换衣裳的时候,可有瞧见过什么东西掉了出来?”陆子虞声音发紧,带着迫切。
“东西?没瞧见什么东西啊...”落宁有些纳闷,抬手挠了挠头。
没瞧见东西?
那就是说,言怀瑾送来的这玲珑骰子,正是她当初给...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陆子虞只觉得浑身每一根筋骨都在用力往外舒张着,每一寸血肉,都在灼烧着她,激荡着她。
他没死?
没死!
这玲珑骰子,正是他给自己的暗号,只不过是自己憨傻罢了,拿到东西竟然没先沉下心来看。
可这不过也只是自己的猜测罢了。
“落宁。”陆子虞急急唤道,“这东西是谁送来的?”
“是言公子。”落宁答。
“言公子人呢?他人呢!”陆子虞赤脚下了地,还未朝前迈出两步,身子一软便摔在了地上。
落宁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着忙抻手去将自家小姐给扶了起来。
陆子虞指尖用力扣在落宁手腕上,她娇躯止不住颤抖连连,嘴唇也打着哆嗦,“快去请言公子进来,快去!”
“这...这恐怕不好吧...”落宁有些为难,“揽月阁毕竟是小姐的闺房,若有外男进来的事情让旁人知晓了,日后恐怕会败了您的名声。”
陆子虞死死攥着掌心的玲珑骰子,眉眼之中,那激动欣喜之意如浪潮汹涌。
她热泪盈眶,血液在体内狂奔游走,一个劲儿地叫嚣着往外冲。
“我连死的不怕,又何尝惧怕那千百口吐沫星子?”喉咙沙哑,却万分有力。
落宁踌躇犹豫了番,终还是拗不过自家小姐的性子,“好!奴婢这就去帮您寻言公子进来。”
她不明白小姐为何苦苦执着非要见言公子一面,可她看得出来,自从言公子把这匣子带到自家小姐跟前,那对生死无动于衷的人,总算有了点儿活气。
落宁替陆子虞换了身齐整的衣裳后,才急急提裙出了揽月阁。
她走到门外,见言怀瑾还未离去,不由心头大喜,“言公子...言公子,我家娘子有请。”
言怀瑾淡淡颔首,面上并未有多少吃惊,好似早就料定了落宁会来寻他。
他跟在落宁身后朝揽月阁走去。
虽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来陆府,可却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进来揽月阁...
刚迈步进了那风雅宜人的小院,一道娇弱的身影便是从屋里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
“言公子,这...这...”陆子虞美眸携泪,深深望着言怀瑾。
她将手掌的东西朝前凑了凑,有些激动得说不出话。
落宁走上前将自家小姐扶住,“您怎么就跑了出来,这风寒还没好呐。”
陆子虞像是听不见她的话般,眼睛始终紧紧盯着言怀瑾,如同佛前信徒,正苦求着什么结果。
言怀瑾扫了眼陆子虞的额头,见着额头上缠绕的纱布有些透红,他不禁蹙了蹙眉梢,眼底涌过一霎心疼,“外头风大,咱们进屋去说可好?”
屋内,落宁给二人添了两盏茶就去外头守着了。
茶香袅袅,可却荡漾着一丝苦意。
不知是茶苦,还是心苦...
“这是昨日在法海寺山顶之时,从你手中掉落出的东西。”言怀瑾对陆子虞没有丝毫隐瞒,“这东西本是黑焦焦的样子,可沾了些水后,竟能把上头的黑焦通通给洗去。”
陆子虞睫帘轻颤,她没急着继续去问那玲珑骰子的事情,而是朝着言怀瑾温温感激道,“昨日是四娘鲁莽了,做事也没个分寸。多谢言...言公子救了我。”
她知道,昨日若不是有言怀瑾在,自己恐怕是性命堪忧。说不定此时,她的尸体早已经在法海寺山巅凉透了...
虽然已经朦胧记不清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她欠言怀瑾一条命,这是事实。
“举手之劳罢了,虞妹妹不必心里有所负重。”言怀瑾笑着宽慰道。
“四娘想问言公子一句,这骰子本来不该是黑色的么,怎么如今会...”
“本是黑色不假。只是那黑色遇了水就渐渐化开,好像是被人在上头专门涂了什么油料。”言怀瑾一字一句的分析道。
专门被人涂了油料?
陆子虞美眸圆睁,连忙将袖口里塞着的明黄绸缎拿出来递给言怀瑾去瞧。
“你再看看这,可是能发现一些蹊跷?”
言怀瑾接过,俯眼一看,心头先是一阵惊骇,后又缓缓涌出一股子暖意。
他未曾被那明黄色的诏书内容所惊,但是却被陆子虞的信任给暖了一番。
那是立储圣旨,不管谁拿到了都该藏着掖着,处处提防着别人才是,可她竟然毫无顾忌就拿给自己来看。
“这是立储圣旨不假。”言怀瑾声音略有疑惑着又道,“可这圣旨是何时下的?”
陆子虞指尖紧绷,“夏季。这是入夏之时,圣人暗中交给我父亲的。”
他们,似乎离真相愈来愈近...
“夏季?”言怀瑾敛目思忖了一刹,似乎倏然想到了什么。
他望着陆子虞,“若是圣人早就心意已决定下九皇子继承大统,为何还要派九皇子以身犯险,带兵前往南疆征战?”
陆子虞蛾眉紧蹙。
言怀瑾所说的,正是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怀疑之处。
她不信一个帝王立下储君后,还能亲手将人给送去最危险的地方。
除非,那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
第三百四十六章:亲近
“这是一场局?”陆子虞恍惚盯着桌案上的茶盏,美眸有些不敢确信。
她不敢让自己奢求太多,生怕到头来,失望又簌簌下了一场雪,将渺茫的春辉又给掩埋个干干净净。
言怀瑾瞧出了她的惶恐不安,抬起宽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语气故作轻松着笑问道,“若不是一场局,又该如何解释九皇子之死?那般才谋无双的惊世儿郎,岂会粗心大意到能让一场火夺了命?”
更何况,他的心尖儿宠还在京城盼着他胜仗而归。
“可是...”陆子虞垂目思忖,指尖儿反复在茶盏上轻刮着,动作还是有些忐忑不定,“既然他还活着,为何不能来寻我?反倒是让人提心吊胆,干干急了这么多天?”
这话音虽携了几分抱怨,可言语间暗藏着的喜悦却是遮不住的。
陆子虞只要一想到自家爷还活着,她心肝就像揣了兔子般,怦怦跳得厉害。
言怀瑾继续安抚着陆子虞的心绪,“九皇子虽然未把此事安排说与四娘子听,可想来也绝无隐瞒之意。”
他抬眼扫过陆子虞掌心的东西,“若九皇子是诚心瞒着你,那玲珑骰子上也不会费尽心机涂上了一层油脂墨料。”
经言怀瑾这么透彻的一番分析,陆子虞便是觉得心头豁然开朗了许多,一连多日的愁眉不展,也轻舒了三分。
纵使那位爷还活着的消息没能万分确定,可她还是忍不住长嘘了一口浊气。
“既是无心瞒着我,可又为何不能全然将事情真相说与我听?”陆子虞捧起桌案上的茶盏,她像是赌气一般,将那苦涩茶汤急急灌入口中。
言怀瑾瞅她这又恼、又气的模样,眉眼不禁染上了些笑意。
“他不同你说,自是有难处。你也知晓如今京中局势动荡,可若九皇子不出了京城,那浑水里的鱼,又要何时才能露出尾巴?”
陆子虞沉默着不说话。
言怀瑾继而又道,“渔夫想要将浑水之中的鱼给清剿干净,要是不多撒些诱饵,那野心勃勃又狡猾奸诈的肥鱼岂能乖乖上钩?”
言怀瑾站在局外,他看的比旁人要通透许多。
“如今王皇后、右相和四皇子三股势力皆已经露出了头,为何不直接动手将三人给除掉?”陆子虞不解。
她始终想不明白,以自家爷的手段,该是杀伐决绝。为何这局要做的如此繁琐谨慎,瞻前顾后?
难不成,是在顾虑什么事儿?
倘若他人身处京城,想要暗中告诉自己他性命无恙,只需差人悄悄传个话便可,何必大费周折,将消息隐晦藏在一颗菩提根之上。
若用这般法子给自己暗递消息,那便是说明他如今还不在京城...
“王皇后的羽翼不过是几位元老重臣。四皇子身怀金岐血脉不假,可毕竟这儿是东瀛,他就算想大肆施展拳脚,可也多少会有些捉襟见肘。”
言怀瑾指尖叩打在桌案上,他深思熟虑了一番,慢慢道来,“右相手握重权多年,幕僚门客虽然并未有多少权贵大臣,可那一个个小官也是手持实权,难以对付。”
“难不成,右相还在暗处筹谋了什么歹计?”陆子虞惊诧,“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歹计,能将九皇子逼到诈死的地步?”
“倘若你是未来储君,你最为担忧和顾忌的会是什么?”言怀瑾问她。
储君不就是今后的天子,能让天子的心存忌惮的,无非就是家国百姓...
陆子虞脊背一颤,下意识脱口而出,“百姓...是百姓!”
“不错。”言怀瑾朝着她投去赞赏的笑意,“能让九皇子迟迟不敢贸然进京的原因,也许便是京中数万百姓的性命已被右相给捏在了手中。”
数万百姓的命被一人紧紧攥在手中?
可右相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那贪权疯癫的人,莫不成要让整个京城的百姓给他们王家陪葬?
“这是近日去王家的一些官员名册。”陆子虞将袖中的一小缎儿软烟罗给掏了出来。
那是前些日牡丹递来的。
上头记着一连串儿的名字,都有详细对照的官阶。
言怀瑾接过,俯眼去看。
他心头虽然震惊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可并未八卦着去追问陆子虞。
“寻街校尉?”言怀瑾疑惑出声。
“你也瞧出了他有些不对劲儿?”陆子虞瞪着眼,手指落在软烟罗上最尾一处,“这人官阶微如蝼蚁,可却是这些日跑腾去右相府最勤快的主儿。”
言怀瑾眯了眯眼,思忖了一小阵儿才道,“这便是右相高明之处,旁人都觉得寻街校尉是个又苦又累,每月还没多少俸禄的小官。实则不然,寻街校尉不仅要掌管京中各处铺子的货物运输,还要审看每日入京、出京来往名单的造册。”
“一个芝麻大小的寻街校尉,便是把整个京中的动向都给摸查了个清楚。可若这寻街校尉每日就单单给右相报个入京百姓的明细,何须一日之内要往右相府窜那么多趟?”
言怀瑾见解独到,可谓之一针见血。
“这寻街校尉总不过就管两件事儿,既然禀报名册用不了那么多次往右相府去跑,看来问题就出在这铺子货运之上...”陆子虞低声揣摩,可话音之意带着七分笃定。
右相到底是往京中运了什么东西,能把全城百姓的性命给攥在手中,更是能让九皇子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直接下了狠手。
“此人我会去查,你先安心养好病。”言怀瑾起身理了理衣袍,抬眼扫过桌案上那温热腾腾的汤药。
他勾着唇,话音携了打趣,“小姑娘家家,生了病可就得乖乖吃药,别耍闹着小脾气。”
陆子虞噘着嘴,不情不愿抬起药碗一干而尽。
撂下碗,她胡乱抹了把嘴便朝着言怀瑾小声嘟囔道,“什么小姑娘?等过些日子,我可就及笄了!”
二人关系不知不觉亲近了许多。
“是是是,虞妹妹要长成大姑娘了。等九皇子回来,便是可以凤冠霞帔,嫁给心上的郎君喽。”言怀瑾这话说的真心实意。
陆子虞面颊红绯娇羞,“这时候光拣着好听的话说可是无用,该给的份子钱一分不能少...”
“小赖皮。等你大婚当日,言哥哥定会送一份厚礼。”
他送了,只是那“礼”太厚重,厚重到让陆子虞一辈子都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