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Ⅱ
端卿也在看信,叶水心在信里说家中诸事都好,《醒世恒言》的刊印十分顺利,又说林云浦已想了一个极妙、极费功夫的法子防止别家盗刻,只是故作神秘并未告诉别人。恰在此时,听见若茗赞好,便道:“可是叔父想到了防着别家盗版的法子?”
若茗喜滋滋答道:“正是。前些日子梁师傅不是想出了一个新的法子作拱花吗?爹爹原说要用在新书里头,如今看盗版的如此猖獗,若不用点什么新奇的手段把咱家的书显出来,岂不是白便宜了那些人?于是便在加印的这批书的版心刻上了‘叶林’两字,又在封面、封底、第二十卷的版心用梁师傅的新式拱花印出‘叶林’两字,卷首又单加了一页,声明凡是版心没有字,封面、封底、书中没有拱花的,都不是正版出品,又言明这书已在附近州县备了案底,凡买到伪书的都可向官府告发,或者通知咱们两家。如此一来,我看那些盗刻的奸人如何遁形!”
端卿点头道:“这主意确实想得周全。”
天锡也眉飞色舞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林伯父这招果然高明!”
唯有凌蒙初道:“这书正在加印?如此说来只有新印的这批才有版心的字样喽?先前那批呢?如果盗刻的只伪造先出的那批呢,你们该如何防范?”
若茗沉吟道:“先出的一批已经卖得差不多了,估计再有一两个月市面上就全是加印的本子了,应该不碍事吧?”
凌蒙初摇头道:“以我的经验,即使加印两次的时间内,最早一版还是不会一下卖光,所以这些人仍有可趁之机。何况版心刻字原不是什么难事,要想仿冒也容易得很。”
端卿听他说得对路,奇道:“凌兄对坊间这些事很是熟悉呀。”
松云笑道:“二哥家里积祖就是作坊刻的,如何能不熟悉?”
端卿等人都是头一次听说这事,不由道:“原来我们都是班门弄斧,早知道有行家在身边,何苦自己瞎摸呢?”
凌蒙初淡淡道:“作坊刻生意是家祖那辈的事了。如今我家道中落,我自己又一路蹭蹬,功名二字上十分不得意,那点家私哪里还撑得住一间书坊?打从先父的时候,已将书坊卖与几个远支的堂兄弟经营去了。我只是小时候听家里人说起过,略微知道些罢了。”
若茗见他虽然谦逊,但看样子是无有不通的,忙道:“凌兄刚才说的极是,虽然加印的本子稍微严密些,但怕是还不能从根上断绝盗刻,以凌兄的主意,该怎么做才是呢?”
凌蒙初道:“这就要看你们版心刻的字好不好仿了。是横刻还是竖刻?”
“竖刻。两边书页对在一起方是一个完整的字。”
“这样好些,起码那些小家子作坊就对不出这么整齐的字。再有你说到什么新式的拱花?恕我孤陋寡闻了,难道这些日子又时兴别的拱花了?”
“这是我家新请的一个师傅琢磨出来的技术,”若茗耐心解释道,“以前的拱花只压一面,这个师傅想到的法子是一凸一凹两面齐压,出来的花纹特别明显,而且不易变形。”
凌蒙初赞道:“果然有新意!加印的本子里有了这个,想要翻刻就难上加难!只是你们却要防着这个本子流出去以后,这个手艺活儿被别人瞧出了门道,依样学了去,那时候就吃亏了。”
端卿道:“这一点我们倒是想过。这些手段虽说刚出来时十分新奇,但是迟早要被行家看出门道学了去的,所以我们才赶着刻印冯先生的《警世通言》,就是想最先把这个手艺用进去,一来那些好新奇的人觉得新鲜能多买几本,二来这手艺先从我们家出来,以后即使被人学了去,众人也都知道我们家是正宗。”
“原来你们早就想到了,不能说不周全。其实盗版这件事,自有贩书一事便开始了的,想从根上断绝难得很,各家的招数也都只防的一时罢了。据我一路上听你们所说,现下你们要找的这个姓牛的商人似乎势力很大,不像是零打碎敲的小作坊,跟这种人斗,恐怕你们还得有所准备,未必能讨回公道。”
若茗其实早有这个忧虑,如今听他明白说出来,不由也感叹起来,道:“我们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目下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能处理好固然皆大欢喜,若真是斗不过,也只能尽力把损失压的小一点。”
端卿接口道:“这一路拿我们的好书换那些伪书,赔进去的钱财也不在少数了。虽然盼着有水落石出,奸人果报的那天,但是我们势单力薄,在官场上又没有靠山,胜算大概只有五成吧,也只有尽力而为四个字而已。”
天锡边听边摇头,朗声道:“我说你们都太颓丧了!道理在我们这边,就算他把天王老子搬来,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难道就想不出惩治他的法子?你们放心,我就算破着脸面到处求人,也一定为你们讨回公道!”
几人相视一笑,松云道:“余兄快人快语,真真是豪俊可喜。”
天锡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心里没算计,就爱信口胡说?”
“我哪敢。”松云抿嘴一笑,“不管多难的事,被你一说似乎都不在话下,容易得很呢。”
“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整天价在这里瞻前顾后,生怕这办不成那办不好有什么用?况且事在人为这个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我就不信我们拼了全力去做,还能做不好!”
端卿微笑不语,若茗道:“我们并不是瞻前顾后,只是做好准备,不抱太多奢望而已。”
天锡见她发话,忙道:“对,你说的极是,不管结果怎样,先做最坏的打算也是有道理的。不过若茗,你千万别担心,既然已经到了我家,别的不敢说,只要那奸商是无锡地面上的,我一定竭尽全力替你出这口恶气!”
松云看了他一眼,忽地笑了起来,天锡奇道:“你笑什么?”
松云摇头道:“真真是人们说的一物降一物,刚才还见你慷慨激昂地反驳我们,只要茗妹妹一发话,保管你心服口服。”
若茗刷地红了脸,天锡却坦然答道:“若茗说的都对,我当然要心服口服。”
松云一双妙目一时看看若茗,一时又瞧着端卿,只是笑吟吟的不说话。
天色已晚,众人闲聊了一阵正要散时,凌蒙初忽道:“怎么没听见老夫人说起鲁学正的消息?”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天锡当先‘啊’一声,拍着脑袋道:“我说怎么一直觉得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呢!糟糕,娘要是没提起的话,必定是他还没到,不会是路上出了事吧?”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端卿道:“不然再问问老夫人,或者她忘了说?”
天锡慌忙出去,不多时拍着手进来,一脸焦躁:“没有,鲁匡正没有来过,坏了,多半是路上出事了!”
端卿道:“这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告示或者海捕文书,尤其是进城时咱们在北门口转了那么久,什么都没看到。如果鲁学正被官府抓到,按理说应该会张榜告示,断不会悄无声息就罢了的,我看他多半在路上耽搁了。”
“可是咱们在望亭待了那么久,连你的书童都都赶在咱们前头到了,怎么他反而没消息?”
若茗见天锡十分焦急,忙安慰道:“鲁先生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宽心。说不定明天他就到了,他老人家走路慢,又得防着官兵追捕,也是有可能的。”
天锡唉声叹气,直说:“都怪我考虑的不周全,望亭那里乱成一团,哪有心思查他呢?本来应该让他跟我们一起走的,唉,如果出了什么事,都是我害的。”
众人议论许久,一时都没有头绪,末后只得散了。端卿多日来竟没有机会与若茗单独说几句话,此时便借口送她,一路跟着,刚到了给若茗安排的客房,正要开口,忽听天锡在门外笑道:“若茗,我娘过来看看你。”
若茗再未想到余夫人此时会来,吓了一跳,正要出门迎接,天锡已搀着余夫人进了门,含笑说道:“若茗,在昆山时多得你照顾,我娘特地来道声谢。”
“这怎么敢当?太客气了!”
余夫人微笑瞧着若茗,道:“锡儿心高气傲,难得听见他说谁好,这次回来口口声声都在夸赞林小姐,我就知道错不了,果然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忽然看见端卿,又道,“这是叶公子?你们有事?那我不打扰了。”
端卿忙道:“老夫人请坐,我只是顺路送妹妹回来,没别的事。”
余夫人这才坐下,笑道:“既然来了,两位就放宽心多住几天,让锡儿陪你们四处走走,看看无锡的风土人情吧。”
端卿一边答应,一边忍不住疑惑,余夫人这时候来看若茗,难道只是说几句客套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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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Ⅲ
余夫人寒暄几句,笑向端卿道:“听说你跟林姑娘两家是世交?”
“正是。”
“那你们是从小就认识了?怪道这次一起出来办事。”
端卿恭敬答道:“因为父辈交好,故而晚生与若茗妹妹自幼相识,如今两家又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家父遣我陪着妹妹一道出来。”
余夫人有意无意瞟了天锡一眼,又道:“不知道叶公子今年贵庚啊?”
“晚生今年二十二岁。”
“哦,比我们家锡儿大两岁。林姑娘呢?”
天锡不等若茗回答,便抢着说道:“若茗十六岁,娘,别看她年轻,她们家生意上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照管着呢。”
余夫人看着儿子,一脸宠爱的微笑:“我看林姑娘比你能干,娘什么时候才能指望上你呢?”
“儿子一定好好孝敬娘,您老就放心吧。”天锡笑道,“我这回在外头,若茗帮了不少忙,娘,咱们可不能失礼,一定要好好款待若茗。”
若茗忙道:“余兄说哪里话,在昆山招待不周,我已十分惭愧了,哪里经得起你这么说呢?”
余夫人笑道:“林小姐不必客气,我看你呀,是越看越喜欢,这次一定要在这儿好好玩一阵子再走。”又近前拉着她的手,引到椅子跟前,笑道,“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父母都还好?”
“父母都健在,有一个姐姐,刚刚出嫁不久,还有一个妹妹,还不满一岁。”
“哦,都是女孩子呀,你爹娘真有福气,还是女孩子好,跟爹娘贴心,又会照顾人,男儿家就没这点好处,锡儿跟他爹爹一样,一年里头大半年都在外头漂着,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不问的。”
“我这不是回来了陪您了嘛!”天锡笑道。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抬脚就走了。”余夫人笑容中带着一丝伤感,“虽说男儿家志在四方是好事,不过为娘的整天见不着儿子,心里头空落落的,委实难过。你看咱家这大房子大院的,一天到晚来回走动的除了下人还是下人,娘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天锡见她说的认真,也动了感情,黯然道:“我以为你都习惯了,每次我出门,不都是欢欢喜喜送我走吗?还老嘱咐我多在外面历练,不要恋家。早知你这么寂寞,儿子怎么也不会出去。”
余夫人忙收起感伤之色,笑道:“我就是嘴上说说,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你爹说的对,男儿家年纪轻轻的,正好出去走动,窝在家里有什么出息哪!连林姑娘这样的女孩子都有胆识为家里奔走,何况是你。对了,林姑娘,你们家除了书坊生意,还做别的吗?听锡儿说你爹爹也是读书人?”
若茗答道:“家父曾考中过秀才,后来因为家计艰难,不得已弃文从商,一上手就做的书坊生意,一直到如今。”
“哦,既然你父亲是读书人出身,你们姐妹想必也是识文断字的了?”
“小时候家父给开的蒙,七八岁时也请过先生念过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
“这也就难得的很了,女儿家又认字又能料理生意上的事,真是不容易呀,亏你小小年纪怎么顾得了这么多。锡儿说你一直帮着父亲做生意,你娘就没教你做些女红针指什么的?”
端卿在旁越听越觉蹊跷。若说是寻常的寒暄,怎的把人家的家事打听的如此清楚?又是问出身,又是问姊妹,如今更是问起闺阁里的手段,他原是留了心的人,越发觉得余夫人此来别有深意。留神打量天锡,见他始终在旁笑看若茗,一副由衷欢喜的模样,端卿心头一紧,莫非,莫非他对若茗……
若茗虽然觉得余夫人问的过于家常,然而见她态度和蔼,便照实答道:“小时候曾经学过,这一两年因为忙着生意上的事,极少动针线了,手笨的很,我娘也常说我不像个女儿家。”
余夫人笑道:“外面场上再怎么能干,女儿家终究要嫁人的,女红针黹还是本分,不能随随便便丢了。”忽见她腰间挂着一个香囊,忙拈起来看了看,道:“好精细的手工,是你做的吗?”
忆茗出嫁时若茗曾送给姐姐一个香囊,后来闲着无事,遂仿着那个香囊又做了一个自己佩带,也是她想念姐姐的一点心意,如今见余夫人问起,忙道:“我做着玩的,粗糙的很,让夫人见笑了。”
余夫人回头看着天锡道:“这么精致的手工,自己还说不好,锡儿,你看林姑娘多谦虚,今后你也要学着些。”
天锡笑答:“娘你放心,我一向最服她的。”
端卿心头又是一紧,此时坐立难安,又不好告辞出去,只得默默垂头,漫无边际揣测若茗的心思。
若茗此时也觉出余夫人句句另有深意,又想起天锡前些日子的殷勤,无端红了脸,轻声道:“夫人过奖了,晚辈怎么敢当呢?”
余夫人亲亲热热拉着她的手道:“真是越看越喜欢,让我说什么好呢?”脱下腕上一个翡翠镯子,亲自给若茗套上,笑道:“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镯子颜色不错,你拿着玩吧。”
若茗慌忙推辞:“太贵重了,怎么敢当呢?”
余夫人拉住她不让摘镯子,天锡也在旁笑道:“你留着玩吧,也是我娘一点心意。”
若茗无奈,只得暂时戴着,寻思有机会再还给天锡,忽听余夫人又问:“刚才你说你姐姐已经出嫁了?你呢,可曾定下亲事?”
若茗红着脸摇摇头。
端卿险些叫出声来,心中焦急万分,若是早知道,早知道就该早些把婚事言明!
余夫人还要再说,忽然瞧见端卿,想起已将他晾在旁边多时,忙道:“叶公子,你家也像林姑娘家一样,做书坊生意吗?”
端卿勉强答道:“也算是也算不是。家父因为自己爱书,所以偶尔刊印一些,却不是专一做生意的。”
天锡在旁解释道:“叶兄家是昆山有名的书香门第,叶伯伯当年也曾在朝为官,叶兄还是前科的解元哪!”
“是吗?是我失言了,锡儿,你有空要多向叶公子请教。”
端卿忙道:“那里当得起‘请教’二字,天锡虽然比我年轻,学问却比我好得多,许多事晚辈还要请教他呢。”
“叶公子真会说话,别人不知道,我为娘的还不知道他吗?虽说外头看着轰轰烈烈,其实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哪像你稳重大方。对了叶公子,你家既跟林姑娘家是世交,想必许多事都说的上话,若有什么关紧的事,或者还要麻烦你呢。”
端卿一边答应,一边琢磨,能有什么事麻烦到自家呢?难道是,做媒?若真是那样,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不行,这次回去一定得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可是若茗那里,万一她钟情的不是我呢?
这个想法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相识这么多年,熟悉的如同家人一般,她会不会因此对自己毫无他想?不,不会的,诗书里还常说青梅竹马呢。
可是,她分明曾对冯梦龙动过心……并不是我,并不是我。
端卿感到一阵阵心慌。不由自主看了看若茗,她微红了双颊,轻声回答着余夫人的问话,再看天锡,神采飞扬,一手搭在母亲的椅上,微微俯身,在母亲耳边说一句,又向若茗看一眼。
这情形太过亲密,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忽然觉得,或者太过持重并不是什么好事,在心爱的人面前,是不是也需要些许的鲁莽和急躁呢?
这让他无端想起了忆茗。连她那样羞涩内向的女子,都有勇气直面感情,为何自己却总是默默在旁守候呢?
然而若茗究竟怎么想的?她心里有的,是他还是我?如果是他,我该怎么办?
前所未有的惊慌。直到听见余夫人一遍遍问着:“叶公子,敢是累了?脸色如此难看?”
端卿好容易回过神来,忙道:“稍有些倦,不碍事。”
天锡笑道:“那你先回去歇着吧,我们再说一会儿话就走。”
此时欲待不走,分明又没有留下的理由,欲待要走,又有翻腾不止的疑虑悬在心头。后来听见若茗道:“哥哥,你快去休息吧,脸色当真很不好,会不会伤风了?”
这话让他心头一暖,她还是记挂着我的。一口气松下来,渐渐便稳住了心神,依礼告别余家母子,出得门来,一弯斜月正挂在木芙蓉的梢头,有繁复的影子落在青衫上,恰如此时的心境。
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再看,窗内灯光暖黄,不知此时在那人心头的,是谁?(
三十八 凤鸣Ⅰ
翌日若茗梳妆已毕,挑帘出门,早看见天锡守在院中,一见她便说:“起得好早,到后面散散步吧?我娘种的绝好的黄月季,此时正开的热闹。”
若茗猜他必定是一大早就过来守着,微感羞涩,点点头跟着他一路前行,穿过假山,走过宝相花篱,果然见一脉细细流水环绕着一大片浅黄色的月季,因是清晨,那股幽细香气更觉沁人心脾。
“我时常想,将来要是天下大治,我就一心一意在家养花弄草,做个天底下头一号的闲人。”天锡负手在花间缓步,悠然说道。
“只怕到时候你又要闲的烦腻了。”若茗笑答。
“或许吧,大多数时间人心总是不知足。可是若茗,一个人心里头总会一件最重要,最渴望的事,永远无法取代,一旦达成了心愿,即使有天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我也决不为之所动。”
若茗不由地顺着他的口气问道:“你有什么心愿?”
“执子之手……”天锡一语未完,忽然一个丫头走近,禀报说:“早饭已经摆好了,夫人叫请少爷回去吃饭。”
天锡叹了口气,一脸懊恼道:“走吧,先回去吃饭,以后再说。”
若茗早已明白他后半句是什么,一颗心怦怦乱跳,慌张不已,然而他既未全说出来,索性装糊涂,默默跟着回去。
端卿等早已坐齐,只未见凌蒙初。若茗问道:“凌大哥呢?”
“他一大早就说有事要出去,也没说是什么事,我也没好问。”端卿答道。
“松云姑娘肯定知道吧?”天锡道。
松云抿嘴一笑:“我怎么会知道?他又不曾告诉我。”
“算了,不等他了,咱们先吃。”
桌上无非是精致细粥,各样点心、小菜,若茗心不在焉吃着,脑中时不时闪出方才天锡未曾说完的话。若是他说完了,若是他明明白白全说出来,该怎么办?
她不由自主抬眼看了一下天锡,心内更加慌乱。对他,究竟有没有过心动,究竟有几分超越寻常朋友的感觉?该当如何回应他异乎寻常的热烈、坦率?为何至今只是慌乱、紧张,却摸不清自己的头绪,难道少年的情思萌动,都在那场无疾而终的爱慕中消耗尽了吗?
上午端卿原打算到外面书市走走,寻些线索,不想天锡却极力挽留众人在家闲散一日,端卿盛情难却,只得罢了。
午饭后,若茗正陪着余夫人抹骨牌,忽然下人回报说邢家有客来拜,余夫人皱皱眉道:“来了几次了,又来?早说了老爷和锡儿都没时间给他们选书,还不肯死心么?”虽然埋怨,到底还是吩咐道,“快请人进来吧。”又对天锡道,“就是那个开书坊的邢家,你不在时来过好几次,想借着你爹跟你的名头出一部时文选,还想请你加些批注。我没精神应酬他们,待会儿来了你跟他们说吧。”
天锡也皱眉道:“讨厌得很,最烦这种打着孔孟旗号赚钱的商人了,待会儿看我怎么打发他们。”又对若茗道,“若茗,这个邢家就是上回伯父问过的墨砚坊邢家,在无锡势力大的很,城西一带都是他们的作坊,你要不要见见?”
若茗听说是墨砚坊,顿时留了心,忙道:“正想见见呢,不知道方不方便?”
余夫人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锡儿,你带林姑娘到厅里去会会吧,就说我身子不好,不见了。娄姑娘,你继续陪我玩牌,好不好啊?”
松云笑道:“缺一个人,怎么玩?”
“你要是不嫌弃,就让我这丫头顶上。”余夫人笑着叫来一个大丫头,命她拿一个小杌子坐下,跟着又玩了起来。
若茗跟着到厅里,不久就见两个人一前一后进门,前一人老远便拱手道:“余公子,好久不见,听说昨日方才到家?”
天锡道:“邢公子一向可好?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邢家少爷见他语气间甚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讪讪笑道:“什么风,无非还是从前说的那事,我这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偏偏你们比诸葛孔明还难请,我这腿都跑细了,也不见有什么结果。”
邢少爷后面那人忽然开口道:“哥,咱们今天来,哪里是说这事?你怎么倒把正经大事给忘了?”声音清朗简捷,分明是个女子。
天锡忍不住看了一眼,奇道:“是你?”
若茗此时也认出来了,眼前人可不就是昨日在街头遗失风帽的那个女子吗?
邢少爷朴初忙道:“哎哟,我糊涂了,果然把大事给忘了。余公子,这是舍妹,今日跟我一同前来,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你商量。”
邢小姐目视天锡,点头道:“多谢你昨天捡到我的帽子。”
邢朴初奇道:“你们昨天就见过?呀,缘分,缘分啊,这样就更好说了。”
邢小姐细眉一挑,沉声道:“哥,少说几句吧。”
邢朴初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开口。
若茗见他的样子,竟是对这个妹妹极为恭敬,不由好奇起来,难道他家竟是这个妹妹做主吗?
邢小姐款款落座,开口道:“余公子,这次我们来,并不是说选书的事,你不用心存顾虑。”又看了看四周,道,“这位姑娘是你家的至交?可方便说话吗?”
天锡道:“林姑娘是我家的贵客,也是我的好友,不用回避的,邢小姐有话尽管说。”
邢小姐淡淡一笑,道:“那我就说了。敢问余公子在望亭时,是否搭救了一位姓鲁的朋友?”
天锡忙道:“你说什么?”
“余公子不必紧张。此人现在我家。”
“在你家?”天锡正要追问,忽然一阵警觉,重又坐下道,“哦,我是有几位姓鲁的朋友,只是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
“肯定是,他亲口说认识……”邢朴初忙忙答道,忽见妹妹看了自己一眼,只得赶紧住嘴。
邢小姐道:“此人姓鲁名匡正,曾任学正一职,只是如今的境况却不大好。敢问是余公子的朋友吗?”
天锡对邢家向来没什么好感,况且她家势力庞大,与朝廷多有瓜葛,一时摸不透她的来意是好是歹,遂道:“是他呀,我听说过,仰慕已久。”
邢小姐又是淡淡一笑:“如此说来并不是余公子的朋友了?那好,既如此,我家也不必担着莫大的风险继续藏着他了,我回去便打发他出门。”
天锡忙道:“不必,那倒不必,我们虽说不上是至交,倒也见过几次,若是你家不方便,我接他来我家吧。”
邢小姐又是一笑:“如此说来到底还是你的相识了?怪道他包袱里有你的信。你放心,既是你家的贵客,我家也断不会怠慢的。”
天锡听她说出书信一事,料她全都知情,不由道:“你既然连信都知道,又何苦来套我的话?”
“我一开始便坦言相告,你又何苦隐瞒遮掩?”邢小姐针锋相对。
天锡无话可说,只得道:“那多谢你们费心了。不敢再劳你们担这个莫大的风险,我即刻派人去接鲁先生到我家吧。”
邢小姐看了看他,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在我家安全的很。而且,我已经求了爹爹,在外头替他打点,要是不出意外,近几日赦书就下来了,今后他再不用东躲西藏。”
“赦书?你当真替他求了赦书?多谢你!”天锡忙起身一揖,“我原来打算回来替他想门路,没想到你们先已做完了,多谢,多谢!”
邢小姐款款站起答礼,道:“鲁先生的为人和学识,我们家是极其敬佩的,若是不知道也罢了,如今既碰上他落难,怎么会袖手旁观?余公子不必多礼,都是应当的。”
若茗见她举止大方,言谈爽利,况且又主动出手帮助鲁匡正,早对她有许多好感,想起父亲平日说起墨砚坊如何霸道,不容其他书坊立足,不由疑惑起来:这行事、做派,并不像霸道之人呀,难道是隔的远了,以讹传讹,将白的说成黑的了?
邢朴初在旁插嘴道:“妹子,咱们费这老些麻烦总算办成了这事,爹不知道搭进去多少冤枉银子。妹子,你再说说选书的事。”
邢小姐俏脸一寒:“哥,难道咱们搭救鲁学正就是施恩图报,想把余公子扯进来给咱们选书吗?这话说的真糊涂!”
邢朴初脸一红,天锡忙道:“难道我就忘恩负义,丝毫不知道感激吗?邢小姐,你放心,你家这部书,我选定了!”(
凤鸣Ⅱ
邢朴初闻言,脸上一派惊喜之色,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有你们家的名望摆着,不愁这书没人看!”
邢小姐细眉轻挑,低声道:“哥,咱们明明是来说鲁先生的事,你怎么老扯到选书上来?你让人家怎么看咱们?难道咱们是来做生意,一物换一物,胁迫余公子答应咱们不成?”
邢朴初陪笑道:“你别多心,余公子肯定不会这么想。余公子都答应了,皆大欢喜嘛,还说这些干什么。”
邢小姐摇头叹气,忙对天锡说:“我哥哥的话余公子不必当真,我们此行断不是为了选书的事。鲁学正为人天下景仰,我们能帮他一把,那是我们的荣幸,哪里能把这个当筹码谈生意呢?我哥一时心急糊涂,余公子万万不可信以为真。”
她越是推辞,天锡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忙道:“不,邢小姐误会了,我答应选书并非为此。墨砚坊的品质在无锡是有目共睹的,你们瞧得起我让我选书,我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从前不认识说不上话,今天既然认识了,都是朋友,我更是义不容辞了。”
邢小姐仍固执蹙眉道:“不好,你这时候答应,肯定是因为鲁学正的事,想着要回报些什么,断不能如此。”
“邢小姐实在是多心了!”天锡此刻恨不得她立时答应让自己选书,急急说道,“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墨砚坊的东西,早就想答应的,前一阵子没空,现在既然回来了,说什么也要做成,你别再推辞了!”
邢朴初面露喜色,忙着劝妹子说:“妹子,余公子说得这么恳切,咱们还有什么话说?两好凑一好,今后都是好朋友嘛!”
邢小姐推不过,这才勉强点头道:“若余公子不是为了鲁学正一事,那多谢了,我回去就派人把资料送过来。”
“行,怎么都好,我一定尽快选完——对了,开始不是说想请家父做个序吗?这样,等我确定了所选的内容,就给家父写封信,请他把序做好了寄回来,怎么样?”
“行,行,太好了,那就拜托余公子了!”邢朴初一脸喜色,连连答应。
邢小姐又看了哥哥一眼,微微蹙眉,却没再说话。
若茗在旁看了多时,见邢小姐时时处处比哥哥干练、果断,不由暗自钦服,原来墨砚坊也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子打理,怪道人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处处压人一头。
天锡原就是心胸坦荡之人,几句话下来早讲邢小姐认作自己一路之人,因此忙忙介绍道:“邢小姐,这位林小姐家里也是作书坊生意的,你们也该谈谈,或者更有话说呢。”
邢小姐认真看了若茗一眼,微微笑道:“当真?是无锡的么?”
“我家在昆山。”
“昆山?”邢小姐细眉一挑,“可是昆山林家书坊,近来出了鼎鼎大名的《喻世明言》林家么?”
若茗没想到她居然一语言中,诧异道:“正是昆山林家,难为姐姐居然知道。”
“《喻世明言》之前,还从未有书坊选这么大部头的话本集子,况且又做得这么用心用力,我家既是做这个行当的,又怎么能不知道?想必这部书的筹划,多有林小姐之力吧?”
“姐姐过誉了,都是家父他们做的,我只不过跑腿打杂而已。”
天锡笑道:“若茗,你何必过谦,难道我不知道吗?你家这些事,哪一件你不是亲力亲为?就连冯兄也对你赞不绝口呢。”
邢小姐立刻接口道:“你说的可是冯梦龙?余公子,冯梦龙与你很熟吗?”
“极其相熟,称得上莫逆之交。”
“哦。余公子,我有句话,不知道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不用客气。”
“我们家早想与冯梦龙合作,只苦于找不到牵线的人,要是余公子说的上话,可否替我们介绍一下?”
“那有什么难为的,尽在我身上。”
邢小姐又是一笑:“你先别忙着答应,眼下冯梦龙在林家做事,林小姐跟你又是好友,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我之所以顾忌,就是怕碍了林小姐家的财路。”
若茗忙道:“姐姐别多心,冯先生虽然与我家合作,但也只说了是三言这部书,至于今后的事,总要慢慢筹划。若冯先生认为姐姐家里更好,我们断无阻挠之理,姐姐只管放心与他联络便是。”
“当真?要是冯梦龙下一个本子更好,岂不是要盖过三言,使你们家面上无光吗?”
若茗原本对她极有好感,没想到一说到生意之事,邢小姐言语竟如此犀利,她原先好言好语,释她嫌疑,转念一想,何必呢?各做各的生意,并没有妨碍了谁,为何要苦苦解释,又不是欠了她什么。遂笑道:“虽然三言一出,江浙为之纸贵,我昆山林家也博足了面子,但是,林家书坊在江南能够立足,并不是凭一部书,或者一时一刻的声誉,断不至于说冯先生不跟我们合作,我们就走投无路的。姐姐放心好了,同行之间虽有争竞,然而世上总不会只有一家书坊,我们各有各的市场,各有各的特点,不至于此消彼长,不能共存吧?墨砚坊出品在昆山虽然很多,但我林家的书在无锡也不是没有,仅这一点,也可看出咱们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对头了吧?”
天锡早已呵呵笑了起来:“若茗,好一番论辩,果然说的透彻!怎么样,邢小姐,以若茗胸襟、抱负,你该放下顾虑了吧?”
邢小姐又认真看了若茗一眼,道:“你说的极有道理。那好,既然都说明白了,我就放心联络冯梦龙好了,只是不知道他最近手头还有没有好的本子?”
若茗正要说《情史》一事,转念一想,何必样样都跟她坦言呢?他们若是决定合作,就让他们自己谈好了,遂笑道:“这个姐姐要问冯先生了,我一直忙于三言的事,其他的并没有多问。”
天锡会意,也道:“冯兄现在苏州家里,你要是想问什么,我可以写封信,你们自己去谈。”
邢小姐沉吟片刻,点头道:“好,等我想好了,再请余公子帮忙吧。”
若茗原想与她聊聊书坊的话题,只是一番言谈下来,觉得此人并非容易相处之人,便不准备再问,孰料邢小姐停了片刻,主动问道:“《喻世明言》的几个版本都我看过了,委实做的不错,林小姐,你家的绣像和套色在江浙一带算得上数一数二了,连我家这么大的作坊,绣像的手艺也只能跟你们打个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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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茗不由笑道:“姐姐过誉了,难为你居然把几个本子都看过了。”
“既然做了这行,免不了时时留心,说实话,只要是江浙有点名气的新书,我都一一看过了,连那些枯燥无味的时文和童蒙本子也没有落下。”
若茗听她如此说,倒又对她有了几分佩服,不说别的,单只这分恒心,也就十分难得了,怪道她哥哥倒要听她的主张。忙道:“姐姐真是有心人,我虽然帮着父亲做事,但却只瞧着我们一家,别家书坊的情况知道的极少,今后还要多向姐姐请教。”
邢小姐淡淡一笑:“要是不将对手的情况都摸清楚,又怎么能让自家立于不败之地呢?我这话虽然听起来不大和气,但却是正理。林小姐,请教二字不敢当,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好了,我不是什么小气人,只要你求到我头上,我肯定是知无不言的。”
“我还真有一个难题要问问姐姐呢,”若茗笑道,“市面上的新书姐姐既然都看过,有没有见过一本极像我家出的《喻世明言》呢?”
“极像你家出的?”邢小姐略一沉吟,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本书已经有别人仿冒了吗?”
“哎呀,你真是一点就破!”天锡赞道,“若茗这次来无锡,就是为了这事,他们家的书别人盗版了,在太仓、苏州都有伪书,无锡这边我们还没看呢。”
邢小姐摇头道:“我没有见过,要是以后见到了,我一定及时通知你们。”
若茗微有些失望。墨砚坊在无锡势力如此之大,要是她没见过,是不是说无锡并没有伪书流出?那个姓牛的又没有线索,难道众人都找错了,书并不是从无锡出去的?还是说无锡本地并没有贩卖伪书?
她仔细想想,觉得后一种可能性较大。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既然在无锡做的伪书,在本地贩卖的话岂不是太过招摇?那姓牛的行事如此诡秘谨慎,应当不会在自家地盘上留下把柄吧。不过,伪书做得如此精致,姓牛的断不是小股势力,如今放着一个最懂无锡书坊行情的墨砚坊,何不向她打听打听?(
凤鸣Ⅲ
邢小姐见若茗沉吟多时,遂道:“怎么,林小姐不相信我的话吗?”
若茗忙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有些担心,连姐姐都不知道的话,还能问谁呢?真让人犯难。”
邢朴初插嘴道:“妹子,咱们帮她打听打听呗。”
“这个是自然,余公子对咱们如此帮忙,他的朋友,咱们怎么能不管?林小姐,我回去就帮着打听,有什么消息一定通知你。”
若茗忙道谢,又说:“盗版的书做的很精细,要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仿冒的。我们现在只有几条线索,一是这家用油墨印书,二是这家活字排版很熟练,三是这家作坊规模不小。不知道无锡有没有恰好相符的书坊呢?”
邢小姐笑了笑:“你们真是用心,居然能查出这么多线索。说句笑话,你说的这三条,除了用油墨之外,其他唯有我家做得到了,我还真想不出无锡哪家作坊能比我们规模更大,只是你们怎么知道盗版之人就在无锡呢?”
若茗见她话里有些不快,忙笑道:“姐姐怎么把事情扯到自家头上了呢!我说这几条,其实也算不上线索,都是在别的地方东拼西凑得出来的结论,不一定准的。至于为什么来无锡,是这样的,曾有好几个人看见运书的船泊在无锡城门外。”
邢小姐沉吟道:“泊在无锡城外?照这么说,确实有几分可疑。只是妹妹,能做活字排版的本来就不多,而且这几年我们家在无锡的生意越做越大,原来的一些书坊没有出路,差不多都关张了。现今城里头只剩下一两家书坊在勉力维持,都是出些黄历、经卷什么的,铺面也小的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大的、能做盗版的书坊了。”
若茗见她说得诚恳,不觉也疑惑起来,想起林云浦曾说过,无锡城原有的几家书坊差不多都被墨砚坊挤垮了,难道自己找错了,那姓牛的只是拿无锡当幌子,其实不在此处?
天锡见她面露犹豫之色,知道她十分悬心,忙开解道:“别着急,咱们有的是时间,尽可以慢慢查访。邢小姐也说要帮忙,还怕什么?你放宽心,别急坏了身子。”
邢小姐看了看天锡,接口道:“余公子言之有理。林小姐,这事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还是先放宽心,慢慢来吧。”
若茗点头道:“多谢姐姐宽慰,以后若有什么事情,还望姐姐不吝赐教才好。”
邢小姐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又对天锡说,“刚才听说老夫人身体不适?我想去探望一下。”
天锡又不好说母亲是躲着不想见她,遂含糊掩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人家身体倦怠,歇歇就好了。现在后面看人斗牌呢。”
“哦,既然如此,更该拜见才是,我们打扰多次,如果不当面致谢,岂不是太没礼数了?”
天锡无法再推,忙命丫头先到内室通报,正要请邢家兄妹到后面去,忽听邢小姐道:“哥,事情都谈完了,你先回去跟爹爹知会一声,我拜望了老夫人就回。”
邢朴初满口答应,辞别众人独自归家。邢小姐跟着天锡二人,款款来至余夫人的正房,此时余夫人早已得了禀报,命人在门口等着,老远便回报说:“邢小姐来了。”
邢萦凤落落大方进了门,瞅准余夫人款款下拜,口称:“给老夫人请安。”
余夫人头先几次只见过邢朴初,满口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故而十分厌倦,如今乍然见到这么一个大方、知礼的年轻女子,况且看来十分温顺,她本就是容易相处之人,因而满脸是笑亲自搀她起身,笑道:“你是邢家姑娘?生的真好,就是太瘦了,怪可人疼的,怎么前几次没见你来?”
邢小姐笑答:“出门拜客一向是家父、家兄的事,我一个女儿家不方便抛头露面的,所以总在家待着。这次想着一定要拜见老夫人,这才壮着胆子来了。听说老夫人身体不适,可好了些?”
余夫人笑道:“没什么不好的,岁数大了,身上容易疼,闲散一会儿就行了。”
邢小姐忙拿起旁边榻上的美人拳,道:“我给您捶捶吧。”果然有板有眼地轻敲了起来。余夫人忙按住她,笑道:“哪里能让你动手呢,丫头们都在,你快歇着吧。”
“老夫人别推了,孝敬您还不是应当的。”邢小姐笑靥如花,声音也软糯了许多,“夫人还不知道吧,我跟倩颖是从小时候的玩伴,常听她提起您,在我心里,您跟我姑姑是一样的。”
倩颖是余夫人大哥的女儿,小时候多得余夫人照顾,感情极为深厚的。此时余夫人听她提起倩颖,忙道:“你们认识?怎么没听颖儿说过?这孩子,早些说了岂不是更亲热些,也不用你们家三天两头跑来说事了。”
邢小姐笑道:“外头的事都是我哥哥管着,他跟倩颖又没见过几回,哪里知道这层关系呢。其实也怪我,自打知道以后一直说来拜望您老人家,却一直没过来,耽误了这么久。”
“既这么着,今天咱们见着面了,以后可要常来常往,这才像是姑侄的模样。今后但凡颖儿过来玩,我就打发人去接你也来,你可不要推辞哟。”
邢小姐抿嘴一笑:“只要夫人一声吩咐,我立刻就过来,就怕到时候来的太多又惹您厌烦了呢。”
“瞧这孩子说的,这都是哪里话呀。”余夫人十分开心。
松云坐在若茗身边,悄声笑道:“这邢姑娘好甜的一张嘴。”
若茗心内也暗暗佩服,看不出邢小姐居然是如此八面玲珑的人物。谈鲁匡正之事时何等端方严肃,提及书坊事务时干练、犀利,在老人面前又如此温顺、随和,怪道哄得余夫人心眼俱开。
邢小姐说了一会儿闲话,又道:“老夫人,刚刚余公子答应了替我们家选书,我想着以咱们家的身份地位,银两报酬必定是不稀罕的,那几两发霉的银子钱也没得玷辱了余家的名声。所以我琢磨了半天,唯有替老夫人做点什么,才是最好的报答。我们家有个亲戚在关东一带做买卖,收的极好的白参、茯苓,我们家往常都是从他手里买这些东西,又用秘制法子做成各样保养的膏脂,我不敢说天下无二,至少在江浙一带,再没有更好的了。夫人若是不嫌弃,我回去立刻派人给您送些过来,夫人这个年纪吃着再好不过了。不知道夫人意下如何?”
余夫人忙推辞道:“选书什么的,他们读书人做来不过举手之劳,要什么报酬呢!你别跟我客气,既说了是颖儿的朋友,帮这点子忙难道还问你要东西不成!”
天锡也帮腔道:“鲁学正一事已经欠了你天大的人情,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快别这么说了。”
邢小姐瞟了他一眼,笑道:“是我话说的不妥当了。我孝敬这些东西来,虽然打着选书的旗号,其实是我打心眼里爱敬老夫人,巴望她老人家身体康健,福寿齐全,我也好多得她老人家几分怜爱,哪里是为了报答你选书呢?别再说了,若是你们不肯收,我就当是老夫人不疼我,今后我再不敢上门了。”
余夫人笑向天锡道:“瞧你这妹妹多会说话,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既如此,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锡儿,你去后面把那件波斯国的猫眼攒珠冠子拿来,给你妹妹当见面礼吧。”
天锡答应着去了,邢小姐还要推辞,余夫人一把拉住她,道:“只许你孝敬我,就不许我疼你?今儿这见面礼我是给定了!”
不多时天锡捧着一个小匣子走来,打开来看时,虽然只是一寸见方的玲珑小冠,难为中间一颗猫眼倒有黄豆大小,四周围嵌着十来颗米粒珍珠,少说也值百十两银子。
邢小姐慌忙站起,连声道:“这怎么敢当!说了孝敬您老人家的,怎么倒先收起东西来了?这不成了空手套白狼了吗?”
余夫人乍听见这么一句大俗话,忍不住大笑起来:“朱门绣户的小姐,居然也知道这句大白话!快别推了,也唯有你配得上这件东西,我收着又没人给,白糟蹋了。”说着亲自将猫眼冠绾在她发髻之上。
邢小姐微笑道:“真不知道怎么说好了,都是夫人错爱。”
余夫人左右端详,满意笑道:“好看,果然配你。”忽又想起一事,忙道,“说了这么多话,倒忘了问你叫什么?”
邢小姐抬眼看了一眼天锡,低声道:“闺名萦凤,夫人叫我凤儿好了。”(
三十九 枉叹Ⅰ
凌蒙初将近晚饭时才回,天锡难免问起他的去向,他犹豫一阵子,最后说:“实不相瞒,我去了墨砚坊。”
若茗一惊,他与墨砚坊邢家早就相识吗?
天锡道:“是吗?太巧了!墨砚坊邢家的少爷和小姐上午才来过,就连鲁学正的下落他们也知道,怎么,你们早就认识?”
凌蒙初摇头道:“只见过他们家少爷邢朴初一次。一个多月前他曾到我家,极力邀请我替他们出几部书。”
“他们的生意做的真够大的。”天锡笑向若茗道,“连乌程的才子都邀请到了,若茗,你们今后也该多走走,将天下才俊一网打尽才行啊。”
端卿见与书坊相关,忙问道:“不知道墨砚坊请凌兄做哪方面的书?”
凌蒙初想了想,道:“告诉你们也无妨——只是怕跟你们的书有冲突。邢朴初邀我仿着《喻世明言》的样子,也做一本话本集子。”
若茗闻言不由一愣,这墨砚坊下手如此之快吗?《喻世明言》上市不过两三个月功夫,主要在昆山本地发售,她们居然能立时盯紧了这块肥田,就要分一杯羹了?同行争竞,这么倒做也无可厚非,只是她们的速度实在太快,竟在一个月前就已联系了凌蒙初,委实令人咋舌。
端卿心内所想与她一般无二,除此之外,更有一种担心:墨砚坊本来就有官府背景,再加上消息如此灵通,行动如此敏捷,又听说邢家野心勃勃,曾挤垮了不少书坊,如今盯上话本集这块,究竟是有心与《三言》作对,还只是为了钱财之利?
凌蒙初见两人都沉吟不语,还道是他们心有不满,苦笑道:“我早说步人后尘没什么意思,本来不想接,如今既与你们相交,更加不好夺你们的财路,我去回了他们吧。”
端卿忙道:“凌兄误会了,天下书坊何其之多,难免有题材雷同的,再说做生意的,看见销路好的题材仿一两部,搭个顺风车也是行里的规矩,我们怎么会埋怨?只是好奇墨砚坊消息怎么如此灵通,冯先生的书上市才一个月,就赶去乌程邀你出山,这份眼光跟魄力难得的很,委实是摸透了行情啊。”
凌蒙初道:“的确是极厉害的书商。想必那时候《喻世明言》只在昆山能见到吧?他们下手这么快,在各地肯定都布了眼线,单只这费工费时的心力劲儿,其他书坊就难以与之相比,怪道生意越做越大。”
松云笑道:“更难得的是他们的眼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敲定了找二哥你接手这活,说明他们对江浙的文脉十分了解,断定只有你才做出差不多水准的集子,不输于冯梦龙。”
天锡道:“不知道墨砚坊是谁主持?邢氏兄妹的父亲?还是邢萦凤?我看邢萦凤多半比她哥哥管用,从她今天的言谈举止来看,的确是个有筹划谋略的人。”
若茗初来时,只一心想找到盗版的奸商,如今横空又出现一个仿做的,倒让她措手不及。若是墨砚坊与凌蒙初达成一致,立刻推出一部差不多的集子,不知道对《三言》会有什么冲击?她猜测凌蒙初尚未答应邢家,因此试探着问道:“既然都是出书,若是凌兄还未与墨砚坊谈妥的话,不然就在我家?都是朋友,有什么事也好商量。”
话音未落已听见凌蒙初断然说道:“不可。”似乎怕她多心,跟着忙又解释道,“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我就不揽这桩差事。”
若茗深感奇怪,为何他宁愿放弃也不肯与林家合作呢?难道墨砚坊给了更多好处?但瞧他的模样,又绝非贪利之人。心中狐疑不定,还要再说,忽然瞟见松云目视自己,微微摇头,她本是聪明伶俐之人,赶忙住了口。
端卿道:“凌兄不必为难,你既跟墨砚坊有约在先,只管去做好了。”
凌蒙初沉吟道:“题材跟你们的撞在一处了,我心里总有种沾人便宜的歉疚。”
端卿笑道:“此言差矣。题材相似古来有之,各有各的妙处,也各自有人喜欢。再说你做的肯定都是新故事,所以这两部书根本连相似都谈不上,怎么算撞在一处?”
“看书的总共就这些人,买了这本就未必买那本,总是对你们有影响。”
若茗笑道:“凌兄多虑了。《喻世明言》加印的本子这个月已经上市了,《醒世恒言》月底估计也能出来,这就跟你的书没什么冲突了。我猜你现在还未动笔吧?等你完稿,再加上雕版、印刷的时间,少说也得几个月,那时候恐怕连《警世通言》也做出来了,两者各占各的时间,互不相扰,或者还有人因为读了你的书觉得不过瘾,再回过头来买我们的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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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蒙初听她说的乐观,不由也笑了:“不管怎么说,我要是答应了写这部书,总是有些不厚道,像是跟你们抢饭碗似的。难为你们不计较。”
若茗心说,我倒是想把你也拉到我们旗下,可你不愿意,我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吧?
端卿心里却还抱着一丝希望。虽说畅销书上市后必定会引来众多模仿之作,然而像凌蒙初这样高明的作者并不多见,称得上是《三言》一个有力的对手,若是能将他争取过来,把握岂不更大?凌蒙初既跟我们说得来,或者哪天回心转意,答应把书稿交给我们也未可知。
天锡笑道:“没想到短短几天,咱们都成了书坊的‘雇工’了,若茗,可不要克扣工钱呀。”
松云笑道:“你又不是给若茗妹妹干活,她怎么克扣?”
一时众人散去,若茗跟着来到松云房中,未及开口,松云已然笑道:“你是来问我二哥的事吧?实不相瞒,我早知道墨砚坊找他写书的事,只是他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若茗道:“既然要写,与朋友合作岂不是更好些?姐姐,你帮着劝劝凌大哥吧。”
松云含笑道:“你跟二哥刚认识不久,还不大了解他。他这人虽然豪爽,但是科考一途始终不得意,因此性子里有那么些抑郁的意思。你们家的《三言》是冯梦龙做的,冯梦龙与他一向被人拿来比较,他再豁达,也难免存几分一争高下的心思,我猜他宁可不写这部书,也不会跟冯梦龙找同一家书坊出书的,所以我劝也无用。”
若茗诧异道:“此话当真?其实冯先生的为人是极好的,若是有机会给他们引见,必定能成为好友。”
松云道:“这些都是后话了,目下二哥是不会答应的。一山难容二虎,他要是把书给了你们,别人难免更要大肆评论,若都说不相上下还好,万一分出了什么高低,要他情何以堪?他原本就有些不得志,到时候恐怕就更成了一块心病了。所以我说,他为了与你们的义气,肯定是宁愿不写的,但如果要写,必定不会把书交给你们。”
若茗见她说得如此果决,料到事情没有多少回旋余地,叹道:“那就只好这样了。邢家的小姐看起来是极精明厉害的人物,肯定能把这事筹划妥当,凌兄不算所托非人。”
松云想了想道:“邢小姐为人颇为圆滑,不像是以诚待人的,跟你没法比。若照我的心思,更愿意二哥与你们合作,只是他那里……或者是我太武断,没准儿二哥哪天改变主意找你们呢。”
若茗叹道:“你这么了解他,你所说的肯定与他所想差不多少,这事多半成不了。我们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误了凌兄的大事,从此以后,这话我们不再提,邢家那边,凌兄只管照常接洽便是。”
“你和叶公子都是这般厚道,生怕给别人添一丁点麻烦。唉,二哥看起来潇洒,其实背人处常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才好,可惜了那么聪敏的心性。只盼他哪天豁然开朗,将这些身外事都抛到一边,早日解脱。”
若茗只觉一种惆怅萦绕不去。大约人生中的不如意比比皆是,在凌蒙初,是功名蹭蹬,在父亲,是后继乏人,在端卿,是抱负难展,在天锡,不,天锡总处在一种积极昂扬的状态中,似乎人生对他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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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叹Ⅱ
她正想的出神,忽听松云道:“这一两天就得把这事定下来,我们还得赶去常州见汤老先生呢。”
若茗猛然想起此事,忙道:“这么急吗?我还想过跟你们一起去呢。”
松云笑着看了她一眼:“你们的事不是还没办完吗?”
“汤先生什么时候到常州?”
“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所以才着急赶过去,免得错过了时机。”
若茗有些为难,原也想借此机会见见汤显祖,谈谈《牡丹亭》刊印一事,可是无锡这边丝毫没有头绪,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线索,怎么能走呢?
松云猜到她的心思,道:“你不必为难,你这边是正事,尽管去忙,我们先过去,如果有什么消息,立刻找人通知你,到时候再赶过去想来也不至于太迟。”
若茗点头道:“只能如此了。今天又耽误了过去,明天说什么也要到城里走走,看看有没有线索了。”
出得门来,想起凌蒙初一事,便欲找端卿商量,谁知再找不到端卿的影子。原来端卿心里也放不下凌蒙初一事,又不好直接去说,便邀他到院中散步闲谈,意欲从他言语中揣测事件原委。
若茗来寻时,端卿和凌蒙初正在水边白石上闲坐,凌蒙初望着水面上游荡的花鸭,笑道:“我还以为这些官宦人家不会养这种常见的玩物哪,有趣,要不是有前面的高楼大厦,这里倒像个素雅的村落。”
“天锡虽然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却没什么纨绔习气,热情的很,极容易相处的。”
凌蒙初淡淡一笑:“他的确没什么习气。不过叶兄,我还是觉得跟你相处更自在些。”
“大约你我年龄更加相仿吧。”
“我倒觉得是因为你我都不曾在官门里头打转的缘故。”凌蒙初笑了笑,“你有话不妨直说。我想你邀我出来并不只是为了散散步吧?”
端卿被他说中心事,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确也是想和凌兄多谈谈,顺便说说你那部书的事。”
“事到如今,早已将我当初的好强之心磨得一干二净。”凌蒙初下意识地拨弄着脚边的绿草,“叶兄,我自小在书坊长大,知道这种事的厉害关系,不管你那时候怎么说,题材相似总归要有竞争,我宁愿不写。”
“不,凌兄误会了,我断无此意。只是,既然你并未应允邢家,为何不趁势与我们合作呢?”
“你哪里知道我的顾虑。”凌蒙初心事重重,却又不肯再往下说。
端卿无奈,只好岔开话题:“你上午去看过墨砚坊,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书坊?”
凌蒙初想了想道:“看了他家的作坊,才知道他家能把无锡其他的同行挤垮确实是有道理的。我虽然没有进去,但是从外面看来,规模大得很,单只雕版、活字两部,就占了几亩地,绣像更是了得——其实我并没听说他家以绣像见长,但这么大的规模,想必正准备在这上面一展拳脚?而且妙得很,各个院落之间独立作业,互不相扰,我见到有人在各院之间走动传话,这种管法以前真没见过。后来我想了想,各部之间了解太多对东家反而不好,像他家这样各司一事,互相之间不通气,确实方便东家管理。”
端卿头一次听见这种事,也大感兴趣:“既是都为了同一部书,彼此之间不通气,不是太盲目了吗?各部齐心协力,做起事来不是更便宜吗?”
“就像我说的,叶兄你是君子,自然处处以君子之心猜度别人。”凌蒙初笑道,“如果世人都是君子,自然没什么可防的,彼此齐心,的确事半功倍。可是,实际情况却是人心隔肚皮,凡事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邢家把整个刻印的步骤拆开来交给各处,套色不知道雕版的进度,排印的不知道绣像怎么样,都只听东主一个人的安排,看见的只是自己手头拿点东西,不但好管理,也能防止手底下的人互相串通,威胁到东主的地位。”
“说是宾主,其实我家和若茗家里对待书坊的师傅,更像是亲戚朋友。”端卿叹道,“墨砚坊这法子虽说从生意的角度看来不错,却把人情味弄的几乎没有了。”
“这些事不好说谁是谁非。比如我家,在我小时书坊的收益也颇颇不错,后来慢慢败落,家父想起时常说,以诚心待人,未必别人就以诚心待你,我家的生意坏就坏在待人太过宽厚,不曾留神提防,以至于底下人散漫不服管教,渐渐地将一分家业消耗尽了。”
“这样说的话,两种方法各有利弊。”
“我看了墨砚坊之后,一直在想,要是你们像墨砚坊一样,把雕版、绣像、套色各个步骤拆解开来,管文字的只能看见文字,管图的只能看见图,或者盗版这事就能避免了。”
端卿奇道:“书是上市后才有盗版的,又与书坊里头有什么相干?”
凌蒙初摇头:“未必,我是了解书坊这一套的。你说你们的书不过才卖了一个多月就被人盗印了,谁家下手能这么快?即使是活字排印,加上装订、印刷,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成书,你也是这里头的行家,难道你不觉得蹊跷?恕我直言,我觉得极有可能是一开始就从你们家的作坊里头走漏了消息。”
端卿大惊。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无论叶家还是林家,手下用的都是多年的工人,难道真有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正在默然之时,只见天锡兴冲冲过来道:“你们在这里呀,找你们好久了。邢萦凤来了,亲自来送请帖,请我们夜里赴宴。”
端卿奇道:“不是上午才来过吗?”
“要不怎么说她行事与众不同,是个迅雷疾风的性子呢。”天锡笑道,“上午说给我娘送药,果然就带来了,足足一匣子,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礼才好。而且说已经在家里摆好了席面,夜里要你我都过去呢。”
凌蒙初影影绰绰听他们说过邢萦凤,但却并未与她相见,他与端卿刚才一番谈话之后,更加不想接受邢家的邀请,因道:“应该是请你们吧,我就不去了,正好想晚上出去走走。”
天锡拍手道:“正要说这事呢,这个邢小姐真够消息灵通的,她带来的请柬上有你的名字呢!都不知道她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早上来时分明还不知道你也在我家。”
凌蒙初两个都吃了一惊,齐声道:“当真?太奇怪了。”
“我也这么说,问她从哪里知道的,她又只是笑,不肯说实话。凌兄,我看她们家也是她说了算,你既然要给她家写书,早晚也要见她,今晚是个大好的机会,一定要去呀。”
凌蒙初淡淡一笑:“去就去,听你们说的这么玄,我也想会会这个厉害人物。”
当晚众人正要出门,早已有五乘轿子候在门口,为首一个四十来岁的家人打着千儿道:“余公子,我们家小姐吩咐来接你们。”
天锡这才知道是邢萦凤派来的,因笑道:“邢小姐考虑的也太周到了,我们家也有轿子,何苦巴巴地又派人来。”
那家人极会说话,忙陪笑道:“公子家里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不过我们过来接,才显得待客诚心嘛,快请上轿吧。”
天锡满意一笑,这才上了轿,不过盏茶功夫,早已到了邢家大宅。
若茗从帘缝里望出去,但见宅门巍峨高大,屋脊的铜兽直欲插入云霄,一左一右两个石狮足有半人多高,右边又是一大块汉白玉的下马石,十足的乡绅人家派头,半点不像做生意的。就连黑漆的门槛也比别家高出许多,乌沉沉的令人生畏。
邢朴初依旧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微笑着候在门前,看见轿子来了,忙迎上来道:“余公子,你们可来了,我家还有一位朋友等着你们呢。”
天锡漫不经心道:“你是说邢小姐?”
“不是,不是,去了就知道了。”邢朴初故作神秘的笑着,连声说:“是老朋友,去了就知道了。”
天锡抱着一丝好奇,跟着拐进了厅堂,刚进门就有一人款款站起,笑道:“还真是你们,我以为是邢老爷说笑呢,这回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天锡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跟着大笑道:“怎么,是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端卿跟着踏进门来,不禁也是一愣:“眉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面前这红妆艳绝的女子正是柳眉妩。(
枉叹Ⅲ
凌蒙初跟着进来,见他们都站住不走,便问:“怎么了?”
端卿一回头,看见两个女子也到了,忙道:“凌兄,娄姑娘,这位是我们的旧相识眉娘,你们还未见过吧?”
凌蒙初剑眉一挑,道:“眉娘?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眉娘含笑望了他一眼,道:“叶公子,你也不替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朋友。”
端卿忙一一介绍了,凌蒙初兀自寻思在何处听人说起过眉娘,松云在他耳边悄声道:“二哥,你忘了吗,眄奴姐曾经说过的,大名府的奇女子眉娘啊。”
凌蒙初这才反应过来,脱口道:“啊,原来是你!久闻大名,想不到在这里相见!”
眉娘笑了笑,道:“这种名声传在外头,真让我不知是高兴还是烦恼。凌先生,你的名字我也早有耳闻,想不到如此年轻,我以为至少是三十五六岁了呢。”
正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你们都来了?快请坐吧。”随着语声,邢萦凤款款走进,“余公子、叶公子、林小姐、娄小姐,我迎客来迟,恕罪。这位是凌先生吧?我原本是想亲自到乌程去请你的,临时有事走不开,竟没能早些相识,遗憾的很。先生今日能来,真是令寒舍生辉,快快请坐,家父马上就到。”
邢萦凤一进门,邢朴初就跟在她身后,她说话时他点头,她叫到谁时他便对谁点头微笑,恰如一个听话的小孩。凌蒙初打量她们兄妹一番,暗自称奇:“怎么他们家是妹妹说了算?”
正在谦让落座,忽见邢萦凤恭敬站起道:“爹,鲁先生,你们来了。”
跟着一个四十五岁年纪的白面男子笑眯眯走了进来,身形有些发福,鬓边也略有几根白发,但一双三角眼兀自闪闪发光,显得十分精明。他一进门便笑着说道:“凤儿啊,都来了吗?要是没到齐你到大门口候着点。”
他身后跟着一人,花白头发,瘦小身躯,一脸笑意,正是多时不见的鲁匡正。
邢萦凤还未答话,邢朴初已经陪笑说道:“爹,诸位贵客都到了。”忙又将众人介绍一番,邢老爷笑眯眯的一一见过,道:“啊呀,三生有幸啊,现在的后生都厉害得很,余公子少年登科,在咱们无锡那可是大名鼎鼎哪!凌公子的一支妙笔呀,嘿嘿,谁说起来不是竖着大拇指只夸呀!老夫太有面子了,居然能把你们邀到家里来喝杯酒,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
邢萦凤微微一笑:“爹爹,你一上来就喊着要往醉里吃酒,别把客人吓着了。”
“哎,爹看你这几位哥哥也不是没有酒量的,怕什么,凤儿,你也吃一两杯吧,今天爹不管着你。”邢老爷四处打量一番,笑道:“余公子,我听眉娘说你们是旧相识,就邀她过来作陪,你们老朋友难得相见,多吃几杯啊。”
天锡笑道:“邢老爷真是手眼通天,居然能把眉娘请到这里。”
眉娘道:“我月初就已经来了,承邢老爷看得起,邀我游太湖,前几天才到城里来,昨天听说你们也在无锡,吓了我一跳,没想到这么有缘。”
邢萦凤本来正在笑着,瞬间冷了脸,瞟了眉娘一眼,微微皱眉,却没有说话。
鲁匡正在端卿和天锡之间坐下,道:“让你们着急了吧?我原想早些到你们家里送个信,凤儿谨慎,怕走漏了风声让官府知道,就没让我出门,一直等着你们回来。”
天锡忙问道:“先生是怎么到她家来的?”
鲁匡正道:“说起来也是有惊无险的一回。我跟你们告别之后,紧赶慢赶到了无锡,谁知道才进城门就被两个卫兵拦住了,好一通盘查。其实现在想来,他们未必是发现了我的身份,但我自己原本就有些嘀咕,被他们一问更加心慌意乱了,唉,不中用啊,这么大年纪,连这点凶险都应付不来。”
邢萦凤端着酒杯走来,在他身后站定,含笑道:“鲁伯伯把自己说的太胆小了,事实哪里是这样呢!”又笑向天锡道:“余公子你不知道,当时鲁伯伯特别镇定,对答如流,不过那两个卫兵呢,显然是想从他身上捞点油水,所以死活不肯让他走,非要他拿文谍证明身份,啰嗦个没完没了的。”
鲁匡正笑道:“就在这时候,救命的仙人来了。凤儿出城办事,看见了怜惜我年纪老迈,所以出头替我解了围。”
邢萦凤忙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我可算什么仙人呢!那天我一看您一脸正气,就断定必定是身份尊贵的客人。现在真是世风日下,连您这样的贵人还要受那两个匪兵的纠缠,成何体统!我看不过,让家人给他们塞了几两银子,他们这才罢手,让鲁伯伯进了城。”
天锡吐舌道:“好险!亏得那两个只是想要钱,万一被他们看出什么破绽就糟糕了。”
邢萦凤笑道:“那两个大兵多半一个字也不认得,能看过什么海捕文书!再说,鲁伯伯是贵人,自然有神灵护佑,哪能被他们识破身份!”
鲁匡正摇头笑道:“我算什么贵人,落魄书生,落魄的很哪!凤儿把我带出来后,问我是谁,来无锡找什么人,我还不敢实说,谁知道她仔细打量我一会儿,忽然说‘呀,你不是鲁匡正鲁大人吗’,当时我冷汗都出来了,生怕又被人扭送到大牢去了。”
邢萦凤抿嘴一笑:“我也是凑巧,刚好前些天看见了通缉的告示。早就听闻鲁伯伯的大名,当时就留心细看了上头的画像,心说有机会的话一顶要帮鲁伯伯出头。谁知道天公如此作美,没多久就让我有了这么个机会。”
邢老爷正与眉娘说话,见他们这边说笑的热闹,忙问道:“凤儿,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邢萦凤笑答:“正说鲁伯伯城门脱险的公案呢,说起来好巧的。”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哪,眉娘,你这么聪明,哪天把这段故事编成小曲到处传唱,哈哈,肯定博个满场彩!”
眉娘笑道:“我哪有这个本事,邢老爷高看了。”
邢萦凤轻哼一声,转脸向鲁匡正道:“鲁伯伯,上次说的求赦书的事已经办妥了,您放心,今后无论进哪座城门,都没人再敢拦你。”
鲁匡正笑道:“就怕又有大兵管我要银子,我可拿什么给人家呢。”
说的几人都笑了,天锡举杯向邢萦凤道:“多谢邢小姐仗义相助,我敬你一杯。”
邢萦凤也不推辞,翠袖遮面,爽快饮了半杯,道:“余公子,今后叫我凤儿好了,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听着怪别扭的,我家里都叫我凤儿。”
“对对,你们都是年轻人,何必你一个公子我一个小姐的叫着,听着怪别扭的。”邢老爷闻声说道。
天锡笑了笑,道:“好,今后只叫名字。”又向若茗道,“茗妹妹,你跟凤儿是同行,今后又是朋友,是不是也喝一杯?”
邢萦凤瞥了若茗一眼,笑道:“若茗姑娘跟天锡哥哥很熟啊,这次来打算住多久?”
若茗道:“事情办完就走,家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呢。”
天锡忙道:“你别着急呀,好容易出来一趟,我一直盘算着带你到处走走看看,你要是回家了,我怎么办?不是说好了要去常州见汤先生嘛!家里的生意有伯父照看,能出什么岔子?你别把自己绑的那么死,怪累的。”
若茗见他当着众人如此亲密,微有些脸红,幸好天锡为人一向极为热情,与若茗又走的近,所以众人都未理会。唯有端卿警觉地看了看若茗,邢萦凤表情复杂地盯着天锡。
松云总未说话,此时笑道:“你们两个单喝也没意思,我自告奋勇凑个热闹,来,咱们姐妹三个吃一杯吧。”
邢萦凤回过身来,忙举杯道:“我先干为敬。”说着一口饮干,笑吟吟地看着她们两个。
松云酒量不错,也是一饮而尽,若茗吃了半杯,正要歇口气,天锡已经伸手将杯子拿过,笑向邢萦凤道:“茗妹妹酒量平平,我替她讨个人情,就这半杯吧。”
邢萦凤瞬了瞬眼睛,微笑道:“也成,不过你总不能空口白牙地替人讨情吧?若你跟我单饮一杯,我就许你这个人情。”
“一言为定!”天锡忙替她满斟一杯,道声“请”,自己先一口干了,笑嘻嘻地看着若茗道:“你怎么谢我?”
若茗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猜到必定是又红又烫,忙低了头,松云见她窘极,忙笑道:“天锡,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好让凤妹妹跟你喝的一样多呢?依我说你一杯她半杯吧。”
邢萦凤酒杯放在唇边还未饮下,闻言道:“不如我一杯你三杯好了,我今日舍命陪君子吧。”
“好!”天锡被她说的兴头起来,自顾自又斟了一杯,笑道:“叶兄,你看凤儿多爽快,咱们几个大男人倒被她比下去了,我今天定要吃个一醉方休!”(
枉叹Ⅳ
凌蒙初坐在下首,虽然耳边笑语不断,却总未有半句进到他心里去。他曾听眄奴说起过眉娘,当时便嗟叹不已,没想到竟然有缘分在此相见,不觉多看了几眼,见她脸上时时衔着笑意,举止也极为袅娜,不由暗叹:这样一个妩媚女子,真想不到居然有如此肝胆,能将女儿家最珍惜的名节抛置一边,一心一意为父亲洗冤!
眉娘留意到他的眼神,远远冲他一个微笑,凌蒙初只觉心头砰地一跳,忙举杯向她示意,跟着自己慌里慌张喝了一口,一不留神却呛到了,心内更加尴尬。
不多时听见邢老爷的笑声在眼前响起:“凌先生,久仰啊久仰,前些时候犬子跟你谈的那件事,不知道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正在考虑,过一阵子给你答复吧。”凌蒙初沉吟着看了到端卿一眼,心里着实为难,若接了此事,对端卿他们的确不利,若不接,难道就白白放掉与冯梦龙一较高下的机会吗?
端卿听见了,忙过来道:“凌兄心里早有稿子了,邢老爷放心,必定是喜信。”
凌蒙初知道端卿此话是极力撮合自己与墨砚坊合作,他固然感激端卿的一番好意,但心里却更觉踟蹰,难道要为了一部书稿将朋友义气都抛至一边吗?几乎在一刹那,他就要下定决心回绝邢家,却见邢老爷眉开眼笑道:“啊呀,有叶公子这句话,看来十有八九是要成了,多谢多谢啊!来,二位后生,老夫敬你们一杯。”
眼看酒杯送到自己跟前,凌蒙初就算要说出拒绝二字,此时也断开不了口,只得苦笑一下,慢慢饮尽杯中美酒。
邢老爷并未留意他神色有异,还当此事已经十拿九稳,十分欢喜,亲自动手为他们添酒,就连天锡、松云他们也都斟满了,笑向邢萦凤道:“女儿呀,凌先生想好了你就跟他写个契约,再有把钱什么的提早预备下,客房也收拾好,到时候凌先生就在咱家住着写吧,又方便,你也能时常向他请教。”
凌蒙初正欲再说还需考虑,端卿悄声道:“凌兄,莫要再多想了,此事极好,邢氏父女又如此多情,莫让他们失望。”
凌蒙初犹豫片刻,轻叹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
此时眉娘正坐在天锡和若茗之间畅谈,青年朋友多时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说,天锡问道:“你怎么认识的邢老爷?”
“在北边时认识的。”眉娘笑道,“那时候跟着高先生四处游历,在一起吃过几次酒。”
天锡疑惑道:“高先生?他一向极少与生意人来往呀。”
眉娘见邢萦凤站在不远处,遂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么?这位凤姑娘的母亲是当今首辅方大人的堂妹,邢老爷因为内兄的关系,才能被引见给高先生。”
天锡恍然大悟,正要说些什么,忽见邢萦凤回头瞥了眉娘一眼,似乎是听见了刚才的话,天锡连忙打住,向若茗一笑道:“难得在这里见到眉娘,咱们请她回家一起住吧,比这里亲热多了。”
若茗笑道:“我也是客,有什么资格再邀人呢?你说吧。”
天锡忙道:“我可从未当你是客,哪件事没有跟你商量了呀?”
眉娘和松云几乎同时笑出了声,若茗刷的红了脸,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邢萦凤走来道:“余家哥哥,妹妹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凌先生答应了与我家合作,可否请他移驾到我家住着呢?”
天锡看了凌蒙初一眼,只得道:“看凌兄的意思吧,我也做不了这个主。”
松云微笑道:“我和二哥可能过几日还要去常州一趟,等回来再说吧。”
凌蒙初也听见了,忙道:“邢小姐不必着急,还早呢,即使要动笔,也不一定非要留在无锡。”
“在无锡岂不是诸事便宜?免得你我都两处奔波,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商量。”邢萦凤似乎甚是急于敲定此事,又道,“我派人送你们去常州,那边有我们的分店,也能照应一下。”
邢老爷道:“凤儿,哪能空口求人哪,先敬凌先生一杯。”
邢萦凤眼珠一转,笑道:“在座的都是凌先生的好朋友,我谁也不能落下,不如普敬一敬吧。”说着一一与众人碰了杯,只除了眉娘。
邢老爷见状便道:“怎么不敬眉娘?真没礼貌,快些补上。”
邢萦凤面上颇不以为然,然而还是依言举杯道:“柳姑娘,吃酒。”说着向眉娘杯边一撞,使得气力大了,两盅酒全撒了出来,眉娘未曾躲开,石榴红裙瞬间便洇出大片酒污。
邢老爷板脸道:“凤儿,怎么这么不小心!”
邢萦凤淡淡笑道:“没注意,柳姑娘,待会儿我赔你一条新的。”
凌蒙初因一直在眉娘身上留意,却比别人看的清楚些——邢萦凤那一撞,分明是有意。他不解邢萦凤为何针对眉娘,又见眉娘虽然浅笑推辞,目中却流露几分无奈,忙将席上一方热毛巾递过去道:“你用吧,干净的。”
眉娘接过后轻轻擦拭几下,酒渍半点未消,于是笑道:“也好,我本来就嫌这裙子没有纹饰,这酒痕的形状正像一朵牡丹,倒免了绣娘再费工夫。”
邢老爷闻言忙道:“明天找裁缝再做几件,我替凤儿给你赔不是。”
邢萦凤抿着嘴唇,面上颇为不满,却并未说话。
凌蒙初心里疑惑更盛,恰于此时,眉娘亲自将毛巾送还,凌蒙初沉吟片刻,轻声道:“莫往心里去,诸事还要自己开脱才好。”
眉娘抬眼看他,笑道:“如何叫做开脱?”
“我也不知道。”凌蒙初怅然说道,“总之,不管别人如何待你,总要多自珍重,不要因为不相干的人委屈了自己。”
眉娘面上浅笑瞬间凝住,半晌方道:“我知道了。”又深深看他一眼,方慢慢走开。
此后凌蒙初的酒,越发吃的没滋没味起来,眉娘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时刻在他眼前萦绕,快终席时他猛然想到,莫非这就是书上说的钟情?
这个念头令他猛地一惊,忍不住又向眉娘处望了一眼,恰好她也正回头看他,四目相对时,恰如一股电流穿越周身,竟有神飞魂驰的错觉。
宴后邢家安排了车马相送,天锡有了五六分酒意,既想吹吹凉风,又想与若茗多相处片刻,便提议步行回去,踏看月色,众人都答应了,眉娘原在门前相送,闻言便道:“既如此,我送你们一程吧,待会儿我坐车回来。”
邢老爷忙道:“好,你路上多小心。”又把车夫叫到跟前叮咛许久,让他载眉娘回来时不要快跑,不要颠簸,一切都要加倍小心。
凌蒙初见眉娘相送,心内一动,既想与她同行,又怕别人看见了笑话,正在踌躇为难,早见眉娘轻盈走近,默默垂首与他并肩前行。
夜风清凉,凌蒙初额上却沁出一层细细汗珠,他握紧双拳,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个话题,却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此时的紧张、忐忑,比当日在破庙中搭救若茗等人时更有甚几分。
其他人谈笑风生,唯有他两个一直低头不语,只顾默默走路。凌蒙初心里翻来覆去盘算着开口,却总不知道哪一句最合适,正自紧张,忽听眉娘低低说道:“其实并不能怪别人,我的身世原本也是我一块心病,受人冷眼也是意料中事。”
凌蒙初心内一凛,忙道:“那些都是糊涂人,你何苦跟她们计较。”
映着月光,但见眉娘凄然一笑,道:“他们糊涂,我呢?我也不过是苟活在世上罢了,要是有骨气的,早就自寻了了断。”
“胡说!”凌蒙初心内一紧,忍不住高声呵斥,话一出口,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忙住了口,跟着又后悔对眉娘如此高声,忙道,“你千万别这么想,谁活着不是如飘萍一般呢?又有几个能决定自己的命?不管那些愚人怎么想,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一块无瑕美玉,我始终会敬你、怜你。”
“当真?”眉娘仰起脸,目光中信任、疑惑、感激,种种神色夹杂,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从未敢有如此奢望。”
凌蒙初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千真万确。我会永远敬你、怜你。只要你不嫌我一事无成。”
眉娘微微一笑:“我信你。”跟着猛然住了脚,道,“我回去了。你一路小心。凌大哥,我听他们说了你要出书稿的事,你绝不会比冯先生差,放手写吧。”
凌蒙初猛觉心内一空,不由自主道:“好,我写。”
眉娘一矮身上了轿,却又掀起轿帘,抬手相唤,凌蒙初快步走近,听见她以极低的声音道:“你莫怪凤姑娘,她爹爹想娶我,所以她才处处与我作对。”
凌蒙初心内一紧,又见她温柔一笑,道:“你放心,我不嫁他。”(
四十 情缘Ⅰ
第二日邢萦凤亲自到余家求见凌蒙初,再谈合作一事,孰料凌蒙初一口便答允了此事,邢萦凤欢喜不及,殷勤问道:“可需要什么吗?我即刻派人送来。”
凌蒙初道:“什么都不用,你不必忙了。”
邢萦凤又道:“要不到我家里住着?地方宽敞,有什么事也好商量。”
“不必了,过些日子我还要陪三弟去常州,何苦这样搬来搬去费事。再说写东西嘛,无非一支笔几张纸,何苦那么铺排。”
“去常州的话会不会耽误时间?啊,凌先生,我并不是催促,只是我们家一向以快制胜,这件事前后已经筹划了两个多月了,再不抓紧,只怕等书出来就是年底了,那个时候的行情一向惨淡的很,我怕先生的酬劳会受到影响。”
凌蒙初笑道:“凤姑娘,我不是商人。我想我到目前为止,写字还只是因为自己的喜好吧。”
邢萦凤有些尴尬,忙笑道:“凌先生别多心,我也就是提醒一下,既然您心里已有打算,我就静候佳音吧。”
邢萦凤此行,将供天锡摘选的时文也带了过来,既已与凌蒙初谈妥,便折返回来找天锡。仆人引着她来到院中,迎面正遇上端卿、若茗和天锡三人,邢萦凤忙道:“余家哥哥,我把资料都带过来了,你清点一下。”
天锡漫不经心道:“回来再说吧,我们着急出去。”
邢萦凤看了若茗一眼,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若茗他们都来了三天了,我还没带他们出去走走,而且你也知道,他们着急到街上查访,我要是再不带他们出去就说不过去了。凤姑娘,你先把东西留下吧,我回来就看。”
邢萦凤踟蹰道:“有许多事还需要当面跟你交代一下……而且我想见见伯母呢。”
若茗忙道:“不妨事,我和哥哥一起出去,你留下来跟凤儿谈正事吧。”
天锡摇头道:“不好,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再说选书的事不过十来天就能弄完,不用这么着急吧。”
邢萦凤看着若茗道:“你们的事要紧,我,我来的不巧了。”
若茗见她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不由自主便道:“天锡,你留下吧,我们这么大人了,难道丢了不成?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等凤儿交代完了你再出去找我们,我们就在附近街上随便走走。”
天锡向来十分听从她的主张,见她反复推辞,只得道:“好吧,你们先去,叶兄,照顾好若茗啊。”
端卿心内轻叹一声,慢慢点头。
天锡目送他们走出老远,这才回头向邢萦凤道:“我们去书房谈吧。”
邢萦凤抿嘴一笑:“你对林姑娘真好,比我哥对我还亲呢。”
天锡由不得也笑了:“傻姑娘,不一样的,我可不想作她哥哥。”
邢萦凤唇角微翘,揶揄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我又不是傻子,岂不知道君子好逑的道理?”说着秋波慢回,横了他一眼,“可惜我没早些认识你,你这样爽快、坦率的脾气,我们要是早些认识……其实我也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有什么说什么,跟你十分相似,不过我看林姑娘却十分内敛,很难猜透她怎么想呢。”
天锡对若茗的一腔爱意,虽然众人多曾目睹,但公然拿此事与他谈论的,邢萦凤还是第一个。他心里暗暗诧异这个女子的大胆,又觉的有趣,便道:“现在认识也不迟,只要脾气相投,早晚都是好朋友。若茗其实也是个爽快人,你跟她处久了就知道,正是我们一路的人。不过她是年轻女儿家,脸皮薄些也在情理之中。”
邢萦凤侧首微笑:“如此说来我是厚脸皮了?”
天锡忙笑道:“这你可就是吹毛求疵了,我哪里说什么了!”
说话时已经到了书房,邢萦凤吩咐将东西放下,分门别类给天锡看了,哪一卷是乡试文章,哪一卷是省试文章,又有哪些是排在前三甲的,需要加注评点的大概占多大比例……正说时天锡笑道:“罢罢,我现在都后悔答应你了,真是麻烦得很,我哪有心思弄这个!”
邢萦凤微微撅嘴道:“那怎么成,既答应了,一定是要做完的!再说了,谁不知道哥哥你才高八斗,文冠江浙,这点子小事难道能难倒你?我才不信。”
天锡被她一夸,不由得意起来,笑道:“写文章跟评点是两码事,你不懂的,我宁肯再写这么几十篇,也不愿意去评这些人的文字。”
“为什么?”邢萦凤仰头看他,一副认真求教的模样。
“这些侥幸取到前三甲的文章,有一半是陈词滥调,剩下一半里还有一半是故作新奇之语,博得考官注意,真正有些想法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我看都懒得看,何况是评!再说了,我评点文章向来不屑于奉承含糊,哪些好哪些不好我是一定要说的,这些人如今都有了功名,说他们好还则罢了,若说他们不好,难免又惹他们的厌,惹得自己不得清净。”
邢萦凤抿嘴一笑:“难道你怕?我不信你会怕惹他们的厌。”
“我怕他们?笑话!”天锡越发觉得眼前的人十分对脾胃,兴致越高起来,“就算他们挟私报复,把我贬的一文不值,我还是有什么说什么,谁叫他们文章写得不好哪!”
“这才是你的所为呢!”邢萦凤赞赏地望着他,“我早听人说余家哥哥不但满腹经纶,为人也十分豪气,果真与我所想不差分毫!老天爷真是眷顾你,既生在这样的人家,自己又如此了得,真让我羡慕。”
“这话蹊跷,羡慕我做什么?你难道不好吗?那么能干,我娘近来一直夸你呢。”
“哎呀,只顾跟你说话了,还说要去拜见伯母呢,咱们快走吧,别一会儿到了中午又不方便。”
“怕什么,要是到了中午就在家个便饭好了。”
邢萦凤含笑道:“糊涂,你刚刚还说要去找林姑娘,我怎么敢耽误你的时间呢?”
一句话提醒了天锡,拍着脑袋道:“我真是糊涂,你说的一点儿不错。这样,我带你去见娘,然后我告假先走一步,中午在家会齐一起吃饭,好吗?”
“再说吧,”邢萦凤微有些失望,仍然笑道,“先去见伯母吧。”
余夫人长日无聊,此时正歪在榻上与小丫头闲话,忽听人通报说邢萦凤来了,不觉欢喜起来,忙道“快请”,话音未落已见邢萦凤满面春风走了进来,万福道:“凤儿拜见老夫人。”
“快起来快起来。”余夫人笑不拢嘴亲自拉她在身边坐下,道,“正想着跟你说说话呢,偏你不来,我又不好去叫你。”
“老夫人太客气了,以后您若是想找人散闷,就打发丫头去叫我好了,我整天想着跟您老亲近亲近呢,又不好天天厚着脸皮不请自来的。”
“这孩子,什么叫不请自来,我盼都盼不到你呢,你爹爹怎么没早些让你来见我?要是一开始就让你来,锡儿选书的事不是早就敲定了吗?”
邢萦凤抿嘴一笑:“书上说过的,但凡请大人物出山,至少要三顾茅庐,像天锡哥哥和余伯伯这样的身份,我们家还算来的少的呢。”
“哎呀,瞧这丫头一张嘴,真是甜哪,”余夫人笑着对天锡道,“我越发后悔没养个女儿了,不如就认你这个妹妹做个干闺女吧!”
“夫人说笑了,凤儿是贫民家的土丫头,哪里配得上夫人呢?”邢萦凤红了脸,含笑说道。
“这丫头,说这种话打趣我老人家!你们家要是贫民,我们就更说不得啦!快别这么说。”
邢萦凤笑道:“夫人出身名门,余伯伯是当朝宰辅,天锡哥哥又是无锡有名的才子,将来必定也要为官做宰,报效朝廷的,我们不过是小门寒户做生意的,哪里敢跟夫人家相提并论?夫人折杀我了。”
这话正中余夫人心坎,尤其是说天锡将来飞黄腾达一段,由不得眉开眼笑,抚着她的鬓发道:“好一张巧嘴,真让我笑也不是,爱也不是。我怎么没福气养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丫头?也真难为你娘养出这么个好女儿。”
邢萦凤闻言,眼圈微微一红,低头拈着衣带,却没有接茬。
余夫人心里高兴,并未留意她的神情,兀自说道:“凤丫头,哪天跟你娘一起到家玩玩吧,我一个人怪闷的,你们娘儿们来了咱们也好说说话。”
邢萦凤眼圈越发红了,低声道:“不瞒夫人,我娘,我娘已经过世五六年了。”(
情缘Ⅱ
邢萦凤一语既出,泪珠不觉便滑落下来,余夫人忙揽住她的削肩,安慰道:“好孩子,别难过了,今后我就是你的亲娘,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吧。”
邢萦凤含泪笑道:“我早已将夫人看成娘亲一般,所以忍不住就想往您这儿跑。”
天锡认识她以来,只见到她要强、干练的一面,此时乍然见她落泪,不觉有些心疼,也道:“凤姑娘,你别伤心,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们,我们但凡能帮得上的,一定不遗余力。”
余夫人看着儿子道:“这才是好孩子,今后你要把凤儿当成亲妹妹,她们家的书你要上心上意好好选,也不许得罪你妹妹。”
天锡笑道:“孩儿知道了。”
邢萦凤早已擦干眼泪,道:“天锡哥哥待人最好了,哪里会得罪我呢?就怕我毛手毛脚的惹哥哥生气。”
“我自己的孩子我还不知道?他要有你一半乖巧,我也就放心了。”余夫人笑着搂住邢萦凤,道,“今儿别走了,就在家吃饭,待会儿要你哥哥陪咱们娘儿俩斗叶子①。”
天锡一直盘算着要出门去找若茗,忽听母亲这么说,忙道:“娘,我还有约了人有事呢。”
“有什么事比陪我还要紧呀,糊涂孩子,你妹妹好容易来一次,你有事先往后面放放吧。”
邢萦凤忙道:“哥哥刚才答应了要陪林姑娘出去办事呢,别为了我误了他的正事。”
余夫人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既是林姑娘的事,她现在又不走,什么时候办不了?我看那孩子也不是个死心眼的,就说我留下你陪我,今天不能陪她了,要不把她也叫来,咱们四个抹骨牌。”
天锡急道:“我说好了要去找若茗的,她已经出去了,现在怎么通知?”
“有什么大不了的。”余夫人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娘留你都不行?林姑娘又不是糊涂人,难道为这个怪你不成?”
天锡还要再说,忽见邢萦凤悄悄向自己摆手,只得罢了。
当下丫头放好牌桌,找出一副描金叶子,三人围坐斗牌,天锡一心念着若茗,生怕她等不着自己着急,连着报错了几张牌,一旁观战的丫头抿了嘴直笑。
余夫人一边玩,一边问道:“凤丫头,你哥哥跟你是一母所出吗?”
“不是,我哥是姨娘养的,长我四岁。”
天锡闻言恍然,怪道邢朴初处处唯妹妹马首是瞻呢。
“你娘姓什么,是哪里人氏?”
“我娘姓方,籍贯是绍兴。”
天锡插嘴道:“娘,你还不知道吧,凤姑娘的母亲是当今首辅方大人的堂妹。”
余夫人虽对朝政没什么兴趣,不过平时常听丈夫、儿子议论,对朝中人物也多有所知,闻言道:“哦,那你外婆家可是望族呢。”
邢萦凤笑道:“哪里比得上夫人家呢!余家历代为官,门庭显赫,夫人娘家是无锡的名门,余伯伯如今又是东林党的领袖人物,声名远播,虽说近来国事迭变,然而新皇已经登基,对余伯伯也十分器重,我想有余伯伯主持朝政,过不了多久肯定又是升平世界。别说朝里的大臣们敬服了,就连我这样的小百姓说起来也是赞扬敬佩哪!”
天锡没料到她对朝廷的事居然还有些想法,大感诧异,不由道:“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还知道这些?”
邢萦凤含笑道:“虽说我是个没用的女子,但是公道自在人心,朝廷里谁好谁坏难道我还能不知道?要不然我怎么非想要哥哥和伯伯帮我们家选书呢?说句没羞臊的话,要是单单论选书这件事,能找的人多着呢,想做的人也多着呢,我正是敬佩哥哥和伯伯的为人,这才极力主张这部书一定要交到你们手上。”
天锡点头道:“难为你一个女子,竟有这样的见识。”
余夫人笑着甩出一张牌,道:“你两个心思都不在牌上,我看这一局我是稳赢了。”
天锡一看,果然是母亲的点数最大,遂将手里的牌都放下,笑道:“果然是母亲大人最厉害,儿子认输。”
邢萦凤一边摸出荷包数钱,一边道:“这次新皇登基,我听人说伯伯又要高升了。”
余夫人笑道:“都是传言,哪有那么好事。你伯伯还朝才几个月,为人又鲠直,说话不中听,我看他这官也做不长,只要不惹出祸事就阿弥陀佛了。唉,劝他那么多次,都当成耳旁风,要我说有些话不说也罢,没得平白无故得罪人”
天锡道:“娘太小心谨慎了。为人臣者,仗义执言,以死相谏都是常有的,爹一腔忠义,绝不会因为顾虑自己的安全而缩手缩脚,这才是东林党人最了不得的地方。”
余夫人笑而不答,邢萦凤忙道:“我早听说东林党都是大学者,又都是正人君子,见了哥哥这样,越发使我敬佩了。”
天锡赞赏地看着邢萦凤,对母亲说:“娘,你看凤妹妹也赞同儿子呢,可见不管世道怎么变,忠臣义士都是百姓最爱戴的,所以你以后别再拦着爹爹了,他是做大事的,哪里顾得上得罪人不得罪人哪!”
余夫人看看天锡,又看看邢萦凤,笑意更深。
若茗与端卿此时正在无锡城北门附近徘徊。依旧是是初进城时的样子,一溜儿杂货铺子,稀稀拉拉几个客人往来走动,并没有贩卖书籍的铺面。
若茗有些焦躁,瞅准一家门口堆了纸扎的店面走进去,正在四处打量,一个伙计懒洋洋招呼道:“你要点什么?”
“你们这儿卖书吗?”
活计一愣,懒懒道:“不卖,书铺不在这边,要买书要到城中间墨砚坊那一带才有。”
“除了那里就没有别处卖书吗?”
“从前这边有一两家,现在都关张了。墨砚坊什么书都有,你到那边去看吧。”
若茗怏怏走出,苦苦思索不得门道。端卿见她焦急,劝慰道:“妹妹别着急,慢慢来,总会有线索的。”
“尤掌柜和吕掌柜明明看见那人在无锡,有说的千真万确就在北门,为何一点线索都没有呢?难道他们都在骗我?”
“不会。”端卿沉吟道,“尤掌柜不用说,老实人一个,何况消息是从五子口里说出来的,连他都不知情,怎么会存心骗咱们?吕掌柜虽然奸猾,但看他当时心慌意乱的表情,不像是说谎。况且他两个又不相识,不可能事先串通,统一口径说在无锡。”
“那怎么一点头绪也没有呢?唉,前一阵子太顺了,我以为这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没想到到这里以后居然一点儿门道也摸不着。”
“无锡城这么大,我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走遍,既然知道那个姓牛的长什么样,说不定哪天就在街头遇见了。也或者吕掌柜那天太过紧张记错了方向,他的铺子在城西或者城南呢?总之慢慢来总会有线索,你别着急。”
若茗叹道:“我就是性子焦躁,爹说过我那么多次,始终改不掉,有一丁点不顺利就乱了方寸,要是能像哥哥一样沉着就好了。”
天锡苦笑道:“我这性子可有什么好呢,一丁点事都要在心里来回掂量五六回,等想明白了,早已错过了时机。”
若茗听他说的奇怪,忍不住道:“哥哥的话好古怪,错过了什么时机?”
端卿忙掩饰道:“没什么,随便感慨几句罢了。”抬头见前面一家铺子门前悬着一个土偶,便道:“咱们进去看看吧,回家时也好捎一些给方卿他们。”
若茗心想散散闷也好,便跟着进了门,店内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泥人盘踞了大半个铺面,有的咧嘴傻笑,有的互相打斗,也有小和尚念经,胖丫头发愣这些憨态可掬的偶人,若茗看了一会儿,不觉笑起来,细细拣选喜欢的,准备给家里的丫头买些带回去。
端卿见她脸色好转,松了口气,随便在店里走着,忽见柜台一角堆着一大捆纸,背面透出颜色,依稀还有花样,便随手揭起一张,原来是套色印染的版画。
端卿正在翻看,一个小伙计招呼道:“客人买娃娃还是买画?”
“随便看看。”
活计听着无味,猜度着不是大买卖,便道:“那客官自己看吧。这摞画是本地出产,人都说跟杨柳青的年画差不了多少,你要是喜欢的话带几张糊墙,颜色鲜亮得很。”
端卿翻了几张,都是常见的“年年有余”、“喜上眉梢”之类,正要放下,忽然眼睛一亮,不觉失声急道:“茗儿,快过来,是咱家的绣像!”
注①:斗叶子,古时一种牌类游戏,类似扑克。(
情缘Ⅲ
若茗正看得有趣,忽听端卿急声相唤,忙奔过来看时,不觉也是一惊。原来这张版画正中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头,怀中抱着婴儿,老头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神情诡秘。老头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妇人,一对中年夫妻,都望着老头的手势,苦苦思索。这情形分明是《喻世明言》中《藤大尹鬼断家私》一卷,就连构图和人物也与林家的绣像本相差无几,只是林家的版本上没有那对中年夫妻而已。
若茗与端卿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道:“这画是哪里来的?”
小活计被他们吓了一跳,忙瞅了一眼,疑惑道:“啊呀,这张面生得很,怎么都没有染色?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客官,这张恐怕是刻坏的,别要了,我给你挑几张好的。”
“别!”若茗忙拦住他,“我就要这张。”
小伙计疑惑地看看他们:“真要这张啊?太素了,我怕是忘了染色的坏版子。”
“就要这张。”端卿斩钉截铁道,“小二哥,我还想问问这画是哪里出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本地,都是我们掌柜弄来的,搭着泥人卖,价钱便宜,销的还不错。”
“你们掌柜在吗?”
小伙计摇头:“不在,掌柜老是出门,十天里有三两天在家。”
“那平常谁照管账目?”
小伙计见问的奇怪,忍不住又看了看他们,迟疑道:“你们问这个干吗?平常都是杨欢大哥在照看。”
“他在吗?”
小伙计更迟疑了:“客官,你们买不买东西?不买我就招呼别人去了。”
“买,这些都要,不过我们要见见杨欢。”
小伙计想了想,到底走去后边,不多时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大活计,问道:“这些版画你们都要?”
若茗打量他一番,看起来并不像难缠的,便道:“都要,不过我们想问问是从哪儿进的货,能不能再便宜些。”
“哦,就是本地墨砚坊绣像部来的货,你们要是大批要,估计还得直接找邢家商量,这一堆是我们搭着卖的,平常并不专卖这个。”
“墨砚坊?当真?”
“就是他家。我们这里的泥人都是他们绣像部的师父描的样子,因为有这层关系,所以他们印的木版画也给我们发一些搭着卖,你们实心要的话我帮你们牵牵线。”杨欢说完又道,“你们是专门贩年画的?这个画虽然没杨柳青出名,但是便宜,颜色也亮,还算好销。”
端卿将藤大尹那张抽出来,道:“这一摞都是着色的年画,怎么这一样不一样呢?”
杨欢看了半天,皱着眉头道:“别是弄混了吧?这不是我们进的货呀,平时进的都染色的画,从来没见过这个。”又向小伙计道,“是不是你到处混放给弄乱了?咱们铺子里哪有这个东西!”
小伙计忙分辩说:“我也没见过,不信你问客官!他们看见的时候还问了我来,我也摸不清怎么回事。”
杨欢忙将那张画捏起来,陪笑道:“这张应该是错的,不知道铺子里哪个人弄混了,这并不是我们进的货,客官别见怪,我给你把这张画的钱刨出去,再给你把零头抹了。”
若茗急道:“这个不忙,你认准了这不是你们进的货?”
杨欢断然道:“绝对不是,这画我们前后卖了有小一年了,从没见过这种不着色、白描的画。肯定是谁弄混了乱放在这里的。”
端卿见他如此肯定,知道他所说并非假话,微觉失望。他看了看若茗,见她同样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忙道:“不必拿走了,这幅画既然你们不要,就送给我们吧。”
杨欢笑了笑,道:“客官,这东西看着堆儿不大,怪沉的,你府上在哪里?我派人给你送去吧。”
若茗顺手便将那副画拿过折起,道:“不急,我们先付定钱,到时候派人来取,剩下的价钱等取的时候一并结算。”
“使得,使得。”杨欢忙道。
两人出得门来,同时舒了一口气,又同时蹙眉道:“好容易找到点线索,谁知道又是半途而废。”
话一出口,两个人却都笑了,若茗道:“怎么连说话都一模一样了?不愧是搭档了这么久。”
端卿道:“你看这画有什么头绪吗?”
若茗摇头道:“看不出什么,笔法倒还流畅。”
“我总觉得是从咱们的本子是上直接摘过来,然后稍加改动,你再给我看看。”
若茗忙将画递过,端卿认真看了多时,又摇头道:“细看差别却又挺多,如今我也糊涂了。茗儿,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咱们今天还在街市上继续找,等哪天凤姑娘来了,我再问问她们家绣像那边有没有头绪。”
“依我说咱们还是继续找,邢家那边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问。”
“为什么?”
端卿沉吟道:“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我总觉得邢萦凤心机很深,为人又十分圆滑,直接去问她不会有什么结果。况且咱们虽然是心无芥蒂,只想了解下情况,在她看来难免会以为咱们对她家有所怀疑,反而不好。”
若茗想了想,觉得端卿所言确实有道理,便道:“那好,咱们继续找。可是如果再没有线索了呢?”
“到那时候咱们再往墨砚坊打主意。杨欢不是也说过这画不是墨砚坊送的货吗,我想跟她们或者没什么关系吧。如今天锡和凌兄都在给邢家做事,或者通过他们侧面了解一下应该也行,都比咱们直接去问邢萦凤合适。”
“嗯,还是你想的周到。那就这样吧。”
两人商量已毕,便在城北又看了几家铺子,最后连道边闲散摆摊的都瞧了,谁想再没有一丁点消息。将近午时,端卿道:“先去吃点东西歇歇吧。”
若茗想起天锡的话,便道:“天锡不是说要过来吗?怎么还不来?别是来了没找到咱们吧?”
“你在等他?”
“没有,只是他说了要来,我怕咱们径直去吃饭,他找到不到咱们又要着急了。你也知道,他是个急性子,一点不对就忙乱起来。”
端卿心内苦涩,放慢步子,低声道:“茗儿,你觉得天锡这个人怎么样?”
若茗未曾留意他的神情,想了想照实说道:“很好。聪敏、积极、热情,虽然出身高贵,却没有纨绔习气,学问也是好的,只是有时候过于显露锋芒,会让人误以为是傲气。”
“妹妹觉得我怎么样呢?”
“你们不是同一类人。”若茗刚说了一句,忽然想起来,疑惑地看了端卿一眼,笑道,“哥哥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好生奇怪。”
端卿生怕被她看出心内不安,忙掩饰道:“大概是好奇吧。近一段时间咱们认识了许多人,像冯先生、凌兄他们,我还不知道妹妹怎么看他们,又是怎么看我的。”
若茗含笑道:“哥哥取笑我了,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怎么看你?在我心里,你是天底下最宽厚、最端方的君子。我时常想,叶伯伯给你取的这个名字真是有趣极了,简直就是你本人的写照,至于方卿哥哥么,却是一点也不方正,简直顽皮到极点。”
“宽厚、端方,”端卿怅然道,“我近来时常疑惑这种呆板的脾性究竟好不好。茗儿,你会不会觉得跟我这种人相处太没意思了?”
若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哥哥今天说话好古怪,我怎么会觉得跟你相处没意思呢?在我心里,你就跟我的亲哥哥一样,我时常跟娘说,要是有你这样的亲哥哥该有多好啊!”
端卿心内更加苦涩,勉强笑道:“现在不是更好吗,我虽不是你哥哥,但叔父、婶婶待我就像亲生儿子,我反而觉得方便些,再说一样可以照顾你。”
“也是,这么多年多亏你处处留心照拂呢,”若茗笑着福了一福道,“我谢过哥哥了。”
“茗儿,你觉得是稳重点好些还是活泼点好些?”
“各有各的好处吧。”若茗想了想道,“比如哥哥这样的就该稳重,要是你哪天像天锡那样有什么说什么,一点话都藏不住,我反而觉得不习惯了呢。各有各的脾气,没什么好与不好。”
“那你更喜欢哪一种呢?”
若茗咯咯一笑:“你说话越来越奇怪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茗儿,天锡近来对你,对你,对你是不是十分殷勤?”
若茗刷地红了脸,嗔道:“你也跟着她们取笑我。”
“我冷眼旁观,看得十分清楚,茗儿,你心里怎么想?”端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急问道。
“不说了,回去吧。”若茗羞红了脸,折身向余家方向快步走去。
端卿怅然凝望她的背影,心内茫然一片。
(第二卷完)(
四十一 萌动Ⅰ
余夫人近来心情十分愉快。儿子远游归来,承欢膝下,丈夫深受新皇赏识,由礼部侍郎升为吏部尚书,贺喜的人这些天险些不曾将门槛踏破。她虽然不喜欢应酬,但是有些人虽然频繁登门,却并未让她产生厌烦之感,比如邢萦凤。
这天邢萦凤又特地来陪她玩笑了一会儿,将近傍晚时方才告辞。余夫人亲自送出门外,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心说,要是有个这么乖巧的女儿该多好啊!
一念既起,忍不住顺着这条路想了下去。即便没福气享受这么个好女儿,媳妇不也是一样的吗?
她眼睛一亮,越发觉得自己的盘算的不差。邢萦凤与天锡年龄相仿,容貌相当,家世也说得过去,况且她几次前来,似乎跟天锡也挺投缘,难道不是一桩现成的好姻缘?只是不知道天锡愿不愿意。
她想起天锡才带着那帮年轻人回来时,曾经影影绰绰跟自己提过那个姓林的姑娘,话里的意思是对人家颇有好感,希望母亲帮着撮合。那个林姑娘模样、为人也都不差,说话也挺有礼貌,不过比起邢萦凤,好像差了那么点亲热劲儿,不知道往人心眼里钻,或者是性子比较内向?而且听说她家就是个做生意的平头百姓,这一点,比邢萦凤却是差了不少。
余夫人思来想去,一时倒没了主意。儿子的脾气她很清楚,一根筋到底,像他爹一样倔,况且从小到大家里从未违拗过他的意思,若是在婚姻大事上不遂他的心,天知道他会闹成什么样子!
其实那个林姑娘也不错,模样挺灵透的,听说在家也帮着打点生意,估计跟凤儿一样能干,将来应该能帮到天锡,而且凤儿诸般都好,就是太过消瘦,不像是个能生养的,挑媳妇么,还是得考虑考虑子嗣,那个林姑娘身形匀称,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
其实两个都好,不过比起来还是凤儿更可心些。又会说话又会做人,又孝顺自己,娘家离的也近,将来也好有个照应,再说她既是方从哲的侄女,说不定对锡儿的仕途还有所帮助呢。若是两个都娶,岂不是四角俱全?
这主意不错。看凤儿的胸襟,也不像不能容人的,大不了她做大林姑娘做小,娶妾是正常的事,谅她也不会说什么吧!只是不知道锡儿怎么想?
余夫人私下里盘算了半天也没个了断,只得等天锡来时试探着道:“今儿你凤妹妹来了,你怎么不过来陪着?”
“儿子忙着呢,又得选书,又要陪若茗她们出去,哪里顾得上嘛!再说凤儿过来不也是看您的吗?”
“说是看我,可你老不露面也不是个礼数呀,你得向凤儿学学,瞧人家多有礼貌。”
天锡笑道:“你自打见了她,就一直觉得她好,罢了,我反正比不上她,也不费心去抢这个先了。”
余夫人也笑了,道:“你今天又陪林姑娘出去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事,怎么一天到晚在街上跑?”
“书坊里的事,她家的书被别人盗版了,听说就是无锡这边的人做的,所以一直在四处走访。”
“有线索了吗?”
“还没有,我看若茗挺着急的,唉,可惜我帮不上忙。”
“凤儿家里不也是开书坊的吗?要不让她帮着问问?”
“不中用,凤儿也不知道。我真是替若茗担心,瞧她这些天忙来忙去人都瘦了。娘,吩咐厨房上弄点滋补的汤水吧,我看她这阵子总没好生吃饭,别亏着身子了。”
余夫人答应着又道:“你跟那个林姑娘,你们是怎么说的?”
天锡叹道:“她这阵子这么忙,又总搁心家里的事,我也不好说什么,再过一阵子吧,等事情有了眉目,她放宽心了我才好说。”
余夫人心里微微一动,忙道:“你还没有挑明?你可知道人家姑娘心里怎么想的?”
天锡一笑:“没有,不过我想总有五六分把握吧。我们认识这么久,厮抬厮敬的,反正我是认定了若茗。”
余夫人想了想道:“林姑娘是十六岁吧?好像比凤儿小几个月。这个岁数,差不多是该定亲了。我听说凤儿也还没定下人家呢。”
天锡漫不经心道:“不清楚。”
“你觉得你凤妹妹好不好?”
“挺好。”
“比林姑娘呢?”
天锡诧异地看着母亲,道:“你是说凤儿比若茗?这怎么比。”
“模样啊,性情啊,她们两个谁更好些?”
天锡笑道:“你不是已经认了凤儿做干女儿吗,难道还要再认一个?那可不成,若茗要是认你做了干娘,我怎么办?”
余夫人心说好个傻小子,还不明白吗?索性遣散丫鬟,明白说道:“我在想,凤儿或者能当咱们家媳妇。”
“这怎么成!”天锡像被火烫了一般,猛然站起来,“除了若茗,我谁也不想娶!”
“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余夫人耐心解释,“我想过了,林姑娘和凤儿都很好,咱们家又不是小门小户娶不起妻房的,我是一心一意看中了凤儿,你要是心里喜欢林姑娘,就两个一起娶了……”
话未说完天锡已断然道:“不成,绝对不成!若茗是何等样的女子,怎么能这么委屈她!”
“怎么是委屈呢,傻孩子。凤儿那点比她差呀?论身世,凤儿的娘是大户人家出身,论模样,凤儿也不比她差,论本事,两个人都帮着打点家事,想来都是错不了,论到做人,不是我说,凤儿只有比林姑娘更会事。你说林姑娘还有什么好埋怨的?难道这样的姊妹还辱没了她不成?”
“娘,你别瞎说了,绝对不成,我不会让若茗受这种委屈的。”
“傻孩子,你的人品、家世摆在这里,那点配不上她呀?在外人看来,肯定是她们家更占便宜,林姑娘又不是糊涂人,怎么会连这点都醒悟不到?我看凤儿也不是拈酸吃醋的小家子女人,咱们大明朝又不是不让娶两个,你要是实在怕委屈林姑娘,那就当作平妻一起过门,正好合式。”
天锡焦躁起来,急急说道:“娘,你就别瞎想了!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凤儿再好,也不是我心里想要的,不管你怎么喜欢她,我始终把她当做妹妹,半分男女之情都没有!至于若茗,我早已认定了是她,就算她心里并不像我一样想,我也会等着她。总之,我不会娶凤儿,更不会让若茗做什么平妻,那样简直是侮辱她!”
余夫人叹口气,心说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个爆炭脾气,听不得别人说一句不顺耳的话,因有道:“娘也是为你好。你喜欢林姑娘,娘不是不让你娶,可你不是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想的吗?”
“那娘就知道凤儿怎么想?”
一句话问住了余夫人,半晌才辩道:“凤儿那么乖巧柔顺,怎么会不听我的话?再说了,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家只要提亲,他家肯定答应,凤儿又怎么会不同意?”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连出门去哪儿都是自己拿主意,难道到了这件事上我反而不能自己决断吗?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儿子心里只有若茗一个,您就别瞎忙了。”
余夫人呆了半天,叹道:“早知道你倔,怎么为娘的一句话你都听不进去呢?我看凤儿对你好得很,心里肯定是愿意的,人家有哪点配不上你,怎么你偏就这么牛心古怪。”
“娘也是读过书的,《诗经》上说‘矢死靡他’,儿子现就是这么想的。娘,说个不恰当的例子,爹这辈子从未娶妾,就连在外为官也是一个人打点生活,您觉得如何?”
“你爹是正人君子,我劝了多少回,他都不肯娶,他一个人在外头,唉,我总是牵肠挂肚的。”
“那您觉得这辈子跟爹圆满吗?”
余夫人不由自主点头道:“极好。我们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如果爹当初娶了两个,您在家独守空房,而那一个跟着爹四处游宦,你会觉得怎样?”
“我……”虽然只是假设,余夫人仍然觉得心内一凉,顿时说不出话来。
天锡默不作声,看着娘亲脸色变幻不停,许久,才听见她慢慢道:“罢了,你喜欢林姑娘,你就跟她说吧,只要人家姑娘愿意,娘替你说媒去,凤儿的事,我以后不再提了。”
“多谢母亲成全!”天锡喜上眉梢,深深一揖。(
萌动Ⅱ
端卿与若茗正在一处商谈近几日的所见,忽然凌蒙初进来道:“原来你们在这里,让我一通好找。”
“怎么了?”
“我来说一声,我和三弟准备明天就启程去常州。”
“这么急?”若茗忙道,“不再多住些日子?”
凌蒙初笑道:“这还能算急呀?在这儿一待就是十多天,三弟早就急得不行了。邢小姐昨天给我们捎信说文若先生要下旬才能到常州,似乎是在州学里落脚,我们算了算行程,明天走的话路上宽裕些,等到了那里也差不多了。”
端卿道:“若茗前几天还跟我说想和你们一道走,既你们这么着急,恐怕是赶不上了。”
“不妨事,文若先生要在常州盘桓一个多月呢,你们把手头的事处理得差不多再过去也不迟。”
若茗叹道:“正是手头的事一时半会儿放不下,这才愁人呢!”
“还没有眉目吗?”凌蒙初道,“那天不是说已经找到一张什么画了吗?”
“就是这个,”若茗说着将那张画递过去,“可是除此之外再没有线索了。”
凌蒙初看了多时,道:“普通的绣像而已,看不出什么头绪。”
“正是这么说呢。”
“是在卖书的地方找到的?”
“不是,在一个卖泥人代卖年画的铺子看见的,铺子里的人说不是他们进的货,不知道是哪里的东西混在一起了。”
凌蒙初闻言取过一张年画,仔细对比多时,沉吟道:“两幅画虽然看起来不同,细细琢磨笔法构图的话,还是有些相通的。”
“此话怎讲?”端卿忙问道。
“年画线条明快,染色也很随意,但是看得出笔法十分流畅,而且你看这副‘年年有余’,画中童子的衣饰十分细致,跟‘藤大尹’这副画中的衣服纹路颇有些相似,都是交叉衣领,右边衣襟上三条线象征衣服的皱褶。”
端卿经他一提,再看时果然觉得两幅画对衣服纹路的处理十分相似,不由道:“以凌兄之见呢?”
凌蒙初摇头道:“我只能看出这么点,别的也说不出来。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是绣像还是年画,都是匠人画,有相似之处也是正常,或者是我多心。”
若茗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又熄灭了,默默接过画纸,反复对比细看,低声道:“还是没有一丁点头绪啊。”
“这画是从哪里来的?”
“城北一家铺子,听说是墨砚坊绣像部出的年画。”
“城北?”凌蒙初沉吟道,“你们不是说那个姓牛的铺子就在城北吗?怎么又跟邢家扯上关系了?”
若茗苦笑道:“现在我都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那个姓牛的人。去了这么多回,不要说城北,城西城南都跑遍了,再没见过跟姓牛的相貌相近的人。”
端卿接口道:“卖画的这家铺子因为跟墨砚坊有生意来往,所以搭着贩卖她家出的年画,并不是邢家的本钱。”
“墨砚坊绣像部。”凌蒙初又拿起画细看了看,道“邢萦凤本来约我明天去她家书坊四处走走,商量绣像、雕版的事,我着急出门就推辞了,既这样,我跟三弟商量一下,不行就再晚走一天,先去邢家看一看,没准儿有点什么线索。”
“当真?”若茗惊喜道,“会不会耽误你们赶路?”
“一两天应该还好。”凌蒙初道,“我现在就去跟三弟说,你们放宽心,说不定明天就有结果了。”
因为这个意外之喜,若茗分外觉得鼓舞,看看天色还早,便提议道:“咱们再去城北那卖泥人的铺子看看吧,去了两三回都没见到他们家掌柜,说不定这次能碰上,或者他比较清楚呢。”
端卿点头应允,两人刚出门,迎头便见到天锡,问道:“又要出去?”
“是啊,再去北边看看。”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天锡不由分说夹了进来,“老是看那些八股文章,头都大了,我也要出去散散心了。”
三人来到城北,远远看见泥人铺,天锡道:“就是那家吧?”
若茗笑道:“厉害,居然被你猜到了。”
“我虽然没来过,不过也听你们说过那么多回了,怎么会猜不到是哪家?再说,你的事我哪有不上心的?”
若茗脸一红,装作没听见,快步向铺面走去。
将及到时,忽见铺中走出一人,到门前时回头道:“我这个月不出门了,隔一两天过来看一眼,你留心把账记好,出了差错我只找你。”
杨欢跟着走出来,陪笑道:“知道了。”
若茗心说难道是这家的掌柜?忙迎上去对杨欢说:“杨大哥,你们家掌柜在吗?”
杨欢笑道:“是你们呀,还要年画?真巧,这就是我们牛掌柜。”
若茗听见一个牛字,心内咯噔一下,赶忙将面前这人仔细打量一番,四十来岁年纪,黄瘦短小,大眼睛,高颧骨,正与吕掌柜所说相符,然而这人下巴上去干干净净,不要说络腮胡,连些微几根髭须都没有。
端卿也快步赶来,陪笑道:“是牛掌柜?我们前几天在你家买过年画。”
“哦,我听说了,你们把存的货都拿走了?这回还要吗?”
“我们已经找了墨砚坊,要是还要就从那边直接进货。”
“哦,也行,反正从我这里拿跟从那边拿价钱差不多,我们也没什么赚头。那你还有什么事?”
若茗直愣愣地只顾盯着牛掌柜的脸看,天锡见牛掌柜已经觉察,忙将她衣带一拈,若茗这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没事,没什么。就是上会有一张没着色的绣像,我想,那个是新奇玩意儿,没准儿比年画好卖些,要是掌柜有的话就卖给我们吧。”
“绣像?我这里怎么会有绣像?”牛掌柜皱着眉头问杨欢。
杨欢忙解释道:“不知道是谁弄混了,我也看不是咱们进的画,光秃秃的连颜色都没上,就那一张。”
“平常说了你们多少回了,别把东西混放,看你们弄的这事!”牛掌柜皱着眉头说完,又向若茗道,“估计是弄错了,我们这儿从来没卖过绣像,那东西哪有单拿出来卖的?怎么能比年画好销呢,你们还是卖年画吧。”
若茗不死心,又道:“画都是从墨砚坊进的吗?会不会是那边卖单幅绣像,发货时给弄混了?”
牛掌柜哂笑起来:“你们不做书本买卖,哪里知道这些!你见谁单卖绣图啊,还做成年画那么大!绣像从来都是点缀图书的,从来没有单拿出来卖的道理。好了,你们还有事吗?没有的话我要走了。”
“你等等,”若茗一语既出,又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放他走。
端卿见牛掌柜脸上疑惑之色更浓,忙道:“牛掌柜走好,若我们以后还要什么就来这里找您吧。”
“不用找我,找杨欢就行。”牛掌柜边走边回头看了看若茗,神色中充满了疑惑、警惕。
天锡见他走远,低声道:“若茗,你不觉得他的长相跟那个姓牛的很相似吗?”
若茗点头道:“正是,所以我迟疑,只是他又没有胡子。”
“而且左耳上也没有黑痣,也不是黑脸膛,”端卿补充道,“我也疑惑了半天,又像又不像,偏他又姓牛。”
“吕掌柜说姓牛的一般月初出门,月底回无锡,可是咱们月初来时并没见到他,这时候又出现了,时间也不对。”
端卿道:“正是这么说。而且刚才他说这个月不出门了,如果真是吕掌柜说的那个人,这个月应该正在四处走动才是啊。”
天锡转着眼珠想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没准儿他听见什么风声,知道你们正在追查,所以这个月不敢出门联络了!”
端卿道:“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多少应该知道点我们的底细,但是看他的样子,并没有防备我们呀。”
“他就算知道你们的底细,但是没见过你们,哪里防得了那么多?”天锡对自己的推断十分自信,又道,“就连相貌上的差别,你忘了我也会乔装改扮吗?说不定他出门时粘了假胡子哪!”
一句话提醒了若茗,道:“不错,高矮胖瘦冒充不来,胡子却可以粘上去,就连脸色和那颗痣也可以是假的,哥哥,说不定这个人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牛掌柜!”
端卿迟疑道:“如果是这样,那他未免太谨慎了吧?难道每次出门都要化妆?万一被伙计看见了怎么解释?”
天锡大手一挥:“伙计什么的都是小事,我猜的准没错,就是他了!”
“我们明天再来看看吧,”若茗道,“如果真是他,我不信他能做到天衣无缝,一点马脚也露不出来。”
“嗯,也只能如此了。”端卿长舒一口气,“但愿此事因他水落石出,我们能早些给家里一个交待。”
天锡更是欢喜:“要是你们这事弄完了,若茗,我还有要紧事跟你说呢!”
“什么事现在说不得?”
天锡看了端卿一眼,诡秘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好事。”(
萌动Ⅲ
因为“牛掌柜”的意外出现,若茗的心情也跟着好转起来,回去时松云正在房中等她,笑道:“难得见你舒展眉头,难道今天有什么收获不成?”
若茗含笑答道:“虽然不太确切,好歹有些眉目。”
“那就好,这样我们走时也放心些。”
“我始终还是想跟你们一道走……你们明天不是不走吗,我明天继续去探听消息,要是有了结果,咱们就可以结伴上路了!”
“这种当然是最好,我也舍不得你。”松云笑着摸出一张纸,“这个是邢萦凤送过来的,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问题。”
若茗结果一看,不由愣了,居然是墨砚坊与凌蒙初定下的契约,上面言明三月之内完稿,预付定金几何,余款何时交割,若凌蒙初中途放弃或未能及时交稿该付多少赔偿,墨砚坊在撰稿期间应提供的便利等等。
松云见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我,我不知道。”若茗哭笑不得,“墨砚坊做事果然是滴水不漏,我家从未与人写过这种东西。”
“哦?难道不是每家书坊都要签这个吗?”
“不是,至少我家没有,在昆山也没听见过这么做法的。”若茗摇头道,“一般来讲,要么是人家写好了来交给我们,一次给足报酬;要么就是朋友之间达成一致,报酬、时间什么的都比较随意,像冯先生的《三言》就是这种,他准备几时完稿,写多少字,主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我们家最多只是建议,绝不强迫他做什么。”
松云沉吟道:“依你看这纸文书是好是坏?二哥是个不拘小节的,看了以后笑了笑,说了句‘亏她们想的出来’,便丢在一边了,我看他的样子要是邢萦凤再问,恐怕也就签字画押了,只是我有些担心,这张纸一旦写上名字,岂不是就栓死了一条绳,时刻得惦记着此事?万一时间有什么提前延后的,难道还真要赔邢家的钱不成?”
若茗忙又将那纸文书认真看了一遍,道:“条件还是很优厚的,报酬很好,在这行当里应该算是极高的了。时间虽然苛刻了点,但还要看凌大哥的意思吧,如果他觉得没什么,应该也还好。至于赔偿这块,我吃不准什么意思,按理说凤姑娘跟我们也不是没有交情的,不至于事事都死抠着这张纸吧?”
松云摇头道:“邢萦凤虽然是个极会做人的,但我看她凡遇到了生意上的事,锱铢计较的很,丁是丁卯是卯极少通融,万一有什么,二哥岂不吃亏?”
“那我去问问天锡,看他有没有拿到这种契约。”
“邢萦凤肯定不会让天锡签这个的。”
“为什么?”
“你没觉得吗?她对天锡一直是另眼相待呀,不说别的,这余家大门她一天要踏进来几次你不也看见了吗?我猜她必定不会拿这东西给天锡。”
“倒也是。那你的意思呢?”
“我当然不想让二哥答应,不过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松云将文书折好,蹙眉道,“或者哪天邢萦凤来了,再跟她说说?不管怎么样,面上总归还是朋友,也许她能通融一下。”
“要不让天锡出面说一说?”
松云笑道:“如果天锡去说,邢萦凤多半会答应,不过这样一来,二哥难免又欠了天锡莫大的人情,你不知道,二哥虽面上随和,心里还是很骄傲的,平生最怕的就是欠人家的情分,所以天锡这条路子,还是算了吧。”
若茗听她如此说,只得宽解道:“除了时间这条之外,其余的都不算苛刻,我看凌大哥应该应付得来。”
“我只担心如果写到一半时有什么突发的状况,那时候再想反悔都难,”松云叹口气,“算了,不说这事,若茗,你知道我们这次去常州要跟谁一起吗?”
“谁?”
“眉娘。”
“她?她也要去见汤先生?”
松云抿嘴一笑:“她呀,见汤先生是次要,主要是陪一个人。”
“陪一个人?”若茗心内一动,“你是说她跟凌大哥?”
松云含笑点头:“对,她陪二哥一起走。”
若茗只觉十分突然,又觉心内十分欢喜,忙道:“难道他们……真是太好了!”
“二哥十分钟情,眉娘那边也是一心一意,”松云笑道,“真想不到二哥的姻缘居然在这里!说起来还要多谢天锡,要不是他极力攀扯我们来无锡,哪里能想到这一段奇缘呢!”
若茗感叹道:“世间的缘分果然难以预料,隔这么老远的两个人,居然能遇在一处,居然还能心意相通,果然是那句老话,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松云笑嘻嘻道:“别光顾着感叹别人,你呢?”
若茗奇道:“我怎么了?”
“你原是昆山的,怎么也到了无锡?难道你不是千里姻缘吗?啊,不对,你们没隔那么远,只好说百里罢了。”
若茗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天锡,连耳带腮涨的通红,恨道:“你就会拿我取笑,瞧你说的都是什么,我告诉凌大哥评理去!”
松云吐了吐舌头:“二哥不在家,找眉娘去了。难道我说的不对,为什么要找他评理?”
若茗恨得直跺脚,背转身道:“你再胡说我真不理你了。”
松云越发笑个不住,最后才道:“好,我不说了。”停了片刻却又道,“天锡那样子,傻子也看得出来,我只疑惑你心里怎么想的?”
若茗臊的站不住,顾不得还嘴,扭身就走,松云忙上前拦住,笑道:“好了,我真的不说了,你回来吧。”
正闹做一处,忽然听见天锡的声音道:“你们说什么笑话呢?老远就听见笑声。”跟着从窗口探了探头,“不是说私房话吧?我可要进来了。”
松云越发笑个不住:“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再没有那么准的,若茗,难道你身上藏了什么符咒,念一声就把人拘来了?”
若茗只觉脸颊如火烧一般,轻轻掐一下松云的手腕,嗔道:“你再说我真的恼了。”
松云哎哟一声,忙道:“他来了,我不说了,我这就走,你们慢慢聊。”
说着站起身来,作势要走,若茗慌忙拉住她的衣角,此时天锡刚好进门,奇道:“咦,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
“我怕在这里碍事呀。”松云笑道,“你是找若茗?”
“你们两个我都找。”天锡笑道,“你们不是后天就要走吗,我来定下饯行的酒,免得你们被别人请去了。”正说着忽然瞥见若茗的脸色,诧异道,“若茗,你脸怎么那么红,没事吧?”
松云噗哧一声笑了,若茗更窘,低声道:“没事,有点热。”
“不是发烧吧?”天锡顿时紧张起来,“我去请大夫!”
“别,”松云笑着拦住,“我敢打包票,若茗妹妹一点事也没有,她呀,是心头暖洋洋的,所以脸色分外红润哪。”
“果真没事?”天锡半信半疑,直盯着若茗细看,“别耽误了。”
松云笑中带喘道:“好了,若茗没事,你们别把我笑出病来了。”
若茗正是窘极,忽然又听门外问道:“余家哥哥,你在里面吗?”跟着邢萦凤轻盈走进,笑道,“到处找不到,伯母猜你在这里,果然。”
“有事吗?”
“怎么,没事就不能来了?”邢萦凤笑笑地将众人打量一遍,道,“你们好热闹,越显得我一个人在家里怪冷清的,所以寻了来凑个分子。”
天锡道:“阿弥陀佛,还好不是来讨债的,吓我一跳。”
邢萦凤瞟了他一眼,嗔道:“怪道每次来都找不到你,原来是躲着我呀!你放心,我不跟你讨债,随你什么时候选完都行,反正你是大才子,我信得过你。”
天锡笑道:“你这么一夸,我都不好意思拖延了,实告诉你吧,我也才进门,之前一直苦哈哈地蹲在书房看那些无聊至极的文章哪!”
若茗心内一动,看来邢家的确没有要天锡签什么文书,就连时间也宽泛的很,果然是待遇不同啊,要是趁这时候跟邢萦凤说说此事,会不会也就这么罢了?
她偷偷扯了下松云的衣袖,示意她袖内的契约,松云立时明白过来,低声道:“天锡也在,不方便。”
忽听邢萦凤问道:“林姑娘这回也一起去常州吗?”
若茗忙道:“凌大哥他们先去,我们过几日动身。”
“哦,你们还在忙着查盗版吗?可有些眉目了?”
若茗道:“还没有什么头绪,慢慢来吧,或者是我们搞错了,人根本不在无锡……”
一语未了,天锡已经笑道:“怎么没有头绪,我觉得就是那个牛掌柜没错,长的跟他们说的几乎一模一样,明天咱们再去堵堵他,我敢打赌,其中的诀窍十有八九在他身上。”
邢萦凤顿时留了神,忙问道:“哪个牛掌柜?你们找到了盗版的人?在哪里?准备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