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试探Ⅰ
翌日晨起,端卿与若茗商议着再去吕掌柜处看一看,天锡笑道:“你们都是老实人,就这么大摇大摆走去,他肯定要说只卖你们的书,跟从前那人没有瓜葛了,能问出什么实情来?”
端卿笑道:“依你说怎么样才好?”
“让我假扮客人去试上一试,他要是老老实实,这事就罢了,他要是背着你们耍什么花样,哼哼,我自有办法摆布他。”
若茗登时来了兴致,上下打量他道:“你假扮客人?怎么个假扮法?难道你还有改头换面的手段不成?”
“你等着。”天锡兴冲冲站起来,“待会儿瞧好吧。”
端卿看着若茗一笑,道:“这个人真是风风火火,有趣的很。”
没多会儿功夫,只听天锡的声音在门外道:“屋里有人吗?”
若茗笑答:“有人,你进来吧,听声音就知道是你,还跟我们假装什么。”
应声进来一人,拱手道:“有位姓余的老爷让我来跟叶公子和林小姐说句话,敢问可是你们?”
若茗正要笑他装神弄鬼,抬眼一瞧不由愣了,眼前这人蜡黄面皮,浓直眉毛,上唇两撇髭须,身量虽与天锡不差什么,面容却一点不像,况天锡从来都是白衣翩翩,这人却是一身灰色麻衣。
若茗迟疑道:“敢问阁下是?”
“哦,我是余老爷的朋友,替他来捎个口信的,他说他刚才吹了牛皮要扮成别人,如今做不来,又怕脸上不好看,只好先回家去了。”
若茗一愣,跟着瞧见那人眼里闪着狡黠的笑,正与天锡一般无二,失声笑道:“天锡,你捣什么鬼!”
端卿也瞧出来了,抚掌笑道:“亏你怎么想的出来!”
天锡见已被他们识破,这才笑着扯掉髭须,得意洋洋道:“如何,我没有说大话吧?连你们都认不出来,何况别人?你们告诉我吕掌柜的铺子在哪儿,我这就去试一试他。”
若茗笑道:“你先别忙走,让我瞧瞧你这是怎么扮出来的。”
天锡笑嘻嘻走近,将脸凑过来,道:“都是小时候在家玩的把戏,想偷溜出门玩耍,又怕我爹发现,所以每回都改头换面,天长日久,竟成了一门绝技。”
端卿也赞道:“果然与之前大不相同,亏你想得出来!”
天锡笑道:“其实大样未变,只不过将人最显眼的地方略改了改,看来就截然不同。”说着指着自己道,“比如我脸色比较白,就要涂些颜料,弄得或黄或黑,又比如没有胡须的就粘两片胡须,细眉毛的就弄成粗眉毛,虽然只是改了一两处,看上去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若茗笑道:“再比如你平时只穿白衣,一到这时候就偏弄出一件灰不溜秋的衣服,好让人不防备。”
“聪明!深得其中诀窍!”天锡粘好胡须,得意洋洋将自己浑身上下又打量了一番,道,“我这就替你们去探探口风,你们等我消息。”
端卿本来觉得他是小孩心性,喜欢玩闹,如今见他装扮的与前大不相同,不由也动了心,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从前都是直截了当找吕掌柜,他当面必定有所收敛,可是背人处是否真的收手?唯有天知道罢了。天锡此举,未必不是个好主意。
若茗笑着将吕掌柜的地址告诉了他,天锡果然兴冲冲去了。两人欲待跟着,又怕露了行迹,少不得在店内苦等,足有一个多时辰,听见店小二叫道:“客官,你不是这店里的客人吧?别往里头走了,你要找谁?”
跟着是天锡的声音:“我找昆山的叶公子。”
端卿忙出去道:“小二哥,这位是我朋友,你让他进来。”
天锡进了门,先是笑:“哈,连店小二也不认得,我果然扮的好。”跟着又生气:“我就说你们老实人被人骗,果不其然!”
端卿忙道:“难道吕掌柜那边还在卖盗版书?”
“那倒不是,”天锡扯下胡子,随手抓起案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我去看了,只有你们家的书,问他时,也说只卖这一种。我原本就想走了,后来多了个心眼儿,又问了句‘我之前在这里买的比你现在这个便宜,封面什么的也不一样,我只要那种’,那姓吕的犹豫了半天,贼头贼脑问我‘你要多少本?’”
若茗大惊:“怎么,他那里还有盗版书?”
“别急,你听我说。”天锡拿出帕子擦了擦汗,“脸上涂这些东西,热死我了。”
若茗见他只不过在额上抹了一下,一方雪白的帕子立时就变成黄色,而他脸上原本涂黄的地方又露出原本的白皙肤色,忍不住笑了,赶忙唤豆丁给他打水洗脸。天锡一边洗一边道:
“我见他意意思思的,知道这老东西必定舍不得撒手,想赚这笔黑心钱呢!就又勾着他说‘我是松江那边贩书的客人,上回在你这里进了十几本《喻世明言》,回去卖得不错,想再要三四十本,要跟上回的货一模一样,照上回的折扣给我’。姓吕的想了半天,先说‘上回那种货不好,我这里已经没了,你买我店里现在有的,比上回的又好,价钱也只贵了一丁点’。”
“我们的书比盗版的贵?”端卿蹙眉道,“我们给他的折扣已经极低,怎么还贵?”
“别忘了人家做的是无本生意,当然比你们的便宜。”天锡擦干了脸,摸出折扇摇着,“我只咬定不肯,非要上回那种,他鬼鬼祟祟引着我到后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来,跟你们拿回去的盗版书一样,问我‘是这种吧?’”
“我赶紧说是,他又说‘上回给你的是不是六八折?’我想着把戏码做足,于是答道‘分明是六五折,怎么一下子又涨了?’那老东西琢磨了半天才说‘这么低?我怎么不记得了。这回要多少?’我就说‘你要肯六折给我,我就买一百本。’”
“姓吕的捻着胡子足足想了有一盏茶功夫,才悄声说,‘五十本是大数目,眼下我没有,我店里这种可以给你六五折拿走,其实货都是一样的,比上回那个还好,不如你就要这个?’我一口咬定只要上回那种,老东西看来舍不下这笔钱,最后才说‘你要是肯等上个十来天,没准儿能给你弄来。’”
“你说什么?”若茗顿时火了,刷的站起来道,“我这就去找他,怎么能这么做生意!”
端卿忙拉住她:“你别着忙,先听天锡说完。”
天锡道:“我当时听了这话真是替你们生气,恨不得打他一拳。又想着要替你们问出实情来,这才压着火气道‘等五六天没问题,十来天太久了。’他又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五六天恐怕不行,这样,松江也不算太远,你要是近一两个月还来这边进货,就先把定钱给我,我一定替你留着。’”
“我听他话里的意思,根本就是和那个奸商还有来往,而且约好了时间送货,于是引着他道‘听老板的口气,你这货也是从别处弄的?要不我直接找他,给你些中间费如何?’他慌忙拦住‘不,我这上家在此地只跟我一家来往,别人就算捧着银子给他也不接的。你再等等,说不定这几天就来了。’我又问他‘有没有确切的日子我好过来拿书的?’他说,‘你下个月初八过来看看,要是没有,就等下回吧。’”
“我还怕他所言不实,追着说‘这还有几天呢,万一我过来你又说没有,岂不是让我白等一场?’老东西陪着笑脸说‘我这上家来的没个固定日子,我也是照着以往的规律推算他最近可能过来,客人要是着急,就把我店里现有的拿些去,我再退一步,给你****折,如何?这批货比你上回的货好,我都是六二折上的货,根本没赚你的钱。”
若茗恨道:“什么六二折,分明是六折给的他,连运费都没收他的!”
“所以我说你们是老实人,跟他打交道要吃亏的。”天锡举着空茶碗道,“豆丁丫头,给我添口茶。我又闲言碎语问了多时,看看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才回来找你们。眼下怎么办?”(
试探Ⅱ
端卿一直静静听着,末了才说:“依我看,吕掌柜还是败在一个贪字上。既怕卖伪书连累自己,又舍不得放下到手的钱财,这才一会儿要你买真货,一会儿要你等消息。”
“你呀,宅心仁厚,要我说立刻拿帖子找知府,把他捆起来送到官府治罪才是。”天锡道。
端卿摇头道:“不妥,我们虽然赶着在苏州府备了案底,但这种事到底是小事,官府哪有心思替你追究的?况且我们也不是大贵之家,跟苏州府官员又素无来往,人家未必肯理。”
“不然我再找找有没有我家的故交?”
端卿道:“非到万不得已,断不会告官的,一来未必解决,二来有官府插手反倒添一层乱。我看我们从吕掌柜这里,也许能把那个上家的行踪查到,一旦将祸根除掉,吕掌柜这里也就不用担心了。”
天锡忙道:“你们就这么放过那姓吕的老东西?也太便宜他了!万一养痈成患,到时候还不知给你们添多少麻烦呢!”
若茗道:“这点倒还好,他只要不是盗书的,就不足为患。反正他所贪图的不过是钱财,只要有利可图,跟我家合作还是跟别家合作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唉,此事虽然想起来窝火,说到怎么惩治他,我一时没有头绪,从往常的情况推断,似乎也惩治不了他什么。只希望这次他能将实情吐露,让咱们及早找到盗印的根源。”
“看你们这样,真让我憋了一肚子火气,这世道!”天锡忿忿道,“好吧,你们既然觉得这样妥当,我也不好多说,不过你们如果要报官的话,一定先告诉我,我替你们想想办法。”
三人又商议了一番,末后决定再去吕掌柜铺中探探虚实,之后见机行事。
到门上时吕掌柜低着头正往外走,猛可的打个照面,吓了一跳,随即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招呼道:“哎哟,是你们呀,稀客稀客,快请进来吧!”
端卿笑道:“我们有些生意上的事过来处理,顺道来看看老哥。”
“怎么敢当呢!还没吃饭吧?今天兄弟我一定做个小东请你们喝一杯,略表我的心意。”
端卿见他前倨后恭,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甚是鄙夷,若茗忙使个眼色给他,笑对吕掌柜道:“这位是余公子,当今礼部侍郎余老爷的公子,也是我们的朋友,这次与我们一道来苏州游玩的。”
吕掌柜闻听是贵宦人家的少爷,顿时肃然起敬,另换出一副敬仰爱戴的表情,打一个躬道:“小人见过余公子。”
天锡甚是厌恶他的为人,只略点了点头,并未答话。
端卿见左右无人,遂道:“上次老板说过的那个上家,近来可曾有什么动静么?”
“没有,没有,那人行踪飘忽的很,我也不常见到。”吕掌柜一脸诚实。
天锡忍不住又哼了一声,这次吕掌柜听见了,偷偷拿眼瞅着他,不明白他是何意。
若茗来时已经想好了一篇话,此时便道:“原来他不曾来找过你,我还说从时间上算他该再来苏州了呢。”
吕掌柜吓了一跳,赶着问:“怎么叫该来了?你们已经找到那人了吗?”
“虽未找到,也有八九不离十了。”端卿与若茗心意相通,接口道,“闻听他每隔两三个月便出来走动一遭,沿水而下,望亭、苏州、吴江、太仓等地都不曾漏下,更远的地方像松江等地这些也是去过的。我算着日子,如果不出什么错的话,下个月初就该到苏州了。”
吕掌柜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若茗跟着道:“如果他来找吕老板,老板一定要通知我们,将他当场擒住才好。”
吕掌柜定了定神,勉强笑道:“谅他也没脸再来。我早跟他断了联络。不过他要是来的话,我一定通知你们。”
“这样最好。”若茗装作无心道,“多亏上次吕老板帮我们找到那么多头绪,我们查访起来才得心应手。附近几个州县都去了,现今已经十拿九稳,必是那人无疑。可惜他近来回无锡去了,拿贼拿赃,倒不好跟着上门,只能等他再出来时抓一个现行。”
吕掌柜越听越惊。他与那上家虽只是生意往来,然而确实也合作不少次,那人拿来的书不管是否来的正路,价钱便宜倒是真的,比如《喻世明言》,若茗他们做出极大让步也只是个六折,那人给的却是五折,其中利润差别就很可观了。若是那人被擒,从此岂不是断了财路?破财还在其次,上次信誓旦旦跟若茗说了没从那人手中拿过盗版书,可是只要那人落网,这些年的勾当岂不是全部曝光?
吕掌柜心如擂鼓,偏偏又不能露出来,只好咧着嘴假笑:“恭喜,恭喜,这会要是斩草除根,真是为天下的书坊出了口恶气啊!”
天锡越听越好笑,心说这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刚刚还跟我拍着胸脯说又盗版书要卖,转眼就成打假的楷模了?忍不住说了句:“就怕人家一招供,许多人都要跟着倒霉。”
吕掌柜刷地白了脸,端卿忙分辩道:“别人如何不敢说,吕掌柜断不至于的。咱们早已将书换了过来,过了明路的事,一来我们替你说话,二来那人无凭无据,就算想攀扯你也攀扯不上的。你放心,这事如果闹出来,我们一定为你出头。”
若茗也道:“对呀,要不是吕掌柜上回说的那么详细,我们还容易找不到那人哪,怎么能恩将仇报?况且吕掌柜嫉恶如仇,断不会与那人一伙,肯定不会牵连到他老人家。”
吕掌柜心中暗暗叫苦。难道他们真是根据上回透露的那丁点线索找到的人?坏了,万一闹出来,被那人知道是我走漏的风声,必定头一个将我供出来,到时候轻则破财,重则坐牢,可怎么办才好?
若茗见他脸色越发难看,心知这把火已烧了八九成,于是笑道:“对了,哥哥,是说那人四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脸儿,大眼睛,高颧骨,一部络腮胡,左耳边上一个大黑痣,铺子就在无锡城门附近对吧?是姓牛还是姓尤来者?”
吕掌柜上次并未将那人的长相说出去,如今听若茗说的半分不差,心里越发认定他们已经找到真凭实据,于是苦着脸答道:“姓牛,铺子在无锡城北门跟前。”
若茗心中一喜,暗道一声中我计也,又道:“对,我怎么忘了,太仓那边明明说了姓牛,铺子挺大,又说随身带着一方图章,每次货款交割完了就盖一个戳,拿一个银货两讫的收条。”
端卿知道若茗是顺口胡诌,但也编的不算全无影踪,因为上次吕掌柜透露过他曾见过那人的图章,况且生意来往写个收条也是平常事,赶忙帮腔道:“说起来那人也够胆大,竟敢公然留下图章,也好,倒让我们手里多了个铁证。”
吕掌柜疑惑道:“没有吧?姓牛的十分谨慎,他那个图章我只见过一次,那回我付了钱他货没带够,我逼着他留个凭条给我,他犹豫半天才拿出图章盖了个戳,后来就再没见过了,怎么到了太仓那么没算计起来?”
若茗忙道:“太仓那边跟他来往的久,更放心些吧,况且也没有每次都留图章,总共也就两回。”
他们一唱一和,说的活灵活现,不由吕掌柜不信,叹着气道:“都是我一时糊涂,走错了路,如今可怎么好?虽然你们好心肠,把假书换成了真书,可是万一这事闹大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谁肯信我就买过这一回假书呢?这可怎么好呢?”
天锡心说你这老骗子,谁信你只买过一回?明明还盘算着继续进货呢!
若茗见他已经信了十分,越发要把这把“邪火”烧的旺旺的,忙道:“吕老板尽管放心,这种事一向是民不告官不究,即使他在官府面前胡说八道,拖你下水,我们只要不追究,官府才乐得少一桩事呢!”
端卿心内暗笑,也忙道:“对,况且这位余公子人情极广的,有他在,没有办不到的事。”
天锡斜了他一眼,心道,这人看着最稳重不过,原来一遇到生意上的事,满嘴里也胡说起来,果然应了那句话,叫做无商不奸!(
试探Ⅲ
吕掌柜今日的心情,可谓大起大落,一时欢喜一时忧愁,一时又惶惑不安。早起时那个黄脸的外路客人,说好了要一百本书,吕掌柜私底下一算,五折进六折出,一本书稳赚一钱银子,一百本就是一两银,铺上一个月盈余无非十两左右,这桩生意一下就赚了十分之一,却不比日逐零打碎敲,一本两本往外兜售强得多?况且上回林家以真书换假书,中间差价也没要,那一笔也赚了几两银,粗粗一算,单只这部书就已赚够了小半月的利润,因此十分欢喜。
因为欢喜,所以未到时辰就想回家歇歇,谁知出门就碰见若茗她们,兴头上说要请客,没想到饭没吃上,倒先听说那神秘的朱老板被他们查到了踪迹,不由吓出一身冷汗。若是姓朱的急了乱咬,把自己以往跟他进货的底子全抖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后来又听见若茗反反复复向自己保证不会追究,不觉又将心放回腔子里,想想也是,毕竟只卖过他们一部盗版书,还犯不着穷追猛打吧?以往虽然从姓牛的手里买过不少盗版,但都不是林家书坊出品,谁管谁牙疼腿痒呢!
他翻来覆去思虑其中厉害,越想越觉得即使朱老板和盘托出,林家也不至于全信,更不至于为此跟他纠缠。书已经全换过了,也说好了以后长期合作,大不了这回姓朱的来了不去兜搭他,破着不赚那外路客人的一两银子,还能有什么大事?
再说,林家书坊来的这两个少年男女,看着都是有身份的人,这回更带了位礼部侍郎的公子,人家官府里有人啊,这才叫硬挣靠山,做人哪能这么没眼色,楞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呢?还是撇了姓朱的,跟林家合作更好。
想到这里,吕掌柜忙堆出一脸笑,道:“哎哟,你们这么说我就把心咽到肚子里去了!先别忙这些,时候不早了,走,我请你们吃饭!”
天锡哪里瞧得上他的饭?冷笑一声便想走,若茗却还有事等着追查,忙递个眼色止住他,笑向吕掌柜道:“也好,咱们边吃边谈。”
天锡只得跟着他们到一间铺子坐下。吕掌柜难得请客,口里说着“别客气,随便点”,却不等小二报完菜牌就忙捡平日吃过的、价钱便宜的菜蔬点了几样,满口道:“这几样都是这儿的拿手菜,容我放肆替你们叫了吧!”
天锡心内鄙夷的无以复加,见端上来一盘又一盘的豆腐、白菜,简直像寺院的斋饭,唯有一个卤猪肝沾点荤腥,索性叫了一壶龙井自斟自饮,根本不动筷子。饶是如此,吕掌柜算了算价钱,仍是心疼的几乎吐血。
若茗因要与他周旋,顾不得计较桌上这些简陋的饭食,因道:“那姓牛的这次来,恐怕还会找你,要不然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吕掌柜慌忙摆手:“不会,不会,我跟他极少交易,极少!应该不会来的,你们放心忙你们的吧!”心里想,即便你们抓他,也不能在苏州抓呀,到时候难免拖我下水,洗不净的干系。
若茗又道:“我们也没什么忙的,要是不在这里等着,那就唯有从望亭一路查到无锡,就怕我们到了那里,姓牛的又出来了,白白扑个空。”
吕掌柜一心要他们离开苏州,忙道:“照我以前跟他来往的经验,他一般三个月出来一趟,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到苏州差不多都是初八、初九这几天,无锡距这里不远,我算着大概是月初他出门,月末将附近地方都跑够一遍,末了再回无锡吧。你们现在起身,刚好把他堵在家门口。”
若茗听他亲口说出初八日,正与天锡所言相符,心里更有把握,又道:“这倒也行,不过我们自己去恐怕不行,没有人证,他怎么肯认?不如吕老板同我们一起去,当场指证他,我看他怎么抵赖。”
吕掌柜吓了一跳,心说难道我还找着往老虎口里探头不成?忙道:“啊呀,铺子里都是我一个人在张罗,走不开呀,这样,等你们抓到他带回苏州,我一定在官府面前给你们作证。”
端卿忙道:“余公子是无锡人,那边有他照应,必定能将奸商绳之以法。只是人证这条委实有些麻烦,吕掌柜就随我们走一遭吧,你放心,这件官司肯定能打赢,我们也不会白耽误你的功夫,过后必定重谢。”
天锡摩挲着茶杯,心说,好你个叶端卿,今儿果真要拿我做幌子,可劲儿吓唬这个老东西不成?
吕掌柜哪里肯去,眼珠一转道:“太仓那边不是也有跟他打过交道的吗?况且又比我熟络的多,不如叫他去?我不是不想帮忙,委实走不开呀。”
“太仓那边都已说好了,肯定要去替我们作证的,不过姓牛的在各个州县都有买卖,单只太仓一处出头指证也不行,苏州这边总不能没人出头吧?”
吕掌柜抱定了两边都不得罪的念头,谁知道这官司谁输谁赢呢?一旦替他们出头,到时候想见风使舵都没了机会。忙道:“既然已经有人证,官府肯定不会不管,你放心,无锡我去不了,但你们来苏州告官的话,我肯定站出来作证。”
“远水解不了近渴,即便人不能去,写个状子啊证词什么的总是可以的吧?再或者,”若茗狡黠地冲端卿挤挤眼,“你手里那个图章暂且借给我们,不也是个铁打的物证?”
端卿明知她没指望吕掌柜出来作证,却见她绕着这话题说了大半天,早猜到她另有所图,果然见她将话题带到那枚图章上,不由暗赞一声,留神细听吕掌柜如何应答。
吕掌柜呆了半天,苦着脸道:“这个,我回去找找,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没准儿已经扔了……”
“吕老板做事这么周详的人,肯定不会随便扔掉。”若茗笑嘻嘻道,“先回去找找吧,找不到你跟我们去无锡也是一样的,实在不成我们就到苏州报官,反正审案这事,总要在有牵连的几个地方都过一手的,也或者无锡官府将案子交到苏州或者昆山处置呢?”
吕掌听她话里的意思,自己竟然无法脱身,要是她真的来苏州打官司,自己岂不是非得见官?一横心道:“我比你们大几岁,人情世故见得多些,你们听我一句,既然余公子在无锡人情广,那就在无锡打官司吧,那姓牛的也是无锡人,何苦又折腾什么苏州哪?我回去替你们好好找找那个图章,说不定能找到,到时候人证物证都有,还怕告不倒他?”
若茗等的就是这句,忙笑道:“好!待会儿就去找图章!”
端卿付了账,几人到铺中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吕掌柜不情不愿地捏这张纸条递了过来。若茗接过一看,一张欠书若干的字据,落款是一个鲜亮的长方图章,正中一只线条简约的凤凰,右下角一个小小的“牛”字,听了多日,总算看见庐山真面目,不由狂喜起来。
三人走出老远,天锡忽然唉了一声,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道:“叶兄啊叶兄,我今日才算是认得你了!”
端卿一愣,忍不住道:“此话怎讲?”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谁知今天一见,说起谎来眼都不眨!瞧你把那老东西哄得那叫一个团团转!还拿我做幌子,亏你想得出,也不事先知会一声!”
若茗哧一声笑了:“知会你?你一直黑着脸坐在旁边不说话,要不是我们谈的热闹,吕老板早坐不住了!”
“还有你,林大小姐,”天锡笑道,“看起来一个娇弱女子,谁知道和叶兄一唱一和,话里话外都是圈套,端的是狡猾!”
端卿忍不住也笑了:“我猜你一直想说的是无奸不商吧?”
“对,正是这句!”天锡拍手道,“从今后我跟你们说话就要多留一个心眼啦!”
“早起你还说我们太老实,扮成那副模样去哄吕掌柜,一转眼你倒嫌我们狡猾了?”若茗笑道,“对待这种人,也只能使些旁门左道,不然怎么能套出实情呢?”
“说的也是!”天锡笑道,“我饿得不行,快去吃饭吧!那老东西真抠,瞧他请客都给人吃些什么,活该他被你们骗!”(
三十三 骤雨Ⅰ
来时原想着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做好了长期周旋的准备,谁料连走两处竟都如此顺利,几人不免都有些飘然,一心想早些将此事结束,因而商议了马上起程去无锡。
与梦龙说时,梦龙惊诧道:“不过才来了两天,这么着急走?再多留些日子吧,等我把手头事情处理完跟你们一道起程。”
若茗此时满心欢喜,未加思索便道:“好容易有些眉目,我们赶着过去早些解决了,快则五六天,慢则十来天,早些弄完总是利索。既然你还有事,我们先去,回来时再与你会齐如何?”
梦龙犹豫道:“你们几个都是年轻人,不惯出门的,有我在诸事还有个照应,怎么好撒手不管呢?路上又不太平,还是等两三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天锡最听不得这种话,忙道:“你这又瞧不起我了!我再年轻,难道连出去走两天都不行吗?有什么不太平,光天化日的还有谁打劫我们不成?我也出过十几趟门了,从没遇见过一遭这种事。”
“天有不测风云,万事小心些为妙,我总是不放心。”
端卿也觉得梦龙有些过于谨慎,笑道:“先生放心,我们一路留神,绝不随便兜揽闲事,再说路又不远,应该极妥当了。”
梦龙无奈,只得道:“好吧,那我在家等你们,早去早回。”
此言一出,先看见王氏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原来她一直担心丈夫又要远行,在旁悬心听了多时,此时才算放下心来。
来时一路都是乘舟,天锡早已腻烦,况且走水路不免又要绕道,因此提议雇车走官道。端卿见行李不多,因此答应下来。托店家从车行雇了一辆车两匹马,收拾了行装,翌日一早便往望亭方向去了。
天锡二人骑着马在前引路,若茗和豆丁则高卷车帘,叽叽喳喳一路不休,看见什么都觉新鲜有趣,末了连端卿都说“像提着两只画眉一起走似的”。
中午在路边店随便吃了些,车夫随口说:“照这么个走法,再有一个时辰能到望亭镇哩!”
众人听了,未免兴头起来,马不停蹄往前赶着,不想天公不作美,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开始时天锡还兴致勃勃纵马雨中,后来眼看越下越大,白衣已经透湿,几人瞅准一处破败的土地庙,一道烟奔去躲雨。
庙内一派凄凉破败气息,香火早已断了多时,香炉倒在供台前,内中的香灰结成一团,旁边是碎成两半的琉璃盏。就连供台上端坐的土地公土地婆也是鞋耷拉帽耷拉,全无半点尊神风范。
天锡笑道:“不想今日到要跟这俩倒运的神仙共处一室了。”
端卿早从包袱中取出雨布铺在地上,又垫了些衣服,请若茗坐了,自己站在门口守着,远远看见又有两人飞奔而至。
若茗也听见脚步声,奇道:“还有人跟咱们一起淋了雨不成?”
说话时人已奔至跟前,原来是两个少年,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赭红长衫,棕色官靴,腰悬长剑,星目剑眉,一种英姿勃发之气,令人见了精神为之一振;另一个看来只有十七八岁,浅黄长衫,肤色白皙,疏淡眉毛,黑白分明的双眼,虽未说话,却总像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观之可亲。
年轻的一个见庙内坐了许多人,不由笑道:“原来遭了雨淋的不止我们两个啊。”语声清亮婉转,十分悦耳。
年纪大些的一个朗声答道:“如何,我早说过咱俩必不是最狼狈的。”
端卿见二人衣冠齐楚,言谈也十分有礼,便拱手道:“我们也是刚到,两位兄弟赶紧进来避一避吧。”
年轻的一个定睛瞧了瞧他,微微一笑:“好,那就不客气了。”又向同伴道:“二哥,这庙里脏得很,可有什么东西能铺一铺的?”
自打那两人进门,若茗便觉得年轻的那个十分眼熟,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黄衣少年瞟了她一眼,忽然笑道:“这位姑娘,敢问你这雨布还有富余的吗?”
若茗慌忙站起道:“两位若是累了,不妨你们先坐会儿,我到车上坐着是一样的。”
黄衣少年笑了笑,道:“姑娘真是大方。”
端卿忙道:“我这里还有一块。”说着又掏出一块来,双手奉与那少年,少年又抬眼看了看他,笑道:“多谢。”
那红衣少年始终未曾说话,直到黄衣少年将雨布铺好招呼他时,才道:“三弟,你拿了人家东西,一句多谢就够了吗?连姓名也不问一声,真是失礼的很。”
黄衣少年笑道:“你不说,我倒真的忘了。”说着向端卿一拱手,道:“多承好意相助,在下松江府娄云鹤,未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端卿慌忙回礼道:“在下昆山叶端卿,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娄鹤龄笑道:“原来是叶兄,失敬失敬。”回头又向红衣少年道,“二哥,你呢,要不要我代为致意?”
“我自己难道不会说?”红衣少年淡淡道,“在下乌程凌蒙初,幸会。”
天锡眼睛一亮,抢先道:“你就是凌蒙初?久仰久仰!我早听过你的名字,不想竟有缘在此相会!”
端卿也深感意外。凌蒙初在江浙一带的文名虽不如冯梦龙那么大,然而说起来青年一辈的才俊,他也是常被提及的一个。据说他十二岁入学,十五岁拔贡,此后虽然仕途困顿,然而名声却一天大似一天,颇有与冯梦龙齐名的架势。更值得一提的是,江浙一带喜听南曲、传奇,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一心扑在杂剧写作上,年纪轻轻便做了《虬髯翁》、《颠倒姻缘》两部出名的杂剧,一时名声大噪。只是他家乡距此甚远,怎会在这破庙里遇见他呢?
凌蒙初见两人都认得自己,微微一笑,道:“不想贱名有幸被二位所知。敢问这位公子是?”
天锡忙道:“我叫余天锡,是无锡人,今日既然有幸在此相遇,这样,如果二位没有要紧的事,兄弟便想邀二位到我家乡游玩几天,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娄云鹤笑道:“二哥,这位余兄真是热情好客,你说呢?”
“算了,咱们不是还有要紧事吗?既然已经相识,以后有机会再去拜访也不迟。”
天锡大失所望,仍不甘心,便道:“此地距无锡极近,来回不过一两天功夫,二位即便去盘桓几天,想来也耽误不了多少行程吧?我一片拳拳之心,只盼凌兄能够应允。”
凌蒙初忙道:“多谢余公子一片好意,只是我们实实有事在身,容后再去拜访吧。”
娄云鹤笑吟吟道:“离无锡委实不远,其实去几天也无妨。”
天锡大喜,正要趁他的话头继续劝说,忽听他话锋一转,向着若茗一点头,问道:“既已互通了姓名,为何不介绍一下这位姑娘?”
端卿见他两次主动提起若茗,未免有些不自在,然而见他一派英气,不像是轻薄之徒,于是代为介绍道:“这位是我同乡,林小姐,闺名不便外传。”
娄云鹤呵呵笑起来:“哦,果然,女儿家的名字的确不能随便向外人提起。”又环顾四周,道,“这一下雨,屋里阴冷潮湿的,林小姐受得住吗?二哥,要不我们去附近寻些柴,生堆火暂时挡挡寒气?咱们这些大男人还好,林小姐娇怯怯的,又淋了雨,怎么经得住呢?”
一句话提醒了端卿,暗叫一声糟糕,怎么忘了这事!若茗来时虽然坐车,但是风吹雨走,许多从窗口飘了进来,她肩头衣服也浅浅湿了一片,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好?
凌蒙初四下看了看,道:“这么大雨,纵然找到柴火也很难点着。我刚瞧见庙后头有间暗房,我去瞧瞧,没准儿能找到些干柴。”
端卿忙道:“凌兄且住,还是我去吧。”
凌蒙初道:“有什么要紧,你们读书人不惯做这些,还是我去吧。”抬腿就走。
端卿只得罢了,从包袱中取出一件稍厚的长衫,正要递与若茗披着,早见天锡脱下外衫撂了过去,道:“你先穿着,我再找找有没有厚点的。”
若茗还未说话,豆丁咯咯笑了起来:“余公子,你这衣服都湿透了,怎么穿?”
天锡这才想起来,笑道:“我真是淋糊涂了,”忙又找出一件递过去,“喏,你穿这个吧。”
若茗含笑接过,轻声道:“多谢。”
端卿呆了一下,慢慢将包袱收好。
娄云鹤以手托腮,笑盈盈看着。(
骤雨Ⅱ
凌蒙初去了不多时,果然带回来一小捆干柴,道:“不知多少年前的物事了,抖了我一身灰。”边说边拢起柴堆,点着了火。
这垛柴年深日久,早已朽的透了,虽然点着,却总无多少火焰,只微有暖意罢了。几个男子推让着让若茗临火取暖,若茗便将天锡那件湿衣拿着烘烤,展眼望见端卿的衣服也有水迹,忙道:“豆丁,你去服侍端卿哥哥把湿衣服也换下来烤一烤。”豆丁应声而起,端卿不好意思,到底自己去背人处换了,递与豆丁。
火渐渐旺起来,几人身上慢慢都有了暖意,凌、娄二人未将湿衣换下,不多时就看见淡淡的雾气从身上腾起,娄云鹤笑道:“湿衣向火,居然能造出腾云驾雾的感觉,倒让我飘飘欲仙起来。”
说的众人都笑了,天锡借机问道:“二位一在乌程一在松江,怎么又凑到一处来苏州了呢?”
凌蒙初看了看娄云鹤,思忖了一会儿才道:“我们是去常州访一个人。”
“可以问问是什么人吗?”
凌蒙初又看了看娄云鹤,却不答言,娄云鹤沉吟半日方道:“也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我们听说汤文若先生①近日要到常州去,我素来仰慕文若先生,只恨无缘一见,所以这次便攀扯上二哥陪我一同前去,希望能见到老先生一面。”
若茗眼睛一亮,即刻想起先前所说的刊印《牡丹亭》一事,忍不住问道:“汤老先生几时到常州?”
娄云鹤瞟了她一眼,道:“我也不清楚,道听途说,只知道他是应朋友之约到那边游玩,顺带讲学,具体什么日子,却说不上来。”
“那你们计划什么时候赶到呢?”
娄云鹤笑了笑:“总是越早越好。我们动身早,路上边走边玩,最多再有七八天也该到了,然后就守株待兔,静等他老人家现身。”
端卿猜到若茗的打算,低声道:“如果咱们一切顺利的话,再有八九天也能完事,到时候你想去,我就陪你再走一趟。”
天锡兴冲冲道:“真是太好了,再想不到能在家见到汤老先生!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凌兄、娄弟,你们说的要紧事就是这个吧?其实根本没问题,不过一两天内就能赶到无锡,到时候在我家盘桓几天,领略下当地的风土人情,然后我们再一道去常州,岂不是更好?”
思路客
娄云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柴堆噼里啪啦响了几声,映着忽红忽黄的火焰,若茗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姓娄的男子十分眼熟,只是不知在何处见过?娄云鹤觉察到她偷眼打量自己,冲她微微一笑,若茗慌忙低了头。
天锡等了半天不见他们答话,忍不住又道:“怎么不吭声?究竟我说的这个主意好还是不好呢?”
凌蒙初又看了娄云鹤一眼,道:“算了,多承你一片美意,只是我们兄弟还有些私事要办,还是在常州会齐吧。”
端卿瞧他的模样,竟是看娄云鹤的意思行事,忍不住多看了娄云鹤几眼,顿时也觉得眼熟起来,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天锡一团高兴,谁想屡屡被拂,闷闷不乐地拨弄着灰烬,一言不发起来。
一时间庙内气氛尴尬异常,端卿看不过,勉强寻了个话题道:“二位家乡不在一处,敢是结拜的异姓兄弟?真是难得。”
娄云鹤对这个话题比较有兴致,笑道:“这也叫缘分,二哥,我是在苏州头一回见到你吧?说来也巧,一两句话就能如此投机,于是结拜了兄弟。”
凌蒙初淡淡道:“缘分都是天定,即便不是那次巧遇,如果有了做兄弟的缘分,早晚还是要碰在一处的。”
天锡闷闷道:“你们就好了,一见面就言语投机,结成了兄弟,为何咱们相见却如此不顺,连着邀你们几次都不肯赏光?”
娄云鹤笑道:“余兄真是执着。这样,你把地址告诉我们,我们到了无锡一定登门拜访,如何?”
“好呀,”一句话说的天锡又欢喜起来,“早些答应了不就完了?害我白闷了半天。”又道,“可惜冯兄不在,不然介绍他和你们认识,肯定高兴。”
“哪个冯兄?”
“‘吴下三冯’之一,长洲冯梦龙啊!我们才与他在苏州分手,可惜没有早些遇见你们,我想你们肯定谈得来的。”
凌蒙初听见这个名字,脸色微微一变,并未搭茬,娄云鹤道:“哦,此人我多次听人说起过,极是有才学,是不是最近出了一部话本叫做《喻世明言》的?”
“哎呀,你也知道这个?”天锡兴高采烈道,“实跟你们说吧,冯兄这部书,正是眼前这位叶兄和林小姐两家联手刊刻的呢!”
凌蒙初闻言飞快地瞟了二人一眼,朗声道:“原来二位是书坊行里的,失敬了!《喻世明言》现在哪些地方发售?我一直无缘瞧上一瞧。”
若茗见他两个都听过自己书坊出的书,心内十分欣慰,忙起身取出一本,双手捧着递给凌蒙初,道:“我随身带着一本,凌兄若不嫌弃,就赠给你吧!”
凌蒙初连声道谢,顾不得客套,就着火光立刻翻看起来,但见他翻页速度极快,不多会儿功夫就已经看了小半本,面上表情阴晴不定。
娄云鹤笑嘻嘻道:“林姑娘,为何给我二哥却不给我?佛法说众生平等,你且给我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若茗脸上一红,轻声道:“我只带了这一本……”
端卿忙道:“我也带的有,我的给你吧。”慌忙取出来递给他。
之后两人都埋首书间不再说话,又过了顿饭功夫,凌蒙初轻叹一口气,慢慢合上书,道:“果然是好书。”话虽如此说,表情却极为复杂,又像是羡慕,又像是欢喜,又像是不甘。
娄云鹤闻声抬头,道:“的确不错,二哥,我早说咱们在苏州时应当去会会冯先生。”
凌蒙初笑了笑,重又翻开书,道:“内中我最喜欢恰好是一头一尾,《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和《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一则风流缠绵,一则豪气干云,非胸中有大丘壑者断不能为此。”
若茗笑道:“先生最得意的也是《珍珠衫》一篇呢。这书共有三部,现今第二部正在我家雕版,第三部拟了回目还未动笔,如果凌兄喜欢,等第二部出来我一定遣人送给你们。”
凌蒙初道:“那倒不必,这样好书,不久定会传播四海,我在别处应该也能买到。”
娄云鹤翻到最后一卷,粗粗看了几眼,道:“二哥,你偏是喜欢这种先做凄苦之音,后又沉冤昭雪的文章。”
凌蒙初笑了笑道:“也不尽然。我是赞赏沈青霞的铮铮傲骨,庆幸沈小霞有闻淑女这样的贤妻,并且文中权臣误国这段,也让我想起时下朝廷积弊,未免发些感慨。”
天锡忙道:“如今太子登基,重新起用东林党人,正是百废待兴,大干一场的好时候,凌兄不必感慨,以兄台的高才,必定是朝廷的栋梁!”
凌蒙初苦笑道:“未必吧。”
娄云鹤像是不愿他提起此事,忙道:“二哥,你既赞赏这书,不如就请叶兄他们代为引荐,见见冯梦龙可好?”
“再说吧。”凌蒙初合上书,低声道,“有此珠玉在前,我真是踌躇起来,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端卿听见这话,不由疑惑起来,难道他也要写书吗?欲待细问,又因是初相识,不好多说,只得暂且记下。
那一小垛干柴看看就要烧光,忽听檐下的车夫叫道:“几位老爷,雨停了,要不要走啊?”
几人忙起身到门口看了看,果然雨已经全停,只是地上都是泥泞,看来十分难走。凌蒙初道:“三弟,咱们又不着急,还是再等一会儿,地上干透些再走不迟。”
天锡道:“前面就是望亭镇了,咱们紧着赶一阵子路,到镇上休息却不是更好?这样吧,反正也不远,我们两个人共骑一匹马,凑活着先走吧。”
端卿也觉此地甚为荒凉,生恐到夜里衣食全无,苦了若茗,也道:“此处太过荒凉,还是早些走,赶到镇上投个客栈比较稳妥。”
凌蒙初笑道:“你们先走吧,我们两个不妨事,出门出的惯了,多大的雨没淋过?况且我们步行,一起走难免拖累你们,林小姐刚受了凉,你们还是带她先去镇上歇着吧,免得生起病来,不是闹着玩的。”
娄云鹤也道:“对,我们都是积年的旅人了,这点雨还对付得了,随身也有干粮,饿不着。你们先走吧,我们等地上干透了再说。”
几人又推让一番,到底若茗几个还是先走了,临行时依依惜别,天锡更是将住址说了无数遍,生怕凌蒙初记不住,走出老远还在喊着:“凌兄一定要去呀,我在家等你!”(
骤雨Ⅲ
几人走出老远,若茗忍不住道:“我怎么觉得娄云鹤好生眼熟,只是死活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端卿也道:“对,我也觉得眼熟的很,奇怪,他是松江府人氏,咱们怎么会见过呢?”
天锡笑道:“可能他长得比较讨喜,使人心生好感,不由自主觉得曾经见过吧?”
若茗虽觉这个解释说不过去,然而再想不出其他可能,只得罢了。
道路泥泞,马匹行走缓慢,半个时辰也只走了一点路。车夫抬头看天,唉声道:“我还说一会儿就到镇上了,怎么这么慢!可别天黑前赶不到,那才是饥荒哪!”
天锡闻言,当先便担心起凌氏兄弟来,皱眉道:“连咱们骑马的还不一定赶得及,他两个走路的可怎么好?难道今天就在那个又脏又破的土地庙过夜?”
端卿想了想道:“要不然我们回去接他们?”
车夫哈哈大笑起来:“罢了哟老爷们!咱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呢,再回去一耽搁就更别提了!我看那两位公子爷像是走惯路的,干粮和水都随身带着,不碍事,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又走了一阵子,忽然风卷云来,豆大的雨点倏忽砸了下来,更兼响起了炸雷,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大有狂风暴雨的架势,豆丁早捂着耳朵闭眼尖叫起来,若茗虽然大胆,也觉心惊胆战,紧闭了双眼不敢向外瞧。
骑马的两个一眨眼就浑身透视,车夫扯着嗓子喊道:“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天锡犹自玩笑道:“可惜没听凌兄的话再多等一会儿,瞧今天这雨全便宜咱们了。”话音未落,一个炸雷当头砸下来,胯下白马惊得一个橛子跳起来,疯一般向着岔道窜了出去。
端卿吓了一大跳,放声喊道:“天锡,天锡,你快扯缰绳!”
远远听见天锡断断续续的声音:“扯不住……这边……唉哟!”
车夫下死劲拽住若茗的马车,喊道:“不中用,那马受惊了,你们那点力气怎么拽得住它!咱们赶紧跟上去,别让老爷摔着了!”
端卿忙拽过马头,向着岔道方向奔了过去,车夫赶着马车,随后紧紧跟着,走出去一里地,才见天锡靠着一棵树站着,半边身子都是泥泞,手里兀自紧紧攥着缰绳。
若茗心里挂念,顾不得大雨,探身出来高声问道:“你怎么样了?”
天锡抬头一笑:“这畜生摔了我一跤,还好我手快,抓住道边这棵树,没狠摔着,只是衣服全肮脏了。”
若茗急道:“你快上车来歇着吧!”
天锡道:“你看我这衣服脏的,怎么上车呢?反正也一身泥水,算了,就这样吧。”又道,“我刚看见这边的树林里似乎露出一溜儿屋檐,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家。”
端卿尽力远眺了一会儿,喜道:“果然有屋檐,必定是人家,我们快点过去吧!”
林中小路十分崎岖,况且又下着大雨,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多时,好几次车轮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两个男人只得下马帮着车夫推车,不多时都滚的泥人一般,情形十分狼狈之极。
走了许久,总算见到一带破旧粉墙,冲东两扇大门,门上油漆早已剥落,如今被雨淋得深一处浅一处,望去倒像生了一脸麻子。
端卿心下凉了半截,如此破败的地方,弄不好早就没了人烟。然而雷声愈来愈急,此时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叩门,高声唤道:“有人在吗?”
天锡也相帮着叫了多时,才听见内里瓮声瓮气问道:“是谁?”
端卿一听里面有人,顿时来了精神,高声道:“我们是路过的客人,可否进来避避雨?”
里头半天不回话,天锡正等得不耐烦,忽然门闩哗啦啦响了一阵子,一个火工道士探出头来,瞪着眼睛将众人挨个打量一番,最后才说:“师父叫你们进去。”
端卿见是个道人,楞了一下,迟疑问道:“此处难道是处宝刹?”
道人胡乱点头道:“什么宝刹不宝刹的,荒郊野地几间破庙,我们师父暂且住着,等化缘攒齐了银子就搬走。”
天锡淋雨淋得难受之极,忙道:“先进去再说,出家人的地方更好,干净,又且安静省事。”
门小车大,车夫引了半天进不去,只得将车贴着屋檐停住,若茗扶着豆丁下了车,端卿忙取出油布伞替她们挡着,前头道人引路,先到后院将几匹马拴好,这才领着到前头一间稍稍齐整的屋子跟前,敲门喊道:“师父,过路的客人来拜见你。”
端卿以为能受得住这种偏僻地方寂寞的,大约总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做好了谦逊见礼的准备,哪知道一抬头,迎面先见着一尊泥胎半露的弥勒佛,跟前一张靠背椅,坐着一个青脸的和尚,看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生的浓眉圆目阔口,腮下铁青胡茬,头上虽有戒疤,头发却已长出一寸有余,怎么也不像出家人的模样。
此时欲待出去,瓢泼大雨中又无处可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礼道:“师父,过路人遇着大雨,暂借贵宝刹避一避。”
“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青脸和尚目光炯炯将众人打量一番,指着若茗道:“只是这两位女施主不太方便,我们是和尚庙,不是尼姑庵,怎么住?”
若茗吃了一惊,心说这和尚说话好生无礼!只得低下头,听见天锡道:“男人女人都不过是一副臭皮囊,有什么区别?师父读了多年经卷,难道连这点也未看透吗?”
青脸和尚皱着眉头,像是没听懂的样子,半天又道:“算了,你们都进来了,我也不能把你们撵走,就凑活避一避吧。这两位女施主不要随便出去走动。”
豆丁见他口口声声都是若茗和自己,不免有些气不过,狠狠瞪了他一眼,青脸和尚回敬一瞪,目光凌厉,吓得豆丁也低了头。
端卿无法可想,只得道:“我们暂避一时,雨停就走。未敢请教大师法号?”
“我叫静玄。”青脸和尚道,“你们避一避可以,不过我这儿统共就三四间房子,我还有用,先借给你们一间吧。”
道人在旁笑道:“我看这雨到夜里也停不了,师父,廊子底下那两间屋子不是空着吗,先让他们去熬一夜算了。”
静玄生硬答道:“你看行就带他们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庙小人多嚼用大,不比那些富和尚,你们在这儿吃的用的,走的时候都得付账。”
天锡鼻子里哼了一声,傲然道:“付账就付账,我们也不差这点!”说着从袖中摸出二两重一块银子撂在供桌上,道,“两间屋的租钱,够了吧?”
静玄赶忙捡起来揣进怀里,点头道:“再说吧。”
道人笑嘻嘻引着他们七拐八拐到了一处,紧挨着两间小屋,都是破旧不堪,似乎多年未曾住人的样子。道人挨个将门打开,笑道:“就是这里了,你们歇着去吧。”
天锡迈步进去,一股多年尘灰的气息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倒退出来,捂着鼻子道:“这屋子多少年没人住了?到处都是灰!”
道人笑道:“总有十来年了吧,这不是下雨吗,你还能去哪儿?有片瓦遮着不淋雨就行了,要不我给你们拢个火盆暖暖?”
天锡忙道:“快去,快去!”
道人一边说走,一边却又笑嘻嘻地不肯迈步,天锡正要催促,忽然想起来,只得又摸出一块银子递过去,道人这才一道烟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苦笑道:“这算什么事?怎么出家人如此贪婪!”
若茗环顾四周,方寸大小的屋里唯有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椅子,一张三条腿的桌子,亦且全堆着厚厚的灰尘。欲待打扫,又没有趁手的工具,只得等着那火工道人,幸好没有多久,道人端着火盆兴头头进来道:“只剩一个火盆了,炭也没了,我从灶下弄了点没烧尽的柴端,凑活先用吧。”
果然见火盆里都是半黑半红的粗柴段,烧着后浓烟滚滚,屋里顿时烟熏火燎起来。此时无法,只得忍着烟气,吩咐道人找熏笼和扫帚抹布等物,道人眨着眼笑道:“熏笼没有,你们把椅子拽近些晾上衣服不就完了嘛!扫帚我这就去拿。”
再来时又给了一把扫帚,一小块抹布,若茗皱着眉接过,此时顾不得肮脏,拿手帕蒙了口鼻,将就把屋里略收拾一下,抹干净了桌椅,这才围着火盆坐下,此时烟气越发浓重,几人不约而同咳嗽起来,天锡边咳边道:“出门这么多次,要数这回最为狼狈,唉,早知道还是走水路了,虽然绕的远些,却不比这里强上十倍!”(
三十四 僧寮Ⅰ
夜已将深,外面兀自噼里啪啦下个没完,几人早已饿了,左右等不着道人来送饭,出门看时,院子虽小,却是七拐八拐,实不知道先前是从何处过来的,只得又退回来苦等。
天锡二人虽已将裹满泥的脏衣换下,另取了新衣穿着,然而屋外大雨,屋内潮湿阴冷,炭火又半明半暗,几个人都觉得凉气自脚心不断涌上,况连口热水也没见着,只得多加衣服,强打精神继续等着。
又过了几刻钟,天锡耐不住,拽出雨伞道:“我去找找,没饭吃也就罢了,总不能连水也不给一口吧!”
端卿欲待跟着,又不放心两个女子,只好说:“我在这里守着,你小心些,记住路别走迷了。”
天锡出去不久,便听见道人笑嘻嘻的声音在门外道:“你们忒也心急了,再稍等会儿。”
随着话音道人提着一壶水当先进来,“当”一声撂在桌上,道:“我们师父给你们送茶喝了。”
天锡跟着进来,埋怨道:“这么大半天功夫一口水也没有,又不知道路怎么走,在这儿忍饥挨饿大半天了!”
道人笑道:“别说你们,就连我们自己也常常半饥半饱的,您老没瞧见这块儿多荒凉么!就等着早点凑齐了银子好换地儿哪!”
若茗忙取出干净手帕,挨个将缺了口的粗瓷大碗抹干净了倒满水,正要递给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满碗的碎茶叶末子上下翻腾不定,况且茶色黄中带黑,闻着也是一股刺鼻的味道,并无一丁点茶香,不觉楞了一下,半日才道:“这茶不太好,你们要喝吗?实在不行再换壶白水?”
“阿弥陀佛,这茶不好,还有什么好的哪?”道人嘟囔着端起一碗,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这可是庙里头最后一点茶叶啦,我都没舍得喝,算了,你们不要我就拿回去,再给你们换白水好了。”
端卿过来看了看,苦笑道:“罢了,出门在外没法讲究,将就喝吧,渴了大半日了。”
天锡也凑过来看,摇头道:“委实喝不得,不晓得多少年前的碎末子了,别喝出毛病才好。你给我们再烧壶白水吧,饭也快点。”说着又摸出一块银子银子递给了道人。
道人眉开眼笑:“行,我这就去烧,饭已经做上了,不多久就得。老爷,我说句不知进退的话,您几位这么有钱,又有缘进了这个门,要不您发发善心给点布施帮我们早点换个地方,也算是功德一件不是?”
天锡此时只想早些打发他去做饭,胡乱答道:“都行,等走时给你们十两银子的布施好了。”
道人乐滋滋出了门,车夫端了一碗茶大口喝光,笑道:“要我说这茶也就凑活了,我们平常在家喝的也就这味儿。”又向天锡道,“老爷,小人说句不好听的,您老别计较。要我说出门在外,轻易别露白,这年头道上不太平,那起子小人看见你钱多,不定起什么坏心哪!”
一句话提醒了端卿,也道:“这位老哥说的是,不该让人知道我们随身带着不少银子才是。”
天锡大咧咧道:“怕什么,光天化日,难道敢公然打劫不成?”
“哎哟,您老可别这么说,我兄弟上个月也是有人雇他赶车去芜湖,才走了三天就被劫了,银子一分没留下,差点连命都没了!”车夫嚷道。
“这里是庙宇,应该不会吧?”天锡被他说的也嘀咕起来,又不甘心服软,“就算他来,咱们这么多人也不怕,再说我也略学过些防身的手段,不见得就输给了他。”
“还是小心为上。”端卿沉吟道,“咱们这些人总要在一处,别单独行动才好。”
又过了一会儿,道人果然换了一壶白水进来,又向车夫道:“把式,那几匹马在后槽上踢腾起来了,师父叫你去看看。”
车夫忙道:“别是脾气不投掐架了吧?我去看看!”慌慌张张跟着出去,半日犹不见回来。
几人正等得不耐烦,道人又来了,这回端着一盆稀粥,一碟咸菜头,几个粗面饼子,笑道:“就这点子东西,你们别嫌,填饱肚子再说吧。”
此时无奈,只得将就吃了,道人将碗筷撤下,又端了一铁锨柴炭往火盆里添上,笑道:“隔壁屋也收拾好了,你们男人去住还是两个女施主过去?”
端卿见这屋里已经微有暖意,况且火盆也在这儿,便道:“我们男人过去,只是你这里连床都没有,怎么住?”
“待会儿给你抬一张。”道人道,“你们那个车把式弄完马直接到厨房吃饭烤火去了,说是晚会儿再回来。”
道人走后,几人向火取暖,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越发无聊起来,若茗想想道:“哥哥,书童回去捎信,怎么这么久还没赶上来?”
端卿道:“我也在琢磨,按理说咱们在苏州时他就应当带信回来了。如今这一岔,还不知他怎么找咱们。”
天锡道:“不妨事,他走时你不是告诉过他冯兄的地址吗?他到苏州肯定先去冯家,然后冯兄再引他到无锡我家里不就行了?”
若茗道:“咱们那封信原说是一切顺利,谁想在苏州又出了这么多事,爹爹他们知道了又该焦心了。”
天锡安慰道:“你别着急,如今也不算不顺利,等咱们到无锡把一切都查清楚了,该打官司就打,咱们也不是怕见官的,也不是不占理的,要是你怕伯父他们不知情,明天我打发我的书童先去昆山给你家捎个信。”
若茗忙道:“这倒不用,等到了无锡,一切有些眉目了再跟家里说也不迟。”
正说着忽觉有人轻扯自己衣角,低头看时却是豆丁,涨红了脸,眼巴巴冲着自己眨眼,正要问时,见她使劲朝端卿两个那边摇头,又指了指肚子,摆出一副苦瓜脸来。若茗猛然反应过来,悄声问道:“如厕?”
豆丁忙不失迭点头,又偷偷窥看那两个男人是否注意。若茗忍不住笑了。原来豆丁进门时就想小解,因一直下着大雨出不了门,又不好意思开口,况且也没见附近有东厕,因此憋了半天,直到憋不住了,不得已才拉扯若茗。
若茗也不好意思开口,只好说:“屋里烟气太重,我们出去透透气。”带着豆丁便要出门。
天锡未曾明白,忙道:“外头下着雨呢,天又黑了,我跟那你们一起去。”
端卿抬眼瞧见若茗两个都红了脸,心里猜到了八九分,忙扯住天锡,笑道:“人家女孩子家到门口散散闷,咱们去掺合什么呢,你还是陪着我吧。”
天锡还在疑惑,若茗两个早出了门,此时雨差不多已经停住,于是转向屋后,寻了一片草丛,豆丁伞也不带便冲了进去,半天方才出来,吐气道:“憋死我了,出门在外真是不方便。”
“那你还上赶着要来?”
“人家不是不知道吗?早知道受这罪,就让绣元那丫头来好了。”
两人说笑着转出来,刚踏上廊子,若茗猛低头看见绣鞋沾满湿泥,蹙眉道:“该死,好好一双鞋又毁了,别把屋里带进去一地泥土才好。”说着便在台阶上刮泥,豆丁怕她摔倒,忙从旁搀住。
正在此时,忽听屋里啪一声响,似乎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若茗吓了一跳,跟着听见天锡厉声道:“天底下有你这等化缘的吗?我看你明明就是讹诈!”
跟着听见静玄的声音道:“什么讹诈不讹诈的,我劝施主还是留些口德的好!你既然有钱,不拿来做好事,白白放着有什么用!”
天锡怒意更盛:“亏你还是出家人,你这样跟明火执仗的强盗有什么差别!”
跟着听见火工道人笑嘻嘻说:“公子爷这话就不对了,强盗哪有这么客气的,你一进门就把你抢光了!哪像我们又是送茶又是添饭,还给你拢火烤。进我们来就是缘法,公子爷既然答应了给布施,那就利利索索给了,咱都不废话,你说是不?”
又听见端卿道:“有话好商量,我们既然说了给布施,肯定是要给的,你们这时候强逼着要,可有什么意思呢?我们都是穷书生,出门并没带多少银两,尽力都给你们好了,何苦以刀枪相胁呢?”
若茗越听越惊,暗道一声不好,住进贼庙了!(
僧寮Ⅱ
此时顾不得别的,一扯豆丁,蹑手蹑脚走下廊子,转到屋后,低声道:“大事不好,这里恐怕是贼窝。”
豆丁吓得白了脸,带着哭腔道:“小姐,我们怎么办?”
若茗从未遇过这种事,一时只觉心如擂鼓,拼命静下心一想,打从进门到现在,只看见火工道人和静玄两个,如果他们只有两个人的话,这边端卿两个,再加上书童和车夫,倒有四个男人,未必打不过他们吧?只是四人中倒有两个书生一个小童,唯有车夫强壮些,偏又不知去向,别是被他们摆布了吧?
此时额上冷汗直冒,两条腿便如不听使唤一般,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听见豆丁哭道:“哎呀,不是要杀人吧?”
若茗赶紧捂住她的嘴,低声斥道:“别哭,给人听见了还活不活!”
一声呵斥出去,自己却也平静了不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咱们是女流,帮不上忙只能添乱,要是给他们抓了去,哥哥他们束手束脚,更加没法子周旋了。这样,你尽力往外跑,他们都在屋里对付哥哥他们,前面门上只怕空着,你要是出去了,就沿着来路回去,喊人来救,我去厨房找车把式,有他在恐怕还强些。”
豆丁一边掉眼泪一边胡乱点头,却始终不肯挪开步子,若茗急了,猛地推她一把道:“你快走呀!”
豆丁低低哭道:“我舍不得小姐,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这时候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快走!只管跑别回头,谅他们也不敢杀人放火!”若茗口中如此说,心里却也凉了半截,荒村野地,豆丁跑不跑得出去两说,找不找得到人又是两说,况且静玄那凶狠的模样,未必不敢杀人……
只是一瞥间豆丁煞白的脸,顿时明白自己不能露怯,忙道:“快走!我去找车把式,他走惯路这种事见的多了,有他在肯定没事,你尽量跑远些,带人过来接应!”说着又下死力气推了她一把。
豆丁这才回过神,当先把外裙扯下,穿着撒花青缎裤,下死劲往远处一个小门跑,幸好她在家也帮着干活,手脚倒是伶俐,一闪眼就出了那道门。
若茗定了定神,仔细想了想,绕开端卿那两间屋,向另一个门走去,走了多时又见一个未曾到过的小院,屋里点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光头道:“师父他们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
又一人笑道:“他们统共几个书生,有屁用!准保得乖乖把银子交出来,没准儿还能留个全尸。”
若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慌忙扶住墙,又听见先前那人说:“别瞎说,咱师父老久没杀人了,他肯给钱就行。”
另一人道:“没杀也没放呀!先前那个不还在地窖里押着嘛!你也不想想,把他们放出去了,万一带了官兵来,咱们还活的成吗?”
若茗心内咯噔一下,怎么,这里还关着别人?难道是车夫?
先一人又笑说:“听说这回还有俩娇滴滴的小妞?师父有艳福啦,不正缺一个主持夫人吗,一下子给送来了俩!”
若茗心慌意乱,忙蹲着身子从窗下穿过,沿着甬路出去,又是一间小屋,门上烟熏火燎,看着倒像是厨房。
若茗四下瞧瞧没人,闪身进去,屋里空荡荡的,车夫并不在内。
只得出来又走,提心吊胆转出院子,四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此时惶恐无助,直要掉下泪来,原想就近处找一个藏身之地,或者能避过一劫,又想到豆丁不知有没有逃出去,端卿两个不知有没有危险,要是不能找到车夫帮忙将这帮恶僧抓住,即便自己逃过一时,难道还能插翅飞出去不成?但是对方有五六个人,即使找到车夫,能不能顺利脱身呢?
心如油煎,只恨一时糊涂,居然闯到这个鬼地方。又呆了一会儿,想到豆丁或者能逃出去报信,车夫或者能想到主意摆脱困境,于是一咬牙,硬着头皮继续摸索前行。
在黑暗中走了许久,忽然听见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草丛中翻腾。若茗心里一凉:难道豆丁没跑出去,也藏在这里?
此时不敢呼喊,只能小心翼翼凑过去,先闻到一股刺鼻的牲口气息,原来是马棚。若茗松一口气,正要走时,忽然模糊听见一个粗重的呼吸,倒像是人在喘气,定睛看了许久,才发现一个灰白的衣角闪在马槽后面,探头看时,居然是车夫,被人捆翻了,整个儿嵌在马槽里。
若茗慌忙摸过去,轻声道:“师傅,你没事吧?”
影影绰绰看见车夫点头,若茗见他活着,松一口气,慌忙帮他解开绳索,车夫一骨碌坐起来,压低声音道:“小姐,大事不好呀,这庙里五六个恶和尚,都是要钱要命的,赶紧逃吧!”
若茗原指望他能出些主意,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也慌了,忙道:“我两个同伴还在他们手里,不能就这么丢下了。”
“唉,这时候哪儿顾得上那么多!咱们先出去叫人,跑出去一个算一个吧!”
若茗略一思忖,也知只能如此,自己留下非但不能救人,多半还是累赘,于是道:“那咱们先走。”
车夫忙将所有牲口的缰绳都解开来,马匹受惊,不觉闹腾起来,车夫慌忙取嚼子塞上,低声道:“往东走一拐就是大门,出了门咱一人骑一匹马使劲跑,剩下的都撒喽,他们没有脚力,肯定追不上。”
若茗为难道:“我不会骑马……”
车夫愣一下,只得道:“那我带着你吧。”
两人牵着四五匹马,跌跌撞撞往大门处摸去。若茗此前从未与牲口如此接近,如今扯着缰绳,听见马匹沉重的喘息,偏那两匹马又极有力气,拽的她歪歪斜斜只往前冲,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忧虑。
看看到了大门,忽听身后一片声喊了起来:“那女的在前头!”
原来静玄逼问天锡两个多时,猛然发现两个女子不在屋里,问时端卿支吾说去东厕了,静玄见是两个女人,并没放在心上,谁知左等右等仍不见回来,心知生变,慌忙出去看时,见一串泥脚印转到屋后去了,静玄立刻想到两个女人已经溜了,于是喊起众弟子,一处处搜了过来。
车夫慌忙将门闩打开,叫道:“小姐,赶紧上马!”同时松开缰绳,挨个将几匹马屁股狠踹了一脚,马匹呼啦一声跑开了。
若茗忙将手里缰绳递过,车夫翻身上马,伸手拽她,此时心慌意乱,两腿发软,怎么也上不去,车夫急道:“你快点!马上就来了!”
若茗见此情形,索性将心一横道:“师傅先走!我不会骑马,跟着你是累赘,万一你被抓住,就全完了!”跟着将另一匹马撒开,依样拍上一掌撵了出去,车夫见已情急,只得两腿一夹障泥,呼啦啦跑了出去。
看看火光将近,若茗深吸一口气,重又将门关上,叫了声:“我在这儿!”撒腿向另一个方向跑去,身后一拨人吆喝着跟了过来。
跑出十来步,早已香汗淋漓,回头一看,静玄举着火把,离自己不过两步之遥,情知今日无法脱身,于是站定道:“恶僧,你将我的同伴怎么样了?”
静玄未料到她猛然止步,打了一个趔趄才堪堪站住,粗声粗气道:“只要你们肯把钱都交出来,我也不为难你们。”
若茗稳住心神,又道:“他们此时在哪里?你带我去见他们,钱都是我收着,他们并不知道藏在哪里。”
静玄半信半疑,想了半天才说:“你只要跟他们说,把钱都给我,我不为难你们。”
若茗笑道:“出家人化缘,倒也不为过,只是你这法子未免凶狠了些。走吧,你带我去见我的同伴,我就把银子都给给你。”
几个僧人簇拥着,七拐八拐又回到原来那两间屋子,进门一看,火工道人和一个沙弥十来岁一人一把钢刀逼着,天锡几个都坐在椅上动弹不得。
端卿满心以为若茗已经逃了出去,此时猛然见到她,不由长叹一声,道:“你没走吗?”
天锡跳起来,恨道:“你们连女流之辈也不放过吗?混账东西!还不快把她放开!”
静玄面无表情道:“只要交出银子,诸事好商量。”
天锡忽然一跃而起,道人吃了一惊,慌忙将刀刃移开,天锡趁势一把将若茗拉到身后,跟着将包袱掷到地上,傲然道:“区区几两银子我还没放在眼里,你想要,自己拿去吧!”(
僧寮Ⅲ
静玄等将几个包袱全都拿走,又商量着搜身,天锡不等他们走近,忙将随身带的荷包、钱袋也都扔在地上,冷笑道:“还想怎样?都已在此了。”
端卿也将钱袋掏出扔在桌上,静玄看了看若茗,道:“这个女施主身上呢?”
若茗身上实在不曾带有银钱,裙带上虽系着一个荷包,但因是母亲亲手缝制,断然也不会给他,便道:“我所有的银子都在包袱里,这个荷包里面是空的。”说着打开来映着火光晃了一晃。
静玄见果然是空的,兀自不肯歇手,又道:“空口说不得,搜一搜才算。”
天锡目眦皆红,厉声道:“我看你们谁敢动她一指头!”
端卿也忙挪近一些挡住若茗,道:“包袱都给了你,谁行路随身带着许多银子?你们也太没足尽了,对一个弱女子动手算什么!”
静玄眯着眼睛看了他们多时,忽然道:“哎呀,不是还有一个女的吗?去哪儿了?”
若茗忙道:“刚才我们俩在暗中摸索,走散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你这里七拐八拐绕的很,多半困在哪里找不到路了。”
静玄虽觉一个女子不会有大害,仍然不肯放心,忙吩咐小和尚:“你们几个打着灯笼前后找找,早点把那个女的带回来!”
几个小和尚应声而去,静玄在屋里踱了一会子,又回头将几个人打量一番,最后才对火工道人说:“包袱收好了,把门从外头锁上,咱们到前头去。”
静玄等走后,若茗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远处隐隐有脚步声,却并没有喊叫抓人的声音,想必豆丁确实已经逃开,并没被抓到,这才松一口气,悄声道:“豆丁大概逃出去了。”
端卿猜测多时,听见这话,顿时松一口气。
天锡惊喜道:“真的?只盼她能找到帮手!”
若茗苦笑道:“深更半夜,她一个弱女子,路上又难走,即便找到援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希望她能逃出去就好。”
端卿忧心忡忡道:“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接下来会如何处置我们。”
“钱都拿走了,他们还想怎样?”天锡气呼呼道。
“不然,我们已经见过他们的面目,也知道了这个地方,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们出去以后走漏风声?我实在是担心……担心他们灭口……”
天锡一凛,道:“不至于吧?他们有那么大胆吗?”
若茗低声道:“刚听见两个恶僧谈论说此间已经扣押了一个人。”
端卿闻言眼睛一亮:“如果是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只敢扣人,不敢杀人,想必也知道后一种罪过太重吧?”
天锡焦躁道:“即便这样,难道我们一辈子就要扣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若茗低声道:“我刚才出去时,悄悄把车夫放走了,如今看来,他们一时还没有发现……”
天锡惊喜道:“太好了!若茗,真有你的!”
端卿急急道:“你既然让豆丁和车夫都走了,怎么自己不走?何苦回来呢,唉,我们是男人,不碍事的,你可怎么好!”
“豆丁做惯了事的,手脚麻利,体力也比我好得多,逃出去的可能比我大的多,”若茗叹气道,“至于车夫,我们连马厩的马匹一起放了,偏生我不会骑马,刚打开门时那帮恶僧就追了过来,我怕被发现后都走不了,只得折回来引开他们。我想车夫熟悉地形,又且老练,他出去总比我有用些吧。”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考虑的周全,偏偏不顾着自己。”端卿又是感叹,又是怜惜。
“我想只要车夫逃的开,就一定能把咱们救出去,别担心。”
正说时一阵锁响,跟着一个沙弥跳进来,嚷道:“快说,那个女人究竟跑去哪里了?”
若茗猜度他们因为没找到豆丁,所以气急败坏,硬着头皮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害怕被你们抓住了都走不了,一出院子就分头走了,她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
沙弥焦躁不安道:“你不许说谎,要不老师父不会放过你的!你们在哪里散的?她去了哪个方向?”
若茗顺口胡诌道:“一出这个院子就散了,我往厨房那边走了,她去了另一头。”
沙弥“咣当”一声甩上门,听着脚步声急急忙忙走远了。
端卿悄声道:“他们要是找不到人,肯定会出门去追,恐怕还会来对付我们,得想个法子才是。”
天锡重又将屋里打量一遍,道:“连窗户都没有,只能从门走,偏偏又锁上了,”正说时猛然顿住,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笑道,“我怎么忘了,一直带着这个防身,大概总有些用处吧?若茗,等下次再来人,如果只有一两个,我和叶兄就上前制住他,你躲在后边别动,如果顺利出门,大约事情也就成了一半。”
端卿苦笑道:“也只能如此,只盼那沙弥早些进来。”
所幸静玄等人见他们不是书生就是女子,并未放在心上,所以没有捆绑,此时若茗躲在桌后,端卿将外衫除下,准备等人一进门就当头蒙住,天锡则紧紧握住匕首,以防对方挣扎抵抗。
三人等了多时,仍未有人进屋,正在忐忑焦急,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跟着是开锁声,三个和尚一拥而至,手里兀自拿着火把,为头的一个嘶声喊道:“那个赶车的是不是你放的?还有那个女人那几匹马?”
若茗心一凉,看来他们已经发现车夫不见了,此时唯有强辩道:“并不知道这事,我只跟我的丫头一起出去了。”
“放屁!”一个性急的沙弥冲过来便要揪她的衣服,“人是你放的吧,都去哪儿了?”
端卿顿时热血上涌,吼一声:“放开她!”一个跨步冲上来,天锡早已挥舞着匕首冲了上来,堪堪刺中那沙弥的右手。
几个和尚都吃了一惊,一个便扯开嗓子喊:“师父,秀才们手里有刀!”
另一个撩起火把胡乱挥舞起来,一眨眼间,不但天锡和端卿,就连起初动手那个沙弥衣服也焦了一大片。此时箭在弦上,不容不发,端卿横下心,使出平生力气与几个和尚扭打在一起,天锡也仗着手中利刃,左支右绌,艰难缠斗,一边又喊:“若茗,你快走!”
若茗此时纵有一百个不放心,也只得蹭向门边,试图从人缝中挤出去,然而那个叫喊静玄的和尚一把便将她推了回来,端卿见状,拼命向门边挪动,天锡也奋力冲了过去,五个人缠在一处,若茗趁机出了门,正低着头猛跑,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小娘子,着什么急呀,我们师父来看你哪!”
若茗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但见火工道人笑嘻嘻地站在面前,身后是铁青着脸的静玄和尚。
若茗心知不免,于是一言不发,道人笑道:“走吧,看看你那两位书呆子哥哥打架怎么样去。”说着引着静玄往屋里去了,若茗只得跟着。
进门时但见天锡脸上已经有两条血痕,想是匕首蹭的,端卿眼唇青紫,正挡在门口拼死拦着,忽瞥见若茗折回来了,顿时泄气,一个和尚上前一拳,端卿踉跄着倒了下去。
若茗情急之下顾不得别的,飞奔过去扶起端卿,正要细看伤口,火工道人笑嘻嘻地拍了拍她:“小娘子别害怕,只要你乖乖听话,你这两个呆哥哥都不会有事的。”
若茗有些发怔,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端卿却觉心头猛跳一下,情急之下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他说什么你都别听!”
火工道人笑道:“师父,他们还打着呢。”
静玄不紧不慢走上前去,天锡只觉眼前一花,已经被他夺去了匕首,又在他肩上猛地一锤,右臂登时麻起来,连伸手也困难了。
火工道人笑嘻嘻道:“师父威风不减当年,这俩书生算什么,还不值您老人家弹一手指头呢!”
几个和尚慌忙取来绳索,将端卿两个牢牢捆住,静玄道:“捆到地窖子去。”
若茗正要跟出去,却被静玄伸手拦住,道:“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端卿越发觉得预感成真,慌忙叫道:“妹妹,别管我们,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
火工道人笑着推了他一把,道:“自己都保不住了,还那么多情做什么。”两个和尚一左一右夹着,推搡着走远了。(
三十五 夜杀Ⅰ
若茗一颗心咚咚乱跳,强压住恐惧,冷然问道:“为何留我在此?”
静玄懒懒向道人摆摆手:“你跟她说。”
道人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小娘子,你来了多时,有没有发现我们这里缺一个主持夫人哪?哈哈,当真是天作的姻缘,巧不巧的你们就来了,先还不知道两个小娘子要哪个好,如今就剩你了,得,也不用费心,就是你了,今晚洞房花烛,可不是妙极了?”
若茗又是恶心又是愤恨,却又怕自己言语不慎累及端卿他们,忍住厌恶,冷冷道:“你们不是去抓我的丫头去了吗?人呢?她一个小女孩子,谅也跑不远,居然没抓到?”
静玄冷哼一声:“你是不是打量她跑出去找人了?少做梦了!这里离镇甸还有十几里路,她一个毛丫头,你打量她能跑多远?实话告诉你,我后院廊子上还栓有两匹马,你不知道吧?我这就出门去追,那毛丫头还有那个车把式,早晚还得乖乖跟我们回来!”
若茗吓了一跳,原来还有马匹,糟糕!
火工道人察言观色,涎皮赖脸笑道:“小娘子别怕,就是抓回来,我们也不动他们一根汗毛,谁叫他们是主持夫人的亲眷呢?”
若茗俏脸涨的通红,啐道:“少胡说!快滚!”
道人呵呵笑起来:“小娘子生气了?哎哟师父,主持夫人脾气挺大,以后有你受的喽!”
静玄瞟了他一眼,不阴不阳道:“你在这儿跟她说,我要出去抓人了。把话说透点,别让她胡思乱想。”说着大步流星出了门。
若茗侧耳细听,静夜中隐隐传来马匹嘶叫的声音,不知这一去,豆丁是否还能逃脱,又不知车夫此时已到何处?
道人笑道:“小娘子,喝口水吧?”
若茗冷冷瞥他一眼,并不答话。
道人自顾自坐下,斟了一碗水咕嘟嘟一口喝干,笑道:“你别跟我怄气呀,又不是我要你当老婆。你该高兴才是,你们今儿这样闹腾,要不是老师父看上了你,早把你们几个喀嚓一声了。”说着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一下,做个杀头的动作。
若茗紧咬牙关,仍旧未答话。
道人又道:“你还不信?别作梦了,我们老师父可是杀家劫舍的惯家,告诉你吧,这里原本是个正儿八经的和尚庙,自打我们老师父来了,一刀一个,把那起子吃斋念佛的光头全结果喽,自己个儿坐上了头把交椅,你打量是吃素的么?还有句话,说出来怕吓着你,我们老师父从前可是占山的大王,专一杀人放火的,因被官府逼急了才剃了头充和尚,躲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谁知你们不开眼,一头撞进来,那就怪不得我们了,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拿,那是傻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是缘法,老天专一给师父送老婆呢!”
道人口沫四溅说了半晌,见若茗总不应声,便歪着脑袋瞧着她笑:“你打量我们不敢动刀子是吧?嘿,别作梦了,别说跑了的丫头片子和车把式,师父要是撞着了,准是一刀一个!就是你现在这两个书呆子哥哥,你但凡有一丁点惹师傅不高兴,那也是剁瓜菜一样,噼里啪啦剁个稀烂!你不信,地窖子里现就扔着几个死人,没准儿早烂透了,我带你瞧瞧去?”
若茗原抱着一线希望,思忖着他们未必敢当真杀人,如今听他如此一说,不觉心凉了大半,思来想去,但觉唯今之计只有先保住端卿两个再说,遂道:“如果我答应你们,你们是不是就放我的同伴走?”
道人一拍大腿:“这不就对了嘛!早该想透喽!我跟你说,放他们走这件事,得看我师父的意思,不过只要你答应了跟师父一双两好,他俩的性命肯定是没问题!”
若茗心想,静玄已经出去抓人,庙内剩下的应该只有道人和一两个小沙弥,不如先将他们稳住,于是说:“看来我是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好,我答应你,但是,刚刚你们把我的同伴绑走了,我见不到他们不放心,只有见了他们,确定他们都没事,我才能相信你的话。”
道人轻视她是弱女子,又想着端卿两个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必定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于是道:“行,这个主我还能做,我带你去看看他们,要是他们没事,你可得说话算话。”
若茗冷笑道:“即便我想反悔,你们肯放过我吗?”
道人哈哈笑起来:“要不怎么说小娘子是聪明人哪,天底下哪有胳膊拧得过大腿的!”
道人前面引路,向东拐了两个弯,在一片灌木丛前停了下来,拨开一株矮松,道:“就在这里头了。”
若茗一路上留神默记路径,趁他不备连着将耳坠子、手钏丢在隐蔽处,此时深吸一口气,向天祷祝:苍天有眼,我等无辜受害,只盼豆丁他们快些引人前来,将这些恶僧擒获!
道人矮身钻进树后一个洞口,伸着手准备拉若茗,若茗厌恶地闪开,跟着也进了洞。
洞口小小的,仅能容下一人转侧,若茗扶着冰冷的墙壁穿过洞口,眼前豁然开朗,居然是一间极大的地窖,足能容下七八人活动,土壁四周围点着火把,熏得墙上一片黑灰。
端卿和天锡被反剪双手,一前一后捆在椅子上,一个沙弥在旁守着嗑瓜子,见道人进来,笑道:“你也来了?师父走了?”
“走了,”道人嬉皮笑脸道,“不过师母来看她的同伴来了。”
沙弥愣了一下,跟着看了看若茗,笑道:“嗨,还真成了?师父这回有艳福啦!”
端卿立刻反应过来,高声叫道:“若茗,你别糊涂,别管我们!”
天锡也明白过来,怒冲冲骂道:“无耻,混账!既已拿了钱,还想要人吗?”
沙弥懒洋洋过来,一人口里塞了一块布,笑道:“吵得我心烦。老三,你既来了,我就去前头看看,那边就幺二守着门哪,别出什么岔子。”
“出个屁岔子,小兔崽子,谁不知道你想回去迷糊一觉,快滚!”
沙弥笑着走了,道人拖过一张椅子给若茗,道:“人你已经看了,好端端在这里呢,虽不是肥白大胖,好歹也全须全眼的,这下你没话说了吧?待会儿师父回来,咱就洞房花烛,嘿嘿。”
端卿虽被捆了双脚,犹自急的在地上乱跺,天锡也拼命摇头,若茗忙道:“你把他们口里的布拿出来,我们有话要说。”
道人果然给取了出来,天锡立刻喊道:“你别管我们,大不了一死,怕什么!”
端卿跟着道:“好妹妹,我们不碍事,你只管自己保重就行!”
道人哈哈大笑:“还真是有情有义啊,可惜,到了这里,就由不得你们了。”
若茗自打进来,就一直在四下搜寻有没有可用的器具,此时猛见到天锡脚边放着一个青铜灯架,看起来甚是沉重,顿时留神起来:此处只剩道人一个,若是将他打倒,岂不是就能脱身了?
装作害怕委屈的样子,慢慢走向端卿两个,低声道:“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别管我了,只要能保住你们的性命,我什么都愿意的。”一边说一边冲他们使眼色。
端卿心细,见她神色有异,不觉留了神,只苦于无法动弹,并不知她如何打算;天锡却焦躁不堪,连连叫道“别管我们!就算你答应他,也未必能留下我们性命,你快些走吧!”
道人笑道:“能走到那里去哪?除非你们长了翅膀。”
若茗此时已走到天锡跟前,用裙摆挡住灯架,口中向道人哀求道:“他们都是读书人,哪里经得住这么折磨呢?捆了这么久,手脚都酸麻了,万一出了意外,我唯死而已,绝不会嫁给你师父!”一边说着,又冲天锡眨眼,示意他不要再吵。
道人摇头道:“手万万不能松,这样吧,我把他们的脚都松开一只,行了吧?”又笑起来,“你这小娘子当真有趣,还没当师母呢,就知道威胁我啦!”
说着走过来,当真把两人脚上的绳子松开了一边。原本四只脚都捆在椅子腿上,此时每人解开一只脚,顿时轻松许多。
若茗趁他弯腰,慢慢蹲下,手背在后面一把抓住灯架,天锡见了,紧张地咬紧了牙关,若茗示意他不露声色,跟着慢慢站起,来到道人身前,忽然说:“咦,谁在外面?”
道人此时尚未完全站直,不由自主回头张望,若茗一横心,猛地将灯架当头砸去,但听一声闷响,恰恰砸在道人后颈之上,道人哎哟一声,挣扎着回头,还未开口,端卿跟着一脚踹出去,恰又踢中他的面门,这才一歪身倒下了,却还没有晕倒,挣扎着叫道:“来人啊,秀才们反啦!”
端卿急忙道:“快堵嘴!”
若茗慌忙拿布塞住他的嘴,又在头上补了一击,顿时血如泉涌,道人翻着白眼昏了过去。若茗只觉手脚冰凉酸软,怔怔站住,不知如何是好,端卿忙道:“别怕,先给我们松绑,剩下的我们来!”
恰在此时,洞口一声喊:“老三,有生意上门,你快出来招呼!”(
夜杀Ⅱ
若茗刚才那一动手,早已将自己惊得的心跳气喘,手脚发抖,几乎要瘫倒在地,此时猛听见外面叫喊道人,又急又怕,顿时方寸大乱,天锡忙冲外喊道:“你先过去招呼,我就来!”虽然声音与道人并不十分相似,然而此时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
洞外那人嘟囔了一句:“死老鬼,见着女人就不撒手,你快点!”脚步渐渐远了。
端卿见若茗脸色煞白,双眼直瞪瞪的,知道她是蓦然见血,一时神智慌乱,柔声道:“好妹妹,你别怕,他们是恶人,你打他是他罪有应得,快别再怕了。你将我们松开,剩下的,我们处置就行。”
若茗这才回过神来,抖着手先将端卿双手解开,端卿蓦得自由,三把两把将脚上绳索拽开,先搀扶若茗在旁坐下,跟着将天锡也解开了。
天锡跳起来,踢了那道人一脚,恨道:“你也有今日!”忙又将他捆在椅上。
此时火把光亮摇曳不定,洞内忽明忽暗,映着地上血迹,椅上昏迷的道人,若茗只觉恶心欲吐,又觉今夜是一场恶梦,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苏醒。
端卿轻轻拍着若茗肩膀,柔声道:“不怕了,都好了,我们这就走。”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她,刚刚走到洞口,忽听“哎哟”一声,跟着有人道:“是不是这里?”
三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洞口狭窄,此时若是静玄回来,逃跑的打算只怕又是泡影。环顾四周,并无一处可以藏身,只得退回来,端卿端起椅子,天锡紧紧攥着灯架,将若茗挡在身后,做好了拼死一搏的打算。
片刻后,听见一个男子声音道:“把屋里人喊出来。”
跟着沙弥叫道:“老三,你快出来!”
天锡压着嗓子答了句:“就来,你先回去等我。”
沙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古怪,竟像带着哭腔:“我不回去,你快出来!”
先前那男人骂了声:“没用的东西!”跟着咕咚一声,似乎什么东西倒下了,又一声响,一个人飞身跃下。
天锡手心攥的粘呼呼的,全都是汗水,低低叫一声“上”,与端卿一左一右扑了上去,来人急抽出长剑一磕,冷哼道:“好,居然有胆跟你老爷过招!”声音清朗,并不是静玄。
三人瞬间便斗在一处,若茗躲在椅后,正自心惊,忽听端卿哎哟一声,叫道:“凌大哥!”
跃进来的男子立时停手,惊喜喊道:“你们没事?”
天锡欣喜若狂,回头大喊:“若茗快出来!是凌大哥!”
若茗忙奔出去,这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正是凌蒙初,但见他一身黑衣,手执长剑,英姿飒爽,此时正开怀笑道:“真有你们的,我以为你们都被放翻了,没想到还能给我来个偷袭!”
此时欢喜,不啻重生。四人相互扶持着出了地窖,迎眼便见到豆丁站在洞口发抖,脚边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沙弥,显见是被凌蒙初放倒了。
豆丁乍见若茗,哭着扑上来道:“小姐,你没事吧?”
若茗口中说着“没事”,忍不住也掉下泪来。
端卿忙道:“快别叙旧了,赶紧出去,待会儿静玄回来就走不脱了。”
凌蒙初淡淡一笑:“凭我手中这把长剑,谅也无碍。你放心,三弟已经报官去了,你们找个地方躲一躲,我来会会那个静玄恶僧。”
天锡将沙弥也捆了个结识,一脚踢进地窖,几人匆忙来到静玄屋内,凌蒙初从桌子底下揪出一个捆好的沙弥,笑道:“留着这家伙,待会儿给那恶僧来个冷不防。”又从屋内搜出几把刀分给众人防身,引着他们在佛像后面的供台中躲好了。
端卿低声问道:“你怎么碰见凌公子的?”
豆丁啜泣道:“我迷了路,在院子里转了好久也没找到门,后来好容易摸到门边,先听见小姐的声音,正要叫她,就看见好多马匹呼啦啦跑出去了,小姐却又向另一边走了。我想跟着小姐,又怕都走不脱,只好先跑了出去,看见车夫回身又把门关上了。我想叫他,他只顾骑着马跑了,也没听见。后来我就顺着来路使劲跑,跑了好久,听见道边有人说话,我跑出去呼救,才发现是凌公子他们。”
天锡拍着胸口,叹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竟让你们在这里碰见了!”
凌蒙初道:“我和三弟等雨停了半个时辰才出的门,谁知道没多久又下起来,比先前还大得多,只好在路边树下躲了一两个时辰。后来雨稍微小些,便说到前面找个人家躲躲,走了一段,忽然看见地上极深的车辙印子往岔道上拐去了,三弟便猜度着是不是你们从这条路走了,又说既不见回来的车辙,想是前面有人家可以歇宿,于是我们也往这边来了。谁想快到时遇见豆丁,才知道你们被困于此,三弟已经赶着往望亭镇方向报官去了。”
凌蒙初说一句,天锡念一声“阿弥陀佛”,等他说完,忙道:“真是老天有眼,凌兄,想不到你武艺如此高强!”
凌蒙初淡淡一笑:“我一年中有二百多天在外面游荡,没些防身的武艺怎么行?”又道,“你们也算厉害,居然从这些人手里逃了出来,刚刚我抓住这个小沙弥,供出来说你们在地窖,我以为你们凶多吉少,谁想你们竟然把那些恶僧制服了。”
“这些全要靠若茗。”端卿由衷赞道,“是她听见声息不对,先让豆丁逃走,跟着又放了车夫,就是刚才在地窖里,也是她临危不乱打倒了那个火工道人,帮我们送的绑。”
凌蒙初认真看了若茗一阵子,赞道:“林姑娘胆大心细,真不愧为女中豪杰!刚才来的路上我踩到一只耳坠子,豆丁说是你的,我猜是你故意留下指路的吧?”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绿玉坠子,双手递了过去。
若茗见果然是自己的,连忙道谢,豆丁瞥见她两只耳朵都光光的,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把耳坠子都丢在路上了?哎呀,值不少钱呢,待会儿我去找找。”
若茗今夜头一次想笑,抚着豆丁的辫子道:“傻丫头,这会子能保住人就万幸了,还惦记这些东西做什么?”
正说时凌蒙初脸色猛地一沉,低声道:“快藏好,外面有动静。”跟着揪起沙弥的衣领,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几个人躲在供台下面,大气不敢出一声,渐渐听见纷乱的脚步声走进,静玄气哼哼说:“老三这几个畜生,都死哪儿去了?大门开着连个人影都没有!”
另一个人接茬道:“老三多半是在跟那小妞掰扯不清,幺二他们没准儿在后头偷吃哪!师父息怒,人已经抓回来了,还怕什么?”
若茗一惊,他们抓到谁了?难道是娄云鹤?
静玄哼了一声:“车把式抓到了,那个毛丫头呢?没用的东西,连个毛丫头都看不住!”
又一人谄笑道:“这个车把式横得很,多亏师父英明神武,一下就抓了回来,至于那个毛丫头,没准儿吓破胆昏死在哪里了,也没准儿还没撞出这院子哪!师父怕什么,您老人家这么厉害,一个毛丫头哪里放在你眼里哪!”
说话时人已进了门,众和尚像是对静玄极为忌惮,并没敢跟进屋来,静玄独自进来,正要坐下,忽然见留着看家的幺二带着一人走到门前,低声道:“师父,有客人要借宿。”
这客人正是凌蒙初。他一手扣着幺二脉门,制住他不得乱说,又强迫他到静玄跟前回禀说有客人投宿。
静玄打量凌蒙初一番,见腰悬长剑,不由留了神,问道:“客官怎么这么晚上门?”
“哦,赶考的秀才,路上碰见雨,心一慌走错路了,耽误到这时候。”
静玄听见是秀才,不觉轻蔑起来,读书人佩什么剑充什么门面,没准儿连剑把都握不捞呢。又见他衣饰虽不华贵,却也整齐,腰间还系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玛瑙坠子,像是有些油水,便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幺二、玄七,你们带他去后面歇着吧。”
另一个和尚应声过来,幺二此时又急又怕,死命冲他使眼色,谁知众人都不留意,只得跟着走了。
剩下两个和尚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总不见幺二来回话,不由奇道:“怎么还不过来?那蛮子也该放翻了吧?老三呢,怎么也不出来打个照面?”
静玄并未想到已经生变,便道:“你们去看看,早点来回话。”(
夜杀Ⅲ
骤雨早已停住,此时唯有夜色寂静。若茗听着耳边众人浅浅的呼吸声,只觉心如擂鼓,手脚颤动。瞥一眼豆丁,也是一样紧张害怕的表情,唯有两个男子面色倒还正常。
静玄自言自语道:“老三这王八蛋,到底说妥没有,连个屁也不放一个!”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静玄越发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恨道:“娘的,还要我自己去问!”站起来正要出门,忽听凌蒙初在外叫了声:“师父,小生饿了,可有吃的么?”
静玄一愣,心说,他怎么出来了,没被拿下吗?只得应道:“太晚了,厨房不知道有没有吃的,你让幺二给你找找去。”
“那俩小师傅都去找了,谁知道一去就不回来,我实在饿极了,只好来找师父。”
静玄又是一愣,暗自骂道:“混蛋,让你们打劫,怎么一个二个都逛去厨房,倒把这蛮子放出来晃荡了?”于是推门出去,道:“你先回去,我这就让他们给你送饭。”
凌蒙初道:“我刚才一路摸过来,七拐八拐的,现在不记得回去的路了,怎么办?”
静玄不耐烦起来,心说不如干脆放倒算了,懒得与他废话,于是沉着脸走过来,出拳如风,照着凌蒙初胸口便砸了下来。
凌蒙初早有防备,刷一声抽出长剑,反手刺在静玄右肩,笑道:“怎么饭没给一口,倒先打起人来了?”
静玄负痛,顿时醒悟到对方来者不善,慌忙跳开,凌蒙初长剑早已跟了上来,不容他进屋取兵刃,剑剑都在他胸口、咽喉徘徊,静玄不过斗了十来招,早已出了一身冷汗,惊道:“你是什么人?”
“替天行道的人!”凌蒙初冷冷说到,跟着一剑刺中他右手腕,静玄哎哟一声,不管不顾向屋里冲了过去。
天锡按耐不住,刷地跳出来,胡乱挥了挥手中大刀,喊道:“凌兄,我来帮你!”
静玄再未料到屋内有人,一时来不及反应,被刀刃蹭了一下,脸上顿时鲜血直流。端卿忙也跳出来,以刀护住身前,一把扯住天锡,低声道:“别冲动,咱们不会武艺,上去反而添乱!”
就这一眨眼功夫,凌蒙初已经跟了上来,长剑一抖,正中静玄后心,静玄吃痛,顺手捞起桌子向凌蒙初砸过去,却将后背露在天锡面前,天锡慌忙砍出一刀,静玄大吼一声,桌子掷的偏了,凌蒙初轻巧躲过,回手又是一剑,正中静玄咽喉,静玄张大嘴却发不出声,直撅撅倒下了,咚一声,砸的地面尘灰四起。
天锡偷袭得手,却也心惊肉跳,见静玄半天不动,迟疑道:“死了?”
凌蒙初淡淡道:“没死,我只使了三分气力,估计是一口气憋在腔子里,昏晕过去了。”跟着取出绳索,将静玄五花大绑起来。
若茗带着豆丁钻出供台,一夜之间连经几次厮杀,早已精疲力尽,一时站不住,晃了两晃就要摔倒,天锡眼疾手快,慌忙扶住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呢,都没事了。”
端卿顿觉心内酸涩起来,低声道:“若茗,我去厨房给你弄点热汤。”说着便要走开。
凌蒙初忙拉住他:“叶兄且慢,静玄虽已制住,但是此处路径极为复杂,我怕还有恶僧在暗处潜伏,我们最好一起行动。”
端卿只得站住,低了头不去看天锡,听见若茗轻声道:“那些恶僧说还抓了一个人,就是不知道关在哪里。”
凌蒙初想了想道:“我们先把这帮人拢在一起,再问其他消息不迟。”说着拖起静玄,自己在前引路,端卿等跟着,又拐进一处屋子,但见幺二等人横七竖八捆在桌椅上,瞪着眼睛正往外乱看。
凌蒙初将静玄扔出去,冷然道:“别看了,你们师父来陪你们了。”幺二等人登时泄了气,不约而同垂下脑袋。
天锡等相帮着将几名僧人分开捆好,凌蒙初拽开玄七口中布团,问道:“你们把车夫弄哪儿去了?听说还有一个人被你们困在此处,那人又在哪里?”
玄七哼哼着回道:“车把式拴在后院马槽上,还有一个在厨房后面的暗房里,那人来了十几天了,不会是你老人家的相识吧?”
凌蒙初想了想道:“留你们在这里我不放心,这样,你们押着他去后面找车把式和那个落难的,我在这里看着静玄。”端卿二人答应着,果然拖着玄七出了门。
若茗坐在椅上,环顾四周垂头丧气一干僧人,心中如痴如梦。此时三更已过,灯光昏暗,一场噩梦虽已结束,然而回想前情,仍不由得心惊胆颤。
又过许久,天锡急匆匆推门进来,嚷道:“实在是太巧了,他们抓的那人居然是鲁匡正!”
若茗想了半天,才记起鲁匡正是被丁仲元通缉的前任学正,当初在李家庄被颜标放走了的,跟着见到端卿扶进来一个干瘦矮小,一脸憔悴的男子,有气无力在椅上坐下,半闭着眼睛道:“多谢二位相救,鲁某感激不尽。”
天锡指着凌蒙初道:“老先生不必谢我,要谢就谢这位凌蒙初凌兄,连我们也是他救的。”
鲁匡正挣扎站起,便要向凌蒙初施礼,凌蒙初慌忙扶住,蹙眉道:“老先生看起来元气大伤,还支撑得住吗?”
鲁匡正有气无力答道:“已经三四天水米未曾粘牙了,委实有些心慌,只怕捱不过多久。”
端卿慌忙折返厨房,不多时端来了馒头,还有半瓦盆稀粥,道:“都是热的,想必是他们留着做夜宵吃的,鲁先生快吃点吧。”鲁匡正初时还谦逊推辞,几口热饭下肚,顿时狼吞虎咽起来。
天锡见他如此凄惨,心中恨意更盛,忍不住踢了静玄一脚,恨道:“死贼秃!连这等老人家都不放过!”
静玄颇为倨傲,咬紧牙关不曾应声,倒是幺二慌忙答道:“我早跟师父说这老儿没什么油水,师父不信,非说他包袱沉重,硬是给劫了回来,谁知道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包袱破书,却不晦气!师父一时恼怒,这才把他关在暗房里,多亏我极力拦着,才没杀掉。”
天锡冷哼一声,道:“不信你这样好心!”
鲁匡正吃了些饭食,精神略微好转,微笑道:“余公子,不必跟他计较,如今四处都在通缉我,要不是他们把我掳掠在此,说不定我早就进了大狱,一命呜呼了呢。”
天锡见他如此乐观淡然,心内更是钦敬,忙道:“鲁先生暂且放宽心,等出去以后,晚生一定多方设法,为先生讨一个公道!”
鲁匡正一边将馒头掰成小块慢慢咀嚼,一边笑道:“不中用,我早已看透了,朝廷那些奸佞哪次抓到我东林党人不是下死气力恶整?先后已有数位英杰被活活打死在狱中,我这把老骨头多半也要葬送在那里了。也好,我活了五十多年,不算亏本,只恨不能再为国家效力了。”
天锡听他说的颓丧,越发激起一腔豪气,拍着桌子道:“如今新主临朝,百废待兴,我东林党人多数已被重新启用,朝廷一派全新气象,正是老先生奋起的大好时机,先生又何必如此悲观呢?晚生虽然不才,也愿为我党人冲锋陷阵,万死不辞,你放心,今日既然有缘相遇,即使前面有千难万险,我一定要帮助先生洗脱冤屈,重返朝堂!”
鲁匡正笑而不答,过了许久才说:“少年意气,老夫也是这么过来的。还是年轻时好啊。”
天锡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纳闷他为何将前路看的如此绝望,正在搜罗安慰的话语,忽听凌蒙初问道:“你们在此盘踞多久了?杀过几人?掳过多少妇女?”
幺二慌忙回答:“天地良心呀,我一个人都没杀过!我真的是和尚,不信你看!”说着死命将脑袋压低,给凌蒙初看他头顶的戒疤。
凌蒙初冷冷道:“和尚未见得就不杀人放火。”
“哎呀,这些损阴德的事都是我师父,不,都是静玄那贼秃干的,我可是从来没干过啊!”幺二嘶声辩解,静玄听见了,嘴角抽搐着冷笑了几声。
天锡见他倨傲的样子,忍不住心头火气,厉声道:“静玄!你再敢放肆,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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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玄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冷笑道:“就凭你?你有什么本事拿得住我?还不是靠别人救你?”
天锡越发恼怒,正待再辩,听见若茗小声道:“别动气了,跟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
天锡回头见她双目泛红,神情倦怠,忙道:“好,我不说了,你快休息去吧,瞧你累的。”一时心疼起来,情不自禁将她鬓边散发轻轻掖回耳后。
若茗有些脸红,又觉心中一种异样萌动,偷眼瞧了一下,幸好别人都不曾理会,赶忙低了头,退到边上去了。(
三十六 惊变Ⅰ
天快亮时众人轮流假寐片刻,待精神略微好些,便收拾行装上路。静玄一帮人绑成一队跟在马车后面,看去便如栓了一串霜打的茄子,脑瓜顶上的戒疤又恰似未曾化尽的霜花。
凌蒙初从幺二口中得知,静玄是三四个月前为逃避官府追捕躲到这寺庙里的,初时只说挂单半月,后来与幺二、玄七等人混熟了,每天胡作非为,偷鸡摸狗,原来的主持和尚钳制不住这帮人,气的一命呜呼,静玄便名正言顺当了主持,领着一帮沙弥无所不为。只因此处偏僻,这些人住的腻了,盘算着早点搬到热闹地方,这才开始打劫投宿的客人,不过并没敢杀人,倒也罪不至死。
凌蒙初走出丈把远,回头眺望时,但见破败的庙门上“至元古刹”四个字尚且能够辨认,此时恰有一只雀鸟停在屋檐上四处张望,荒野兰若,古刹孤鸟,顿觉有无限凄凉之意,慌忙别传头,大步流星走远了。
一众人走出岔道许久,才看见娄云鹤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来,老远就说:“谢天谢地,你们总算没事!”
凌蒙初见他脸色暗淡,双眼微微浮肿,显见是一夜未曾合眼,忙道:“你快去休息一会儿,奔波了一夜,当心别引动了旧疾。”
“奔波倒是没有。”娄云鹤疲惫的笑了笑,“跟你分手不久我就碰到了一匹无主的马,骑马去的望亭,只是天不亮衙门都不理事,在外面苦等半宿,不到五更就击鼓鸣冤,照我的心思,恨不得立刻插翅飞来,可是衙门里头就没那么心急了,足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派了这么几个人跟来哨探风声,”娄云鹤看了看身后那五六个兵丁,笑道,“要不是我说被困的有一位举人老爷和一位贡元老爷,恐怕还不肯派人过来呢。幸亏二哥你艺高胆大,总算有惊无险。”
“也幸亏这几个恶僧都不是惯犯,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把他们全救出来了。”凌蒙初见娄云鹤脸色极差,十分担心,“三弟,我们歇会儿再走吧?我看你气色差得很。”
“不妨事,赶紧把这事了结了,再找个地方静养吧,”娄云鹤四处打量一番,忽然笑道,“我累的很,去林姑娘车上歇会儿吧。”
凌蒙初点点头,娄云鹤下了马,直接便奔到若茗车边,端卿怔了一下,欲待阻拦,又不好说的,只好在心里疑惑。
若茗也吓了一跳,忙道:“你坐车好了,我先下去。”
娄云鹤抿嘴一笑,道:“你真心细,怕什么?”
若茗刷的红了脸,若说是端卿或者天锡,倒也说得过去,毕竟混了这么久,彼此熟悉的很,可是娄云鹤一个刚认识的陌生男子,怎么这等没忌讳,静止便上了女孩子的车呢?
她心中说不出的别扭,就连眼睛也不知该往何处看,只得低了头望着角落。无意间看见娄云鹤放在膝上的一双手,白皙纤长,小指甲上还有未曾褪尽的蔻丹颜色,竟如女子一般,若茗越发疑惑,忍不住偷偷看了她几眼,跟着却又发现他挨着自己一边的耳垂上,有一个清晰的圆孔,绝对是耳洞无疑。
若茗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探身向他另一侧脸细瞧,娄云鹤奇道:“你只管盯着我看什么?”
若茗早已看见那边耳垂上也是一个清晰的耳洞,又发现他露在衣领之外的脖颈异常白净细腻,顿时豁然开朗,笑道:“我是不是该叫你姐姐,娄兄?”
娄云鹤眨着眼睛笑了:“没想到你这时候才瞧出来,”边说便往她身边凑了凑,“我还在想,若是我继续这么坐下去,你是不是该跳车逃跑了呢。”
若茗既已知道她是女子,越发觉得她十分眼熟,盯住她瞧个没完,自语道:“奇怪,我怎么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娄云鹤抿嘴一笑:“难道男儿装扮与女子装扮相差这么多吗?你还没想起来,那眼儿媚呢?”
“哎呀,你是苏州的道姑松云!”若茗脱口而出,跟着红了脸,自悔失言,忙道,“姐姐,我说错了,你并不是出家人。”
娄云鹤笑道:“不妨事,反正我也喜欢道袍,有时候连自己都有些恍惚,究竟我是不是已经出家了呢?”
“我们后来去找你了,可惜你已经走了,不过天锡与眄奴姐姐是旧相识,倒是从她那里听说了你的一些消息。”
娄云鹤听她说见过眄奴,这才留了心:“你们去找过大姐?她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我问你去哪里了,她也不清楚,说你一向说走就走,根本不知道会去哪里的。”
娄云鹤笑道:“的确如此。我并不像她一样,死守着一个地方不舍得离去。”
“眄奴姐姐看起来有许多心事,我有时想起她总会有些心酸惆怅的感觉,”若茗看着眼前笑语盈盈的人儿,叹道,“她说你们两个十分投契,所以结拜了姐妹,只是我看你一副豁达开朗的模样,与她并不相同。”
“她呀,她心里头有一个难解的结,”娄云鹤并不想多说,话锋一转道,“昨晚有没有吓着?我担心了一夜,生怕你们出什么事。”
“多亏凌兄来得及时,不然还真不知会怎么样,想想不免后怕。”
娄云鹤笑道:“我这二哥武艺极好,所以我才要拉着他出门。你放心,这一路上有他做保镖,保管你毫发无损。”
“对了,我究竟该怎么叫你,是松云姐姐,还是云鹤姐姐?”
娄云鹤含笑道:“怎么叫都行,我本名叫做松云,扮作男装时自称云鹤,二哥大姐他们平时也是乱着叫的,不妨事。”
端卿在外面隐隐约约听见车内言笑甚欢,越发疑惑不解:她俩个怎么忽然间如此熟稔起来?难道若茗丝毫不介意与男人同车吗?
等到望亭下车时,两人越发形影不离,豆丁小孩子心性,巴不得娄云鹤多妆一会儿男人,骗一骗其他人,凌蒙初又深知内情,自然不觉得有异,唯有端卿和天锡蒙在鼓里,一个满腹疑惑,另一个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躁动不安。
望亭虽是大镇,然而平日公事甚少,知事一大早被松云击鼓吵醒,本来就窝了一肚子不情愿,又直等到将近中午才见这队兵丁回来,早就倦怠厌烦,况且也并没有伤亡,于是随便问了问情况,吩咐将静玄等收监,又令众人录了口供,只说将来上报至苏州府衙再审。
天锡见他行事草率,未免有些不满,忍不住道:“这帮恶僧在此盘踞已经有几个月了,虽然我们此次有惊无险,但并不确知此前他们有没有掳劫别人,有没有人命在身,大人如此轻率放过他,未免要留下不少疏漏吧?”
知事敷衍道:“自然是要再审的,但我一个镇官,连个正经衙门都没有,兜揽不起这种大案,还是押送苏州府衙合适,你们到那边再告吧。”
“我们刚从苏州过来办事,怎么,难道还非得回去不成?”
“规矩就是如此,下官也没有办法,如果真要取证,说不得,各位再回趟苏州罢了。”
“岂有此理!”天锡心头火气,正要继续争辩,忽然听见静玄阴测测说了句:“我们只不过打劫了几个书生,但是这帮人带着一个朝廷要犯四处走动,这该怎么说?”
端卿万没想到静玄居然在大堂之上说出这种话来,惊得立刻站起,喝道:“休得胡说!”然而为时已晚,知事已经着急问道:“什么要犯?”
静玄双手被缚,只得扭头努嘴一一指点:“就是他们几个,带着一个朝廷追捕的姓鲁的老头,还说要帮他逃跑,这都是我亲耳听见的。”
知事官小职卑,追捕鲁匡正的文书虽到了望亭,但他却并未留神,一时想不起是谁,但是听静玄说的有头有尾,不免犯了嘀咕,但因端卿等都有功名,也不好放肆盘问,只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违抗朝廷命令想来不至于吧?你们一起来的有几个?可否给我引见一下?”
天锡懊悔不及,都是昨晚大意,竟然当着静玄的面与鲁匡正攀谈许久,将他身份全部泄露,若是这一关过不去,岂不是害了他老人家?正在盘算对策,忽听知事如此一问,正不知如何应对,听见端卿道:“我们的同伴因为昨夜受了惊吓,如今病倒在床,大人可否宽延半日,明天一早我等必定前来谢恩。”
知事见他推脱,越发起了疑心,还要再问,忽见师爷慌慌张张跑进来,连声道:“府里的加急文书,加急文书,出事了!”
知事双手接过,匆匆看了一眼,失声道:“什么,新皇又驾崩了?”(
惊变Ⅱ
一语既出,端卿和天锡也吓了一大跳,新皇即位不过一个半月,况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会突然驾崩?
知事哪里还有心思审案,匆忙道:“你们暂且回去,有事我再传你们。”跟着便吩咐将静玄等人押入牢狱,静玄极不甘心,频频回头,可惜此时上下乱成一片,任他怎么嘟囔,也无人追问鲁匡正一事了。
端卿等人出了衙门,仍觉心内怦怦乱跳,鲁匡正看来是没法继续同行了,得赶紧给他想条出路逃走,可是圣上驾崩,这又是怎么说?
午时过后,镇上便贴出告示,再次宣告国丧。两月之内两重丧事,衙前围看告示的百姓议论纷纷,胆大的便开始说些国运衰败之类的言语来。
端卿等未及寻找下处,先将静玄在公堂上的举动告诉了鲁匡正,嘱咐他赶紧动身。鲁匡正苦笑道:“又开始亡命天涯了,真不知这把老骨头将来要葬送何处。”
天锡忙道:“我已经给家母写了信,你带着它先去我家躲躲。只要能进无锡城,之后就无妨了。我爹在朝中为官,官府断然不敢上门盘查。”
鲁匡正道:“不妥,我如今是要犯,还是捡些偏僻地方躲躲吧,到你家岂不是又连累你们?”
“家父与你既是同僚,又是同气之友,如今先生落难,我要是袖手旁观,家父是断然不会饶我的。”天锡从袖中摸出已经写好的书信,“如今家父不在家,诸事都是家母主持,你只要拿着这封信登门,自然会安排妥当,断然不会再生枝节。今天经静玄一闹,先生再跟着我们只怕有危险,趁现在乱成一片,赶紧动身吧!”
端卿也道:“国丧刚至,官府此时还没有心思处理其他事项,正是脱身的好时机。既然天锡已将诸事都安排妥当,先生赶紧走吧,过几日我们到无锡再会。”
鲁匡正想了又想,最后终于接过书信,深深一揖,向出城方向匆匆走去。
众人早已疲累不堪,匆忙找了一家客栈歇脚,订房时松云径直进了若茗的房间,凌蒙初却独自叫了一间房,端卿看在眼里,越发疑惑,只是若茗与松云形影不离,连个问的机会都没有。
午饭后正要歇中觉,天锡抬眼看见松云跟着若茗进了房,一肚子的焦躁不安再也忍耐不住,大着胆子来到若茗房前,站在门外叫道:“若茗,我有些事情问你。”
若茗正在收拾床铺,随口道:“进来说吧。”
天锡向里头张望一下,见松云站在床头帮着若茗铺床单,顿时如在心头扎进一根尖刺,又酸又疼,生涩说道:“进屋不方便,你出来。”
若茗莫名其妙,只得出来,却见他回身便走,脚步极快,只得紧紧跟着,问道:“什么事?”
天锡只绷着脸不吭声,走到后院无人处方才猛然停下,若茗收脚不住,险些撞将上去,待定了定神,却见天锡双目炯炯盯住自己,由不得心内打起鼓来,只得问道:“什么事?”
天锡不说话,足盯着她看了一两刻钟,最后长叹一声,道:“我跟你相识这么久,原来竟不及娄云鹤!”
若茗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什么不及她?”
“又有什么及得上他!”天锡又是惶惑,又是气愤,“我不明白,我与你相识这么久,始终以礼相待,未敢对你有半分不尊重,不敢对你生一丁点非分之想,你怎么与他,你怎么与他这样!”
若茗越发糊涂,忍不住道:“你在说什么呢?我跟她不是挺好的吗?她并没有怎么呀。”
“他还没有怎样?”天锡气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那天才一见面他就缠着你,今天早上又非要跟你挤一辆车,一到客栈就钻进你屋里不出来,如今还敢动你的铺盖!他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
若茗这才明白,扑哧一声笑了,忙道:“原来是说这些,我当时什么大事呢!都是我糊涂,我自己知道了,却忘了跟你们说……”
天锡以为她嘲笑自己,越发着急上火,截断她的话道:“你尽管笑我吧!我知道,是我瞎操心,我可有什么资格操这份心呢!你也不过认识我几个月而已,你爱跟谁亲近,我有什么资格过问!我也知道,我并不是你赏识的人,打从一开始,不就被你驳的体无完肤吗?我可凭什么要你喜欢我,跟我亲近呢?只是若茗,不管你怎么想我,你跟他只不过相识一两天,这样不顾男女之别跟他玩在一处,别人怎么想?难道竟一些也不害怕人言吗?我知道我的话对你来说无足轻重,可是若茗,我是真的替你着急担忧啊!”
若茗又羞又急,急急说道:“娄云鹤她是个女子!”
“你说什么?”天锡顿时呆住了。
“娄兄,娄兄她是个女子,就是眄奴的结拜妹妹!”
“眄奴的妹妹……”天锡愣了半晌,忽地哈哈笑起来,“当真?当真?太好了,太好了!”
若茗被他方才连珠炮般一番责难问的脸红心跳,此时见他忽然大笑,未免有些着恼,嗔道:“你还笑!不问青红皂白对我好一通教训,又是什么男女之别,又是什么无足轻重,哪有你这样莽撞的!”
天锡悬了许久的心好容易落回腔子里去,此时的欢快何啻重生,哪里在乎她责怪什么?乐滋滋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正是人家常说的关心则乱,我一看见你跟她那么亲近,连你的房间她都随便出入,却把我撂在一边不闻不问,我哪里受得了!就算她千好万好,我有哪点比她差呢?何况你我相识在前,她才认识多久!天幸,天幸只是虚惊一场!这一上午七上八下,真要活活把人煎熬死了!”
若茗哪里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况且话中的情意绝不是寻常朋友才有的,脸色越发涨红起来,低声道:“你胡说些什么!”转身便走。
天锡经此一番大喜大悲,一个不防将心里话和盘托出,此时见若茗离开,方才醒悟自己言语露骨,不觉也红了脸,讪讪站了一会儿,害羞中却又透出几分欢喜:今日终于打破这个闷葫芦,让她了解我一番心事,却不知她怎么想?
若茗回到房内时,仍然觉得面红耳热,松云正坐在窗下,一边解开发髻,一边笑道:“刚才叶公子来了,像是来找你说话,见我忙着铺床叠被,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多半把我当成了专在女人堆里厮混的登徒浪子。我觉得好笑,于是没有点破,谁知他站了一会儿,忽然说‘娄姑娘,难为你一夜奔波,累坏了吧’,倒把我吓了一跳,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若茗心神不宁,一时并未听清她说些什么,松云见她不回话,回身向她道:“怎么了?怎的不吭声?”
若茗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道:“没,没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松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道:“难道刚才余公子叫你出去也是问这事?我真成了搅局的坏人了。”
若茗吓了一跳,忙道:“没有,没有,天锡没问这个,说了些别的。”
松云待信不信笑了笑,道:“我奇怪叶兄如何看出来的,于是大着胆子问他,他说‘才一见面就觉得姑娘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后来又见若茗跟你如此亲昵,她绝不是轻浮之人,如此做必有她的缘故,我想来想去,忽然猜测莫非你是女子?此念一出,顿时发现你就是在苏州邀我们看花的松云’。若茗,你这位哥哥真是心思灵透的很哪。”
若茗喃喃道:“是啊,端卿哥哥一向十分聪明。”
“而且十分了解你,相信你,”松云笑道,“根本没有往岔路上想,轻易便发现我是女子。”
若茗此时诸事无心,懒懒倚在床边,翻来覆去琢磨天锡刚刚那番话,松云等了一阵子不见她回话,遂又转身继续梳妆,等若茗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绾了一个慵懒髻,通身也换了女装,越发显得明眸皓齿,英气逼人,若茗不由自主道:“姐姐这样装束真美!”
松云笑道:“一年之中,大约只有几十天这样打扮,其余不是道袍就是长衫,老天真不该让我生成女子。”
“今后不要扮男人了,这样多美呀。”
“出门在外,男装还是方便许多,只是如今你们都已知道,我再不换回本来面目,倒显得我扭捏作态了。”松云在她身边坐下,忽又道,“刚才余公子是不是问你为何跟我这样亲近吧?我见他气的脸都白了。”
“没有,真的没有。”若茗不惯说谎,越发脸红气喘。
松云微微一笑,心说,这些小儿女情态,难道瞒得了我?(
三十七 浮云Ⅰ
众人在望亭住了两天,知事忙于处理国丧诸事,根本顾不到他们,天锡等不得,亲自到官署询问,知事道已将此案移交苏州府衙,涉案人等只管等候传唤便是。回来后众人商议,都觉此时官府已顾不上这种小案件,况且着急赶路,于是收拾好行装,径往无锡奔去。
一路上因有凌蒙初这样老于行路的人照应,诸事都十分顺利,到无锡城时还未过午时,端卿因盘算着查看那姓朱的铺子,特地选了从北门入城,靠着城门沿儿果然有几间铺子,只是柜上除了纸张、书札以外,还搭着叫卖吃食、日用、土产等物,没有一家专门卖书,看店的人中也并没见到络腮胡高颧骨的黑瘦男子,若茗几个瞪着眼睛找了多时,只得遗憾离去。
天锡家在东门附近,众人早说好进城后先去看望天锡的母亲,此时便跟了他折向东行。若茗自那日以后,见了天锡总觉得局促不安,总是远着他,不与他单独相处,天锡心内着急,又不好追着她问长问短,此时到了家门前,趁着介绍风物的机会,忙凑到若茗跟前,指着街上的摊子一一介绍:“喏,这是无锡最有名的出产阿福娃娃,有男有女,其实除了发式和衣服,面庞身段都是一样的,憨态可掬,讨人喜欢得很。”跟着又各样买了几个,分送众人,送若茗的却是一对儿,若茗只得接了。
又指着道边的宅子道:“无锡的园子虽然没有苏州、杭州的出名,但也别有一番疏淡风味,像前任知府知府王家、现任工部侍郎刘家的园子都十分有名,若茗,这几日有空我带你去看看吧。”
不多会儿又道:“我家人丁不旺,我娘总觉得寂寞,如今你们都去了,不知她该如何高兴呢!若茗,我娘见了你肯定喜欢,要是你有空,就在我家多住些日子吧。”
若茗见他如此殷勤,丝毫不避忌其他人,越发羞涩起来,忙拉着松云的手道:“姐姐,我跟着你走,你住哪儿我就住哪儿。”
松云未及答言,天锡已经抢着说道:“松云妹妹也到我家住着吧,我娘平时就吃斋念佛,也好趁机会向你请教些经书上不解的地方。”
松云笑道:“我又不是真尼姑,哪里会讲经?再说我平日穿的也是道装。”
“佛道一家,眄奴既与你结拜,必定常与你切磋这些,你肯定也是懂的。”天锡急于劝说若茗在自家住下,忙忙又道。
正说时一阵风过,滴溜溜吹来一件物事,恰巧打在天锡肩上。天锡顺手拿住,原来是一定白色风帽,帽檐上遮着细细的白纱,边沿缀着细小的珍珠,显见是女子用的东西。
跟着便见到一个红衣的小丫头快步跑过来,清脆的声音说道:“公子爷,帽子是我家小姐的,麻烦您还给我们。”
众人闻言抬头,但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形苗条细高的年轻女子,柳叶眉,丹凤眼,素白的瓜子脸,薄薄两片红唇,此时正瞧着天锡,虽未发一言,通身流露出一种矜持、自信的气派却令人印象深刻。
天锡见是女子出行,便将风帽双手递上,随口道:“今日风大,当心再吹走了。”
小丫鬟咯咯一笑,脆生生答道:“多谢公子!都是我没系牢,回头我好好打个结,保管一路都不会掉。”
那女子细眉一挑,似有些嗔怪:“红儿,少说几句。”
红儿吐了吐舌头,轻巧转身跑了回去,那女子又看了天锡一眼,微微点头致意,跟着向北走去。
众人继续前行,松云随口道:“刚刚那个女子衣饰颇为华贵,小小一顶风帽上也要缀一圈珠子,想必是富贵人家。只是单单带着一个丫头出门,连车马也不跟着,奇怪。”
“大户人家的女儿出门又不是非要前呼后拥,车马成群的嘛!”天锡笑道,“你看若茗,她家里的事都是她打点,出门的次数极多,要是每回都带一大帮人,也就够头疼的。”
松云笑道:“我随口说说而已,又不是要跟你争竞什么,你何苦驳我?不过你倒是十分了解茗妹妹的事情呢。”
若茗本就有心病,只觉这句话另有深意,不觉又红了脸,听见天锡道:“阿弥陀佛,唯有老天知道我罢了!我哪里敢驳你呢。其实我也有些好奇,那女子通身的气派绝不是寒门小户出来的,只是没机会结交,或者跟你们十分投缘呢。”
众人说着走着,待转过一个路口,天锡乐道:“前面就是我家了,你们跟我来!”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扬声喊道:“老余,快去禀报老夫人,说我回家来了!”
若茗定睛细看,但见眼前两扇对开的黑漆大门,高高的青石门槛上滚着细细的云头花纹,一左一右两个白石门墩,又是一对小巧的石狮子,就连门柱也比寻常见到的长出半寸,刻着四个浑厚的大字“诗书传家”。
此时门内一片喧嚷,无数声音嚷着“少爷回家了,少爷回家了”,天锡满脸是笑走出来,弓着身子向内一指道:“诸位好友,请。”
几人踏进门内,青石板路,路沿整整齐齐种着两行萱草,蔷薇花架横过院落,掩着一个月洞门,天锡引着大家从月洞门进去,笑道:“我娘就喜欢种花弄草,一到春夏,这香气简直要把人熏得昏晕过去。”
正房高大朗阔,青石台阶足有一丈来高,两个青衣丫头早打起竹帘候着,一见天锡便道:“少爷来了,夫人在内等着呢!”
众人拾级而上,天锡久别返家,此时满心欢喜,几乎是蹦跳着跑到房前,大声道:“娘,我回来了!”
屋里一个温厚的女人声音笑答:“好孩儿啊,你还记得回来?我以为你当真要四海为家啦!”
若茗听她答得风趣,不由将心中的紧张忐忑减轻几分,微微一笑,低声向松云道:“余老夫人说话很有意思。”
松云笑着点头,跟着听见天锡的声音:“娘,我带了几位朋友来看望您老人家,现在门外头呢。”
“快请人进来呀!这孩子,怎么能让客人在外头等着。”
跟着两个丫头卷起竹帘,帘内一个珠灰服色的妇人道:“我失礼了,众位快请进来吧。”
若茗心知这便是天锡的母亲,来不及细看,慌忙行礼,余夫人道:“快别忙着行礼了,进来坐吧,都不是外人。”
天锡笑嘻嘻地将众人一一介绍给母亲,说到若茗时,特意道:“娘,这便是我信里给你说过的林家小姐,极是聪明能干的,您一定喜欢。”
余夫人微笑着细细打量若茗一番,道:“果然是好孩子,难为你一个女儿家还要到处奔波。”
若茗听见天锡曾在家信里提过自己,越发局促不安,恨不能找个僻静处躲一躲,然而此时余夫人正看着自己,断不能慌神,勉强笑道:“为父母分劳原是分内的事,应该的。”
余夫人看了天锡一眼,道:“比你懂事多了,倒让我替你害臊。”
天锡笑嘻嘻答道:“若茗原本就比我强,我才不为这个害臊。”
其他人虽未留心这段微妙的戏文,端卿却不能不关注,心内咯噔一下,又见若茗低垂粉颈含羞而笑,这一颗心越发七上八下起来。
当天便在余家留宿,向晚时余夫人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叶贤侄此前是不是遣了家人回去带信啊?”
端卿忙道:“是,出门不久就打发书童回去报信了。”
余夫人笑道:“瞧我这记性,昨天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童儿上门求见,说是长洲的冯梦龙指点他到这里找你的,还给你带来了家信。我当时听的糊里糊涂的,不过他说得出冯梦龙这个名字,料道应该是跟锡儿有关系的,就让人安排他在后边住下了。只怕就是你打发回去的那个书童。”
余夫人跟着命人将那昨日那童儿带过来,等人到了跟前,果然是端卿打发回家的书童,叩头道:“小的赶到苏州,按着爷给的地址找到了冯先生,说你们都往无锡来了,又给了我一个地址,我急忙上路,哪知道又来早了,爷今天才到。”
原来书童在家等林云浦和叶水心都回了信,匆匆赶到苏州时,端卿等早已离开,书童一路紧赶慢赶,而端卿等又在望亭耽搁了几天,故此倒比他们先到了无锡。
若茗接过书童带回的信,匆匆一看,忍不住道:“这法子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