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访Ⅲ
思齐是一家大货栈,不单做油墨买卖,其他像纸张、端砚、徽墨、颜料等物,一概都是齐全的。若茗两个装作看货,在铺子里看够多时,瞅准账房上一个精干瘦小的山羊胡男人,见他出门抽烟,即刻便跟了过去,道:“劳驾问一声,您这里有上好的油烟墨吗?”
“印书的还是自家用?”山羊胡打量着他们,漫不经心道。
“印书。”
“有好几种,你们到里边让伙计拿出来给你们看看吧。”
端卿低声道:“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山羊胡打量了他一遍,见衣着光鲜,举手投足一派贵气,不像是市井俗人,但又不像是买卖行里的人,顿时有些疑惑起来,问道:“什么事?有话在这里说好了。”
“在下初来苏州,又是刚刚接手采买等事,许多东西不太清楚,想请教老先生一些问题,不如到附近喝杯茶,容在下细问问,如何?”
山羊胡笑道:“我是账房上的,不管买卖进货这些事,您要是问哪种墨好什么的,我可答不上来,不然您到里头再问问别人?”
端卿心说,找的就是账房里的人,这些银钱来往,进货出货等事绝瞒不过账房,只有你们最清楚谁家用油墨印书。因笑道:“老先生是实在人,在下就直说了吧。因我什么都不懂,怕直接去问露了怯,被人瞧出来就不好讲价了,所以想单向您老人家请教请教,然后再去柜上细问。”
山羊胡磕磕烟袋,笑道:“你倒实在。好吧,转角处就有个茶棚,你要问什么咱们去那边说吧。”
三人来至茶房,要了茶饮坐下,山羊胡道:“这里没有旁人,公子有什么事尽管问吧?”
若茗对端卿递个眼色,先开口道:“老先生,其实我们家先是想用松烟墨,后来听说油烟墨更好,又听说苏杭一带就您家有这个,所以才找上门来,不知道是不是果真像他们说的,油烟墨更好些?”
山羊胡笑起来:“说了我不懂嘛,又来问。这中间的差别我当真不太清楚,只不过油烟墨的价钱要稍微贵那么一点,大约是更好些吧。”
“那现在江浙用油烟墨的作坊多吗?”
山羊胡摇头道:“不多,不多,还没有用煤墨的多呢。不过人家都是大主顾,舍得花价钱,听说油墨这玩意儿在北边时兴,我估摸着这些作坊是不是往北边发的书多些。”
“哦,都有哪些书坊从您这里进油墨呢?”若茗话一出口,便发现山羊胡的眼神立刻警觉起来,赶紧掩饰道,“其实我家本钱并不多大,要是人家都是大生意买卖,我们争不过就算了,还是松墨实惠些,往北边发书成本也要高出不少呢。”
山羊胡道:“你们书坊的行情我就不大通了,你要是问我家的油墨价钱,呵呵,我虽然做不了主,不过你们进的货量大的话,我倒可以帮你们在东家面前讲讲价钱。”
端卿赶紧道谢,又摸出一封银子递上,道:“多谢老先生玉成。这点些微薄礼不成敬意,请先生收下,到时候进货谈价等事还望老先生帮忙美言几句。敢问先生贵姓大名?”
山羊胡倒也不客气,将银子塞进袖中,眨巴着眼睛道:“老头子姓赵,排行第五,柜上都叫我赵老五。你们单要油墨,还是纸张、模板都在我们这里定?听你们的口气似乎是刚开始做书坊生意,要是没有定好上家的话,我们思齐色色都是齐全的,你们要的多我在东家面前说话也方便些。”
若茗赶紧道:“进货这事还未放定,总要四处比比看看,赵先生帮我们留意着就是了。只是我想问问,这用油墨印书的,究竟有哪些作坊?苏州本地有没有?这些作坊您都熟吗?”
端卿见她心急,赶紧咳嗽一声,不想赵五已经嘿嘿一笑,道:“两位,早看出来你们心思不在进货上,是想打听人家书坊的事吧?得,您要是安着这份心,这银子我可不敢收,这都是柜上的机密,我可没胆子泄露出去。”说着摸出银子,掷给端卿,自己起身就要离开。
若茗大窘,还未来得及说话,端卿已经抢出去拦到赵五跟前,郑重行礼道:“赵老先生,是我们冒犯了,只是先生千万千万再多留一会儿,等我们把话说完。”
赵五笑道:“我生平最不喜欢拐弯抹角,你们有钱怎样?有些事不能说就是不能说。算了,你还有什么话?一发说来听听。”
端卿赶忙取出随身带着的《喻世明言》,恭恭敬敬双手递上,道:“老先生可见过这本书?”
赵五笑道:“见过,昨日才看见,吴下冯梦龙的新本子,昆山林家书坊做的,翻了几页,倒是不错,眼下难得见到这么用心用力的好书了。”
若茗大喜,赶忙道:“不瞒老先生说,我正是林家书坊的人。”
“早看出你没说真话,什么刚开始作书坊的活,听你说话的口气,一点不像生手。”
若茗微红了脸,讪讪道:“对不住,也是不得已,老先生莫怪。”
赵五呵呵一笑,问道:“什么事?说吧。”
端卿道:“是这样的,我们这书上市不到两个月,居然就在苏州发现了盗刻本,您看,我手里拿的就是。我们翻来覆去找不到一点线索,后来发现这盗刻的本子用的是油墨,这东西南边少有人用,也只思齐有货,所以便来打听打听,又怕柜上不肯实言,所以才出此下策。”
赵五惊异道:“居然有这等事?”赶紧接过来翻看,道,“果然是油墨印的。唉,你们一早干嘛不说清楚缘故呢?非要绕这弯弯道,我老五也不是不仗义的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咱们行里是最瞧不上了,你们一开始若是明说,我也不会跟你甩脸子走人呀!”
若茗红着脸道:“都是我年轻不懂事,老先生莫怪。”
“不怪你,不怪!真是没天理的,人家花了大价钱请人写书,忙活张罗了那么久,他们倒请现成,白拿了人家东西自己赚钱!我最看不上这种人!这样,油墨我也不大懂,我帮你们去铺子找人瞧瞧,看看是不是我们家的墨,你们在这里等我回话!”说着袖了书便走。
端卿大喜,深深一躬道:“多谢老先生!”
若茗看着他的背影,叹道:“都是我错看了人,这样古道热肠,仗义助人的老人家,我怎么还想着给人送银子钱呢?真是门缝里瞧人!从今往后,我定要好生磨练这看人的功夫了!”(
查访Ⅳ
赵五去了两三顿饭功夫,这才匆匆赶回来,摇头道:“不是我们思齐的墨,刚拿到后边找老成师傅看过了,必定不是思齐的。”
若茗大失所望,叹道:“这下子又断了线索了。”
端卿迟疑道:“是不是还有一家叫通达的也卖油墨?”
赵五道:“通达是有油墨,不过他们那里,恐怕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这样,你们初来乍到,人也不熟,我在通达那边有一两个熟人,你们若信得过我的话就再等一两天,我帮你们问问。”
若茗大喜,连说:“多谢!多谢!”
端卿又道:“还有一点,我们怀疑这盗印的本子是用活字排的……”
赵五笑说:“我明白了,只要问通达那边有没有会做活字又用油墨的就行,对吧?”
端卿忙道:“就是这个意思,老先生真是机敏过人!”
“呵呵,做生意的嘛,察言观色这点还是略知道些的。”赵五虽然谦逊,仍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我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该回去了,你们两个后天再过来听消息吧。不过我也不敢打包票,万一探不出什么风声,两位别泄气就成,这些个干坏事讨人便宜的,老天爷早晚要给他们报应。”
两人连声道谢,恭恭敬敬送他回了思齐,这才转身又向吕掌柜的铺子走去,一路上说起赵五,分明是意外之喜,都是感激赞叹不已。
到吕掌柜的书肆时,并不见他的踪影,更奇的是早上还排在书架上的《喻世明言》也没了踪影,想来是吕掌柜怕再生变故,已经收起来了。
两人无法,只得在外苦等,日头将落时才见吕掌柜走来,老远见到他们,脸色一变,转身欲走,若茗已经上前拦住,笑道:“吕掌柜,何必走的这么匆忙呢?我们有笔生意想跟你谈谈。”
吕掌柜无奈,只说:“太晚了,我家中还有事,不陪了。”一边着急要走,又被端卿拦住,笑道:“老板也不忙在这一时,我等的确有笔买卖要跟你谈谈,不如一起吃个便饭细说?”
吕掌柜明知他们所为何事,百般推脱不开,只得道:“好吧,吃饭就吃饭,谈生意的话我便跟你们谈,说别的可不行。”
三人在酒楼坐下,若茗见吕掌柜早已心知肚明,索性开门见山道:“吕老板,不瞒你说,我们家才是这本《喻世明言》的真正主人,你铺子里卖的到底是什么想必你也很清楚,我知道你生意人不容易,我不想跟你为难,这样,你现在剩下伪书全部给我,我给你换成正品,从今后你只管光明正大叫卖,一分钱也不多收你的。这本书卖的如何你心里也有数,断不至于让你亏本,若是这些卖完了你还想要,我还可以照我们老主顾的折扣批给你,至少是个六折。不知你意下如何?”
端卿暗叫一声惭愧,没想到她竟有如此魄力,竟能如此果断!早知吕掌柜非以重利无法打动,他一直在琢磨是否要将伪书都买过来,是否合算,不想若茗非但将伪书全部收回,更答应以极低折扣长期供货,要知道《喻世明言》销路甚佳,在昆山除了最初一批外都是以七折、七三折甚至更高的价钱批给各家书店,若茗一口允诺给六折,基本分文不赚,如此重利,吕掌柜怎么能不动心?
果然见吕掌柜两眼冒火,舔了舔嘴唇,结结巴巴说:“小姐开的条件固然是极好,只是,只是……”
“难道你不仅是售书,还与那做书的有更深的瓜葛,不好断了这条路?”若茗急急问道。
吕掌柜苦着脸笑了笑:“不不不,那倒没有。只不过这个上家与我合作多年,一向十分融洽,我怕,我怕今日因这一点薄利断了这条路,以后我的进货渠道也成问题啊。”
若茗明白他是要更多好处,果然人心不足,只是此时正需要他,只得劝诱道:“打开门来做生意,做谁的生意不是做?进哪家的书不是卖?只要本子畅销,折扣合适,管他上家是谁,总有利润可得。我家也不是贫民寒户,这《喻世明言》也不是但只一本,伪书上没有书单,我家的书都写的清清楚楚,除了这本,还有《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年内都可出来的,销量并不在这本之下。况且我家也不单做这些,昆山与苏州隔得不远,吕老板若瞧得起我们书坊,就请去看一看,有什么中意的书只管要,价钱都好说,断不让你吃亏。”
吕掌柜踌躇半晌,面上一时喜一时忧,看来颇为动心。端卿趁机又道:“吕老板,你也知道盗刻别人的书这项罪名,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关键看官府肯不肯插手过问。我们这本书虽然刚出来,然而在昆山是到官中备了案底的,昆山县令以及一概士绅都肯与我家来往,况且这书的作者冯梦龙,在江浙一带名头也极其响亮,别人擅自翻刻了他的书,想必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吧?即便是无锡、常熟那边的官府,我们也都送了书过去,都知道是我们家出的,此时我们若上告说有人盗印,想来都不会袖手旁观吧?其中的利害,你老也是清楚的。”
吕掌柜呆了一呆,嗫嚅道:“我只是个卖书的……”
“知情不报,也脱不了干系吧。”若茗笑道,“何况你说的上家,既如此大胆公然盗印,定然不是好相与的,你就不怕他到时翻脸不认人,将责任都推到你身上,要你一人背黑锅?”
吕掌柜汗涔涔的,连声说:“断不至于,断不至于……”
“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真是情况关紧,难道他会替你出头?如今你把书给我们,私盐变官盐,以后都是自家人,即便告到官府我们也会替你遮掩,这样岂不两好?”
吕掌柜那里经得起这么“威逼利诱”,早已惶惑不堪,胡乱拿袖子擦把汗,苦着脸道:“我之前也不知道,要是知道我肯定不进这批货。现在我库房里还有将近七十本,都给你们吧,以后这事就与我没关系了。”
若茗与端卿相视一笑,一齐道:“多谢吕老板!”
吕掌柜端起茶碗,慌里慌张喝一口就要回去那书,若茗又道:“我还得问问你,你说的上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吕掌柜心慌意乱:“他是谁我也说不上来,每次都是他先找我,他手里书多,价钱又低,所以我稀里糊涂就进了货,从来没问过他的底细,听他口音应该是南里人,黑黑瘦瘦的,他的随从都叫他牛老爷。”
若茗大失所望,原以为能从他这里得到确切消息,没想到居然也不知情!看来只有等赵五那边的消息了。(
二十八 头绪Ⅰ
待从吕掌柜处将书交割清楚,已是深夜。若茗与端卿责任所在,都没法安睡,便在院中散步闲谈。
端卿道:“看吕掌柜的情形,不像是说谎,这事也就奇了,合作多年,居然连对方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若茗蹙眉道:“所以说此事棘手。只是我觉得吕掌柜与他接触那么久,总会有些线索,可能一时还没想起来,不然我们明日再去问问?”
“也只能如此了。若茗,要是查出来是哪家盗版,你准备怎么办?”
若茗愣了,想了半天摇头笑道:“瞧我,慌里慌张来追查这么久,竟然从未想过这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爹爹的主张吧。”
端卿道:“依我看,对方未必是无名小卒,若真要闹到官府,咱们未必能讨回公道。所以当务之急,总以早些截住伪书为重。等查到是谁人作怪,再想法子处置。”
“听吕掌柜的意思,那个上家在苏州只与他的铺子有生意来往,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
“但凡做这种事的,必定不会大张旗鼓,但也不会只在一处买卖,苏州这里总共才给了一百多本,难道他大费周折盗出来的书只印了这么点不成?我猜他在外地肯定也有发售,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若茗焦急起来:“那怎么好?我们哪有精力一处一处跑着追查?”
“别急,只要查到这人是谁,我们先去交涉,至于市面上的伪书,发现一处是一处吧,漏网之鱼肯定是有的。”
若茗叹道:“我也帮着爹爹做了几年买卖了,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
端卿沉吟道:“跟吕掌柜谈过之后我一直在想,那个上家行踪如此诡异,多少有些不合常理,除非他专一做盗版买卖。”
“我也想过,要是偶尔盗一两本,应该用不着这么小心谨慎。线索还在吕掌柜身上,他既说了合作这么多年,总不可能一点不知内情吧?我怀疑他也进过仿冒别人家的货,因为怕招惹麻烦,所以没有跟我们说实话。”
端卿点头道:“对,我也是这么说。所以明天还要好好问问他,多套出点线索来。唉,如今还是没什么头绪,我还担心即使找到那人,这事情仍然难以解决。”
“为什么?”
“盗版这事,怎么说呢,官府虽然有明文禁止,但却从未提过怎样责罚,即便我们找到那人,想把他治罪或者让他赔偿什么都很难,尤其担心的是对方财大势大,那样连讨个公道都十分艰难。”
若茗到底未曾到外面历练,将信将疑问道:“既然官府禁止,总会替我们说话吧?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们胡作非为?”
“许多事不是有理就能行的通的。比如这个上家,如果他不是附近一带的商人,你要怎么打官司?难不成千里迢迢到他家那边守着?这功夫跟精力怎么搭的起?”
“可以在昆山打官司嘛!”
端卿笑道:“他一来不是昆山人,二来这种事又不是作奸犯科或者人命官司,官府不会放在眼里的,多半会把他交由原籍处置。他回了家就到了自己的地盘,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官司绝不好打。再者,真要闹到官里,咱们即使占理也难免脱一层皮,如今什么事跟官府沾了边,就只有花银子的份儿,说不定最后一算比让他随便盗印损失还大。”
若茗几曾接触过官场上这些说不得的黑暗面?听来不免刺耳,踌躇道:“那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不能给自己讨回个公道?”
“有些话我原本不想说,只是如今你家里都要你出头打点一切……怎么说呢,如今早已不是清平世界,所以你万事都要多留些心眼,不要硬碰硬。你一向耿直,但如今的世情,坏人未必得恶报,许多事私底下都有一套见不得光的勾当,就拿这次盗版这件事来说,明明对方财力实力都有,为什么不肯自己想法子赚钱,非要盗用别人的东西呢?一来是官府疏于管理,二来那人想必也有些来头,知道这种事情全在为官的决断,所以有恃无恐。若茗,你从小接触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尔虞我诈的事见的多了,可你要知道,官场其实如商场一般黑暗,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将希望寄托在为官者身上。”
若茗蹙眉道:“这点我从未想过,以为只要找出盗版的人,其他问题都迎刃而解呢。以你的意思,最好不要惊动官府,私下里解决?”
端卿顿了一顿,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好怎么办,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叔父的脾气十分率直,万一这事情查清楚却又办不了,难保他不上火动怒,若茗,你记得一定要劝他息怒,没得白气坏了身子。至于其他,慢慢托关系找门路,慢慢想办法,如今官府里没有过硬的靠山,许多事都只能忍一口气,也都是不得以之举,还是要自己想开些。”
若茗的印象中,端卿一向是为人端方的君子,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处处谨慎持重的。从未想过因为这么一件事,会引出他如此多的感慨,更未想到他这样的谦谦君子居然对官场的阴暗面如此了解,一时恍惚起来,只觉眼前的并非自己从小熟识的玩伴,而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端卿见她不说话,以为是心有感慨,便也不再说,默默陪着她走了一程,忽然听见她笑说:“哥哥,怎么觉得你变了好多。”
“哦?我并未觉得跟从前有什么不同啊。”
“从小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最正直、最讲道理的人,没想到一年不见,”接下来的话不知该怎么说,踌躇了半日,方道,“我也不知道了,总之跟以前很不同,人情世故上更老练了。”
端卿苦笑道:“这也是不得已。有件事我一直未对人说过,去年在京城,我曾慕名拜访过左光斗大人,承他青眼相待,在他府里盘桓了几日。那几日,我每天见他深夜不眠,四更即起,为国事操劳奔波,然而又怎么样?在朝堂上孤掌难鸣,到家中只有几个门生相互慰藉,而那些尸位素餐,只求自足的,反而个个脑满肠肥,悠游闲适。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知道,如今的世界,若心里只有公理两字必定处处碰壁……但凡遇事,还是多往坏处打算好些。”
若茗不知该如何回答,叹道:“哥哥长成大人了呢。”
“难道你还是小孩子?总有这么一天,忽然会发现书本上没有的东西,领悟到世态炎凉。”
“那我宁愿再糊涂几天吧。”若茗正说着,忽然想起一事,惊呼一声道:“糟糕,今天忘了去拜访那位道姑,忘记看茶花了!”
端卿忍不住笑了。看她平时一副成熟干练的模样,到底还是小孩心性,也好,有我在一日,外面的风雨就让她少受一日吧。(
头绪Ⅱ
第二天到市面上走了半日,并未再发现相同的盗印书,越发印证了先前的推断,看来吕掌柜的上家在同一个地方,还真就只找一家书肆代卖。
将近中午时到吕掌柜铺中,吕掌柜正在店内照应,见他们来了,老远迎出来笑道:“两位今儿有空来转转?”
端卿道:“书的事,等我们回去后立刻派人给你运送过来,我写了张条子给你留着,也好是个凭证。”
吕掌柜嘴里说着“不用”,手里却赶紧接过,定睛一看,见写着“欠茂源书肆《喻世明言》七十二本整,近日补齐,立此为据。叶端卿”,顿时笑起来:“真不用这么麻烦,小老儿信得过两位。”
端卿道:“钱款往来,还是写清楚比较好,免得你悬心。”
吕掌柜满心欢喜,贴肉将欠条收好,又让进屋奉茶,若茗道:“我还有一事想问问老板,望老板知无不言才好。”
“尽管问,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上次你说的那个上家,在苏州是不是只给你一个人发书?”
“对,这是他头一回就给我讲好的。”
“除了我们的书,别的仿冒书你以前见过吗?”
吕掌柜迟疑了一下,尴尬笑道:“这个,这个,你们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了,确实有过,但我没收,这回是头一次接下来,没想到就牵出这么一堆事。”
若茗明知他说的不是实话,也并不点破,只是笑道:“这就是不打不成交,不然怎么能和老板交上朋友呢?如此看来,你那个上家倒是惯做这种事,怪不得处处小心,连名字都不肯说。只是吕掌柜,你这样的实在人,千万要留神,他如此处心积虑,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难保不往你头上推,千万别被他栽赃牵连了才好。”
吕掌柜听她夸这么说,乐滋滋答道:“哎哟,我确实是个老实人,要不苏州这么多铺子他怎么单单选中我呢?还不是老实人好骗,容易说话嘛!不过我也不傻,总是要留点后路的。”
端卿赶紧道:“是,凡事谨慎为妙,防人之心不可无。”又装作无心的样子对若茗道,“吕老板为人实在,头脑却是极聪敏的,不然生意怎么会做的这么有声有色?妹妹尽管放心,吕老板这么有经验的人,绝不会被那人骗的。”
吕掌柜呵呵地笑起来:“要说聪敏到谈不上,不过我也留了一手。有一回我看见他雇船,就给了船上的伙计几两银子,要他帮忙看这人去哪儿,回来说是往无锡去的,从太湖上走,下了船刚卸完东西就有人从城里来接,后来那伙计偷偷跟着瞧了瞧,见他们都进了无锡城里头一家铺子。有这个把柄在我手里,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端卿心中暗叫一声好,又道:“话虽如此说,到底又要有所防备,有个凭证才好。”
“我这里有他留下的一个图章……”吕掌柜说了半句,猛然意识到已经透露太多,赶紧打住,“其实也没什么,我从来没做过亏心事,怕他做什么!只有你们这事,是我一时行差,你们不追究,我老头儿感谢你们,从此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若茗笑道:“吕老板客气了,都是互相帮忙,我们也正在苏州物色合适的店铺帮着卖书,有你这样老成的人,我们无不放心的,还要多谢你呢!”
三人有闲话片刻,看看将近饭时,赶紧告辞,吕掌柜虚留了几句,亲自送出店外。
两人往客栈走着,一路议论道:“这个上家根底在无锡的可能性很大,只是不知道吕掌柜手里的图章是什么样,有没有明确的线索?”
雅文吧
端卿道:“我们初次跟吕老板打交道,他肯定不会和盘托出,慢慢来吧,等以后混得熟了再问,应该还能挖出些内幕来。”
若茗笑道:“你现在也狡猾了,刚才尽拿好话套着他往外说。”
端卿笑笑地看着她,道:“你难道不是?可见大多数人都是听见好话就飘飘然,不知觉把事情全吐露出来了,以后你要是夸我,我就要留心防备了。”
若茗扑哧一笑:“鬼话,你又不是外人,我套你的话干什么,也值得你防备的?真真好笑。”
“万一呢?”端卿与她相处时总是心情愉悦,不禁大笑起来。
若茗假意嗔道:“哥哥真是的!人家实心实意待你,你却在心里防着我,今后再也不信你了!”
两人说说笑笑,不觉便到了客栈,因为今日无事,遂叫上豆丁到市集上捡些未见过的新鲜吃食饱餐了一顿,之后沿着护城河散步,意欲到前日那处赏茶花。
若茗一心一意与那个道姑结识,因此走的极快,想到不多时就可见到那道姑,心情十分轻快,孰料来之门前,“邀云伴月”的匾额依旧光鲜如昨,黑漆门扇却双扉紧闭,寂无人声。
三人在外站了多时,只盼有人出门搭话,不想唯有左右的行院人家不时有穿红这绿的姑娘嬉笑着探头来看,这两扇门却始终未曾打开。
到最后若茗沉不住气,大着胆子上前,扣住门上双环敲了几下,高声叫道:“有人在吗?”
半日方听见步声细碎来至门前,吱呀一声开了门,一个容长脸面,细眉星目,缁衣布帽的尼姑现身门内,轻声道:“几位有什么事吗?”
若茗一愣,怎么又成了尼姑?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前日经过贵宝地,一位着道装的姐姐邀我们进来赏花,所以今日冒昧打扰。”
尼姑恍然点头道:“哦,原来是松云妹妹的客人。只是不巧,她一早已经走了。”
“走了?”
“对,松云妹妹只是途经苏州,暂时在此停留,今日一早就乘船走了。”
三人均是大失所望,又有几分疑惑好奇,端卿便道:“如此就不多扰了,多谢师太告知。”
“不妨事,等松云再来时你们再会吧,阿弥陀佛。”尼姑说着关了门,听听走远了。
三人兴味索然走在归途,均是迷惑不解,怎么烟花地里又是道姑,又是尼姑?互相称呼又是姐姐妹妹?这个叫松云的,一大早去了哪里,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呢?(
头绪Ⅲ
第三日一早便去思齐找赵五,又怕太早了显得如同讨债一番,便在附近的茶棚里逗留了一会儿,这才往铺面走去。老远就见赵五在门前左顾右盼,一见他们便小跑着过来,道:“怎么这会子才来?我等了好久了。”
端卿笑道:“太早怕扰了您老人家。”
“不碍事,我昨天就想找你们,又不知你们住在哪儿,只好苦等。通达的朋友帮我看了,说有六成可能这墨是他们的,但也说不准。”
若茗略有些失望,轻声问道:“如此说来这事还得再去别处查访?”
赵五道:“是这样的,我们思齐发的货,都是兑好的墨汁,里头掺了我们自己做的油跟香料,所以我们活计闻闻看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货。可是通达卖的是整块墨,买家回去了自己现调制,方子都不一样,他们也不好辨认,只说成色有些相仿,有六成可能是通达发出去的货。”
端卿忙道:“多劳先生费心。既这样,我们再从别的途径查查吧。”
赵五道:“我觉得差不离,只要这盗版的人在苏州附近,就离不了我们两家的货,不是我们思齐的,就是他们通达的。我还特地问了,通达的货在吴县、常熟、无锡三处销的最多,这三处的大作坊也不少,你们就往这几处下功夫,大约是个路子。”
若茗心中一动,又是无锡?看来这地方倒要加意探查。
端卿所想与她相同,见赵五热心豪爽,心内十分感激,深深一揖谢道:“多谢五哥!萍水相逢承您如此帮忙,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
赵五慌忙扶住他,笑道:“客气什么,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我就认你这个兄弟,既是好兄弟,又谢来谢去做什么!以后你们再到苏州,记得来看看老哥就好。”
若茗知道赵五不是贪图小利之人,只是承他如此多情,怎好一点儿表示也无?思忖了一会儿,悄声对端卿道:“上次你来买纸张,最后可放定了没有?”
“已经定下了,还未付账。”端卿猜到她是想从思齐买纸,悄声道,“那家是你爹爹的老客户,断不可反悔的。”
“我知道。只是你定下的是加印的纸张,咱们跟着还有两部书,纸张肯定还是要买的,依我看就在思齐定下了,也算是一点心意,谢谢老哥哥。不但纸张,就连颜料等物,也可以从这里订的。”
行里的规矩,谁人谈成的生意,老板定然要抽一部分利润给他,端卿也正在盘算如何报答赵五的恩情,见她已经筹划妥当,便道:“极好,就怕他不肯应承。”
若茗想想,道:“五哥,承你帮这么大的忙,我们感激不尽,只是还有一件事要求您,我都不好意思再麻烦了。”
赵五连忙道:“有事尽管说,别跟我客气。”
“我们这次来,除了查这件事意外,还要采办些纸张,只是苏州这边几家货栈都去了,却一直未曾谈妥,不知五哥这边行情怎样,存货多不多?若是都合适,我们就想劳烦五哥在思齐给我们定一批纸张,要的比较急,大概半个月内就得送到昆山。”
“纸张没问题,思齐是苏州最大的货栈,存货应该够的。价钱我找找那边的头儿,给你们优惠些,总不会让你们吃亏。”赵五说着说着,忽然警觉起来,“你们该不会是变着法子想给我塞钱吧?那就算了!我拿你们当朋友,真心实意帮忙,你们要是跟我客气,我可没脸再跟你们来往了!”
端卿与若茗相视一笑,一齐说:“五哥想到哪里去了!不瞒您说,《喻世明言》之后还有两部书要印,印量又大,我们惯常进货的那家供不上,我们为这事着急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五哥就帮我们这个忙吧!”
赵五将信将疑:“当真?”
“千真万确。前一次我就是来这里采办纸张的,不但苏州,连太仓我都去过,还是没有凑齐,五哥要是不肯帮我们,我们只好再去别的地方跑跑看了。”
赵五连忙道:“要是你们真有困难,我肯定要帮的。这样,我带你们去找管纸扎的,要什么成色的货,要多少,什么时候发货,你们好好谈,我不管这事,也不大懂,拼着老脸帮你们说说价钱就行。”
此话正中若茗下怀,笑道:“那就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了,多谢五哥!”
赵五果然带了他们去里头找了管事的人,将诸事一一谈妥,价钱也十分公道。若茗随身带有银票,便先压了头款,约定等货送到昆山后将尾款全部结清。
又邀赵五吃饭时,赵五推辞铺子里忙乱,死活不肯出去,只得罢了。两人依依不舍告辞,一路上感念赞叹不止。
下午又在城中走了一遍,仍未见到盗版书,这才放心深信,那人在一处只找了一家销售商人。只是如此一来,对方的势力却比想象中更又强大几分,即便他只翻印了两千本,一城之内给一百本,却又得多少地方的书肆与他往来,这又是多大的一份势力!
将晚时收拾了行装,预备翌日一早启程返昆。闲谈时说起此行的收获,端卿道:“这趟出来,让妹妹受累了,原该是我一人来处理,连累你奔波几天。”
“哥哥太见外了,原本就是两家的事,我怎么能袖手旁观?何况诸事都推给你,将来你去做大事了,我又该找谁?”
“做大事?我能做什么大事,你这是取笑我了。”
若茗歪着脑袋笑道:“哥哥雄才大略的,难道在书坊混一辈子?自然等朝廷清肃了便要为官做宰,替百姓主持公道呢。”
端卿不由得也笑了:“果然是取笑我,我早将功名之心淡了。”看看时辰不早,便道,“妹妹早些歇着吧,明日一早我来叫你。”
若茗送至门口,忽见端卿回过身来,迟疑着问道:“这趟一起出来,我没让你讨厌吧?”
若茗诧异道:“这是怎么说!”忍不住扑哧一笑,“倒叫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端卿微有些脸红,讪讪道:“哦,那我回去了。”紧走几步,直到她看不见的所在,才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使劲跳了起来。(
二十九 风波Ⅰ
若茗回去后见到父亲,虽然清减不少,精神却比先时好了许多,原来闵柔的症候已经请大夫确诊,果然是喜脉,这一喜非同小可,林云浦登时将先前的郁闷一扫而光,一心一意做起抱儿子的美梦来。
若茗将苏州的情况一一回禀,林云浦对赵五十分有兴趣,连夸若茗这朋友交的不错,又道:“如此说来,无锡那里倒是大有文章,不然你去问问余天锡,让他帮忙打听打听?”
若茗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一套说辞,此时趁机道:“老托人家帮忙也不好,何况书坊里的详细情形他也不大了解呀。我看不如我自己去一趟,左右端卿哥哥也是要去的,有人陪着岂不两便?”
林云浦笑道:“好你个鬼丫头,借机就要出去游荡,这可是公事,一点马虎不得,我看你就算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比较好,那边实在不行就我去吧。”
“每次都说我眼界不广,每次又都不让人家出门!”若茗拉着父亲的袖子撒娇,“爹爹,人家从小到大就没出过门,什么事都是道听途说的,就算女儿生的千伶百俐,没见过市面到底也上不得台面啊!万一哪天要我出去谈生意,我连东南西北都摸不着,岂不是给你老人家丢脸了?”
林云浦笑道:“咱家还有你爹操心呢,不用你到处奔走,至不济还有端儿呢,你安心在家照看就行了。”
“端卿哥哥又不是咱家的人,你也不能老央着人家给咱们办事呀!”
“谁说不是咱家的人?”林云浦一高兴,差点将事情吐露,想想究竟不妥,遂改口道,“你叶伯伯的儿子跟我儿子是一样的,何况咱两家现在也是搭档嘛!”
“也不止要去无锡呀,附近的州县像太仓、吴江、常熟、望亭都得去查查,我觉得那边也会有卖盗版书的地方,说不定能得到确切消息呢!这些地方总不能也让余天锡帮忙去走动吧?爹爹,你就依了女儿吧,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走,又安全又热闹,还能把正经事办了,哪点不好?非要巴巴地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闷也闷死了。”
林云浦心情不坏,因笑道:“你哪里是去干正事?分明是想出去玩,好吧,等我想想,跟你娘商量一下再说吧。”
若茗听他如此说,便知有五六分把握,喜滋滋说了句:“多谢爹爹!”欢快的便如一只小鹿,一步三跳蹦了出去。
此时叶水心已经看完了全本的《醒世恒言》,派人送至林家,林云浦闲来已翻过大半,他因盘算着打发若茗去无锡,着急将诸事在若茗走之前打点妥当,因此这几日若茗比平时又忙上十分,一边检点《喻世明言》加印的事,一边又要吩咐《醒世恒言》雕版开印,所幸有了前一本书的经验,第二本轻车熟路,倒也还称得上顺利。
这天思齐的纸运到,若茗清点了数目,将尾款付清,又命人带思齐押车的师傅去吃酒,林云浦走来道:“我已经把开始说好的酬劳给冯梦龙了,此外还添了不少,这笔买卖咱们书坊赚了,也不能让写字的白辛苦一场。”又道,“我看他的样子,十分着急要回去,行李都打点整齐了,刚问了他,说是《警世通言》要再等三四个月才能得,这段时间要弄一个什么《情史》的小说集子。”
“哎呀,早听他说了,一忙起来就忘了告诉你了。我觉得咱们大可以连《情史》都定下来,冯先生的文字我是极信得过的,必定大卖。”
“我也这么想,只不过听他的口气,现下还不准备将这书交给谁做。我想是不是他打算自己掏钱刊印?你叶伯伯倒是无可无不可,说给谁做都行,我的意思最好还是他写咱们刊印,两下都省力气,亦且都有盈余。这话我不好明说,你们更熟些,这次出去在路上敲敲边鼓,最好能定下来。”
若茗点头道:“我也赞成爹的主意。冯先生虽写的好,刊刻、发售、联络这些事从来没做过,乍一上手生涩得很,难免走弯路浪费精力。好吧,我们一路上多谈谈,他最明白不过的,肯定知道怎样合适。”
正在商议之时,忽听回报说余天锡来访,林云浦笑道:“肯定是找你说出去的事,我就不见了,你跟他说吧。”
若茗迎出去,果然天锡见了她便压低声音问道:“你那事怎么样了?叶兄真不够意思,一点忙都不帮的,要不然我跟冯兄再有说游说?”
若茗笑道:“虽不敢说十分有谱,但也有七八分把握了,我爹爹虽未放定,却已经松了口,多谢余凶挂念。”
“如此大妙!”天锡拍手道,“我家里又来信催呢,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捡个好日子赶紧上路吧!”
“这么急吗?”若茗想起自己犹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有些踌躇,“我大约不能直接过去,书坊有些事还需要到附近的州县像太仓、常熟这些地方走一遭,若是余兄着急,不如你和冯先生先走?”
“你们家在这些地方也有买卖吗?好吧,大不了我陪你走一趟,总不能把你撇下吧。”天锡想想又说,“你可真是个大忙人,昆山这一摊事忙不够,好容易出趟门还是这么满打满算的一箩筐事情吗?”
若茗想到查访盗版的事还要请他帮忙,索性直说:“要不是书坊有事,我还未必出得去呢!是这样的,冯先生这本书,不知被哪里的无良书商翻印了,如今正在附近的州县卖呢,我前些天去苏州就是为了这事,亏得还得冯先生的老家①,居然先有了伪书,然后才见到真品。”
天锡诧异道:“有这等事?真真匪夷所思!冯兄还不知道吧,知道了肯定要气坏了!可查到什么头绪没有?”
“正是没有头绪,所以我爹才答应我出门再查。如今看来那做伪书的一处只联络一家书肆代卖,苏州那家已经安置妥当了,接下来就看望亭等地的情况了。”
“无锡那里就交给我,必定还你一个公道!”天锡自告奋勇。
“正为了这事要求你呢,”若茗笑道,“我们从苏州那边得了一个线索,做伪书的极可能在无锡有落脚点,这次去希望叶兄帮忙彻查一番,找到那人才好。”
“没问题,都在我身上!”天锡一口应承下来。
注①:长洲隶属苏州府,故而说苏州是冯梦龙的老家。(
风波Ⅱ
黄杏娘得知女儿远行,虽有些不大情愿,然而听说有端卿陪着,又觉得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所以并未提出什么异议,反倒主动帮着收拾行装,又命豆丁跟着出去,一路照顾饮食起居,绣元虽满心想出门,也只得徒自羡慕罢了。
书坊诸事料理已毕,这日若茗将账目等与账房上交割清楚,回家后正欲向父亲禀报,却到处找不到人,后来直到黄杏娘门口才听见林云浦的声音,正要进去,忽听见林云浦道:“凌琴默的事,我都跟老叶说了,他虽然没利索答应,看样子也有些活动,你先收拾预备下住处,等人来了也不至于慌张。”
若茗乍然听见琴默二字,瞬时想起之前画像的事,不由得停住脚步,站在窗下侧耳倾听。只听见母亲道:“我总觉得不太妥当……你还没跟人家姑娘说好吧?”
“她那脾气倔的要命,一时半会儿说不好,我也不想去碰这个钉子,就让老叶跟她说。”
黄杏娘沉默半日,方道:“叶家那里,未必见得答应吧,何况那姑娘自己也不愿意。做什么非要把人弄到咱家来呢?”
若茗只觉得心内一凉,怎么,要把琴默弄到家里来?难不成爹爹又想娶亲,娶琴默?
跟着听见林云浦不耐烦道:“跟你说了什么你只管办就完了,那姑娘答不答应自有我操心,又不让你去说合,你左一个不妥当右一个不好办尽支吾什么!”
黄杏娘声音虽低,却透着不满:“你跟她非亲非故,做什么非要把人弄到自己家里?何况她现在跟着叶老爷学艺,你又教不了她,总不能让叶老爷天天往咱家跑吧?还是让人家姑娘天天往叶家跑?”
“你怎么知道我跟她非亲非故?说不定我俩的渊源比你们还深的多呢!你别再说了,赶紧把屋子收拾出来,我去找老叶活动活动,总之要把人带到咱家住。”
“人家一个年轻姑娘,怎么好糊里糊涂住到咱家?”
“你到底办不办?什么叫糊里糊涂?万一我高兴起来,娶了她也说不定!”
黄杏娘未曾做声,若茗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快步冲进屋子,恨道:“爹爹,怎么又对娘说这些混账话!”
黄杏娘当先反应过来,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斥道:“你胡说什么!哪有在你爹跟前大呼小叫的,赶紧回你房里吧。”
林云浦见是她,顿了一顿,道:“你出去,我跟你娘说话,你小孩子别瞎掺和。”
若茗挣脱母亲的阻拦,急急道:“爹爹,左一个姨娘右一个姨娘的,你难道就不厌烦?天天在人前头说是为了后嗣,如今三姨娘也有喜了,怎么又想起娶妾,而且是琴默?她才多大年纪,跟我差不多少吧?爹爹,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尊敬你,爱戴你?”
“茗儿!你赶紧出去!”黄杏娘吓坏了,也顾不上捂她的嘴,连推带搡,只想赶紧把这个惹祸的小东西送走。
林云浦瞪着眼睛怒视了她半日,方一字一顿道:“我懒得跟你说!你又知道什么,就敢在这里瞎嚼蛆,谁家的闺女像你这么泼皮放肆!”
“又有谁家的爹爹像你一样一味渔色!琴默好端端一个女孩儿,你怎么就盯上她了,难道因为她长得像五姨娘……”
若茗一语未了,“啪”一声,脸上已重重着了一巴掌,林云浦吼道:“你居然敢这样说我!混账!混账!”
黄杏娘只觉眼前一黑,赶紧扑在两人中间,凄声道:“老爷,你就消消气,原谅茗儿年纪轻不懂事吧!”
若茗从小到大从未挨过父母一指头,林云浦刚才那一下又急又重,登时觉得脸上火辣辣起来,心里瞬时凉了半截,哽咽道:“爹爹,你打我,你为了这种事打我!”
林云浦刚刚也是怒火冲了卤门,一巴掌拍出去顿时清醒不少,见若茗白皙的脸上几个鼓鼓的指头印,立时后悔起来,只想拉她过来好好抚慰,却见她气愤愤站着,一点儿没有服软的意思,不觉又恼怒起来,遂说道:“怎么,你不服?你也是从小念过书的,你见谁家的儿子女儿敢对爹爹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若茗恨道:“不错,我念过书,我也从未见过谁家的老子娘要娶跟女儿一般大的姨娘!”
“你……”林云浦气得浑身发抖,半响方嘶哑着声音道,“谁说我要娶她?你听谁说过??你自己瞎猜,倒给我扣上一顶好色的帽子,你真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我瞎猜?我方才明明听见你说要娶琴默!”
“茗儿!”黄杏娘赶紧将她搂住,柔声道,“委实是你听错了,你爹爹只说那姓凌的姑娘身世可怜,想把她接到咱家来住,并没有别的意思,茗儿,你快给你爹爹陪个不是,让他消消气,你看你把他气成什么样了。”
若茗此时先入为主,哪里肯相信母亲的解释,只当她迫于父亲压力,替他粉饰,因又道:“你们不用哄我,我都知道,打前些日子我看见爹拿着琴默的画像我就该猜到了!可笑我那时候还真以为那是爹的故人,没想到你居然又动了娶妾的念头!你让三姨怎么想,你让娘怎么想?可怜她一辈子辛苦,还要年年替你张罗娶妾,迎进来一个又一个新人,自己孤苦伶仃,夜夜独守空房!”
黄杏娘根本不知道画像的事,听若茗一说,惊诧不已,顿时也疑心起来,照林云浦的脾气,娶妾并不是意外之事,难道他早看中了琴默,故意托辞,要先将人弄过来不成?
其实林云浦心内绝无娶妾之意,寻思着接琴默到家,无非是想从她口中问出凌茗下落而已,谁想到因为一句娶她的戏言,竟闹出这等误会,眼见越描越黑,恨得咬牙,厉声道:“林若茗,你越来越放肆大胆了!且不说我怎么想你不知道,便是我果真那么想,也轮不到你管,你也管不着!黄杏娘,你好好给我教训教训你的乖女儿,别忘了不多久就是要嫁人的人了,别让她出去给我丢人现眼!”说完,一脚踢翻凳子,气愤愤走了。
林云浦走出许久,娘儿俩依旧无语相望。若茗先时觉得脸颊生疼,忍不住有些眼泪丝丝,到后来忽觉父亲如此心硬,激起了一腔不平,反倒不觉伤心。黄杏娘则刚好相反,原本未想过丈夫再次娶妾的可能,经女儿一提,倒越觉得可疑,不觉伤心垂泪。
又过了许久,李才家的怯怯掀开帘子一角,偷望了一眼赶紧又退出去。黄杏娘赶紧抹去眼泪,勉强笑道:“茗儿,你快去给你爹爹陪个不是,你果真冤枉他了,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信!他这念头动了不是一两天,我只恨他为何如此心硬,丝毫不念夫妻情分,尽要你受委屈!”
“别说了,你误会你爹了,他只是可怜那姓凌的女孩子,想接她到家好生过日子。快去给你爹爹陪个不是,别让他把身子气坏了。”
若茗摇头道:“我不去。娘,你别伤心,有我在呢,我决不让你受委屈。”
黄杏娘含泪带笑望着她:“傻孩子,娘好好的受什么委屈呢?你别瞎说了,快回去洗把脸,看你那狠心的爹,下手这么重……”(
风波Ⅲ
若茗自那日与父亲闹翻之后,几日来总未开口说话。林云浦也恼她冤枉自己,又气她不肯服软,遂也冷冷不发一言。这几日林家气氛如同冰窖,父女俩相见浑如未见,就连爱玩笑如乔莺儿也不敢在他们跟前多说一句。
只是看看便到了若茗约好出行的日子,两人心内都犹豫起来,难道便要这样一别许久吗?
临行前一晚,若茗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向父亲认错,谁知来到书房,却未见到林云浦,等了又等,直到晚饭时节,仍未见他进门,只得怏怏去了。
只说吃饭时便能见到,谁料饭桌上也不见人,问了才知今夜有应酬,出门去了。黄杏娘低声道:“下午你爹在你房里等了半个时辰,意欲跟你说说话,也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
若茗苦笑道:“果然是两岔,我在他书房等他呢。”
翌日一早,几个年轻人在码头会齐,天锡等人出惯了门,简简单单几个包袱,带着书童就走,叶林两家却都是父母亲自送至水边,叮咛嘱咐,生恐路上有一丁点儿闪失。
若茗见到父亲,心内百般舍不得离去,红着眼圈道:“爹爹,那天是我错了,太过放肆,爹爹别往心里去,原谅女儿吧。”
林云浦也红了眼圈,低声道:“傻孩子,爹哪里会怪你?我一直后悔不该打了你,都是爹脾气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爹爹说的是哪里话?做父母的教训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平时太过任性了,动不动便招惹爹爹生气,以后我一定改过,再不让爹爹生气。”
林云浦摸着她的头发,长叹一声道:“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又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不管你三姨生的是男是女,爹最疼爱的都是你,你娘那里,爹也会好生对待,绝不让她委屈难做。”
若茗一下便掉下泪来,勉强笑道:“爹说的是什么话?让女儿何以自处呢?难道女儿就是那样小心眼,见不得家里人好吗?”
“好孩子,我知道你一向最为家里考虑了。过去爹总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贪念不足,这几****总不理我,爹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这才明白无论咱家有多少孩子,始终还是你最懂事,我最疼的,始终都是你。茗儿,爹都想通了,今天告诉你一句准话,无论你三姨生的是男是女,爹都不再娶了,命里有时终须有,我就不信老天要我林家绝后!”
若茗再没想到父亲说出这种话,倒像是特地对自己做一个保证,又是感恩,又是为难,柔声道:“爹爹,都是女儿素日任性,让你为难。其实爹的事爹做主就行,我根本不该插手……”
“唉,这些就别说了,我也想明白了,你说的对,这么大岁数了,放着身子不保养,还打那份主意做什么!况且你娘这些年一心一意为咱家操劳,我非但不能体贴,反倒一直冷落她,真是糊涂啊。茗儿,你只管放心出去,书坊里有我照应,你娘那里也有我呢。”
若茗含泪点头,又听他说:“你头一回出门,又一去那么久,你娘在家肯定挂念,闲时多捎几封信回来,别让我们担心,行吗?”
若茗含泪道:“都听爹的。”
天锡临风站在不远处观景,影影绰绰听见若茗父女对话,开始只道是寻常临别叮嘱,后来又听见说什么娶妻生子的,心里好奇起来:怎么这家做爹的跟女儿说这些?
看看将要出发,若茗低着头,一边拭泪一边上了船。天锡凑过来,笑道:“舍不得家里吗?快别伤心了,很快就回来了。”
若茗勉强笑道:“我知道,只是从来没出过门,一时有些舍不得。”
“我头一回出门是到北边念书,那时候才十四岁,别提多难受了!在门口足足赖了一个时辰不肯走,最后我爹生气了,拍了我一巴掌,我就气呼呼地上路了,”端卿笑道,“现在想来,多亏那一巴掌把我撵走了,不然一辈子守在家里,能有什么出息!”
“我们这里乡下有句俗话,说‘男儿放养’,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正是这么说!”天锡笑呵呵道,“你也不要讲什么男人女人的分别,在我看来,你比许多男人都能干,早该出门闯荡一番,开阔眼界,那时才另有一番大作为呢!”
若茗低头笑了笑,道:“真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我有那么能干吗?乡下丫头,略识得几个字,知道一些生意上的琐碎事罢了,这一辈子大约也就是在这方寸大小的地方消磨到底,比不得你们,能有出什么大作为呢!”
天锡听她说的丧气,诧异道:“从来没见过你这样颓丧,是怎么了?女子又怎样,怎么不能有大作为?即便是书坊这点事,若是全世上的人都买你家的书,读你家的书,难道不算一桩大大的成就?难道就不算是大有作为?眼下不说别的,就拿我来说,真要把你家那些事给我,我就傻眼了,一些也不会。就算是叶兄那样的才识,也不过跟你持平,可见你有多厉害!快别丧气了,打起精神,一路上有许多好风景、许多有趣的事等着你呢!”
若茗见他兴致如此之高,不觉也被感染,稍稍淡了离别的伤感,笑道:“跟你说话,总让人觉得世间无不可为之事,若人人都像你这样鼓舞振奋,又该是如何一番景象呢?”
说话时船已离岸,远远见林家夫妇不住摆手送别,天锡笑道:“伯父伯母看来是非到看不见不肯回去了。我们家就不一样了,每次我说出门,拿起包袱就走,我娘顶多吩咐一声路上当心,有时候连送都不带的。”
“也是你行事稳妥,家里人放心的缘故。”
天锡拍手笑道:“哪里是这个缘故!只因我父亲眼里,男人只有在外闯荡才算有作为,我娘耳濡目染这么多年,早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巴不得我天天在外头才显得有能耐呢!我爹既这么说我,自己也身体力行,为官时不带家眷,辞官后四处游学,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我在家时还有人陪我娘说说笑笑,我出了门她只在家养草种花,亏她耐得住寂寞!”
正说时端卿走过来道:“你们说什么这么高兴?若茗,坐船还习惯吧?”
若茗含笑答道:“还好。”
冯梦龙笑呵呵道:“他们年轻人凑在一起偏有那么多话说,把我晾在一边多时了,叶兄弟,咱俩一拨儿,让他俩自说自笑去吧,咱们也不理他们。”
端卿笑着点头,见他两个犹自说的热闹,于是在旁静静听着。水面上微风吹来,看看轻舟已穿过几许港汊。(
三十 太仓Ⅰ
一行人先到太仓,离船上岸,意欲在书市上走动一遍,如果没发现盗印书,再走水路到吴江查访。
此时虽已出了梅雨季节,然而太仓的天气,一年中有半年时间汪在雨里,幸好都是蒙蒙细雨,非但不添麻烦,反而另有几分情趣。
端卿谨慎心细,眼看若茗和豆丁只顾欢喜着出舱,一件避雨的器具都没拿,慌忙从行囊中掏出一把油竹伞,快步上前,只要递过,却见天锡也奔出来,笑向若茗道:“我最喜欢这种天气了,说是下雨,却又若有若无,走的久了肩上沁凉一片,颇有些水墨山水的感觉。”
若茗回头笑道:“亏你怎么想的出来,打湿了衣服也能说成是水墨山水!不过我也喜欢这种牛毛细雨,即便下足一天也不见地面上泥泞,唯觉花草树木都在雾中,比天气晴朗时又是一种滋味。”
“这话听来真让我有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天锡笑道,“既然你也这么说,咱们就别找伞了,一起漫步雨中如何?”
“好啊!”若茗应声答道。
端卿怔了一下,手里的伞便没有递出去,一言不发跟在他们身后。
豆丁忍不住道:“小姐,你们都说下雨好,那都是因为你们不干粗活,平时不往泥地里走的缘故呢!像我们这些天天忙来忙去的人,最讨厌的就是下雨,好端端一双新鞋,没多会儿功夫就脏透了!”
天锡笑道:“你这小梅香说话还真大胆爽利。罢罢,被她这么一批,咱们都成了纨袴膏粱了。”
若茗抿嘴一笑:“我这丫头别的能耐没见着,嘴尖最快是出了名的,你要尽信她的可有你受的。”
豆丁不服气,撅嘴道:“人家说的是实话嘛,你们又笑我!”
说是查访,然而此时一帮意气相投的朋友聚在一起,又是初到他乡,哪里有心思办正经事?倒先把城镇逛了一遍,虽说在雨里,但街上往来的人依旧络绎不绝,遍地是叫卖新鲜鱼虾的小贩,披着棕灰色蓑衣蹲在青石上,逢人便喊,在小城镇中也算是热闹了。
若茗觉得新鲜,笑向端卿道:“咱家那边很少见这么沿街叫卖鱼虾的呢。”
豆丁抢着说:“小姐你你没出去买过菜,怎么知道在哪儿买这些东西呢?集上当然没有啦,在集上卖要交税钱的,我跟厨房的刘妈去过一回,都在河沿子上蹲着叫卖呢!”
“瞧把你伶俐的,还有什么你不知道?”
豆丁眨巴眨巴眼睛:“反正这些事我都知道,你看吧,这回出门带上我,就跟带了一本黄历似的,管保不会出错!”
说的端卿也笑了,问若茗道:“她在家也这么淘气嘴快不成?”
“可不是吗,我都管不住她那张利嘴。”若茗笑着轻点一下豆丁的额头,“再快嘴我就把你送回去,把绣元换过来。”
“她那么蔫,凡事都得我提醒着才想得起,你把我俩换了,这趟路不定怎么磨折哪!”豆丁昂着头,得意洋洋说道。
这下连冯梦龙和天锡都忍不住笑了,冯梦龙道:“这丫头让我想起《牡丹亭》上那个闹学的春香了,二八妙龄,天真烂漫,真是女孩儿最好的一段时光啊!”
天锡眼睛一亮,呼道:“哎呀,怎么忘了,若茗,我早想跟你说了,《牡丹亭》这个本子妙的很,你们怎么不想着印这个?”
若茗心内一动,也道:“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出戏近来在昆山都传遍了,应当大有可为。”
端卿摇头道:“若是单出一个本子的话,是不是太短了?我们家那个手抄的本子,统共也就百来页的厚度,撑不撑得起一本书?”
冯梦龙接口道:“你们不是挺会做绣像的吗?大不了多加些图,看着也就光亮了。这样好书不刊印,委实可惜。”
“倒不失为一个可行的法子,只是不知道汤先生肯不肯把书交给我们做。哥哥,不然我们回去后跟爹爹他们商量一下?”
端卿道:“都听你的。”
“干吗还等回去呢?我爹跟汤先生是故交,等到了我家,我求爹给我写封信引荐,然后咱们就去找汤先生,求他把书交给你们做,岂不更好?”天锡跃跃欲试。
忽然听见豆丁叫了声:“小姐,前面有吃饭的地方哎。”
若茗抬头一看,原来是家干净小巧的二层小楼,门口挑着酒旗,匾额上秀气的三个字“四鲜馆”。离饭时尚早,众人未必就饿了,只是见豆丁眼巴巴瞧着挪不动步子,都笑道:“好吧,进去坐坐吃口茶也行。”又道:“这家的招牌挺有意思,只是不知道什么是四鲜?”
进门后店小二招呼着坐了一张大桌,泡了壶雨前茶,冯梦龙问道:“你这里叫四鲜馆,可有什么说法吗?”
店小二笑嘻嘻答道:“几位是外路客人吧?我们太仓在长江边上,本地最有名的吃食就是这四鲜了。一鲜银鱼,二鲜刀鱼,三鲜鮰鱼,四鲜鲥鱼。我家最擅长做的就是这四鲜,另外搭着卖些蔬菜点心,所以才叫‘四鲜馆’。几位远道里来,一定要尝尝小店的手艺啊!”
天锡听他说得热闹,随口道:“那就各样都拣你们拿手的做一份吧。”
小二忙道:“其他几样都好说,唯有这刀鱼是要在清明前后最好吃的,现在过了节令,鱼肉就柴了,各个店里差不多都不做鲜鱼,我们这儿有清明时用糟油腌下的刀鱼,几位客官要不要尝尝?”
“随便吧,你拣好的做上就行了,不着急吃,先摆些果碟子上来,过半个时辰再做饭吧。”天锡熟练地吩咐。
小二脆生生应了句“好咧”,麻溜儿跑去后边吩咐,不多时便摆了一桌巴掌大小的细白磁盘,盛着瓜子、桃杏肉条、糖拌芋艿、火焙鱼干、香卤豆干、鲜藕青李等物,红黄白绿甚是好看。
冯梦龙笑道:“人说‘金太仓银嘉定’,果然没错,随便一个路边小店器皿都如此整齐,看着倒增了不少食欲。”
“长江沿岸历来是富庶之地,没什么好稀奇的,”天锡忽然想到一事,招手命小二过来,问道,“你这里卖书的地方在哪儿?”
小二想了想道:“你出了往西走,沿着河沿子走小半个时辰,到一带挨着水的青瓦房子那边就是了,不但卖书的,卖古玩字画的都在那里,我们这边都是卖吃穿用具的。”
若茗道:“多劳余兄费心!”
天锡笑道:“怎么如此见外?都是份内事,我能帮的自然尽力帮你,才不枉咱们朋友一场呀!”(
太仓Ⅱ
沿河向西走,果然见到一溜儿临水的青瓦房子,更妙的是这些房子排列的横平竖直,屋檐一律向外伸出,远远望去倒像一条青瓦长廊凌驾水上,说不出的雅致清素。
若茗边走边道:“此处借了水的灵气,屋子又建的巧妙,真是一个避静养心的好地方。”
端卿附和道:“果然。所以此处才卖些书本古玩之类,与这景色倒也相符。”
天锡摇头道:“江南楼台园林之妙,此处不过才得一二,依我说既有这一带好水,为何不多建些跨河的亭榭?哪怕多几个拱桥也好。你看这里统共就两座青石板桥,简单无味的很,乍一看虽然清素,看得久了难免腻味厌烦。”
若茗见他眼界颇高,打趣道:“不过是些民居,又没人规置设计的,能够凑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余兄纵有一肚子高见,可惜此处无人识君,只好揣起牢骚,将就看着吧。”
天锡笑道:“被你这么一说,更觉得是我吹毛求疵,过于挑剔了。好,听你的,我且从平常景致中寻一二动人之处,也算不虚此行。”
若茗笑答:“我哪里敢妄自尊大,说你什么呢。只是你看惯了精心布置的景色,偶尔换换视野也不错嘛,大鱼大肉吃惯了,来点子山野小菜,又是别一种情趣。”
“你还说没说我?刚刚那话可不是批评我固执迂腐,只知道人力穿凿的景色好,不懂得欣赏天然格局吗?”
冯梦龙苦笑着望了端卿一眼,道:“他两个再不能凑到一起,偏有那么多话说,又总好像在斗嘴。”
端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抬眼望见一家书肆,忙道:“前面是卖书的,进去看看吧。”
几人鱼贯而入,不久就见到《喻世明言》的普通本和巾箱本,都是林家的正品,问起伙计时,道是近来流行的本子,已经卖出去不少,都是从昆山进的货。
若茗见尚未专门在此兜售,就已经流传开了,十分高兴,端卿也道:“两地隔的近,书贩运输方便,若是常熟、望亭这些地方都能如此,那可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喜事!”
出门时几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冯梦龙更是信心百倍,摩拳擦掌道:“回去得抓紧了时间好好写,早点把三言琢磨出来!”
紧挨着书肆的是卖玉器古玩的,还有几间字画店,走了一刻钟才见到第二家书肆,内中并没有卖《喻世明言》的,但是问起掌柜,一叠声答道:“知道,知道,如今这本书卖的正好,我最近就要去昆山进货呢!”
一连三家均是如此,几人笑逐颜开,天锡更是兴兴头头说:“你放心,无锡那边都在我身上,总要帮你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不辜负你千里迢迢跑去一趟!”
因为高兴,不觉便将原来的目的淡忘了,直到不经意走进一家地段偏僻的书肆,猛然发现架上摆着与苏州一模一样的《喻世明言》,若茗这才一惊:原来盗版果然无处不在!
端卿几个也都看见了,端卿正欲细看,天锡抢先伸手拿住,送至若茗跟前道:“是不是你说的伪书?跟你在别的地方看到的一样么?”
若茗点头道:“一样,看来应当是同一处流出来的。”
天锡顿时勃然,高呼道:“掌柜的,出来!”
正坐在书架后的活计探出脑袋:“客官,我们老板不在,你有什么事?”
“不在?去哪里了?只要未出太仓,就把他给我揪出来!”
活计吓了一跳,慌忙跑到跟前陪着笑脸问:“敢问客官有什么要紧事要找我们掌柜?”
天锡恨道:“自然是要紧事,我想问问他……”
若茗见他就要直言,赶紧抢在头里说道:“我们远道来,有笔生意要跟你们掌柜商议,时间紧张,麻烦小哥去通禀一下。”
“若茗,干吗跟他们客气?”天锡忍不住道,“又不是什么好人,咱们也不理亏,依我说直接到官府理论去。”
伙计紧张地瞪着眼睛瞧若茗,若茗赶紧安慰道:“没事,我们说别的呢,委实是有笔生意要跟掌柜谈,麻烦你找一下。”
天锡犹未醒悟,愤愤地正要开口,若茗赶忙冲他摆手,又悄悄拉他的袖子,他这才闭嘴,犹自瞪了活计两眼。
“掌柜的在家呢,我得去叫他,”伙计见局面不甚明朗,小心翼翼回道,“我这就去叫他,大概得有三四袋烟的功夫,几位等得及吗?”
“没事,你尽管去,我们在此恭候。”端卿忙道。
这伙计转身向另一个看店的毛头小伙叮嘱了几句,撒腿便跑。他刚一出门,天锡就急急说道:“若茗,真是不明白你怎么想的,这种人跟他客气什么?只把他揪过来当面问清楚就是,干吗跟他好言好语的?”
“有句话说得好,温柔天下行得,刚强寸步难行。”冯梦龙笑呵呵接茬,“林姑娘,是这个道理吧?”
若茗含笑应道:“对呀,这事虽然他们理亏,可一来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二来正主儿又不在,对一个小伙计呼来喝去也没用,三来若我们气势汹汹,那老板怕了不肯来了我们可找谁问去?”
若茗一边说,端卿一边微笑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再者俗语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先礼后兵,倒不用跟他声嘶力竭地争辩。”
天锡叹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是文质彬彬,行动都要依礼的,殊不知他们既有胆子公然叫卖伪书,自然有胆子跟你狡辩到底。对这种人,讲理是不行的,首先便要气势上压倒他,再者要在官里有一二熟人就更好了,不怕他百般抵赖,总会让他吐露实情。”
冯梦龙笑道:“你到底脱不了贵公子习气,凡事都要在官府里有人才行,依你这么说,若是我赤手空拳过来,还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不成?”
“若只为了我的事,宁愿甩手由他们胡闹,也懒得跟这些市侩打交道,没得沾一身腌趱气息。但若是为了若茗和冯兄你,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定要竭尽全力给你们讨回公道才行。来时我就想好了,我爹爹的一个同年先时曾任过太仓知州,如今就在此安家,要是有什么纠葛,找他肯定行的。”
若茗笑道:“天底下好象没有你找不到熟人,亏你这么大面子。”
“你是夸我还是骂我?都是为了你呢,在家时我最怕与我爹这些一本正经的朋友见面了,可如今出门在外撇清不得,凡遇上麻烦,只能搜肠刮肚想:从前见过的那个长胡子迂腐老头是不是在这里做官?我去求人家人家肯理我吗?要不要把爹爹搬出来装面子——唉,我为了这个都变成精于算计的市侩了。”
若茗扑哧一笑:“原来都是我带累你了?小女子多谢余老爷大恩大德!”
天锡笑道:“先还叫余兄,怎么一下就成了老爷了?辈分长得好快。”
“凡中了举都叫老爷,何况你省试也在榜首,不叫你老爷叫什么?”若茗笑嘻嘻地一语未完,忽然见一个五短身材,略有髭须的男人来至身前,迟疑道:“原来是位老爷……敢问找在下有什么事?”(
太仓Ⅲ
端卿一瞥之下,便知是这家的掌柜,于是道:“敢问老板贵姓?”
“小姓尤,”老板迟疑着答道,“几位老爷找我做什么?刚五子过去跟我说是要谈生意?”
若茗忙道:“正是有笔生意,尤老板要是方便的话不妨坐下细谈。”
尤掌柜见他们衣冠楚楚,又听见若茗刚说天锡是举人老爷,越发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怠慢,亲自搬来几张椅子,招呼几人坐下,又吩咐斟茶,这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未敢动问是什么生意要找小号?”
天锡便要开口,忽见若茗冲自己眨眼,知道她不肯让自己兴师问罪,只得忍住不说,听见端卿道:“我家最近有一部销的极好的书想在太仓找一家铺子代售,不知道尤老板有没有兴趣?”
尤掌柜忙道:“什么书?小号上的货一般都是话本、传奇和时文,其他种类的很少进货。”
“正是话本,不知道《喻世明言》这个本子老板听过吗?”
尤老板奇道:“我这里不是有吗?前些天才上的货,现如今库里还存着一百多本呢,怎么几位没见到吗?”
若茗未想到他居然直认铺中有这本书,出乎意料之外,不免怔了一下,端卿忙道:“老板这部书是从哪里来的货?”
“从一个行脚商人那里买的,因与他做过两三次买卖,价格都算公道,书也不错,因此又要了这个,说是时下最流行的话本,摆出来以后卖的确实也不错。”
若茗见他说的实在,面上表情也不似作伪,心内诧异道:难不成他竟不知道这是盗印的?
天锡一意认定尤掌柜是故意买卖伪书,只道他装疯卖傻,推诿责任,遂厉声道:“实话告诉你,你推三阻四的没一点用处,还是趁早实说,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书?收了人多少好处?”
尤掌柜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这位老爷,不知你这话什么意思?小号一向本分做买卖,收了别人好处这话从何谈起呢?”
若茗越发觉得这尤掌柜是蒙在鼓里,赶忙向天锡道:“余兄别为难尤老板了,等我细问问。”因道,“尤掌柜,你是诚实人,我跟你直说吧,你这铺子里的《喻世明言》,是无良奸商擅自盗刻的本子。”
“啊?”尤掌柜瞠目结舌,“不会吧?我从他那里买过两三回书了,没听说是盗刻的啊!”
“我们没有骗你,”冯梦龙也道,“《喻世明言》是我写的,交给了昆山林家书坊刊行,除此之外,再未与别家书坊有瓜葛。你这里的根本不是林家的书,不信你问她,”指着若茗道,“这位姑娘便是林家的小姐,特地为了盗刻的事到此地查访的。”
天气虽然凉爽,尤掌柜额上却一下冒出汗来,扎煞两手站着,连连道:“竟有这等事,竟有这等事!”
天锡也泄了气,道:“原来是无辜受害,可惜我卯足了气力,准备与他好一番唇枪舌战呢。”
若茗诚恳道:“尤老板定然是被人蒙骗,以至于此,我们并不打算穷追不舍,只是想知道,这卖给你盗版书的究竟是什么人?”
尤掌柜低声说:“我也不大认得,近一年多那人来过几次,先时是到我铺子里逛逛,顺便买些书,后来渐渐问我要不要货,说他有个亲戚是做坊刻生意的,有书要出手,又拿了些给我看,果然印的不错,价钱又便宜,我这才上了道……”
“正所谓图小利而不觉入他人彀中者也。”天锡摇头道,“你也不想想,这么好的事,怎么不找别人偏偏找你呢?我看人家就是看准你糊里糊涂,又贪图便宜这点。”
“天锡……”若茗忍不住止住他,“尤掌柜是老实人,不小心被人利用,你就别再说他了。”
“好,听你的。”天锡笑笑,果然住了嘴。
尤掌柜此时越发惶恐,只管站着,一会儿瞧瞧若茗,一会儿看看冯梦龙,一会儿又求助似望着的端卿,端卿不忍心,遂道:“老板不必害怕,既然你是无辜受累,我们绝不为难你,你只要将卖给你书那人的详细情形告诉我们就行。”
一句话提醒了他,搜肠刮肚想起来:“那个人个子不高,约莫有四十二三的样子,黄黄的脸儿,大眼睛,高颧骨,左耳边上一个大黑痣,对了,听口音是南里人。”
“那你知不知道他从何处来的呢?”
“我问过他,他只说在江浙一带到处走动,没有落脚的地儿,是个行脚商人,我就没再追问了。”尤掌柜一脸歉意看着若茗,“小姐,实在对不住,我并不知道的这是盗印的书,否则就是给我天大的好处我也不肯接的。”
尤掌柜如此老实已是出乎若茗意料之外,连忙抚慰道:“不要紧,你也是受害之人,这样,你把这里的书清点一下收起来,别再卖了,我给家里捎信让送过来数目相同的书,把你的货换下来,以后太仓这边我家的书就由你代销,你看可行吗?”
尤掌柜再料想不到是这个结果,一时竟不知如何感谢,只是反复说道:“这怎么行,怎么行……照理说我该赔你们的……”
端卿赞许地对若茗点点头,低声说:“如此一来咱们的损失也就不小,幸好保住了书坊的名声。”
“这笔帐,迟早要与那人清算的,只是目今还没有头绪,真是有些心焦呢。”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低,先时那个伙计五子却都听见了,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开口说:“老爷,我知道那个人是哪儿来的……”
尤掌柜抢先道:“你知道?快说!”
“上回他来送这个书的时候,老板你不是吩咐我帮忙到船上卸货吗?我去了他没让我上船,都是他自家的人搬的,后来我瞄见书箱子旁边有一堆儿怪好看的泥人,顺手就拿了一个……”五子红了脸,赶紧低下头,“被船上的伙计看见了,劈手夺了回去,冲我吵嚷起来,那人听见了就说‘给他吧,不值什么,等回了家遍大街都是’,又吩咐我不要说出去。”
尤掌柜越听越糊涂,皱眉道:“这跟他从哪儿来有什么关系?”
“妙,你这小伙计脑袋瓜子当真灵光,”天锡笑道,“如今我也知道那人打从何处来了。”
冯梦龙摇头道:“又卖关子,尽给人打哑谜。”
若茗想了片刻,也反应过来,笑道:“如此说来非要去你家不可了?”
“在下欢迎之至,一边做东,一边打假。”天锡笑呵呵答道。
这下冯梦龙也想起来了,笑道:“你们几个真是顽皮,直说是无锡不就完了?尽让人绕弯弯道。”
尤掌柜仍在苦想,自言自语道:“怎么知道是无锡?”
五子低声回答:“咱南边不就无锡遍地都是泥人吗。”(
三十一 重游Ⅰ
原说接下来去吴江,既然在太仓得到了消息,而吴江又要绕道,于是商议了先把冯梦龙送回苏州然后直接去无锡。
临行时尤掌柜依依不舍送到船上,一直说要把先前卖书的盈余拿出来抵扣书价,免得林家太过吃亏,若茗道忙:“没关系,都是我们失察,以至于被奸人钻了空子,从今后尤掌柜只要用心售书就好。”
尤掌柜连连道:“一定一定!”眼巴巴看着小船走远这才停止摆手。
天锡望着他的身影,笑道:“居然有这样糊里糊涂的人,幸亏他是无心,只是你们又要贴一笔钱了。”
端卿叹道:“贴钱事小,就怕这批书流出去以后人家分不清真伪,给骗子可趁之机。又怕这书上有什么讹误,坏了冯先生的名头。”
冯梦龙道:“这书我看了,倒还好,目前我还没找到出错的地方。在盗刻的本子里算得上精品。”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天锡道:“原来这样也能算作精品?冯兄,你真令我大开眼界!”
算来在太仓只待了一天就匆匆离去,不免都有些遗憾,天锡笑道:“这次有正事走得太急了些,等你们的事情都办妥了,我请你们再来一次,好好赏玩一番长江景致。”
“说来都是水乡,可太仓的景象与长洲就有许多不同,看来江水湖水还是相差颇多啊。”冯梦龙道。
“说起来无论江水还是湖水我们都没仔细看过,上次去苏州也是匆匆忙忙的,就在城围子里头走了一遍,走马观花看了一回,哥哥”,若茗笑向端卿,“这次再去可要好好待几天,一来拜访五哥,二来再去吕掌柜那里探探风声,如何?”
“极好,你也该好好休息一番。”端卿怜爱地说。
别人犹未怎样,豆丁先拍着巴掌跳起来:“太好了!我正说没好好去过,想着要多玩几天呢!”
“上次我跟哥哥去不就带着你?何况娘去枫桥上香不也常带着你吗?”若茗忍不住反驳。
豆丁撅嘴道:“夫人每次去都是上完香就走,顶多在庙里头逛逛,正经连个苏州城墙都没见过呢!你上回又办正经事,把我关在客栈里,闷也闷死了,哪有什么意思?这回我可要好好玩玩啦。”
端卿早知道豆丁与若茗情同姊妹,说话一向肆无忌惮,此时见怪不怪,天锡和冯梦龙却是大开眼界,歪着脑袋瞧了她半天,笑道:“这丫头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说话间船已飞快行过大片水域,但见水面上烟岚朦胧,两岸芦苇轻摇,若不是心头这桩公案未决,必是一趟惬意的旅行。
船过昆山时,端卿打发书童带信回去,禀报太仓诸事,随后便又离岸。若茗隔着烟水望了眼青葱的城墙,想到将有一段日子无法见到父母,不觉将先前的欢喜淡了几分。
将夜时到了苏州,此时城门已闭,在船上简单吃过晚饭,早早便躺下休息。众人旅途劳顿,很快都已睡熟,唯有若茗心内盘算着明天的行程,迟迟未能入眠。
翌日一早弃舟登岸,想到冯梦龙离家多时,便直接去了长洲。冯梦龙兴致极高,叫了脚夫挑行李,强拉着众人步行,一路不停介绍沿途景致,谁知这一走便是一个多时辰,众人又累又热,待看见灰色墙基的冯家大院时,天锡头一个叫道:“累死我了,冯兄,中午得请我大吃一顿!”
冯家兄弟三人比邻而居,此时兄长冯梦桂外出未归,三弟梦熊又在太学读书,几家都是女人在家操持诸事。梦龙的娘子王氏听见犬吠,只道有客人上门,迎出来一看居然是丈夫,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梦龙大笑道:“怎么不认得我了吗?还不快迎接贵客!”
王氏这才醒悟过来,羞涩一笑,慌忙招呼众人进屋。若茗躲在端卿身后,偷眼打量王氏,只见荆钗布裙,低眉顺眼,虽不见得如何艳丽,周身却自有一种温婉、质朴的气息,顿时大有好感。
冯家院落极大,装饰却极为简单,院内随意种些寻常花草,扎着竹篾篱笆,一条石子漫成的甬路通向正屋,余外都是原色土地,靠着墙角还有鸡笼、狗舍,一只花斑猫儿蹲在墙头懒洋洋晒着太阳,整体看来便如王氏本人,简单、温暖,令人心情愉悦。
正房屋架极高,两面墙上均有大窗,是以光线十分充足。几人中天锡最为惯熟,刚一坐下就笑道:“嫂子,我这一路快热死了,记得你做的好酸梅汤,家里还有吗?”
“有有,你稍等,我马上去拿。”王氏说着快步走去后面,不多时带着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端着一坛子酸梅汤并羹匙等物回来了,一人面前倒上一大碗。
梦龙笑道:“今日连汤根都要被你喝断了!”
天锡早已捧着碗仰脖灌了下去,赞道:“痛快,好汤!”
梦龙一边笑说:“再有些碎冰加进去就更好了,”一边尝了一口,奇道,“怎么这等凉?难道家里有冰不成?”
王氏赶忙答道:“一直封严了口浸在井里的。”
“怪道这么凉呢,”天锡笑嘻嘻的,自己动手又倒了一大碗,招呼若茗二人道,“你们快尝尝吧,一会儿就被我鼓捣光了!”
端卿笑着喝了一口,也忙赞好,又嘱咐若茗道:“这东西阴凉,且有收敛,虽是暑天,你也别多喝,当心身子吃不消。”
王氏早注目看了他们多时,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此时笑笑地望着梦龙,微点头示意他介绍,梦龙刚到家来一团高兴,总未留心妻子的眼神,天锡瞧见了,笑道:“冯兄,你也不向嫂夫人介绍下林姑娘她们?”
一句话提醒了梦龙,拍额道:“瞧我这糊涂劲儿!叶兄弟、林姑娘,这是拙荆,小姓王,夫人,这两位是我在昆山交的朋友,林家书坊的林若茗小姐,解元公叶端卿兄弟。”
三人相互行了礼,这才重又坐定,梦龙吩咐道:“夫人,你先去收拾一桌酒席,中午陪大伙儿吃个便饭,再把厢房打扫一遍,今天他们就在家里住了。”
端卿忙道:“使不得,怎么好打扰先生?我们自去找家客栈就行。”
“跟我客套什么?在昆山我还不是住着你家屋子?”
天锡笑道:“你知道我一向不跟你客套,但我也不在你家,我这人出门喜欢住客栈,诸事便宜,而且使唤人跑腿办事的也方便,你这里统共几个毛丫头,还不够忙家里这些事呢,我哪里还好意思使唤?先前来的时候也都是在客栈,咱们说好,这次仍旧是客栈吧。”
梦龙笑道:“好,你素来难伺候,爱挑剔,就让你去客栈磨折那些人吧,我不虚留了。可是叶兄弟和林姑娘一定要留下的。”
若茗无可无不可,端卿却深觉打扰,连声推辞道:“我们也在客栈吧,一来自己方便,二来先生多时未归,家里料也事多,我们就不打扰了,正好也与天锡做个伴。”
天锡笑道:“你们别看我,都是自家人,怎么方便怎么来吧,别为了我倒弄得你们不自在。”
若茗的意思,倒想与王氏娘子多盘桓些时日,无奈端卿一向最不愿意打扰别人,又念及梦龙离家多时,夫妻相见自有一番亲热,遂道:“我们也是一样,在外面方便些,不打扰了,反正有空就过来拜访的。”
梦龙有些失望,道:“都不留下啊?还说你们来了家里就能热闹些呢。”
王氏笑道:“你们男人家住店,这个妹妹就在家吧?有我照顾,诸事方便些。”
若茗一个“好”字差点脱口而出,只是忽然心内一动:他们是久别重逢,何必在此叨扰呢?于是改口道:“嫂子,我随着他们吧,以后有机会再来劳烦你。”
梦龙夫妻俩相视一笑,只得罢了。(
重游Ⅱ
中午饭毕,时辰已然不早,几人到天锡从前常住的客栈落了脚,正要休息,只见天锡兴冲冲进来道:“进去去吧,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端卿生恐若茗困倦,便道:“劳累了一天,不如歇了中觉,明日再去?”
天锡笑道:“哪里就那么娇弱,我跟你们说,此人端的是世间罕有,保管你们见了不会后悔。”
若茗见他盛意拳拳,不忍拂他一片好意,遂笑向端卿道:“我还不困,要不就出去逛逛吧。”
三人来至门前,原来天锡已命店家备好了轿子,轿夫都是惯家,听得一声吩咐,即刻如飞一般抬起便走,若茗正自闭目养神,忽听天锡叫道:“到了,下来吧。”
若茗走出来一看,不觉诧异起来,居然是城里那带青楼妓馆所在,看端卿时,也是一脸愕然。
天锡并未留意二人表情,兀自得意笑道:“你们没到过这里吧?此处是苏州城歌儿舞女的所在,从前最是繁华,如今虽是国丧,看来也并未断绝了风月之事。我之前几次来苏州,冯兄都带我到过这里,此间有几个奇女子,真可谓出淤泥而不染,品性高洁,可惜误落风尘,只恨我没能力搭救她们罢了。我每次过来,必定是要拜访她们的,如今就介绍你们也认识一下吧。”
端卿略觉尴尬,欲待不进去,怕扫了天锡的兴致,欲待进去,又深觉不便,由不得看一眼若茗,却见她一脸跃跃欲试,早已答道:“好。”
原来若茗自上次偶遇那个叫松云的道姑之后,一直对此地充满好奇,天锡这个倡议正和她意,如何不高兴呢?端卿见她如此,心道小孩儿家好奇,只得随他们迈步前行。
但见天锡走至一处浅碧门扉,向着门内一个额发齐眉的小丫头道:“眄奴姑娘今日在家吗?”
那丫头笑嘻嘻道:“你找她呀,你多久没来了?”
天锡皱眉道:“此话何意?”
“你肯定是好久没来了,不然怎么不知道她已经赎了身出家当姑子了?”
天锡大吃一惊:“赎身?为何又出家了呢?”
正说着一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人走出来,老远就招呼道:“哎呀,是余老爷呀,好久没来了,怎么今天冯先生没一起?”
天锡低声道:“罢,把她引出来了,麻烦。”笑道:“王妈妈,是我,今日我带了几个朋友过来,意欲听眄奴姑娘弹一曲,怎么说她出家了?”
王妈妈摇摇摆摆走来,向若茗两人打量一番,风摆杨柳般笑起来:“余老爷,你可真会开玩笑,哪有到青楼来还带着一位小姐的?我们这里还缺姑娘不成?”
若茗不觉红了脸,听见天锡厉声道:“休得放肆!快快向林小姐赔罪!”
王妈妈见他发怒,赶忙敛衽万福,笑嘻嘻向若茗道:“小姐别见怪,我们行院人家,说话没轻没重,这里给您赔不是了,您向余老爷说一声,王妈妈老糊涂了,叫他千万别往心里去,别怪罪我才好。”
若茗当此之境,只得勉强点点头,那王妈妈方才笑嘻嘻直起腰,又向天锡道:“余老爷,我眼皮子浅,见识也短,说话不中听,您就恕我这一回吧。我知道了,您这次还是来听眄奴谈箜篌的吧?真不巧,她姐姐给她赎了身,早已出去了,不然我给你再找一个姑娘?”
“我正要问你此事,眄奴是谁给赎的身?怎么又出家了呢?”
“唉,还能有谁?还不是慧娘!自从她的孤老给她赎了身,眄奴就整天郁郁寡欢的,愁自己没个了结,我劝了几回她都不听,生生有一俩月没接客,末后慧娘不知怎么知道了,哄着她的孤老给眄奴也赎了身!你瞧我这里自从她两个去了以后,真是门庭冷落啊,余老爷,您老有半年多没来了吧?进来坐会儿?我这里新来的几个孩子,绝顶的俊俏聪明……”
天锡打断她,急急问道:“那眄奴现在何处?”
“就在以前慧娘住的院子里呀,那孩子古怪得很,有人给她赎了身,不好好嫁人过日子去,平白无故非要出家,到底绞了头发当起了姑子,你说奇怪不奇怪?当姑子也就罢了,又说她这种出身到尼庵里难免受人白眼,末后就把慧娘住的屋子改了改,就在这烟花地关起门来吃斋念佛,真是笑死个人!”
天锡没等她说完,早已跳下台阶,向若茗道:“走,我们去找她!”
两人一头雾水跟着他走,听见他感叹道:“眄奴也出了家,此地真是无人了!”
若茗忽然想起从前听他说过慧娘,问道:“那慧娘是不是你说过的闻名天下的歌伎?”
“就是她,你记性真好。”天锡叹道,“慧娘和眄奴,一人歌喉天下无双,一人箜篌世所罕见,当日她们在时,小小的无双楼每日围得水泄不通,我慕名来拜,足等了五六天才见到。这二人虽然出身微贱,难得聪明灵透,识见不凡,我和冯兄都是赞不绝口的。可惜我家里虽有几个闲钱,都不归我做主,鸨儿要价又高,纵想替她们赎身也办不到,再后来,慧娘遇见有情人,不惜千金赎她出来,又郑重其事迎娶了她,我一直替她欢喜,没想到连眄奴也赎了身,只是怎么又出家了呢?”
说话时来至一处院落,天锡止步道:“这就是慧娘从前住的院子了。”
若茗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红色门扉,匾额上“邀云伴月”四个字,不正是道姑松云所居的院落吗?(
重游Ⅲ
天锡上前轻叩门扉,若茗忍不住对端卿说:“这事也太巧了,怎么找来找去居然是这里!”
端卿轻声道:“我也糊涂着呢,不知道那天见到的尼姑是不是眄奴——话说回来,冯先生和天锡的交游真是广的很,我都有些发怵,不知道这些天他们还会带咱们去哪些古怪的地方呢。”
若茗笑道:“哥哥总是这么一本正经,从未来过这些地方吧?我好奇的很,像冯先生他们这样,活的倒也有趣。你说如果我哪天扮了男装偷偷找家歌楼进去,是不是挺好玩的?”
端卿笑道:“胡闹,这些地方原该远着些,被叔父知道该骂我没好好照顾你了。”
正说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上次见过的尼姑俏生生立在门内,问道:“谁人敲门?”
“眄奴!”天锡失声呼道,“你果然落发出家了!”
眄奴秋波缓回,微微一笑:“原来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天锡见她缁衣布帽,大改从前模样,不由叹道:“不过几个月没见,居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了。眄奴,不,如今你是出家人,是否该称法号了?”
眄奴微微一笑:“我并无法号,仍叫我眄奴好了。出家在家,不同的是心境,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若茗听到这句,不由暗赞一声好灵透的女子!真不知苏州是个何等样的地方,先有松云那般豪气中透着神秘的女子,如今又是淡薄超逸的眄奴,怪道冯梦龙与天锡要在此处流连了。
天锡仍止不住感概:“话虽如此说,只是当初见你时红妆绝艳,如今缁衣僧帽,怎么让我不感叹难过呢?我听王妈妈说是慧娘替你赎的身,既已脱离了烟花窟,为何不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好好过日子,非要孤独凄苦,守着青灯古佛呢?”
眄奴眉间一丝惆怅一闪而逝:“我岂有慧娘姐姐的福气……也是我命薄,前半生既入了那种行当,做出一番丑事,造下多少罪孽,如今清清静静,在此处赎我罪责,有何不好呢?”
天锡一时无话可说,只道:“今后若有什么为难事,托人给冯兄和我捎个信,我们必不会袖手旁观。”
眄奴含笑道:“我如今是出家人,能有什么事?多谢你如此多情。”又瞧了瞧若茗两个,“他们是你朋友?怎么好像之前见过似的。”
天锡奇道:“不会吧?我头一回带他们来这里。”
若茗忙道:“是曾见过,上次来苏州时,我们闲游至此,院内一位穿道装的姐姐曾邀我们进去赏花,当时未曾进门,之后再来拜访时,眄奴姐姐告诉说那位姐姐已经走了。”
一时眄奴也想起来了,笑道:“对,你们是来找过松云,不过她今日仍然不在。”
天锡回头看看端卿,笑道:“好你个叶兄,一开始说的一本正经,好像从没来过这里的样子,原来早就暗度陈仓了!”端卿不好与他分辨,只得笑了一笑。
眄奴又道:“承你多情,专程来看我,就请进来吃杯茶吧。”说着在前引路,几人紧跟其后,若茗正偷眼看那株叫“眼儿媚”的茶花,忽听眄奴道:“上次松云妹妹邀你来赏玩的,就是这株茶花吧?”
若茗奇道:“姐姐怎么知道?”
“不然你怎么一直偷眼看个不住?”眄奴笑道,“你既如此爱它,待会儿吃了茶,你再出来看个够,如何?”
“多谢姐姐!”
眄奴引着众人来到房内,小巧的屋****着一尊白衣观音,座下几卷经卷,又是几个土黄蒲团,一个矮矮的春台,除此再无他物。眄奴道:“佛室简陋,各位将就坐吧。”说着将蒲团移至春台跟前,几人道谢坐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跟着捧出茶来,茶香与佛前线香混在一起,配着窗外疏疏落落几片竹影,一时竟都有了飘然出世之感。
众人默然片刻,末后眄奴道:“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天锡忙道:“自上回一别,我便去了常熟游学,好容易脱身回来找冯兄,谁知他又去了昆山,我只好跟着去找他,才知道他在那边埋头写字,出了一部绝好的集子,喏,就是由这位林姑娘和这位叶兄家的书坊刊刻的《喻世明言》,现金已经上市,冯兄正在筹划下一本呢。”
眄奴定睛看了看若茗,道:“林姑娘看起来单弱,谁想竟如此能干。”又道,“冯大哥如今还在昆山么?”
“今日我们几个刚刚回来,他这会子在家休息呢,我十分牵挂你们,所以就带林姑娘他们先来看你。”
眄奴垂头吃茶,半日方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天锡笑道:“你是知道我的,向来贪图舒服,怎么会给自己找辛苦呢?倒是若茗她头一回出远门,又被我扯着马不停蹄到处走,不知道受不受的住。”
眄奴又看了看若茗,道:“原来你叫若茗,好清雅的名字,果然人物其名,就像这瓯新茶,令人神清气爽。”
若茗谦逊道:“姐姐过奖了,叫我如何担当的起?”
眄奴微微一笑,又道:“冯大哥肯在你家刻书,那你们家必定是附近数一数二的书坊。当初在苏州时,好几个书商找他,都不肯把书稿交出去,谁知道竟给了你们,也是缘分吧。”顿了顿又道,“冯大哥为人随和,宾主之间相处十分融洽吧?不知他这部书写的是什么?”
若茗见她如此关注,暗自后悔没有随身带本书来,于是答道:“是一部话本集子,有前朝故事,也有先生自己写的故事,一本四十卷,刚印出来的叫做《喻世明言》,还有一本《警世通言》,正在我家雕版,一本《醒世恒言》,先生只拟了回目,还没动笔写呢。《喻世明言》苏州就有,不如明日我取一本给姐姐看看?”
“我一个出家人,除了几卷佛经,早将其他的抛在一边了。”眄奴眼睛看着窗外,淡淡答道。
“出家人”三个字又勾起天锡一腔疑惑,忍不住旧话重提:“眄奴,我真是想不透,你韶华年纪,如今又跳出樊笼,怎么生活不行,何苦守着这清冷日子呢?依我说,早些将头发留起来,依旧还俗,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却不好吗?”
眄奴淡淡道:“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福气。我落发前已经前因后果全都想明白了,你不必感慨,如今这样,未必不是我最好的结局。”
“要不然我替你寻一个清净所在?这里风景虽好,邻居却不甚佳,每日迎来送往的,难免扰你清修。”
眄奴笑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如此执着,不能看透?修为在心不在身,深山与闹市,又有何区别?我如今虽未远离这烟花场,一颗心早就是槁木死灰,管他笙管喧天,管他朝秦暮楚,我自念我的经卷,他自迎他的新人,他不能扰我,我亦不去管他,正所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住在这里又何妨?何况我在这里,就像不曾离了慧娘一般,心里也有个着落。”
天锡叹道:“早知道你和慧娘极好,难道她也不曾劝你吗?她如今夫唱妇随,享尽人间欢乐,怎么忍心看你在此寂寞?”
“她么,我落发之时,她正在场。”眄奴若有所思,“我想她是知道我的心思的,所以不曾劝我。天锡,你何苦执着在家出家的差别呢?我纵然不穿这身僧袍,依旧是心如死灰,对红尘并无所恋,如今这样,是我最好的结果。”
端卿见她言语洒脱,似乎看的极为通透,然而神情郁郁,时有惆怅不足之色,又像是有了极大的伤心事,不得已出家为尼,求一个内心平静,只是不知道何事让她心灰意冷?
天锡长叹一声,懒懒道:“慧娘走了,你又如此,从此苏州城内再无可留恋。”
眄奴微微一笑:“你怎么忘了冯大哥?你这次来,还不是为他?我们只不过是你们闲时才想起的人罢了。”
天锡无话可说,一口喝干杯中残茶,向若茗道:“我陪你出去看花吧,那株茶花还是我上次来的时候慧娘亲手栽下的,物是人非,世间最伤心的莫过于此了吧。”(
重游Ⅳ
若茗与天锡出去赏花,端卿原本也要跟去,又见眄奴坐着未动,不好抛下她一人,于是留在屋内,远远瞧着他们在花间徘徊。
眄奴道:“未敢请教叶先生大名?”
端卿忙道:“不敢当,在下叶端卿。”
“哦,你和若茗姑娘都是才与天锡相识吧?”
“正是,不知你如何看得出?”
“若是老朋友,我应该早就听他说过了。”眄奴笑道,“天锡那人,虽然聪明绝顶,心里却藏不住事,尤其是朋友一道。他若与你交了朋友,他其他那些朋友必定会时常听他提及你们的。”
说的端卿由不住也笑了,道:“果然。我们时常听见他说起无锡的那些朋友。”
“天锡为人极为热情,即使相识只有一两天,若与他投机,就如几十年的老朋友一般。我看这位林小姐就与他颇谈得来。不过说话热闹是一回事,老熟人之间的微妙神情又是一回事,天锡与林姑娘之间便没有你和林姑娘之间那种感觉。”
端卿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什么感觉?”
“青梅竹马。”眄奴浅浅一笑,“我说的对吧?”
端卿头一次听见人当面如此说,砰一声心跳,淡淡的喜悦散布四肢,低声答道:“我和若茗的确是自幼相识。”
此时若茗正低着头细看花瓣,天锡在旁眉飞色舞解说着什么,眄奴瞧了瞧窗外,若有所思道:“只是多年相识,未必比新结识的更为牢靠。”
端卿又是砰一声心跳,急急问道:“姑娘这话是说……”
眄奴忙道:“我偶尔想起别的事,发些无关的感慨罢了。叶先生,冯大哥近来可好?他在昆山待了多久?都是你们关照吗?”
端卿只得暂时抛开满腔疑惑,道:“冯先生近来精神很好,那几部书卖的也十分顺利,如今昆山、太仓、苏州一带已经渐次流播开来,再过些时日我们计划还要往外地运一批货,再去那边联络走动,要是顺利的话,江浙一带不久就传遍了。”
眄奴幽幽道:“冯大哥文才极高,可惜仕途总不得意,也亏煞他看得开,********弄这些话本、传奇,又肯与我们这些身份寒微的人来往。”
端卿知道冯梦龙多次应考都未得中,但从未见他为此懊恼,听眄奴如此说来,便道:“我看先生并不在意功名,每日笔耕不辍,********扑在这几部书上。其实功名一事,不过是凡夫俗子在意的虚名罢了,将来数百年之后,能流传于世的,恐怕还是先生这些文字。”
眄奴微微摇头道:“话虽如此说,没有功名终究是读书人心中一个难解的结。冯大哥那样的才学,竟然也被埋没,我每每想来,真替他遗憾不平。对了,冯大哥不是找你们刻书吗,怎么又回了长洲?”
“是这样的,先生他近来想做一个新集子,叫做《情史》,专门收录古往今来可悲可叹可怜的情事,这次回来是想整理一下手头的资料,理一个头绪出来。”
“情史,情史,”眄奴喃喃自语,“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岂是一本书可以说的清楚的?”
端卿正不知如何答言,天锡与若茗已经进来了,笑道:“果然好花!只是苏州与云南气候差异这么大,亏你怎么养的活它!”
“只好凭运气罢了,也不知道能开几时,又是几时就没了呢?”眄奴若有所思道。
若茗见她露出伤感惆怅的模样,生恐引起她的伤心事,忙岔开话题:“刚才我在外面跟天锡兄谈起松云姐姐,他也仰慕的紧,很想结识呢。”
眄奴看了看天锡,道:“你还是不改往日脾气,不管有没有瓜葛,听见稍有些奇异之处,便心心念念要与人结识。”
“我恨不得结交天下所有妙人,”天锡笑道,“那个松云究竟是什么人?若茗把她说的好似侠女一般。”
眄奴道:“是我结拜的姊妹。其实若茗姑娘说的没错,她比寻常女子确实多出几分豪侠之气。”
“你的结拜姊妹?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难道我的事你都知道?”眄奴笑道,“我落发以后,从前的一个朋友带着她来探访,我们十分谈得来,再者她又喜欢扮作道姑,当时开玩笑说,僧道本是一家,于是撮土为香,结拜了姊妹。”
“有趣!眄奴,我一直怕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孤独寂寞,既然你有这么多好朋友,看来我是白替你操心呢!希望你一直这么开心就好。”
眄奴垂头道:“多谢你挂念了。松云她跟你一样,是个四处走动的惯家,不知道何时就会到此停一两天,有她作伴,我一点也不寂寞的。”
若茗忙问道:“那她现在去了哪里呢?”
“她跟朋友往北走了,也没说去哪里,想来还是云游吧。”
天锡道:“天下竟有和我一样喜欢四处走动的女儿家?有趣,我更要认识认识了!”
端卿道:“你方才说她喜欢扮作道姑,难道她不是出家人吗?怎么家里人这么放心她四处走动?”
眄奴笑道:“你们对她还真是关注的紧。她并不是出家人,只不过为了出门方便,扮成道姑模样罢了。至于她为何如此自由么,因为她自幼父母双亡,一向自己做主惯了,所以才养成说走便走的脾气,我们这些人再不如她那样洒脱的。”
天锡无限神往,连声道:“早知上次我就与你们一起来了,必定不至于当面错过,眄奴,下回她再来,你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你也忒心急了,你两个都是萍踪浪迹,谁知道几时能凑齐在苏州?还是看缘法吧。”
此时日影渐斜,若茗生恐眄奴疲倦,悄声对端卿道:“时候不早了,不然我们告辞吧?”
端卿心意与她相同,天锡却十分放心不下,犹自问道:“你在这里,一应的衣食起居可有人照顾?”
“如今是出家人,还谈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但凡能力所及,都是自己动手。”
天锡急了:“那怎么成?难道你是惯做这些的?这样,我明日买个丫头来服侍你吧。”
眄奴犹未怎样,若茗心中却一阵暖意,天锡虽然为人倨傲,有时稍显孟浪,但他待朋友这份心意却真是天底下少有的。
只听眄奴答道:“多谢你了,我并不需要。本就是修行赎罪之身,再弄几个丫头伺候着,成什么样子?没的折了福寿。”
天锡叹道:“只是你如此自苦,叫我如何看得下去?”
“你看着深以为苦,却不知我心中自是安宁祥和。”
一句话说的若茗也感慨起来,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者除了眄奴自己,谁也不明白这样的选择是幸还是不幸吧。
天锡想了想又问:“你日常的费用怎么解决?我看你也不出门,难道有人来布施?”
“现如今还是花从前的积蓄,慧娘也时不时遣人来送些东西。所幸我如今没什么花销,一日两餐素斋,一年两身僧袍,仅此而已,尽够了。”
“既如此,有件事我得替你做主。”天锡正色道,“你知道我手头虽没有大钱,散碎银子还是有的,况且我使的散漫,都不知浪费了多少在没要紧的事上。如今我每隔三个月遣人给你送十两银子,一来托你在佛前替我积些功德,二来让我改改花钱没有算计的毛病,三来也可稍替慧娘分忧——她如今嫁为人妇,家里的使用想必是夫婿做主,若尽靠着她帮忙,未免太心实了,说到四呢,却是我一点私心,我们朋友一场,你赎身这事我帮不上忙,难道连这些也帮不了吗?”
眄奴深知他的脾气,料到拒绝不得,况且以他的家世,这些钱也不算什么,因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
天锡好容易听她答应一件事,欢喜的无可无不可,当即从袖中摸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这才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闭了门歇着吧,我们改日再来看你。”
眄奴也未挽留,默默起身送客。几人慢慢走出门外,回头看时,见她低眉垂目,轻轻将两扇门扉合上,跟着当一声脆响,想是插上了门闩。
几人怅望多时,再未听见门内有一丝声响,唯有附近的管弦之声随风荡漾,不知是否扰动槛内人一颗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