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大明女书商TXT下载大明女书商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女书商全文阅读

作者:三月江南     大明女书商txt下载     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国丧Ⅲ

    天锡经大家这么一笑,才算还魂归来,暂时忘却朝廷事务,将注意力放在冯梦龙的书上,道:“冯兄的书我给家父寄了几本,也差人给无锡的朋友捎了些,虽然现在还没有回信,料想都是赞不绝口的。”

    冯梦龙笑道:“跟我你就不用客气了,有什么批评的话但说无妨。”

    若茗道:“我是绝对相信余兄的推测的,不说别的,单只昆山这么个小地方,不过七八天的功夫已经卖出去了三四百本,可见这书有多好了!若是有路子往外地推广一下,我敢说必然更多赞誉!”

    “这有何难?”天禧漫不经心道,“别的地方我不好说,但是无锡那边,有家父一句话,再有我那些个朋友宣扬一下,断乎不成问题。就是不知道你们家能不能尽快把书运送过去。”

    “运送倒还好,只是这加印一事看来要快马加鞭不能耽搁了。”端卿笑道,“昨天家父还说,从来刻书只是赔本,如今可见着利润了!都是托冯先生的福,今后冯氏出品这块金字招牌,我等可得牢牢抓住才是。”

    冯梦龙经他们七嘴八舌一夸,不觉也欢喜起来,遂说道:“长洲那边我最为熟悉,从前只道售书由你们来做,所以没有留心,要是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托那边的朋友帮着活动活动。那边的书肆我也有些熟人,你们若是有意,不妨联系下,由他们帮着销一部分。”

    若茗此时高兴,随口道:“干脆我跟爹爹说说,往长洲那边走一趟,把这件事定下来吧!”

    冯梦龙笑道:“林姑娘若是有意到长洲做客,我就自告奋勇做一次东道了!最近我正打算回去一趟,一来整理《情史》的底稿,二来出来许久,家里有些事也需要交代一下,林姑娘要是方便的话就拣个日子,我们一道起程。余兄弟跟叶兄弟要是没有要紧事,也跟着走一趟吧,这些日子尽是我搅扰各位,难得有机会到鄙处,由我做个东主呢!”

    端卿此前从未听若茗提过要出门,不免有些迟疑,又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子外出多有不便,便道:“妹妹跟家里再商量商量吧?你从未出去过,路上也不大太平,还是谨慎些好。若是不放心书坊的事,我跟着冯先生去一趟好了。”

    若茗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未曾深思熟虑的,听见“不太平”三字,也有些踌躇起来,不好意思道:“我白说一句罢了,爹爹多半不肯让我出去。”

    他们这么说着,倒惹得天锡心痒痒起来,道:“家父还朝以后便来信要我速回无锡,我正说跟你们刚刚混熟,不舍得分开,百般拖延着呢。若是林姑娘和叶兄去长洲的话,那我干脆也跟着走一遭,末了我做东,请诸位到无锡逛逛,一来干你们的正事,打点那边的销路,二来也是我做朋友的一点心意,三来就是我的私心了,有你们谈谈讲讲,也不用我一路寂寞不是?你们说我这主意好不好?”

    冯梦龙原就是吟风玩月之人,最喜朋友相聚,自然满口赞成道:“不错,这主意要得!我从未到过无锡,早想去看看呢!”

    若茗长这么大,从未出过昆山城,听他说得热闹,怎能忍住心动?但想到父亲多半不许,只好苦笑道:“我大约只是白羡慕你们罢了,我爹多半不会答应,更不用说我娘了。”

    天锡笑对端卿道:“叶兄不是跟林老爷极其相熟吗?干脆我们一起作说客,便是死乞白赖也要把林姑娘带出去,不然岂不是白做了一场朋友?”

    端卿哪里舍得若茗长途跋涉,再者也怕路上出什么变故,因推说:“林叔父必定不会答应的。还是我去吧,书坊的事我也拿得了主意,何苦要她奔波。”

    “你这就不对了,怎么是奔波呢?一路上肯定是尽着她照顾。眼看伏天就过了,如今不冷不热的,江南景色又好,正好众位朋友出门散心耍子,你偏要撇下她,缺了一人岂不冷清?又让谁跟我斗嘴呢?”天锡笑道。

    若茗禁不住笑出声来:“天锡兄又打趣我,我几时跟你斗嘴了?”

    “嗯,近来你不跟我斗,换作叶兄跟我卯上了。”天锡呵呵笑道,“先是非拗着我说东林党是党争的祸端,现在又拗着我不要你出门,你说可恶不可恶?偏生我有这许多对头!”

    说的端卿也笑了,道:“言重了,我并不是故意与你争竞。只是若茗到长洲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你我走过远路的,深知行路的苦楚,她一个娇弱女子,怎么受得了这份苦?凡是我能做的,就捎带手办了吧,左右不过是书坊的事务。”

    冯梦龙与天锡都道:“此话不对,林姑娘虽是女子,却不是娇弱女子,我看比许多男人还能干呢,怎么出不得远门?”

    若茗也不服气,正色道:“哥哥这话未免太瞧不起人了,难道因为我是女子便吃不得苦吗?不说别的,书坊那些头绪也不比你们男人读书举业轻省多少,我不是也对付过来了吗?可知关键并不在男女。依我看,莫说长洲,即便是京城,若下定了决心要去,必定也能去得。”

    端卿只是微笑摇头,道:“叔父断然不准的,再说你家里也离不了你,那边售书的事我去就行了。”

    天锡忍不住拍拍他的肩道:“解元公,再这样推三阻四,未免太不够朋友了!林姑娘分明想去,你忍心让她失望?”

    端卿看看若茗,果然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端卿心下一软,思忖道,林云浦夫妇肯定不会让若茗孤身远游,何苦在这里惹她难过?不如顺水推舟,莫违拗了她的心愿。因道:“好,我孤掌难鸣,不拦也罢。余兄弟,若是林叔父不答应,你可要替若茗妹妹说话呀。”

    天锡兴冲冲答道:“那是自然!你也不能偷闲,到时候和我一起作说客去!”

    天锡微微一笑,心道,到时候帮与不帮,却不全在我?只要她眼下高兴,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国丧Ⅳ

    林云浦进门后一径去找黄杏娘,见了面唉声叹气道:“料想不到,真是料想不到!”

    黄杏娘见他神色不对,不免有些慌张,赶紧问道:“出什么事了?”

    “唉,皇帝老儿驾崩了!”林云浦急躁上来,忍不住猛拍一下桌子。

    黄杏娘松口气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如此!关咱们什么相干呢。”

    “妇道人家,真是妇道人家,连这点也想不到么?”林云浦摇头道,“你忘了国丧期间民间禁止婚嫁么?”

    “啊呀!”黄杏娘反应过来,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若茗的婚事?要禁多久?一个月?半年?叶家知道了吗?”

    “知道了,就是叶水心告诉我的。唉,还不知要禁多久,原本想着早点把这事情放定了,两家人来往也方便些,没成想居然有这么一出!”

    黄杏娘也连连叹气,忽又想起忆茗,急忙问道:“那忆茗呢?不会也耽误了吧?”

    “不好说,按常理来说应当不至于吧?不是半年后吴家才来迎亲吗?大约那时候禁令也该完了。”林云浦也没主意。

    两口儿正在着急,忽然李才家的进来回禀道:“老爷,前头回说,吴家亲家老爷来拜。”

    林云浦一愣:“他怎么来了?什么事?”急忙站起,随手撩起一顶头巾戴着,急匆匆往前头去了。

    吴家老爷还是议亲的时候来过林宅,之后又约在外间吃过一次茶,与林云浦并不十分熟稔。这次来因是机密事,连仆从也未带,独自坐在厅里,听见脚步声赶紧站起,拱手道:“亲家公,多日不见,小弟着实想念呀!”

    林云浦寒暄了几句,料他也不是闲来串门,便直接问道:“亲家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吴老爷见左右无人,悄声道:“亲家公听说了先皇驾崩的事吗?”

    “刚刚听说,怎么,亲家早已经知道了?”

    “我也是刚刚从衙门里得到的确切消息,所以才赶着来跟亲家公商议。”吴老爷将椅子又挪近一些,“这次国丧,朝廷已经下旨,民间服丧一年,禁止婚嫁。”

    “什么!”林云浦大吃一惊,“一年?也太长了吧!”

    “是呀,”吴老爷叹道,“原本想着顶多不过半年,谁知道当今太子以孝治国,不但自己要服丧整整三个月,更要官宦人家遣散乐班家伎,一年内不得宴乐游玩,不得婚嫁娶妾,民间戴孝三月,一年内不得婚嫁。”

    林云浦几乎要骂人了,想想跟吴老爷毕竟还没到推心置腹的交情,只得忍气道:“岂有此理!他死了老子娘,自己不过服丧三个月,却要我们耽误一年的功夫!”

    吴老爷听他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吓的一缩头,摆手道:“亲家,诸事留神,有些话不当讲,不可讲的!我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首当其冲便要服丧,只是我想,若是这样一耽搁,令爱与犬子的婚事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先来跟亲家公商量一下,讨亲家公一个主意。”

    “什么法子?”

    “如今官府的告示还没贴出来,我已向丁县令打听过,应当是后天贴告示,所以,若是亲家公不反对,兄弟想明天就接令爱过门,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过黄历,明天也是黄道吉日,虽说仓促,总比苦等一年强些,亲家公意下如何?”

    事出意外,林云浦踌躇起来:“太仓促了吧,嫁妆什么的都没有齐备……”

    “嫁妆都是小事,可以先过门之后再补,我定然不会亏待令爱的。”吴老爷殷切看住他,又道,“令爱今年十八,犬子是二十三,论岁数都不算小,也该成家立业了。何况你也知道,拙荆早逝,我家中馈乏人,只有一个姨娘帮着张罗,委实不成体统,正盼着令爱早些过门理家,犬子的起居生活也有人照料。何况明年就是大比之年①,令爱若是能过门,进京赶考一应事务,我也能略微卸下些担子来。亲家公再想想?”

    林云浦听他说的恳切,心中活动起来。忆茗嫁人已成定局,迟嫁必定不如早嫁,若是今年出嫁,说不定明年就能添个大胖外孙,若是再等一年,看看就二十岁的人了,别人说起来一口一个“老姑娘”,名声却也不好听啊……

    林云浦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便道:“容我与内人商议一下吧,女儿的事,到底还是做娘的说了算。”

    吴老爷满口道:“无妨,尽管商议,我等你的好消息!”

    送走吴老爷,林云浦回去与黄杏娘一说,黄杏娘连连摇头道:“不行,哪有嫁女儿如此草率的!嫁妆都没张罗好,宁可再等一年吧。”

    林云浦原本无可无不可,然而见她一口否定,不觉有些生气,道:“有什么不好的,人家主动要娶,又不是咱们上赶着要嫁!”

    “老爷,女儿家嫁人是一辈子最大的事,茗儿的娘不在,咱们更不能亏待了她呀。如今衣服头面只准备不到三分之一,刚刚纳聘就要嫁,万一人家议论起来,茗儿的脸往哪里放?”

    “你看着吧,明日昆山嫁女儿娶媳妇的断断不止咱们一家!”林云浦不耐烦道,“非常时期,自然不能以常理对待。与其国丧期间偷偷摸摸出嫁落个罪名,还不如抢在头里赶紧办事!再等一年茗儿就二十了,那时候你就不怕人家说她是老姑娘嫁不出去?”

    黄杏娘一口咬定道:“不行,绝对不行!老爷,别的事您做主,可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我做娘的不能不管!茗儿本来就心细,她的终身大事我们再草草办了,她会伤心一辈子的!宁可再等一年吧,嫁妆齐备了,风风光光把茗儿嫁出去。”

    “唉,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嫁妆一两个月以后补上不就完了?拖一年,不定中间有什么变故呢。吴家老爷专程跑一趟,就是想让茗儿早些过去帮着理家,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断断不可,婚姻大事,决不能如此轻率。”黄杏娘意外地坚决。

    林云浦怒道:“早知便不跟你说了!算了,我自己去问忆茗!”

    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道:“爹爹,不用问了,我嫁。”跟着帘子一挑,忆茗慢慢走进来,淡淡说道。

    注:古时国丧民间禁婚嫁多久,并没有查到确切说法,《红楼梦》中皇太妃薨逝,禁婚嫁三月,我想皇帝应该会更久吧?具体到万历帝,七月二十一驾崩,太子八月中旬登基,似乎守孝也仅仅一月。并且据说虽然国丧,官员和百姓偷摸结婚、取乐的也不在少数。此处虽不好断言,为了剧情需要,暂且让林家做守法公民。

    ①大比之年,指举行乡试的年份。

二十三 私语Ⅰ

    若茗兴冲冲回到家中,却发现不仅林云浦,就连黄杏娘、闵柔和忆茗也不在。正当她莫名其妙四处找人时,忽见豆丁笑嘻嘻地从花园里钻出来,高声叫道:“小姐,别找了,都出去了!”

    若茗吓了一跳,恨道:“死妮子,总是这么冷不防跳出来,总有一天被你吓出病来!”

    豆丁歪着脑袋说:“你再说我,我就不告诉你她们去哪儿了!”

    “你敢,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若茗又气又笑,“他们去哪儿了?”

    豆丁又是得意,又是欢喜,凑到跟前,便如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般,鬼鬼祟祟道:“她们都去给大小姐置办嫁妆了!”

    “你说什么?”若茗愣住了,“全出去了?怎么这会子想起来要去办嫁妆?”

    “哼,你还不知道吧?大小姐明个儿就要出阁了!”豆丁得意洋洋说道。

    若茗瞠目结舌:“胡说些什么呢!姐姐不是前些天才定下明年出阁吗?这种话你也瞎说?传出去姐姐该生气了!”

    “哈,你出去一天不回来,家里出这么大事你都不知道!”豆丁越发兴奋了,拍手笑道,“我听见夫人说,亲家老爷亲自过来,求咱们老爷早点让大小姐过门呢!老爷答应了,大小姐也答应了,明天就出阁!夫人原本是不答应的,可是老爷凶得很,夫人拗不过,如今家里头衣服也不够,首饰也没打,夫人急了,就带着几个姨奶奶去银楼啊,裁缝铺挑嫁妆去了!老爷也走了,好像去亲家那边回话啦!”

    若茗越听越糊涂,又觉不可思议,什么事这么急,竟要姐姐这么着急过门?而爹爹,怎么就答应了呢?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怪不得娘不愿意。

    她欲待细问,见豆丁一脸兴奋,料想她只是看了半天热闹,内中奥妙半点不知的,只好追问道:“娘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姐姐呢?”

    “夫人没说呀,我估摸着早不了。”豆丁伸出指头,认真比划道,“喏,夫人带着大小姐先去看有没有现成的新衣,跟着去银铺看首饰,三姨娘一道去的。四姨娘去了木工作坊,买红木箱子摆嫁妆,完了还要买镜子、妆台、衣橱什么的。五姨娘去酒楼请厨子,完了几个亲戚家里送喜帖,请人明天过来吃酒,这一圈下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夫人还说去柜坊支些银钱压箱底呢。到后来人都不够用了,把绣元也叫上了,小姐,你且等着吧,大约晚上只有你一个在家吃饭了。”

    若茗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大篇,越来越着急,怎么嫁的这么仓促,连衣服都没有的?姐姐平日最心细心多,如此草草嫁了,岂不要伤心一辈子?

    越想越觉不妥,追问道:“娘去了哪家裁缝铺?”

    “说是先去清苑的刘裁缝那里,然后去烟雨桥王裁缝那里,然后又是周裁缝,谁知道现在在哪里呢。”

    “糊涂!问你什么都是白问。”若茗急躁起来,抬脚就走,“我自己去找吧。”

    “小姐,你等等我呀,我跟你一起去!”豆丁蹦蹦跳跳追上来,心说,夫人不带我,我就跟着你,想要我错过这热闹场面,那可不行!

    若茗走出门来,这才觉得茫无头绪。谁知道娘究竟在哪里呢?只得站住细想一番,清苑在东,烟雨桥和周裁缝家在南,必定是先往一个方向去看,然后再去另一个方向。刘裁缝素日给家中女眷做衣服,诸人身量都晓得的,娘应该先去那里才对。

    因问道:“娘出去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呢。”

    一个时辰,差不多已经挑完了往烟雨桥去了,若茗如此一想,便急匆匆向烟雨桥方向追去,果然过了桥便看见忆茗慢慢在前走着。

    若茗扬声唤道:“姐姐,等等我!”快步奔过去,忆茗吃了一惊,见是她,复又低下头道:“你来做什么?”

    “娘呢?三姨呢?怎么说你明天便要出阁?真的假的?怎么回事?”

    忆茗淡淡一笑:“早晚要走,又有什么分别。左右是多余的人。你娘和三姨在铺子里呢,我有些闷,出来散散。”

    “这么说你是真要出阁?”若茗呆住了,“为什么这么急?不是说明年吗?”

    “又有什么分别呢。”忆茗眼睛并不看她,漫不经心望着远处道,“吴家说国丧要禁婚嫁一年,他们等不及,爹也等不及,便要我赶紧嫁了。”

    “爹爹真糊涂!”若茗顿足道,“有什么等不及的,什么都没准备,怎么能这么委屈姐姐呢!我去找他,必定要他改主意!”说着便要离开。

    忆茗瞟她一眼,道:“若是你,爹爹必定舍不得的,我不过是可有可无之人,何苦与他争辩。”

    若茗已走出两步,闻言一怔,只得又折回来,柔声问道:“姐姐,你伤心了?爹爹有时候粗枝大叶的,想不了那么多,但是爹爹极疼你的,我们好好跟他说说,他必定会改主意。”

    “若茗,你总是这样,事事都以你的想法来猜度我的心思。”忆茗收回目光,不着喜怒看住她,轻声道,“我并不在乎,你又何必替我出头?”

    “姐姐……”若茗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怕羞易悲的姐姐变得那么令人捉摸不透,不知道她平静的容颜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心事。她踌躇半晌,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讪讪道:“我只是怕姐姐不高兴。”

    “此事于我,早已经没什么悲喜可言的了。”忆茗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妹妹,你命好,我只能空自羡慕。如今这家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爹爹既然想要我嫁,我何苦拂他的意?”

    若茗正不知如何回答,忽见黄杏娘匆匆走来,叹气道:“千挑万选,总共才凑了十二套,差的远呢,只好到周裁缝那里再看看了。”

    若茗忽然想到自己还有几件新衣,忙道:“娘,我还有七八件从未穿过的衣服,姐姐身量跟我差不多,给姐姐用吧。”

    “也好,顾不得那么多了。”黄杏娘皱着眉头道,“天色不早了,还得赶紧去银楼,忆茗,你不累吧?待会儿你多挑些首饰头面。”

    “娘看着办吧。”忆茗淡淡道,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

    ~~~~~~~~~~~~~~~~~~~~~~~~~~~~~~~~~~~~~~~~~~~~~~~~~~~~~~~~~~~~~~~~~

    收藏居然一直往下掉,叫人情何以堪。如果当初根本就是随便搂两眼,又何必收藏呢?

私语Ⅱ

    林云浦到吴家回了信,吴家顿时也忙乱起来,又是着急收拾厅堂,又是忙着请厨子备菜,采购花烛炮仗,又着人找吹鼓手,写请帖摆席,林云浦见忙乱的不行,赶紧告辞,走在街上想起女儿今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禁有些伤感,遂到铺子里意欲挑件体己的东西送给忆茗。

    进去看了多时并未见到新奇的事物,正欲走时,忽然瞥见柜台的角落放着一对光润莹洁,通体润红的玛瑙莲花,这对莲花形态如此熟悉,竟与几十年前自己亲手打磨的那对赭石莲花如出一辙,林云浦呆住了,前尘往事云烟一般倏忽飘过眼前。

    店里的伙计认得他,见他盯住那对莲花不放,赶紧陪笑道:“林老板真是好眼光!这对莲花是我们店里最好的玛瑙,因为价钱有些贵所以一直没有脱手,林老板要是中意,就打个折扣给你。”

    林云浦回过神来,随口道:“要价多少?”

    “开价是一百二十两,实价一百一十两也就卖了。”

    “一百两吧。”林云浦心中一阵真伤感,当年不要说一百两,就连十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唯有拣颜色纯正的赭石,小心翼翼凿了一对莲花送给她,不知那对石莲,如今又在何处?

    伙计笑嘻嘻道:“林老板是常客,我斗胆替我们掌柜拿个主意,一百就一百吧!”

    “我身上没有现银子,你跟我去家里取一趟吧。”

    伙计果然跟他到家里取了钱,点头哈腰走了。林云浦独自在书房里把玩了一会儿,越觉心头酸楚,不知不觉间,已堪堪二十多年过去,不知她如今过得怎样?儿女可曾成群?是否像我一样时时想起当年的时光?

    入夜时才听见几个女人回来的声息。出去看时,黄杏娘等人都是一脸倦意,回说衣服、首饰都办的差不多了,请帖也送到了,刘桃儿还道:“木工作坊里头挑东西的挤做一堆,是不是都要赶着明天办喜事?”

    晚饭后在各处定下的东西才陆续送到,将整个前厅塞得密不透风。黄杏娘几个强打精神仔细检查,生恐有什么纰漏。林云浦见此时忆茗屋里没人,便拿着莲花进去,见她捧着一本书漫不经心翻着,便将莲花放于她面前,道:“你的婚事定的仓促,爹没什么别的东西,这对莲花给你拿着玩吧。”

    忆茗站起,双手接过,轻声道了谢,并不敢坐下,静等他发话。

    林云浦又道:“你坐吧。这些年我生意忙,总没时间照顾你,都是你大娘在操心,你将来莫忘了她的好处才是。”

    忆茗垂头道:“我记着了。”

    “明天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在婆家不比娘家,受点委屈也是该当的,你素日心细,在家时有你大娘照顾,出了门就只能自己多宽解了,许多事得往开处想,太较真了就是给自己添烦恼。”

    忆茗垂头不语。

    林云浦原指望这场父女话别温情脉脉,互诉衷肠,不想她仍是平常恭敬疏远的态度,不觉有些失望,叹道:“都怪我,平日里只知道做生意,与你们相处不多,看看生分了。都说女儿是娘的债主,何尝不是当爹的债主呢?为你们操了半辈子心,到头来不过是替别人养了个好媳妇,究竟自己指望不上的!唉,茗儿,总之你出了门,就是大人了,凡事自己操心拿主意,性子要硬气一点,吴家指着你过门后当家理事的,你若像在家时这样不声不响,怕是不成,今后要多想想你大娘平时怎么做的,拿出个当家奶奶的气派才行。”

    忆茗低声道:“女儿尽力吧。”

    要是换了若茗,此时不知道言来语去说了多少话了,偏生这个大女儿总是闷声不响。林云浦又叹口气,道:“你这事办的是有些仓促,不过嫁妆倒也丰厚,并没丢了脸面,你莫要多心计较才好。”

    “女儿知道。”

    林云浦越来越说不下去,只得道:“这莲花你收好,姑爷你俩一人一只,是个念想吧。”

    林云浦走后,忆茗又坐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已晚,正在卸妆,黄杏娘却进来了,拿过梳子替她通头,轻声道:“茗儿,娘不想你这么仓促出门,你怎么竟答应了?”

    忆茗不吭声。

    黄杏娘又道:“那天你说不嫁……”

    “娘,别说了,那天是我吃多了酒胡说。”忆茗赶忙打断她。

    黄杏娘从镜子里偷偷看了她一眼,无限狐疑。然而她明日就要嫁,何苦纠缠这个话题?因说道:“今日挑的那些衣服,你还中意吗?时间太仓促,来不及好好置办,这些天我们再到处看看,等你回门的时候再带些衣服过去吧。”

    “谢谢大娘,不用了,这些衣服够穿。”

    此时已梳通了头发,黄杏娘亲自给她取来寝衣,拉着她在床沿坐下道:“明日你出了门,从此就不是林家的女儿,而是吴家的媳妇,茗儿,大娘这话说的有些不中听,然而给人家当媳妇,委实是件难事,我不得不说。”

    “在家作女儿时,便是早晨晚起半个时辰也没关系,然而做了人家的媳妇,必定要是全家最早起床的。吴家是大户人家,洒扫之事肯定不用你动手,然而新妇过门,最好每天早起问安,又要亲手做了早点,孝敬公婆丈夫。若是有一次晚起,被人看在眼里,就是你一生的话柄。”

    忆茗苦笑道:“娘知道我做饭并不在行。”

    “便是不在行也要学着做,他家丫鬟仆妇应该不少,厨房里你只要拿个大主意就行,烧火添汤肯定是她们动手,这点你倒不用过于担心。”

    “吴家夫人去得早,你少了婆婆这道坎,是幸事也是不幸。有婆婆在的话,有人手把手教你理家,即便有些时候受些委屈,听一两句骂,到底有人在后面替你顶着,出不了大错,如今却只有你一个人张罗了。而且听说他家一向是姨娘打点,虽说是姨娘,可也是你的长辈,你断不可怠慢,凡事不懂的要向她请教,但也不能过于恭顺,毕竟你是当家的长媳,要是你太过低声下气,她就难免压倒了你。”

    忆茗再次苦笑:“我都不懂,太难了。”

    “娘知道很难,可是茗儿,女人生下来,就注定要一辈子吃苦。”黄杏娘看着这个素日柔弱的女儿,无限怜惜。

私语Ⅲ

    “夫妻之间,女人家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做丈夫的,就是家里的天,他说什么,哪怕是错了,你也别跟他硬顶着,男人要面子,你处处驳他,他怎么受得了?宁可自己多受些委屈罢了。”

    忆茗想到黄杏娘平日里为人正是依着这条规矩做足了的,不由微微一笑,道:“这个我知道。”

    “唉,我真是不愿你这么仓促的嫁了。”黄杏娘抚mo着她的头发,感慨万千,“原本还能在家多留半年,许多事我慢慢地跟你细说,谁知道竟碰上这档子事!老爷也真是的,我千说万说都不听,你也答应的太利索了点……”

    “早晚的事,有什么分别呢。”忆茗想到只能在这熟悉温暖的闺房中再待一夜,忍不住也伤感起来,兀自嘴硬道,“我走了,你们心头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不用再记挂着了。”

    “怎么能不记挂?就是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们做爹娘的,也是把你们放在心尖上温存呀。”黄杏娘眼中闪着泪光,长叹一口气,“明天你出了门,家里一下就空荡了一半,再过一年半载你妹妹再一出阁,撇下我们老两口,日子还有些什么趣味呢!现如今我才知道老爷想的不错,家里头若没有男孩,眼睁睁把花朵儿也似的女儿给了别人家,这心里还真难受……茗儿,姑爷跟你年岁差不多少,知书达理的,想来能说到一处,若是你们和睦,吴老爷又答应,你们就常回家看看,好吗?”

    忆茗听她说的动情,原本冷淡的心不觉又活泛起来,鼻子有些酸涩,轻声道:“我一定常回来。”

    一语未了,早听见若茗道:“姐姐,你睡了吗?”跟着便见她风风火火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香囊,道,“我早说给你做个香囊,一直不得空,今儿回来赶着把最后几针做完了,赶得有些急,针脚粗糙了些,姐姐别嫌弃。”

    忆茗迟疑着接过,见是粉蓝、鹅黄、杏红各色绸缎扎成的玲珑心形香囊,底下细细密密穿着厚厚的排穗,端的十分下功夫。此时不知心中什么滋味,喃喃道:“多谢你费心了。”

    黄杏娘拉若茗也坐下,摸着她的手指道:“你多久没动过针线了?是不是又把手指戳破了?”

    若茗不好意思一笑:“果然被娘说着了,笨手笨脚的,刚刚扎了好几下。”

    忆茗百感交集,轻声道:“还疼吗?我给你涂些药吧。”

    “哪有这么娇嫩。”若茗笑道,“从五月间就开始做,一直没有功夫,耽误这么久。上回吴家下聘,我就想着赶到跟前送给姐姐,谁知道笨得很,死活做不完,只得又拖到现在。如今是再也拖不得了,姐姐明天就走了。”说着眼圈便红了,声音也哽咽起来。

    黄杏娘微笑道:“你姐姐出嫁是好事,你伤心什么……”话虽如此说,看看眼泪也快要掉下来。

    忆茗此时的心情,恰如乱成一团的细麻。因为他这个心结,这些日子以来对若茗的怨望、不平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然而,她真的如此在意这个姐姐吗?难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怪?

    若茗见母亲伤心,赶紧忍住眼泪,勉强笑道:“娘,你也真是的,前些日子还把女大当嫁四个字说的嘴响,一转眼自己倒淌眼抹泪起来。姐姐嫁人是好事,有什么可难过的?再说了,姐夫又那么有学问,英俊儒雅,”说着拉住忆茗,“你见过姐夫吗?”

    忆茗脸刷地红了,嗔道:“胡说什么,谁见过他来!”

    “没见过总听人说起过吧?我问过端卿哥哥,说与吴家姐夫当年在学里会过面,最儒雅有礼的一个人,姐姐跟他肯必定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白头偕老……”

    那个人的名字令忆茗猛地一阵刺痛。恰在此时,听见黄杏娘道:“你这傻孩子,怎么还特地去问端儿?也不怕不好意思。”

    忆茗狠狠咬住嘴唇,为什么要提起他?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端卿哥哥不就跟一家人一样嘛!”若茗笑答。

    忆茗使劲闭上眼睛,只要在这家里一天,就不能不听见他的名字。

    “姐姐,怎么不说话?累了吗?再多陪我们一会儿嘛,明天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说话呢。”

    忆茗勉强答道:“不累,你们说,我听着。”

    “别尽说这些没要紧的,茗儿,你看看还缺什么,告诉我,我赶着给你弄去,还来得及。”黄杏娘殷勤说道。

    忆茗摇头:“什么都不缺。”说完又是长长一段沉默。

    更鼓敲响三下。若茗无限惆怅地望着半残的红烛:“三更了,时间过得好快。”

    “哪里想到这么快就要送你离家了呢。”黄杏娘道。

    是啊,我也不曾想到。忆茗斜靠在床柱上,疲惫,厌倦,无奈,种种情绪交缠,人生之苦,似乎刚刚拉开序幕。

    黄杏娘轻声道:“太晚了,你赶紧睡吧,明日一早就要起来装扮,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

    “娘,我跟姐姐再说会儿话嘛!”

    “傻孩子,你再不走,姐姐睡不好没精神,怎么做新娘子?”黄杏娘拉着她站起来,柔声嘱咐忆茗,“别想太多,也别担心,有事尽管派人给家里捎信,娘家这么近,决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忆茗点点头,亲自走至门前替她们打帘子,看着她们娘儿俩手拉着手,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

    房内重又一片寂静,烛花爆了一次,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忆茗环顾四周,熟悉的帐幔,熟悉的妆台春凳,熟悉的衣架绣棚,从明日起,这一切都将成为记忆。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慌。明天,就要走进一个陌生的大门,与一个陌生男人拜堂合卺,生儿育女。明天,她再不是待字闺中的女儿,清晨即起,洒扫庭除,画眉问夫婿,洗手作羹汤。

    人生忽然跳进了完全陌生的一章,她惶恐无助,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

    她伏在枕上哭了起来。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想不再听见他的消息,想摆脱妹妹的阴影,可为什么,代价却如此沉重?难道又做错了?还是人生根本就没有所谓正确的抉择?

二十四 合卺Ⅰ

    五更时分,林家阖府已是灯火通明。

    除了自家的厨子和仆妇,另请了酒楼里的师傅掌勺,又从素日交好的几户人家借了十来个小厮,帮着搬东西、扫院子、摆席面。

    前厅和花园通通收拾干净了,前面管待男客,花园里是女眷,林家亲属不多,无非是叶家、姨娘的娘家、邻居并书坊诸人,林云浦因要排场,连冯梦龙、余天锡等人都下帖子请了来,光是待客的茶叶就备了满满五大篓。

    忆茗几乎是一夜未曾合眼,五更天便起来装扮。脂粉铺里请了老到干净的女人替她绞了脸,里外通换上新衣,罩上大红绣金边的嫁衣,戴上嵌珠镶宝的璎珞,又将指甲修的尖尖翘翘,腕上一边各套了金银、翡翠三种镯子,又是珍珠、宝石的戒指,到后来整个人便如一架七宝装扮的玉树,略动一动便听见绵延不绝的金珠相撞之声。

    待穿上新制的凤头鞋,这才又围着脖子罩上一大块红绸,开始梳头做脸。修眉理鬓,匀脂调粉,不多时便描出一个淡白轻红,香甜满颊的美人来。

    乔莺儿过来梳头,见忆茗眼皮肿肿的,能看出未睡好的痕迹,遂又替她擦了些胭脂,顺手将颊上也补了些,整个人越发是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巳时六刻,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到了门前,新郎吴慎明是一个白净瘦高的年轻男子,穿着吉服,骑一匹高大的枣红马,蹄声得得,看看走至跟前。此时礼炮轰响,赞礼的傧相高声念道:“满路祥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这回好个风liu婿,马前喝道状元来。”

    吴慎明刚在门前跳下马来,媒人就一溜小跑送上一对活雁,塞进他怀里。吴慎明想是从未曾干过这桩差事,一左一右别别扭扭抱住了,晃悠着走至门前,林云浦率领一家老小笑容满面迎了出来,林福赶紧接过雁,拿红绳拴在桌子腿上,那对雁扑闪着翅膀嘎嘎地叫了起来。

    闵柔看着稀奇,悄声问道:“怎么弄这么两个东西在这儿扑腾?”

    刘桃儿笑道:“老爷说吴家是官宦人家,要遵什么旧礼,说是古书上写着过去娶亲都要拿一对活雁作礼,叫什么‘奠雁’?”

    闵柔恍然大悟,点头道:“果然是大户人家有讲究。”

    迎进厅来,黄杏娘早已经封了大红包,塞进吴慎明袖中,跟着观棋等簇拥着忆茗出来,忆茗顶着大红盖头,只看得见自己两只凤头鞋尖,任由她们牵着塞进了轿中。

    刚刚坐定,黄杏娘又塞进来一柄玉如意,一个金笔锭,傧相高唱起来:“左金右玉,必定如意。”原来是取谐音,图一个吉利。

    这些跟着来的家人、吹鼓手什么的,一个个领了喜钱,四散在边上嬉笑着热闹,又说:“今儿城里结婚的真多,到底是什么好日子啊?”

    林云浦心说,果然都得到了风声,抢在前头办喜事了。

    午时正,傧相高喝一声:“吉时到,起轿!”几个轿夫赶紧丢下手里的吃食,兴冲冲抬起轿子,吴慎明骑了马在前开道,众挑夫挑起嫁妆,浩浩荡荡往吴家方向去了。

    林家人目送到再看不见,这次纷纷回屋,落座安席,觥筹交错间,贺喜声络绎不绝。此时周围此也响起彼伏的爆竹声,原来城中这一日娶媳嫁女的,少说也有几十户人家。

    忆茗在轿中颠簸许久,因盖头遮的密不透风,也不知到了何处,后来听见惊天动地一声礼炮,跟着满地铜钱乱滚的声响,轿子颤颤巍巍停住了,傧相拖着长腔唱道:“彩舆安稳护流苏,一枝花影倩人扶。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

    后手的轿夫轻轻将轿子掂起,观棋与吴家的一个婆子抢过来,一左一右扶住忆茗,慢慢从轿中走出。忆茗从脚缝间只看见扑面的艳红色,原来从大门到正厅,一路上都铺着红艳艳的地毡。

    新郎吴慎明此时也下马到了跟前,将系着绣球花的大红带子的一头交给忆茗,自己牵了另一头,慢慢走至厅前,吴家老爷独坐在高堂的位置上,满面是笑。傧相见新人已双双在吴老爷跟前站定,又唱道:“佳儿佳妇双双好,堂前三拜一生福!新人叩拜高堂!”

    忆茗从盖头底下看见吴慎明双膝一屈蹲了下去,不由自主也跟着跪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听见未来公公带着笑意道:“起来,起来,好孩子们。”

    傧相又道:“夫唱妇随真和睦,今朝对拜两婵娟!夫妻交拜!”

    观棋抿嘴笑着牵忆茗转过身来,与吴慎明对面而站。吴慎明当先一躬,忆茗不由自主也屈了膝,满耳朵就听见周围一片欢笑喝彩之声。

    此时婆子端了茶,送在忆茗手心捧好了,傧相道:“新妇奉茶!”

    忆茗由新郎官扶着,慢慢走至吴老爷跟前,弯身将茶盏举过眉毛,恭敬说道:“爹爹吃茶。”

    “好,好。”吴老爷笑的合不拢嘴,接过来一口就干了。

    这才听见傧相道:“礼成!送新妇入洞房!”

    忆茗顿觉呼吸艰难起来,两腿如有千斤重量,只是挪不动。只是此刻当不得她半分犹豫,早有人一左一右搀着,送进了洞房。

    吴慎明停留片刻,轻声道:“夫人,我到前面陪客,去去就来。”

    靴声囊托,听着走远了。观棋捧着点心悄声说:“小姐吃点子垫垫吧,姑爷这一去,没有一两个时辰回不来呢。”

    忆茗木然接过,吃了一口,没一点滋味,便又放下了。日光透过盖头照在眼皮上,越发闷热躁动起来。低头一看,龙凤红烛却哔驳有声,正烧的欢快,想来不是为了照明而是图个吉利。

    四周围一片寂静,远远处依稀传来划拳嬉闹之声,这一天还不知剩下多久,这一夜还不知将有多长。

    ~~~~~~~~~~~~~~~~~~~~~~~~~~~~~~~~~

    这几天发现一个规律,收藏每天上午掉一个,下午再掉两三个,到夜里更新完第二天一早,晕,又成原来的数了!这也忒搞笑了吧,害得我一下午都在寻思,嗯,看明天是不是仍然保持这个规律,嘿嘿

合卺Ⅱ

    忆茗走后,林家的喜宴也拉开了帷幕。

    林云浦陪着叶水心、冯梦龙等人坐了主席,欢欢喜喜吃酒,又道:“养女儿真是白操了半辈子心,你看我忙忙碌碌大半生,倒替别人养了好媳妇!叶兄,这点还是你好,将来只管往家里接人。”

    叶水心呵呵笑起来:“这话怎么说!又不是嫁到山长水阔的地方,瞧把你惆怅的。”

    冯梦龙道:“其实男子女儿都一样,都是父母心尖上的肉,都舍不得的。林公说女儿是别人家的人,其实不然,女儿嫁了人,一年半载总要回娘家看看,若像林公这样住的近的,娘家人经常走动也十分方便,可若是生了男儿,万一像我这样萍踪浪迹的,父母要想见上一面,那才叫难呢!”

    林云浦道:“冯先生这话也有道理,不知你膝下可有儿女?出来远游,家里想是十分挂念吧?”

    “我成亲虽有五六年,不过一直没有儿女,想是时运不济吧。”冯梦龙摇头道,“说到家里,我正欲在这一半月间回家走动一趟,今日就先跟二位打个招呼吧。”

    “你要走?”林云浦心中一动,“如今正好书也出来了,不然带一些过去与那边的书肆联络联络?我与长洲文昌书肆、广济书肆的掌柜都有书信来往,早说要合作,先生可否替我拜访一下?”

    冯梦龙笑道:“这个不劳林公多虑,若茗姑娘已经嘱托过我了。不过我倒有一个不情之请,要求林公和叶公。”

    “哦?求我们?”叶水心听到还跟自己有关系,笑呵呵地转过头来。

    端卿坐在下首,暗叫一声:糟糕,他还真要开口说了?

    天锡乐滋滋的,心说:“冯兄真是性急,当着这么多人就说,也好,我们还可以帮帮腔。”

    这里冯梦龙笑道:“是这样的,我回家可能耽搁的时间也比较长,两位东翁是知道的,长洲乃至无锡一带,书肆极多,咱们这书若是在那边打开了销路,必然是如火如荼。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单靠我去联络效果大约不如人意,不如若茗姑娘和端卿也去走一趟,一来照顾了生意,二来也给兄弟我一个做东的机会,三来天锡兄弟还可以带他们到无锡瞧瞧看看,联络那边的书肆,于咱们的买卖大有益处。两位东翁意下如何呢?”

    叶水心和林云浦均感意外。林云浦脱口道:“端儿没问题,茗儿就算了吧,女儿家出去多有不便。”

    天锡忍不住插嘴道:“伯父大可放心,我们这么多人,必定把林姑娘照顾的周周全全,半点委屈也不会受的。”

    叶水心也说:“不妥,若茗是个女孩儿,抛头露面的总是不大方便,端儿去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冯梦龙分辩道,“将来林家这一堆事,不能指着端卿来办吧?要我说既然林姑娘现在在其位,不如趁早谋其政,多与外界联络联络,开阔眼界,也结交些朋友,对林家的生意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

    林云浦笑着摇头,心说你只是不知道罢了,端儿怎么指望不上?他是我林家的好女婿,不指望他指望谁?

    叶水心道:“话虽如此说,女儿家没出过门,诸事都不理会,也给各位添麻烦,这次就算了吧,以后再说。”

    “以后哪有这么好的机会呢?”冯梦龙哪是轻言放弃的人,不屈不挠,“这次我、天锡、端卿一起走,小厮书童三四个,再加上若茗小姐的丫鬟,十来个人说说笑笑岂不是好?再说走水路不过三五天就到了,在我家住一阵子,然后到了无锡又有天锡照顾,诸事都是极妥当的,两位东翁尽管放心好了。”

    叶水心闻言微笑不语,林云浦道:“家里也离不开她,再说吧。”

    天锡见风向不好,努努嘴一推端卿,孰料端卿就如没事人一般动也不动,天锡只得自己开口道:“不光冯先生诚心诚意邀请林姑娘,便是在下也是盼了多时,巴不得有机会在家款待叶兄和林姑娘呢。两位世伯请一百个放心吧,一点委屈也不会让她们受,到了无锡若需要联络书肆商贩什么的,在下也无不尽力的。”

    说着拿胳膊碰了碰端卿,“叶兄,你说话呀,那天你不是也极口赞成林姑娘去的么?”

    端卿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支吾道:“还是听叔父的意思吧。”

    林云浦信以为真,只道端卿也赞同若茗出门,皱着眉头道:“你果然想要她一起出去?我倒是有些担心路上不太平。”又向叶水心问道,“你说呢?”

    叶水心未及回答,天锡又抢着说道:“这点绝对没问题的,我们坐官船,行李不多带,又不赶夜路,又不走偏僻水道,包管一路平安,只管放心欣赏景色就行了。”

    叶水心心说,这孩子真够拗的,笑笑道:“我的主张还是在家里稳妥些。端儿,有什么需要出去打点的你就顺带着做了吧,没必要让茗儿跑这一趟。”

    端卿心中一喜,道:“我也正是这么说呢。”

    天锡沉不住气了,拍手道:“难道像叶世伯这样开通的人,也执着于男女之别吗?依我看,以林小姐的能力、胆识,非但比我强,就是比大多数男子也强得多,原该出门历练历练,将来不但书坊里的事,就连峨冠博带的男子们做的其他事,想必也能应付得来呢!”

    叶水心与林云浦相视一笑,均想:这孩子还真是口无遮拦。看周围人多,不好再为此事多说,便道:“你说的有理,今日暂且吃酒,改天再议吧。”

    天锡还想再说,冯梦龙拦住:“别争了,他两个是自家的女儿,想得必定比咱们周到,会有善法的。”

    天锡孤掌难鸣,只得罢了。

    众人吃了一天酒,至晚方散。林云浦心情大好,走去后面看时,桌椅盘盏均已收拾整齐,地面也是干干净净,全不像吃了一天酒的狼藉模样,带着醉意对黄杏娘深深一躬,赞道:“难为你筹划的如此齐整,多谢,多谢!”

    黄杏娘刷地红了脸,嗫嚅道:“老爷,您这不是折杀我了吗?”

    若茗在边上早已笑的前俯后仰,林云浦见了,点点她鼻子道:“还笑,这些事早些跟你娘好好学学,看看就要嫁人了!今天那起人还口口声声要你去长洲,又是什么无锡,依我看,你把家里这些事打点好了就阿弥陀佛啦!”

    若茗撅嘴道:“早知道你不会答应,尽把我圈在屋里,也不肯放我出去开开眼……”

    一语未了,已听见林云浦的鼾声,原来早已沉醉睡去,黄杏娘叹气摇头,又是好笑,赶着帮他脱了鞋袜,又怕他出酒,于是眼也不眨的在边上守了一夜。

    ~~~~~~~~~~~~~~~~~~~~~~~~~~~~~~~~~~~~~~~~~~~~~~~~~

    汗,果然说不得,今天收藏掉下去就没涨上来了,瞧我这乌鸦嘴……

二十五 前情Ⅰ

    忆茗三朝回门时,虽还是不多言语,眼睛里却依恋着笑意,明眼人一见便知心情甚是愉悦。

    吴慎明与她几乎片刻不离,就连黄杏娘给他敬酒时,也要含笑看一眼忆茗,见她默许,这才浅浅抿一口,笑道:“母亲大人赐酒,原不该辞,只是我向来量窄,三杯就倒,不信你问忆茗。”

    乔莺儿年少爱逗趣,见他们不过三天的夫妻,就已如胶似漆,笑说:“哟,姑爷,我们大姑娘嫁过去不过三天,偏就跟你那么熟了?连你素日里吃几杯酒都知道?”

    忆茗红了脸,低声嗔道:“五姨娘,您总爱取笑我。”

    吴慎明不过喝了一口,两只眼圈立刻红起来,又有几分不好意思,笑道:“我的确量窄,忆茗都知道的,姨娘不信只管问她。”

    就连黄杏娘也忍不住笑道:“忆茗肯定护着你,俗话说女生外向,有这么好的姑爷,就连娘家的酒也不稀得吃了,生怕人醉了呢!”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忆茗红着脸就要走开,若茗赶紧拉住,道:“姐姐要逃席呢,姐夫,你快来哄哄呀。”又趁势把忆茗往吴慎明怀里送。

    吴慎明家中女眷不多,何曾见过这等莺声燕语的场面?一时没醒悟过来,顺手揽住忆茗的削肩,柔声道:“别走,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待看见忆茗红透了的双颊,才意识到周围还有一大圈看热闹的人,窘的耳朵都红了,赶紧放开忆茗,自己讪讪坐下。

    林云浦哈哈大笑,亲自拿起酒壶,招呼众女将道:“来,今日你们都放开量吃几杯,让姑爷好好尝尝咱家的酒!就是醉了也无妨,大不了倒头去睡,怕谁笑话不成!”

    林云浦这一号召,吴慎明果然没逃得了“毒手”,午错时分便酩酊大醉,一乘轿子抬着昏昏沉沉送回家去。忆茗在旁跟着,又是担心,又是欢喜,紧紧拉住他的衣角,生恐路上颠簸,惊醒了他。

    看看走远,黄杏娘叹道:“虽说她嫁的匆忙了些,然而姑爷能够如此,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呢!”

    林云浦得意洋洋:“什么前世修来,还不是我挑的女婿好!”

    日色还早,林云浦连日无事,在家也只是吃酒,早已腻味,信步便往叶家走去,意欲找叶水心闲谈解闷。进了二门,便听见叮叮咚咚的琵琶声,林云浦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外,冷不防叫了声:“哈,可给我抓住了,国丧期间闲玩乐器,老叶,我可要告你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喽!”

    叶水心闻声站起,迎到门外,笑说:“多年的朋友,不信你如此心硬!好啦,进来瞧瞧,我介绍一位高明的乐师给你认识认识。”

    林云浦边走边道:“你知道我对这些向来没多少兴趣,要是书坊里那一套,倒还有的可说……”

    话未说完,只见座上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轻轻站起,敛衽万福:“见过先生。”

    林云浦未及打量,先问:“老叶,这是不是你收的徒弟?若茗跟我说过,叫琴默对吧?琵琶弹得极好。”说着向那女子道,“你别跟我客气,我与你师父是一样的……”

    一语未了,看见那女子抬起头来,林云浦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是你!”

    琴默也是大惊,嘴张了两下,却并未出声,赶紧低下头去。

    叶水心疑惑道:“你们认识?”

    “你叫琴默?凌琴默?你姓凌?”林云浦急急几步走上前去,连珠炮般发问,“你既然姓凌,为何跟我说不认得凌茗?”

    琴默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叶水心摸不着头脑:“老林,你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你跟琴儿从前见过面?”

    林云浦不理他,向着琴默又问道:“你不敢说话,你先前必定是骗我!你告诉我,凌茗是你什么人?她现在好吗?她现在在哪里?”

    琴默一言不发,忽然抱起琵琶,闪身欲走。

    林云浦急了,不顾身份一把拉住她:“你快告诉我,凌茗是你什么人!”

    叶水心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扶住他,道:“老林,你怎么了?快放开手,有话好好说!”

    “你别拦我,我有话问她!”林云浦甩开他,追着又问:“你为何不跟我说实话?你肯定认得凌茗!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认识她。”琴默傲然昂首,冷冷说道,“这位先生,男女授受不亲,请你放手。”

    林云浦如被火烫一般,几乎是痉挛着缩回了手,颤声道:“好,你终于开口了,却不肯跟我说实话。错不了的,你姓凌,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你肯定认得她!”

    叶水心此时多少摸出点头绪,迟疑着问道:“琴儿,你林伯伯肯定有要紧事要找这个叫凌茗的,你若是知道,就请告诉一声吧。”

    琴默咬了咬唇,低声道:“我不知道凌茗是谁。”

    “你胡说!你姓凌,你长的跟她一模一样!”

    “天底下姓凌的何止成千上万,就算相貌相仿也不是稀罕事。”琴默淡淡说完,福了一福道,“师父,琴儿告退。”

    叶水心不好拦她,只得点头。

    林云浦一把抓住她的琵琶:“别走!你就算今日走了,难道我明日就不问你了吗?我且问你,你籍贯何处?父母姓甚名谁?”

    琴默见他如此,索性将琵琶松开,道:“先生莫要再拦,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的籍贯父母,与你也无半点关系,不劳先生动问。”

    “老林,你先坐下喘口气,有话慢慢说。”叶水心无奈劝道,“琴儿籍贯昆山,父母早亡,从小跟着一个姓李的师父生活。”

    “昆山?错不了,你瞒不了我,你肯定认得凌茗!”林云浦红着眼睛吼道,“你别想瞒我!我知道了,你不肯说,因为你是凌茗的女儿,你是凌茗与杨福来的女儿!”

    “胡说!”琴默俏脸一寒,厉声道,“我不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我与那个女人,半点关系也没有!”

前情Ⅱ

    叶水心见林云浦额上青筋暴跳,又急又恼,琴默则是紧抿嘴唇,神情倔强,一时不知该如何拆解,只得强按着林云浦坐下,道:“你先静一静,有话慢慢说。”

    林云浦死死盯住琴默,答道:“她存心对我隐瞒,我如何冷静?”

    叶水心只得又对琴默道:“琴儿,看来此人对老林十分重要,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告诉他吧,别让他再着急了。”

    琴默想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与她说的那个凌茗,没有半点关系……”

    林云浦打断她:“那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子?”

    琴默冷笑一声:“你既然说我俩容貌相仿,难道我长得像男子吗?实告诉你,我确实不认识凌茗,然而要说我全不知道此人也是虚言,我在松江的时候听说过她的事,她已经死了将近十年了。”

    “你说什么?她死了?”林云浦豁然站起,随即又觉头晕眼花,扶着椅子艰涩说道:“怎么可能?她才几岁!她怎么会在松江?不是去了南京吗?”

    “你既然如此清楚,还问我做什么。”琴默冷冷说完,转身便走了出去。

    林云浦扶着椅背,只觉天旋地转,万念俱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叶水心看够多时,究竟未曾明白其中关窍,只好守在一旁,不住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林云浦心中混乱了多时,忽然想起犹有无数疑问,抓住叶水心便问:“她在哪儿?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叶水心无奈答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在小辈面前如此失态?万一被端儿他们看见了,以后还怎么维持长辈的风范?”

    林云浦微闭双眼,两行泪缓缓流下:“水心,我年少时有一段伤心之事,今天看见这女子,与那人几乎一模一样,叫我怎能不感慨伤神?”

    叶水心猜到是男女私情,不好动问,只叹口气,道:“琴儿就在西跨院住着,找她容易,只是以她刚才的态度,纵使找到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林云浦似是被他的话说动,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道:“这段往事我从未与第二个人说起过。水心,你该知道我出身贫寒,家徒四壁,如今的家当全都是三十岁以后一文文攒起来的吧?”

    叶水心点头道:“这我知道,你多年来的确不易。”

    林云浦苦笑道:“这些年我为了挣钱,几乎拼上了老命,书坊里那一套,哪一件我没做过?当年为了节省路费,我背着将近一百斤的书,硬是两条腿从扬州一路走到昆山……发家的艰辛,想必你也略有耳闻。”

    叶水心点头道:“岂止耳闻,早些年你辛苦劳作,我都是亲眼目睹的。”

    “我之所以这么不要命的挣钱,全是因为当年赤贫,酿成终身悔恨的缘故。”林云浦望着远处,渐渐陷入沉思。

    “我在昆山乡间长大,祖上是读书人家,只是到我父亲一辈,家底差不多也消耗干净了,只剩下几亩薄田。先父不善经营,仕途也十分不得意,多年来只是一顶秀才头巾,他一心要我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故此把家当折变干净,供我读书。再后来,我十三岁时,他一病而亡,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全靠娘亲替人浆洗衣服,才能勉强糊口。”

    “那时我家附近,住着一户姓凌的人家,她们家有个女儿,就是凌茗。凌茗小我七八岁,他哥哥凌有为当年在村塾读过半年书,与我是同窗,因此我常与他兄妹二人一起玩耍。”

    叶水心见他神情渐渐平静,眼中甚至流露出欢喜轻快的表情,不由暗自叹气,原来像他这样一个硬气的人,也有柔情流露的时候。

    “那几年,我虽然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却是一生当中最欢喜,最畅快的时光。我每天读书写字,然后帮着娘亲劈柴打水,有些闲空便与凌茗兄妹游戏,教她们读些书,略微认识几个字。”

    “后来凌有为年纪渐长,负担起养家的责任,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大多数时间,是凌茗来我家,跟着我读书认字,帮着我娘洗衣服,替我缝衣做鞋,甚至梳头叠被。农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计较,我心里早已把她当成未来的妻子,她也把我当成丈夫,就是两家人逢年过节也会相互走动,彼此早已默认。”

    “这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叶水心悠然说道。

    “那时候在我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早日考取功名,然后娶她过门,一起侍奉娘亲,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林云浦凄然一笑,“只可惜,老天总是那么混账,不给穷人半点喘息的机会。”

    “凌茗十六岁那年,江南大旱,几乎颗粒无收,昆山能走的人家差不多都逃荒去了,我们本来准备与凌家人一起走,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凌茗的父亲和奶奶都染上了瘟疫,病倒在床,凌家人眼看是走不了了。”

    “我娘为了我和凌茗,便也不肯走,就这样,一个村子就剩下我们四五户人家,啃树皮,挖草根,饿的前心贴后心的,那时候茗儿以为我们时日不多,还曾对我说‘如果我死了,就在我的坟上插个牌子,写上林门凌氏,权当我过门了’。”

    叶水心叹道:“自古道民生多艰,可惜那时你我并不相识,不然我必定尽力助你。”

    “多谢叶兄,我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的。”林云浦长叹一口气,“看看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一个叫杨福来的海商经过我们村,这人出手阔绰,衣着光鲜,随身带的粮食好像一辈子也吃不完。他看上了茗儿。”

    叶水心已经猜到是这个结果,此时只得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宽慰。

    “之后的事快得不可思议。杨福来给了钱,治病的救命的,茗儿的爹和她奶奶终于有药吃,有大夫瞧病了,凌有为本来饿得全身浮肿,如今每天都是大鱼大肉。他们都逼她嫁。”

    “当年我恨她全家人,恨他们背信弃义,见钱眼开,如今我不恨了,钱真是个好东西,没有钱只有死路一条,何况,他们要的都是救命的钱。茗儿是他们生他们养的,我一个穷的叮当响的书生,我做不到,我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林云浦眼圈渐渐红了,闭起眼晴,陷入无尽的伤心懊恼之中。

前情Ⅲ

    “茗儿哭闹了几天,不肯吃杨福来送来的饭,饿得晕过去,醒来后偷偷找我,说只要能凑出十两银子,只要十两银子,就能缓过这个节骨眼,可我连一文钱也拿不出来。她哭了半夜,肿着眼睛走了。再后来,杨福来把他们全家都带走了,说去南京做生意。那时候我才知道,茗儿嫁过去是做他第六房姨太太,第六房!”

    林云浦嘴角抽动着,似笑非笑:“就因为一个钱字,我眼睁睁看着我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作妾!”

    叶水心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言不发。

    林云浦停顿多时,又道:“其实我自始至终都很明白,凌家人需要这笔钱来救命,需要一个靠山,那时的我根本不是这块料。我不能怪茗儿,也不能怪她家人,我只恨我自己没本事,连自己的心爱的人都保不住。”

    “他们这一走,从此再没有回来。她走后我意志消沉,自怨自艾,恨老天让我一贫如洗,恨自己没用考不中举人,也恨那姓杨的居然让她做妾。我娘见我如此,心情十分抑郁,再加上饥荒缺粮,不久也撒手归西。”

    “二十岁时,我以为我会躬耕苦读,囊萤映雪,跟茗儿平淡度日,共同侍奉老母。二十三岁以后,我才知道人生的艰难,绝不是粗茶淡饭四个字可以概括的。即使你愿意粗茶淡饭,却也得有那碗饭给你,也得混账的老天不变生枝节。否则,即使你甘心情愿一辈子平淡到底,也不会让你遂了心愿的。我只懊恼我自己当年无用……”

    叶水心与他相交多年,平日里只见他锱铢积累,生意上精明至极,又见他妻妾成群,只道他性喜美貌女子,哪知道他不羁的外表下,竟有如此深情,一时感慨万千,脑海里翻腾着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才知用情之苦,乃至于几十年后的半百之人,犹然无法自己。

    林云浦动情说了半日,便如将当初情形在脑中又过了一遍,一时精疲力尽,靠在椅背上便似直不起腰来,喃喃道:“那天我在街上看见凌琴默,我以为是茗儿,后来才想起来,过了这么多年,她应该有四十多岁了,怎么会这么年轻?可是,没想到啊,她怎么会死了?”

    “自从我手里攒了些钱,我去过南京不下十次,却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杨福来是海商,行踪不定,我只知道当初他要去南京,却连他祖籍在哪里都不清楚,怎么找得到他?这些年我每年都派人去查访,从来没有半点消息,原来他们去了松江!只是,她怎么会死了?”

    叶水心叹口气:“云浦,你不要过于执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你我都已为人父母,何苦再拿年轻时的事情为难自己?”

    “一天不知道她的消息,我就一天不能够安宁。”林云浦苦笑着说,“水心,我敢说琴默必定与她有瓜葛,只是她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从没见过相貌如此想象的,何况她又姓凌,又是昆山人,绝对错不了。难道果真是她女儿?”

    叶水心摇头道:“我看不象,哪有做女儿的管娘叫做‘那个女人’?琴儿虽然脾气倔强,却不是没礼貌的孩子。”

    “那她是谁?水心,你我这么多年的朋友,就算我拜托你,你一定要帮我向她问出个究竟!茗儿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我不信她这么年轻就没了!”

    “好,你放心,我必然尽心尽力帮你周旋打听。只是你也别太心急,咄咄逼人地追着她问肯定没有结果,不如缓些日子,等她态度和缓些再从容细问不迟。”

    “都听你的吧,我委实没有气力再探究了。”林云浦苦笑,“这些年这件事一直是我一块心病,也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打开这个结。唉,我是多想再见她一面啊!”

    叶水心虽然成婚多年,但与夫人之间一直是相敬如宾,亲情多过其他,哪里曾见过这种令人寝食不安的相思?只得劝道:“凡事自己想开些吧,你如今事事顺心,就不要自寻烦恼了,珍惜眼前人才是正事。”

    “唉,话虽如此说,到底心有不甘哪!”林云浦长叹一声,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心里乱得很,坐不住,我出去走走。你别送了。”

    叶水心自是不放心,少不得伴着他走出大门,还想再送时,林云浦摆摆手,郑重道:“回去吧,我想一个人。”

    叶水心感叹着进了书房,还未坐稳,端卿闪身进来,悄声问道:“林叔父走了?”

    “怎么,你刚才来过?”

    “我见琴默姑娘似乎一脸怒气的样子匆匆回房,以为她在哪里受了气,正要来回禀父亲,谁知道在门外就听见林叔父与您说话……”

    叶水心见他迟疑着不肯说下去,猜到他必定听见了一言半语,便道:“你是不是听见他说什么了?”

    “孩儿不知道是林叔父的私事,还以为你们在谈书坊生意,想着等们说到不关紧的时候再进来问问,谁知道他是说这些事……孩儿听了半刻钟功夫赶紧就走了。”

    “罢了,你听见就听见吧。只是不要告诉若茗。我看老林那样子,颇要有一阵子失魂落魄呢。唉,还要我帮着向琴儿问个究竟,这事棘手的很,琴儿断不会轻易说什么的。”

    “我早觉得琴默姑娘似乎有什么心事讳莫如深,不能释怀。我也觉得可能与林叔父有关联。”

    “明摆着的事嘛,哪有那么巧的?琴儿与那个凌茗姑娘肯定有瓜葛,只是她不说,我能怎么办?”叶水心叹道,“但愿老林早点忘了这事。”

    “这件事林叔父牵挂了几十年,不会轻易丢开手的。”端卿摇头道,“父亲也别心焦,慢慢来吧,或者请眉娘从中周旋?我看眉娘的话琴默姑娘倒是听的。”

    “嗯,你说的有道理。唉,情之为物,伤人非浅啊。端儿,圣人讲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句话倒是君子用情的一个最好注释。你要记住,真性情固然是好,但万事皆有度,若太执着,必然伤了自己,你莫要步了云浦的后尘。”

    端卿口里答应着,心中却想:情之为物,绝妙之处便在于令人不能自己,若能做到适可而止,世间又哪来那么多痴男怨女呢?

    ~~~~~~~~~~~~~~~~~~~~~~~~~~~~~~~~~~~~~~~~~

    这个月下旬就要上架了,嘿嘿,虽然收藏一直在掉,不过最近心态已经比较平和,既然写了,就尽最大努力写好吧!顺便预定些粉红票,如果各位亲有的话,送一张吧,免得一上架光秃秃的太没面子:(

二十六 盗版Ⅰ

    这天若茗把加印的事情吩咐妥当后,看看书坊里没有其他的事,便提前回到家中。因见书房门开着,顺路便进了门,孰料一眼便看见父亲对着一轴画卷唏嘘不已,定睛一看,更是大吃一惊,画中人分明是琴默。

    若茗忍不住问道:“爹爹,你怎么有琴默的画像?”

    林云浦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悄悄抹了眼泪,背对着女儿道:“你怎么不言语一声就闯进来了?”

    “平时不也就这么来了嘛!你怎么会有琴默的画像呢?”

    林云浦心如针刺,低声道:“这不是凌琴默,这是我的一个故人。”

    “哦,可是怎么竟跟琴默一模一样呢?不信世上有这么相似的人。”若茗走近两步,迟疑道,“其实也有些像五姨娘,上次我就觉得琴默侧面看来很像五姨,但是鼻子嘴巴又有些像四姨。”

    林云浦慌忙收了画,道:“别胡乱猜疑,都是些互不相干的人,哪有那么多长相肖似的。”

    “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位故人,爹爹,是谁呀?从前的朋友?街坊?还是亲眷?”

    “你只管问这些不相干的干吗?好了,你回去歇着吧。”

    若茗满肚子疑惑,见他讳莫如深,又不好再问,遂道:“加印昨天已经开始了,我刚才跟梁师傅交代了说按照他那法子做拱花,又到采买上问了,说纸张油墨尽够的,再有一个多月加印这批就能出来了。”

    “甚好,你多留心盯着吧。”

    若茗见他闷闷不乐,总像是揣着一腔心事,有意引开他的注意,便道:“爹爹,到无锡那边的事,究竟让不让我去呀?”

    “你一个年轻女孩,出去跑什么呀?不去。”

    “这时候就想起我是年轻女孩,到书坊干活时又把人家当男人使。”若茗撅嘴道,“爹爹太不公平了,难道你年轻时就从来没机会出门吗?”

    “年轻”二字又触动了林云浦的心事,黯然道:“年轻的时候……若是年轻的时候能重来一次,该有多好……”

    “我敢说爹爹年轻时一定是英姿勃发,风liu倜傥,对不对?”

    林云浦苦笑:“小孩子家,知道什么。爹年轻时别提多落魄了,直到三十岁以后,境况才稍有好转。”

    “俗话说莫欺少年贫嘛,年轻时白手起家的多了,爹爹何必总想着过去的事呢?”

    “你怎么知道我总想着过去?算了,不跟你说了,我累的很,你去你娘那里玩吧,我要歇歇。”

    若茗本来想逗着他把这轴画的来历弄清楚,如今见他意兴阑珊,知道以他的脾气再问也不会有结果,只得怏怏去了。

    这日以后,林云浦又去了叶家三四趟,却总未见着琴默,心头越发烦闷起来,遂连茶饭都减了。他这般年纪不比少年,立刻脸上就挂出几分憔悴之色,连双颊也微微凹进,黄杏娘焦急万分,求医问药,只是心病难医,服药五六天下去也不见一丁点好转。

    林云浦这一病,若茗比从前更要忙上十分。《醒世恒言》已经截稿,现在叶水心处阅校,然而纸张采买,各色颜料进货,以及雕版套印等事的安排,一向是林家包揽,此时自然不能青黄不接,这些采办上的事,以前都是林云浦固定的渠道,若茗从未插手,不免有些忙乱,端卿见了便道:“不如将纸张、颜料等事交给我吧,你先将其他的事情安排妥当。”

    若茗想想无法,只得如他所言,将采买等事一概托付于端卿,自己专一料理加印以及新书发排。

    所幸如今梁云林在套色部如鱼得水,深得众人好感,再加上张易、刘铭两人鼎力相助,周元憋了一肚子力气无处使,只得安分做事。时日既久,没有李良柯从旁调唆,渐渐将素日争强出头的急切减了几分,又见梁云林为人谦和,虽然主持大局,却事事与自己商量,不像李良柯专横跋扈的模样,心中却也欢喜,遂比才到时加心加意,虽也稍有些不足之心,但在若茗看来,已是喜出望外了。

    只是若茗想来,李良柯大半势力仍旧在绣像部,最怕他抱团生事。遂借着这次新书排印的机会,又抽调李良柯一个弟子到装订部,专一做封面,装订部活计简单,人员也不复杂,这个弟子跟随李良柯时间不久,还算省事的,所以去了之后倒也安分,并未有何异动。

    诸事筹划已毕,若茗百忙之外,更要抽时间多陪父亲,搜肠刮肚说些笑话与他散闷,只是林云浦这心结委实深沉,一时半会儿并未有何改观。

    这日黄杏娘愁坐窗前,垂泪道:“老爷这病,怎么这么久也没有起色?白吃了这么多药,究竟要怎样才好?”

    闵柔道:“我看倒也不像是病,不咳不喘的,也不见发冷发热,就是闷闷不乐,似乎是有气郁结在心里。”

    若茗也道:“爹好像是有心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黄杏娘,仔细想了一回,迟疑道:“好像是那回从叶家回来忽然就这样了。难不成和叶老爷生了气?”

    “肯定不是,端卿哥哥来问过几次病,叶伯父也来看过,都焦急的不行,再说爹跟叶伯父那么多年的朋友,怎么会呢?”若茗道。

    黄杏娘想了想:“我也说不像,自己瞎猜罢了。只是这如何是好?看看瘦成这样,比上个月清减的厉害。唉,老爷素日最喜欢吃团鱼,尤其是红烧团鱼,我昨儿特地给他做了,居然一口也没吃,难不成是吃坏了什么,积在心口不曾消化?”

    她这里一语未了,闵柔倒先皱着眉头干呕了两声,若茗连忙端茶给她,问道:“哪里不舒服?要不大夫来了也给你瞧瞧?”

    闵柔红着脸,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这道菜有些恶心。”

    黄杏娘心内一动,赶紧问道:“最近总是这样吗?”

    “有几日了。”闵柔越说脸越红,声音也低了下去。

    黄杏娘面露喜色,对若茗说:“你去看看你爹好点了吗,陪他说会儿话,我跟你姨娘有事商量。”

    见若茗走远,黄杏娘这才低声问道:“你可是有喜了?”

    闵柔羞涩一笑,轻声道:“我也说不清,就是最近懒得动,又总恶心,闻不得油烟味。”

    黄杏娘大喜:“八成是有了,一会儿大夫来了给你把把脉就知道了!”欢喜地以手加额,连连说,“老天不负有心人,妹妹,真是大喜呀,老爷听见这消息,这病立刻就要好了!”

    闵柔见她如此,心中十分感激:“姐姐待我,真比亲姐妹还好,叫我怎么过意的去呢……”

    “咱们多年姐妹,何必跟我客气!”黄杏娘笑道,“我敢打赌,老爷听见这消息,这病呀,保管一丁点也没了!”

盗版Ⅱ

    若茗还没走去林云浦卧房,半路上却遇见了端卿。端卿前几日亲自到附近州县采办纸张,此时风尘仆仆,一脸旅途倦色,见了她就道:“若茗,有件着急事跟你商议。”

    若茗见他衣角上尚有灰迹,赶紧取出手帕替他掸灰,笑道:“哥哥出去一趟,回来成泥人儿了,也不先洗把脸。”

    端卿浅浅一笑:“因为着急,没往家去就直接来了。纸张等事我已经谈妥,还未付账,只是我在外头看见了这个,比纸张又急上十分,所以马不停蹄赶回来找你。”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本书,“你看看这个。”

    若茗接过一看,居然是一本《喻世明言》,笑道:“这不是咱们的书吗?有什么稀奇的?”

    “你再细看看。”端卿亲自将扉页揭开,指着序页道,“看出来了吗?”

    若茗定睛一看,大吃一惊道:“这本不是咱们的书!”

    “不错,这的确不是咱们印的书,但内容却是一模一样的。”端卿一脸忧虑之色,“咱们的书不过上市销了一个多月,怎么就有了仿冒的本子呢?是哪一家如此大胆,手脚又如此之快呢!”

    若茗急忙从头翻了一遍,封面只是略有些不同,内文编排次序也都一样,只是全本没有一副插图,与林家的几个版本都不一样。再有就是林家的版本请了昆山名流作序,这一本光秃秃的,封面直接跟着目录,并没有名人题跋。

    “就连字体都跟咱家的很相似,间距略微大一点,字的大小却又比咱们的普通本小一些。从刻功来看,应当是熟练工做的,笔法细腻流畅,编排也花了心思。”

    “不错,”若茗一边看一边道,“纸张是上好的桑皮纸,油墨虽然比咱们的略差些,气味不太好闻,但是墨色鲜亮,整本书裁切也很整齐,绝对不是小作坊里出的。”

    “我跟你想的一样。还有一点,小作坊要想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就将咱们的书盗版重刻,基本是不可能的,非惟小作坊,就算咱家这样的书坊,要是想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盗版,也不是容易办到的。这点才是我最担心的。”

    “你是说对方规模很大,存心与咱们作对?”若茗吃了一惊,“不会吧?我们并没有多少生意上的对头呀。”

    “倒不一定是存心,只是我觉得,对方来头肯定不小。若茗,我十分担心,咱们家近年来虽然一直不错,然而真正红透了的应该还要靠冯先生这三部书,万一对方吃透了这点,花足力气盗版,咱们利润受影响还在其次,最怕的是坏了名声,这一本还好,起码字迹清楚,装订精美,万一下次他们为了牟利弄出来麻沙本①那样粗糙的本子,咱们的声誉岂不是全毁了?”

    若茗想到这种可能性,顿时紧张起来,连忙将那本书又翻了一遍,忽然眼睛一亮,道:“原来不是雕版印的!你看,这里留着一块胶泥的痕迹,我看这盗版的人用的是活字排印!”

    端卿赶忙接过来又细看了看,沉吟道:“我对活字不是很熟,看不出太大区别,不然拿去书坊让老师傅们再看看?”

    “八九不离十,多半是活字排的,这样也能解释如此之快就把书盗过来了。这样一来反倒容易解释,只是更让我难以琢磨了。”若茗直觉地感到此事十分棘手,忍不住蹙眉道,“昆山一带有能力做活字,而且搭得起这么大本钱,调得动这么多人力赶时间的,应该没有几家呀,况都与我们家极相熟的,断然做不出这种事,会是谁做的?”

    “这书才发售不到两个月,按理说外地应该没有流播开来,况且书从这里拿到外地,然后再排印的话,时间也赶不及吧?”

    “哥哥,你是在哪里见到的这本书?”

    “苏州城里。那天我与纸商谈妥之后相约喝茶,路过书肆时随便翻了一下,不想看见了这个,吓了一大跳,赶忙回来找你们商议。”

    若茗毕竟年轻,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想了想说:“我们一起去找爹爹吧,他老人家经历的事情多,或许能看出什么端倪。”

    “也只能如此了。”

    林云浦虽然病着,但却从未卧床,几日来一直是闷闷不乐在各处闲步,老远见端卿与若茗并肩走来,便问道:“纸张的事办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爹爹,纸张的事小,这个事大。”说着将手里的书递过去,林云浦见是自家的书,也是一怔,待翻开后细细看过,顿时怒了:“这是从哪里来的?没想到咱们这书才出了不到两个月,市面上就有李鬼了!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若茗见他十分恼怒,只怕他要咳嗽,赶忙上前替他揉拍脊背,柔声道:“端卿哥哥说是在苏州见到的,看来这个对头十分厉害。爹爹先不必恼怒焦急,总有办法处理的。”

    “唉,从前我也曾见过这种搭别人的顺风车,赚自己的昧心钱的,只是没想到居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林云浦焦躁不安地将书又翻了翻,“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翻刻排印,而且将书都发到苏州去了!昆山的这些书坊断没有这个能耐,究竟是哪里出的问题呢?”

    “爹爹,你看这里的胶泥印子,女儿怀疑是用活字排版的。”

    林云浦仔细端详,又凑近闻了闻,道:“不错,是活字版,书页上还夹杂着松蜡特有的味道。这东西是粘活字必不可少的,断然是活字排印无疑了。这就更加蹊跷了,昆山能做活字又做得这么快这么好的,只有咱们一家,难道果真是外地的书坊干的?”

    “如今看来是外面人做的可能性更大。”端卿道,“我当时一看到就着急了,问了书肆老板从哪里进的货,那老板见了我的神情,大约知道有问题,也没肯告诉我。我又着急赶回来报信,也没有在市面上多查访查访,或者我再去一趟,查访查访线索?”

    “极好,事不宜迟,我马上跟你一起去!”

    林云浦此言一出,若茗与端卿同时道:“不可!您在家养病,我去吧!”

    ~~~~~~~~~~~~~~~~~~~~~~~~~~~~~~~~~~~~~~~~~~~

    今天上架,公众版最后一次更新,嘿嘿。《茜素铅华》开始陆续解禁,欢迎评论~

盗版Ⅲ

    林云浦见他两个异口同声出言劝阻,忍不住微微一笑:“你们两个忒小心了,难道我还能出什么事?无非身子有些不畅快,出去散散就好了。”

    “爹爹千万不可大意,如今正是养病的关键,还是在家休息吧。”若茗素来知道他脾气执拗,说一不二,不由自主便带了几分哀恳的口气,“娘和姨娘们日夜为您的病悬心,爹爹千万珍重贵体,这些小事,有我在就够了,何必劳动您呢?”

    端卿也道:“如今事情还没有头绪,即便去苏州,也需要细细查访,最快也要耽误四五天的功夫,叔父您贵体不适,正需要静养,这些小事,还是交给我们去做吧。”

    林云浦原本十分生气,见两个孩子如此孝顺,心内反倒舒畅不少,因笑道:“我不过是说说,瞧把你们急的。也好,既然如此,若茗,你就跟端儿去一趟,把事情理出个头绪,咱们再想办法吧。”

    若茗大喜,连声答道:“是!”

    端卿见事情已有眉目,便告辞回家,林云浦兀自捧着那本盗版的《喻世明言》翻来覆去细看,一边看一边用手摩挲纸张,闻辨气味,又细查落款、字迹,足有两三顿饭功夫,才道:“若茗,以爹爹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家书坊规模肯定打过我们,财力、物力只怕也在咱们之上。”

    “何以见得?”

    “先看纸张。同样是桑皮纸,这纸的白度、光亮度都要比咱们稍好一些,而且手感柔韧绵滑,应当是蜀中的好纸,咱们惯常都用竹纸,只有这次用的是桑皮纸,而且是南边的桑皮纸,成本这一点,就比他们低一些。盗版书还肯用这么好的纸,断然不是小作坊。”

    “嗯,这点我也想到了,纸张是一条线索,爹爹,要是将市面上的书都拿来比对一下,跟这种纸相仿的是不是就有可能是盗版的书坊?”

    “有些悬,我猜这个书坊自家出的书断然不会与盗版用同一种纸,不过也可以试试看。其次是活字。活字印书向来只印销量小的,或者时样新书,利润有限,所以许多小书坊都不做活字,况且活字的烧制、印刷都是密不外传的技艺,稍有不通行的就会把字烧坏,或者胶泥分量掌握不好,跟纸张粘连,没法再用,能把活字做得这么好的,肯定是大作坊。”

    “咱家用的是泥活字,所以烧制什么的讲究很多。女儿听说近来有铜活字和木活字,雕刻十分便捷,是不是他们没用泥活字?”

    “肯定不是木活字,木活字难免留下木纹,字迹不会这么清晰,再说木活字要用铁丝固定在版上,一来不会有松脂的气味,二来难免一行之间出现歪斜,这些这本书都没有。倒有可能是你说的铜活字。即便这样,能这么快排完版又印出书来,也不是件容易事,对方还是十分了得的。”

    下书吧

    “我们将有活字印版的书坊都查一遍,是不是能有些线索?”

    “如今连这书是从哪里流出来的都不知道,怎么查?总不能江浙所有的书坊都走一遍吧?那一辈子也查不完。倒是有个线索,那就是墨。”

    “墨?”若茗疑惑起来,赶紧拿过书又看了看,道,“每个书坊用的墨都差不多啊,这能看出什么线索来?”

    “不然,如今南边与北边的书坊用的墨大不相同,同是江浙,每家书坊也都有自己惯用的墨,要是中途想变供货渠道,还不是件容易事呢。”林云浦笑道,“这些采买的事情,我总未让你插手,如今就给你细说说吧。”

    若茗点头道:“女儿早已想听听了呢。”

    “书坊用的墨,与文人雅士们写字画画的墨稍有不同,咱们用的是兑好的墨汁,要求轻、薄、光、匀。如今市面上常用的是松烟墨、油烟墨、铜煤墨,咱家用的是松墨,大宗墨块由供应商直接勾兑,送到咱们手上的就是墨汁。松烟墨印出来字的饱满、浓黑、均匀,但是光泽不大,但是这本书呢,你看,不够均匀,略微有些涩滞的感觉,但又比咱家的亮,因此我敢说他们用的是油烟墨。油烟墨在南边并不流行,苏杭一带统共只有两家卖这个,一家叫思齐,一家叫通达,都在苏州城外,你们到了那里一定要问问他们,哪几家从他们手里进墨,多半会有眉目。”

    林云浦一边说,若茗一边细看,此时抬头道:“果然像爹爹说的,他家的墨跟咱家差别挺大的,我一定记得去问问。只是这些事情多半是人家的秘密,怕是不肯告诉外人吧?”

    林云浦诡秘一笑,两根手指对搓道:“钱呀,钱能通神嘛!去了别找掌柜,瞅准了账房先生,封一个大红包过去,多半就告诉你了。”

    若茗抿嘴笑道:“爹爹尽有这些鬼主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这世道人人见钱眼开,我若不从俗,怎么能办的了大事?你也不是拘泥固执的人,这些变通的法子,该用时便用,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是生意人,不在乎那些虚名假礼。”

    “跟着爹爹多学几年,只怕我也要两只眼睛钻进钱眼里了。”

    林云浦见女儿打趣自己,溺爱一笑:“做生意的,说到底都是为了赚钱糊口,顾不得那么多,只要心里清楚明白就好。茗儿,你若是个没主见的,爹也不会跟你说这些。”林云浦说着说着,忽然又感慨起来,“钱这一个字,坑害了多少人哪!”

    若茗见他说了这么一大会儿话,又一直费神思虑,生怕他体力不支,赶紧道:“爹爹,我扶您回房去坐坐吧,有什么要交代嘱咐的进屋再说,这里风大,白吹坏了身子。”

    林云浦一边点头,又道:“还没若到那个份上,哪里就要你搀扶起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跟着端儿去,我大可放心,那是个周全孩子,必定把你照顾的无微不至。你们别心急,慢慢查访,若实在没有头绪再回来与我们商量就行,不必虚耗在那里。”

    若茗一一应下,心道:“这事情绝非一天两天可以解决的,原打算去长洲,经此一扰,一时半会儿肯定走不了,远游一事,只怕又成画饼了吧!”(

二十七 查访Ⅰ

    翌日一早启程赶往苏州,若茗带着豆丁,与端卿共乘一辆马车,一路上快马加鞭,将近日落时终于见到苏州城秀美的城墙。

    此时天气虽未出伏,但已立秋,在逆旅安排了住处,看看日落后凉意渐渐沁上来,竟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了。

    因是初次出门,若茗虽觉肩头责任重大,仍按耐不住兴奋之情,饭也顾不得吃,换了衣服便漫步街头,四处看来都觉新鲜。

    当此之时,苏州可以说是江浙一带一等一的歌舞繁华之地。虽说与昆山都是江南景色,然而烟水之气更足,歌楼楚馆鳞次栉比,此时华灯初上,暮霭四合,越发显得烟笼雾罩,如梦如幻。

    端卿劝了几次先去吃饭,无奈若茗主仆两个都是少年心性,极爱玩耍,哪里还想得起肚子饿?只顾一步步走来,说笑玩耍个不够。

    护城河连着一脉流水,绵延流向远处。若茗见那水清澈可爱,便沿水一径往前走去,渐离闹市,忽见流水两岸一带粉墙碧瓦,多是两三层的小楼独院,墙头露出修竹拂云,桃李茂盛,收拾的甚为灵秀,家家门前又挂着式样各异的红纱灯。

    豆丁奇道:“叶大公子,这里是什么地方呀?又不是过年过节,怎么每家门口都挂红灯?”

    端卿略带尴尬一笑,低声道:“秦楼楚馆。”

    豆丁不懂这文绉绉的说辞,若茗却知道是烟花女子的所在,暗暗称奇,往常以为这种地方肯定是花里胡哨,热闹的不成体统,原来竟是这么秀雅的所在,怪道听人说苏杭就连烟花女子也比别处的灵秀三分。

    此时因是国丧,这些行院人家虽然不曾歇业,倒也不敢放肆拉客,不然早就大门洞开,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边几个站定,娇笑招人了。正因如此,若茗才得以在墙外饱看了一回,轻声笑道:“哥哥,原来这种地方也这么安静。”

    端卿局促不安,连声道:“快些走吧,在这里流连徘徊,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若茗见他尴尬焦虑,又是笑又是有趣,低声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告诉我爹爹就行,左右我又没进去,站在门外头瞧瞧也不行吗?”

    豆丁稀里糊涂,到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此时撅着嘴拉扯若茗的袖子道:“你总是什么都不跟我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嘛!什么你知我知的,我就不是人了?看你们说说笑笑热闹,撇下我可怜巴巴的摸不着头脑。”

    “死丫头,你呀,小着呢,这事可告诉不得你。”若茗笑道。

    “小姐你又欺负我!谁说我小?我明明只比你小两个月嘛!”

    “两个月也是小!”若茗一边与她玩笑,一边闪在一处敞开的院门外,偷眼向内瞧,又道,“哎呀哥哥,你看她们的院子收拾的好精致,那是什么花?我竟不认得。”

    端卿见她如此胡闹,忍不住轻轻扯着她的衣袖,催促道:“快走,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未落,只见院内花荫中闪出一个道姑,轻盈走至跟前,朗声道:“两位在外议论了多时,敢是有什么见教吗?若不嫌下处鄙陋,请进来饮一杯茶。”

    端卿顿时红了脸,做了一个揖,低声道:“不敢打扰,我们这就走,多谢姑娘美意。”

    若茗正是跃跃欲试,见他婉拒,只得怏怏道:“他不肯去,我也不去了。”

    道姑微微一笑,道:“刚才姑娘说不认识那丛花,那花乃是云南名品茶花,唤作眼儿媚,此地唯有我这院里有一株,很多人都不识得。姑娘若是喜欢,可以进来品赏一番。”

    若茗见她说话俏丽有味,又极其大方,忍不住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虽然是道姑装束,却不是常见的灰色道袍,而是玉黑灰白四色丝缎拼的水田道装,拦腰一条白绫汗巾子,足下是灰丝缎的无忧履,一尘不染,手中又拿着一个玉柄麈尾,越发超逸绝俗。

    端卿此时也在偷眼打量这道姑。只见她眼清如水,娥眉婉转,清清素素一张芙蓉面,虽未施半点脂粉,犹然唇红齿白,俏丽洒脱如绿波中一朵红莲。尤其奇异的是,虽然貌美如画,却并无俗艳之色,眉目中反倒隐隐透出一股英气,想是眼眸极为清亮有神的缘故。

    他抬眼看看院门上悬着的匾额,见写着“邀云伴月”四个字,不像是青楼的口吻,但更不像道观的名字。一个道姑怎会在青楼附近出没?又是如此豪气大胆?他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得向若茗道:“天色不早了,你还没吃饭,改天再来拜访吧?”

    那道姑闻言微微一笑:“两位若是有事,贫道不敢强留,请自便。”

    若茗满心里想进去瞧瞧,却见端卿无心停留,只得顺着他的口气答道:“那我改日再来吧。未敢请教姐姐道号?”

    道姑又是微微一笑:“罢了,今日既不得入门倾谈,想是缘分未到,他日若能重逢,贫道自然将姓名告知小姐。”说完轻轻盈盈走了回去,转瞬便消失在花影中间。

    若茗只觉怅然若失,忍不住嗔怪道:“哥哥,你也太过小心了,这么样神仙似的一个姐姐,居然当面错过,真是没福啊。”

    端卿见道姑说走便走,心内也有些懊悔,原来只说出门在外需处处谨慎,不好随便进陌生人的院子,何况又是在青楼附近,谁知她如此爽快,说走便走,看来根本无心引逗自己进门,都是自己多虑了。

    只好笑了笑,对若茗道:“是我错了,扰了妹妹的雅兴。这样,我先请妹妹品尝苏州的小吃,权作赔罪,然后明天再陪妹妹来此拜访,可好?”

    若茗抿嘴一笑:“不错,那我先谢过了!”(

查访Ⅱ

    第二天起床后,马不停蹄便到上次发现盗版书的书肆去查访。此时掌柜不在,只有一个小伙计支应门面,一问三不知,两人无法,只得苦等,直到日上三竿才见穿着万字茧绸长袍的老板摇摇摆摆来了。

    端卿当先做了一个揖,道:“吕老板幸会!在下等了多时,总算把你等来了。”

    吕掌柜见他有几分面善,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迟疑着问:“敢问阁下是?”

    “昆山叶端卿,前日在这里曾经买过柜上的一本书,叫做《喻世明言》的。”

    此言一出,吕掌柜立刻想了起来,顿时神情紧张,道:“你要还是来问这书从哪里来的,我无可奉告。”说着急急几步走进柜上,吆喝活计抹柜台,又是整理书本,再不理睬端卿。

    端卿与若茗不肯泄气,跟着进来,四处打量书肆布局。迎眼便看见冒牌的《喻世明言》放在入口处的书架上,虽没有像昆山上新书的铺子一样拿大红横幅标出,但仍然十分显眼,足以招徕客人。

    若茗低声道:“看这样子,虽然是偷来的锣儿敲不得,还是费了心思布置,准备大卖特卖呢。”

    端卿点头道:“不错,前些日子咱们已经往太仓、常熟发了一部分书,听说销的很好,月初的时候往苏州夜运了一两百本,想来这个吕掌柜正是想借着这个东风,好好地赚一笔。”

    “看来他必定知道这书来路不正,不然不会如此紧张。只是他也忒过大胆了,上次你已经问过,今天他还敢摆出来卖,难不成吃准了咱们那他没办法吗?”

    “或者他没料想到咱们又来追问了吧。所谓无利不起早,必定这个做盗版的书坊给了他极低的折扣使他有利可图,所以才甘冒风险,鱼目混珠想捞一笔。”

    他两个嘁嘁喳喳低声议论,那边吕掌柜越发心虚,只得走过来道:“两位要是不买什么的话,是不是先到别处瞧瞧?敝店地方狭窄,也没什么好东西,没得耽误两位的功夫。”

    若茗笑道:“谁说我们不买?掌柜的,把你们的新书都拿来给我们瞧瞧。”

    吕掌柜虽百般不愿意,无奈上门都是客,只得亲自过来,将新来的书一一翻检给他们看:“喏,有新刊的《剪灯余话》,最近卖得不错,这是《两晋正统演义》,虽然贵了点,但是物有所值,你瞧瞧这纸张,这故事又长,闲来消遣最好啦。还有咱们苏州人写的传奇本子《白狐记》,讲的就是本朝的故事,现如今市面上说书的先儿都在传唱呢,两位要不要看看?要是喜欢看公案的,这本《包公断百家案》着实精彩,不但说书的,就连戏文里头都有演的,虽然不是新书,要是没看过,那买一本也是挺不错的……”

    若茗打断他:“最近新出的话本、传奇什么的,你这里可有?”

    吕掌柜砸吧砸吧嘴唇,又搬过一摞:“这你可问对人了,咱们南里人爱听昆剧,我这里就有几个昆剧本子,像时下流行的《琵琶记》、《香囊记》、《一捧雪》,我这里都有,还配有曲谱,最适合小姐这样的风雅人物了。”

    “话本就没有新出的吗?”

    吕掌柜脸色一寒:“没有。”

    “那我怎么看见有昆山林家书坊刚刚刊行的《喻世明言》呢?”

    吕掌柜再也按耐不住,厉声道:“要是买书就赶紧挑,要是来穷打听的,对不起,还请早些出门,我一概都不知道的。”

    若茗顿时有些火了,端卿赶紧拦住,软软款款道:“你刚才推荐的我都各要一本,另外你这里还剩下的《喻世明言》,我也都要了。”

    吕掌柜呆了一呆,低声问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若茗道:“想知道你这冒了别人名头的书是从哪里来的!”

    吕掌柜避而不答,高声吩咐伙计:“把这几本书给客官包起来,一总结账。”

    端卿见他此时仍然舍不得上门的买卖,可见是个极重钱财的人,赶忙道:“《喻世明言》我们也要,都给包上吧。”

    吕掌柜明显地呆了一下,嘴里说着:“不行,那个不卖。”一双眼睛却恋恋不舍,只顾盯着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想是心里正自矛盾,百般纠结。

    若茗经端卿这句话一提醒,顿时也明白该往何处努力,因笑道:“卖给谁不是卖?老板这里还有多少,我都要了,一文钱不会少你的。”

    吕掌柜越发踌躇起来,低声道:“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又何苦跟我为难?我是个做小买卖的,自然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要是要书我没二话,若是问别的就罢了。”

    若茗与端卿相视一笑,道:“我们并无恶意,老板不用惊慌。这样,这些书先包起来算账,兄弟做个小东,请老板吃杯茶怎么样?”

    “这个不行,我店里这么忙,脱不开身。”吕掌柜干脆利落一口拒绝。

    若茗想了想,又道:“那若是铺子里剩下的书,比如这本《两晋演义》我们全部拿下的话,能给多少折扣?”

    “这个书剩的不多,也就十来本了,你全要的话给你七五折好了。”

    “剩的多的话呢?”

    “哦,那就更便宜,你们还要什么?”

    若茗想再问下去估计也不会有大的收获,便笑道:“先这些吧,如果有什么新书到了,我们再过来看好了。”

    端卿会意,赶紧付了账,抱着一大摞书本走出去,笑道:“你是不是准备晚些时候再来?”

    “总是逃不过你的眼睛。”若茗笑道,“是啊,我看他虽然贪财,嘴巴倒是挺严,一时半会儿问不出所以然。不过他肯将剩下的书用七五折卖出,我猜最高也是六折进的货,嗯,有这个底线,到时候再以利诱之,不信他不松口。哥哥,我们先去那两家油墨供应商那里探探风声,有些眉目了再来找他吧。”

    “极好,不过我得先回去一趟。”

    “什么事?”

    端卿拍了拍怀里的书:“难不成我要一路抱着吗?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真是不错,金屋有没有且不提,这分量到也差不多少了!先回去把书放下,然后再出来继续查访吧!”(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3249/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 作者:三月江南所写的《大明女书商》为转载作品,大明女书商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女书商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女书商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女书商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女书商介绍:
新书《养女攻略》开始连载,期待支持!
林若茗,江南书商世家的二女儿,大明王朝走向末路之时,正值豆蔻年华。以柔弱的肩膀承担起繁重家业,在政治的变乱和商场倾轧中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只是,生意场上聪明颖悟的女子,在感情面前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究竟选择自己爱的人,还是爱自己的人?一个嫁字,为何如此难以轻许……
非穿越非架空没有王侯将相不谈后宫争斗,说种田都有些牵强。
温情脉脉小故事,风云变幻大时代
========================================================
求粉红票,谢谢!
大明女书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女书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