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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江南     大明女书商txt下载     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入行Ⅱ

    林云浦听到脚步,便知是若茗来了,头也不回笑道:“这么大了还是火急火燎的,女孩子家,该稳重一点。”

    果然听见若茗的声音:“爹爹,你就不能夸女儿一次?女儿那么多好处你都瞧不见,尽挑这些没紧要的毛病。”

    林云浦笑着转身,随手拉了拉若茗耳边垂下的一根小辫子,道:“爹不是挑毛病,你都十六了,该嫁人当家的人了,我不说你,将来到了婆家人家更要挑眼。”

    若茗捏起小拳头轻轻敲他的肩膀,娇嗔道:“我才不要嫁人呢,你怎么舍得让女儿到别人家受苦?再说了,书坊也离不了我呀,我才绞尽脑汁替你出了个好主意呢,你再取笑我就不说了。”

    “什么好主意?”林云浦一听是书坊的事,顿时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到正经事上来了,正色看住她,“你刚才去了书坊?”

    若茗笑嘻嘻道:“不但去了,而且大有收获,爹爹,你可知道二桃杀三士?”

    “这么老的故事,从小时候戏文都听了上百遍,你从中琢磨出什么来了?”

    “现今李良柯和他的一帮徒弟,就是那三个专横跋扈的将军,而套色部主事人的宝座,便是那只令人垂涎欲滴的桃子。”

    林云浦踌躇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正遂了李良柯的心意?他千方百计想把套色部归入自己麾下,正愁没办法呢,你倒把套色部拱手让给他?”

    “我开始也担心这点,后来又仔细想过,李良柯与他的弟子,或许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么亲密。”若茗狡黠一笑,“爹爹,你想想,李良柯多大岁数了?”

    “五十二?再过几个月就五十三了。”

    “那么他的两个大弟子王大器和周元多大岁数?”

    “这个,王大器总也有四十了吧,周元好像是三十七?你问这个做什么?”

    “山人自有妙用。”若茗笑的更诡异了,“爹爹可曾记得这两个人有单独做过什么大活吗?”

    “没有,从来没有。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李良柯七年前才正式宣布他俩出师,即使在那之后,在我林家书坊里,他俩也从来没有单独接过活计,都是给李良柯做助手。”

    “爹爹,你真令女儿失望,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其中奥妙么?”若茗调皮地揪了揪父亲的胡子,“娘尽哄我,老吹嘘你生意场上如何厉害,我看呀,连我这个小女子都不如。”

    林云浦又是笑又是气,拂开她的小手道:“哪有做女儿的这么说爹爹?回头告诉你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还没猜到吗?”

    “你也太小瞧你爹爹了。”林云浦笑了笑,“你的意思是说,表面上看来李良柯有一个紧密的小团体,事实上他却独揽大权,从不肯让弟子脱离他的控制,尤其是两个大徒弟,出师多年也没机会独自历练,一直被他压制着无法出头,所以他们之间,肯定有矛盾。”

    “爹爹真厉害!”若茗拍手笑道。

    “你别高兴的太早,万一两个人都十分尊敬师父,根本不想自立门户呢?”

    “那也只好放手一搏,不然还能怎样?”若茗眨眨眼,“再说了,我也不信李良柯有那么受人尊敬。”

    “你呀,鬼点子真多。”林云浦笑道,“那好,你去安排安排,就说替梁师傅接风,今晚上请书坊的师傅们来家里喝杯水酒。”

    套色部与绣像部坐在一桌,林云浦率先举起酒杯:“诸位,我们先饮了这杯,欢迎梁师傅到林家书坊做事。”

    众人都饮尽了杯中酒,林云浦亲自一一添满,又道:“梁师傅,你说几句话吧。”

    梁云林微红着脸庞站起来,局促不安地说道:“我,我是个新手,许多事情还糊里糊涂的,今后还要劳烦诸位多多指点、帮助,共同为东家做事。”

    刘铭嘴快,当下接茬道:“梁师傅太谦虚了,不过才一天功夫,你就把套色部的活计学的八九不离十了,我还没见过这么聪明的人哪!”

    李良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梁师傅还真厉害,把我们绣像部的都比下去了。”

    梁云林更加局促,连声说:“言重了,言重了,请各位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林云浦又道:“套色部今后就有了自己的画师了,呵呵,以前都是劳驾你们绣像部,耽误你们许多活计,今后就好了。梁师傅,你的担子很重啊,套色那里只有你一个画师,你得早点摸清了门道,今后套色部就是你和张、刘两位师傅主持了。”

    梁云林是老实人,哪里知道林云浦的小算盘?赶紧谦逊道:“不成,我什么都不会,就让我跟着张师傅和刘师傅学艺吧,部里的大计还请两位师傅主持。”

    若茗见李良柯几个徒弟目光炯炯盯住梁云林,一副又羡慕又妒忌的样子,暗自偷笑,不知道这几个早想翻身的徒弟心里该酸成什么样子了。又见李良柯又是不屑,又是不甘,手里的旱烟袋都攥出汗来了,赶紧趁火添柴:“梁师傅,李师傅那里帮手都带出来了,你只有一个人,又刚入行,要不要请绣像部暂且帮帮忙啊?”

    此话一出,李良柯第一个支楞起耳朵,双目炯炯,死盯住梁云林,看他怎么回答。

    梁云林并不知道若茗是在下套,老老实实回答说:“要得,如果李师傅能亲自指点指点就更好了。”

    李良柯眼睛里闪着火苗,强自按捺激动的心情,狠狠抽了口烟。

    刘铭不知就里,着急阻拦道:“没问题,梁师傅聪明能干,一两天就能上手,一定应付得来。”

    林云浦见火烧的有八分旺了,这才慢条斯理开口:“绣像部也有自己的活计,老李啊,我看你一天到晚忙的脚不沾地的,原本想让你分担套色的事,又怕累着了你,这样吧,你这么多徒弟,不如你挑一个,先去那边帮几天?”

    李良柯一腔热情顿时冷却。原以为会请自己出头,顺理成章接过套色的活,怎么说来说去变成了派徒弟过去帮忙?

    他挨个打量了自己的手下,个个脸上写着“让我去”三字,不由更加气闷。明知道张刘两个只是刻工,不成气候,梁云林又没上道,此时谁去了就等于横霸一方,手底下这些人要是识相,就该一致推举自己,让林云浦不得不下决断,到时候书坊两个重头戏都是自己的天下,难道还怕没你们吃的?

    他又等了片刻,仍然不见众弟子有推举自己的意思,暗骂了一声蠢货,笑道:“东家,我这些弟子都笨的很,没单独揽过事,万一出了岔子就不好看了,张师傅那边,您还是再选选合适的人吧。”

    此言一出,七八张充满期待的脸顿时黯然。

入行Ⅲ

    在座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一张小算盘,唯有梁云林是个例外。今日听到的一切,他都信以为真,又是惶恐,又是忐忑,忍不住道:“东家,画工委实不成,您就请李师傅帮帮我们吧。”

    刘铭急了,又拦住说:“没事,没事,咱们做得了。”

    若茗瞅准时机,笑笑地对李良柯说:“李师傅,你是肯定走不开了,不过王大器跟周元两位师傅,不是已经出师多年了吗?就让他们中的一个来帮帮忙也行啊。”

    王大器几乎要跳出来感谢东家信任了,猛一抬头看见李良柯冷冷瞪着自己,心头一凉,完了,这老头子看来还是不肯撒手放权啊……

    果然听见李良柯道:“小姐想的不错,不过你不知道,套色那边,从前虽然我们帮着做过,但都是我一个人动手,他们没干过,不懂行啊,也就跟梁师傅一样,会画几笔罢了,不成,不成啊。”

    周元再按耐不住想要出头的yu望,抢着说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忘了,上回那本《白狐转生记》的套色图都是我做的啊。”

    林云浦眉毛一挑,暗自赞一声好!果然有人憋不住跳了出来,被若茗说着了,他们师徒,果然是面和心不合!当下不容李良柯辩解,抢先开口道:“果真?那太好了,从明天起你就到梁师傅那边帮忙吧。老李,人我暂借几天,你可别埋怨哟,都是为了书坊的生意。”

    李良柯憋了一肚子火,只得讪讪答道:“都是为了书坊嘛,应该的。”

    刘铭急坏了,悄声对张易说:“东家又不是不知道姓李的打的什么坏主意,怎么把他的人弄来了?”

    张易桌底下扯扯他的衣襟,低声道:“别生事,吃饭。”

    王大器悔的恨不能让时间倒流。谁不知道我比周元还大上几岁,经验丰富的多,怎么也该是我去呀!都怪自己看惯了李良柯的脸色,轻易不敢出头,多好的一次机会呀,生生被周元抢走了……

    李良柯喝了杯冷酒,不阴不阳地将桌上人逐个看了一遍。二小姐没事人一般在跟梁云林寒暄,东家拉着周元问长问短,刘铭气呼呼地盯着自己,王大器失魂落魄,脸上的懊恼傻子也瞧得出,其他几个徒弟都眼巴巴瞅着周元,恨不能跟他换一副躯壳。

    他又喝了一杯。东家忽然来这手,是故意还是无意?若是无意,未免太巧了,若是故意,为何梁云林一脸懵懂,刘铭也像不知内情?

    有些烦乱,紧着抽了几口烟,一个不小心,偏把火弄熄了。若是以往,众弟子中有眼色的早凑上来点着了,可今天他们心思都不在师父身上,竟然没一个留意。李良柯摸出火绒重又点上,猛吸了一口,看看烟锅子红红的烧着了,心里也跟着活动起来:周元说到底也是我的人,难道敢不听我的?

    周元回家时已经吃的半醉,刚坐下不久,就看见李良柯慢慢走进来,赶紧挣扎站起,喊了声“师父。”

    李良柯笑了笑,说:“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

    周元虽然醉,头脑还是清楚的,赶紧辩解道:“弟子哪敢忘了师父的栽培。”

    “哼,瞧你今天抢着出风头的样子……罢了,你老大不小的人了,这些我就不说你了。你记着,以后套色那边有什么事都要先跟我请示回禀,知道了吗?”

    周元连忙点头。

    李良柯又道:“那边张易刘铭两个不中用,姓梁的刚来,谅他掀不起多大风浪,你去了就是老大,不过你最好记得,你是有师父的,别想着你翅膀硬了能撂下我了,你那点斤两你不清楚难道我还不清楚?我许多本事,你连一成都没学到,况且套色部说起来虽然轰轰烈烈,难道你不知道是个空壳子?林家要想抖起来,还得靠我绣像部,你想出头,早晚都要回我这里来。大家最好都留几分田地,将来好见面。”

    周元见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是威吓又是拉拢,心里别提多得意了。这些年做他的徒弟,连他放个屁都得说是香的,这老东西,你可想到我也有翅膀硬了飞走的一天?

    周元肚子里嘀咕,脸上却堆着笑容,好容易送走了李良柯,正要躺下,帘子一响,却是王大器鬼鬼祟祟进来了。

    原来李良柯收徒,未出师前都是跟自己同吃同住,一来便于传授,二来也好控制。这些弟子未出师前,半是学徒半是打杂的,没少受苦,出师之后李良柯会在指定他们在李家附近置办宅院,仍然脱不了他的监控。王大器与周元两个,一左一右,都挨着李家宅子住着。

    王大器早想进来说几句,守了半天见师父走了,这才偷摸进来,低声道:“老二,你今天可是捞了大便宜了。”

    周元嘿嘿一笑:“侥幸罢了,亏得你没跟我抢。”

    王大器黯然失色:“你是爽了,从此不受老头子的气,我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年月呢。”

    周元敷衍道:“师父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干几年?绣像部迟早是你的,比套色强多了,谁不知道那里只是个空壳子?”

    “等老头子,哼,老头子命硬的狠哪。”

    “老头子五十三啦,不急。”

    “不急?不急你怎么着急忙慌跳出去了?”

    周元嘿嘿一笑:“我是替东家分忧。”

    “跟我你就别来这套了。师兄有事求你,你答应不?”

    “你说嘛。”

    “等你在那边站住脚了,就跟东家说说,把我也弄过去,怎么样?”

    周元沉吟起来。王大器也去?不成,一山不容二虎,他资历比我老,难免处处压人一头,万不能开这个头。于是笑道:“我看东家的意思,过两天还要我回去呢。”

    “屁,说是回去,那姓梁的啥也不会,你不留下谁能办事?师兄就求你这么一件事,你不会不答应吧?”

    “答应,怎么敢不答应呢?咱们兄弟什么交情哪!”

    王大器满意地走了。周元打发老婆出去瞧了瞧,回说没人看见王大器来,这才放心倒下,心说,让你来,你来了我往哪儿摆?你还是跟老头子死磕去吧!

入行Ⅳ

    天刚蒙蒙亮梁云林就起身梳洗,忙忙赶去书坊。大门倒是开了,静悄悄空无一人。他想了想,拿起昨天张易给的几张样图,借着微弱晨光仔细研究起来:画房子时大梁要清晰,瓦片只是象征性的几个波浪纹;花朵树木只是一个轮廓,便于上色;人物轮廓一定要明白,细节要删繁就简,越清楚越好;两块版拼接的地方要在两张图样上都标出来,套印的时候叠在一起……

    正在出神,刘铭打着呵欠进来了,吃了一惊道:“来这么早?吃了没有?”

    梁云林赶紧说:“刘师傅早。心里想着早点上手,在家也睡不着,不如早些过来。”

    刘铭笑道:“你真是个实在人。”看看左右无人,扳过他肩膀,凑在耳边说:“哥哥给你提个醒,绣像那边来的那个周元,你要提防着,他说什么你听着不对头就来问我,要不就去问东家,他要是跟你横,你别理,一切都是东家做主,轮不着他出头。”

    梁云林疑惑道:“都是同事,怎么说这些?”

    “唉,你才来不知道,绣像的人歹毒着呢,我跟张易受了他们不少气。你这么老实,他来了头一个准得拿捏你。你自己硬气点,怕什么,这书坊又不姓李。”

    梁云林听得一头雾水,只好含糊答应着,直到张易走进来,刘铭这番好心劝诫才算告一段落。

    周元进门时摆好了新官上任的架子,原想有一篇说辞,谁想一进门就见若茗跟梁云林并肩站着说话,吓了一跳,不觉把话都咽进肚子里去了,赶着过来说:“小姐这么早就来了啊?”

    “周师傅早啊。”若茗笑嘻嘻的,将手里一卷纸逐一摊开,周元一看,正是绣像部前些日子交出去的,完本《喻世明言》插图。

    若茗道:“昨天晚上叶伯伯来找我父亲商议了一下,《喻世明言》普通本眼看就要装订完工了,巾箱本正在加紧印刷,也快了,绣像本的文字都弄好了,等图印出来就行,现在差的就是套色全图本了。叶伯伯的意思,是想要这几个版本同时上市,一来声势浩大,二来买书的也有挑选余地,所以要劳烦你们苦干半个月,争取把图都弄出来。”

    周元吓了一跳,心说也太着急了吧!面露难色道:“小姐是不是想依着绣像做套色图啊?您刚说是全本的套色图,绣像一卷只有一张图,也不够用啊,都得现想呢,这时间有点太紧了吧?”

    “说是套色全图本,实际上还是有文字的,绣像本一卷配一副图,我们全图本就一卷配三幅图,文字一律小字雕版,装订在右边,主要图一个颜色鲜亮,画面好看,那些不大喜欢看字的凭着图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至于这些图的内容,我已经大略写下来了,你们要做的就是设计布局,按照我们以往的进度,若加紧干,半月时间绰绰有余。”

    刘铭在旁摩拳擦掌道:“没问题,这一阵子我们都闲着,现在该是替东家出力的时候了!还像从前那样,活紧的时候咱就不回家,吃住都在坊里!”

    张易也说:“好,别为了我们耽搁大家的进度。”

    梁云林点头道:“这些都没问题,我最担心的还是我底子不行,耽误了大伙儿。”

    “你太谦虚了。”张易也忍不住道,“不说别的,你才学了半天,昨个儿下午画那些图,跟李先生他们画的也差不多少,我看今天再琢磨一天,准可以当一个熟练工用啦!”

    只剩下周元没表态。见众人都已经应承,只好说:“都行,我也不是怕吃苦的。”

    “那就好。”若茗仍然带着笑道,“那大伙儿先回家收拾一下,有什么要随身用的都带过来,这些天我吩咐厨房一日三餐都送到这里,被褥都是现成的,委屈各位先睡几天地铺吧。”

    周元回家后收拾了东西,原要跟老婆交代几句,又怕她说错了话,最后只得说:“要是师父来了,就说我活忙,最近十来天都不回家住。”

    梁云林回家只是为了看看老娘。进门发现绣元正在服侍老娘吃药,他认得是若茗的丫头,慌忙抢过药碗,红着脸说:“不敢麻烦大姐。”

    绣元抿嘴笑道:“不碍事,小姐吩咐过的,以后老太太就是我们几个伺候,梁师傅放心做事去吧。”

    梁云林给老娘喂完了药,看看房中被褥焕然一新,老娘面色和缓,不觉更加感激,向绣元施了一礼,这才匆匆忙忙回了书坊。

    林云浦此时却也在,见人都到齐,这才说:“套色部如今配齐了人,诸事都要立个规矩。今后刻工由张刘二位师傅负责,图样由梁师傅负责,周师傅相帮照管,两块的衔接就由四位师傅一起商量着来,若有什么疑难,只管派人找我或者二小姐。”

    周元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图样由梁云林负责,我只是打下手?不行,得找师父商议商议。

    耳听林云浦又说:“这些天活儿紧,说不得,只好委屈各位在屋里头熬半个月。咱们的规矩各位是知道的,赶工期间不得擅离职守,不得出入其他各部,若有什么紧要东西要回家取的,等我来时告诉我,我派人给你们送来。等活干完了,除了正常工钱,每人都有加急费,我另送各位每人一套新衣,两个荷包。”

    两个打杂的抬过一口箱子,打来开看时,果然是十来件齐楚新衣,最上头却是一堆精致荷包。

    众人齐齐道:“多谢东家!”

    周元叫苦不迭,这一关就是半个月,与外界没有半点交流,想找李良柯讨主意也没办法出去,难道刚摆脱了老头子又要被新来的压制?

    若茗走出老远,这才咯咯一笑:“爹爹,女儿这主意好吧?”

    “鬼灵精!”林云浦溺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周元吃了哑巴亏,李良柯少了一个帮手,半个月下来,梁云林活计熟了,在部里威信应该也竖起来了,到时候再弄一个新人做他的帮手,周元再想掀起什么风浪,哼哼,那就是痴人说梦了!不错,爹爹给你记一大功!”

十九 夜泊Ⅰ

    忆茗早起向黄杏娘问安,到了时见闵柔也坐着,笑道:“大娘,三娘,女儿请安来了。”

    黄杏娘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摸着手心道:“怎么大热天手还是这么凉?前些天做的药丸还在吃吗?”

    “还在吃着呢,甜丝丝的,也没觉得有多大用。”

    “都是红枣、阿胶这些温补的东西配的,大夫说吃个一年半载,这虚寒的体质也能慢慢调过来呢。”

    闵柔在旁笑道:“我前儿听了一句戏文,说美人儿都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咱们忆茗也是这么个体质呢!”

    忆茗羞答答回道:“三娘取笑了。”

    “唉,儿女们大了,越显得咱们老了。想当初我嫁给你爹爹那会儿,就是你这么个年纪,如今一转眼间,你都该嫁人了。”

    忆茗羞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闵柔笑道:“说的孩子都不好意思了。我听说最近有人提亲?”

    黄杏娘道:“是啊,有三四家呢,老爷拿不定主意,就怕咱们忆茗嫁到陌生人家吃亏,琢磨着找个故交,熟悉点的人家才好。”

    忆茗见话题总是不离自己,又是羞又是怕,默默站起便要走开,被闵柔一把拉住,笑道:“哎呀,只有咱们娘儿仨,害什么臊呢。”

    黄杏娘也说:“你坐下吧,我还有别的话要跟你说呢。”

    忆茗只得又坐回来,心头怦怦乱跳,听见黄杏娘道:“我跟你三娘商议着明天去枫桥上香,你也去吧,在家也没什么事,不如去散散闷,跟我们到娘娘跟前烧柱香,表表你的虔心。”

    闵柔接着说:“姑苏人都说,娘娘殿有求必应,姑娘好日子也近了,烧柱香求娘娘庇佑则个,必定事事顺心。”

    忆茗见话题一绕,又回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小脸越发红了。心头却又隐隐好奇:果真那么灵验吗?连我的心事也能实现?

    黄杏娘笑说:“你妹妹这些天好像不太忙,看能不能把她也拉上,这孩子,三节九时的从来不知道拜佛,我看了就着急。”

    “咱们租船去吗?”

    “老爷说先借叶家的船。他们黄夫人虔诚的很,专做了一条船到处烧香,不然人家怎么有那么出息的儿子呢?”

    一句话说的闵柔感叹起来,道:“唉,想是我前生积德不够,莫说儿子,连个女儿都没见着……”看看眼圈红了。

    黄杏娘赶紧安慰道:“妹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你放心,黄夫人跟我说过,她就是到娘娘殿烧了香才有了方卿的。”

    “当真?”一句话说的闵柔增添无数希望,毅然道,“若果真这么灵验,我就发愿从此吃长斋。”

    “咱家两个姑娘的婚事要是都能圆满,我也跟着你吃斋。”黄杏娘笑道。

    闵柔微微一笑,道:“你说叶家,倒让我想起来了,老爷想找个故交嫁忆茗,现放着他们家两个好孩子,怎么没想到?”

    忆茗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急急便走,掀帘时兀自听见黄杏娘道:“这孩子不好意思跑掉了,呵呵……”

    走出门来,仍然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好像不在腔子里,只在嘴边上,一开口就要跳出来。又好像小时候吃多了醪糟汤圆,两条腿绵绵软软踩在虚空里,挪不动步子,却又不肯就此坐下,生怕辜负了此刻的好心情。

    林家派人借船,消息传到黄夫人耳朵里,便道:“我有些日子没去枫桥了,便跟着一起去吧。”

    叶水心想想道:“也好,不过你们都是妇道人家,我有些不放心,让端儿跟着你们吧。”

    黄夫人笑道:“他们家女儿也去,方不方便?”

    “端儿跟若茗定了亲事的,有什么不方便?再说从小一起玩大的。”叶水心满不在乎。

    林云浦听黄杏娘说要带着若茗,有些不高兴,道:“你们去烧香求子,带她做什么?书坊里那么多事,要我一个人忙啊?”

    黄杏娘赶紧解释道:“忆茗也去,她姊妹俩是个伴儿。再说娘娘殿求婚姻也是极灵的,她们姊妹眼看都要嫁人了,烧柱香求个保佑也不多余。况且黄夫人也去,娘儿们正好亲香亲香呢。”

    林云浦不屑道:“真是妇道人家!要真有那么灵验,我还起早贪黑挣什么家业?只管去财神跟前烧香不就成了!你们要去多久?”

    “明儿一早走,上午能到,下午烧完香若是天色还早,就赶着回来了。”

    “那好,你带茗儿去歇一天吧。端儿去吗?”

    “去,陪着他娘呢。”

    “嗯,我越看这女婿越是中意。”林云浦总算有了笑模样,“就是愁忆茗,现今提亲的几家,我觉得都没端儿好。”

    “一般人家的孩子,哪里比得上端儿呢!听说吴举人家也来提亲了?这些人里头好像他家家世最好些。”

    “论家世倒是他们最好,那孩子我也见过,有秀才功名,倒也白净体面,只是我跟吴家不太熟,有些不放心。”

    “我听说吴家夫人早几年就过世了,现今家里就一个姨太太,若是这样的话咱们忆茗嫁过去就能当家,也不用受婆婆的气……”黄杏娘小心翼翼道。

    林云浦笑道:“你们女人家的心眼还真不少,难道有婆婆的人家就嫁不得?不过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咱家没男丁,我就是怕女儿没娘家人撑腰受人欺负。唉,你们真不争气,一个男孩也生不出来,早晚我还得再娶一房。”

    “老爷身体康健,几个妹妹也年轻,会有男孩的。”黄杏娘每到此时,总是这样安慰丈夫。

    “但愿老天开眼吧。”林云浦道,“你记得带上些礼物,准备点精致吃食,不要亏待了黄夫人。”

    黄杏娘一一答应了,回房收拾好东西,找一个洁净的白绸袋将香烛、布袱等装好,叫来李才家的交待了今后两天的事物,又到刘桃儿、乔莺儿那里询问了要带的东西,这才安心坐下来,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明天到娘娘跟前,得求娘娘保佑忆茗嫁个好人家,保佑若茗和端卿一切顺利,保佑闵柔妹妹早生贵子,保佑我……保佑我什么呢?如今还缺什么?名分、地位、女儿都有,就缺一个儿子,拴不住他的心。若是娘娘保佑我生一个儿子就好了……

    她想着想着,忽然一阵凄楚上来,看看快四十的人了,生儿育女多半是泡影,为何年轻的时候,他尽痴迷于娶妾,不肯跟自己好好过呢?若是夫妻恩爱,说不定也像叶家一样,养出好几个儿子了……

夜泊Ⅱ

    两家人一大早在码头见了面,寒暄已毕,进舱坐下,黄夫人先开口道:“妹妹,咱们有好一阵子不见了,我总念叨着你呢,也不让两个茗儿多来我家里走动走动。”

    原来黄夫人因为和黄杏娘同姓的缘故,从来都是以姐妹相称,十分亲昵。黄杏娘笑答:“你也知道我家里那一摊子事走不开,若茗又在书坊,忆茗没人陪着,不好意思去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时候我家里,我还喂过你吃饭呢。”黄夫人笑向忆茗,“以后有空尽管来,我一个人在家也怪闷的,整天盼着有个年轻人来说说话。”

    忆茗见了她,不由自主觉得分外亲切,微笑着答道:“伯母若是不嫌弃,侄女儿有空就去陪您。”

    “那就谢谢大姑娘了。”黄夫人笑着又向黄杏娘道,“我真羡慕你,这么好的两个女儿,亏你怎么生出来的!唉,还是女儿好啊,男儿家就像小鹰,翅膀硬了就飞离了旧巢,天南海北跑着,做娘的想说句衷肠话也不能够。女儿呢,就像是廊子下的鹦鹉,时时陪着,别提多亲香了!”

    黄杏娘笑道:“我们还羡慕姐姐有这么好的儿子呢!可惜我没福,只好指着三妹妹给我家老爷传香火了。再说了,女儿再好终归是别人家的人,儿子一辈子都是自己的,这才叫有福呢!”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觉便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来端卿见若茗走出舱外观景,便也跟着出来,此时太阳升起不久,水天相接之处犹有一抹金红,倒像是太阳的影子压扁了浮在水上,随波荡漾。端卿从空气中嗅到她淡淡体香,不觉微有醉意,眺望着远方,默默不语。

    忆茗跟着走出来,道:“哥哥在看什么呢?”

    端卿连忙收心,回头笑道:“江上风大,别吹着了。”

    “你们不也吹着吗?”忆茗大着胆子笑道。

    “姐姐,你看江边上那些村落,裹在晨雾里头就像罩了一层轻纱,再加上那些古树,那些炊烟,活脱就是一副淡墨山水。”若茗仍然望着远方,出神说道。

    忆茗瞧了瞧,道:“果然好看的紧。”只是她心思并不在风景,转脸又向端卿道,“哥哥近来在忙什么?”

    “我手头上没什么事了,最近该若茗忙了。”端卿笑呵呵的,“对了若茗,琴默现在我家,你知道吗?”

    “她居然去了?伯父肯定高兴极了。”

    “是呀,父亲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每天都要排演一次新戏文,忆茗妹妹想听戏的话,就趁这几天功夫过来吧。对了若茗,你可知道眉娘的来历?”端卿说着便将眉娘的身世捡能说的大致说了一遍,忆茗姊妹不胜唏嘘感叹,若茗更是拍着栏杆恨道:“人情居然如此淡薄,眼睁睁看人落难也不加以援手,可恨,可恨!”

    忆茗轻声道:“好了,你也不嫌手疼,可真是替古人落泪呢。”

    “姐姐,这不是古人,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呀!”若茗犹未平息怒气,又说,“假如我是个男子,必定去作剑客,飞剑斩了仇人头颅,那时才不辜负一腔热血!”

    端卿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既可爱又好笑,忍不住打趣道:“依我看来,你连眉娘的仇人是谁都说不出吧?”

    “怎么说不出?”若茗不服气,气呼呼道,“喏,头一个便是逃狱的囚犯,其次是大理寺的糊涂官,然后就是平时跟韩亦交好临了又不帮忙的朋友,我说的不错吧?”

    “你说的倒不错,可是逃狱的囚犯有数百个,你去斩谁?大理寺虽然判的过重,但韩亦失职在先,你又怎能把责任全推在大理寺身上?至于那些朋友么,虽然为人不齿,却也罪不至死。”

    若茗一时语塞,顿足道:“反正我要是男子的话,必定要去行侠仗义的!”

    忆茗捂着嘴笑道:“你要是男子,爹爹必定把你当作宝贝供在家里,怎么肯放你出去胡闹?”

    黄夫人从窗子里看见他们说说笑笑甚是投机,深感欣慰,向着黄杏娘道:“孩子们颇颇合得来,真令人高兴啊。”

    黄杏娘知道她指的是若茗定亲一事,只是当着闵柔不好说明白,于是笑道:“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比外人亲切。我看端儿就像看自家孩子一样,想必姐姐看见茗儿两个,也像见到女儿一样高兴吧?”

    “那是自然。”黄夫人心照不宣,微微一笑。

    一路顺风顺水,未到巳时便到了枫桥。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娘娘殿,净了手,供上佛果、佛米,烧了信香,几个夫人当先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向神灵祈祷。

    轮到几个晚辈时,若茗心无芥蒂,不过依样画葫芦走个程序罢了,忆茗却紧闭双目,虔诚拜了多时,嘴唇微微蠕动,显见在向娘娘倾诉心中祈愿。

    瞻仰完佛寺,在斋房吃了素斋,见天色尚早,便在附近逛了逛,原说趁着日头回家,谁想不多时江面上开始刮风,看看大起来,舟子回禀说此时行舟太过危险,众人无法,只得将船泊在官船码头,只说风停了就走,谁知一刮就是一下午,看看要在此间过夜了。

    黄杏娘笑说:“幸亏带足了干粮和饮水。”

    黄夫人道:“我们虔心拜神,神便挽留我们一夜,都是缘分。”

    入夜时若茗听见姐姐翻身的声音,知道她也没睡着,笑道:“姐姐,白天你在娘娘殿许了什么愿?说了那么长时间。”

    忆茗觉得脸颊有些烫,幸好烛光幽暗,料想她也看不见,敷衍道:“没说什么呀。”

    若茗咯咯一笑:“别哄我了,我看见你嘴唇动了半天,肯定在说私房话。”

    “你不拜神,尽瞧着我做什么?再说了,跟娘娘说的话轻易不能说出来的,不然就不灵验了。”忆茗被她一扰,不觉回忆起白天自己在神前的祷告,心如鹿撞,又是甜蜜,又是羞涩。

    “我才不信这些呢,要是求神拜佛这么灵验,爹爹也不用起早贪黑做生意了,每天在财神跟前烧几株香不就成了?”——亏得黄杏娘没听见这句话,不然必定要感叹这父女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亵du神灵的话都说的一模一样。

夜泊Ⅲ

    自从林家境况好转,两个女孩子有了自己的房间和丫头以后,极少像这样共处一室,更别说秉烛夜话了,所以这些年的确不比小时候亲密。忆茗此时听见她冒出这么一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道:“这里离菩萨没多远呢,你赶紧漱口向菩萨告罪,别让菩萨生气。”

    若茗扑哧一笑:“你真是善男信女啊!菩萨每天要听那么多人祷告,忙也忙昏头了,哪里顾得到我说什么。”

    “你呀,渐渐学的跟男人一样,没什么忌惮,都是跟那些臭男人做生意闹的。”忆茗笑道。

    “这可是胡说,端卿哥哥也在做生意,难道他也是臭男人?”

    忆茗听见这个名字,心中一荡,柔声道:“哥哥跟他们不一样。”

    “可又来,刚你亲口说做生意的是臭男人呢——哎呀,你连爹爹也骂进去了,我回去就告诉爹爹去。”

    忆茗知道她是玩笑,没理会她的“威胁”,背朝她道:“随你,我要睡了,别闹我。”

    忽然觉得背心一凉,原来舱内房间狭小,两张床之间只有极窄一条缝,若茗伸手过来,冰凉的手指在她背上点了一点,悄声道:“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白天跟娘娘许了什么愿呢!”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聒噪!偏不告诉你。”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若茗得意洋洋地披衣坐起,“你准是求娘娘给你找个好姐夫!”

    忆茗连耳带腮臊的通红,拿被子蒙住脸,恨道:“死丫头,再胡说我告诉娘去!”

    “就是娘说的啊,这些天在给你找婆家呢。”若茗故意将“婆家”二字加重语气说出,惹得忆茗又一阵面红耳赤,索性不再吭声。

    若茗见她不答话,便自顾自说下去:“我这几天忙乱的很,都忘了帮你问问他们给你找了什么好人家,不过爹说了,最好把你嫁到有交情的人家那里去,怕你受公婆的气呢……”

    她的话忆茗只听进去了一两句,然而却都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她此时的心情恰如疑邻盗斧①一般,只觉桩桩件件都与那人相合,世交,年纪相仿,父母和蔼可亲,而且这次上香,恰巧他们也来,还与娘说了那么多儿女之间的话题……

    越想越觉得欢喜,蒙着头羞涩地笑了。

    若茗推了推她:“敢是睡着了?我说了这么多你都不做声。亏我还说好久没和你说话了,想好好聊聊呢。”

    忆茗慢慢放下被子,嗔道:“你哪里是想聊?分明就是取笑我。”

    “那就是见仁见智了,人家关心你嘛。”若茗笑嘻嘻的,“你猜会不会是叶家两个哥哥?”

    忆茗原以为她要转移话题,哪知道一兜又给兜回来了,唰一下蒙上被子,恨道:“再说我真要恼了!”

    若茗哪里怕她,自顾自说下去:“我也是瞎猜哦,不过要是给姐姐找婆家,谁能比叶家哥哥好呢?就是不知道你中意端卿哥哥还是方卿哥哥——哎呀不对,方卿哥哥比你还小着一岁呢,那就只有端卿哥哥了。不过也不好说,万一别人家有比端卿哥哥更加好的男儿呢?那可比嫁给端卿哥哥更威风了。”

    忆茗一时忘情,不觉答道:“胡说,哪有比哥哥好的男子。”

    “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你整天闷在家里不出去,怎么知道世上没有比端卿哥哥好的男子?”

    “那你整天跟臭男人打交道,可曾见过比哥哥好的?”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若茗忽然想起了冯梦龙。虽已恍若隔世,犹然心头一阵刺痛,垂头不语。

    忆茗只道她被驳倒,笑道:“你也没话说了吧,快睡吧。”

    正在此时,忽听舱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径往内舱去了,两人都吃了一惊,谁深更半夜在船上闹腾?

    不多时又有脚步从外舱走来,低声唤道:“别惊动夫人,出了什么事?”却是端卿的声音。

    往内舱去的人折返回来,急匆匆回道:“大少爷,官府突然要上船检查有没有违禁夹带,还说民间的船不能停在官船码头。”

    “怎会有此一说?咱家的船在官船码头停过不止一两回,从未有人要上船检查。”

    “小的看为头那人的意思,多半是要钱。”

    端卿道:“你拿上我的名刺,就说是叶举人的家眷来此上香,再封五十两的红包给他们。”

    那人匆匆去了,若茗隔窗问道:“麻烦么?不然我们先起来?”

    端卿没料到她们还未歇息,赶紧说:“妹妹们别慌,没事的,一切有我。”

    果然没多久就听见先时那人来回:“领头的收了红包,说既然是举人老爷的家眷,必然没问题,不查了。”

    若茗恨道:“这世道,连官差也开始到处欺诈搜刮!”

    “俗话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端卿笑道,“早上出门便交了过江税、行船税,谁想到深更半夜还有这么一出,近来朝廷为了搜罗钱财,真可说是挖空心思。”

    若茗还要再说,忽听姐姐道:“哥哥,外面风凉,快回去歇息吧。”

    端卿答应着说:“妹妹们也早些睡吧,明天若是没有大风,一早就得起来赶路呢。”

    端卿走后,若茗还想再聊,忆茗却怕她继续拿婚事开玩笑,闭着眼睛不吭声,假装睡熟。若茗独自说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渐渐也睡着了。

    只是此时的忆茗全无睡意。妹妹的猜测,大娘和三娘的话,黄夫人的怜爱,种种的一切,若都是因为自己想象的那个顺理成章的原因,生活会变成怎样?

    夫唱妇随,琴瑟和睦,白首偕老。书上那些遥远陌生的词汇,一时间都鲜活可爱起来,像小时候过年喜气洋洋的红袄裤。

    只是到底有几分缺失。若是娘还在世,应该能猜到自己的心思吧?若是那样,何须在此辗转反侧,彻夜难安?没娘的女儿,无根的浮萍,爹爹那里,眼看是妹妹更得欢心,纵然大娘宽厚,可那也是别人的亲娘,到底比不得……

    不通人性的风声水声只管在耳边盘旋,扰的心思越发凌乱。这样躺着默默流泪,渐渐窗纸发白,桨声欸乃,又一天开始了。

    注:①疑邻盗斧:寓言故事,一家人丢了斧头,怀疑是邻居偷了去,看他一举一动都像偷了斧子的模样,后来找到斧头,再看邻居,一点儿盗贼的行迹都没有。

二十 七夕Ⅰ

    七夕向来是有女儿的人家十分重视的节令,尤其是林家这样女眷众多的大户人家。

    厨房里的柴火码的整整齐齐,烧火的老婆子见水开的滚滚的,高声召唤厨娘:“刘妈,你那茜根还没切好啊,水都开了!”

    “来了来了!”刘妈端着满满一盆茜根,哗啦一声全倒进锅里,笑道:“夫人吩咐今年多做茜鸡①,这东西平时没人买,一到节下到处买不到,好容易凑了这么多,我忙了一早晨才收拾干净,你尽瞎催。”

    “鸡得卤一上午呢,夫人又说下午要赶着送人,不催你怎么成。”婆子看看水已全红,赶紧把洗剥干净的公鸡放进去,笑道,“还得你来下料。”

    几个小灶上火也烧的旺旺的,熬着赤小豆秋水汤②,蒸着鸡头糕、新米糕、菱粉糕,几个做细点的厨娘忙着发面、舂米,一早买来的新荷叶洗干净了,一半做粉蒸鸡,一半留着夜里做席上的装饰。

    花园里也是人来人往。豆丁在草丛里趴了半日,腰酸腿疼,撅着嘴抱怨道:“有几只就够了,这东西怪怕人的,要那么多干吗?”

    绣元叫一声“我又抓到一个!”笑嘻嘻拿过来放进盒子,冲着她吐舌头做鬼脸:“你忙了一早晨才抓了两个,有一个还被你一不留神捏死了,我要告诉小姐你磨洋工,不给你发摩睺罗③。”

    “你敢,瞧我不撕你的嘴!”豆丁说着便凑过来动手,绣元一边笑一边躲,一不小心踢翻了盒子,机簧弹开,刚刚抓到的十来只小蜘蛛四散逃进草丛,观棋叹道:“白忙了一早晨。”

    豆丁哈哈大笑:“瞧你还说我,我不过捏死了一个,你却放跑了十几个!”

    说笑归说笑,不久小丫头们又开始在草丛里搜寻,绣元边找边想:去年合府里的女孩子每人给了一只蜘蛛,一个粉盒,留着夜里乞巧用,不知道今年会不会还赏粉盒子呢?

    豆丁却在想,今年赏的摩睺罗还会像去年一样装饰堆纱宫花吗?那小人过了七夕就没用了,宫花倒是不错,比市面上买的强多了。

    黄杏娘早晨起床后派人把买来的楸树叶各屋都送了一些④,又叫管园子的把荷花池的枯荷败叶都清理了,掐了一大盘新鲜荷花分送给各屋插瓶,又指挥下人在花园里收拾出一大片干净空场,堆上新鲜盆花,预备着夜里摆席,诸事忙完,已经是晌午时分,匆匆吃过饭,赶紧又去厨房查看过节的食物是否齐备。

    茜鸡此时已经卤好,整整齐齐堆了一筐。秋水汤倒在瓷盆里里晾着,上面飘着暗绿色的荷叶丝。面盆里发面半开,有些已经出了蜂窝,厨娘正忙着接面,舂的细细的米粉混了菱粉、枣泥,正捏出各种动物造型。

    黄杏娘见诸事齐备,满意的点头。又吩咐下人将茜鸡、秋水汤、红豆糕等物分送给叶家等素日有来往的人家,忽然想起乞巧用的蜘蛛不知道怎么样了,赶紧又赶去忆茗那里。

    未进门就听见豆丁的笑声,原来若茗也在,小姐丫头都是年轻女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连忆茗也比平日里活跃,听凭豆丁拿着荷叶剪出的花朵在她鬓边试个没完没了。

    黄杏娘笑道:“怪道中午吃饭都不到我那儿去,原来在这儿瞎玩。”

    忆茗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原是要过去的,她们几个玩上了瘾,就让人把食盒子直接送过来吃了。”

    若茗轻拍了她一下,道:“没事,反正娘今天是大忙人,咱们就是去了她也顾不上招呼,还不如咱们在屋里玩着吃着。她也就是完了事白来瞅一眼,要真想叫咱们,吃饭前就来了。”

    黄杏娘横了她一眼,佯装生气:“瞧把你伶俐的,什么事你都知道,你姐姐多老实的人,看把她带的跟你一样调皮。”

    “姐,娘怪你现在不老实啦!”若茗捂着嘴,呵呵大笑。

    娘几个说笑了一会儿,黄杏娘道:“我得赶着去把夜里用的桌子椅子都找出来,把席摆上,蜘蛛都在你这屋里吧?小心看着,别放跑了,你们姊妹好好玩吧,我先过去了。”

    “哎呀,差点忘了跟你说,”若茗笑道,“我今儿晚上不在家吃饭了。”

    “不在家?”黄杏娘和忆茗都吃了一惊,“什么事?”

    “都是上次那个余天锡啦,昨个儿亲自找爹爹,说是今天请我们几个朋友聚聚,还说他头一回来昆山,想瞧瞧这边七夕怎么过的。爹爹一口就答应了,所以今儿晚上我得出去。”

    黄杏娘有几分不悦,然而听说是林云浦答应了的,也不好驳回,只说:“早些回来,别疯玩。”

    忆茗待她走后,才小小心翼翼问道:“端卿哥哥也去吗?”

    “去呀,还有眉娘、琴默、冯先生他们,方卿哥哥去外婆家玩了,不然也去。”

    忆茗犹豫许久,到底没好意思说自己想去,况且两个女儿过节时都出门,料想黄杏娘也不答应的,只得闷闷道:“你们若是回来的早,就到家里坐坐吧。”

    正说着闵柔也进来了,身后两个丫头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大盒子,打开看时却是两套精致小巧的摩睺罗,每套五个,挨次按大小排下来,最小的只有杏子大小,最大的倒像一个大甜瓜。每个摩睺罗都是泥胎金漆,五彩装饰,脖子上挂着小巧的金铃铛,煞是可爱。

    闵柔笑道:“大姑娘们,老爷专门派人去无锡泥人街买的,市面上最好的了,你们每人一套。”

    二人道过谢接过来,还没仔细观赏,几个丫头已经一股脑凑上来,把桌子遮的密不透风,一个个啧啧称奇。

    豆丁眼馋地砸吧着嘴:“三太太,我们呢?”

    “你们呀,每人一个,也是无锡买的,放心吧,少不了的!”

    “谢谢三太太!”几个丫头眉开眼笑,一齐屈膝行礼。

    注:①茜鸡:用茜根煮的鸡,宋元时七夕必备之物。

    ②古时七夕有吃赤小豆,饮秋水汤的习俗,此处合二为一。

    ③摩睺罗:古时七夕供奉的土偶,常送给儿女辈玩耍。

    ④宋元时过七夕有佩戴楸树叶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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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Ⅱ

    天锡和冯梦龙相伴来接若茗。若茗多时未见冯梦龙,虽觉不自在,到底比前些日子好些,想起《喻世明言》的事也需要给他一个交待,便道:“冯先生,《喻世明言》大约再有十来天就能全部出来了,到时候我想张罗一个比较隆重的典礼,推广一下,你意下如何?”

    冯梦龙道:“我又不懂这些事,随你吧。”

    天锡奇道:“这么快?我听冯兄说是五月末的时候才开始着手做,这不过一个半月的功夫,就能出来吗?”

    “差不多也有两个月了。”若茗笑道,“若是连速度也保证不了,我林家书坊还怎么能在强敌如云的江浙坊刻中立足?”

    “厉害!”天锡翘起大拇指,“像无锡墨砚坊那么大的规模,做一部书至少也得两个月,你们比他们强多了!不知道印了多少册?”

    “绣像本一千册,普通本三千,巾箱本一千,全图本准备印八百。”

    “带插图的怎么印这么少?费那么大功夫,岂不是浪费?”冯梦龙疑惑起来。

    若茗见他不懂行,耐心解释说:“每种本子定价不同,普通本定价一分银子,插图本就要二分五钱,全图本更贵。并且从以往的销售情况来看,普通本应当是卖的最多的,所以印数最大,绣像本价钱高做得精致,一般是爱书人收藏所用,全图本更是案头消遣的小书,普通市民料想不会多买,所以印的少些。其实从利润来算,还是普通本和巾箱本利润最大,我们做插图本,更多是为了建立书坊的形象,利润薄的很,刚刚好顾住本钱罢了。”

    冯梦龙皱着眉头思索道:“如此说来,我执意要做成精致的本子,反倒带累你们赔钱了。”

    “这话也不全对,”若茗笑道,“二位猜一猜,像我们这样做书本生意的,什么事情最花钱?”

    “印书?”冯梦龙道。

    若茗摇头。

    “雕版。”天锡笑道,“这你可考不住我,不但是我父亲,就连我也选过两本时文集子,对坊间的规矩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若茗拍手赞道:“余兄真乃多面手也!不错,坊刻一事,最花钱的便在雕版。一百两银子的本钱,至少有七十两需用在雕版上。但是雕版一旦完成,若要加印,所需花费却少之又少,利润就全从这后来加印的数目上得来。所以冯先生,只要书卖得好,我们是决计不会赔钱的。”

    “原来如此,看来我得好好写,免得连累东主赔钱了。”冯梦龙笑道。

    若茗说了这一会子话,更觉心平气和,才出门时些微的慌张也消失了。此时与他二人并肩而行,忽然心生感慨:若是世间并无男女之分,若是世间从无儿女私情,谈的投机便是朋友,岂不省事得多?

    端卿和眉娘、琴默坐在集市入口一处茶坊吃六合汤,看见他们来了,都起身迎接,又道:“人齐了,逛吧?”

    “不慌,我还要吃盏茶呢。”天锡笑答,“老板,给我一杯酸梅汤,再浓浓地点一盏合和汤,茗姑娘,你吃什么?”

    “一杯雨前茶吧。”若茗拿手帕拂了拂椅子坐下,笑道,“今儿人齐全,天色也早得很,可有好一阵子逛呢。”

    眉娘环顾四周,笑微微说道:“江南果然是诗酒风liu之处,就连贩夫走卒也有饮茶的习惯,这棚子里坐的各色人物都有,活脱是副小小的众生相。”

    天锡闻言粗粗扫了一眼,见吃茶的既有长衫的秀才,绸衣的商人,又有短打扮的作坊工人,角落处还做着一个道士,忍不住笑道:“我白吃了十几年茶,从来没注意过这点,到底是你心细眼尖。”

    正说着又见两个卖油的挑着空担子走进,一边招呼上茶,一边道:“今日收工早,咱们先喝杯雨水沏的龙井,再到翠山看完了日落,擦黑时回家过七夕,好好歇他半天!”

    若茗轻声笑道:“与他们一比,咱们就成了俗人了,尽知道集市上瞎逛。”

    说话时茶已吃完,端卿会了账,冯梦龙几个都是初来昆山,便从集市一头细细逛起。因是节令时分,两边商户分外吆喝的卖力,差不多每家摊子都有摩睺罗、荷叶等物,卖吃食的家家都挂一只色彩艳丽的茜鸡作为招牌,更有平常少见的古玩、瓷器摊子,趁着节日人多,也摆出来招徕顾客。

    端卿道:“这些摊子恐怕都是趁着节下市场上没有人管理,偷空出来贴补点家用吧。”

    冯梦龙叹道:“民生多艰,如今课税太重,这些摊贩的利润也就微薄的狠了。”

    若茗却忽然想起梁云林一事,便问天锡道:“你带梁师傅出来,那边没再找你的麻烦吧?”

    “他敢!”天锡不以为然道,“有理天下行得,他一个小小的保长,能拿我怎样!不过这事却也透着蹊跷,第二天我去见丁仲元,他推病不肯见我,我只得留了封信,问起鲁匡正和颜标,末后两日他派人送信,说颜标已经放了,鲁匡正是朝廷要缉捕的人犯,却不能撤案。”

    端卿闻言道:“果然奇怪,不是说朝廷近来起用不少东林党人,余伯父不也出任了礼部侍郎吗?”

    天锡前天收到家信,得知父亲被重新启用为礼部侍郎,如今听端卿说来起,笑道:“叶兄消息果然灵通。我也正是想不通这点,既然重用东林党,为何又追捕鲁匡正?莫非他身上还有别的案子?”

    “这倒没听说过,鲁匡正一介布衣,还能搅进什么要案?”

    天锡沉吟道:“听说近来圣上病体沉重,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这朝廷的风向,恐怕又要大变了……”

    正说着听见眉娘招呼道:“你们快过来看呀。”

    原来一家瓦子为了招徕人流,在路边演起了滑稽戏,涂了花脸的丑角和一个红裤紫袄的老大姐绕着戏台子追逐打闹,围观的人群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眉娘笑道:“不过只是七夕,就能热闹成这样子,到了中秋节岂非通宵不禁,昼夜欢笑了?”

    若茗莞尔一笑:“江南就是如此,但凡节令无有不尽力玩闹的。此时折柳桥应该开始放河灯了,一起去看看?”

    “好啊。”众人齐声应承。

七夕Ⅲ

    虽说少了若茗,林府的七夕夜宴仍然十分热闹。紧挨着荷花池摆了酒席,累累摆着各种节令吃食,一色的琉璃酒盅,乌银嵌梅花碗筷,当中一个美女耸肩瓶,插着新采的红白莲花,散发出阵阵清香。

    迎黑时酒过三巡,四周挂起羊角明灯,将酒席照的如白昼一般明亮。林云浦红光满面,高举酒杯道:“难得有时间一家子聚聚,今天多喝一点不妨事,老五,你酒量不错,陪你几个姐姐多喝几杯。”

    乔莺儿笑着答应了,依次斟了酒,看着众人都喝了,笑道:“老爷不是说今儿晚上有大喜事吗?现在还不到时候说?”

    林云浦笑眯眯答道:“就你性子急,你再给她们斟一杯吃了,我再说不迟。”

    众人依言又吃了一杯,才听见他慢悠悠说道:“咱们家,要嫁女儿了!”

    一语既出,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忆茗,忆茗连耳带腮涨的通红,站起便走,却被闵柔按下道:“羞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自家人,快坐下吧。”

    “大姑娘,你别急呀,万一是若茗呢?”刘桃儿笑嘻嘻地打趣。

    忆茗更加坐立不安,小脸几乎要埋进席面,心底深处却又是欢喜的,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嗡嗡声,似有千百只蜜蜂同时在振翅。

    然而,只不过片刻工夫,便听见林云浦清清楚楚的声音:“忆茗,我已答应了漾波桥吴举人的求亲,将你许配他家长子吴慎明,七月二十八吴家便来下聘。”

    贺喜声、说笑声、询问声,一声声都似来自遥远的天际,浑不与自己相干——若真不与自己相干,该有多好。忆茗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凉气自手心蔓延,瞬间便扼住咽喉,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踉跄着离开了花园。

    “大姑娘脸色不大好啊。”闵柔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

    “怎么会呢,我看准是害臊,逃回房去了。”刘桃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豆丁见今日酒席上几个夫人的丫头都围着伺候,料想不会缺人,便扯着绣元躲在牡丹丛里乞巧。蜘蛛放进了精致的粉盒,两人守在边上,一边吃糕点,一边说笑,等了两刻钟功夫,豆丁心急,匆匆忙忙打开了盒子,瞪眼一看,顿时大叫起来:“怎么回事,一丁点儿丝线也没有啊!”

    绣元凑过来一瞧,幸灾乐祸道:“去年你的蜘蛛也才吐了一指头长的丝,今年连这一指头也没有了,我看你就是天生的笨丫头,别想巧手了!”

    豆丁啐道:“你就咒我吧!去年你的蜘蛛不也才吐了一点点丝吗?”

    “哼,吐多少丝织女就给添多少巧,去年我的蜘蛛结了一张网呢,不过我原本也比你手巧,笨丫头!”

    豆丁恨恨地上来撕她的嘴,绣元边笑便躲,一不留神撞翻了粉盒,机簧啪一声弹开了,绣元顾不得厮打,赶紧捡起来看时,盒子里空空如也,原来蜘蛛并未吐丝,只蜷在一角睡大觉,绣元一瘪嘴,带着哭腔嚷道:“都怪你,今年我的巧也没求来!”

    正闹得沸沸扬扬,忽然见忆茗煞白着脸跌跌撞撞走来,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前面,芭蕉叶子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两个丫头慌忙站起,正要行礼,却见她梗着脖子一阵风似的走过,竟似没瞧见她们。

    豆丁疑惑起来,小声道:“难不成大小姐看咱们打闹生气了吗?”

    绣元傻傻摇头,抬眼又见观棋急匆匆走来,老远便问:“见着我们小姐了吗?”

    “刚过来,好像要回房……”绣元还没说完,观棋三步两步便追过去了。

    黄杏娘吃了两杯酒,越想越觉得不放心,刚刚忆茗走时脸色白的吓人,瞧着并不像是害羞。看看众人都还在玩笑,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便站起告假道:“老爷,我去瞧瞧忆茗。”

    “也好,要是她羞劲儿过去了,就拉她回来再玩儿会吧。”林云浦笑呵呵说道。

    黄杏娘到时,忆茗正靠在床栏上默默流泪,观棋焦急地站在一旁,捧着茶杯轻声劝道:“喝口水吧,别弄坏了身子。”忆茗只当没听见,一声不答。

    黄杏娘吓了一跳,赶紧挨着坐下,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怎么了茗儿?哪里不舒服?”

    忆茗两眼直勾勾盯住她,看了足有半柱香功夫,忽然哭道:“大娘,我不嫁!”

    黄杏娘吓了一跳,见她双颊通红,只疑惑是过于害羞,便揽住她的肩,轻声道:“别害臊,都十八岁了,嫁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不,大娘,你不明白,我不嫁!”忆茗红着眼睛,声音更高了几分。

    黄杏娘吃了一惊,见她情绪激动,不敢就驳回,只得轻言细语劝慰道:“孩子,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亲拿主意,如今你爹爹都已经答应了吴家……”

    “答应了也不成,我不嫁,大娘,我真的不嫁!”忆茗挣脱黄杏娘的怀抱,两泪交流。

    黄杏娘瞧出几分蹊跷,回头见观棋还站着,便道:“你先下去,我跟你小姐说句话。”

    看着观棋出去,这才轻轻将忆茗拉到自己身前,低声道:“茗儿,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嫁?”

    忆茗张口结舌,半句也答不出来。

    “你一向乖巧,最听爹爹话的,嫁人是好事,为什么不肯?吴家的孩子是长子,又有秀才功名,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何况他母亲早已经没了,你嫁过去就能当家,也没有婆婆给你气受……”

    忆茗使劲摇头,不等她说完便道:“娘,我不嫁,求你跟爹爹说,我不嫁吴家!”

    “先不说老爷已经答应了吴家……”黄杏娘此时忽然灵光闪现,话锋一转道,“你不肯嫁吴家,那别人家呢?”

    忆茗咬着嘴唇,轻声说:“反正不嫁吴家。”

    黄杏娘一点疑心更重,瞧瞧四下无人,扳过她肩膀,认真问道:“茗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可是有了别人?”

    忆茗轻轻挣脱,抱过枕头捂住脸,不摇头也不点头。

    黄杏娘心里咯噔一声,颤声道:“茗儿,你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婚姻大事,怎么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又道:“你告诉我,你心里的是谁?”

    忆茗将脸埋在枕头里,只是不做声。

    黄杏娘无可奈何,只得劝慰道:“茗儿,吴家的庚帖老爷已经收下了,以老爷的性子,多半不会改主意,况且我们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悔婚,传出去老爷的脸往哪里搁?茗儿,女大当嫁,娘不知道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可是这婚姻大事,必须听父母的主张。”

    忆茗忽然抬头,泪流满面道:“父母的主张?大娘,我娘早已经没了呀……”

    黄杏娘又痛又怜,哽咽道:“我就是你娘啊。”

    “不一样的,你有若茗。”忆茗凄然一笑,忽然跳下床,提起裙角跑了出去,任她在身后千呼万唤,始终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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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Ⅳ

    若茗坐在水边白石上,一手托腮极目远眺,红裳映月,俏脸如春。水面上星星点点,尽是拳头大小的羊皮纸灯,内中点着红白各色蜡烛,随水荡去,宛若银河落地,群星争辉。

    天锡站在一株花树下,笑对端卿说:“叶兄,你看林小姐这样貌,这衣服,在水边这么一照,活像一首唐诗:‘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端卿乍听到他夸奖若茗娇俏,虽微觉尴尬奇怪,心内还是高兴的。又见若茗云淡风轻地笑着,宛如幼年时无忧无虑的模样,不觉也轻快起来,笑道:“可知诗乃触景生情所做,想必古人也曾见过如此情形,才有如此妙句。”

    冯梦龙在旁边听见了,笑道:“你们看眉娘和琴默,却是另一番景象,老天真是有趣,一样是韶龄女子,却生出如此不同风情。”

    原来眉娘顽皮,一只脚踩在青石上,湖色裙角半浸水中,随波荡漾,纤纤玉手却尽力伸展,意图抓住一盏河灯。

    琴默一身月白裙装,在若茗的红裙和眉娘的浅碧上装映衬下,越显得沉静默然,就连此时两个女孩兴高采烈之际,她也只是浅浅笑着,眉心始终未曾舒展。

    若茗模糊听见他们在说话,回眸一笑,道:“你们不来玩么?”

    天锡提高声音道:“你们放灯吗?我去买。”

    眉娘也回头笑道:“好啊,正想放几盏呢。”

    天锡赶忙到临近的摊贩那里买了六盏上好的河灯,一堆儿抱着回来,笑说:“快接着吧,我都要抱不住了,每人一盏。”

    冯梦龙摆手道:“你们少年人的玩意儿,我多时不玩了,给你吧。”

    端卿也道:“我也不怎么弄这个,给若茗她们吧。”

    “不管你们,我是要放一盏子,卖灯的还说能消灾祛病呢。”天锡将灯抱去几个姑娘那里,一字摆开来在地上,眉娘抢先挑了一盏,掏出火折子点着了放进河里,拍手笑道:“早想玩了,多谢多谢!”

    若茗和琴默也都放了,天锡放了一盏,好奇心上来,三下五下将灯拆开,边看边说:“不知道涂了什么东西在上面,漂这么久也没沉下去,好生奇怪。”

    若茗摸了摸灯身,沉吟道:“像是油,大约在油里浸过,所以在水里也不会沉下去。”

    两人都是好奇心重,又将河灯高高举起,映着火光细瞧了半天,还未看出门道,已听见眉娘叫道:“快看呀,对岸放孔明灯呢!”

    众人一齐抬头,但见十数盏明灯从夜幕中缓缓升起,排成一行过了河,趁着风飘飘悠悠向天空更深处荡去。此时天际如墨,灯光如一颗颗鹅卵宝石,众人均觉恍然,不知此身是否已入仙境。

    只是,景色虽好,看风景的人心情却大不相同。

    忆茗从家中跑出,沿着拾翠街一路走去。因是七夕,今夜并不曾宵禁,人们三五成群各处闲逛,忆茗两耳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心里的声音却更加纷乱:去找他,找他说明白,他不会逼我嫁别人,他会有办法,他是世上最好的!

    忽听周围一片欢呼声,原来此时孔明灯已经升起到半空,街上众人驻足观看,一阵阵欢呼喝彩。忆茗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只见到夜幕上几点凄凉光点,宛如一根尖刺刺进胸中,呼吸为之一滞,忍不住快跑两步,努力逃出人群。

    到叶家大院时已是香汗淋漓。门子回说少爷还没回来,待要禀报叶水心,又被忆茗拦住,失魂落魄守在门边树丛下,默默等着端卿回家。门子一肚子疑惑,只不好上前问她。

    却说端卿与若茗等人,足在外面玩到将近亥时,这才各自还家。老远看见家门,正待抬足迈进,忽听见一个娇怯怯却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叫道:“哥哥……”

    端卿四下看了一遍,才发现忆茗躲在树丛中,半边身子陷在夜色里,一双眼睛熠熠闪光,热切地望向自己。

    端卿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

    “我在等你。”忆茗不由自主走近两步,仰着头急切说道,“哥哥,你到边上来,我有事问你。”

    端卿莫名其妙跟着她走到一边,忍不住问道:“什么事?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我等你,我一直在等你。”忆茗急急说完,咬了咬嘴唇,猛然下定决心道,“哥哥,爹爹要我出嫁。”

    端卿虽觉意外,仍然笑道:“恭喜妹妹了。”

    忆茗急了,眼泪扑簌簌滚落,哽咽道:“哥哥,爹爹要我嫁的,他要我嫁的,不是你呀!”

    端卿只觉脑袋嗡一声涨大了,满心疑惑是自己听错了,傻傻地看着面前的人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忆茗一语既出,羞涩害怕之余,又觉松了一口气,跟着便听见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两腿抖得站不住,只得扶着一株小树,默默等待端卿回答。

    许久之后,才听见他慌里慌张道:“妹妹回去吧,太晚了。”

    “哥哥!”她忽觉一个不愿意醒来的梦瞬间醒了,心痛之余再次追问道,“你真的要我嫁人,嫁给别人?”

    他双眼不敢正视她,只轻声重复道:“回去吧,太晚了,我送你。”

    “哥哥!”她听见自己撕心裂肺般高叫了一声,看见他慌里慌张摸出手帕递了过来,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任由眼泪决堤般流下,默默转身,向着街的另一头走去。

    端卿追过来,轻声道:“我送你。”

    她惨然一笑,低声道:“是我想错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嗯了一声,却并不走开,默默跟在她身后。片刻,听见她清冷的声音问道:“是因为若茗?”

    他不敢则声。若此刻能够抽身离去,真是老天开恩。

    她也不再说话。

    直到瞧见林家堂皇的朱漆大门。忆茗停住步子,回头向他:“我知道是若茗,肯定是她。从小到大,我都不如她。”

    端卿想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眼睁睁看着她决然转身,一步步走向孤独、寥落的所在。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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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双喜Ⅰ

    七月十六日,《喻世明言》各版本印刷基本完毕,叶水心、林云浦二人带着样书,依次拜访了素日交好的士绅,除赠书之外,另附了一份《醒世恒言》的目录,言明即将出版。就连端卿和若茗新近才会过一次面的昆山县令丁仲元也收到了这份大礼,颇有兴致地翻看起来,连连向林云浦道:“别出心裁,果然有新意!老夫定要向同僚极力推荐一番!”

    叶林二人见父母官如此抬爱,都松了一口气,林云浦趁机又送上几方端砚并几轴名人书画,这礼物风雅之极,丁仲元眉开眼笑,连声道:“何必如此破费!令爱近来可好?余公子可曾常到贵府?”

    林云浦虽觉问的奇怪,依旧照实答道:“余公子近日去过两三次,这几部书草民送了余公子一份,也是极为赞赏呢。”

    丁仲元呵呵大笑:“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啊!老先生下次若见着余公子,就说他托我放的人已经放了,近来衙门事多,老夫过些日子再去拜访他吧!”

    出了县衙大门,叶水心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跟他也能有这么多话!看他的样子对余天锡很是恭敬啊!”

    林云浦摇头道:“我此前并未与他会过面,这次他能破例接见,却也出乎我意料之外。大约都是看在余天锡的面子上吧,这样也好,父母官说好,下面的无有不赏脸捧场的。”

    果如林云浦所说,不过短短三天之内,昆山的士绅中已经纷纷传说林家书坊新出的小说集子如何新奇好看,又是如何关乎风化,开发民智。林云浦到几户人家略坐了坐,满耳朵听见的都是好话,兴冲冲到书坊时,见若茗正坐在桌前认真写着什么,凑过去看时,原来一边摊开书翻到《滕大尹鬼断家私》一卷,一边下笔如飞,正自修改。

    林云浦大觉诧异,问道:“这一卷不好么?你在改什么?”

    若茗莞尔一笑:“爹爹,你说这么有趣的故事哪些人最喜欢看呢?”

    “当然是识得几个字,又有些闲钱在手的小市民喽。”

    “除了看书,这些人还喜欢做什么呢?”

    “饮酒吃茶,赏花玩月,斗鸡走狗,以至听曲看戏,江南歌舞繁华之地,什么玩耍没有呢?你问这些做什么,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若茗笑嘻嘻答道:“我昨天去叶伯伯家听戏——哎呀,说起来倒忘了,他家里新请了一个乐师叫琴默的,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琵琶弹的真是世间罕有呢,爹哪天也去听听吧。”

    叶水心蹙眉道:“说正事呢怎么又扯到琵琶上去了?这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就是由这琵琶才想起来的正事嘛!”若茗撅嘴道,“女儿想到江南一带酒楼茶坊里到处是弹唱曲子卖艺的,咱们这几部书的故事要是编成了曲子,哪个不好看?肯定很快就传扬开了!”

    林云浦大加赞赏,拍着她的肩膀道:“亏你想得出来,这次若不好好宣扬一番,岂不辜负你一片苦心!你是在改这一卷吗?”

    “是啊,不过老也改不好。”若茗皱皱鼻子,“还是哪天请端卿哥哥或者冯先生来改吧。”

    林云浦险些脱口而出道“爹已经做主把你许配给端卿啦”,话到嘴边时又改口道,“你姐姐这两天就纳币了,你有空也回家帮帮忙吧。”

    若茗点头道:“忙完手里的事我就回家陪姐姐,我老觉得她近来心不在焉,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林云浦将心比心,推测道:“女孩子离开爹娘,总归有些难受。嫁到人家就不比在父母身边了,唉,茗儿啊,我真舍不得嫁你。”

    若茗红了脸,嗔道:“姐姐纳币,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你早晚不也要嫁人的嘛!”林云浦感慨万千,女儿们小时候呀呀学语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怎么一眨眼间就要做人家的媳妇了呢?果真岁月不饶人,看看自己头发也白了,膝下却仍无男丁,怎么办才好?偌大的家业,难道从此后继无人?

    七月二十日,林家书坊出品《喻世明言》正式在昆山各大书肆销售。当日林云浦花重金在城内各处紧要街道张灯结彩,燃放鞭炮,大红横幅打出“吴下才子冯梦龙新作《喻世明言》,林家书坊独家出品”的字样,引得百姓纷纷围观,场面煞是热闹。

    各处发售《喻世明言》的书肆,事先得了好处,都把书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从左到右依次排开全图本、绣像本、普通本、巾箱本,若是有人来买书,不管他要的是什么,个个摇唇鼓舌,极力推荐《喻世明言》。

    最热闹的当属林家自己的书摊。从书馆里请了一个说书的先生,早晨起来时说的是市面上流行的段子,待到人多时,一拍惊堂木,滔滔不绝说起《滕大尹鬼断家私》,周围人从没听过这故事,一个个聚精会神,正在兴头之上,那先生啪的一声撂下惊堂木,正色道:

    “若想知道这小儿子倪继述在如狼似虎的哥哥手底下如何讨生活,倪太守临终前画的这副行乐图中究竟又隐藏着什么秘密,各位客官,只向这林家书坊新出的《喻世明言》第十卷里头查寻便是。”

    众人一片哗然,就有人高声喊道:“卖了半天关子,感情不让人听完是怎么的?”

    林云浦满面笑容走出来,团团作揖道:“我林家书坊今日为恭贺新书上市,特地请书馆先生说书一天,所有费用都在我林某人身上,各位清闲一天,听着耍子,不成敬意。”

    众人听说要说一天的书,不觉又欢喜起来,有没忘了这段故事的,又喊起来:“刚那段书呢?怎么没说完就停了?”

    林云浦笑道:“旧段子今天从头到尾说给诸位听,凡是我新书里头的段子,对不住了,说一半留一半,以后诸位看了书自然知道结局。”

    有性急的又喊道:“真够不痛快的,一发说出来不就完了嘛!”

    林云浦哈哈大笑:“若有着急想知道的,巧了,今日新书上市,一律只要五折的价钱,”说着拿起巾箱本晃了晃,“比如这本,原价要八钱银子的,如今只要四钱,簇新的书便带回家了。”

    “好啊,我先来一本!”一个汉子排开众人,摸出银子扔在柜上,兴冲冲拿起一本蘸着口水翻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啊呀,啊呀了不得,原来行乐图中有这奥秘!”

    没买书的听他说起行乐图的秘密,个个心痒痒想知道结果,不多时便又一个掏钱的,既有了带头的,渐渐便都松动起来,收钱的小子忙坏了,不住声地说:“您稍等,马上找钱!”

    若茗躲在屋内,暗自发笑:“都说无商不奸,爹爹雇的这些个听书、买书的托,用的真是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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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推今晚结束了,呜呼哀哉!继续呼唤收藏~

双喜Ⅱ

    七月二十八日,吴、林两家互换婚书,男方下聘,女家纳彩。

    黄杏娘四更天便起床张罗。今日吴家父母虽然不到,然而送婚书的必定是吴家长辈,比父母更尊贵几分,此外媒人、亲戚并送彩礼的,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个,因是首次登门,断不能怠慢的,虽说头天已经将内外庭院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早起来不免又四处检查一番,见有一丝灰尘的,赶紧指挥人打扫干净。

    厨下也忙得人仰马翻,整治了三桌上等酒席,三桌中等酒席,各色凉菜、点心密不透风摆在案上,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去席上装点。

    乔莺儿最善装饰,一大早便到忆茗房中替她梳妆打扮,进门时见忆茗独自坐在窗前,依旧是家常的旧衣,头发梳篦了,随意披散在肩头,脸上并无一分喜色,不由笑道:“大姑娘不高兴吗?这么大喜的日子也不露一丁点笑容。”

    忆茗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姨娘请坐。”

    乔莺儿拉着她到妆台前,随手翻检着她的首饰头面,赞道:“姑娘这些头面少说也值三四百两银子,难为你竟从来不戴出去,白放着发霉了。这样,今日我替你绾一个双凤髻,包管你艳压群芳。”

    忆茗仍是淡淡道:“多谢姨娘。”

    乔莺儿手上忙着梳头,嘴里倒也不闲着,笑嘻嘻道:“吴家公子我在街上瞄过一眼,好个相貌!又听说人最风liu儒雅的,你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老爷这几天高兴的哟,做梦都笑出声来……”

    正说着听见若茗的声音在门口道:“姐姐忙着吗?”跟着见到豆丁打帘子,若茗笑着进来了。

    乔莺儿只觉手底下温软如水的长发蓦地一挣,原来忆茗猛地站起,快步走去窗前,复又在那里坐下了,冷冷地不发一言。

    乔莺儿诧异道:“大姑娘,好好的怎么跑去那边了?快回来,五姨还没给你梳完头呢。”

    忆茗瞥了一眼,道:“不梳了,反正今日也不用我出去见人。”

    “那怎么成呢?”若茗笑着接过话茬,“新娘子就算不出门,也得好好打扮才行啊,姐姐快过来,等五姨给你梳完头妹妹给你画眉。”

    乔莺儿平日与若茗多有口角之争,相见时不免有些疏远,如今见她笑语盈盈,整个人和软许多,不由松口气,附和道:“大姑娘过来吧,二姑娘画的眉毛端的不错,等梳完了头咱们好好打扮打扮你。”又见观棋站在一边,便吩咐道,“去把你们姑娘的新衣服拿来换上,大喜的日子,怎么还穿旧衣。”

    不多时衣服取来,乔莺儿强拉着忆茗除了外裳,将新衣套上,又按她在妆台前坐下,细细梳起头来。若茗在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又吩咐豆丁去剪朵新鲜牡丹簪发。

    不多时凤髻梳好,果然是绿鬓如云,若茗拍手道:“姐姐梳这个发式好美!”

    忆茗面无表情道:“是吗?”虽然面前摆着铜镜,却始终不往镜中瞧一眼。

    乔莺儿摸不清她大清早起来为何如此郁郁,心道莫趟浑水,便笑道:“我还得去前头瞧瞧围屏什么的准备好了没,你们姊妹玩吧。”说着摇摇摆摆走出门去。

    若茗见她出去,笑说:“走了也好,姐姐,咱俩好好说说话。你先坐好,我给你画眉吧,要远山眉、入鬓眉还是小山眉?”

    忆茗定定地看着她,忽道:“你何苦如此,画与不画有什么分别?”

    若茗一愣,疑惑道:“姐姐不高兴吗?”

    “你事事如意,处处强过我,又何必管我高不高兴?”

    若茗莫名其妙,放下螺子黛,柔声道:“可是我做错什么事惹姐姐不高兴吗?姐姐骂我好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千万莫要生气。”

    “我不生气。”忆茗淡淡一笑,“各人自有天命。大约我命中注定不如你。”

    若茗更加疑惑了,只得站起身来,斟一杯蜜水放到她手边,柔声道:“姐姐喝水。”见她果然喝了,才道,“我整天糊里糊涂,没心没肺的,有时候说话不注意,大约不中听吧,是不是什么地方触怒了姐姐?姐姐告诉我一声,妹妹无有不改的。”

    忆茗见她眉尖微蹙,双目中流露出焦急惶恐之色,也觉于心不忍,轻叹口气,道:“没有,你并没有得罪我。是我不舒服,胡乱说话。”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哎呀,这可怎么好,这种好日子爹爹断然不许请大夫的,不然你告诉我哪里难受,我去娘那里给你找些药,悄悄地先吃点?”若茗急急道。

    忆茗又叹口气。原来迁怒也并非容易之事。难道果然是命中注定?有了这个千伶百俐的妹妹,注定要我一生孤苦,一生不如她么?

    每日背人处默默流泪,只道泪水已枯,谁知此时心中一酸,竟又要掉下泪来。赶紧转过头,用手捂住眼睛,轻声道:“我没事,只是昨晚上没睡好,有些头晕。你快出去帮娘张罗吧。”

    但听若茗自言自语道:“头晕?娘那里好像有药,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说完便如一只小鹿般轻盈地跑出门去了。

    忆茗呆坐了一会儿,慢慢将铜镜扭到面前,认真端详起自己来。鹅蛋脸,杏子眼,修眉丰唇,原来镜子中的也是一个美人。只是为何竟不如她?

    眼泪断了线般滴下来,后来听见若茗的脚步声,赶忙摸出手帕擦掉,和衣倒在床上,面朝里墙一言不发。

    若茗与黄杏娘一道进门,端来了香薷饮解暑汤,还有一小盒新鲜薄荷叶子。黄杏娘将东西放下,柔声道:“女孩子家不作兴大白天躺着,快起来吧,闻闻薄荷叶子兴许能好点。”

    忆茗依言起身,随便呷了两口汤,道:“好多了,你们忙去吧。”

    黄杏娘虽然不放心,但想起外间还有那么多事,只好说:“让你妹妹陪着你吧,我忙的不行了,得赶紧过去。”

    忆茗淡淡一笑。总是这样,果然比不得嫡亲的娘。

双喜Ⅲ

    辰时一刻,吴家送聘礼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林家大宅。

    排在头里的是一队吹鼓手,一路不停的吹打过来,吸引了一群小孩半步不离地跟着,叽叽喳喳闹成一团。吴家老爷的兄长坐着轿紧跟其后,之后是吴慎明的几个堂兄弟,特地来做陪客的,媒人骑着一匹枣红马,忙着招呼放鞭炮,又大把向路人撒喜糖。压阵的是十几担聘礼,一色的红木箱子,担子上挂着大红花,贴着红彤彤的双喜字。

    刘桃儿爱热闹,跟着下人一起在门前探头探脑,待瞧见聘礼担子,这才一道烟跑向后面,眉开眼笑对黄杏娘道:“十几担呢,真是大手笔,附近谁家嫁女儿都没这么个阵仗!”

    此时林云浦已经穿戴整齐亲自到门上迎接去了,黄杏娘也穿好了衣服正要走,因此只忙忙地答了一句:“吴家是官宦人家,气派肯定不一样。”跟着便由丫头婆子簇拥着去前头了。

    几个姨娘还不到露面的时候,便在一起闲话。闵柔道:“再过几年老爷的生意做得更大了,咱们吟儿出嫁的排场肯定更了不得呢。”

    刘桃儿心里高兴,便道:“我不中用,就一个女儿,等三姐姐生了儿子,将来娶媳妇还不知道热闹成什么样呢!”

    乔莺儿挑着眉毛笑了笑:“老爷现在什么都齐全,就缺个带把的,也不知道咱们姊妹谁有那个福分呢!”

    闵柔叹道:“我总觉得我命运不济,只能靠两位妹妹给林家添丁了。”

    不提这边闲话,却说黄杏娘匆匆忙忙赶往前厅,进来就见吴家伯老爷指挥着挑夫下担,林云浦在旁谦让道:“何必劳烦伯老爷动手,让拙荆去弄就行了。”

    黄杏娘赶紧过来,见了礼寒暄几句,伯老爷袖子里取出一份单子,笑道:“这是礼单,亲家公看看,莫嫌菲薄。”

    林云浦双手接过,那边媒人已经高声报起礼担明细:“黄金五十两,雪花银五百两,清钱一万,四时衣服六箱,金银头面二十副,喜饼两百个,桔饼两百个,喜面一百束,圆眼一百盒,福猪两口,喜羊两口,风鸡二十只,龙凤喜烛六对,礼香两束。”

    媒人念一样,挑夫便将一样挑进去,黄杏娘指挥着归置东西,林云浦见聘礼十分丰厚,捻须微笑,连连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礼担收拾完毕,挑担的轿夫领了喜钱,由李才家的领着到外面吃喜茶。这里伯老爷又摸出一轴纸,双手捧着递给林云浦,道:“婚书在此,亲家先看一看。”

    林云浦双手接过,只见大红的纸贴上印着烫金龙凤图样,打开来看时,端正的楷体,抬头写着“合婚书”三个大字,两边又有“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字样,正中疏疏落落写着吴家父祖三代的姓名、功名,跟着是新郎的生辰八字,末后注明了议婚、换帖、纳币的日期,并聘礼内的贵重事物。

    老爷在旁解释道:“我兄弟为表示慎重,这婚书还是他亲手写的,又唤小侄亲自落款结了姓名的。”

    林云浦赶紧取出准备好的女方婚书,笑道:“我家这张婚书也是在下亲笔写的,不过小女还未落款,您稍等片刻,等小女落了款给您送来。”说着递于黄杏娘,黄杏娘只得撂下手头的事,急急找忆茗签字。

    两人这才正式落座,下人送上建莲圆眼枣儿茶,边吃边话家常。不多时黄杏娘将婚书送回,伯老爷小心翼翼收好,又招呼新郎的几个叔伯兄弟也挨次坐下,有的没的聊着,不觉便已到了饭时。

    闵柔几个不能陪客,只在后面坐等摆席,忽见一个婆子跑进来,叫道:“夫人叫几位姨娘赶紧打扮了过去呢。”

    几个人笑嘻嘻的对望一眼,都说:“一早起来就打扮完了,这会子还打扮什么?”话虽如此说,到底一个个走到妆台跟前,抿了抿头发,又正了正钗环,这才扶着小丫头,娉娉婷婷向前头走去。

    前面酒席十分齐楚。各色凉菜并点心在桌面上摆成一朵团花图案,林云浦净了手,恭恭敬敬请伯老爷入席,自己夫妇两个在客位上陪着。另一席几个姨娘陪着媒人坐了,请了几个邻居陪着吃酒。新郎的叔伯兄弟们又是一桌,因为林家男丁不多,故而又请了刘桃儿和乔莺儿的兄弟作陪。

    三桌中等酒席坐着送礼过来的吹鼓手和挑夫,林福和李才作陪,听见厅里老爷们开始谦虚着敬酒,这里也一声喝,纷纷动筷,好一通风卷残云。亏得厨房里热菜上的快,流水价不断头,众挑夫个个吃的红光满面,笑不拢口。

    林云浦各席里敬了酒回来,笑道:“承蒙亲家看得起,今日这事办的十分体面,不说附近的人家,就算是整个昆山扳着指头数起来,今日的排场也得排到前三甲。亲家大哥,我敬您一杯。”

    伯老爷乐呵呵喝了酒,道:“我今日来,还得与亲家公定一个好日子,风风光光的迎了亲,这事才算圆满呢。”

    “这话好说,亲家只管说,我无有不应的。”

    “我们请了风水先生看过,明年二月十二是个大好的日子,与新郎喜娘的生辰八字也十分合辙,那日成亲,今后必定事事顺心,子孙满堂。”

    林云浦一想,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可以准备嫁妆,颇为从容,遂笑道:“都听亲家的。”

    “亲家公真是爽快!那我回去后就着人把日子写好,送迎亲贴过来。”

    黄杏娘默默一算,家里新棉被还有三床,褥子、枕头什么的尽有富余,不用再置办,金银首饰虽然没有新的,现打倒也来得及,只是忆茗各季新衣却还没做几件,离迎亲还有六个月的时间,至少得四季衣服各做出十套来,以吴家今日的排场看,陪嫁少了必定是要受白眼的……

    觥筹交错间,不觉已过了午时,伯老爷起身告辞,黄杏娘按习俗将喜饼、桔饼、喜面、圆眼各封了一半回礼,另送了新郎十套新衣,新郎的兄弟每人封了十两银子的大红包。吹鼓手重又吹打起来,浩浩荡荡出了门,街边闲看热闹的啧啧称羡道:“好大的排场!果真是大户人家!”

    林云浦闻言一笑,换在三十年前,谁能知道我也能有今天!

二十二 国丧Ⅰ

    俗话说福无双至,自从开张售卖《喻世明言》,以及忆茗的风光大聘之后,林家书肆七八天内售书所得,竟然是过去一个多月的利润,同行间看得眼热,见了林云浦总要恭维几句“眼光独到,一时洛阳为之纸贵①”,林云浦十分自得,这几日便是做梦也都是生意兴隆、儿孙满堂的场景。

    这天自外面游玩归来,顺路经过书坊,见若茗仍在那里忙着,不觉笑道:“茗儿呀,别忙了,书卖得这么顺,还有什么可操心的?早点准备加印的事吧。”

    若茗忙着计算账目,头也未抬道:“爹爹,你现在甩手不干,什么事都交给女儿,我不忙,成吗?下半年的赋税、各处的酬劳,还有套色部加班的费用都得赶紧算出来呢!”

    “好啦,爹忙了大半辈子,偷点闲也是该当的嘛。这个月盈余不少吧?要是每部书都能像这本一样,嘿嘿,我林家的家业可就了不得了。”

    若茗这才停住手,笑道:“我也正在琢磨这事。瞧现在的样子,加印是迫在眉睫了,我已经跟端卿哥哥说过,他家也觉得可行,余天锡还说过些日子他回无锡,也帮咱们在那边看看销路呢。”

    “不错,我跟冯梦龙也说过,将来长洲那边的销售还得请他帮帮忙,毕竟他们本地人,比咱们道路熟些。唉,生意要想做大,只困在一个小地方还是不行啊,怎么样找个路子在江浙一带多跑跑,到处结交些朋友,拓宽渠道才好。照咱家现在的规模,在外地开一两个分号不成问题,就是人手不够,不知道交给哪个看管。”

    若茗拿起一幅图,送到父亲面前,道:“差点把这事忘了,爹爹看看这幅图有什么不同。”

    林云浦仔细看了一遍,只是一张寻常的套色山水,不解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你对着日光看,再摸一摸。”

    林云浦瞧她神神秘秘的,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依言摸了一遍,又对着日光细看,喜道:“这是什么纸张?谁做的?凹凸的感觉十分明显,比咱家平时做的拱花②好多了!”

    “就是寻常的宣纸呀。”若茗得意笑道,“梁师傅琢磨出来的法子,以前咱们拱花,用的是凸版模具,把纸张在上面压一下,浅浅凸起来就行了。梁师傅这法子是用两块模具,图样相同但是一个凸一个凹,一上一下对着放,放在上面的模板用软木刻成,纸张卡在中间,拿软木锤轻敲几下,整个凸起就十分明显了。虽说这样一来工本费高了不少,时间也花得多,但是你看,这效果是不是比从前好多了?③”

    “是好多了,茗儿,你告诉梁云林,这法子千万别说出去,也别在外头随便用,等冯梦龙下本书出来,咱们弄个价钱更高的本子,就用这法子做拱花,到时候准保昆山的书坊瞠目结舌,哈哈!”

    “与其这样苦等,还不如这次加印全图本时就用这个法子呢。”

    林云浦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加印再多,定价却是不能变的,要是现在改版,一来费时,二来这种拱花手艺成本比先时高了一倍,定价难道还依着从前的样子?若是提价,必定有人觉得吃亏,不肯再买,但若不提价,咱们岂不要亏本?所以这次还是不用的好。”

    若茗道:“这事我也想过,问题是下部书出来还要三四个月的功夫,万一这技术泄露出去,或者别人家也想出这个法子,咱么岂不是白费了功夫?所以我想,不如趁着加印的机会再推出一个价钱更高的版本,一来推出这个技术,二来可以送给昆山的士绅,博个好口碑,毕竟这技术当今世上还是独一份呢!”

    林云浦从未想过这点,因此沉吟道:“你说的倒也是条路子,只是这样一来,成本多了,时间也拖得长,再者定价这么高还有人买吗?我再想想……”

    一语未了,忽听有人急急叫道:“老林,在里头吗?”

    随着喊声,叶水心匆匆忙忙进来,劈头就道:“去你家里你不在,我就过来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

    “我刚收到京里传来的消息,圣上驾崩了!”叶水心气喘吁吁道。

    林云浦听是这事,不屑道:“驾崩就驾崩,管咱平头百姓什么事!”

    叶水心看看若茗,欲言又止,若茗见他似乎是要说什么背人的话,赶紧告辞,边走边想:皇上驾崩虽然是大事,可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

    叶水心见若茗走远,这才凑到林云浦跟前道:“你真是糊涂,还没想到吗?圣上驾崩,少说也有三个月的国丧,国丧期间民间不能嫁娶,不可宴乐集会,端儿和茗儿的婚事,都不知道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林云浦这才反应过来,哎呀了一声,急道:“现在消息传到哪里了?还来不来的及?若是官府还未张贴告示,我们这两天就赶紧把聘礼办了,落个心静吧。”

    叶水心摇头道:“只怕是晚了,官府昨天就接到了邸报,圣上是二十一日夜里驾崩的,京里为了太子继位的事耽搁了两三天才往外发邸报,听说北边都已经开始服丧了,估计今明两天官府的告示也就出来了,行聘肯定是来不及了。”

    林云浦顿足道:“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出!这一耽搁就到年底了,早知道便趁着忆茗纳币的时候讲出来,如今也心里安生了!”

    “你们忆茗定的什么日子出门?不会耽搁吧?”

    “倒还好,定的是明年二月间,到那时候怎么也该折腾完了。”

    “唉,婚嫁禁多久,也没个确切消息,只好等官府里贴告示出来了。”叶水心叹气,“除了家事,我还担心朝廷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听说太子颇为宠信宦官,万一太子登基后倚重宦官,天下只怕从此要大乱了!”

    林云浦兀自想着若茗的婚事,随口道:“管他呢,自有做官操这份心。”

    “唉,朝廷风向一变,难免也会波及百姓呀。算了,我还是回家跟内人说说吧,她还筹划着中秋跟前下聘礼呢。”

    林云浦也站起来,道:“我也去跟我们那口子说说,唉,好事多磨,没想到跟你结个亲家,居然会竟有这么多波折!”

    注:①洛阳纸贵,西晋时左思做《三都赋》,在洛阳广为流传,人人竞相传抄,纸价为之翻倍。后用来形容文学作品极受欢迎。

    ②拱花,以凸出或凹下的线条来表现花纹,类似现代的浮雕印。

    ③传统拱花技术更为复杂,此处系作者杜撰。

国丧Ⅱ

    若茗出得门来,想起《醒世恒言》不知道写得如何了,便折向湖边叶家别院,意欲瞧瞧冯梦龙的进度如何。

    进门来见天锡、端卿都在,正与冯梦龙说的热闹,便笑道:“怎么我每次来都有人在?莫非我这么会凑热闹吗?”

    冯梦龙笑答:“你统共也就来过两次,可不正赶上了嘛!”

    天锡正与端卿说的热切,见她进来也未招呼,自顾自说着:“……不然,太子多次遭受郑贵妃的暗算,尤其梃击一案①两宫更是彻底反目,此次若太子亲政,必定要扫除污秽,还朝堂一个清白!”

    端卿摇头:“朝廷积弊已久,除非有张相那样的铁腕人物主持,否则一时片刻难以有所改观……”

    天锡不等他说完,早已抢过话头,道:“叶兄此言差矣!张相虽然铁腕,但也是先皇对其极为尊崇,全力支持的缘故,故而新政得以顺利施行。只要太子拿定了主意,将郑贵妃发送去福王的属地,再惩治与她素有勾结的宦官,后宫立刻便能太平!前面朝堂上么,只要太子重新起用我东林党人,必然无往不利,我大明定能重振太宗皇帝时的威风。”

    端卿仍然笑着摇头,似乎颇不以为然,却也不反驳。冯梦龙笑道:“真是年轻气盛,朝廷多年来都是乌烟瘴气,咱们便是操碎了心,皇上不急,又有什么用?我看还是安安心心读几本书,及时赏花吟月更加逍遥一些。”

    若茗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已经知道先皇驾崩一事,便道:“皇上驾崩的消息,已经传扬开了吗?”

    天锡答道:“我前天接到老父家信,便已知道此事,之后丁仲元还特地到我下处求证过,昨天京里的邸报传来,这才正经落实。估计告示就在明天出来了。”

    端卿也道:“家父昨日听朋友说起,还道是小道消息,未肯深信。谁知今天便从县衙得到确切消息,说是邸报已经到了。唉,先皇久居深宫,不问朝政,外间诸臣本就难以见到圣上金面,只知道病了多时,究竟病得如何,服药多少,就谁也说不清楚了。谁知忽然传出驾崩的消息,无不觉得突然哪。”

    “说不定郑贵妃动了什么手脚?”天锡猜测道。

    “那倒不会。”端卿道,“先皇对她宠幸有加,若先皇有什么闪失,最先受到冲击的便是她,所以她定是千方百计要保住先皇性命,必然不会有二心。只是如今朝中各部官员都有一半空缺,太子一旦登基,头一个发愁的就是人手不够。”

    天锡呵呵一笑:“如今那位首辅方大人,我看也不是什么有能耐的人物,只知道跟浙党那帮人混在一处,人云亦云。若是太子有魄力,便撤他下来,换上我东林党的左光斗、杨涟等人,何愁朝堂不能肃净!”

    “结党一事,究竟还是弊大于利,虽说东林党较其他党派清正爱民,可是这党争的恶习,确实也肇端自东林党。如今朝政变乱不堪,官员又各有帮派,不能同心,想起来委实令人担忧啊!”

    天锡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对东林党有些不满,顿时急了,高声道:“叶兄此言差矣!结党也分时机,若是天下太平,圣上英明,官员自能同心,国家必然安定,可若是圣上不理朝政,朝廷中又有一些宵小之辈,我辈刚正之人若是各自为战,必定要受歹人暗算,为何不能集志同道合之人于一起,合力对付那些奸贼呢?在我看来,结党在当今的形势下非常必要,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一招!”

    端卿踌躇道:“你说的固然有理,只是若无东林党,自然就无齐楚浙党。如今党争成风,不管持论是否相同,只要一听说不是本党的官员,便不论好歹一通攻讦,许多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反而不能施行,怎么说也是结党的一大弊端。”

    天锡仍然不服,道:“正是因为这些心地龌龊的党派一向与我东林党作对,所以才使许多利国利民的政策难以推行……”

    冯梦龙早已听的两只耳朵起了茧子,拦住道:“好啦,你们就不要论证了,起码不要在我这里论证了!再说下去我真得像许由②一样跑去阳澄湖洗耳朵了!明知我和林小姐都对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没兴趣,偏你们说个没完!都听我的话,今日不谈国事,只论风月。”

    若茗此前从未听见端卿说起国事,颇觉新鲜,倒还无所谓,只是见冯梦龙十分不耐烦,便莞尔一笑道:“两位,都听冯先生的吧,国家大事,容后再议。”

    天锡意犹未尽,叹道:“都不关心国事,都将责任推到朝廷那班庸人身上,又如何指望国泰民安,百业兴旺哪!”

    端卿笑着宽解他道:“冯先生是世外高人,自然不屑于理这些琐碎事务,若茗妹妹又是女儿家,也怪不得。天锡兄弟,咱们孤掌难鸣,还是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吧。”

    “也没什么说的,冯先生的书卖的这么好,一来恭贺,二来感谢,三来追债,问问下一部书还要多久能脱稿。”若茗笑嘻嘻道。

    端卿笑对冯梦龙道:“早知是来追债的,我们就拉着先生多谈些无聊的国事,免得先生头疼了。”

    冯梦龙摆手道:“不头疼,不头疼,若是听你们继续谈下去,那才叫头疼呢!《醒世恒言》差不多已经结束了,我还要重头再看一遍,润色加工一番,另外有几篇南宋的话本,谈吐什么的如今看来十分别捏,我得再改改,不要太露行迹。”

    若茗喜道:“如此说来月末时就能交到书坊来了?太好了!我们卖出去的书里都夹带了《醒世恒言》的书目,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呢!”

    “非但《醒世恒言》,就连《警世通言》我也想的八九不离十了。”冯梦龙笑道,“只是近来我忽然有另一个念头,人世间最难得的不过一份真情,三言虽有许多写情的,到底不是主线,若是专写一部《情史》,大约更能抒发我胸中所想!可惜一支笔难写两家话,手头上有了这两部尾稿,《情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笔。唉,若是我口述,有人帮着我写就好了。”

    天锡一门心思放在国事上,带听不听的听了一言半语,疑惑道:“帮你写?冯兄生病了吗?还是手臂带伤,不能动笔?”

    众人面面相觑,明白过来后,均是大笑。

    注:①梃击案,明末三大疑案之一。郑贵妃深得万历帝宠幸,有意废掉太子,立郑贵妃之子福王为储。万历四十三年,一男子手持木棍闯进太子所居的慈庆宫,击伤守门太监,被捕后交代是受郑贵妃手下太监指使。郑贵妃对万历帝哭诉辩白,万历及太子都不愿深究,最后处死该男子,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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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收藏太少,上架时间又延迟了。郁闷。虽然对于我这个写冷文的惯家来说,这种结果基本上是心知肚明的,然而一旦明白说出来,仍是难免影响情绪。偏偏今天连工作上的事都很不顺,我想我真是需要休一段长假了……只可惜,长大成人的代价就是,万事不能随心所欲。于是,咬着牙,继续写吧,而工作的郁闷,也只当是人品问题吧,谁叫我的人品指数,一向都是负到马里亚纳海沟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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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茗,江南书商世家的二女儿,大明王朝走向末路之时,正值豆蔻年华。以柔弱的肩膀承担起繁重家业,在政治的变乱和商场倾轧中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只是,生意场上聪明颖悟的女子,在感情面前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究竟选择自己爱的人,还是爱自己的人?一个嫁字,为何如此难以轻许……
非穿越非架空没有王侯将相不谈后宫争斗,说种田都有些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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