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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江南     大明女书商txt下载     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燕集Ⅳ

    余天锡端着酒杯,挨次敬过丁仲元、柳眉妩和众乡绅,这才来到熟人跟前,先敬端卿,道:“我们是旧相识,迟些敬酒,解元公不介意吧?”

    端卿笑答:“余兄弟客气。”随即满饮了一杯。

    到忆茗时,忆茗浅浅抿了一口,红晕满面。端卿心思细密,赶紧令人倒了一杯热水给她。

    若茗先是为了冯梦龙坐在身边神不守舍,后来又留心看琴默像谁,这些人敬来敬去热闹了半天,她居然没看见,猛然见到酒杯伸到眼前,又听见余天锡说“我敬你一杯”,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站起来,原想抿一口了事,凑到唇边时却鬼使神差,咕嘟咽下了一满杯。

    余天锡与她相识未久,并不知道她的酒量极浅,见她满饮一杯,错以为她能喝,笑道:“看来林小姐兴致很高啊。再来一杯。”说着又斟满了,自己先干为敬。

    若茗此时就像有鬼牵着,不由自主又是一杯。余天锡见她又干了,兴致更高:“三杯为敬,我们再饮一杯。”

    端卿赶紧过来劝阻:“若茗量窄,不能再喝了。”

    余天锡笑笑地看着他:“解元公此话当真?我怎么看她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没事。”若茗笑了一下,仰首又是一杯。

    冯梦龙不知就里,抚掌大笑:“林姑娘好酒量,果真豪迈!天锡,改天我们再约林姑娘一次,不醉不归!”

    “我也这么想。”余天锡笑道,“就怕林小姐把咱两个都喝倒了,到时候就丢人丢大了,看画比不过她,难不成连喝酒也不如她?”

    若茗三杯酒下肚,胃里就像一把火烧着,又热又辣,极是难受,偏偏头脑一片轻飘,原本低落的情绪也高起来,腿软的站不住,索性坐下了,笑道:“好,不醉不归,我早想尝尝吃醉的滋味了。”

    唯有端卿知道她已经多了,担心地看着她,轻声道:“若茗,空腹喝酒最易饮醉,你先吃点东西。”又嘱咐丫鬟去拿醒酒汤。

    柳眉妩远远瞧着,抿嘴一笑,对丁仲元道:“林小姐眼皮都红了,一看就是不能喝的,你那位余公子真是眼拙,糊里糊涂把人灌醉了。”

    丁仲元沉吟道:“不知这位林小姐与天锡公子是什么交情……你说我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去林府拜望一下?”

    柳眉妩见他如此心急想要跟余天锡拉近关系,忍不住一笑,道:“丁大人自己决定吧。不过以我的愚见,少年男女私下里的往来,府上多半不知,何必多生枝节?”

    丁仲元皱着眉头道:“我派人打听过,天锡公子来昆山不过是十天之内的事,按理说跟林小姐之前应该不相识。也或者两家早有交往,此次特地相访?如果是这样,我不闻不问,岂不显得失礼?”

    柳眉妩眼波一转,看见端卿正小心翼翼端着醒酒汤往若茗手里送,心道,我看倒是这位解元公跟林小姐跟要好些,至于你的天锡公子,恐怕还真是初相识。但她本是心思灵透之人,见丁仲元一心一意拉拢余天锡,犯不着泼他的冷水,于是道:“有理。大人说的极是。”

    丁仲元见她如此说,得意一笑:“眉娘,林小姐是你请来的客人,我还要多谢你呢。不如你再替我引见一下,她毕竟是女儿家,我不好唐突。”

    柳眉妩看出若茗已经不胜酒力,便道:“也不必急在一时,余公子他们正说笑的高兴,不如等余公子回来了再说。”

    “也好。”丁仲元点点头,道,“我去招呼客人,眉娘,你自便吧,我跟你就不客气了。”

    待丁仲元起身敬酒,柳眉妩想了想,来到端卿席上,笑道:“解元公,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端卿道:“眉娘客气了,有话但说无妨。”

    柳眉妩笑着瞥了琴默一眼,道:“还不是为她?上次别后,我仔细想过,若有你家老爷指点,对她来说定然最好。不然跟着我萍踪浪迹,能有什么结果?她那个执拗脾气,我说了几日才略略有些活动,我来向解元公讨个主意,怎么能让她见到叶老爷一面,真心钦慕,到时候再说什么就容易了。”

    “这个容易,改天我在寒舍略备薄酒,就请眉娘带着她过去,家父是极好说话的人,见了她的才华,没有不答应的。只是不知你们寓所在何处?我如何去请?”

    “蒙丁大人好意,将白衣庵左近的一处花园借给我暂住,解元公若要找我到那里……”

    柳眉妩还未说完,端卿忽然瞧见若茗又与天锡对饮了一杯,一急之下顾不得别的,赶紧去拿下若茗手中的酒杯,对着天锡道:“天锡兄弟,委实不能让她再喝了。”

    天锡笑吟吟道:“你也真是的,林小姐还没说不能呢。”

    话音未落便见若茗以手支颐,闭着眼睛不再说话,显见是酒劲上来,有些迷糊了。

    冯梦龙笑道:“原来是程咬金的斧头前三下,把我们都蒙过去了。”

    “没事吧?”端卿焦急地在若茗耳边问道,忆茗见他靠的太近,心内一阵慌乱,赶紧凑过去扶住若茗,柔声道:“妹妹,你没事吧?”

    若茗闭着眼睛,只是笑着摇头。

    柳眉妩笑吟吟的瞧着,心说,这一出热闹戏文,究竟要唱到什么时候?瞧这样子,丁仲元的酒,恐怕今天晚上是敬不出去了。

    正在忙乱间,忽见林福带着豆丁、观棋两个,快步走来,躬身向端卿行礼说:“我家夫人差我们来接小姐回家。”

    端卿松一口气,道:“极好,我向主人告个别便跟你们一起走。”

    天锡叹道:“刚刚有些兴致,偏你们都要走。也罢,明儿我去找你们,咱们一同寻访梁云林去。”

    端卿向丁仲元告罪先退,豆丁与观棋扶着若茗,慢慢走下楼来。看着两个女孩儿进了轿子,端卿刚松一口气,忽然若茗掀起轿帘,轻声道:“哥哥,我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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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亏我还有假,不然今晚肯定很悲哀……

十四 终身Ⅰ

    凤来阁前,波光伴着灯光,水色倒映月色,微风细细,送来楼内阵阵雅乐,反扰的端卿一阵阵心慌意乱。

    只是他的慌乱若茗并不知道,她只是凭着酒后的任性,掀开轿帘,柔声央求不要回去。

    端卿左右为难。由着她留下?她酒意已有八九分,如何放心得下?送她回去?眼看她双颊酡红,眉目间一种娇俏柔媚,让人如何忍心拒绝?

    忆茗探头出来,道:“妹妹醉了,早些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若茗闭着眼睛,嘴角兀自噙着一丝笑,“你先走。我要吹吹风。”说着扶着轿柱,竟是要下轿。

    端卿吓了一跳,赶紧赶过来时,豆丁眼疾手快,已经扶住了她。她唇齿间犹有酒香,喃喃道:“我不想回去。哥哥,别让她们送我回去。”

    端卿只觉心头一荡。如何挡得住她这般软语央求?不由自主回答道:“好,咱们不回去。”

    “叶公子……”忆茗微蹙双眉。

    “忆茗妹妹,你先回去吧,跟叔母说一声,待会儿我送若茗。”

    “可是……”忆茗犹豫了片刻,道,“那我也留下吧,跟你们一起走。”

    “不用了,你们都不回去,叔母等不着消息,白白担惊受怕。”端卿说着亲自替忆茗放下轿帘,隔着帘子又嘱咐道,“妹妹一路小心,我很快就送若茗回去。”

    轿帘落下来,忆茗眼前的灯火辉煌瞬间变成灰暗。她咬了咬嘴唇,黯然垂头道:“我走了。”

    说话之间,若茗扶着豆丁,已经向水边走了几步。端卿看忆茗的轿子离地,赶紧赶过来,欲待伸手相扶,又觉不妥,只好紧紧跟着,不离左右。

    转过芍药丛,又走过一带浅水,若茗忽然推开豆丁,道:“你别跟着,我自己走。”

    豆丁为难地望着端卿,端卿叹气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跟着就行。”

    紧紧跟着,眼看她分花拂柳,来到芙蓉树下,捡了一个石墩,一矮身坐下了,低垂着粉颈,一言不发。

    端卿见左右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坐,便站在她身边,默默相伴。

    映着月光,见到她腮边一点晶莹闪亮,许是泪光。许久,才听见低低的啜泣。

    端卿此时的心境,又是怜惜,又是欢喜,又是酸涩。心爱的女子为了别的男人落泪,这种滋味,他一生不愿再尝,然而,他又知道经过今夜,她与他从此是陌路,心底里隐隐透出几分压抑不住的欢喜。

    又是许久,听见若茗低声道:“哥哥,走吧。”

    他赶忙搀她起来,她没有躲闪,端卿触到她温软清新的气息,心内又是一荡,只觉身在云端,心猿意马。还好不多久就看见豆丁,连忙将她交给豆丁扶着,藕臂离手之时,心内的怅惘,竟是无法抑制。

    轿子趁着暮色,不疾不徐向拾翠街走去,只是在端卿看来,几个轿夫的步子快如流星,没等他收拾好心情,已然到了林家大门。

    黄杏娘守在门房里,门子站在门外,不敢则声。知道听见豆丁的唤门声,这才弓着腰回禀:“夫人,好像是小姐回来了。”

    黄杏娘脸色一寒,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站起来急走几步,果然见到若茗下轿,一板脸正待发话,忽见端卿抢在前头施礼道:“叔母大人,小侄送若茗妹妹回来了。”

    黄杏娘脸色缓了一缓,道:“回来就好。这孩子,忆茗早回来了,她在后面磨蹭些什么。”

    端卿不等若茗说话,赶紧又道:“都是小侄的不是。席上我多饮了几杯,胸口有些发闷,说是送妹妹们回来,谁想出了门一吹风就晕起来,若茗不放心,就多等了一会儿,待我缓过来以后才走。”

    “哦,原来是这样。”黄杏娘半信半疑,又觉宽心许多。只要不是女儿在外面放肆不归就好。再说,有端卿陪着,怕什么?

    若茗在外面耽搁许久,酒醒了大半,又兼哭了一场,觉得心头舒畅许多,此时步履不像先时那么虚浮,便上前拉着母亲的手央求说:“都是女儿不好,不该深夜在外面让娘担心,以后再也不敢了。”

    黄杏娘见她眼皮微红,微微有些犯疑,但看见她口齿清晰,行动如常,便道:“你知道就好,以后不许胡闹了。快回去吧。”

    豆丁扶着她,慢慢走近内宅。端卿正自目送,忽听黄杏娘道:“端儿,你忙了一天,累了吧?进来喝杯茶,派顶轿子送你回去吧。”

    “天色不早,小侄还是早些家去吧。”

    “没事,你林叔父已经睡了,不碍事。”黄杏娘只道他是不愿惊扰林云浦,微笑解释。

    端卿见她如此体谅,笑道:“委实是太晚,叔母和妹妹们都累了一天,我就不叨扰了。明天我再来问安。”

    “也好,林福,轿子不必抬进去了,就势送叶公子回府吧。”

    端卿道别时,黄杏娘想想又道:“若茗年轻气盛,有时候任性的很,女儿大了,我这当娘的有的话也不好说,端儿,你跟她要好,又比她懂事,若是她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只管说她,她最听你的。”

    端卿听她话里俨然又将若茗托付自己的意思,心头一喜,赶紧回答说:“妹妹懂事的很,叔母放心吧。”

    黄杏娘摇头道:“我的女儿,我知道。以后你多费心罢……你快走吧,家里人该担心了。”

    端卿坐进轿子,鼻触犹自闻到她留下的淡淡香气。一路反复思量黄杏娘的话,心内亦喜亦忧,百般理不出头绪。

    端卿回去时,约莫父亲已经休息,便没有去回禀。不想正要梳洗,忽见叶水心踱进门来,道:“回来了?”

    端卿赶紧施礼,恭恭敬敬回道:“夜里是丁县令做东,留住多喝了几杯,回来迟了,扰了父亲大人安睡。”

    “我一直等着你,有话要说。”叶水心见桌上有茶瓯,遂拿起来自斟了一杯,“晚上我请了你林叔父谈你的亲事,都定下了。”

    端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满脑子只有若茗、忆茗两个名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水心抿一口茶,道:“你跟若茗,该是婚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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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休假就是好,明天还不用上班^_^

终身Ⅱ

    端卿只觉热血上涌,口干舌燥,顾不得别的,赶紧倒杯茶喝了一口,这才有勇气细问:“父亲是说,我跟若茗?”

    “对,我们早有这个想法了。”叶水心点头道,“你林叔父十多天前亲自来说过。后来我跟你娘商量了一回,觉得不错,你们两个从小相识,两家父母也处得来,更难得若茗那孩子秀外慧中,是个持家做事的,将来也能扶助你的事业。”

    端卿压抑住心头狂喜,道:“父亲说好,定然极好。”

    “婚姻大事,原本我们替你拿主意就行。不过你这么大了,我看你不是个荒谬的孩子,况且娶亲也比别的人家晚了一些,所以我特地来跟你说一声。你的年庚帖子我今天已经交给云浦了,若茗的你娘收着呢,跟你知会一声,你心里有数就好。”

    “但凭父亲做主。”

    “林家的生意现在还离不了若茗,有时候难免出去抛头露面的,你要体谅,别往心里去才好。”

    “孩儿知道,请父亲放心。”

    “还有一点。若茗是妹妹,没有姐姐没出阁先嫁妹妹的道理。我们的主意都是等忆茗寻到好人家嫁了,再办你们的事。听云浦的意思,好像已经有几家人来提亲了,估计也就是半年内的事情。你还要耐心再等等。”

    “孩儿明白。”

    叶水心捋着胡子笑起来:“一晚上尽是‘知道’、‘明白’两个字,难道你想不出的话来?我又不是学堂的先生在拷问功课。”

    “是,孩儿知道。”

    叶水心心说,这孩子,就算你强撑着不动声色,谁看不出你心里欢喜的不行?果然是青梅竹马有感情,这门亲事做的不错。

    又道:“亲事虽然是说定了,但是我们的意思呢,还是等忆茗定下来再宣布,我先告诉你,是要你心里有计较,以后林家的事,能帮忙就多帮忙,也不用避讳,反正两头的父母都已经知道了的。不过对别人,暂时还别说起,总要等忆茗定下了,咱们再说文定、聘礼的事。”

    “全听父亲的。”

    “你这孩子!”叶水心忍不住又笑了,“欢喜的紧吧?”

    端卿只觉胸腔里有一汪滚水,上面浮几片碧绿茶叶,随着水汽蒸腾翻滚,飘飘欲飞,再忍不住笑意,高声道:“欢喜。”

    “那就好,呵呵,这门亲事做得!”叶水心站起来,笑笑地出门,“对了,跟方卿也先别说,他那张嘴,什么事能存得住!”

    端卿这夜的睡眠,注定是不可追求。到后来索性起身,随意抽出一本书,就着烛光看起来。只是心思不在书上。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和若茗一起玩耍,那时候还没有林家大宅,只是临街的几间房,有娶亲的队伍经过,鼓乐喧天,她歪着脑袋问:“是过年了吗?好热闹。”

    他说不是,是娶亲。

    她又问:“什么叫娶亲?”

    年幼的他回答:“就是接媳妇。像你娘跟你爹爹那样过日子。”

    方卿在旁边拍着巴掌蹦跳着说:“好呀,长大了你给我做媳妇吧!”

    她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认真回答:“不好,给人做媳妇太累,娘每天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我不要那样。”

    她当时的表情犹然历历在目,时光却已倏忽跳过了十年。

    端卿想着想着,唇边不由自主浮起了微笑。此生若有幸与你相伴,我定然不要你如此辛苦,一切都在我身上,你放心。

    翌日一早,黄杏娘起床后便直奔女儿房间。昨夜虽然被端卿三言两语混过去了,但她一直有些疑虑,因此绝早过来一问究竟。

    谁知到了房里,却见若茗面色绯红,呼吸沉重,闭着眼睛躺着,绣元拿手帕子小心翼翼给她擦脸。黄杏娘一惊,快步来到床前,问道:“怎么了?”

    “小姐说头疼,身上乏的很,豆丁已经去去熬姜汤了。”

    “姜汤是风寒用的,也不知道对症不对症。”黄杏娘伸手摸了摸额头,触到一层冰凉细密的汗珠,心里一凉,“糟糕,一大清早就大汗淋漓,又不发烧,敢是热都闷在心里了?绣元,你快叫人去请大夫。”

    绣元慌里慌张走了。黄杏娘坐在床侧,叹一口气,轻声道:“茗儿,难受吗?”

    “我没事,娘放心吧。”若茗声若蚊蚋。

    “唉,是昨天受了凉吧?早说过不要在外头待到那么晚……罢了,你病成这样,我不说你了。想吃些什么?娘给你做。”

    “不想吃。嘴里苦的很。”

    黄杏娘又是担心,又是埋怨,又是自责,都怪自己昨天由着她胡闹,若是酿成了大病,可怎么好?

    大夫把了脉,慢条斯理说:“饮食失于调养,又受了凉风,再加上心脉不畅,情郁于中,所以有股子热毒出不来,开几贴药疏散疏散就差不多了。”

    “不碍事吧?”

    “不碍事,精心调养,不要思虑太多,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黄杏娘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腔子。看着大夫开了药方,谢了又谢,亲自送出二门,回来看时,若茗昏昏沉沉已经睡熟了。

    这场病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去势如同抽丝。气色不错的时候能在院子里走小半个时辰,有时却只是恹恹躺着,整个人在半梦半醒之间。

    因为若茗病倒,林云浦这些日子不得不到书坊忙着,来探病的时候少而又少。这天若茗将醒之时,忽然听见黄杏娘的声音:“那你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诉茗儿?”

    “先不说吧,反正现在不下聘。女孩儿家脸皮薄,知道了反而不好再见面。”

    黄杏娘还要再说,忽见若茗若茗睁开了眼,赶紧打住。

    若茗半坐起来,轻声道:“什么事不要我知道?”

    黄杏娘紧张地瞧了瞧林云浦,林云浦想想道:“没什么,近来有几家人给你姐姐提亲,我看中了一个。本来不想告诉你,不过你既然听见就罢了,别告诉你姐姐,等定下来我自然会说。”

    若茗点头。林云浦瞧瞧她的气色,笑道:“还不坏,估摸这一两天就该好了吧。快点来书坊帮爹,我快忙不过来了。”

    “老爷夫人,有位姓余的公子求见小姐。”绣元站在帘外,朗声回禀。

终身Ⅲ

    “姓余的公子?”林云浦看看若茗,笑道,“打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姓余的?”

    “余天锡,不久前认识的,县太爷恩师的公子。”若茗挣扎着坐直了,“娘,帮我收拾一下,我去见他。”

    “去回了他算了,你病成这样,何必再出去?”黄杏娘一边说,一边求助似的望着林云浦,心说,若茗已经有人家了,若是打点生意还好,随便见男人,传出去叶家不满意怎么好?

    林云浦猜到了她的心思,却并不赞同,笑道:“原来是县令大人的红人。那我陪你出去见见他吧,咱们家的生意免不了跟做官的打交道,有几个熟人也好。”

    黄杏娘不敢违拗丈夫,只好扶若茗起身,简单挽了头发,换了件干净衣服,林云浦带着她慢慢走去前面的会客厅。

    余天锡正坐着喝茶,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林云浦,不知是谁,于是没动,跟着见到若茗,便站起来笑道:“林小姐,我等了几天,不见你来找我,只好冒昧造访,希望没有打扰你。”

    “余公子客气了,我偶感风寒,近来在家中养病,所以失约,实在是对不住。余公子,这是家父。”

    天锡听说是若茗的父亲,微微一怔,心说,他来做什么,我又不是要见他!然而礼数上错不得,只得施礼道:“见过林伯父。”

    “免礼免礼。”林云浦笑呵呵的,亲自扶住他,“是茗儿的朋友吧?欢迎常来玩。”

    天锡见林云浦和颜悦色,并不像有的长辈那么倨傲,心里生出几分好感,微笑道:“多谢伯父关照。晚生不知林小姐患病,空手而来,失礼的很。”

    “不妨事,你能来就好,快坐吧。”林云浦在主座坐下,又让着天锡坐了客位,回头对若茗说,“茗儿,既然是你的朋友,就别拘礼了,你也坐吧。”

    若茗谢了罪,坐在父亲下首。佣人眼乖,早换了一遍茶水,又端上几碟精致点心。天锡留心看了看若茗,从前的一点红唇如今苍白干涩,显见是病了多日,怪道不见她来寻自己。心里没来由一丝怜惜,轻声道:“林小姐,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劳你费心。”若茗欠身回答,想是气力不支的缘故,眉尖微蹙,天锡莫名其妙想起了雨滴重荷下的芙蓉花瓣。

    “听茗儿说,余公子是县令的朋友?”林云浦问道。

    天锡一笑:“朋友谈不上。他是家父选中的进士,早几年家父在朝时有些来往,因此对我比较客气。”

    “哦,如此说来那天茗儿赴宴,是公子建议丁大人邀请的?”

    “我跟丁仲元并没有多少交情。那天似乎是林小姐的朋友下的帖子。”

    “那天是一位柳姑娘请的我。”若茗赶紧解释道。

    林云浦点头道:“哦,原来如此,我竟都不知道。听余公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晚生籍贯无锡,近到昆山访友。”

    若茗道:“余公子与冯先生是朋友,特意来寻他的。”

    “原来是冯先生的朋友,失敬失敬!我还道余公子是‘官亲’,正不敢攀扯,谁知道竟然是我们书坊的亲眷,那可要多亲近亲近了!”林云浦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久了,几句话就瞧出来天锡并不在乎与丁仲元沾亲带故,所以转而往冯梦龙一边下气力。

    若是寻常人,头一回见面就如此亲昵调侃,多半有些抗拒,但天锡一向倜傥惯了,又自视颇高,以不同流俗为荣,林云浦此举倒正和了他的脾胃,因而笑道:“谁愿与这帮‘大人’们歪缠,晚生读惯了书本,自然是笔砚之交更亲近些。怪道冯兄寻了伯父做东主,又怪道林小姐如此聪慧豪迈,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晚生失敬了!”

    两个人谈谈讲讲,林云浦尽拣些昆山的文人轶事,衣冠风liu之类的话题,天锡大感兴趣,不觉便过了半个多时辰。待到林云浦把自己珍藏的宋元版好书①拿出来给天锡看时,天锡更是另眼相待,一叠声道:“厉害,厉害!竟有这么多宋版书!即便是家父这般爱书的,也不过藏了十几本罢了,林伯父真是大手笔!”

    林云浦经他一夸,捋着胡须得意笑道:“我虽然不是衣冠中人,早年却也附庸风雅,要当什么‘儒商’,哈哈,所以下大力气找了这么多书。只是几十年下来,儒商没有做成,倒成了不折不扣的市井小贩了!”

    “伯父太过谦了。”天锡此时兴致正高,一边翻书,一边道,“我最瞧不起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儒商的人,明明为了蝇头小利连命都可以不要的,还非要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惹人厌的很。上回无锡邢家找到家父想出一本时文②集子,满口仁义道德,说什么要流芳百世,教化愚民,我一听就烦得很,家父私下里笑他是房脊上的石鹞子,顶面铜镜假充鹰隼③。”

    “那后来成了吗?”

    “自然是没成。谁不知道他们是想借着家父的名头大赚一笔?若是照实说还有的商量,偏偏左一个弘扬孔孟之道,右一个教化万千愚民的,伯父想想,这种关系一国风化的事,岂能是他们这种人操心的来的?无非是找个幌子,背地里只想着发财。若是都像伯父这样光明磊落,那就万事好说。”

    林云浦笑笑,心想,真是贵家公子,不知世道艰险的。经商么,不为赚钱,难道都去喝西北风?不过那邢家人也真够没眼色的,连人家的脾气都没摸透就冲上去歪缠,怪道碰了钉子。想想又道:“那个邢家,敢是无锡有名的‘墨砚坊’邢家吗?”

    “就是他家。仗着有亲眷在朝里,在无锡风头健的很,轻易不容别人插手这块生意,现今无锡的几个书坊都被排挤的没了立足之地。”

    “怪道墨砚坊这几年规模越来越大,近来昆山市面上也出现了不少他们的书。”若茗恍然大悟。

    “还有更可笑的呢,”余天锡道,“据说前不久他们还求了那位亲眷打通关节,如今府学、县学的课本,必须是墨砚坊出品哪。”

    “岂有此理!”林云浦又笑又怒。

    注:①宋元版:雕版印刷业在宋代极为繁盛,宋版书刻印精工,流传稀少,一直为文人推崇。元代部分书籍以宋版书为底版翻刻,爱屋及乌,身价也颇为不菲。

    ②时文:流行于一个时期、一个时代的文体。在明朝即为八股文。

    ③古时房屋,屋脊上常放置铜铁质地或石质鸟兽,以为避邪、祈福只用。

终身Ⅳ

    林云浦留心墨砚坊有一阵子了。打从去年下半年,昆山市面上就出现了印着朱砂坊徽的墨砚坊出品,种类极多,从小说到经卷,无所不有,印刷质量也很好,差不多都是桑皮纸,成本要高出林家书坊常用的竹纸许多。

    这些都罢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昆山地面上,林家书坊的出品到底还是主流。可是近几个月林云浦到书肆里闲逛时,居然发现不少摊贩设了一个墨砚坊专区,凡墨砚坊出的书,分门别类,码的整整齐齐放在一处,这待遇,可是林家书坊不曾受到过的。

    林云浦派人私下打听了才知道,原来墨砚坊为了扩大销路,居然在正常折扣之外,另给摊贩银钱,要把墨砚坊的书单放一处,大力宣传。这个发现让林云浦头疼了许久。论林家的财力,在昆山效仿这个做法倒还撑得住,可问题是人家墨砚坊可不止在昆山这么做,据说江浙一带,凡他们的书行销之处,统统是这个规矩。

    这么一来,林家可拼不过。林云浦的家底,都是一分一厘流血流汗挣来的,都得用在刀刃上,这些噱头,目前还不敢考虑,只是,若任由墨砚坊如此下去,林家的出路,可就越来越窄了。

    这个忧虑他没有跟若茗谈过,她毕竟涉世未深,跟她多说无非让她空自担心,于事无益。接下了冯梦龙这个生意后,他曾经跟叶水心大致说起,叶水心一向不把钱财放在眼里,潇洒摆手道:“怕什么,咱们这回也用桑皮纸印,弄得美轮美奂,加上老冯的好文字,还怕比不过这个墨砚坊!”

    他私下里揣测,墨砚坊这么不计成本的大手笔,不是大富之家,必定就是大贵之家。若是大富之家还好,最怕是朝中有人撑腰,林家势单力薄,如果免不了正面交锋的话,多半是一败涂地。因此他看见余天锡这条线,分外上心,有意拉拢结识。

    没想到居然正是从此人口中得知了墨砚坊的底细。果然是最坏的结果,人家朝中有人。

    林云浦忧心忡忡。起初做《三言》这部集子,是有意打开昆山以外的市场,虽然江浙一带书坊极多,竞争激烈,但是许多小规模的书坊用的都是麻纸,雕版也十分粗劣,根本比不过林家这样正规的作坊,林云浦并没把它们看在眼里。只是墨砚坊不同。

    瞧现今的趋势,墨砚坊根本就是要独霸江浙书市。财力雄厚,又有官宦人家撑腰,如果硬拼,根本不是对手,更何况叶水心作为合作伙伴,无论生意头脑还是市场敏感度,都离好商人的标准差的很远。

    当下能拼一拼的,就是林家的套色、绣像工艺,再有就是《三言》这部难得的好书,和若茗这个得力助手了。只是李良柯那里,到底有隐患,一定得想办法牵制住他,若茗呢,成了亲只怕就绊住了,还真是不巧,如果她再晚几年成亲就好了……

    林云浦想到这里蓦地一惊,哎呀,怎么能为了生意,耽误女儿的终身呢?该死,这个主意打不得,还是早些生个儿子继承家业是正事。

    若茗见父亲只顾想心事冷了场,于是起身给天锡添了茶,笑道:“爹爹总是这样,抓住一点头绪想起来,就把眼前的事全忘了。”

    “性情中人嘛,”天锡并不介意,“对了,冯兄那几部书,做的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只是梁云林不来,始终缺一个人……”

    天锡性急,截断她的话道:“哎呀,我就是为了梁云林的事来找你,瞧这一说话,倒把这事忘了。丁仲元手下的人打听到梁云林住在城外李家庄,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找他吧,或者明天我自己去,代你致意。”

    若茗大喜,顿时觉得精神爽利多了,笑道:“多谢余兄!我这病看看也就好了,大约明天后天就能出门,还是亲身去一趟,有许多重要事要与他商议。”

    “那我后天一早再来找你?”

    “好,一言为定。”

    正说着林云浦插话道:“你们后天要去找谁?”

    “梁云林,上次跟爹爹说过的画师,画的极好。我想请他到套色部。”

    “对,画的的确很好。你的病后天能去吗?”

    “应该不妨事,今天就感觉好多了。”

    林云浦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余公子,你也认识这位梁画师?”

    天锡望着若茗会心一笑:“说起来我跟林小姐,还是因为争着买梁画师的一幅画结识的呢。”

    “果真?”林云浦眼珠一转,“啊,我猜到了,是那副泼墨牡丹吧?茗儿给我看过,后来等我再想看看,就怎么也找不着了,一问才知她拿去送人了,送的就是你吧?”

    “正是晚生。”余天锡笑着站起来又是一躬,“多谢林小姐惠赐。”若茗还礼不迭。

    林云浦边笑边想,这个余天锡挺好相处,与茗儿也颇谈得来,有了这么个人,对于林家的生意,或者能有不少帮助呢。

    天锡走后,若茗回房坐下,只觉腰酸背疼,撑不住,只得又倒在榻上。豆丁端来药,瞧瞧她的气色,乐道:“今天脸色很好哎,敢是要好了?”

    绣元在旁打趣道:“真不会说话,什么叫敢是要好了?分明就是好了,不然哪来那么大精神,小客厅里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若茗笑而不答,接过药一饮而尽。豆丁赶紧递上漱口水,又拿来松子糖给她过口,眨巴着眼睛说:“可惜今天叶大公子没来,他要是看见小姐这么精神,肯定高兴坏了。”

    “就是,前几天叶大公子一天要来两趟,怎么今儿没见到?”

    若茗奇道:“端卿哥哥一天来两次吗?这些天我只见过他三回呀。”

    “有几回你睡着了,他没进房,就在门口问了几句,不见你醒,可怜巴巴又自己个儿走了。”豆丁笑嘻嘻的。

    原来如此,我竟然都不知道。若茗心里暖暖的,若是自己真有这么一个亲哥哥,该是多幸福的事情啊。

十五 变徵Ⅰ

    若茗的病,果然看看好起来,那天天锡又来,见她神采奕奕,笑道:“你都快成大夫了,说今天病好,果然今天就好了。”

    “这就是所谓的久病成医吧。”若茗抿嘴一笑,“今天去李家庄?”

    “好。”

    因为路远,两人坐着轿子出发。出了城门,隔帘看见沿途花红柳绿,青山郁郁葱葱,溪水明快清澈,两个人都忍不住下轿步行,边走便道:“原来郊外景色这么好,老闷在城里,全都忽略了。”

    轿夫笑道:“现在太阳不大,公子小姐们走一会儿还行,等会儿太阳上了头顶就难受了,你看地里干活的哪个不是汗流浃背。”

    “正所谓‘农夫心里如汤煮,王孙公子把扇摇’。”天锡笑答,“我们这些高楼大厦住惯的,偶尔试一次觉得有趣,你们天天风里雨里来回,恐怕就没这感觉了。”

    “公子说的真好。”轿夫乐滋滋的,“我们这些人,再好的风景也没心情看,每天能混个肚儿圆就得谢天谢地了,哪有那闲工夫!”

    “既如此,这回就多打赏你们银子,买你们一个心情舒畅。”天锡笑着掏出钱袋,“每人另加五分银子,如何?”

    “多谢公子爷!”几个轿夫眉开眼笑,忙不失迭往怀里揣,又道,“公子爷还是上轿吧,外头又热又脏,我们哥几个加把劲儿,保管跟飞毛腿一样,一溜烟给你抬到地方!”

    “那倒罢了,我们还是慢慢的,权当是踏青郊游,倒还有些兴致。”

    若茗听他说的有趣,笑道:“踏青乃是二三月间的事,余兄六月踏青,敢问是什么讲究?”

    “随心所欲,求一个畅快淋漓——这便是我的讲究。”天锡哈哈大笑。

    两人并肩前行,说说笑笑甚是投机,可惜好景不长,日上三竿之后,踏青就变成了跋涉,天锡前襟湿了一大片,若茗额前也是香汗细细,不觉连话也少了。

    轿夫笑着招呼说:“公子爷,上轿吧,天热得很哪,小姐金枝玉叶的,别累着了。”

    “说的也是。”天锡吃了些苦头,也就不再坚持,伸手扶住若茗,“你上轿吧,别晒坏了。”

    若茗触到他燥热手心,猛然一惊,羞涩中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红着脸轻轻挣脱他,提起裙摆快步上了轿,待躲在轿帘后面,才有勇气对他说:“余兄也上轿吧,改天天气和缓些再踏青不迟。”

    天锡随口答应着,凑到近前递上一方雪白丝帕,道:“你有带着帕子吧?若是没有,我这个是从未用过的。”

    若茗从帘子缝里望出去,见他神色如常,丝毫不像记得刚才的事情的样子,顿时松一口气,又怪自己多心,赶紧答道:“我有带,多谢余兄。”

    等天锡也上了轿,几个轿夫干劲十足,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路,穿过几条羊肠小道,又过了一座板桥,就听带头的高声说:“公子爷,前头就是李家庄了。”

    若茗隔帘望去,见一带浅浅河水绕着村边流过,十来只花鸭正在其中嬉戏,远处垂柳下,牧童靠着树干打盹,灰色的水牛大半个身子浸在水中,弯弯的角上停着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再远处似乎是一个阔大的谷场,挨着场边几间茅草屋,依稀传来人声。

    “这里倒是个清幽所在,宛似画中。”天锡早跳下轿子,摇着水墨字画的折扇,潇洒四望。

    “梁画师天天对着这种美景,怪道无师自通,如此有神韵。”若茗也掀帘走出,离了轿子里窄仄空间,顿觉心旷神怡。

    两人沿着河岸漫步,到牧童跟前招呼道:“小哥,借问一下,梁云林先生住在哪里?”

    牧童揉揉眼睛答道:“敢是找画画的梁师傅吗?就在场边,那间最破的屋子就是。不过你现在找不到他。”

    “为什么?他不在家吗?”

    “不在家哩!我们这里抓什么党,到处鸡飞狗跳,他昨天也给抓了去啦。他娘又病在床上下不了地,蛮可怜的。”

    “你说什么?”若茗大惊,梁云林被抓,因为什么?

    “不晓得!昨天保长带人抓去,关在祠堂里,我娘说这样子也好,反正他家穷的没饭吃,到那里还能省几顿口粮。”

    若茗顾不得别的,快步朝谷场走去,天锡紧跟着,瞅准最破的一家推开门,冒冒失失问了句:“有人吗?”

    半天功夫才听见有人哼哼了一句,似乎是回答,却听不清楚说什么。

    茅屋只有朝东的墙上开了巴掌大小的一个窗口,即使大白天屋内也是一片漆黑,若茗眯着眼睛看了好久,依稀判断出靠墙放着一张床,上面似乎有人活动,回头询问般看了天锡一眼,天锡道:“应该是他娘亲,我们进去吧。”

    两人摸索着来到床前,待到适应了黑暗,果然见一个白头发的老妇人倒在床上,身上横盖着一床破棉絮,张着嘴似乎要说话,又说不出来。

    若茗从未见过这等贫苦景象,不觉喉头便哽住了,天锡大胆些,轻声问:“是梁伯母吗?”

    “谁呀?”屋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一个人大踏步走进门来。

    若茗以为是梁云林,心中一喜,谁知回头看了才发现是个陌生男子,一脸狐疑瞧着她们,又问了句:“谁呀?你们找谁?”

    “我们从城里来,找梁画师有些事情。”

    “梁师傅让保长带走了!他娘病病歪歪的啥子事体也不知道,我看你们先回去吧。”

    “保长芝麻大的官,凭什么随便抓人?”天锡傲然道,“我去找他放人!”

    那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好大的口气,不过看你的打扮,应该是有头有脸的人,没准儿你说说能成。”

    “他们因为什么抓了梁画师?”若茗急急追问。

    “没闹明白,似乎跟什么动静党有关,这梁师傅也真是,好端端的,闹什么动静党拉帮结伙的,这下可好,扔下老娘谁管哪!”男人对拍巴掌,一脸惋惜。

变徵Ⅱ

    “动静党?什么动静党?”天锡与若茗面面相觑。

    男人摆出一副万事通的样子:“具体是啥子事体我也说不清,不过我听人家说,就是一帮读书人,没事干凑一起说朝廷的坏话,当官的看不过去,这不,这几天挨个都抓走了。你说这梁师傅又不是读书人,跟着瞎掺合什么……”

    天锡听到这里豁然开朗,忍不住笑道:“什么动静党,恐怕是东林党吧!”

    “咦,你这么一说,好像又是这么个意思。”男子边说边走到床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瓦盏,扶起老妇人,将瓦盏凑到她嘴边喂水,又说,“管他什么党,咱平头老百姓,可管这些个事体做啥子?梁师傅这么一个老实人,怎么这时候犯糊涂!丢下老娘一个人瘫在床上,要不是我们这些邻居看不过时常照管,还不知怎么的哪!”

    若茗疑惑道:“梁画师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怎么会掺和到这种事里头?”

    天锡看了她一眼,带着些许责备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①。东林党人为了我大明万代基业,仗义执言,不畏权贵,即便是抛洒热血也是不顾的,这就是我钦敬家父那些同道朋友最大的原因。梁画师僻处乡野,居然有这种胆识,这种魄力,我余天锡佩服之至!”

    若茗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颇为埋怨自己不关心国事,不由淡淡一笑。她于这些朝堂党争向来没有兴趣,端卿从京里回来后曾大致跟她讲过东林党与齐楚浙党的明争暗斗,有时候父亲和叶水心说起来,都觉得如今党派纷立是天下将乱的征兆,不胜唏嘘。若茗与他们相处多年,难免受到影响,提起党争两字就觉得于国家无益。况且她小时候读《论语》,对君子“群而不党”②这句话印象颇深,一向认为结党一事弊大于利,故而虽然听人说东林党如何好,如何不为私利,心里也并没因此多出几分钦佩。

    不过看天锡的样子,对东林党颇为推崇,况且从他话里推断,他父亲应当是东林党的重要人物,因而若茗并未反驳,只是催促说:“我们去祠堂看看吧,别让梁先生出什么事。”

    天锡闷闷不乐出了门,忽然又道:“林小姐,我觉得你应该多与东林党人接触一下,并不是我夸口,东林党个个都是博学多才的儒士,个个有君子之风,绝非齐党、浙党,甚至如今的首辅方从哲所能比的。”

    他说的这些人物,若茗都只是模糊听过,并没有多少印象。不过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还是点点头道:“好,我定然向父亲和端卿哥哥多请教。”

    天锡松口气,笑道:“何必舍近求远?若想知道东林党的为人,问我就是了。”

    “那我就向余兄请教好了。”若茗莞尔一笑。

    天锡边走边道:“顾宪成、高攀龙这两位前辈,你听人说起过吗?”

    若茗想想道:“都是江浙一带的大文人?听说在你家乡一带讲学,以前叶伯父曾经说过要去拜访,可惜还未成行顾先生就去世了。”

    “不错,你知道这两人,就知道东林党是什么人了。”天锡正色道,“这两人正是东林党的首创人,也是家父的好友。东林党内,没有别的党派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不像别的党派一样拼命排挤别人,只为了让自己人执掌大权。东林党在朝为官的都是两袖清风,一心一意为百姓谋福祉,在朝堂之外的,都是兢兢业业的学者,白首穷经,深受世人敬仰。”

    若茗听他说的郑重,不觉多出几分敬意,道:“余伯父必然也是此辈中人。”

    “不错。”天锡脸色越发恭敬起来:“我一生最敬重的便是父亲。当初他以二甲第一名进士③的身份进了翰林院,本来可以做几年清闲翰林,至不济也可以留京,在户部或者礼部某一个好差事,可是,等候补的名单出来,他主动请缨,担任浙江道御史。”

    “御史是言官④吧?”

    天锡见她对于官场上的事似乎一窍不通,笑道:“你生意场上虽然精明,这些事知道的未免太少了。不错,御史是言官。”

    若茗脸一红,笑答:“整天与账本打交道,眼光短浅得很,许多事都不清楚。”

    “言官一职,历来是官阶低微,责任重大。我朝的风气,进士出身很少有愿意做言官的,俸禄少,容易得罪人,也容易丢官。但家父一心为国立言,硬是补了御史的缺,期间多次升迁机会都被他放弃了,在浙江道御史一做就是将近十年。浙江是鱼米以及盐业大省,事情纷杂,官员贪污的机会极多,家父在任期间,因为检举贪贿,着实得罪了不少人,即使家父辞官这么多年,我家还有不少对头。”

    “伯父为何辞官?”

    “为了东林党。”天锡傲然一笑,“东林党人清正廉明,刚直不阿,朝中那些小人怎么会不嫉恨?借着京察的机会一下罢免了十几位东林党的官员,家父连连上书不见回应,为了支持党人,故而辞官。”

    若茗叹道:“可惜江浙百姓又少了一位好官。”

    “那时候也顾不得了,一来同声相援,二来也让那些小人知道知道我东林党人绝非贪恋权势之辈。记得家父回家的时候,行囊里连二两银子都没有,这就是他为官多年的积蓄。”天锡一脸骄傲,“家父一直是我的榜样。其实那年我已经通过了会试,见到父亲辞官,我也不愿进朝廷,于是没有参加殿试。”

    “这么说你的功名还在端卿哥哥之上了?”若茗笑道,“身边居然有这么一个贵人,小女失敬了。”

    “你又取笑我。我是在乎这些虚名的人吗?”天锡一抬头看见一座庙宇模样的建筑,正中挂着一个朱红匾额,写着“李氏祠堂”四个大字,停住脚步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注:①这句话是清初顾炎武说的,情节需要,借用一下。

    ②群而不党,出自《论语•为政》,君子与周围人和睦相处却不结党营私。

    ③殿试分为三甲,即三个等次,一甲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

    ④言官:负责查明朝政得失、进谏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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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徵Ⅲ

    李家庄虽然只是个小小农庄,祠堂却建的相当气派,高堂大厦,雕梁画柱,朝东密密麻麻放着祖先牌位,四周围烟雾缭绕,半人高的大腹长明灯一左一右,灯火忽明忽灭,更添了几分神秘。

    天锡打头进去,迎面见一胖一瘦两个人坐在边上说话,于是扬声问道:“梁云林先生可是在这里吗?”

    若茗跟着进来,头一眼便瞧见靠西的墙壁下蹲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肤色白净,双目有神,不是梁云林是谁?惊喜地叫声“梁先生”,迈步便往那里走去。

    说话的两人慌忙站起,喝道:“什么人?你干什么?给我站住!”

    天锡一个箭步拦在他俩面前,朗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了梁先生?”

    若茗趁着空子已经跑到梁云林跟前,见他仍然蹲着不动,不由奇怪起来,定睛一看,居然双手双脚都被指头粗细的绳索捆着,顿时又惊又气,问道:“梁先生,怎么把你捆起来了?”

    梁云林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呀,是林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先时那瘦子蹿出来,嘴里说着:“胡闹,你们什么人,赶紧给我走开!”伸手就要推开若茗,天锡眼疾手快拦住,不料那瘦子气力颇大,犹自推得他身子一晃,险些撞在若茗身上,若茗赶紧扶住他,怒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怎么如此无礼!”

    “我是保长,他是里正!”瘦子气势汹汹,“你们哪里来的,敢到这里撒野!”

    “城里来的。”天锡给他一推,又是嫌脏,又是生气,冷冷道,“保长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

    保长听说是城里来的,赶紧仔细打量二人一番,见衣冠楚楚,气度不凡,顿时有了几分惧意,陪笑道:“二位到此有何贵干?”

    “我们特地来寻访梁先生,不料却被你捆在这里。敢问他犯了什么罪?”

    里正凑过来道:“结党营私啊,他是东林党!”

    “呸!李老五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挨着梁云林蹲着,一直不曾说话的另一个人怒骂起来,“你抓我就罢了,凭什么捆梁师傅?他什么都不知道!”

    天锡听见声音,扭头端详了一眼,见那人阔面方颐,一脸刚正之气,此时虽然手脚被绑,犹自气愤愤要站起来,双眼中更是怒火熊熊,令人不敢逼视。

    里正似乎对此人颇为忌惮,退一步道:“他怎么不知道,他不是跟你最好吗?”

    “王八蛋!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捆了梁师傅来逼我招供!有本事你光明正大冲我来,老子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那汉子怒斥。

    梁云林低着头小声道:“颜大哥,你别骂了,骂也无用,我命该如此。”

    “你别吭声!他们就是看你老实,才这么糟践你!李老五,李麻子,鲁学正的下落只有我知道,有本事冲我来好了!”

    若茗听的一头雾水,看样子梁云林是因为这个姓颜的汉子被抓的,只是不知道什么事?她见两人被绑的颇为难受,恻隐之心大盛,忍不住道:“保长大人,可否先给他们松绑呢?”

    “不行,他们都是朝廷要抓捕的逆党!”保长一口回绝。

    天锡听见“鲁学正”三字,心里一动,难道他们说的是之前担任过学正一职的鲁匡正?鲁匡正曾与余应升同朝为官,也是东林党一员干将,后被方从哲罢免,遂在江浙乡间讲学,却不知道跟这姓颜的汉子有什么关系?

    他想到这里,立刻警惕起来,从袖中掏出丁仲元的名刺,傲然道:“丁县令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们给这二位先生松绑。”

    保长将信将疑接过来,一看果然一字不差,顿时慌了,作揖道:“原来是县尊的贵客,失敬,失敬!老五,你快给梁先生松绑!”

    里正小跑着过去给梁云林松绑,若茗道:“这位颜先生呢?”

    保长面露难色:“他……他是要犯,不能放……”

    “什么要犯?”

    “公子爷不知道?前天县尊大人亲自下的海捕文书,要抓一个叫鲁匡正的逆党,眼看就要到手了,这个颜标私底下却把人放了,这个人一向桀骜,祸害乡里,又干出这种没王法的事,轻易可松绑不得呀!”

    “呸,什么逆党!”颜标立刻又怒骂起来,“鲁学正一身正气,比你们这些只知道压榨百姓膏血的狗官强了千百倍!什么逆党,分明是你们陷害好人!”

    梁云林手上绳索一解开,立刻拉着颜标劝道:“颜大哥,别骂了,再骂他们更要打你。”

    天锡紧锁双眉,百思不得其解。前不久他看过邸报②,确如丁仲元所说,朝廷有补充官员的意思,在朝的东林党人也在极力活动,先时下野的东林党人大有回朝的可能。况且丁仲元本人也一再示好,颇有向东林党靠拢的意图,怎么一转眼间,又下文书抓捕鲁匡正?莫非风向有变?

    他一时想不明白,于是决定先问清此事,便道:“鲁匡正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姓鲁的前几个月从城里过来,开始在私塾里教书,后来每天在村头开讲,妖言惑众,偏偏这些愚民又好凑热闹,每天都去听……”

    保长话没说完,颜标又斥道:“究竟是谁妖言惑众?鲁学正讲的都是颠扑不破的大道理,哪像你们这些狗官满嘴柴胡!”

    保长恨不得拿一团抹布堵住他的嘴,只是当着天锡的面不好发作,压着火气继续说:“那人尽说朝廷的坏话,小的看不下去,管制过几回,颜标这个刁民,每次都跟我们作对,又打又骂的,小的没办法就把这事报了上去,多亏丁大人英明,前天发下了文书,要捉拿这个诋毁朝廷的逆党,谁想都快抓到了,颜标带着几个亡命徒又把逆党放走了,你说气不气人!”

    “这些跟梁先生有什么关系?”若茗忍不住问道。

    保长见他们显然站在梁云林一边,顿时后悔抓了他,只得结结巴巴回答道:“梁先生跟这个颜标最说的来,我一时糊涂就把他也抓起来了,想从他身上套出点实情。”

    “胡闹!”天锡斥道,“还不赶快赔礼放人!”

    注:①连坐:古时因他人犯罪而使与犯罪者有一定关系的人连带受刑的制度。明朝的连坐之罪涵盖亲属、邻居、保甲里长等等。

    ②邸报:古时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以及记录时政要闻的文抄。

变徵Ⅳ

    保长猛然听见天锡的呵斥,吓了一跳,一时为难起来。看样子他是个贵公子,手里又拿着县太爷的名刺,不能得罪,可是就这么放人,未免太郁闷了,好歹这里也是我大。

    他壮着胆子回道:“公子爷,这姓梁的虽然不是当事人,到底脱不了干系,没准儿他也知道此事,小的还指着从他身上查到逆党的下落,恐怕不能放吧。”

    天锡冷笑道:“连你自己都说,梁云林只是与颜标交好而已,从未参与此事,那你凭什么抓人?难道是连坐①之罪?”

    保长听见他说出“连坐”二字,灵机一动,赶紧答道:“对对,正是连坐,按着律法追究下来,梁云林肯定脱不了干系。”

    “怎么保长大人倒忘了,我朝的连坐之罪,头一个跑不掉的就是保长、里正呢?”天锡冷冷笑着,“既然你说连坐,是不是该把自己先捆起来?”

    保长张口结舌,冷汗淋漓,连声说:“不敢,不敢,不是连坐,不是。就放人,就放人。老五,赶紧给梁先生看座,赔罪!”

    梁云林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们别为难颜大哥就好。”

    颜标虽然手足被绑,仍然连连摇头说:“你赶紧走吧,别管我,这帮人不会放过我的。”

    天锡见人已放开,又道:“我现在要带他走,你不会阻拦吧?”

    “不敢不敢。”保长哪里敢和他硬碰硬,眼珠一转道,“还没请教公子爷的尊姓大名,万一县尊问起来,我也好回话。”

    天锡心知他要自己的姓名是不怀好意,但他哪里在乎这种芝麻绿豆小官?况且他参加过会试,身上有贡生功名,原本就比保长里正之类的高贵,不怕他们纠缠,便道:“要我的姓名,莫非要去丁仲元那里告状?呵呵,难道我怕你们去说?你只管回复丁仲元,是无锡余天锡把人给带走的。”

    保长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更惊了,不知是怎么样的大官?连县太爷的名字都是随随便便挂在嘴上,幸亏没有得罪他。赶紧哈腰回答:“公子爷言重了,小的哪里敢?梁师傅您尽管带走,小的屁都不敢放一个。”

    天锡见他说的粗鄙,更加不屑,回头对梁云林道:“梁先生,我们走吧。”

    梁云林犹豫迈步,到门口时再次回头,恳求道:“保长大人,颜大哥拜托您了,请多关照。”

    “好说好说。”此时的保长一脸谄笑,再不是先前耀武扬威的模样了。

    三人出了祠堂,若茗松一口气,道:“幸亏余兄带着丁大人的片子,不然还不知怎样纠缠。”

    “怕什么?”天锡大咧咧道,“他一个小小保长,难道敢拦我?大不了把丁仲元叫来,让他好好看看他的治下怎么样‘爱民如子’的。”

    “多谢余公子相救。”梁云林停住步子,深深一礼。

    天锡扶住他,道:“梁先生,先别忙着道谢,眼下你怎么办?”

    梁云林一愣:“什么?”

    若茗猜到天锡的意思,便道:“余兄今天能救你出来,但保不准我们一走保长还会抓你。总之此时未曾了结之前,此处是住不得了。”

    天锡边听边点头,也道:“林小姐说的,正是我顾虑所在,依我来看梁先生最好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若茗笑道:“反正我也是来请你到我家帮忙的,不如就势走了。”

    梁云林踌躇道:“小姐的美意画工十分感激,只是我娘卧病在床……”

    “这个好办,”天锡打断他,“我看你家里也没什么家当,我有轿子在村头等着,把你娘亲带上一起走就是了,那些破砖烂瓦还有那茅草屋都不是什么值钱家什,丢这里算了。”

    梁云林脸上一红,低声道:“原来你们去过我家,画工家徒四壁,让二位见笑了。”

    若茗心细,见他十分羞惭的模样,赶紧岔开话题:“自从那日一别,我一直等着梁先生回话,谁知这么久也没等到你,敢是梁先生不愿到我家吗?”

    “小姐误会了。那天我从城里回来,我娘就病倒在床,一时一刻离不了人,我找不到合适的人给小姐捎信,只得拖着,原说等娘的病情好转就登门拜访,谁知一直没有起色……”梁云林越说越难过,竟然是哽咽了,“我娘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真没用,连她老人家都照顾不好。”

    若茗的眼圈也湿了,赶紧说:“先生放心,到了城里我一定请最好的大夫给老夫人诊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梁云林家里,邻家那个男子正翘首盼望,看见梁云林回来,眉开眼笑说:“行啊,你这两位城里朋友真有面子。”

    “梁先生,迟则生变,你赶快收拾好东西,找人把伯母抬到村头,咱们这就走吧。”若茗小声嘱咐。

    梁云林答应了,对邻居说:“大哥,我要带我娘去城里住一阵子,麻烦你照看门户。”

    那男子几乎是刮目相看了:“你也去城里?交了大运了!”

    天锡给了几个邻居五分银子,找来两个高背椅子,垫上褥子绑在一处,相帮着把梁老娘安置其中,小心抬到村头,轿夫们正闲坐树荫下聊天,见他们回来,一窝蜂涌来,又是抬人又是搬东西,梁老娘也坐进天锡的轿子,舒舒服服靠着轿柱养神。

    若茗笑对天锡说:“你怎么办?”

    “看来我只好踏青了。”天锡呵呵大笑。

    邻家男子眼珠一转:“公子爷骑毛驴不?不然骡子?我家里都有,我送你们进城,便宜算,一两银子就行!”

    天锡想到路途遥远,便道:“也好,都牵来吧。”

    待牲口带到,原来是一头瘦小花驴和一头病骡,蔫头蔫脑的,不知是年事已高还是身患重疾,眼睛都睁不开。

    天锡与若茗面面相觑,最后若茗扑哧一笑,道:“还要坐吗?”

    邻家男子赶紧说:“公子爷敢是嫌贵?那好,看在梁师傅面子上,八分银子好了!”说完咬牙叹气,连连跺脚,一副血本无归的心疼样。

    天锡此时只得苦笑道:“罢了,只好这样。”

    于是梁云林骑驴,天锡乘骡,因为没有鞍具,只得抓紧鬃毛,小心翼翼坐着,一路上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大气儿也不敢出,惹得若茗笑了又笑。

    到林宅安排好梁云林母子,若茗亲自向林云浦回禀了,正要回去休息,林云浦叫住她:“今天端卿来过,问起你,我没告诉他你跟余公子一起出去的,他若是问起,你就说是一个人去的。”

    若茗疑惑道:“为什么?”

    林云浦神秘莫测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注:①连坐,古时因他人犯罪而使与犯罪者有一定关系的人连带受刑的制度。明朝的连坐之罪涵盖亲属、邻居、保甲里长等等。

十六 眉娘Ⅰ

    却说端卿处理完手头的事,不由自主沿着拾翠街往林宅方向走去,到门前时门子回说老爷小姐都不在,只得又折往书坊,刚好在书坊门口碰见林云浦,笑对他说:“来看茗儿?”

    端卿自从知道定亲的事后,见了林云浦总有些不好意思,此时不知该称呼叔父还是称呼岳父,含糊行礼道:“若茗好些了吗?”

    “好了,全好了,一早出去办事了。”

    端卿又是高兴,又是失望。踌躇道:“我来看看冯先生的书怎么样了。”

    林云浦笑起来:“雕版和印刷不是在你家做吗?我这里只有绣像,再说早几天若茗也送过去了,套色的部头还没动工,你来看什么?”

    端卿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强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回道:“小侄糊涂了,我回家再找找。”

    林云浦得意一笑:“还自称小侄,过几天就得改称呼了。”

    端卿耳朵上火烫的感觉唰一下延伸到了脖子。

    林云浦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说:“端儿啊,你们的事我们还没告诉茗儿,怕她不好意思。不过你别着急,忆茗的婚事这两天就能定下来,你等着好消息吧。”

    “多谢叔父!”端卿这一声谢倒是说的极快,惹得林云浦又是好一阵取笑。

    端卿回到家中时,看看时辰尚早,手头又没有要紧的事,忽然想起那晚柳眉妩的嘱托,心里一动:左右若茗不在家自己有闲空,不如今天邀她们过来?

    在家中请客不比在外,总要禀告了叶水心,况且柳眉妩也是冲着叶水心来的,因此端卿来到父亲的书房,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一遍。

    叶水心听了多时,问道:“你说来说去,到底这柳眉妩是个什么样的人?行踪好生令人奇怪。”

    “儿子也猜不透,看丁县令的样子,对她虽不至于毕恭毕敬,还是十分谦逊的,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她近旁的人都叫她眉娘。”

    “眉娘,眉娘……”叶水心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名字,豁然开朗,“原来是她!端儿,你令人拿我的名刺亲自去请,不可怠慢了。”

    端卿答应着吩咐了下人,回身又问:“父亲想起来是谁了吗?”

    “不错,此人的身世奇而又奇,在儒林中名头不小,不想能在此处见到她,倒是一段佳话啊。”叶水心微笑说道。

    端卿见父亲已经猜到,于是不再追问,静听他一一讲来。

    “这个眉娘,其实并不姓柳,也不是南方人。说起她的本姓籍贯,恐怕你也听说过,昌黎韩氏。”

    “昌黎韩氏?是河东望族韩氏吗?”

    “不错,正是他家。”叶水心端着茶盅,慢悠悠说道,“韩氏是昌黎大姓,唐时大名鼎鼎的韩愈祖籍便是昌黎。只不过几百年下来,韩氏的子孙并非个个都能像先祖一样声名显赫,万历以来,韩氏最有名的一个人,便是眉娘的父亲。端儿,你知道是谁吗?”

    端卿想了想,笑道:“可是韩亦?”

    “不错,”叶水心赞许的点点头,“你于本朝的掌故还是很熟悉的,可惜如今世道将乱,不然以你的才学,还是能有一番大作为的……生不逢时,奈何,奈何!”

    端卿见父亲伤感,赶紧岔开话题:“孩儿记得韩亦大约十年前因为纵放囚犯被抄家下狱,不知内情如何?”

    “其实哪一个不清楚他是无心之过?无奈国法如山,况且他一向爱惜名声,生怕别人说他结党营私,因而与朝中的大臣都没有来往,所以祸事临头时,竟没有人肯站出来替他辩解。再有一点,此人才学极高,性情也极为自负,出了事之后不但不肯服软,反说是天意弄人,惹恼了大理寺,在判决时丝毫未留余地,弄到家破人亡。”

    叶水心想起前情,顿觉心惊,连忙嘱咐道,“所以端儿,你一定不可过于自负,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爹我一辈子吃亏在性子鲠直,容不下半分污秽,因而一生失意。你虽不可落入圆滑一途,但是必要时来个明哲保身,还是十分可取的。”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此事说起来,也是因为韩亦读死了书,太过信服孔孟的仁义之道,所以才出了大事。想那韩亦十年前在大名府任上时,恰逢百年不遇的酷暑,韩亦在衙中汗透重衣,因此想到狱中关押的数百名囚犯,便说,这些囚犯虽是戴罪之身,可也是我大明的子民,如此炎热的天气,牢房中地方狭***仄闷热,常年关押在内怕是要出人命,不如按时辰开放牢门通风,又要狱卒每天送井水进去给囚犯饮用。”

    “这些囚犯中,可有死刑、重刑、抢劫惯犯吗?”

    叶水心赞道:“你果然灵透,立刻想到了这里。若是韩亦当时能有你的见识,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不错,那狱中除了普通的偷窃、欠债囚犯之外,另有江洋大盗、杀人惯犯,韩亦一时心软,居然忘了这些人早已毫无人性,不可救药了。”

    “是否这些人最终逃狱?”

    “事情比逃狱严重得多。当初韩亦下令每日开放牢门,发放井水之时,他的女儿黛眉便劝阻说‘爹爹虽是好心,只怕人心叵测,陡生变故’,你看,眉娘比她父亲更懂人心。无奈韩亦执拗劲儿上来,只说‘我以诚相待,定能感化他们’,照旧开门送水不误。”

    “不多久就是鬼节,狱中照例要祭祀亡魂,烧埋纸钱,也是恰该出事,那夜狱卒们借着祭祀的机会喝了些酒,都有些昏昏沉沉,给一个江洋大盗送水之后居然忘了锁门,那大盗趁机溜出来,先放了他的同伙,后来想到十来个人逃狱极容易被抓到,索性砍断大半牢门,将狱中囚犯尽数放出。众囚犯一涌而出,醉酒的狱卒试图阻拦,被囚犯们杀了个精光。韩亦从梦中惊醒,急忙点起衙役阻拦时,囚犯人多势众,看看是拦不住了。”

    “因为韩亦对囚犯宽厚,所以囚犯中有人高喊‘莫伤了韩大人’,只是韩亦当晚虽然保住了性命,日后的下场却只有更糟。大理寺判他夺官入狱,折卖家产抚恤死伤狱卒,韩亦两袖清风,几亩薄地卖光之后还不足赎金的十分之一,于是上面下令,将韩亦的妻子儿女一律官卖,用身价银子补足余额。”

    “眉娘被官卖?!”端卿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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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祝元宵节快乐!

眉娘Ⅱ

    官卖一词,即便端卿这样的大男人听起来,仍然难免心惊肉跳。旧时制度,如果亏欠了官府银钱又无力偿还,除了用家产抵债以外,常会由官府主持,将当事人的妻子儿女卖掉,以身价银子填补亏空。这还不是最坏的,更有甚者会将罪人的女儿变卖为官妓,这样不仅有身价银子,更有接客的利润可以还债,许多官宦人家的子女,便这样沦落入社会最底层,从此无力翻身。

    叶水心见端卿一脸震惊、惋惜,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叹口气道:“韩黛眉美貌出众,能诗善赋,若卖作婢女赚不到多少银子,也是主事之人心狠手辣,竟将她卖作官妓,从此沦落风尘。”

    “韩家好歹是河东望族,难道就不曾有一人伸出援手?”

    “正所谓世态炎凉,当时那些亲朋躲祸还来不及,哪个肯上前援救?韩亦受了大刑之后本就奄奄一息,听到这个消息大叫一声‘是我误了眉儿”,吐血而亡,韩黛眉之母被卖在富家为婢,听说丈夫已死女儿被卖,于是自缢身亡,好好一个家,就这么烟消云散。”

    “眉娘如此出身,如此识见,怎么肯落入风尘?”

    “说到这韩黛眉,却也是个奇女子。据说被卖之日她并无抱怨,反说,若能以我之身赎父亲之罪,死也甘心。心甘情愿入了行,迎来送往。”

    “啊?”端卿大惊,怎么会?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儿家,怎会甘心如此收场?

    “这正是儒林赞叹她的地方。身为官妓,没有民间行院那套卖艺不卖身的说法,若是有官员来往,被点到名字相陪,便是仇人,也只好咬牙前去。难为她忍辱负重,亦且长袖善舞,颇得当时官员喜爱,当时若有达官贵人到了大名府,必定要她侍寝,她便从这个途径结识了当时的刑部尚书,并靠着他为韩亦翻案。”

    “翻案?”

    “对。囚犯越狱时曾经高叫‘不要伤了韩大人’,所以大理寺认定是韩亦故意放人,定了故意纵放囚犯的重罪。如今韩黛眉既然与刑部尚书交好,便将内情如实禀报,也亏了刑部尚书对她情深意重,一力主持此事,终于将罪名改为失察,只要偿清欠款即可。”

    “韩黛眉多年来颇有积蓄,又且交游甚广,许多官员解囊相助,最终凑齐了银子,韩亦死后三年,终于找回了清白名声。只是此时的韩黛眉,也不准备偷生,竟以三尺白绫自缢房内。”

    端卿明知道眉娘尚在人世,听到此处仍然禁不住惊呼一声,追问道:“没事吧?”

    “没事。”叶水心笑道,“天公总算开眼,没让这奇女子毙命于斯。当时与韩黛眉有笔砚之交的一位大才子高攀龙,恰好来她家探访,及时救下了她。”

    “高攀龙?东林党的高攀龙?”

    “不错,正是东林党的领袖人物高攀龙。”叶水心笑道,“当时他已经近六十岁高龄,早断了风月之事,与眉娘来往,也是因为器重她的识见、才华。今日见眉娘寻死,顿时起了怜惜之心,立刻托友人疏通关节,为眉娘落籍。”

    官妓赎身谓之落籍,端卿知道官妓落籍比起青楼女子从良更是难上百倍。因为官妓是专门应酬官员的,对女子的才学、容貌要求更高,况且眉娘艳名远播,多有官员点名要她酬唱、陪侍的,一旦她落籍,如同少了一个顶梁柱,如何肯放她走?

    “大名府的官员自然不肯轻易让她落籍,不过高攀龙也不是等闲之辈,人情既广,手头又阔绰,到底办成了此事。”

    端卿松了一口气,道:“虽然美玉有瑕,到底脱出污泥。”

    “这眉娘也是个奇人。当初她自恨落入风尘,玷污了清白,所以隐忍到为父亲洗冤之后自尽,如今被人救起,竟将从前一片愤激之心全部收起,只说‘大难不死,想是苍天怜我前半生为他人而活,要我后半生多为自己’。于是改换了姓名,跟着高攀龙浪迹江湖,做一对忘年之交,笑傲烟霞。”

    端卿诧异中带着几分敬意,几分不解,原以为她会嫁给高攀龙,安分度日,不想竟然如此。忍不住追问:“难道她没想过嫁人吗?”

    “你是说高攀龙?说起嫁人,她想的更妙。她说,身为女子,有了这番经历,终其一生都要遭人白眼,既如此,何必牵连他人?若高先生怜而娶我,是为他添一个话柄,岂非恩将仇报?况且人生不过百年,前半生如此自苦,后半生何必做人姬妾,处处小心谨慎,伺候正房夫人?不如风花雪月,将从前未曾领略的一一领略了,也是薄命女子的一个出路。”

    端卿叹道:“可惜了。若是她未遭变故,必定能成大事。”

    叶水心道:“这就是你痴心了。我朝虽然风气开化,但女子抛头露面,毕竟不合礼仪。眉娘若未遭家变,大约是相夫教子,搏一个诰命夫人的头衔,若说能成大事,那倒不见得。”

    端卿腹诽道,若茗如此聪颖能干,必定能成大事,父亲你今日目光短浅了。不便反驳他,于是淡淡一笑。

    “后来高攀龙老病而死,留了许多积蓄给眉娘。眉娘为他守孝一年,之后便以诗文、歌舞结交各地名士,声名大噪,俨然是唐时薛涛的风范。我一向只听人说起‘眉娘’的名头,却并不知道她改成了什么名姓,所以你说柳眉妩,我想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谁,直到说出眉娘二字,才将两人联想到了一处。”

    端卿道:“这样也好,有身份地位的不敢娶她,怕招人议论,普通的人家又配不上她,着实难为。只是如今绮年玉貌,身边爱慕者众多,若是年岁再大些,不免没了下梢,也不是长久之计。”

    叶水心笑道,“正是如此说呢。所以为女子者,有个好归宿才是第一等重要的。与眉娘来往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大家既敬重她为父洗冤的气魄,又敬重高攀龙对她的赏识,自然另眼相看,因此在儒林中,她也是个独树一帜的人物,也难怪丁仲元对她如此谦逊。不想今日能在家中见到她。”

    正说着忽听门上来报:“老爷,柳姑娘到了。”

    “快快有请!”叶水心站起来,“端儿,你随着我亲自去迎一迎吧。”

十七 琴默Ⅰ

    柳眉妩引着琴默和老爷子下了轿,刚进门就见到一个身穿玄色绸衫,面容清朗,颔下长须飘飘的中年男子,笑迎道:“眉娘能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柳眉妩眼珠一转,猜到他是端卿的父亲,福了一福道:“叶老爷客气,眉娘今日叨扰了,预先谢过主人。”

    端卿跟在后面,本要替他们介绍,见二人已经接上了话,笑道:“看来不用我多话了。父亲,这位是琴默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老爷子是她的爷爷,洞箫技艺十分高超。”

    叶水心一一见过,到客厅分宾主坐下,柳眉妩道:“叶老爷,眉娘的来意,想必叶公子跟您说起过吧?”

    叶水心笑道:“怎么,还未容我客套,竟然就开门见山了?”

    一句话说的眉娘忍不住也笑了,连连致歉道:“眉娘鲁莽,居然将这些水磨工夫都忘了,惭愧惭愧。”

    “老夫是玩笑话,眉娘别介意。听端儿说,是为了琴默姑娘?”

    此言一出,琴默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为了我?”

    原来柳眉妩知道琴默生性固执,拿定了主意轻易不会更改,她既说过不到大户人家,就必定不肯涉足,因此出来时并未对她言明,只说是赴端卿之约,琴默信以为真,此时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不觉吃了一惊。

    柳眉妩见她有些惊慌,微微一笑,拉住她的手道:“妹妹,你不是常说自从师父过世,便无人指点你的技艺,多年不曾进步,甚是遗憾吗?眼前这位叶老爷,在声律乐器方面造诣极深,所以我求了叶公子,特地带你过来,请叶老爷指点指点。”

    叶水心笑道:“指点不敢当,琴默姑娘可否先弹奏一曲?”

    琴默见叶水心态度和蔼,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默默取出琵琶,调了调弦,信手一拨,乐声淙淙而出。

    叶水心闭目细听,听到一半时忽然道:“停!”快步走到琴默跟前,拿过她的琵琶将第四条弦扯了扯,道:“这根弦用的时间过久,音质已大不如前,该换了。”

    琴默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叶水心又道:“你弹的是南派琵琶名曲《月儿高》,乐声细腻柔软,极其重视余韵的绵长,我说的对不对?”

    琴默一脸恭敬,连连点头。

    叶水心话锋一转:“但是你抱琵琶的姿势,以及弹拨的手法,却与普通人有许多细微处的差异,以老夫的愚见,你的手法,更像是福建一带的横抱琵琶,然而与横抱琵琶又有不同,想必是最初学习横抱琵琶,后来改为竖抱。”

    琴默听到此处,已经完全折服,赶紧起身行礼,恭恭敬敬说:“叶老爷果然是高人。不错,小女的师父是福建人,最初弹南音横抱琵琶,后来到了北方,入乡随俗,便改习竖抱琵琶,不过一些多年的习惯改不掉,到底与地道的北方琵琶不同。”

    “这样也好,南音绵软,北音豪壮,如此一来,反倒结合的天衣无缝。你惯用洞箫相合,想来也是因为最初弹横抱琵琶的缘故了。”

    琴默的爷爷慌忙站起回答:“老爷说的是,小老儿就是福建人,福建一带弹琵琶,差不多都是用洞箫配,北方就没这习惯。当初我跟着琴儿的师父一起到北方,她弹琵琶我吹xiao,好多人听了都说新奇。后来她师父没了,小老儿就与琴儿卖艺为生,相依为命。”

    叶水心微笑道:“能教出这般造诣的徒弟,琴默姑娘的师父应该也不是无名之辈吧。福建琵琶名家,有王、李、胡三家,敢问琴默姑娘的师父是哪一家?”

    琴默此时已经完全折服,再想不到居然在此处见到如此懂行的前辈,老老实实回答道:“小女的师父姓李,闺名不敢擅言。”

    叶水心沉吟道:“你师父是个女子?这倒奇了,这几家似乎都是传男不传女——呀,我想到了,你师父的爹爹,可是李三?”

    琴默大惊,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柳眉妩嫣然一笑:“你连对我都未曾说出底细,不想却被叶老爷一眼识破,琴儿,你说叶老爷当不当得你的师父?”

    琴默低垂着头,似乎极为为难,衣角在手指缝里揉来揉去,只是不做声。

    端卿见场面尴尬,于是转移话题:“父亲如何得知琴默姑娘的师父是李三的女儿?”

    叶水心显然对自己一语道破天机之事十分得意,捻着胡须道:“这也是机缘巧合吧。我年轻时曾到福建游历,听人说起过琵琶李家当家的与一个大户人家的使女有了私情,生了一个私生孩儿李三,李家娘子不容私生子进门,那使女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好在李当家的将一身技艺尽数传给了私生子,只不过闽人虽然都知道李三是李家嫡系,但李三一直到病故的时候,也没有被李家宗族承认。”

    “如此说来,你师父的身世也是极为可怜了。”柳眉妩叹道。

    琴默早已红了眼圈,轻声说:“各人自有天命,我师父她从未抱怨过。”

    “我虽然没有见过李三,却曾听人说过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而且他并没有收徒,我想,他一身技艺自然只能传授给自己的女儿了。琴默姑娘的师父姓李,是福建人,又是琵琶高手,除了李三的女儿,还有哪个?”

    柳眉妩拍手赞道:“叶老爷对这些典故真称得上了如指掌。”

    叶水心哈哈大笑:“老夫生平最得意的就是家藏数卷好书,日日高朋满座,风liu轶事过耳不忘!”

    “琴儿,你从公评判,叶老爷这样的人物,可教得你么?”柳眉妩不忘此行目的,继续追问。

    琴默低声道:“琴默身份低微,不配做叶老爷的徒弟。”

    “姑娘这话就见外了,”叶水心笑道,“若你不配,还有几个谈得上一个配字?对了,姑娘姓什么,我怎么称呼老爷子?”

    “小女凌琴默。”

    琴默的爷爷听叶水心问起,慌忙也站起回答:“小老儿姓杨,老爷叫我杨五就行了。”

    “这倒奇了,你爷爷姓杨,怎么你倒姓凌?”叶水心笑道。

琴默Ⅱ

    杨五听见问起,赶紧说:“老爷容禀,小老儿并不是琴儿的亲爷爷,只因小老儿痴长琴儿的师父十来岁,她尊称我一声大叔,因此琴儿才叫我爷爷。后来她师父过世,我俩相依为命,干脆就认了祖孙。这些年来,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要不是琴儿照顾,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道填到哪里的沟渠了。”

    琴默低声道:“爷爷,早些年要不是你照顾我,琴儿也早做了异乡的亡魂了。”

    端卿听两人说的可怜,不胜唏嘘感叹。万历末年江南虽然富庶,但是捐税繁多,百姓赚的银两,十成里有六七成要交给官府,大多数人家一年忙碌到头,也只是得一个温饱。除此之外,河匪、盗贼猖獗一时,许多薄有积蓄的人家一夜之间被搜罗一净,走水路的除了破财之外,更有丧命的危险,官军虽然打着缉拿盗匪的旗号,然而所到之处连拿带抢,比盗匪更祸害百倍,因此许多地方虽然有匪,却并不上报,普通百姓只能烧香拜佛,祈求祸事莫落到自家头上。

    有家业的尚且如此,更不用提琴默这样四处漂泊卖艺的年轻女子了。糊口之外,恐怕更要冒着shi身、丧命的危险到处奔波,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端卿想到这里,更觉得应该极力说服琴默留下。叶家虽然称不上大富,但是供养她们爷孙两个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琴默一身好本事,若是埋没乡野,也太可惜了。

    但听柳眉妩道:“老爷子,你也帮着劝劝琴儿。叶老爷的为人、能耐,找遍昆山也碰不到第二个,琴儿这次若是错过了,今后只怕打着灯笼也难有同样的机遇。”

    杨五小声说:“眉姑娘,我劝了好多次了……”

    叶水心先前听端卿大致说了琴默的事,早有心留她在府内好好调教,只是他并不知道琴默不愿留。如今听他们两个说来说去,心里猜到了大半,也觉奇怪,这样好事,若换了普通女子,早就叩头谢恩了,怎么她倒不动心?

    琴默咬着嘴唇,不安的绞着衣角,看看手指都已经红了,想来心情极为矛盾,委实拿不定主意。

    端卿见局面有些僵,想了一想道:“凌姑娘与杨老爷既然不是亲祖孙,想必也不是福建人吧?”

    琴默在困窘中听见有人提起别的话题,忙不失迭回道:“不是。”

    “听姑娘的口音,倒是跟我们有几分相似。”叶水心笑道。

    杨五脱口而出道:“老爷听的真准,琴儿就是昆山人哪,要不怎么费了这么大功夫非要回来看看哪!”

    “爷爷!”琴默急急叫一声,神色更加慌张,像是不愿被人知道此事的样子。

    叶水心更觉得奇怪了,这个年轻女孩子身上尽是不合常理之处,到底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是宽厚人,不愿让别人为难,于是和颜悦色道:“这些先不说了,让凌姑娘好好想想吧,即使凌姑娘不愿意留在我家,我家的大门也随时向她敞开,欢迎她来。”话锋一转,又道,“我家有个昆剧小班,眉娘听说过吗?”

    眉娘是何等心思灵透的女子,早猜到他下一步的打算,笑道:“叶老爷真是雅人,能在府上创一个班子的,必然是胸有高才,普通人家哪里弄得起来!只是不知道眉娘有没有耳福听听天籁之音?”

    叶水心暗自赞一声好个聪明女子!知道我要以声乐打动琴默的心思,便凑趣要求听曲,不枉了江湖上如此褒扬眉娘!笑道:“眉娘肯赏脸听,我哪敢藏拙?端儿,你亲自去一趟,叫他们将《浣纱记》捡好的演一出。”

    端卿答应着去了,眉娘道:“老爷说的可是梁辰鱼的《浣纱记》?听说这个本子辞藻华美,与诗词不相上下,在江南开创了文人写剧的先例,博得不少喝彩呢。”

    “不止如此。”叶水心见她懂行,越发有了兴致,“在《浣纱记》以前,昆曲只是用来清唱的小段文字,亏煞伯龙先生(梁辰鱼字伯龙)锦心绣口,居然想到以昆曲连缀整篇戏剧,有了《浣纱记》,昆腔才从昆山的地方声腔一跃而成风靡江南的剧中,伯龙功不可没啊!”

    “可惜眉娘生的晚,没能见到这位大才子,真是遗憾。”

    “我年轻时曾有幸与伯龙先生相处数月,得他指点,因此对昆剧兴致极高,几乎到了成痴的地步。”叶水心笑道,“眉娘应该也是个中高手吧?”

    眉娘嫣然一笑:“我不成,哼两句玩玩罢了,不登大雅之堂。不过琴儿曾在乐班里做过伴奏。”

    “哦?琵琶伴奏,倒是新奇。待会儿小孩儿们来了,可否请凌姑娘屈尊为她们伴奏呢?”

    琴默红了脸,轻声道:“请字不敢当,老爷胡乱听听吧。”①

    不多时端卿带着七八个小孩子进来,提着衣包,带着行头,为首一个大点的男孩子向叶水心行了礼,问道:“老爷,要不要搭台子?”

    “不用了,就连脸也不用画,都是自家人,你们随便唱两句,让紫林扮西施,先唱入吴那出吧。”叶水心道,“凌姑娘,需要曲谱吗?”

    “我曾经伴过这出戏文,还记得大概。”琴默轻声回答。

    叶水心见她虽然说的谦虚,却自有一种自信、大方态度,料到她必定不需要乐谱,于是命正旦紫林稍事准备,即刻开唱。

    那紫林是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儿,看样子不过十一二岁上下,袅袅婷婷走完台步,开口唱道:“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

    这一段是西施入吴后思念范蠡的唱段,在整本《浣纱记》中极其有名。紫林音色清亮缠mian,琴默琵琶绵软回旋,两人一个在厅前拿捏着身段缓缓走动,如弱柳扶风,眉梢眼角尽是绵绵不绝的情思;一个端坐椅上,低眉垂首续续而弹,另是一番娴静、端庄的风范,不但音律配合的天衣无缝,就连相貌形容,也令人倍感心旷神怡。

    连端卿这种素日不大留心戏文的,一时间也听的痴了。

    注①:昆腔最初流行时以文人清唱为主,后来发展成戏剧才有各种乐器伴奏。以昆剧现今情形来看,并无以琵琶伴奏的例子,此处姑妄言之,诸位姑妄听之,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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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藏收藏,我要收藏……按照以往的经验,参加调查的会比收藏的少,为啥这次倒过来了呢?难道都是来谴责我挖坑的?哭死,我发誓凡是签约的文绝对不会坑……

琴默Ⅲ

    紫林声线一转,蓦地提高了几个音阶,开始了另一段:“莲兮莲兮芙蓉衣,风起波涌凫雁飞,莲兮莲兮何田田,水远山高人未还。”

    这一段是模仿古时候越国民歌而做的,声音极为高亢响亮,叶水心边听边赞叹的点头,心道:紫林这孩子虽然瘦弱,倒是中气十足,这样高的调子也能唱上去,不知道琴默的琵琶是否跟得上?

    紫林一变腔,琴默的琵琶也跟着调了音色,右手不离高亢响亮的第一弦,勾、弹、抹、挑,手法十分娴熟,不偏不倚跟着紫林的调子,既不逊色,也不夺了歌声之美。

    剧中的西施唱完越人歌,更加思念故国和心上人范蠡,神色黯然,声音也跟着跟着细致缠mian起来:“都只为稽山月,苎萝秋,分鸾凤。生隔断,两情俦,向何处,说绸缪。梦萦溪头,来日南飞湖上舟。”

    但见琴默微微一笑,将琵琶向左肩处稍稍移了移,脸上神色也温柔起来,手指似乎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时而上下,时而左右,蜻蜓点水一般掠过琴弦,洒出的乐声柔媚绵长,恰如一个妙龄女子在深情倾诉心中所爱。

    叶水心霍然站起,大步走去书架背后,不多时一个略微深沉却更加悠长的琵琶声响起,琴默急抬头看时,见叶水心怀抱一把玄色琵琶,慢慢踱出来,眉目间一种专心肃穆,手指下流出的乐声却是无尽的缠mian悱恻。

    琴默立时住手,听凭叶水心伴着紫林的最后一句“梦萦溪头,来日南飞湖上舟”,结束了这一段唱腔。

    乐声停止以后,大约有半盏茶的功夫众人都未说话。到后来柳眉妩嫣然一笑:“眉娘三生有幸,得闻如此雅奏。”

    琴默一双妙目只是不离那把玄色琵琶,脸上一种痴痴的神情,自言自语道:“紫檀背料,象牙凤枕,梧桐面板,音色尖、堂、松、脆、爆,就连师父也没有这么好的琵琶……”

    叶水心听她说出自己这把琵琶的妙处,又见她痴痴望着,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于是微笑着将琵琶递给她,道:“你试试?”

    “我?可以吗?”琴默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这把琵琶连我们兄弟都碰不得,今日既然放心给你,你且试试吧。”端卿微笑鼓励。

    琴默听见这话,越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小心翼翼接过,轻轻拨了一下,低声道:“比我的厚重多了,果然是男子用的琵琶。”想是爱极了,虽然觉得不趁手,还是尽力弹了一段,末了放下,红着脸说,“不行,手指不够长,许多转折处不能及时够到。”

    叶水心笑道:“这把琵琶好就好在紫檀背料,以及制作者的高超技艺。凌姑娘若是喜欢,我家里还剩有一大块紫檀木,做琵琶的工匠也是我的朋友,叫他依样再做一把送给姑娘,如何?”

    琴默眼睛亮闪闪的,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又是不敢相信,连连说:“小女怎么敢?”

    “昔日俞伯牙摔琴谢知音,难道我叶水心连赠琴也做不到吗?我这把的确是依着男子的手臂长度做的,你用着未免有些吃力,待新的做好了,我亲自送到府上。”

    眉娘见缝插针,接言道:“这可就难了,做一把上好的琵琶,少说也得几个月功夫,我不久就要离开昆山,叶老爷到哪里去找琴儿呢?”

    “那就请眉娘在寒舍盘桓数月,我也正想与你好好谈谈呢。”叶水心见她轻轻巧巧便将话题又带回了琴默的去留,心中大喜。

    眉娘抿嘴一笑:“我留几个月容易,只是我瞧琴儿这恋恋不舍的,恨不得将老爷的本事全都学来,这可不是几个月就能做到的,琴儿,难道你要我一直在这里陪你学艺,打叶老爷的秋风不成?”

    琴默正在欢喜头上,早将先前的为难事抛诸脑后,如今听她们旧事重提,不由得柔肠百结,心中委实难以抉择,急的快要掉下泪来。

    杨五与她相处多年,毕竟比别人熟悉些,知道她有七分不舍得走,赶紧劝道:“琴儿,你就留下吧,爷爷这把年纪了,再也跑不动了,你看我这几天又是咳嗽又是腰腿疼的,恐怕活不了几天了,就算你给爷爷一个安稳死法,行吗?”

    琴默的眼泪一下子便掉了下来,哽咽道:“爷爷,你老人家能活两百岁呢,快别这么说。”

    杨五顺势咳嗽道:“咳咳,谁敢指望呢,从前深宅大院里呆着,虽说受气,到底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现如今在外头一跑就是三年多,爷爷老了,身子朽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啊,咳咳……”

    琴默听他话里颇有责备之意,想到这些年两人也有过几次安顿下来的机会,只怪自己早年经历太过伤心,害怕重蹈覆辙,因此执意在江湖上游荡,连累杨五偌大年纪跟着奔波,何况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爷爷,若不是他眷念旧情,不肯丢下自己,只怕早已安家落户。说来说去,都是自己苦了他……

    琴默心如刀绞,多年来的愧疚、压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瞬间打湿了前襟。眉娘没料到会引起她如此强烈的情绪,吓了一跳,赶紧揽住她的肩,柔声劝慰道:“妹妹莫哭,若是你实在不愿意,就仍旧跟着我吧,有我一日,便有你们爷孙俩一日。”

    “不,都是我太固执,苦了爷爷。”琴默抽噎着抹去眼泪,突然向叶水心跪下,高声道:“叶老爷,如蒙不弃,琴默从此就在您府上做一名乐师,跟随您学艺,还望叶老爷慈悲收留!”

    叶水心大喜,双手将她搀扶起来,笑道:“你能留下来,老夫三生有幸啊!端儿,快去将后跨院收拾出来,好好安置凌姑娘和杨老爷子!”

十八 入行Ⅰ

    梁云林在林家安置下来后,不过半天功夫,就急急忙忙找到了林云浦,开口就道:“东家,画工来了已经半天了,承蒙东家帮了这么大忙,我一点事情也不做,心里不安的很,要不我现在就开工吧?”

    林云浦笑道:“梁师傅休息好了吗?那些事不急,你养足了精神再说。”

    “可是画工心里焦急呀。”梁云林诚恳说道,“小姐待我们母子这么好,昨天夜里一回来就请大夫熬药的,张罗了半宿,我母子的性命都是小姐搭救的,如今要我在这儿享清福吃闲饭,我怎么安心?我无病无灾,也不用休息,有什么活计尽管吩咐吧。”

    正说着若茗走了进来,林云浦笑向她说:“梁师傅着急要干活呢,你看怎么安排?”

    若茗也料到梁云林必定不能安心在家中休养,因此一大早便去书坊安排了诸事,见父亲问起,便道:“梁师傅热心肠,轻易闲不住,他既想尽早着手,便依着他吧。”

    梁云林大喜,道:“好,我这就去铺子里,是要画画吗?”

    若茗笑道:“你别急,大概说起来,跟单纯的画画又有许多不同,我带你去见两个人,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

    若茗带着梁云林到了套色部,张易和刘铭迎上来,看了看梁云林,问道:“这就是以后要共事的梁师傅?”

    若茗替双方介绍了,又道:“张师傅、刘师傅,梁师傅画的极好,从前却没有做过套色版,许多详细的要求不太清楚,你们给他讲讲要领吧。”

    二人连声答应,细心的张易还拿来一张原图,一张套色版图,又拿来依照图样刻好的版子,认真讲解道:“大致来讲,画图要细致好看,你看这些人物的衣服褶子都画的一清二楚,可是我们雕版套色呢,线条太细,弄不好就要刻断,弄出许多断纹,反而不好看,所以说这两幅图你对比看一下,原图许多细致的地方,像胡子、衣服纹理、头发什么的,都改成了粗线条,白描几笔把意思带出来就够了。”

    刘铭拿起版子,接着说道:“再说雕版吧,咱们既然要印出来的图颜色鲜亮,就不能只有一种颜色,但要是只做一块底板,刷了红色再刷绿色,肯定会糊成一片,到时候别说红绿,连黑色都印不好。现在的办法,就是把刷不同颜色的部分做成不同的版子,这些你都要在准备雕版的图上面一一标出来,我们才能照着雕出各个部分。这些有重合的地方,一定得处理好,不然不是少了胳膊就是粗了腿,那就成笑话了。”

    梁云林认真听着,道:“我懂了,大概的意思就是不要工笔要白描,各处预先想好颜色,做出的画要连贯一气,雕版样图却要分成几部分,对不对?”

    刘铭一拍大腿,赞道:“对,就是这么弄!”

    若茗听了一会儿,不由陷入沉思:套色部刻工不少,但是画师,除了刚刚入门的梁云林,就没有别人了。绣像部正好相反,画师有八九个,刻工只有三个,忙不过来时常常要到套色部借刻工,如果两部取长补短,效率应该会大大提高……

    李良柯近些天没见有什么动静,不过也是因为最近套色部没有太多活计,他抓不到机会的缘故吧。绣像部八九个画师,都是他的徒弟,如果不尽早拆开,迟早是心腹大患——但是一旦拆开,原本李良柯只能掌握绣像一部,若是他的人散布到了各部,岂非到处都有他的耳目?倒又成了一个隐患……

    她想来想去,着急之中没有妥善方法,见那三人正说的入港,便悄悄出了门,想着到各部再走走,慢慢想办法不迟。

    出得门来,隐隐约约嗅到一种松柏清香,心内没来由一阵酸楚。原来自那日冯梦龙说起可用艾蒿、松柏来压制书坊的油墨气味之后,若茗便令人在各处空地上放置新鲜松柏,果然油墨气不那么刺鼻了,连林云浦也赞她有办法。只不过如今想起,却恍如隔世,彼时常在心头萦绕的人,原来只是陌路……

    抬头见前面是装订部,信步走进去一看,工人正忙着做《喻世明言》的封面,深蓝色的裱纸,书名是冯梦龙亲自题写的,遒劲有力的四个墨色大字,套着流畅的金边,此外并却其他装饰,只在书脊和封底上印着“林家书坊”的名号,并一个小小的茶盏形徽标。

    若茗见边上有装订好的几本,随手拿起一本,前后检查一番,见书页切口整齐,装订结实,与封面套的严丝合缝,心内十分满意。又见内文是标准的颜体字,丰腴端正,排列整齐,墨色均匀明亮,况且是印在上好的白色桑皮纸上,越发显得饱满漂亮,看来叶家这次在雕版和选纸上下了不少功夫,这本书做得如此精致,必定能成为江南文人喜欢的案头书。

    她心内喜悦,忍不住又翻开做好的几个巾箱本样书。比正常尺寸小了整整一圈,雕版是林家做的,用了笔画比较纤细的柳体字,即使在小幅页面上也十分清晰,若茗心说,看来雕版部的手艺进益不少,禁不住喜上眉梢。

    因为要查看内页有没有缺漏,于是随便翻开一页,刚好是《晏平仲二桃杀三士》,写春秋时齐国有三个私交甚好,但却十分横霸的将军,令齐景公非常不安。晏子设计,要景公亲手摘下两个鲜桃,赐给三人,谁功劳最大就可以分得一个桃子,因为无法均分,三人起了争执,先后自刎,景公的担忧随之化于无形。

    这故事若茗从小就听过,所以再看时并不怎么留心,正漫不经心翻着,忽然看见插图上三人站在一处手执利剑的画面,心内一动:如今李良柯与他的徒弟,可不正像这三个将军一样,威胁到东家的地位?若是依样画葫芦,要他们掀起内讧,分崩离析,岂不是化危机于无形?只是,要到哪里找这两个桃子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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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养女攻略》开始连载,期待支持!
林若茗,江南书商世家的二女儿,大明王朝走向末路之时,正值豆蔻年华。以柔弱的肩膀承担起繁重家业,在政治的变乱和商场倾轧中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只是,生意场上聪明颖悟的女子,在感情面前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究竟选择自己爱的人,还是爱自己的人?一个嫁字,为何如此难以轻许……
非穿越非架空没有王侯将相不谈后宫争斗,说种田都有些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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