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亲Ⅱ
王媒婆灰溜溜走了,林福小心翼翼问道:“老爷,再找别的媒人?”
“再等等吧。”林云浦有些烦躁,“下回找个有分寸的,这婆子以后不能用了。”
“是,老爷。”林福低着头应道。
林云浦本来想在书坊多待会儿,关心关心生意,经过这么一扰兴致都没了,喝了杯茶就想回去,忽然想到好一阵子没见过叶水心,不如到他那里散心好了,于是带着林福,慢悠悠向着叶宅走去。
叶水心亲自来迎,两人寒暄了几句,林云浦便问:“怎么不见端卿、方卿?”
“端卿今天忙着安排冯梦龙搬去别院住,方卿哪有几回老实待在家里呀,整天东游西荡没个正形。”
林云浦笑道:“年轻人嘛,难免贪玩。”
“若都想你家若茗那么懂事就好了,比儿子强多了。”
林云浦一边谦逊着说:“女儿是人家的人,哪里比得上儿子,”一边又牵动心事,瞧瞧左右无人,低声道,“老叶,我有件事正要跟你商量。”
“说吧,神神秘秘做什么。”叶水心看他谨慎的样子,只觉好笑。
“端卿可曾定亲吗?”
“没有,倒是有几家曾经提过,不过他前些年还在读书,没上心考虑,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叶,咱们多年知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咱们做个亲家你觉得怎么样?”
叶水心先是一愣,跟着笑起来:“好啊,我乐意之极,看中我家端卿了?跟忆茗?”
“不是,若茗。”
“忆茗不是大些吗?”
“唉,忆茗这孩子内秀的厉害,上不得台面,我家这几年都是若茗帮着打理,女孩儿中间她也算得上出色的。老叶,跟你我就直说了,我觉得若茗配得上端卿这孩子,嫁过来也能做个贤内助,帮着打理书坊的事物,持家也没问题,忆茗呢,从来没做过这些,性子又腼腆,于男人的事业没什么帮助,没得耽误了端卿。”
叶水心道:“瞧你说的,自家孩子,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你觉得好应当差不多,我只是怕人家说做姐姐的没嫁妹妹倒先出阁了。再有,孩子们的终身大事,我也得跟内人商量商量。”
“这是自然,肯定要嫂子首肯了。”林云浦笑道,“我把话搁这儿了,我家贫民小户,出身低微,跟你家比不得,求你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别计较,善待茗儿。”
叶水心哈哈大笑:“亏你说得出!我跟你认识几十年,你见我几时夸耀过门庭、出身的?又来呕我。若茗这孩子非常能干,端卿能娶到她,是端卿的福分,什么贫民不贫民的,没得让人笑掉大牙!”
林云浦方才那番话,自然是谦逊,被叶水心点破,也不辩解,只是笑:“你家若是亏待了茗儿,我可是不依的。”
“知道。”叶水心笑道,“不如就在这里吃饭,我让内人出来,一起说说这事,能定就定了,选个好日子下帖子,咱们就不操心了。”
“不忙,我也没跟家里商量呢,你先跟嫂子说说,我回去跟若茗她娘也说说。今天书坊还有事,冯梦龙那本书送过去了,我得盯着他们早点把草图定下来,中午就不在这儿蹭饭了。”
叶水心想想道:“也好,我商议好了给你消息。”
林云浦出门时正是最热闹的中午,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宽阔的拾翠街挤的水泄不通。林云浦一边走,一边闲看小摊上的玩器,忽然两顶青呢小轿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道:“琴儿,就在前面找家店随便吃点子吧。”
林云浦觉得这个声音十分动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另一顶轿子里的人刚好掀开轿帘一角,轻启朱唇说了个“好”字,林云浦乍一见这张脸,顿时如遭雷击,僵在一旁,多年来魂牵梦萦、时刻难忘的人,难道就在眼前吗?
他浑浑噩噩,如醉如痴的站着,眼看两顶轿子越走越远,这才反应过来,拔腿紧追不放,高喊:“茗儿,茗儿,是你吗?你等等我!”
他这一跑一喊,林福吓了一跳,赶紧跟着他,一边小声叫他:“老爷,老爷快停下来,人都看着呢!”
路人也吓了一跳,做生意的忘了报价,买东西的忘了还价,都眼巴巴瞧着这个衣冠楚楚的大男人疯一般追着两顶轿子大呼小叫。
林云浦喊了一阵子,轿中人终于听见了,一个便吩咐轿夫:“停下,看看是谁。”
林云浦一见轿子停了,跑得更快,气喘吁吁追上时,一把掀起轿帘,叫道:“茗儿,是你?”
轿中人一张淡白梨花面,笑意盈盈:“我不是茗儿,你要找谁?”
林云浦一看不是要找的人,愣了一下,跟着又去了另一顶轿子,刚要掀帘,帘内人已经挑起帘子,冷冷道:“你是何人,如此无礼!”
林云浦乍一见那张脸,又是一阵窒息,哽咽着道:“茗儿,是你吗?我想你想得好苦!”
帘内人冷然道:“你认错人了,我不叫茗儿。”
这句话像当头一声霹雳,林云浦懵了半晌,强打精神挣扎着一看,不错,眉眼极像,然而她是温柔似水,一往情深,帘内人却是冷口冷面,时刻戒备——况且,她若是活着,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眼前人却只有十五六岁。
原来,只是因为自己思念太久,记忆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那年,永远记着她当时的模样,居然将几十年的光阴,硬生生抛在了脑后。
原来,只是错认。
议亲Ⅲ
林云浦颓然垂下胳膊,有气无力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眼前人放下轿帘,那张魂牵梦萦、如此相似的脸立刻从林云浦眼前消失,唯听见另一顶轿中柔媚的声音:“琴儿,我们走吧。”
“等等,”林云浦沙哑着嗓子道,“姑娘,对不起,姑娘,我想问一句,你是否认识凌茗?”
轿中许久不曾答话。
周围静悄悄的,林云浦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又是许久,另一顶轿中的女子走出来,笑道:“怎么站在大街上也有这么多可说的,人都瞧着热闹呢。这位老爷,对不住,我们还有事,得先告辞了。”
“等等,”林云浦忍不住往轿前一拦,“我只想问问,这位姑娘认不认得凌茗。”
女子笑道:“看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大街上这么拦着两个女人不放,岂不有失体面?”
“对不住,这是我极重要的一个故人,我必须问。”
帘内人忽然挑起帘子:“我没听过凌茗这个名字。”
失望自脚心直透背心。林云浦强打精神又问:“敢问姑娘贵姓?”
“闺名不便外传,见谅。”说完放下帘子,“姐姐,我们走吧。”
女子笑道:“你听见了吧?女孩儿家的姓名哪能随便说给陌生人?好了,我们要走了,麻烦让让。”
林福大着胆子上前搀住林云浦,强拉在一边,林云浦眼睁睁看着两顶轿子再次走远,伤感、愤怒、悔恨,若干种情绪纠缠着,恨不能倾尽所有,换回几十年前相聚的时光。
黄杏娘吃了中饭正在挑绣,丫头迎儿过来说叶家二公子来了,和两位小姐在花园里闲走。黄杏娘一腔心事又被挑起来,闷闷的住了针,紧锁双眉。
两个女儿,一个亲生,一个是好姐姐唯一的血脉,这个嫁字,究竟许给哪个?端卿虽好,却只有一个,方卿也不是不好,可是他那小孩脾气,若茗跟了他,难道倒要替他操心?可是若给了端卿,岂不是委屈了忆茗?或者再给若茗寻个好人家?可是谁家孩子比端卿好!何况,若茗是庶出,攀起亲来要吃亏的,这点不比忆茗。
正在委决不下,忽然见林云浦失魂落魄走进来,黄杏娘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迎着,又道:“老爷吃了饭没有?”
林云浦不答话,只是痴痴走着,黄杏娘挪过椅子,他便闷头坐下,两眼直直的瞧着前头空无一物的粉墙。
黄杏娘不知怎么回事,顿时慌了,又不敢喊,怕惊了别的姊妹闹起来更不好,只得低声道:“老爷,老爷你怎么了?”一边死命摇他的胳膊,又急的掐人中。
折腾了半刻钟功夫,黄杏娘急出了一头汗,身边的丫头婆子也慌了手脚,乱嚷着中了邪,要去烧纸祷告。黄杏娘急火上来,怒道:“满嘴里胡说什么,哪有好端端在家烧纸的!还不快给老爷端参汤来!”
小燕慌里慌张要跑出去,黄杏娘又叫住她:“慢着,别什么事都带在脸上,定定神再出去,别说老爷有事,人问起时说是我要的。”
小燕出去没多会,抖着手端来了参汤,黄杏娘咬牙给林云浦灌下去,半天才见他一行热泪滚出来,整个人还了魂一样,长叹一声倒在榻上,摆手道:“你们都出去。”
丫头婆子糊里糊涂出去,黄杏娘跟到门外,板着脸道:“今天的事不许乱说,听见没有?要让我听见有人乱嚼舌头,立刻打三十板子撵出去!”
这些下人几时见过她这样声色俱厉的模样?黄杏娘一向和气,下人虽然敬她,却不怕她,今天这么几出,都有些怕起来,想不到这么和气的人也有这么厉害的一面,战战兢兢点点头,赶紧退了下去。
黄杏娘自己也定了定神,这才进门,不敢坐榻上,挪来一把小椅子放在榻前,又泡上一杯普洱端到跟前,轻轻替林云浦摇扇子。
林云浦闭着眼睛躺了好久,伸出手接过茶杯,一口吸干,又是一声长叹,道:“杏娘,你年轻时可曾喜欢过什么人吗?”
黄杏娘蓦地红了脸,轻声道:“老爷说什么话呢。”
“唉,你不肯说,那也罢了。杏娘,今天我去见了叶水心,他答应了这门亲事。”
“什么亲事?”
“若茗跟端卿的亲事。”
黄杏娘吓了一跳:“你说若茗跟端卿?那忆茗怎么办?”
“再找个人家吧。”林云浦坐起来,神色如常,“没听说林家的女儿嫁不出去的。”
“可是谁家比得上叶家好呢?”黄杏娘心里突突直跳,若茗跟端卿,再好不过,可是忆茗,杨月娥唯一的骨肉,难道要委屈她?
“叶家再好,端卿只有一个。你不觉得端卿那孩子本来就跟若茗更加要好吗?”
黄杏娘点点头:“是要亲近一些。只是大姐只有忆茗一个女儿,她又大着两岁,是不是该先定下她的亲事?”
“再说吧,反正若茗的事也只是商议,真正下聘什么的,还要往后放放,等忆茗找到合适人家再说吧。我不忍心亏了若茗,几个孩子中间就她跟端卿出色,不能这么埋没了。”
黄杏娘惴惴许久,忍不住又道:“那老爷以后多留心,想着替忆茗找个好人家。”
“这我知道。”林云浦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道,“杏娘,今天的事不要人让任何人知道。”
“若茗的亲事?”
“不,我是说我。”林云浦看住她,“我也有不快活的时候,也只能在你跟前如此,我不希望别人知道。”
黄杏娘点头道:“老爷放心,下人我已经叮嘱过了。”
“好。杏娘,还有一事,我想了很久。月娥去后,我一直没有续弦……”
黄杏娘心内咚咚直跳,他要续弦?原来不是娶妾,是要再迎进门一个妻子?
“杏娘,既然若茗要嫁叶家,我不能委屈她,叶水心虽然不计较门阀,但我家本就差他家一截,若茗又是庶出,若作了叶家长媳,只怕下人不服她管。所以,我想将你扶正。”
黄杏娘眼前一花,身子晃了晃。多少年了,她一颗心扑在这个男人身上,喜他所喜,忧他所忧,为他持家,为他生儿育女,他却从来吝于给她一个妻子的名分。直到如今。
直到如今,因为要给女儿名分,他才肯给自己一个名分。
两行泪滚落下来。林云浦看见了,只道是她欢喜,摇摇手道:“哭什么,你也熬了这么多年。过两天我就说给家里人知道,按着迎娶正房的规矩把事情办了吧。”
十 冤家Ⅰ
若茗姊妹两个陪着方卿走了多时,方卿七短八长说了许多闲话,最后才说道:“前天的功课现如今没做完呢,中午没敢回去,在外头胡乱吃了一顿,下午我也不想回去,免得听我爹唠叨。”
若茗、忆茗相视一笑,若茗道:“你再这样胡闹,当心叶伯父上门来找你。”
“又吓我!”方卿冲她做了个鬼脸,“我爹生气归生气,在外面却极少说我不好,我猜他是爱面子,怕人家笑话我。”
忆茗一句话憋在心里老半天了,这时候大着胆子问道:“端卿哥哥在家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啊,左右是生意上的事。我哥这次回来就成了大忙人,天天往外头跑,都没人替我做功课了。”
若茗咯咯一笑:“看来你以后得自己操心了。”
忆茗又追问一句:“端卿哥哥有没有说最近到我家来?”
“他昨天不是来过了吗?不信你问若茗。”方卿奇道。
“是呀,昨天端卿哥哥到书坊来了,商量完事情又吃了晚饭才回去的。”若茗回答。
“对呀,”方卿想起来就有些不满,“我还为这事生气来着。若茗,你们真不仗义,跑出去玩到那会子也不叫上我!早起我听见我哥说了一嘴,你们昨晚上还游湖听曲了?真是的,明知道人家最喜欢这些,偏偏不叫我。”
忆茗心头如有小鹿乱撞,这么说妹妹昨天跟他在一起?他为何不肯到家来,只要去书坊找妹妹?
又听见若茗笑着解释:“不是啦,怎么会专门撇下你?昨天冯梦龙先生也在,是为了款待他临时想起来去的,下回一定叫你,好么?”
方卿拍手道:“就这么定了,下回不许耍赖!”
三人正说着,忽然见绣元笑嘻嘻找过来,道:“小姐,前头门房上说有人找林公子。”
方卿抢着问:“什么林公子?”
忆茗疑惑的看着绣元,没有吭声。
若茗听着没头没脑,便问:“林公子?难道找老爷?”
绣元得意地笑:“嘻嘻,要是找老爷就好办了,不过不是。那人说要找一个十六七岁,瘦瘦小小的林公子,还说是穿黄衣的。小姐,你猜是谁?”
若茗猛一下想到了,难道是那天与自己打赌的白衣少年?当时自己男装,又说了拾翠街林宅,他便误会成林家公子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门房怎么回的?”
“门房当然说没有了,说家里只有老爷。那人不依不饶,就是不肯走,非要见林公子,门房给缠的没办法了,就让小厮到后面问问怎么回事,我一听就晓得是小姐。”
“你这丫头,怎么知道是我?”若茗笑嘻嘻地问方卿,“你说怎么办?去见他还是不见?”
方卿还糊涂着呢,挠着头道:“没听明白,什么林公子,怎们又成了你?”
“你不记得了?前天我不是扮成男人到你家去见冯先生吗?回来碰见一个人,斗了点儿气,末了他留了住址说还要找我,我就也留了,想来他一直把我当成男人,如今打上门来了呢!”
“真的?要不要紧?为什么事情斗气?他是来找茬的吗?要不要我叫几个家人过来?”方卿以为是来“寻仇”的,顿时紧张起来。
“没大事,意气相争罢了,我还是出去把话说开了吧。”若茗抿嘴一笑,“你们要出去吗?”
忆茗摇头:“我不想见外人。”
“我去!”方卿摩拳擦掌,“真好玩!下回你再扮次男人好了,看还能不能遇上这种事!”
若茗笑着带他一起出去,果然见到白衣少年傲然站在门外。若茗上前施了一礼道:“这位兄台,劳你久等了。”
白衣少年等的原是跟自己打赌的男儿,谁想出来一个娇俏女孩,有些迟疑,问道:“你是……”
“我便是你要找的人。”
“你是女子?”白衣少年愣了,半晌才道,“原来你是女子!好,我本来还想再与你一较高下,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我认输。”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你一个女子有这样的修为也算是大不容易了,我是男人,不跟你争。”
若茗见他虽然服输,但是言内言外的意思,总归是说女子应该不如男子,一股好胜之气又被他挑起来,便道:“谁说女子就一定不如你们?难道李清照、薛涛都是浪得虚名吗?再说,难道男子就一定高人一等吗?古往今来那些败家亡国的,哪个不是男子?”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女子中也有出类拔萃的,但未必是阁下;男子中也有不成气候的,但必定不是在下。”
若茗见他态度倨傲,言语无礼,顿时无名火起,冷冷道:“我未必出类拔萃,阁下也未必成的了气候。且看阁下口服心不服的窘态,便知心高气傲,可惜眼高手低。”
“岂有此理!”白衣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我见你是女子,所以才认输服软,你妇道人家如此咄咄逼人,敢问是什么礼数?”
“你七尺男儿如此输不起,敢问又是什么礼数?”
白衣少年一时语塞,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显然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抢白,口头上又斗不过,只好憋了一肚子闷气。
若茗一语出口,虽然快意,又微微觉得太过刻薄,毕竟多年来学的还是温柔敦厚这一套,当着众人的面跟人如此过不去不是她的做派,于是转着眼珠开始寻思回旋余地。
她还没想出来,已经看见白衣少年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道:“罢了,今日真是一败涂地,连斗嘴都棋差一着,晦气。”
若茗还没说话,方卿已经笑起来:“什么晦气,比不过就认输嘛,有什么了不得的。”
白衣少年虽然不甘,到底也是心性聪明,处世机敏的人,眼看人家比自己高明,又觉得堂堂男儿如此小肚鸡肠到底说不过去,于是转念笑道:“是了,是我不对,输便输了,哪有输了还纠缠不休的道理?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说着便向若茗一躬到底。
~~~~~~~~~~~~~~~~~~~~~~~~~~~~~~~~~~
好多对冤家,只是不知道哪几个冤家最终修成正果……
冤家Ⅱ
若茗没想到他忽然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也愣了。以为他如此盛气凌人,必然针锋相对到底,哪知道居然转变如此之快,难道自己骂错了,他并不是气量狭窄的小人,而是心胸豁达的好男儿?
这么一想更加觉得自己过于刻薄,赶紧还礼,红着脸道:“小女无知冒犯,言语孟浪之处,请兄台莫怪。”
白衣少年原本只是迫于情势,不得不认输,见她如此谦和,自己倒惭愧起来,心说,难道我堂堂男儿,居然如此不能容人,看见比自己强的就不甘心吗?亏煞人家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还有这种肚量呢!
这才心悦诚服一抱拳,笑道:“没想到姑娘如此大度,倒是在下戴眼看人,从头到尾都错了,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若茗见他如此真诚,知道先前的不快已经化解,赶紧笑道:“兄台过谦,小女心浮气燥,出口冲撞,多亏兄台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我也就惭愧的很哪!”
白衣少年摇头道:“哪里是你心浮气燥,分明是我嘛!想我一向眼高于顶,以为天底下没几个胜的过我的,谁知头一回出来游历就遇到小姐这样的高才,想来老天也要告诫我不可如此倨傲,让我知道天底下不单男儿,女子也决不是可以小觑的!”
方卿哈哈一笑:“你们两个真逗,刚才吵成那样,如今又对赔不是,这唱的是哪出戏!”
若茗忍不住也笑了,方才的不满烟消云散,因道:“兄台过奖,我这小女子儒家大义学的不好,火气一上来温柔敦厚的道理就扔到爪哇国了。刚才得罪了,望你看在我年轻不懂事的份上,别与我计较。”
“这么说我就更惭愧了,”白衣少年见她一再给自己台阶下,越觉得眼前之人可亲可爱,赶紧道,“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才学、见识、器量,跟你一比我真是白活了多年,没一点儿长进。”
“好啦,你俩别再互相夸奖了,有富余的话夸我一两句好了。”方卿被晾了多时,忍不住再次插嘴。
白衣少年呵呵一笑:“我可不是虚夸,这位小姐的才学、识见,的确非同反响,我从前坐井观天,尽看见自己的好处,真称得上妄自尊大,唉,惭愧,惭愧。”
方卿笑道:“你客套了这么久,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呵呵,失礼了,居然还未通名。在下余天锡,敢问两位高姓大名?”
“小女林若茗。”
“我叫叶方卿。”
“哦,想起来了,林小姐那天是跟叶解元一起的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叶解元名讳是‘端卿’,敢是方卿兄弟的亲眷么?”余天锡立刻想起来了。
“那是我哥,不过我可没他那么大学问,也不会赏什么诗啊画的,你要是找人赌赛,还是若茗和我哥吧,我看热闹就行。”端卿笑嘻嘻的说道。
余天锡见他天真烂漫,一团孩气,只觉十分有趣,便道:“余某果然侥幸,到昆山不过几天就能与几位结识,也明白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看来老一辈常说游遍天下方可自夸于人前,真真是至理名言了。”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嘛,你跟若茗不打不成交,呵呵,连带着我也看了场好热闹。”端卿又抢着回答。
若茗见他脱口而出“冤家”两个字,不觉脸上一红,还好她深知方卿为人,料他是无心乱讲,于是岔开话题道:“余兄此次到昆山,是寻亲还是访友?”
“算是访友吧,有一个朋友近日在昆山,恰好我也想出来走走,就借口找他出来了。也是天幸,又结识了你们几位朋友。”
若茗见他说是访友,不好细问,又道:“那日的梁画师后来去找过你吗?”
“没有,”余天锡脸上流露出遗憾的神色,“我也一直想再见见他,谁知道杳无音讯。怎么,他来找过你吗?”
“也没有,我也等的心焦。”
“你等他?有什么要紧事吗?”
原来余天锡那天走的早,若茗邀请梁云林到林家书坊的话他并未听见,是以不知若茗为何要找他。
若茗将事情大致说了一下,余天锡笑道:“原来林姑娘是做书本生意的,好个风雅的买卖。梁云林如果能来,可谓得其所哉,我先替他高兴。”
“就怕他不来,一连几天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不然我和你再去集市看看,或者他还在附近卖画?”
一句话提醒了若茗,想起昨天便说要去找梁云林,今天刚好是个闲空,于是道:“那样岂不是太麻烦余兄了吗?”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反正我也是闲人,再说我也想见见梁画师,再跟他买张画——上回那张被你抢去了。”
若茗抿嘴一笑:“画还在我家里收着,余兄若是不嫌弃,就送给你吧,全当是我赔罪。”
“果真?早知如此,我那天何必与你针锋相对呢?早些把酒言欢,岂不是早就拿到画了?”余天锡大笑。
若茗将人安排在客房稍坐,自己反身回内宅取画,回来时正碰上忆茗,随口问道:“我要去街上走走,姐姐去吗?”
谁料忆茗竟然回答:“也好。”
这回答在若茗意料之外,不由笑起来:“我以为姐姐还要像往常一样不出去呢!”
忆茗红了脸,小声道:“莫非你不是诚心邀我?那罢了,我不去了。”
若茗赶紧拉着她的手,笑道:“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早想叫你一起了,娘总说你身子弱,要你在家静养,我也不好多说的。难得你今天有兴致,我可顾不得娘唠叨了,说什么也要把你拉出去。”
两个人手挽手来到前面,方卿见了也奇怪:“林姐姐也出门?好啊,就差我哥了!”
“你哥哥不去吗?”忆茗脱口问道,说完才看见边上有个陌生男子,立刻红了脸,低头拈着衣带不敢则声。
“我哥还没过来呢,不过我想他应该也快办完事了,没准儿路上就能碰见。林姐姐,这位是我们新结识的余公子,咱们几个一起出去。”
忆茗低着头福了一福,声若蚊蚋道:“见过余公子。”
余天锡还礼道:“在下余天锡。”
若茗替忆茗回道:“这是我姐姐忆茗。”
余天锡点点头,心说,这个姐姐好生害羞,话还没说几句已经红了脸,跟妹妹比起来,全然是两种人。
~~~~~~~~~~~~~~~~~~~~~~~~~~~~~~~~~~~~~~~~~~
忽然想起红楼里林妹妹听说贾母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那一种感慨,何止是思绪万千……
冤家Ⅲ
几个人在附近集市上随意逛着,说是寻找梁云林,一半也是为了自己散心。这样玩了小半个时辰,仍未见到梁云林的影子,忆茗低声说:“若茗,我有些累了,家去吧。”
观棋听见了,赶紧过来扶住她,若茗心知这个姐姐一向极少出门,身子娇弱,今天能走这么长时间委实是破天荒,于是道:“也好,我跟你一起回去。”
余天锡听见了,道:“我送你们吧。”
一语未了,若茗忽见忆茗眼睛一亮,跟着羞涩笑道:“不用了,再走走吧。”
若茗正不明白为什么,已看见端卿迎面赶来,老远就说:“想不到在街上也能遇见你们。”
方卿奔过去拉住他说:“早想着能不能在这儿遇见你,哈,说曹操曹操到!”
说话间已经走近了,若茗问:“别院那边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先生很满意,呵呵,这下可以安心修书了。”说着话见了忆茗,笑道,“林妹妹也来了?”
忆茗红着脸低声道:“是,偶尔出来走走。”
若茗笑道:“你只看见姐姐,旁边还躲着一个人呢!”
原来余天锡故意躲在一个玩器摊的货架后边,是以端卿并未发现。如今听若茗说出来,这才现身,拱手道:“叶解元,幸会。”
端卿乍一见他,吃了一惊,道:“是你?怎么你们在一起?”
“他们啊,斗嘴斗了半天斗成朋友了,你说好玩不好玩。”方卿笑嘻嘻地解释道。
“瞧你,说了半天连名字都不告诉哥哥。”若茗嗔道,“端卿哥哥,这位是余天锡余公子。”
端卿赶紧行礼,又道:“早有心结识,没想到被若茗抢了先。”
余天锡笑道:“前日在画摊上余某无礼冲撞,解元公可别计较啊。”
端卿见他彬彬有礼,与前些天的傲慢截然不同,又觉奇怪,又觉有趣,不由望了若茗一眼,若茗猜到他的心思,冲他眨了眨眼睛。
这么一闹,原先说回家的事也不再提起,因为是新结识,不免问了问年龄,原来端卿最大,余天锡次之,跟着是忆茗、方卿、若茗,方卿早“余大哥余大哥”的叫了起来。
几个青年男女年纪相仿,正是爱说爱动的时候,一路上讲些昆山的风土人情,又说些彼此仰慕的话,转眼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看看天色不早,端卿道:“余公子,不如到寒舍稍坐,给我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小酌几杯。”
余天锡道:“不打扰了,叶兄家有父母,老人家多半喜欢清净,人多了闹得厉害,反而不好。不如改天兄弟做东,在外面聚一聚吧。”
若茗笑道:“余兄不必担心,叶伯父素来开通,最不怕人烦的,端卿哥哥家里整天高朋满座,全昆山有意思的都在他家出入,若是你通晓音律,或者有几本宋版好书,叶伯父更是要把你当作贵宾呢!“
“只可惜我既不通晓音律,书也不在身边,只有两袖清风,外带一张大嘴,万一给人当成打秋风的撵了出来,那可怎么好!”余天锡大笑。
说笑归说笑,余天锡因为执意不肯到叶家,端卿又着急回去向父亲禀报今天的事情,到底街头话别,各自走开。临走时余天锡殷勤道:“叶公子,林小姐,我就住在运来客栈,房号你们也知道,如果有空闲一定要来聚聚呀!”
“一定,余公子如果有空闲也不妨到寒舍喝杯茶,家父必然欢迎之至。”端卿道。
若茗在旁附和:“去过端卿哥哥家里之后,不妨再到拾翠街会会林公子。”
余天锡大笑:“余某三生有幸与几位结识,他日必定准备酒肴,与各位细说交情!”
几个人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了,这才恋恋不舍回头向家走去。方卿顾着问若茗前几天送给她的白鹦鹉雪影与绿影相处的好不好,落到了后面,端卿和忆茗走在前面,端卿有心攀谈几句,无奈两个人平时极少相处,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正在尴尬,忽然听见忆茗极低的声音问他:“叶公子,最近很忙吗?一直没见你来我家。”
端卿一边奇怪她居然主动说话,一边回答道:“最近生意上有些事,忙了点,不过经常到书坊去。”
“常常见到若茗吗?她怎么也没带你到后面逛逛?”忆茗红着脸又问。
“大概是都比较忙吧,妹妹有什么事吗?”端卿觉得她问得奇怪,忍不住问道。
“没事,没有什么。”忆茗赶紧垂下头。
又走了几步,端卿见她不再说话,以为是自己刚才唐突,于是主动道:“忆茗妹妹近来有空吗?上次说到我家听戏,这阵子一直没时间,我今天回去跟父亲说说,瞅个好时间来接你。”
“有空。”忆茗头垂的更低了,又是欢喜又是羞涩,“若是说好了我自己过去,叶公子跟我爹爹说一声就行了。”
“那怎么可以,肯定是要来接妹妹们的。”端卿笑道,“等我手头的事情稍微缓缓,我就跟父亲说。”
“若茗有空吗?她要是很忙的话,只好再往后推推了。”忆茗心头如有小鹿乱跳,紧张到了极点,生怕他说若茗很忙,最近安排不了。
端卿并没有多想,随口说:“没关系,若茗一向是忙人,要是她脱不开身我就单独接你过去,反正若茗也不怎么在意听戏。”
“当真?”忆茗惊喜地仰起脸,“那就多劳哥哥了,到时候你也在吗?”
端卿从未听她叫“哥哥”,一向是疏远的“叶公子”三字,乍听她这么一叫,有些怪异的感觉,不由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细细双眉下一双眼睛熠熠闪光,十分欢喜的模样。
端卿见她这样,还以为是为了听戏的事,笑说:“我要是有空就来陪你,若是脱不开身,反正方卿也在。”
忆茗神色一黯,轻声道:“那就等你有空再说吧。”
端卿笑道:“我这些天忙来忙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左右方卿在家,别为了我又让你等。”
“我等着哥哥吧。”忆茗小声但是坚决的回答。
端卿正要再劝,方卿赶了上来:“哥,若茗说绿影居然打了雪影!”
~~~~~~~~~~~~~~~~~~~~~~~~~~~~~~~~~~~~~~~~~~~~~~~~~~~
倒霉的一天,烦死了!!!!
冤家Ⅳ
自从方卿把白鹦鹉雪影送给若茗的那天起,她就一直为了书坊的事跑来跑去,加上又与冯梦龙几次会面,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与两只小宠物逗乐。不过下午听见绣元提了一句,说是绿影霸道得很,容不下外客,把雪影啄的掉了一地毛,因此方卿问起时就跟他照实说了。
方卿听了紧张半天,说:“绿影也太霸道了,我去教训教训他。”说完了想起是若茗的鹦鹉,恨道:“偏偏是你的宝贝,打又打不得,你得让我骂它几句。”
若茗咯咯一笑:“不过是玩意儿罢了,你也这么认真。”
“那也不行,我好心让雪影去陪它,他还欺负人家!我去跟我哥说。”方卿说着赶上端卿,道“哥,绿影打了雪影。”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端卿听的直发愣,半天才道:“什么绿影雪影的,听得我糊涂。”
“鹦鹉呀,你忘了?上次给若茗的白鹦鹉呀,被她的绿影打了!”
端卿见他这么着忙,原来是说这些没要紧的,忍不住笑了:“你呀,尽关心这些没要紧的事。”
“怎么没要紧?我要赶紧看看去,绿影这家伙平时看着蔫头蔫脑的,原来这么坏。”方卿郁闷地说。
忆茗本来还有好多话,见方卿赶了过来,不好再说,跟着听见他要去看鹦鹉,心里一喜,便道:“即然这样,今天就到我家里吃晚饭吧。”
若茗过来时正好听见,也道:“对呀,晚上在我家吃吧。”
端卿道:“不然方卿跟你们去吧,我得回去把今天的事跟父亲回禀清楚,免得他老人家挂念。”
“有什么要紧,不过吃个饭的功夫,夜里再跟爹说不是一样嘛。”方卿疑心想去,使劲在旁边撺掇。
忆茗也殷切地望住他,虽然不说话,脸上却尽是恳求的神色,若茗见了只觉得奇怪。
端卿有些为难,一大早起来跟若茗商量了几种版本发行以后,便一直忙着冯梦龙迁居的事,跟着又是余天锡,一天的事都没向叶水心汇报,也不知道老人家什么想法,他既想赶紧回去,又怕扫了大伙的兴致,尤其是若茗的兴致,于是问她:“你说呢?”
“你要是着急就先回去吧,伯父等你回话也好久了。方卿哥哥要看雪影就顺便到我家吃晚饭吧,也免得伯父‘拷问’他的功课。”若茗笑眯眯地说。
端卿这才放下心来,道:“也好,那我就回去了。方儿,你赶紧把功课补上吧,别惹父亲生气。”
方卿吐了吐舌头:“好啦,明天一定做。”
恰在此时,听见忆茗低声说:“那我们送你回去吧。”
这话一说出口,不仅若茗、端卿觉得怪异,就是忆茗自己,也是窘迫万分。她心心念念只要和端卿多相处片刻,哪怕是送他到家的这一刻钟路程也好,可又怕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刻意说“我们”,把其他人也拉上,没想到听上去意图仍是那么明显,除了大大咧咧的方卿,其他人都觉察到了。
若茗心道,姐姐今天怎么了,忽然对端卿这么关注?莫非刚才端卿说了冯梦龙的事她也有兴趣?
端卿却以为忆茗是惦记着听戏的事,赶紧宽解她:“妹妹别着急,听戏的事这一两天我得了闲空必定安排。”
若茗红着脸,又羞又怕。羞的是说话不留神,露了行迹,怕的是若茗心思灵透,会不会被她看出来回家告诉二娘。等听见端卿说听戏,暗自松了一口气,赶紧说:“不急,你记着就行。”说完又有些惆怅,或者他觉察出来更好?
林家在东,叶家在西,端卿到了路口与众人告别后向西边走去,若茗与方卿说着话一路朝东,忆茗见他俩没注意,忍不住频频回头目送,眼看那个温暖的身影一步步,一步步,渐渐走的远了。
忆茗忽然有无尽伤感,尾梢却又拖着几分甜蜜,这样遥送归人的日子,如果能重复到老,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到家时破天荒地发现林云浦居然在黄杏娘房中坐着说话。在若茗的记忆中,这种情形十几年大概也只有数的清的几次,忍不住喜上眉梢,挨着林云浦坐下,娇声道:“爹爹,好容易见你在这里。”
林云浦疼爱地摸着她的头发,笑道:“我不是常常在家吗?告诉爹,今天跟姐姐出去玩什么了?”
“今天结识了一个朋友,你没有听见门房说有人找林公子吗?”若茗叽叽呱呱把余天锡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林云浦一边笑,一边意味深长地对黄杏娘说:“女儿这么大了还喜欢胡闹,得早些嫁出去要公婆管教管教了。”
若茗羞红了脸,又看见方卿也在偷笑,恨得一跺脚,扯了扯林云浦的胡子:“爹爹再当着别人取笑我,我就不依了。”
“方卿又不是外人,呵呵。”林云浦赶紧掰开她的小手把胡子拯救出来,心道,等你嫁过去他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小叔子,哪里算外人?
忆茗坐在一边喝茶,见她们父女俩闹成一团,又是笑,又是自怜。为何妹妹就能跟父亲这么亲昵,自己却做不到?本来就没有娘,从小伶仃,偏偏又不像妹妹那样会讨父亲欢心,这个家对我来说究竟有多少温暖?
正在暗自神伤,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黄杏娘慈爱地问道:“今天出去逛了?挺好,你应该多出去走走,天天闷在家里,心里头就更闷了。”
本来是平常的一句话,然而这个“闷”字恰恰触动了忆茗的心事,眼圈一红,忍不住就要落泪,强自稳住心神,笑答:“多谢二娘记挂。”
说话时抬头看了黄杏娘一眼,忽然发现她眼圈微红,依稀是哭过的模样,忆茗心里一顿,怎么,二娘也会哭吗?
这个发现令她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看来每个人都有烦恼。不止是我。
又听见若茗的笑声,看时见她趴在爹爹肩头,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挡不住的轻愁又一次涌上心头,为何不能像她一样事事顺心呢?
~~~~~~~~~~~~~~~~~~~~~~~~~~~~~~~~~~~~~~~~~~~~~~~~~
终于挂在新书榜上了,可惜收藏没涨,而且,马上就满一个月了,呜呼哀哉……
十一 扶正Ⅰ
若茗正在绣像部与李良柯周旋,忽然前头有人回报说冯梦龙来找,等她急匆匆出来,迎面看见冯梦龙大步流星赶过来,满面喜色大声说:“成了,成了!”
若茗一见到他,就有莫名的欢喜,笑着问道:“什么成了?”
“《占花魁》!你看!”冯梦龙扬着手里几片纸,兴奋地说。
若茗接过来边走边看,卖油郎无意中见到花魁娘子,惊艳,之后省吃俭用在青楼留宿一夜,再次见到梦寐以求的花魁……
冯梦龙发现若茗皱起了眉头。他有些紧张,赶紧问:“不好吗?”
“不是,感觉有些怪。”若茗抱歉地笑笑,“秦重为花魁的美貌神魂颠倒,宁愿将一年辛苦攒下的银子全用来见一次面……总之有些怪怪的。”
“哪里怪?”
“我不知道。说不清楚。”若茗慢慢走着,心里也有些纠结,就是怪,看了不舒服,爱情那么美好的东西,怎么会是这样子?
冯梦龙急急取过稿子,自己又看了一遍,疑惑道:“没什么问题呀。”
若茗一时理不清思绪,索性岔开话题:“这么快就写完了?肯定熬夜了吧?”
“那倒没有。”冯梦龙盯着稿子,漫不经心地回答,“昨天遇见一个朋友,谈谈讲讲灵感来了,不大会儿功夫就写完了。”
“是么?先生在昆山也有朋友?”
“我才来这里,不认识几个人。这个朋友是长洲来的,昨天无意间遇到了,就邀他到别院小酌了几杯,没想到随便聊聊倒把稿子弄出来了。”
“这么说这位朋友也出了不少主意吧?”
“说来也有趣,我本来呢就想照着眉娘的样子写花魁,呵呵,结果我这位朋友听了以后说,眉娘侠气重而风尘气少,这句话倒真是说在了点子上——对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他曾经见过歌妓慧娘?他说应该照着慧娘的样子来写,我们就这样边喝酒边谈论,一壶酒喝完,刚好也琢磨出来了。”
原来不是他的本意。若茗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卖油郎看中的偏偏是花魁娘子的美貌?这样跟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差别?”
冯梦龙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说这个奇怪呀!我觉得这个开头挺合情理的,男女之间的第一印象无非是相貌嘛,不可能见到一个女子先去看她才情如何呀。”
“可是,我觉得秦重不应该跟别的男人一样……”若茗说不出更多,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冯梦龙笑道:“你还年轻,不知道世事。男人不管怎样超脱,看见女子的第一眼,总是先记住她的容貌。”
“你也是吗?”这句话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也是凡夫俗子,呵呵。”冯梦龙随口回答,“对了,我这位朋友还要在昆山逗留一阵子,或者哪天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后面他说什么,若茗已经听不进去了。就这么垂头走着,直到李良柯贸然一声“二小姐”,让她混乱的思绪暂时逃离了真空。
“什么事?”她茫然问道。
“您看看这几幅图样可用吗?”
若茗恍恍惚惚看了一遍,脑子里乱乱的,想不出什么,冯梦龙凑过来,一幅幅点评了,最后说:“很好,与我的故事恰恰相配。”
“那就好。”若茗闷闷答道。
送走了冯梦龙,若茗无情无绪地坐着,不知愁闷从何而来,又是为何久久挥散不去。年轻的她并未发现,这些天来的欢喜、疑虑、忧愁,都紧紧围绕着同一个人。
在书坊忙了一天回去,发现家里人都聚在厅里,按次序坐了,林云浦坐在正中,慢条斯理喝茶,见她进来,道:“好,人都齐了,我有件事要宣布。”
若茗刚坐下,就听见林云浦道:“咱们家这些人里,二娘进门最早,这些年一直是她在操持家务,忆茗、若茗也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可谓为林家操劳半生,她的辛苦,你们想必也都看在眼里。”
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了看众人神色,朗声道:“大娘走的早,正房的位置一直空着,我这把年纪,也不打算再闹什么嫁娶,麻烦。二娘岁数大,管家有经验,为人宽厚仁爱,这个家交给她我放心。所以,从今天起,二娘就是林家的夫人,过两天捡个好日子补个礼数,就算正式了结这事了。”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一惊,只不过这个“惊”字,内容却各不相同。对于若茗来说,是又惊又喜;忆茗惊喜之余又有几分伤感;闵柔一向与黄杏娘交好,自然真心高兴;刘桃儿虽然吃惊,但一想论资历也该是人家,纵然不甘心,也只能罢了;唯有乔莺儿,一张粉面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又惊又气又忿,满脑子只有一句:凭什么是这个老女人!
黄杏娘自打林云浦张口,就一直垂头坐着,低眉顺眼,不露一丝表情。一直到林云浦转头对她说:“二娘,你看可好?”
她这才低声回了句:“都听老爷的。”
话音才落,就听见闵柔道:“恭喜姐姐。”
跟着刘桃儿也笑说:“这位子早该姐姐坐了,亏煞姐姐替咱家操了这么多心。”
唯有乔莺儿不曾开口,林云浦恼她不顾脸面,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憋了半天气,这才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说:“恭喜。”说完把头扭到一边,再也不肯吭声。
黄杏娘一一道谢,谦和回答:“我无才无德,今后还要仰仗各位妹妹多费心。”
林云浦淡淡一笑:“我说你行,你就行,别太谦让,以后你是夫人,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
黄杏娘心里一凛,赶紧回答:“是,老爷。”
乔莺儿本来心里就不爽快,听见林云浦的话更加堵得难受,忍不住鼻孔里出气,冷冷哼了一声。
若在平时,林云浦大约也就算了,只是今天这事本来就重大,况且她刚才的样子着实也惹恼了林云浦,因此也哼一声,冷冷道:“老五,你有什么话说?要说就赶紧说!”
乔莺儿年轻受宠,多半有些不知高低,兀自犟嘴:“有什么说的?你们都定了,我说话谁肯听!”
“放肆!”林云浦一拍桌子,怒道,“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
收藏、推荐,强烈呼唤……
扶正Ⅱ
林云浦这一拍桌子,不仅乔莺儿,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忆茗、若茗赶紧站起来,垂首侍立,不敢吭声,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黄杏娘刚要劝解,已经听见乔莺儿带着哭腔说:“谁无法无天了?我说什么了?你犯得着跟我这么凶吗?”
林云浦更加生气了。自从那天在街头偶遇那个女子,往事一幕幕重上心头,多少久不曾提起的愁绪、恨意重又绕住他,让他再次陷入懊恼、自责的深渊。偏偏又不能说给任何人。
这几天他心情不快,一直独宿,生意上的事情也无心打理,好在有若茗分担,倒也能偷些清闲,也就是冲着若茗,他才强打精神召集家人宣布黄杏娘扶正的事,没想到没眼色的乔莺儿居然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别扭。
如今他再也控制不住压抑了多日的情绪,“哐当”一声踢翻了桌子,厉声喝道:“***,你给我闭嘴!别在我跟前找打!”
这一声暴喝如同晴天霹雳,忆茗本来就柔弱胆小,吓得心里怦怦乱跳,手也颤了,若茗见势头不对,赶紧扶住她,半拉半搀拖到屋外,隔着窗户偷偷往里头瞧着。
黄杏娘心惊肉跳,不知道林云浦为什么发这么大火,然而又不能不管,只得大着胆子上前对乔莺儿说:“妹妹,你赶紧给老爷认个错。”
乔莺儿的眼泪早从脸上流到了脖子里,当着众人的面,她几时受过这种训斥?又是委屈又是不服又是莫名其妙,听见黄杏娘来劝,火气全撒在她头上,尖着嗓子叫道:“这下你高兴了吧?从今以后你最大!谁都得听你的!”
黄杏娘有点懵,这是怎么说?幸亏她一向隐忍惯了,仍然温温柔柔劝她:“妹妹先消消气,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你别管她!都不知道你怎么当的家,这些人一个二个让你管成什么样了!简直无法无天!你瞧她还有点温柔贤淑的模样吗?”林云浦见乔莺儿还敢还口,越发大怒。
“老爷,你消消气……”黄杏娘苦苦相劝。
她话还没说完,乔莺儿已经忿忿接口:“我怎么了?又怎么不温柔贤淑了?非得要我忍气吞声,随便你们怎么折腾都认了你才满意是不是?”
林云浦自打发迹以后什么时候见过人拗着他?勃然大怒,站起来紧走两步,扬起大手就要往她脸上搧去,闵柔两个早惊呆了,黄杏娘见已经来不及拦,只好一咬牙一闭眼,合身挡在乔莺儿身前,“啪”一声脆响,五个清清楚楚的指头印落在了她白皙的脸上。
“娘!”若茗惊呼着抢了进来。
“你……”林云浦暴怒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老爷……”乔莺儿吓的紧闭起来的眼睛战战兢兢睁开一条缝。
“老爷,别生气了。”黄杏娘又羞又疼,眼泪在眼眶里团团打转,还得强忍着继续劝解,“乔妹妹年轻气盛,偶尔言语触犯了,您看在她多年服侍的份上,别跟她较真儿,再者生大气,对您的身子骨儿也不好。”
“娘,疼吗?”若茗心疼的掉下了眼泪,一双小手捂在黄杏娘脸上,又不能当着长辈的面跟林云浦吵嚷,哽咽着说,“你别操这么多心了,这么多年受的委屈有几个人心疼?”
一句话说到了黄杏娘心坎上,眼泪啪地夺眶而出。
闵柔看见了,没来由一阵心酸,她是正头夫人尚且要受这种气,自己不知能落到什么下场?
刘桃儿嫁过来几年从没见过这阵仗,也有些慌神,大气儿不敢出一声,抱着茶盏踌躇不语。
林云浦一巴掌拍下去,气儿消了大半,又见打到了黄杏娘,心里也有些愧疚,又见若茗说的凄楚,不禁有几分伤感,长叹一声道:“你这是何苦……唉,算了,由着你们闹吧。”
乔莺儿本来在掉眼泪,给这一巴掌吓的忘了哭,又见是黄杏娘挨了打,心里隐隐有几分解气,不觉把满腔的委屈、别扭都抛到了一边,素日的伶俐劲儿又回想起来了,抽答着说:“老爷你消消气,我以后再不敢顶撞你了。”
林云浦此时只觉得万事皆休,懒懒踱回去坐下,懒懒开口道:“乱七八糟,真是乱七八糟……杏娘,我不该误打了你,你回去歇着吧。今天就说到这儿,补办仪式的事,你看哪天合适就哪天办了吧。”
黄杏娘心中的酸楚又加深几分。这个正头夫人的礼,原来还得自己想着操办。原来,原来一切不过如此。
若茗扶着黄杏娘回到了厢房。闵柔和忆茗一直送到房内,见她娘儿俩紧紧靠着坐在一起,一脸黯然,都觉得不方便打扰她们,不多会儿便都走了。
若茗遣走了丫头,屋里静悄悄的只剩下母女两个,若茗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下来了:“娘,还疼吗?”
“不疼。”黄杏娘木然地摇头。
“娘,你太委屈了……”若茗一句话没说完,嗓子又哽住了。是呀,今天是娘的好日子,不多会儿前她还在为娘有了名分欢喜,谁知道片刻功夫就成了闹剧,新夫人挨了打,五姨太出风头,父亲还是那么无情,连句和软的话都没有。
黄杏娘木了半天,忽然笑了:“我这是何苦?你爹爹他,到底能有几分在乎我……”
“娘……”
“自打我嫁过来,一心一意跟着他,服侍他,做妾做小我都认了,可是,茗儿,你不知道,你爹他心里根本没有我……”
“娘,不是这样的。”若茗又是着急又是心酸,虽然她明知道林云浦对娘并不见得多好,却又生怕娘更加消沉,仍然劝慰道,“爹爹说了将你扶正,他最看重的就是娘。”
“别哄我,我最清楚了。”黄杏娘惨然一笑,“你爹是为了你,他怕委屈了你,这才施舍给我一个名分。若茗,你爹他,心里根本没有我……”
一语未了,早听见林云浦在帘外咳嗽一声,低声道:“杏娘,你还好吧?”
扶正Ⅲ
若茗听见父亲的声音,虽然有气,还是站起来迎接,只见林云浦背抄着手,一脸郁郁寡欢的神色,慢慢踱了进来。
黄杏娘默默坐着,并不像平时一样忙东忙西地迎接他。林云浦觉得没意思,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坐下来道:“茗儿,你先出去,我跟你娘说说话。”
若茗担心地看了黄杏娘一眼,低声道:“爹,娘今天受委屈了……”
“我知道。”林云浦打断她,“你先出去。”
若茗不敢再拗着他,只得慢慢走出去,到门口时不放心地回头,林云浦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若茗只得揣着一肚子犹疑出了门。
林云浦见左右无人,这才柔声说:“还在难受?”
黄杏娘低垂眼帘,轻声道:“我不敢。”
林云浦被这不冷不热的回答刺了一下,讪讪地喝一口茶,又道:“我是失了手,你也知道我不是打你的。”
“我知道。我不敢怨你。”
林云浦觉得无趣,只好又喝了一口茶,道:“老五那人狂惯了,其实你犯不着替她受过,现在还疼吗?”
“不疼,多谢老爷关心。”黄杏娘依旧面无表情。
林云浦这次过来,本来是想劝慰她一番,大事化小,以后依旧和气过日子。在他想来,黄杏娘必然受宠若惊,连声谢罪,哪里想到会碰见这种冷淡态度?本来有五分愧疚,慢慢却变成淡淡怒意,沉声道:“我已经说了是失手,你也该适可而止了。”
黄杏娘依旧淡淡的:“我知道了。”
“啪”一声,林云浦再次一巴掌拍到桌上,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放下架子来俯就你,你倒拿糖作醋起来了?”
“我不敢。”
“你!”林云浦气的手都抖了,“好,好,好!连你也跟我闹不痛快,成心让我过不下去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还真不稀罕你闹,大不了以后不进你这屋!”
心里的痛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黄杏娘哽咽着说:“老爷仔细想想,您这一年里头统共踏进这屋里几次?”
一句话说的林云浦哑口无言。他想起来,自从刘桃儿两个陆续进门以后,黄杏娘这西厢房,一年中能来够二十回,就是稀罕事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了话。相对而坐,相对无语。
片刻后,林云浦低声道:“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黄杏娘的眼泪掉的更快了,不多会儿就打湿了淡青色的衣袖。
林云浦把椅子拉近了一些,好看清楚眼前的人。眼角已经有不少浅浅的纹路了,额头上也是,想当年桃花树下惊艳一瞥的时候,她正是如桃花一般娇艳的年纪——她那时的神情,像极了她。
只是,岁月,或者还有忧闷,已将红颜变成了黄发,许多细致入微的情感,永远消失在了多年前的春日。
或许,对她曾经有几分真心喜爱,只是琐事太多,诱惑太多,柴米油盐消磨下来,再深厚的情感也变成浅淡。更何况,他所有的喜爱无非因为她与她相似的神情——如今,连这点也不复存在。
林云浦忽然觉得愧疚,不是因为打了她,不是因为当着众人的面让她没脸,而是作为丈夫的内疚,他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并未好好待她。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杏娘,别伤心了,是我不好,我过去对你太差了。”
黄杏娘听见这句,无声的哭泣顿时变成抽噎,断断续续说:“不怪你,不怪……你,是我……不懂事。”
“别说了。”林云浦拦住她,“今后我留心,多替你想想。”
“别,老爷,你是做大事的,不用跟我一般见识。”
这大约要算是十几年来夫妻俩最亲密的一次谈话。黄杏娘伤心过后,反倒生出无限欢喜:如果一时的伤心能换来此刻的幸福,他就是多打几巴掌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两人情绪渐渐平复,黄杏娘起身给林云浦打了热毛巾把子,擦了脸,又重新换了茶,林云浦呷了一口,觉得味道与以往不同,便问:“茶里头加了什么?”
“老爷一到热天背上不是老长红斑吗?大夫说是因为湿热毒气闷在五脏里头出不来,你又不爱吃凉药,我就弄了莲子、百合这些温凉的东西,煎了汤给你泡茶,我想着药补不如食补,长久喝下去,应该会好些吧。”
林云浦点点头,道:“有劳你了。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就行了,你别累着了。”
“不累。”黄杏娘微笑着回答,“只要你好,怎么都行。”
林云浦有点感动,这些妻妾里头,要算杨月娥和她对自己最好,这些年,真是对她太不上心了。
正想着,又听见她说:“老爷以后别太急躁了,身子重要,心平气和的才能把身体调养好。再者老爷一生气,家里就乱了套,像今天的事,两个女儿都吓的够呛。”
一句话提醒了林云浦,便说:“我刚才也正想说,以后你扶了正,凡事不能像现在这样忍让,得做出个夫人的样子,不然她们几个越来越跳脱,你这个家就更难管了。”
黄杏娘有些为难,低声道:“可是,都是这么多年的姐妹,怎么好拉下脸子来……我忍让一步也就罢了,都不是小孩子了,凡事都有分寸。”
林云浦叹道:“你呀,就是心软。你越忍让,她们越肆无忌惮,我都替你担心。”
“应该不会吧,这么些年都过来了,她们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林云浦摇头道:“你还是过于心软。罢了,家里的事千头万绪,我也操不过来这份心,你看着办吧,别太委屈自己就行。”
“不委屈,老爷不用担心。”黄杏娘赶紧回答。
这样说着话,不觉已经入夜,黄杏娘正在忐忑,不知他今晚到哪屋去歇,忽然听见他说:“杏娘,叫丫头打热水洗漱吧。”
黄杏娘这才知道他今晚是要留宿,又惊又喜,赶紧收拾了床褥,端正了香炉,房中高烧红烛,黄杏娘对镜卸妆,漆黑长发一窝丝般拖在腰间,林云浦亲自拿起梳篦替她梳头,铜镜光可鉴人,映出两张不再年轻,却依然有幸福洋溢的脸庞。
~~~~~~~~~~~~~~~~~~~~~~~~~~
夜里有事,提前更新,强烈呼唤收藏……
十二 论辩Ⅰ
林若茗近几天心情不坏。《喻世明言》的雕版部分进行顺利,巾箱本的版子也确定了尺寸,开始动工,全书的绣像完成了差不多三分之一,虽然饾饤套色版还没有眉目,但是以林家书坊的实力,若要动手,也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
当然,诸多喜事中最让她高兴的还是黄杏娘扶正。
因为是妾变妻,不宜大肆铺排的,况且林云浦父母双亡,又无亲眷,黄杏娘也是一身伶仃,故而那日并没有大肆操办,请了杨月娥的远房哥哥主持,亲眷里头唯有刘桃儿的兄弟们来吃了酒,余下便都是自家人。
吉时到时,黄杏娘穿着杨月娥留下的喜服,戴着赤金冠子,由两个喜娘搀着,喜忧参半走出来。彼时林云浦也穿着大红吉服,两人对面而望,十几年相濡以沫的光阴就在眼光交错时一闪而过,一时都是感慨万千。
林云浦不计较礼数,原想着这么办完就算了,但是叶水心切切嘱咐过不能太过草率,一定要告祭祖先,因此林云浦请人做了祭文,杨家的舅老爷引着新人拜完先祖,跟着一板一眼念起了祭文,若茗一边听着,不由得眼睛就湿了。
宴席摆了将近十桌,舅老爷与新夫妇一桌,自家人一桌,刘桃儿娘家人一桌——这几桌是在正厅里,余下都在花厅,密密匝匝坐着家里使唤的人。因为每人都分到了一份喜钱,因此个个欢天喜地,都在夸说老爷、夫人体恤下情。
这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仪式结束,生活照旧,黄杏娘还是整天忙来忙去,林云浦又开始到乔莺儿那里留宿,几个姨娘对黄杏娘也并不见得多几分尊敬,只是若茗看得出,母亲心情极好。
她不知道那天她走后父母两个单独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黄杏娘早从心底原谅了丈夫多年来的冷遇,更不知道端卿的母亲黄夫人在得知此事后只说了一句:“这样最好,不然庶出的女儿怎么能嫁入叶家?”
饶是她千伶百俐,彼时却并不知道,一个简单的嫡庶之别曾经误了多少女子的终身。若不是林云浦一直钟爱,为她做好了一切打算,叶家的大门,她这辈子也休想坐着轿子进去。
这天若茗检查了巾箱本的雕版,又将新出的几幅绣像带着,信步到叶家别院探望冯梦龙。
未进门就听见有人说笑,听声音又不是端卿,走进去一看,大吃一惊,居然是余天锡。
余天锡见到她也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大笑着说:“冯兄,你说的精干女子原来是她!”
若茗没来得及想他为何在此,先对“精干女子”这句话琢磨起来。冯梦龙觉得自己精干,似乎不是坏事,可是这个评价,听起来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色彩,难道他对自己的印象仅止于此吗?
冯梦龙笑道:“你的话里似乎有话呀,难道你们认识?”
“我们最近刚刚认识,林若茗林小姐,对吧?”
“奇也怪哉,怎么你刚到昆山就认识她了呢?莫非你也有书稿交给她做?”
“书稿我倒没有,小弟不才,前些天刚刚输给了林小姐。”余天锡连说带笑,把之前打赌的事和之后登门“挑衅”的事都告诉了冯梦龙,冯梦龙抚掌大笑:“妙哉,妙哉!原来你栽在了她手里!”
若茗看出余天锡与冯梦龙极为相熟,因道:“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你们是老朋友。”
余天锡点头道:“不仅认识,还是好友。你说有多巧,刚才冯兄正在说他东家的女儿如何精明能干,我正在说最近碰见了一个才情极好的女子,你就进来了,更想不到我俩说的居然都是你!”
“还有更有趣的呢,林小姐,前些天我跟你说的帮我构思《占花魁》的好友,就是这位天锡兄弟。”冯梦龙笑道。
“是他?”若茗一惊,跟着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为何把秦重写成一个追逐美色的浮华子弟?”
余天锡一愣,跟着又是大笑:“冯兄,这是怎么说,我还以为接下来要叙叙旧,攀扯攀扯关系呢,居然上来就质问起我来了!”
若茗急急又追问一句:“秦重既然对花魁娘子情深意重,不离不弃,自然是一个仁厚君子,市井中的侠士,为何你要让他因为贪恋美色才去接近花魁?”
余天锡不以为然地笑了:“林姑娘,你认为男女之情发端于何时?”
“自然是相知相悦,进而相怜相惜,最后水到渠成。”
“不错。但是,秦重与花魁,一个是卖油的小贩,一个是青楼娇养的行首,敢问林小姐,他们怎么相知,如何相悦,又如何相怜相惜?”
“这……”若茗一时语塞,沉吟许久才说,“我正在想,总有好办法。”
“有什么好办法?”余天锡笑道,“不说别的,就以眼前的事情为例,林姑娘如果不是帮着父亲打点生意,如何会认识亲眷以外的男子——啊,我这比喻有些不恰当了,对不起,是我失口。”
冯梦龙顿时明白他是觉得拿若茗和青楼女子相比较极不妥当,连忙替他开脱道:“林小姐莫生气,天锡一向口快,一时不曾检点。”
“无妨,我知道余公子的意思。”若茗蹙眉道,“只是你说的不对。我虽然不大可能结识陌生男子,但是花魁的身份……嗯,我想结识男子还是比较容易的。”
余天锡见她尴尬的模样,知道她是说青楼女子迎来送往,认识的都是陌生人,心说,纵然你见多识广,到底是深闺女子,青楼这些勾当顶多只是风闻,内里却并不清楚。于是耐心解释道:“花魁虽然沦落风尘,但以她的才色、名气,秦重这样的小商人想见她一面,只怕比登天还难。”
“此话当真?”若茗疑道。
“千真万确。想当初我求见慧娘之时,拿了名刺,报了家世不说,还整整花费了纹银二十两,这还仅是茶资。你说秦重这样的贩夫走卒如何能进的了这种高门深院,如何能了解花魁是何等样人呢?”
“你去过青楼……”若茗话一出口,顿觉两颊滚烫,该死,这种丑事怎么好问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呢!
~~~~~~~~~~~~~~~~~~~~~~~~~~~~~~~~~~~~~~
汗,家里电话没压住,死活连不了网,折腾n久才发现其中奥秘……
论辩Ⅱ
余天锡看见她羞涩的模样,又觉好笑,又觉有趣,便道:“又不是什么大事,男人有几个没去过青楼的!更何况我去青楼,是专为了听慧娘唱一曲《霓裳破》,没什么说不得的。”
冯梦龙也笑道:“林姑娘千万别因此看轻了他。他也算是一个不拘一格的奇人,绝不是追欢逐笑之辈。”
若茗更加害羞,赶紧转移话题:“你说寻常商人见不着花魁,好,这点我信你,但是难道因此秦重便要成为一个贪图容貌的小人吗?”
“非也,”冯梦龙忍不住插嘴,“秦重不仅不贪图容貌,相反还轻财重义。”
“冯兄,我看林姑娘耿耿于怀的始终是秦重爱慕花魁的原因。”余天锡笑道。
“对,我正是在此处不敢苟同。”若茗道。
“林姑娘不妨想想,秦重既然连接近花魁都不可能,他要通过什么方法爱上花魁呢?”余天锡正色道。
“这……爱她心地纯净,温柔贤淑?”
余天锡笑着摇摇头:“既然连见都见不到,如何知道她心地纯净,温柔娴淑呢?更何况我听冯兄说过,你曾经批驳过秦重爱慕花魁才艺的说法,这点我极为赞同,对于一个小商贩来说,琴棋书画这些技艺,恐怕远不如持家理财重要。”
若茗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余天锡见她认同,又道:“他没法接近她,也不知道她的才艺和性情,还有什么能让他们联系在一起呢?唯有慕色一途。秦重是男子,男子见了美貌女子不会不动心,我觉得唯有如此才说的通,秦重爱上了花魁的美貌,千方百计接近她,接近以后了解了她的品性,进而怜惜、容让,最终赢得花魁芳心。”
“可是,可是……”若茗喃喃半天,一句话却始终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是,爱情可以是这么粗俗的开头吗?
冯梦龙见她已有认可的表情,赞道:“天锡说的不错,我看林小姐差不多被你说服了。”
余天锡淡淡一笑:“我看未必,林小姐一脸踌躇,恐怕还有许多不赞成的地方。让我来猜猜为什么——是了,刚才你口口声声说秦重不该爱色,我想小姐是觉得因此相爱太过世俗了吧?”
“对!”若茗来不及思索,脱口而出。
余天锡与冯梦龙相视一笑,余天锡道:“许多事,大约事实总不如想象来的美好吧。爱色虽然是男子的劣性,不过也确实促成了许多好姻缘。比如慧娘,如今就从良嫁了一个商人,那商人为了她誓不再娶,虽然他最初的确是爱上了慧娘的美色,但如今对她那么好,我想许多事情也就不必深究原因了。”
冯梦龙也道:“世事总不能全如人意。比如慧娘,如果一直计较那人是不是只爱她的容貌,恐怕也不会极早脱出风尘,更不会发现慕色最后竟能变成真情。所以戏文里说,一床锦被遮羞丑,不管当初如何,有一个好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若茗哑口无言。他们说的,好像是有道理,然而,果然都是这么赤裸裸,没有一丝美感吗?
冯梦龙此时兴致已过,见到若茗放在一边的绣像,津津有味翻看起来了,随口道:“《醒世恒言》差不多也完稿了,我再润色修改一番就可以给你了。”
余天锡却仍然留心若茗的神色,见她只是闷闷地低着头思量,笑道:“还是想不通吗?”
“不是。”若茗微微蹙眉,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愁闷,“只是,都说开了,让人没了想象。”
余天锡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想象?想象什么?”
若在平时,若茗必定不会再说下去,毕竟跟余天锡相识不久,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况且,一个女儿家跟他怎么好推心置腹?只是此时惆怅莫名,未加斟酌便说了开来:
“关于男女之情,我虽然所知甚少,但据平日里听来看来,更有冯先生集子里写过的那些,多是单纯美好,才子佳人。如今《占花魁》这篇,虽然因为男女主角身份不同,可是,难道因此便要成为一段俗不可耐的故事吗?我想不通。”
余天锡听后沉吟半晌,谨慎答道:“男女之情,我却也从未涉足。但据临川汤显祖先生说来,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想这才是一个‘情’字最关紧的所在。《牡丹亭》你看过了吗?”
若茗摇头。
“原来你没看过。”余天锡若有所思,“闲时不妨看看,极好的词藻。不要说秦重与花魁,便是杜丽娘、柳梦梅这种饱读诗书的才子佳人也都是因为慕色而生情,渐渐一往情深,忠贞不渝。可见‘色’字虽然粗鄙,与‘情’却密不可分,大体总是美色先打动了人的心肠,之后才留意才情,成其好事。”
“果真如此?”若茗半信半疑。
“果真如此。难道我还骗你不成?”余天锡呵呵一笑,“其实以我看来,倒是合情合理的,比如我拜访慧娘,就是因为朋友都说她色艺双全,不仅弹的一手好琴,而且容光绝世,闭月羞花。如果她琴技天下无双,偏偏相貌丑陋的话,我纵然仰慕,应当也不至于非要求见吧。我以己度人,私下里觉得多数人还是逃不过美色一关。”
若茗有些脸红。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说话口无遮拦,不多会儿功夫见慧娘的事已经说了几遍了,难道去青楼很值得夸耀吗?
余天锡见她不回答,只当她已经被说服了,有些得意,又道:“譬如看见一朵牡丹,自然先看它是否花形漂亮,香气馥郁,哪里会关心它生长了几年,又是谁人种的呢?”
若茗忍不住反驳道:“此话也不全对。照你的意思,人人都只贪图美色的话,无盐岂不是要一辈子埋没在乡下,又怎么能做了齐国的王后呢?”
“这个……”余天锡被问住了,认真想了一会才说,“不管怎的,若想引人注意,容貌当然是头一个关卡。”
“我记得司马相如与卓文君那一段公案,文君是听了一曲《凤求凰》以后被司马相如打动的,并非见了他的相貌啊!”
“这个……”余天锡苦笑,“你好像总是有话来驳倒我。”
~~~~~~~~~~~~~~~~~~~~~~~~~~~~~~~~~~~~~~~~~~~~~~~~~~~~~~~~~
今天真是很冷啊,不论是天气还是人气,才长了一个收藏……
论辩Ⅲ
余天锡话一出口,若茗顿时红了脸。想想确实如此,自相识以来,好像一直在为了某件事争辩,虽然每次都是无心,可是一总说起来,更像是有心跟他过不去似的,真是冤枉煞了。
想到这里若茗赶紧说:“余公子切莫多心,我只是一时没有想通,不觉罗嗦了几句,并不是有心跟你为难。”
余天锡笑了笑:“我知道。换了前几天与你不相识的时候,或者会误解你是针对我,如今既然是朋友,说什么都无妨。”
只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若茗听着总有几分嗔怪的感觉,心里更是不安,继续解释道:“我没怎么出过家门,也没正经读过书,许多事一知半解,只是胆大敢说,说的错对倒统统顾不得了。如今在余兄面前班门弄斧,好笑的很,余兄多包涵吧。”
余天锡摇摇头:“你还当我是前几天与你争论的面红耳赤,死不服输的那个人吗?那你真是看错我啦。我并非怪你与我针锋相对,只是我的初衷是强调,大多数情况下男女相悦的起因是因为慕色,而非慕才。”
若茗本来怕他心存芥蒂,这才忙着解释,如今见他仍然认认真真、就事论事,方才放下心来,莞尔一笑道:“如此是我多心了,余兄莫怪我。”
余天锡道:“你要再忙着道歉,倒真是生分了。不过我还是坚持刚才的意见,男女相悦,最多的是起因于慕色。”
“可我始终认为,必定有另一种原因,容貌并不是最重要的。”
余天锡大笑:“你真是固执。”
“你难道不是吗?”若茗也笑。
“好啦,看来我说服不了你,我保留意见好了,《占花魁》怎么写,还是由冯大才子拿主意吧。”
“若是冯大才子决定用你的说法,那我就只能腹诽了。”
两人说完后相对而笑,余天锡招呼冯梦龙道:“冯兄,你说你要用那个说法?”
冯梦龙一直在翻看绣像,脑子里想的尽是刻书的事,刚才两人论证了那么一大篇,他居然只字未闻,如今听见余天锡问他,茫然道:“什么说法?”
“《占花魁》呀,究竟要秦重做一个俗人,看上了花魁娘子的美貌,还是要他做一个雅人,不爱美貌爱人才?”余天锡笑嘻嘻的。
“我也没说秦重是个雅人呀,只是觉得他只为了相貌有些别扭。”若茗赶紧补充一句。
她论争了多时,先前的惆怅、失落大半已经遗忘,一门心思放在故事上,倒把自己的烦恼撇去了。
冯梦龙反应过来,呵呵一笑:“我觉得天锡的主意有道理。”
“看来我是孤掌难鸣了。”若茗边笑边说,“改天得了闲空,我自己也琢磨出一篇来,再要你们评一评。”
“这可让人为难了。”余天锡故意皱着眉头,作出苦闷的样子,“三言的名字都拟好了,你又多出来一言,让我想想给你这部大作取个什么名字比较好——有了,《林氏妙言》!”
冯梦龙抚掌大笑:“妙极,这样我倒要担心了,如果跟我的书串成一气还好,万一林姑娘一时兴起跟我打擂台,我岂不是要成滞销货,不妙,大大的不妙——哎呀,不对,我的书也是给你家做,想来你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若茗被他们逗的直笑,先前的不快烟消云散,因道:“别取笑我了,若我能有冯先生的生花妙笔,那我就天天烧香拜佛,大念阿弥陀佛了。”
“过谦了,我觉得你不妨试着写写,以你的聪颖,定然出手不凡。”冯梦龙认真地说。
若茗经他一夸,心里甜丝丝的,羞涩道:“先生过奖,我哪里有那能耐呢。”
说笑了一会儿,冯梦龙正色道:“刊刻的事现在怎么样了?要多久能见到书?”
若茗一五一十将几种版本的想法说了一遍,又道:“若是普通本子的,再有一个月就能完成雕版,巾箱本的再有两个月。只是全图精制本还要再慢些,书坊近来活多,套色那边忙不过来,而且现在缺少画师。”
“怎么,梁云林还没找到吗?”余天锡问道。
“杳无音讯。”若茗有些忧虑地摇摇头,“小半个月了,也不知道梁师傅出了什么事,一丁点消息也没有。”
“要不明天一起去找找他?”余天锡跃跃欲试,“左右你我都想见他,不如早些行动。”
“可是根本不知道他家住何处。”
“昆山统共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也找到了。”余天锡自信地笑道,“明天找不到后天再找,总会有人知道他的底细,除非他凭空消失了。”
“也只能这样了。”若茗想到套色部诸多事务,又想起李良柯的小算盘,也觉得必须尽早找到梁云林接手。那天他似乎是朝出城方向去的,应该就在附近城郊居住。
正说着忽然听见端卿的声音:“若茗,是你在嘛?”跟着就见端卿跨进门来,一愣神,“余公子?怎么,你也在?”
余天锡哈哈大笑:“叶兄没想到我如此神通广大吧?连你家的别院我都不请自来。”
若茗笑着将事情原委说了一编,端卿道:“果然是缘分前定,再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你,今天这顿饭必然是少不了了。”
几个人约了晚上一起到烟霞楼,正在随意谈论,忽见余天锡的书童进来,奉上一张请贴道:“少爷,有人到客栈送请帖请你。”
余天锡接过来边看边念:“丁丑日晚谨于凤来阁略备薄酒,为贺公子来昆并赏玩月华,盼迎大驾。丁仲元。”
“丁仲元?不是知县大人吗?原来你认识他?”若茗奇道。
冯梦龙在旁道:“丁丑日,那就是今天晚上?看来这顿饭又吃不到一处了。”
端卿没有说话,心里却在疑惑,这余天锡出身大家看来是没错了,只是怎么连知县也这么恭恭敬敬请他?他到底什么来头?
倒是余天锡自己,满不在乎笑道:“我来了几天他才想起来请我,消息够慢的。也罢,今天聚不成了,下次吧,总有机会。”
他边说边往外走:“我回去准备一下,先告辞了。对了,冯兄,嫂夫人托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前两次都忘了,回头我派人给你送来。”
若茗耳边“嗡”的一声响,顿时如遭雷击。
端卿看看她,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止住。
十三 燕集Ⅰ
若茗到家时,黄杏娘递过来一张帖子,道:“好生奇怪,居然有人下帖子给你,我就先看了,是请今晚到凤来阁吃酒的。你几时结交了这些朋友?”
若茗恍恍忽忽接过来一看,淡红帖子上只有一句话“置酒凤来阁,恭候大驾。柳眉妩。”
“原来是她。来人说了是今晚吗?”
“来了一个丫头,明说是今晚,要务必交到你手上。这个柳眉妩是什么人?”黄杏娘不无担心的问。
“新结识的一个朋友。”
“听名字是女人,什么来历?怎么会在酒楼里摆酒请你?”
若茗头一次对母亲的追问感到厌倦,或许真的是累了。强打精神回答:“是女人。最近才认识,也不太清楚来历。人很好。”
黄杏娘蹙眉道:“我总有些不放心,年轻女儿家不好老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况且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历。不然找个理由回绝了?”
若茗此时无情无绪,于是答道:“那就罢了,都听娘的。”
待出了厢房,漫无目的在园中走着,忽然悲从中来,心内酸楚,眼中却并没有泪,只是茫然看视熟悉的景致,茫然走着,脑中一片空白。
后来听见忆茗叫她,呆呆回望时,见她从亭边起身,轻声问:“今儿去哪里了?”
若茗答道:“不过是书坊,后来去了叶家别院。”
“可曾见到叶公子他们?”
若茗漫不经心点点头,道:“姐姐,我想往前面再走走。”
忆茗见她一张小脸白的奇怪,担心地问:“是不是热风扑着了?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没事。”若茗勉强笑了笑,再不说话,闷头继续往前走,留下忆茗在身后莫名其妙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或许只是片刻,听见豆丁笑嘻嘻的声音:“小姐,叶公子找你来了。”
叶端卿匆匆走来,担心地看了看她,道:“脸色不大好,不舒服吗?”
“没事。”她懒懒摇头,“怎么,书坊里有急事吗?”
“这倒不是。”端卿从袖中取出一张请贴,“我和冯先生都收到了柳眉妩的帖子,约在凤来阁,我猜她肯定也给你下了帖子,就过来看看。”
“她确实也给了,不过娘说别去了。”
“那你就不去了?”端卿望着她,“好吧,既然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托冯先生替咱两个致歉吧。”
“不好,那样她肯定大失所望,你还是去吧。”
“没关系,有冯先生在,料也不会冷场。上回便是她两个谈的投机些。”
若茗苦笑,不错,他与每个人都很投缘,绝不单只我。
端卿见她不回答,也便不再开口,只是随着她的步子,与她并肩慢慢走着。
林家花园不大,不多时就走了一圈,若茗回过神来,道:“你不回家吗?”
“我陪你走一会儿。”
若茗此时不知是烦是忧,轻叹一口气,随即又沉默。
走到第二圈时,忆茗匆匆走来,道:“若茗你怎么了,我见你不停在园里走动,怎么也不带叶公子到前面去见母亲?”
端卿抢先道:“若茗妹妹似乎有些暑热,在园子里走走散散就好了。叔母那里我刚来时已经拜见过了。”
忆茗羞涩回道:“原来见过了。若茗要是不舒服,我叫人去请大夫吧。”
若茗恍惚听见了,赶紧拦住:“没事的,只是有些烦闷,待会儿就好了。”
忆茗听她这么说,又见端卿也没着急,于是便不提找大夫的事,反倒陪着散步起来。三人虽站的极近,却总没有多余的话,若茗走了一回,见总是尴尬,便道:“我已经没事了,待会儿便回屋去,你们也歇着吧。”
端卿定睛看了看她,慎重说道:“你气色还是不太好。不然还是请大夫来瞧瞧?”
“没关系。”若茗有些急躁,此时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他两个偏要陪,让人更加烦闷起来。忍不住道:“你回去吧,伯父等的急了。”
“你忘了么?才说要去凤来阁赴宴,所以在家父跟前告了假,如今既然不去了,倒正好有时间多待会儿。”端卿微笑道。
若茗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不准备走,越发觉得不自在,只是又不好撵他,想想再待下去恐怕娘亲也要赶出来问长问短,干脆道:“既然这样,我还是跟你去凤来阁罢了,在家也没事做。”
端卿眼睛一亮:“如此极好。该出去散散闷。”
若茗勉强笑了一笑:“不过要早些回来。”
忆茗在边上听着,几次想问,又不好意思张口,忽听端卿对她说:“忆茗妹妹若有兴趣也一起去吧。”
忆茗心头一喜,忍不住笑了:“去哪里?什么事?谁请你们?”
“一位新结识的朋友,也是女子。”端卿本来只是随便问了一句,再料不到她居然有兴趣,于是解释道,“她忽然下了帖子请客,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去……合适吗?”忆茗又是欢喜,又是忧心。
“应该没问题,我看眉娘也不是拘泥小节的女子。”端卿笑对若茗说,“有忆茗陪着你,我也放心些。”
“都好。”若茗心思不在此事,忙忙回答。
忆茗欢喜了一半,听见这话心里没来由一沉,原来他请我只是为了陪妹妹?
三个人说定了,便一齐到黄杏娘那里告了假,叫了三乘轿子,慢悠悠向凤来阁走去。
凤来阁也是临水而建,而且是四面临水,若是凭窗而立,放眼望去,只见水天一色,波光浩淼,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因为风景绝佳的缘故,昆山的富户夏日最喜在此处宴请宾客,酒楼的生意向来十分兴隆。
若茗三个人下了轿时,见到凤来阁前不是小二伺候,反而是青衣小帽的仆役一左一右站着守门,都有些奇怪,到门前验看了请贴,进去后发现偌大的厅堂里静悄悄的,天井里新搭了尺把高的戏台,台前簇着鲜花,端卿便道:“煞是奇怪,今天难道只有眉娘和余公子两桌筵席?怎么又搭了戏台?”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娇嫩的女子声音叫道:“叶公子、林小姐,请往这边来!”
~~~~~~~~~~~~~~~~~~~~~~~~~~~~~~~~~~~~~~~~~~~~~~~~~~~
明天停更,专心过年:)
燕集Ⅱ
三人看时,发现是柳眉妩两个大丫头中的一个,只是不知是清儿还是篆儿。
那丫头一行小碎步走近,万福道:“叶公子,林小姐,我家小姐命清儿在这里等了多时了,小姐在二楼呢。”
三人跟着清儿上了楼,迎着楼梯放了一架屏风,转过屏风才发现,平时隔成小间的大厅把隔板统统拆了,仿着古时宴饮的样子排了两行春台,牙箸和看菜都已经摆上,台前又是高背椅子,暗青椅搭。
正中两席,柳眉妩笑吟吟坐在次席上,正位上是一个白脸孔,小眼睛,微有三绺胡须的中年男子。若茗姊妹并没见过此人,端卿却认得正是昆山知县丁仲元,赶紧施礼道:“老父台近日安好?在下给您请安了。”
丁仲元笑道:“免礼,解元公先坐吧。”
若茗听他叫出“老父台”三字,便知是县令,赶忙行礼,听见柳眉妩在边上介绍说:“丁大人,这便是我请的客人。”
若茗闻声道:“民女林若茗参加丁大人。”
“不必多礼,你也坐吧。”丁仲元一时瞧不出她的来历,含糊答道。
忆茗哪里想得到出来吃顿饭居然会碰上县令,羞答答行了礼,见端卿挨着丁仲元右手边坐了,赶紧跟过去坐在挨着一桌,若茗便挨着她坐了。
丁仲元待众人坐定,笑呵呵道:“眉娘,看来你今儿请了不少人啊,连叶解元都被你请来了,还有哪些大人物呢?这两位姑娘,是解元公介绍一下,还是你来?”
柳眉妩笑道:“眉娘不过是借着大人请客,作个便宜东道罢了,哪里敢大张旗鼓请那么多人呢。还有一位冯梦龙冯大才子没到。这几位朋友都是近来结识的,说实话眉娘自己也没闹明白几位的履历,连解元公的名号也是听大人说起才知,就不敢妄加雌黄了。还是叶公子说说吧。”
丁仲元笑眯眯地瞧着端卿,端卿只得将若茗两个的家世介绍了一遍,正说时便见到冯梦龙摇摇摆摆进来,向着端卿道:“你们来的倒早。”
若茗乍一见他,不觉面红耳赤,心头突突乱跳,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心神,稍微平复以后,冯梦龙已经与丁仲元厮见已毕,挨着她坐下了。
若茗当此之时,嗅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越发心烦意乱,恨不得挪到对面去,只是不能开口,不能形于颜色,心中的煎熬、痛苦,便如在滚油锅里走了一遭,自己也觉得面色有异于平常,只得深深把头低着,只盼别人不曾留意。
幸好此时其他人正顾着寒暄,并没有注意到她。
丁仲元道:“冯兄高才,在下仰慕已久,没想到托眉娘的福居然有幸相见。哎,冯兄怎么能坐那里呢,这边的首席唯有你才好坐。”
冯梦龙呵呵一笑,道:“在下坐这里就挺好。不是还请了余兄弟吗?怎么不见他来?”
丁仲元奇道:“你也认得余公子?”
“在下与余兄弟是多年的朋友。”
丁仲元惊喜道:“如此说来真是天缘巧合!余公子的父亲是我的恩师,这次他悄没声息过来,事先也不打招呼,我近日才知道,真是失礼的很哪,希望余公子不要计较才好。对了,先生近来可曾见过我的恩师?”
“我与天锡虽然熟识,却并未见过余世伯。”冯梦龙笑道,“天锡家在无锡,前些年曾到长洲游学,所以我俩才得以结识,还没有机会去拜望余世伯。”
说话间陆续又有七八个人进来,都是县里的头脑以及有名望的乡绅,挨着丁仲元右手一溜儿坐下来,互相招呼询问,看来都是丁仲元请来作陪的。
冯梦龙见都是陌生人,悄声对若茗道:“幸亏我坐在你旁边,不然跟这些人可有什么好说的。”
若茗见他没事人一般,越发难过煎熬,只得勉强答道:“早知这么多人,便不来了。”
端卿一直在留心观察,见柳眉妩与丁仲元言来语去,谈的甚是投机,丁仲元举止之间对柳眉妩也十分礼遇,越发想不清这女子的来历。又想到丁仲元口口声声称呼余天锡的父亲为“恩师”,丁仲元是庶吉士①出身,看来余天锡的父亲在朝中应当颇有地位,只是现时朝中的官员,并没有姓余的,余天锡又是什么来历?
正然想着,忽然见丁仲元满面笑容地离席,口中道:“余公子,总算来了!”
左手边的一干乡绅都站起来,一起向门外望去。只见余天锡一身潇洒白衣,干净利落的头髻,没有戴巾帻,羊脂玉簪边上垂下两条鹅黄丝绦随意搭在肩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他见丁仲元亲自起身迎接,淡淡一笑,朗声道:“小弟来迟,有劳丁大人久候,恕罪,恕罪。”话虽说的客气,语气中一种理所当然的模样,却让人一听就知他并不在乎来的有多晚。
丁仲元赶紧回答说:“余公子客气了,没有晚,一点儿也不晚。”说着,将他迎到自己席上,左手坐下了,亲自斟一杯酒,道:“恩师近来可好?”
“家父这些日子应约在东林书院讲学,我去看过几次,想来是心情舒畅的缘故,红光满面,倒比在家时看着还康健些。”余天锡笑道。
丁仲元以手加额,一副十分庆幸的模样:“太好了,恩师他老人家身体无恙,学生也就放心了。”
余天锡看看他,又是一笑:“难为你一直惦记着。家父也常说起你,只是总抽不出工夫,难得过来看你。”
“哎呀,折杀我了,理应是我前去探望,怎么敢劳恩师大驾!”丁仲元诚惶诚恐,压低声音道,“听闻近来圣上有意请恩师等老宰辅重回朝中,辅佐大业,不知恩师怎么看?”
端卿坐的近,听见了这句话,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是他!
~~~~~~~~~~~~~~~~~~~~~~~~~~~~~~~~~~~~
一周收藏没动了,恨哪,咳咳
燕集Ⅲ
原来当时的这位圣上万历皇帝,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会“做”皇帝的主儿。自从张居正①逝世,万历皇帝没了惧怕,几十年间朝臣见到他的次数那是屈指可数,整天躲在深宫之内,不上朝不问政事,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小金库里又攒了多少金银。
不问政事也就罢了,还怕花银子,干脆连官员也不任命,到后来就连六部尚书这种一时一刻离不了人的官职也常年空缺,六部只有一位尚书,忙的焦头烂额,辽东战事②告急的时候,吏部尚书率领众大臣在永华宫门外跪了一天请皇帝上朝,皇帝大人还是不肯离了自己的安乐窝,着实令朝野寒心。
若说有了这样的“圣上”,朝廷本该无事才对,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官员虽少,帮派却多,纷争不断。自从东林党兴起,其他各派像齐党、浙党、楚党③也应运而生,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后来东林党声势渐大,齐楚浙三党虽有罅隙,大体的政见却还一致,于是联手对付东林党,利用各种机会排挤东林党人,万历末年时,许多东林党人都被挤出了朝廷,散布江浙一带讲学、论道。
端卿想起的这个人,就是东林党一员干将,十几年前的浙江道御史余应升。
余应升是万历二十五年的二甲进士,在翰林院待了几年后循例补浙江道御史,在任时刚正不阿,官声极好,在东林党也有极高的地位。后来齐楚浙党利用京察④罢免了一大批东林党人,余应升愤而上书,却被三党中人压下奏折——当然,即使不压“圣上”也不会看的。余应升久久不见回应,愤而辞官,这回倒是很快就准了,“圣上”对于这种替省银子的事一向不遗余力。
余应升虽然下野,威望却不减当年,况且他连续几年担任会试⑤主考官,门生遍天下,这种隐形的势力也不可小觑。比如现在这位昆山县令丁仲元,便是在他手里考取的功名。
端卿想到这里,更加断定余天锡便是余应升的公子。也唯有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出身,余天锡才会如此高才,又如此高傲。
此时余天锡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侧耳听丁仲元小心翼翼,又不无得意地说:“下官虽然僻处昆山,朝中却也有几个朋友,近来下官连续听见消息,说是圣躬有违,接连几回传召御医入宫诊治。又听说方从哲大人趁机劝圣上补充官员,圣上颇有首肯之意。方大人虽然与东林士人不大和睦,其他吏部官员到多有与我们声气相通的,看来这次恩师还朝有望啊!”
余天锡笑道:“丁大人消息灵通的很哪。我倒没听说过。我有一阵子没回家了,家父与朝中人士也多年没有来往,这些事情还是你们清楚些吧。”
“哎呀,公子这就是过谦了。”丁仲元听见余天锡夸他消息灵通,又是得意,又是激动,“下官官小力微,真正机密的事也听不到,只是我想,以恩师的身份、地位、名望,还朝是迟早的事。”
“家父这些年不在朝堂,倒是潇洒的很,即便朝廷下诏,也未必肯回去呢。”
丁仲元一愣,赶紧说:“恩师肩上这副重担,轻易卸不得。朝中没有恩师主持,谁不说缺了要人呢?即使恩师心里想着要闲云野鹤潇洒一回,只怕形势也不允许。”
余天锡笑道:“今晚的月色很好啊。”
丁仲元又是一愣,此时临水的窗户都未打开,怎么能看得见月色,又怎么知道月色极好?
他惶惑了一瞬,跟着反应过来:这些朝廷秘事,都是自己费尽心力打探到的,县里这些官吏和乡绅根本不知道。如果肆无忌惮在这种场合讨论,万一消息传出去,会不会搅得人心惶惶呢?看来余天锡是不想让自己继续谈论,故意岔开话题。
他自以为明白了余天锡所想,赶紧大声说:“哎呀,果然是好月色,怎么能辜负了呢?来人,把四面窗户都打开!”
几个丫鬟赶紧把窗户一一打开,水气荷香立刻浸润进来,此时天井中丝竹声起,众人沐浴着月色,欣赏着美妙乐声,顿时如置身仙境,心旷神怡。
两排青衣小鬟流水价上菜,丁仲元满斟一杯酒,站起来朗声道:“今日下官有幸,请到了余公子,又有冯先生和叶解元这些嘉宾。虽然酒席不好,还望各位担待,尽欢而散。我先饮一杯,祝恩师他老人家身体健康!”
余天锡听见提到父亲,赶紧站起来,饮干了杯中酒,道:“多谢丁大人。”
丁仲元一脸惶恐,连说“不敢,不敢”,又对柳眉妩道,“眉娘,你不是说带了绝好的琵琶艺人吗?请来弹一曲助兴吧!”
柳眉妩嫣然一笑:“好,就来。”
若茗听见这话,心里一动,莫非是琴默?
果然便见到琴默抱着琵琶走出来,后面跟着她的爷爷,两人施了礼,坐下调了调弦,叮叮咚咚弹奏起来。
众人屏息听着,冯梦龙凑过来低声道:“琴默这孩子天分极高,不知道为什么她拗着不肯去叶家,若是得了叶兄指点,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
若茗见他凑过来时,已赶紧往边上躲了躲,只是哪里躲得过?强忍着心中煎熬,低声答道:“对。”
抬眼时见到琴默微微侧首闭目,陶醉在乐声中,若茗没来由地想起了乔莺儿,有一次乔莺儿坐在窗下打盹,便是这副模样。
这个想法让若茗觉得莫名其妙,一直觉得琴默像谁,可怎么竟是乔莺儿?
若茗心里对琴默很有好感,可是乔莺儿那个人,便没什么可取之处了。这种相似让她觉得有些意外,有些不服,于是越加留心盯住琴默,期望能找出更相似的人。
正在出神,忽然一人来到身前,笑道:“我敬你一杯。”
注:①张居正:万历初年首辅,为人端正严肃,主政期间国运昌盛,万历帝极为畏惧,待其死后,万历帝始敢任意胡为。
②辽东战事:万历末年,满清进犯辽东,一度形势危急。
③万历中期,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革职后与高攀龙等在东林书院讲学,形成广泛的社会影响,时人称之为东林党。另有东林党政见不合的部分朝臣称为齐党、楚党、浙党,均以首领的籍贯命名。
④京察:明朝制度,每6年考察在京任职的官员一次,根据其政绩、品行,决定升迁、降调或罢官。京察中被罢官,终身不再起用。
⑤会试: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中的中央考试。乡试次年举行,由礼部主持,皇帝任命正、副总裁,各省的举人及国子监监生皆可应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