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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江南     大明女书商txt下载     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画工Ⅳ

    吴大用带着手下匆匆离去,好好一场架眼见是打不起来了,围观众人扫了兴,又不肯就此走开,于是上下打量若茗和端卿,私底下揣测二人身份。

    有的说:“这穿黄的好像挺有来头,姓吴的怕他,没准儿是县太爷家的公子。”

    另一个道:“呸,你知道什么,县太爷家公子才七岁不到呢,我猜是吴家的长辈!”

    又一个摇头哂笑:“胡说,长辈有这么年轻的吗?”

    “摇篮里的爷爷,柱拐的孙子,这话你没听过吗?他身边这位我倒认得,大名鼎鼎的叶家大公子,那可是大才子哟!”

    若茗模糊听见了几句,眼珠滴溜溜瞟向端卿,抿嘴一笑。端卿知道她是笑自己“解元公”的名声在外,微微摇了摇头。

    白衣少年在旁晾了多时,忽然道:“原来是叶端卿,久仰,想不到竟有街头偶遇的机缘。”

    端卿见他道出自己名字,连忙拱手为礼:“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如何知道在下?”

    “嘿嘿,昆山统共就你一个少年解元,自然传的沸沸扬扬,我不过偶然听人说起过罢了。至于我的姓名,如若有缘,再见时必当奉告。”

    说完傲然一礼,转向梁云林:“梁先生的画技在下十分钦佩。既然这幅牡丹先生执意要给别人,我也不好夺爱,只好等下次吧。我暂时寓居云来客栈,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到那里找我,告诉小二寻访天字一号房客人即可。告辞。”

    梁云林慌忙道:“多谢公子抬爱。告辞。”

    白衣少年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向着若茗,朗声道:“今日你我各胜一场,不过我并不服你,来日如有机会,你我再较量一番,你可敢应战吗?”

    若茗一笑:“有何不敢。”

    “好,我的寓所你也听见了,云来客栈天字一号房。”

    “拾翠街林宅。”

    白衣少年点点头:“我得了闲空必当登门请教。”

    梁云林见他已走,便将泼墨牡丹取下,细心折好递给若茗,道:“如果需要装裱,画匠明天送到府上。”

    “装裱倒不用。”若茗接过画,笑道,“不过刚才我对吴掌柜说的想来你也听见了,我见先生技艺不凡,有心请先生到我家书坊做事,不住先生意下如何?”

    梁云林踌躇道:“敢问是哪家书坊?”

    “林家书坊。”

    梁云林眼睛一亮:“原来是林家。画匠一向听说贵府的绣像师傅极多极好,我是乡野无名小卒,不曾拜师学艺的,公子不嫌弃吗?”

    “林家选人一向只看能力,不问出身。以梁先生的才能必然能够胜任,我还怕林家书坊太小,委屈了梁先生。”若茗诚恳说道。

    梁云林眼睛又是一亮:“敢问公子是林老爷什么人,可做得了这个主?”

    若茗想了想,走近了悄声在他耳边道:“二小姐林若茗。”

    梁云林大惊,赶紧退后几步:“在下多有冒犯,恕罪。”

    若茗明白他因为自己是女子而觉得不妥,笑道:“梁先生不必见外,我爹爹既然令我打点生意上的事,自然是放心我出来走动的,我早在物色合适的画师,今日得见先生,委实是林家之幸。”

    梁云林看看端卿,又看看若茗,犹豫道:“林公子自然是做得了这个主的,只是……只是画匠的微末技艺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没有师父教导,只怕辱没了林家的身份。”

    若茗见他如此谦逊,越发觉得是可以长期共事,正色道:“梁先生尽管放心,我们家从来不以师门武断画师的能力。梁先生的画摆在这里,技艺之高超有目共睹,我相信别人决不会说三道四,请先生不要顾虑。至于酬劳,林家一向宽厚待人,必当令先生满意。”

    梁云林摆手道:“画匠并不是计较酬劳的事。林家书坊的绣像手艺在坊间是出了名的,我一向十分仰慕,如果有幸为林家效力,自然求之不得。只是画匠出身低微,不能像方才那位白衣公子一般自信,公子容我回去想想。”

    若茗虽然年轻,却因自幼涉足林家生意,耳濡目染,对人的心思揣摩极透。虽只与梁云林一面之缘,早看出他是个谦虚谨慎的志诚君子,他说不敢自信,自然是心里话,就他与吴大用的冲突来看,也确实为人低调、处处谦让。她想了想,觉得当下最好是让他鼓足信心,于是道:

    “我曾听家父说起过画圣王冕的故事。他从前不过是个牧童,只因兴致所至,自己琢磨钻研,终于成为一代明师。由此可知书画一途,师承固然重要,终究只是外因,能到什么境界到底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家父一再说我家招人只看能力,不问出身,正是希望撇开这些虚名,发现能人。梁先生大可抛开顾虑,先到我家看看再说,如果梁先生觉得林家书坊不太合式,到时再辞也不迟。”

    梁云林沉吟许久,神色十分矛盾,时而像鼓足勇气,时而又像是底气不足,周围人见半天没动静只是三个人站着说话,都觉得没趣,陆续散了。

    端卿看若茗一脸期盼之色,不忍心她失望,于是也帮着劝说:“梁先生,林家书坊的名号您肯定也听过,林叔父为人豪爽,待人宽厚,梁先生去了便知,实在是极好的所在。”

    梁云林瞧瞧他,又瞧瞧若茗,最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低声道:“好,我今天跟家里商量商量,明天给你回话。”

    若茗大喜,忙问:“您能找到林家书坊吗?”

    梁云林点点头:“画匠头一回来时就曾在书坊外看过,只是没敢进去。”

    若茗微微一笑,心说这人还真是老实,若换一个跳脱的,恐怕当时就进门毛遂自荐去了。

    当下付了五两银子的画钱,又嘱咐了几句早点决定之类的话,梁云林这才收摊告辞,挑着画架慢慢朝城门方向走去。此时斜阳半倚在柳枝下,若茗映着阳光看不清他的背影,只觉眼前一片橙红光晕,心中倒升起没来由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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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书坊Ⅰ

    当晚林云浦听若茗回禀了与冯梦龙接洽的情况,知道此事十拿九稳,于是命若茗早日安排冯梦龙到书坊查看。若茗答应着,又将梁云林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林云浦本来将信将疑,等看见那副牡丹,顿时笑起来:“看来果真是个有本事的,茗儿,你做的很好!”

    “只是不知道他回家商量的怎么样了。”

    林云浦对于林家书坊的招牌向来十分自信,笑说:“必然没问题,以林家的工钱和在坊间的名声,他若想干这行,必然就是林家!”

    “其实他所顾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的几个绣像师傅都是李先生的亲支近派,我也有些担心他来了之后受排挤……”

    “哎,李良柯再大本事,不也得受我的辖制吗?况且他身为长辈,应当不至于如此气量狭窄。你要是不放心就时常盯着点。”

    诸事商量已毕,若茗正要退下,林云浦忽然又叫住她,笑眯眯地问:“今天端卿一直陪着你?”

    “对。”

    “你觉得他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若茗想了想道:“没有呀,好像是高了点,不过我这一年也长高了,倒没觉察出来。”

    “别的呢?对你是不是还跟从前一样?”

    若茗听这话说的蹊跷,疑惑起来:“一样吧,爹爹,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林云浦赶紧打住,心说这个傻丫头,十六岁了还不开窍,早晚把你嫁出去你才知道什么叫君子好逑。想了想又说:“方卿呢?他怎么没送你?”

    若茗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还说呢,方卿哥哥跟小时候一样逃学,不肯做功课,本来是要送我回来的,结果端卿哥哥提醒他说功课还没做,愁眉苦脸就回去了!”

    林云浦也笑,边笑边想:看来还是端卿更好,方卿这孩子总是一副毛头小伙样,屈了若茗。等哪天合适就跟叶水心谈谈吧。只是忆茗那里……算了,让杏娘操心去吧,女孩儿的事,正好当娘的管。

    一夜无话。

    翌日若茗早早起来,带着豆丁到书坊,走时谆谆交代绣元留心前头消息,如果有人找就带去书坊——她有些担心粱云林直接到林宅找她。

    书坊诸事井然有序。两个誊样师傅用颜体字抄好要刻的书,交由雕版部二十几个刻工分工刻版。林家因为一直做畅销的通俗读本,经常需要翻刻,所以比较多用雕版印刷,只要刻好了母版,不管翻刻多少本,涂上墨一刷就行,十分省事。

    若茗挨个看了一回,刻工正在做一本民间验方合集,誊好的纸样用浆糊在纹理密实的枣木板上一贴,搓掉多余部分,然后一点点将文字间的空白凿掉即可。虽然是个慢活,好在林家聘的都是熟练工,一个时辰便能可好一块板。

    活字部工人少的多。林家烧制泥活字的技术是专门向沈括后人①请教过的,烧出的泥活字个个结实光滑,印出的书墨色光亮均匀,在昆山一带颇为知名。不过因为活字版用完就打乱了重排,所以一向只用来印刷一些不大会翻版的书籍。比如眼下正在排印的这科乡试拔尖的八股文章。这类书一般只印一版,差不多卖完时下一科乡试的新文章也出来了,这些书从此束之高阁,眼巴巴瞅着新人的新文章笑对春风。

    绣像②部的大师傅李良柯正晒着太阳抽水烟,看见若茗进来,赶忙站起身来笑道:“二小姐今儿来看看?”

    “李师父坐下谈。”若茗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款款坐定,道,“这部书什么时候能出来?”

    “快了,快了,再有两天功夫版子都能雕好。”李良柯说着拿起一张草稿纸双手捧着给若茗看,“这是第十回的绣像,小姐看看合不合适。”

    这次配的是一本世情小说《梦狐记》,说的是一个商人郊游时射伤一只白狐,那狐化成美女到他家搅得鸡犬不宁的故事。以若茗的经验,人们买这类消遣小说多半是图故事热闹,配上图一来更有看头,二来售价也提升不少,因此林家小说一向要配绣像。

    林家出的每本书若茗都要通读一遍,因此对内容十分熟悉。看见这纸上一个商人打扮的男子,身边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女子,想必一个是狐一个是商人妻,因道:“我记得书上写着商人妻是一个多病女人,白狐是一个妖娆女子,这图上两个却都不像。”

    李良柯呆了一呆,慌忙拿起旁边手抄的书稿悉悉梭梭翻起来,不多时便道:“哎呀,是我疏忽,居然没留神,我马上改。幸好还未刻。”

    若茗点头道:“下次可留心细看看故事内容。刻好的板子里可有涉及这两个女子的么?”

    “没有,没有。”李良柯极口否认,“全书总共配了六幅绣像,前几回是房舍、郊游情形,这两个女子今天刚画出草稿。”

    “这就好,李师父,这里就交给你盯着。”若茗抬眼看看周围或在画或在刻的画匠,个个都是李良柯的徒弟,一时间粱云林踌躇的面容浮上心头,不知道他来了会不会被排挤?

    她想了多时,觉得先给李良柯提个醒比较好,于是道:“李师父,家里最近活多,你也非常辛苦,我想再找几个人来帮忙。”

    李良柯又是一愣,迟疑着问:“从罗家馆里出来的?”

    “不是,现在还没定下来,到时再详谈吧。李师父,我知道这里的师傅都是你用惯的,外头再来一个可能一时不大适应,如果人来了,还指望你帮着带出来,早些熟练才好,拜托了。”

    “好,好,没问题。”李良柯点头不止。

    从绣像部出来,还没到着色部,豆丁便苦着脸喊:“小姐呀,累死了,早说让你带绣元出来嘛,这里又无聊气味又难闻,待了一上午了,歇歇吧。”

    若茗哭笑不得,这世道,丫头比小姐还图舒服,有意冷落她,脚下不停也不回头,冷冷道:“你嫌不好受就回去换绣元过来。”

    豆丁撅着嘴,闷闷不乐回答:“算了,还是我跟着你吧,只要小姐记得丫头可怜,多赏些零花钱就好了。”

    若茗霍然止步,恨道:“死丫头,小姐我上个月的月钱都叫你拿去买零嘴儿了,还惦记着,没门儿!”

    豆丁叹口气:“真抠,不就是二两银子嘛,哪天我请你吃鸡头糕好了。”

    若茗无可奈何,只得狠狠瞪她一眼,心说,连李良柯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都听我的管教,为何偏偏吓不住这个丫头片子呢?

    注:①毕升发明活字印刷后,由沈括率先采用并不断改进,沈家活字印刷技术名闻天下。

    ②明清的通俗小说常附有书中人物的图像,以增读者兴味,因用线条钩描,绘制精细,故称“绣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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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坊Ⅱ

    套色部一向只有林家人才能踏足。万历年间众多坊刻商人竞争激烈,谁家若掌握了一两手独门绝活,印出的书比别家的好看、耐翻,便能在市场上称霸。林家生意兴隆,一半在于林云浦选书的眼光独到,另一半就在这小小的着色部。

    到门口时若茗令豆丁在外候着,自己推门进去。里面比起雕版部安静许多,十来个工匠有的在调色,有的拿着精致的刻刀比着绣像部画好的图样雕刻细小的饾饤①套色版,有的用凸版模具将已经印好的纸张挤出凸起,再分别刷上颜色。

    若茗进来后,两个指挥的师傅冲她点头致意后,紧赶着又回去照顾场子,若茗四下看了多时,见几个做饾饤模板的师傅甚是吃力的样子,便问道:“可有什么难处么?”

    一个师傅擦把汗道:“这图样精细线条太多,一来不好刻,而来即使刻好将来涂上颜色套印时也容易花脸。跟绣像部说了几次了,还是这个毛病。”

    若茗拿起一副拼好的版子,上面是鱼篮观音像。鱼篮和鲤鱼做一块版,鱼蓝花纹是黄色,鲤鱼是金红,观音身子一块版,白衣黑线条,观音的璎珞又是一块版,印好了身子后将璎珞版刷上色套在上面就行,脖子和头部又是一块版。如今这几块精细的版子拼在一起,刚好是一整幅图,要印刷时刷上不同颜色分别套印即可。

    若茗细看了一会儿,果然如师傅所说,观音的璎珞和鱼篮花纹十分繁琐,雕刻极难,况且线条很细,套上颜色后容易晕染,相近的颜色也容易混在一起,于是点头道:“好,我去跟李先生说说。”

    正要走时,却忽然撇见负责指挥的张易面有难色,冲另一个指挥师傅刘铭摇了摇头,若茗心下奇怪,回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张易赶紧说。

    刘铭却顿了顿,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猛然开口道:“二小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若茗道:“但说无妨。”却又看见张易在衣襟底下使劲向刘铭摆手,忍不住问:“张师傅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

    张易尴尬道:“没,没什么。”

    刘铭叹气:“老张,再不说今后的活可真没法子再干了。二小姐是明白人,平常行事也公道,咱就说了吧。”

    张易只是摇头,刘铭走到跟前压低嗓子道:“二小姐,敢问一句,李良柯是不是家里用了快三十年的老人?”

    若茗见他问得奇怪,一时不知他的意图,点头道:“是。”

    “我知道东家对他十分倚重,我们才来不到四五年,有些话说出来也不知道东家信与不信。”

    若茗越发觉得奇怪,绣像部与着色部业务上各不相干,一般都是林云浦或者若茗选定了要用套色印刷的图幅后由绣像部做草稿,交与着色部做成凸版或者饾饤版,两者并没有直接来往,刘铭这话说得蹊跷,难道他与李良柯有什么龃龉不成?

    她不想过于严肃弄的气氛紧张,于是笑了笑,道:“刘师傅有话尽管说,林家的规矩你也知道,只问对错,不管是新人还是老人。”

    张易抢在前头道:“没什么,刘师傅随口说说。”

    刘铭叹气:“老张,说了吧,不然今后怎么干?出了岔子得给东家添多少麻烦!”

    又凑近一些,小声道:“五六天前李良柯找到我俩,说是我们刻版都得倚仗他们绣像部,要我向东家提议把套色部并到绣像部,我当然不同意,凭什么!我们这技术活可不是他们画几幅图就能做的来的!大不了不要他们画图,我们自己学着画好了!他听我这么说,冷笑几声就走,这以后送来的图样全都是这样,又细又繁根本没法刻,我找过他,他一味只是推脱,言下之意还是要我提合并的事,不然就不改。二小姐,你看这叫怎么说?都是为东家做事,他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若茗越听越惊,当初着手书坊的事,就觉得绣像部上下抱团,隐约担心将来自成帮派不好辖制,没想到这么快已经露出痕迹了!

    只是,刘铭毕竟是一面之词,究竟该不该信?

    她略略一想,觉得应该先稳住套色部的人心,于是道:“我都记下了,这样,这图样我先拿回去命他们改,等我禀明了父亲再做决断。”

    张易点头,刘铭却是急性子,不依不饶:“不行啊二小姐,今天你叫他改了,下回他又这么着,我不能每次都麻烦你吧?”

    若茗想了一回,当务之急先把事情原委弄清楚才好,得找个法子谈谈李良柯的底……

    李良柯此时又拿起了水烟袋,滋啦滋啦抽着,心说,这二小姐比老爷勤快,巡山夜叉一般隔天就来转一回,以后得更加小心,别像今天一样有纰漏在她眼里才好。

    正想着忽然看见豆丁笑嘻嘻跳进来,赶紧站起来问:“姑娘有空来这儿转转?”

    豆丁眼珠一转:“我也不想到处乱走,只是小姐刚回家就发现手帕子不见了,要我回来找找,她累了,懒得再回来了。”

    “哦,我帮你找。”李良柯赶紧放下烟袋,四下搜罗半天,并没有手帕的影子。

    豆丁见状皱皱眉头:“看来是没在这儿,我去别的地方找找。”

    李良柯看着豆丁向活字部走去,心下倒有些奇怪,二小姐一向来了就待足一天,今天回去的倒真早,看来下午可以不用那么小心了。

    正想着就见刘铭大步流星过来,粗声粗气道:“李师傅,我有事找你。”

    李良柯不紧不慢抽了口烟,慢条斯理道:“什么事?”

    刘铭四下看看,说:“这里不方便,到我那里说。”

    “这里都是我自己的徒弟,有什么不方便,我反而觉得你那里不方便。”

    “那就到茶室去说,这会子没人。”

    李良柯想了想,那里是若茗来时饮茶休息的地方,极少有闲杂人,倒是说话的好地方,于是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注①:饾饤,将图画分成几块刻板,分别雕刻、染色的彩印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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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坊Ⅲ

    李良柯到了茶室,果然静悄悄的,只有张易等着。他有些奇怪,便问:“怎么他也在?”

    “套色部是我两人负责,他当然在。”刘铭回答。

    “不是,我是说他怎么知道咱们要来茶室?”

    刘铭一愣,张易赶紧接口:“我本来在套色部等着,半天不见你们来,我想只有这个地方方便说话,二小姐又已经回去了,你们肯定来这里,所以也赶来了,没想到反而在你们前面。”

    李良柯听他说的有理,去掉大半疑心,点头道:“好,你们有什么事?”

    “这几天送来的图根本没法做,往常一天就刻好的版子如今两三天也弄不出来,李师傅,你得好好改改。”张易道。

    “这我已经尽力了,你要是还做不了,跟东家说去吧。”李良柯懒洋洋道。

    “从前并不是这样呀!你是不是还为了合并的事?”刘铭道。

    李良柯一笑:“话也不是这么说。合并嘛,当然对你们最好。你们那儿我了解,能画的虽然有,但是画得不好,还得靠我们,合并对你们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合到一起谁当头?”

    “这个东家说了算。”

    “东家说肯定是你了!”刘铭涨红了脸,“谁不知道你是东家用了快三十年的老人。”

    李良柯一笑:“不好说,二位也是青年才俊嘛!”

    张易道:“你既有这主意,为何自己不跟东家说,私底下为难我们呢?”

    李良柯高深莫测一笑,并不回答。

    刘铭恨道:“还用说,他自己想揽权又怕落人话柄,这才往死里挤兑咱们,让咱们替他出头,好让他坐享其成。”

    李良柯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微一笑:“你们要是觉得图不好用,尽管跟东家讲,东家派下来呢我就跟着改,别拉扯其他的话。”

    “东家,东家也不能一天到晚盯在这儿看着呀!早晚你逮着机会还不得给我们下绊子使坏。”

    李良柯一笑:“你可以跟东家说我算计你们,看东家信不信了。”

    张易嗫嚅道:“你明知东家一向信你。”

    “你知道就好。”李良柯站起身来,烟袋向桌上一磕,“没别的话我要回去了,绣像部责任重大离不了人,比不得你们,活做不好还有闲心跟我白话。告辞。”说着大摇大摆出了门。

    眼见他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刘铭低声道:“小姐,您可都听见了?”

    若茗闪身从屏风后出来,轻声道:“听见了。委屈二位师傅了,我会马上处置。”

    原来若茗有心让这三人正面接触,把事情探个究竟,因此先让豆丁谎报消息说自己已经回家,让李良柯放松警惕,然后令刘铭约他谈话,特地先说去套色部谈,料他疑心极重必不肯去的,所以第二次便提出在茶室,她和张易早已在此等着。

    从刚才谈话的情形,若茗已知刘铭所说不假,李良柯有意独揽大权,排斥异己,这倒是件棘手的事,若辞了他绣像部众人都要跟着走,况且他是林家用了三十年的人,也不好撵走;若不辞,今后与套色部明争暗斗,这生意还怎么做?

    她想来想去一时还无善法,于是先安抚两人道:“最近几天我会常来盯着,李良柯必然不敢太过分,容我回去想想主意,必定不让你们吃亏。”

    “小姐晓得我们的难处就好。”张易赶紧回答。

    若茗从茶室出来,也无心在书坊久留,便从后门出去,直接回家。一路上边走边想,怎么才能有个两全的法子呢?

    回家里一问,梁云林并未来过。若茗独自在院里走了一回,渐渐有了注意,于是便到书房找父亲商议。

    进门来发现林云浦背对门坐着,手里似在把玩一个东西,听见人声慌忙往袖子里藏,若茗模糊看见颜色暗淡的彩线,像是女子佩戴的香囊之类的物件,心内大奇。却见林云浦整肃了神色,若无其事的问她:“什么事?以后不许这么莽撞就闯进来。”

    若茗见他的神色,知道父亲不愿自己过问,便是有天大的疑惑也只得压下去,只说正事:“刚才我去了书坊,有个不大妙的消息。”

    “什么?”

    “李良柯有心吞并套色版,要两部合一,都归他使唤。”

    “竟有这等事?”林云浦皱着眉头,似信不信,“不至于吧?李良柯我用了多年,虽有些油滑,倒还明白事理。”

    “此事千真万确,女儿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为了胁迫张易两人主动向你提出合并的事,这些天故意把饾饤版的样图做的十分繁琐,套色部很是为难,这几日的进度因此慢下不少。”

    林云浦霍然起身:“若他果真如此大胆狂妄,我林家断然容不下他!”

    “父亲,小声些,隔墙有耳。”若茗嘘了一声示意父亲安静,轻声道,“我总觉得李良柯既然有这个心,必然做了万全准备,你也知道他在书坊待了快三十年,积攒了不少心腹,我记得他平时对家里的下人也出手大方,保不齐宅子里有没有他的耳目,若被他听见反而不好。”

    林云浦赞赏地笑道:“虽说你性子急,还好急中有缓,又且细心。这事棘手便在于李良柯盘踞已久,势力不可小看,书坊的资本他也出了一两成,比不得其他人大不了辞了走人。我猜度若这次让他得手,今后更加不好钳制,得赶紧想个法子。对了,你不是说有个姓梁的画师想聘进来吗?”

    若茗抿嘴一笑:“我跟爹想到一起去了。那个梁云林画技出众,虽然没做过绣像之类,稍加点拨应该也没问题。我原本想要他去绣像部,眼下这情势,还是去套色部比较好,套色部若有了自己的画师,李良柯自然没空子钻,今后再想办法把他的土地拆开来分散到各处,一旦不能抱团,他自然就构不成威胁。”

    林云浦笑道:“你越来越像我了,心眼多,想的长远,反应也快了不少。好,这主意可行。若这事办成,我就真要撒手把书坊交给你管了,再历练一两年,我敢说必然比我还强。”

    “爹爹又取笑人家。”若茗很少听见父亲当面夸奖,心里欢喜可想而知,不觉像小时候一样扯着林云浦的袖子撒娇道,“不许你撒手,书坊这么多事情我可做不来,你是女儿的靠山,有你坐镇,女儿才如有神助,你若是丢下不管,女儿就慌了神了。”

    “傻孩子,这担子早晚都要落在你身上。”林云浦怜爱地看着女儿,千伶百俐,善解人意,诸般都好,可惜不是儿子。若是有个儿子该多好啊……

六 冯探Ⅰ

    下午若茗又去了书坊,先到绣像部转了转,见李良柯不忙,便装作无心的样子道:“李先生,现在不忙的话您陪我到各处走走好吗?书坊许多技术活我不大懂,还得向您请教。”

    李良柯虽然觉得奇怪,还是满口答应。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为防他疑心,若茗先到了装订部,十来个工人有的正在裁纸切边,有的在打孔装订,几个做细活的正在整理封面。

    若茗四处走走看看,又向李良柯请教了几个封面设计需要注意的问题。李良柯见东家的小姐虚心求教,自然面上有光,兴致也高了不少,十分耐心地向她一一介绍。

    若茗边听边想:“说起书坊里各项事务的熟练程度,书坊这些人统统比不上李良柯,只可惜野心太大。若是明里斗吵嚷着要分出去也就罢了,最怕是私底下绊子,显见品行不好。但是去了这么个万事通,还真周转不起来,暂时不能离他。”

    正想着只听一个年轻工人哎哟一声,拿起手放在嘴里吮着,若茗还未反应过来,李良柯已经先一步赶过去,关切地问:“刀子划了手吧?给你药。”

    说着取出手指粗细一条膏药递过去:“我专门请人做的,书坊里头用着最方便,大小合式,止血又快。”

    那个工人感激答道:“谢谢李先生,上回给我的还没使完呢。”

    若茗听见这话吃了一惊,按理说李良柯平时只在绣像部做事,不该跟这些人这么熟才好,如今听工人的话,药都赠了几回,显然经常四下走动。

    这情形比合并套色部更严重。那不过是争权夺势,这分明是收买人心。况且书坊有他一股,若是人心都向着他,势力越来越大,林家书坊可就要姓李了!

    当下若茗不动声色,朗声道:“各位师傅,我爹爹知道各位工作辛苦,而且与利器接触极易受伤,因此与药店联系制了一批止血化淤的药品准备分发各位,另外准备每月再加两钱银子医药费,从本月开始支取。从前照顾不周,还望各位包涵,今后有伤尽管到账上支取便是,断无一点犹豫。”

    工人们听了这话,个个停下手头的活,喜笑颜开,那个受伤的小伙子捂着手说:“太好了,林老爷真是大慈大悲!”

    李良柯见状微微一笑,也说:“老爷想的真周全。可是最近想到的?”

    其实这番话是若茗临时想出来的法子,料到林云浦无不答应的,因此抢先说了出来,见他这么一问,遂掩饰道:“不是,已经筹划了几个月,只是药店那边没联系好,耽搁了些时候。”

    李良柯笑了笑,不再多问。

    两个人又去了雕版部,若茗将支药费的事说了一编,果然人心鼓舞。之后才到套色部,若茗料此时李良柯应该不会疑心是故意到此,因此拿起一副版子,装作外行看了看道:“版子刻的不坏,花纹真复杂,别家书坊都做不出这么复杂的纹路。”

    张易早得了她的嘱咐,凑过来道:“都是李先生那边给的图样好。”

    李良柯似笑非笑地看了张易一眼,没有说话。

    若茗这里又看了几块版,故作无心道:“我觉得这些图十分精细,比绣像部的还要精致,瞧这线条和花纹,外面再找不出这么细的活了。李先生,是不是饾饤版都要这么细致?”

    李良柯明知不是如此,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含糊道:“嗯,绣像部近来做的不是精细楼台,所以没那么细致。”

    “好刻吗?”若茗又故作天真问。

    张易苦笑一下,道:“还好,就是慢了点。”

    刘铭干脆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又去干自己的活。

    李良柯看看事态不对,又见若茗一脸心无芥蒂的笑容,一时疑惑起来,又怕若茗是针对自己,又觉得这小丫头未必觉察出什么,定了定神道:“说起来最近这几个活是有点难为张师傅他们了。不过书上给的图就是这样,我也尽力了。二小姐,我也想过,今后再有图来我再想办法,争取处理的好刻些,毕竟套色部这边也很辛苦。”

    若茗笑道:“还可以处理的?那就拜托李先生多费心。其实繁有繁的好处,只不过有时候活太急了难免影响进度。这样吧,以后我多请教您,也多跟爹爹商量,该繁的花样就延长套色期限,张师傅二位也从容些,该简的地方您就费心帮忙裁夺,保证速度,您觉得呢?”

    李良柯瞧了瞧若茗,越发心里不踏实起来。她到底是糊涂还是明白,有意还是无意?这事不能捅到林云浦那里去,小丫头不懂那么多还好对付,那个老狐狸肯定能看出其中门道。

    想到这里他赶紧说:“东家事情多,劳心劳力的,二小姐,我们还是不要麻烦他了。这样,今后您觉得有什么该改的就来找我,我尽力改,套色部跟我合作多年,应该没问题。”

    话一出口,别人还未怎的,张易先松了一口气,赶紧回答:“多谢李先生,今后还要你多体谅。”

    若茗笑道:“不用告诉爹爹啊?那也行,他最近确实没什么时间到书坊盯着。你们三位以后多商量,我是外行,不懂那么多,就不搀和了,李先生,诸事都拜托您了。”

    李良柯听她说的恳切,又像是毫无防备之人,倾心吐胆相信自己。一时间饶他诡计多端也没了主意,这个二小姐究竟是狡猾的狐狸还是天真的白兔?

    刘铭憋了半天气没有说话,听见李良柯松了口,心说,这二小姐毕竟女孩儿家有些绵软,如果是换了是我,非把李良柯这家伙撵走不行!现在可好,还得大家哄着他给他说好话,还不能让他疑心。

    他瞧见张易一脸满足,忍不住摇摇头,这个张伙计人是不坏,就是太老实,尽着人欺负。唉,不过话说回来,书坊大多数人对李良柯都赞不绝口,这家伙最善于小恩小惠收买人心,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我也以为他是好人呢!

    他又瞧了瞧若茗,后者若无其事正与李良柯说话,忽然又想,这样也好,虽然便宜了李良柯,不过到底给他一记,让他以后不至于太胡来。二小姐虽然不够狠,不过能把事情解决了,也算不错了。

冯探Ⅱ

    若茗与李良柯话别时仍是一脸笑意:“李先生,最近活多,您太辛苦了,看看人都瘦了,改天我和爹爹摆了酒席请你。”

    李良柯赶紧笑着回答:“不敢,都是分内的事。”

    若茗笑了笑:“请画师的事您也帮着想点,若他来了还要您带着学出来。林家书坊事多人少,全要仰仗先生了。”

    “不敢不敢。”李良柯谦逊不迭。

    若茗出得门来,见时间尚早,因此带着两个豆丁、绣元丫头往叶家去,盘算着请冯梦龙来看一看,孰料走出去没多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定睛一看,居然正是冯梦龙。

    若茗心说凑巧,迎上去道:“冯先生,真是巧,只要去找你,便在这里碰见了。”

    冯梦龙呵呵一笑:“非也,不是巧,我正准备去你家。”

    “去书坊?

    “去不去书坊无所谓,《占花魁》那篇我想出一个结构,这才着急向你请教。”

    若茗听见豆丁小声在笑,不禁也面色微红。冯梦龙三十出头的男人,又是有名的才子,居然为了一篇小说这么急匆匆走来找自己,看来对自己的看法十分在意。她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低声道:“多承先生青目,小女子年轻浅薄,哪里当的起请教二字。”

    “哎,林姑娘不必过谦,冯某并不是拘泥俗世礼法的人,才学识见这事与年龄并没有关系,甘罗十二岁就能治国,冯某活了三十多岁还是糊里糊涂浑浑噩噩。”冯梦龙笑呵呵的,“昨日听你一席话,冯某豁然开朗,夜里又改了一稿,今日看了又看,忍不住找姑娘商量,想听听姑娘的意见。”

    豆丁又躲在身后咯咯笑了一声,若茗还隐约听见她跟绣元说:“看呀,小姐成大才子了,还有人当街求教。”

    这死丫头,若茗心说,还是这么没大没小拿人家取笑,回去好好教训她。装作掩袖而笑偷偷瞪了豆丁一眼,豆丁吐吐舌头,总算闭了嘴。

    若茗稳了稳心神,微笑道:“先生,此处不方便说话,前面不远就是我家书坊,不如我带您一边看书坊,一边说书稿的事,先生觉得呢?”

    “甚好,都听姑娘的。”冯梦龙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我的意思,秦重就当真做一回卖油郎,花魁娘子偶然游园结识秦重,敬重他为人老成实在,后来又有几次接触,渐渐动了真心……”

    说话时已经到了书坊,若茗微微弯腰做一个“请”的动作,冯梦龙总未注意,一头说着便跨进门,扑面闻到极浓的油墨味,皱皱鼻子道:“原来书坊里气味这么大,难为你年轻女儿家倒受的住。”

    若茗微觉惊异,她最初来时经常被熏得喘不过气来,如今来多了才渐渐习惯,林云浦也总说书坊就是这样,要她忍忍就好,难为他一个刚认识的外人,反而第一时间想到她是否受的住。

    她有些感动,轻声答道:“不妨事,习惯了就好。”

    “总是要当心。这气息我一个大男人还觉得不适应,何况是你。依我看不如这样,在书坊四周放一些松柏、艾蒿之类的,气味虽霸道,却是正经香气,既能盖住这种刺鼻气味,也有益身体,不然你天天这么熏着,怎生受的了?”

    若茗心头的暖意越来越深,他想的真周到。父亲平时虽好,可是一说到家业生意,总要求自己干练、敏锐,时常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若是有这么一个细心人在身边……

    她觉得心跳的有些异样,不敢再往下想,低头道:“我回去命人弄些子来。先生要是不习惯,不如下次再来?”

    “哪里话,我只是担心你。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了?哦,想起来了,秦重亲手为花魁娘子制花笺,在她生病时焚香祷告,花魁娘子感激爱敬,禀明鸨母,要嫁秦重。”

    若茗此时一颗心却不在故事上,只是飘飘悠悠在云里浮着,待看见雕版部的大门,这才回过神,赶紧介绍说:“先生,这是雕版部,可要进去看看?”

    冯梦龙抬眼看了一会儿,道:“不必了,我信得过你。坊间的事我也不懂,不如这样,此处应该有以往出的书吧?捡几本我看看,也好琢磨下《喻世明言》要用什么法子刻印。”

    “好。”若茗想了想,带他去了茶室,吩咐两个工人搬来以往刊行的绣像小说和八股时文,以及套色印刷的上好画册,全放在冯梦龙案前,自己净了手亲自斟一杯茶,双手奉于他。

    冯梦龙早翻开一本绣像小说看了起来,只伸出一只手接了茶盏,若茗见他如此随意,竟像是对待极熟悉的人一般,心里不觉又突突跳了几下,自觉不好意思,赶紧也拿起一本画册,强令自己安心翻看。

    可知竟然一些也看不进去。偷眼瞧他时,聚精会神,一目十行,早翻过大半本书来。

    两个丫头闲着无事,当着客人又不好坐下,于是躲在描漆书架后互相递眼色,一个朝若茗转转眼睛,无声道:“小姐脸红扑扑的。”

    另一个翘翘嘴角:“好无趣,两个人对头看书,早知道不跟不出来了。”

    若茗虽翻了几页,却是心猿意马,难以定神。冯梦龙的出现,像一束从未见过的斑斓光辉,硬生生将从前如拾翠街一般平坦、毫无悬念的生活照出几条岔道,恰便似一支荷梗上开出几朵颜色各异的荷花,绚烂却令人不安。

    若茗记得从小时父亲就带她到各种生意场合,来往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色生意人,都是父亲那般年纪,甚至更老些。从小她就知道生意场上容不得犹豫,学习如何识破奸商的花招,学习如何善待工人又钳制着不令他们生事。

    不出门时会在家里回忆出门时所见所闻,有时黄杏娘会带着心疼、忧虑的表情教她梳妆打扮。若茗喜欢螺子黛亮滑的墨色,喜欢浅绯、深红的各色胭脂,喜欢鹅黄、嫩碧的各色春装,然而出门时这些都是不适合的,她唯有不施粉黛,穿着样式简单的衣服,跟在父亲身后默默聆听。

    或许,父亲早已习惯了将自己当成共事之人,当成家业的打理者,而忽略了一个年轻女孩心内最柔软的那部分。

    端卿呢?方卿呢?她缥缈的思绪自然而然便绕到了他两个身上。多年的相处,这两人早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这林家书坊,熟悉到不用刻意想便跳出来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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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探Ⅲ

    若茗偷偷看了冯梦龙一眼,他正注视着一副绣像,似乎在思索什么。这种专注的神情有些像父亲,又有些像端卿——每当他看见喜欢的书籍,也是这种全神贯注中隐隐流露欢喜的神情。

    这个联想让若茗带着些自嘲笑了。真是奇怪,居然拿一个刚认识两天的人跟端卿哥哥比较。可是转念一想,为什么不能呢?

    哦,不一样的,端卿哥哥,还是蹒跚学步时就已经跟着他四下走动,记忆中的他永远温和、谦让、彬彬有礼,无论是十来岁其他小孩正当顽皮的年龄,还是二十岁别的男人专心功名的时候。永远不怕找不到端卿哥哥,只要需要,他总会出现。像亲人一样。

    一个关心、爱护、照顾自己的亲人。真不知道若有一天端卿成了亲不能够常来,自己会不会不习惯?然而他离开的那一年,也就淡淡地过去了,也许书坊的事情太多冗杂,也许亲人间,果然是这种平淡悠远的联系。

    方卿呢?若茗忍不住莞尔一笑,一直叫他哥哥,其实他的性情,倒像是不懂事的弟弟。跟端卿大不相同。

    而他,眼前这个散发着她不熟悉的男子气息的人,与这两兄弟不同,与生意场上见过的男人都不同。他成熟、多才,却又不羁、率性,像父亲,像兄长,像朋友,又像相识许久,可以倾心相信的人……

    正是思绪纷然,忽然听见低低的笑声,若茗一惊,回过神时先看见豆丁挤眉弄眼冲她刮脸,轻声说:“好端端一个人发笑,不羞。”

    原来若茗刚才出神、发笑的样子全都落在这两个丫头眼里,早已眉来眼去笑了多时,只是若茗太过专注,竟一直没有觉察。

    如今这一打岔,脸刷地红了,故作生气朝她们板脸,两个丫头毫不畏惧,仍然嘻嘻笑着。若茗无奈,只得做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太嚣张。

    恰在此时冯梦龙放下手里的书,笑道:“看完了,很好,不错,林家书坊果然名不虚传。”

    “先生过奖。不知先生对刻印《喻世明言》有什么要求吗?”

    “我是这样想的,小说、话本之类的,既然要好看,自然不能干巴巴只是文字。我看你家对绣像和图画都很有经验,能不能把这部书的插图做成套色的呢?”

    当时流行的消闲读本,配了绣像已经是精心制作了,若是一本书配了五副以上的绣像,就算得上极其精细了,而将着色插图放在小说中还前所未有。若茗听他这么一说,一时有些踟蹰,犹豫着没有回答。

    冯梦龙见她神情,奇道:“怎么了?做不到么?”

    “倒不是做不到。”若茗见他问的直白,知道他对书坊行情并不是很了解,于是耐心解释道:“买小说的多半是略识些字的市民,大多是中人之家①,看书只为消闲,太过精致的书他们不舍得买。肯花大钱买书的还是以文人雅士居多,像叶伯伯那种的,但是这些人又只肯买诗集、文集,这类消闲读本他们一般不放在眼里。如今配上套色图,成本就要高出不少,必然超出市民的能力范围,到时候这书的销路却又要成问题。”

    冯梦龙听完笑了笑,道:“林姑娘,冯某的话或许有些唐突,姑娘不要见怪。我做这三部书,本意就是要天下人知道,风雅并不仅仅存于大道,这些小市民喜欢的话本、小说也是传扬我儒家大义的所在,可笑士大夫只知八股文章,却不知教化子民才是扭转风气的根本。我这三部书写的是市井人物,颂的是民间的情义,我却不要看书的都是市井小民,我正要那些只会啃古书的道学家也知道,我大明子民并非愚民,礼义廉耻并不只有他们懂得,反而是那些不会写、不会说大道理的人更可敬,更懂人间真情。”

    若茗从未听过这种新奇议论,早已痴了,傻傻追问:“先生欲待怎样?”

    “我要怎样?”冯梦龙豪迈一笑,“我要将这三部书做成古往今来第一个精致的小说集子,要让这三部书天下流传,我要那些士大夫、八股家忍不住去看、去赞,让他们知道真情存于民间!”

    “先生所见极是!”若茗忽觉胸中激荡,难以克制,忍不住击掌赞叹,“我定然竭尽全力,助先生做好这书!”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多谢!”冯梦龙哈哈大笑,“不过你是生意人,也不能像我一样只顾平生夙愿,忽略钱财这件大事。我是两手空空,除了书并没有什么可赔的,你得好好想想,怎么把成本压下去,怎么将书销出去。”

    “先生只管写好文章就行。”若茗被他的豪情感染,只觉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断然道,“无论多难,我也要想出个法子,助先生一臂之力!”

    “多谢!”冯梦龙拱手一礼,跟着话锋一转道,“说到帮我,眼下最大的忙就是早些将《占花魁》这篇完工。不知我那时候说的构思姑娘觉得如何?”

    若茗心说糟糕,之前只顾胡思乱想,他说的故事情节几乎只字未进耳,这可如何评起呢?

    亏得她心思敏捷,赶紧掩饰道:“小女愚钝,听了多时仍有些含糊,不知秦重如何得到花魁娘子垂青的?”

    “哦,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冯梦龙兴致勃勃又接着说了起来,“花魁娘子平时所见都是达官贵人,对她颐指气使惯了,少有知道怜香惜玉的。遇见秦重后,因那秦重是天底下第一个忠厚人,并不因她的身份看轻了她,反而一心敬重她的才华,同情她的处境,一来二去,花魁便对秦重动了真心。”

    若茗细想了想,道:“小女无知胡说,先生莫怪。我觉得既然秦重是挑担卖油的小贩,那些琴棋书画之类的他未必懂,也未必因此钦敬一个烟花女子,所谓敬重花魁才华的说法,有些牵强。”

    冯梦龙本来兴致颇高,听了这话深吸一口气,摇头道:“唉,我今天上午却也想到了这点,只是一时想不到更好的主意所以硬着头皮写下去了。想不到这毛病姑娘一下子便看出来了。容我再想想。”

    冯梦龙说完,右手拄着额头,立刻陷入沉思。

    四周寂静,唯有几个人细细的呼吸声音。若茗静静守在一边,心中一片空明。

    注①:指家境中等的人家。

七 琴女Ⅰ

    许久,才见冯梦龙摇摇头,笑笑地起身道:“瞧我多糊涂,姑娘必然还有许多事要忙吧,我只顾在这里傻想,耽误你了。”

    “先生别客气,不妨事。”若茗赶紧道。

    冯梦龙摆手道:“姑娘不必跟我客气,我是无法无天惯了,时常碍事反而自己不觉察。我还是先回去吧。”

    若茗本来想留,又见他如此说,反而觉得跟他客套有些矫情,于是笑道:“先生请便。只是小女也得说明白,先生丝毫没有妨碍我,反而令我受益匪浅,若先生今后还这么客气,小女真要步步留神,不敢多说一字了。”

    冯梦龙哈哈大笑,道:“好,既然你不跟我假客套,我也免了这道紧箍咒。不过时候的确不早了,我要回去再润色下这几篇草稿,姑娘也该休息了。”

    两人说这话相送到书坊外,若茗还要再送,冯梦龙再三不肯,正在说话时忽然听见端卿笑道:“冯先生果然在这里。”

    原来端卿早间奉父命出去办事,下午回来便不见了冯梦龙,猜他应该是去了林家书坊,况且私心里也想见见若茗,因此也赶了过来。

    若茗见是他,微笑道:“哥哥来了?我正要送冯先生回去。”

    “我正说不必林姑娘走这一遭,我自己回去就行。”冯梦龙也笑呵呵的。

    端卿见二人相处甚是融洽,心里十分高兴,便道:“在下倒有个主意,冯先生来了几天,总是忙着公事,还未到昆山好好逛逛,如今也快到晚饭时候,不如一起到烟霞楼吃了饭,再到阳澄湖看看夜市风景如何?”

    若茗心下是愿意的,只是不知道冯梦龙的意思,微笑着看了看他,见他兴致颇高地回答:“好啊,我正有此意,有你两个陪着再好不过了。”

    于是三人并肩朝烟霞楼方向走去,若茗本来是想打发两个丫头回家通报,见她们摩拳擦掌一脸期盼的样子,心知她们想在外头逛一晚上,于是经过林宅时给门房留了话,倒把她们都带上了。

    烟霞楼在阳澄湖一个犄角上,傍着一湾见底清水,数亩红莲白荷,风景甚是优美,一向是昆山风雅人士消闲的所在。此时正是六月初,炎夏刚刚开头,越发显得此地水清风爽,引人入胜。

    端卿在前面引着,未到门口已经有跑堂的上来招呼:“叶解元,林小姐,好一阵子没见了,还是楼上坐吗?”

    端卿点头,道:“还是清波阁吧。”

    跑堂的殷勤在前领着,一径走到三楼雅座,竹制楼梯一路“咯吱咯吱”微微作响,冯梦龙笑道:“这楼梯有趣,走惯了木踏板的一上来倒要吓一跳。”

    楼梯左右分列几个雅间,端卿径直进了清波阁,跑堂的眼乖,见豆丁两个跟着,知道是丫头,连忙挪来两把小圆凳,摆在角落里,又道:“两位姑娘稍等,等解元公安了座小的给你们再添张桌子。”

    豆丁笑道:“多谢小二哥。”

    若茗正要坐下,忽听冯梦龙道:“我看这俩丫头也不必单设一桌了,咱们又不是官场里应酬,添杯换盏那一套的,不如就一桌坐了,也方便照顾林姑娘。”

    照理说端卿与豆丁两个更熟,平时见面也并没有多少主子、丫头的规矩,只是从没想过要与她两个一桌吃饭,听了这话有些错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豆丁两个也慌里慌张瞧着若茗,不明白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老爷为何说出这么荒谬的话来。

    若茗也有些吃惊,虽然她与豆丁、绣元情同姊妹,毕竟有主仆名分,不要说同桌吃饭,便是豆丁两个人不小心穿了与她同色的衣服也要赶紧回去换了的,难道冯梦龙居然没有这些尊卑观念?

    倒是肇事人自己,若无其事推开邻水圆窗,悠悠然坐下,笑道:“这里很好,风景好,家什好,更难得一股荷叶、菱角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他说完才发现若茗两个还站着,豆丁两个也缩在屋角并未过来,于是招呼道:“叶公子、林姑娘,你们不坐,倒显得我这个外来的反客为主了!俩丫头呢,怎么也不过来?”

    若茗回过神来,见他一脸坦诚笑意,顿觉释然。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原本就是这样,俗世间的规矩对于他分文不值,他的世界里只有书和一个又一个没有年龄、没有性别、没有阶级的朋友……

    这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和他像是多年知交。微微一笑,对着绣元道:“你两个过来坐我旁边吧,冯先生兴致正高,别磨蹭了。”

    绣元迟疑着不敢过来,低声道:“小姐,这样妥当吗?”

    豆丁倒是跃跃欲试,但是抬眼看了看兀自未曾反应过来的端卿,赶紧又低下了头。

    冯梦龙怪道:“难道墙角风景更好?怎么死活不肯过来?”

    端卿这时候回过神,第一眼先看看若茗,见她神色如常,显然已经默许,于是也说:“你两个过来,也方便伺候你家小姐。”

    豆丁这才拉着绣元扭扭捏捏走来,跑堂的哪里见过这种情形,慌忙把凳子挪过来,两个人告了罪,侧着身子,只敢挨着凳子一角战战兢兢坐下,紧跟着勾了头,不敢瞧几个主子一眼。

    冯梦龙做完这件算的上惊世骇俗的事,却像司空见惯一般转眼就忘的一干二净,闻着窗外飘来的阵阵清香,心情大好,忍不住站起来凑到窗前,极目远眺,口中夸赞道:“若是有这么一间临水的书斋,可真是遂了平生所愿,连故事也要跟着风雅起来了!等我回了长洲,定要四处寻访,置办这么个屋子!”

    端卿道:“我家有一所别院在湖东边,若先生不嫌简陋,不妨先住着。”

    “如此大好!”冯梦龙喜极,上来便做了一个揖,“每日里闻着风荷香气,看着碧青湖水,不要说写字,便是闲坐着也是好的!”

    端卿没料到他会行礼,赶紧起身还礼不迭,若茗抿嘴一笑,豆丁两个早已惊呆了,半晌才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若茗说:“小姐,他给叶少爷作揖?他辈分比叶少爷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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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女Ⅱ

    若茗听豆丁问的有趣,忍不住又是一笑,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多嘴,此时过卖①端着锃亮的朱漆调盘,盘里放着各色菜牌子,恭恭敬敬捧了上来,躬着腰问:“解元公,今儿吃点什么?”

    端卿道:“先请上席这位老爷看吧。”

    过卖还没挪步,冯梦龙已经摇头道:“吃喝这些门道我却不懂,麻烦你点吧,我只要有豆腐,万事皆休。”

    端卿见他如此说,便依着往日常点的报了起来,碧螺虾仁、木犀醉蟹、响油鳝糊、西瓜鸡、文思豆腐羹、清炒莼菜、桂花糖藕,又是四干四鲜八个碟子,冯梦龙一边饶有兴趣的听着,一边笑道:“差不多,我家那边也是这些吃食,看来苏州府的风物大体都是一样。不过我们一共五个人,这么多菜吃的下吗?”

    过卖察言观色,一叠声道:“吃的下,吃的下,这些个都是清淡口味,不占地方的,老爷尝尝小店的手艺,若吃的顺口时还要常来才好。”

    不多时看菜②先用一个精致的梅花五格盘端了上来,跟着是果碟,冯梦龙尝了一个卤汁豆干便不吃了,豆丁和绣元不敢一直坐着,站起来要了干净筷子给三个人布菜,又拿温水涮了酒壶,给冯梦龙和端卿都满斟了一杯状元红。

    菜上齐后豆丁、绣元仍然站着伺候,冯梦龙看了一眼,正要发话,已听见若茗道:“你们也坐下吃吧,我们自己来。”

    端卿也笑着示意她们坐下。

    两个人这才小心翼翼坐下,偷眼看见三位主子边吃边聊,并未介意自己的无礼举动,这才放心夹菜,却也不并敢过于放肆,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忙着替人斟酒。

    三人正在聊《占花魁》的情节,忽然门外一阵弦子响,跟着走进来一老一少,少女白衣红裙,怀抱琵琶,简便梳妆,头上一支荆钗,低眉顺眼,进来后福了一福,一言不发站在一旁;老的五十上下年纪,花白头发,一身打了补丁的青衣,手里拿一根棕黑色洞箫,行完礼低声道:“几位客官纳福,敢问可要听曲子吗?”

    端卿本来不准备听,见这两人可怜,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便向冯梦龙说:“要听听吗?苏杭一带民间小曲常有清新可人的。”

    “听,怎么不听?”冯梦龙笑道,“再说琵琶伴洞箫,这等新奇的合奏倒是极少见到呢。”

    那女孩儿得了允准,也不言谢,拣了一个小圆凳坐下,叮叮当当弹起来,老头儿在旁边呜呜咽咽吹着,琵琶清脆欢快,洞箫低沉幽咽,再配上这一老一少的红颜白发,景象煞是奇异。

    三人从未听过这首曲子,也从未见乐器如此配合,一时都沉醉其中,就连两个丫头也听得入了神,豆丁的酒直斟的溢出来也未觉察。

    良久,但见那女孩儿单手在琵琶弦上猛地一拨,琵琶声戛然而止,老头儿独自拖了一拍,余韵悠长,众人皆醉在其中,恍然未觉,直到老儿道:“客官,这支曲子便是这样了,还能听得吗?”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异口同声道:“好,简直是天籁之音!”冯梦龙更是鼓掌道:“高人,高人!冯某今日大开眼界!”

    女孩儿听了赞扬声,微微扬眼,眼风极快地在众人脸上掠了一遍,重又垂下头。若茗借着这电光石火的一瞥窥见她清秀的容貌,忽觉心中一动,这女孩的容貌好生熟悉,像极了一个人,可是像谁?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

    老儿一脸惶恐,陪笑道:“众位客官过奖了,瞎弹瞎听,不嫌弃就好。”

    端卿正色道:“老丈不必过谦,这等技艺在当世应当是无出其右了,只是从未听过这曲子,敢是新出的吗?”

    老儿瞧了女孩儿一眼,低声道:“是我孙女儿自家做的曲子,让客官见笑了。”

    三人都吃了一惊,这女孩儿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不言不语甚是拘谨,想不到不仅会弹,还会作曲!

    万历年间声乐等各类技艺十分繁荣,吹拉弹唱在民间极为常见,达官贵人也经常养着一班歌儿舞女,比如叶家的昆曲班子。不过这些艺人的大多只是会弹会唱,谱曲、作词等等都要交给专门的师傅去做,几个人万万没想到眼前一个年轻女孩儿居然如此多才,居然能谱出这样新奇的曲子来。

    冯梦龙惜才心盛,站起来走到那女孩儿跟前,朗声道:“姑娘这般高才,亏煞却要在市井酒肆里讨生活,怎不令人感叹、惋惜!冯某虽只是一芥布衣,但若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姑娘尽管开口,冯某定当竭力!”

    他的意思,原是怜惜这女孩儿年纪轻轻却要抛头露面各处讨生活,要知当时苏州府虽然繁华,但是街市上欺行霸市的,草莽间剪径打劫的却也不少,这一老一少走街串巷卖唱生活,必定有许多不便,况且这女孩儿生的清秀,万一遇见个心存不良的,结局也就难说了。

    若茗听了他一番话,心知他极愿意帮这女儿脱出卖唱身份,安稳度日。只是该如何帮起?难不成要带回家去供养起来,教习读书写字?这女孩儿才艺便是声乐,终归还是要靠这行吃饭,或者便是嫁人——她忽然想到,叶水心既然正在筹建昆曲班子,这一老一少应当十分合适吧?

    不料却听见那女孩儿清冷的声音:“多谢客官。小女子命该如此,并无怨言,不敢劳烦贵人。”

    这是多时来这女孩儿头一次开口,虽然声音清亮,奈何语气间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感觉十分疏远。

    冯梦龙本是直性子的人,见她断然拒绝,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道:“可惜了一段才情。”

    端卿瞧见若茗目不转睛看着那女孩儿,流露出惋惜、同情、关心的神色,心中一动,他原本就宅心仁厚,要听曲无非想借机会多给点银子接济这两人,如今再见了若茗的神色,知道她极想帮忙,想了想道:“老丈,姑娘,在下有句冒昧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孩儿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老儿刚才听见她拒绝冯梦龙时口气生硬,脸上就有惭色,此刻听见端卿动问,赶紧回答:“客官尽管说,不妨事。”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家父酷爱声乐,家里现有一个昆曲小班,正缺伴奏师傅,两位若是不嫌鄙陋,在下想延请二位暂且到我家屈就,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当真?”那老儿面露喜色,脱口而出。

    注:①过卖,酒楼服务员。

    ②看菜,上正菜前只看不吃的小菜。

琴女Ⅲ

    若茗在端卿开口时,便在猜测他是否会邀请两人到他家教习,没想到果然这么说,竟与自己心思一样,不由大乐,衔着笑意望向端卿,端卿乍见到如此温柔、甜蜜的目光,心内突地一跳,刹那间竟有些失神。

    孰料那老儿一语未了,便听见女孩儿冷清的声音道:“达官贵人的宅子,贫民小户高攀不上,客官这份好意我们心领了,多谢。”

    那老儿一脸喜色顿时黯淡,有些着急,脱口道:“琴儿,难得这位公子这么好心,不是比在外头飘着强?况且也不用再怕周……”

    “爷爷,”女孩儿急急拦住不让他说下去,咬着嘴唇道,“达官贵人的家,能是好进去的吗?”

    “你看这位公子彬彬有礼——再说,你怎么知道是达官贵人?”老儿还是不舍得,喃喃争辩。

    “不是达官贵人,怎么养的起戏班?穷家小户谁有闲情弄这个?”

    此时跑堂刚好上来招呼,接口道:“这公子爷是咱昆山有名的才子叶解元,他家老爷也是出了名的慈悲心肠,你两个要是去了,准保没错儿!”

    老儿带着恳求的神色望着女孩儿,女孩儿仍然是淡淡地道:“爷爷,咱们跑江湖的比不得良人,还是走吧。”

    连若茗也觉得奇怪了,忍不住道:“这位姑娘,若你是本地人,应当知道叶老爷爱才如命,待人宽厚,以姑娘的才艺定能得他另眼相待,老人家也不用四处漂泊,有何不好呢?”

    女孩儿抬眼看了看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多谢几位。小女不敢高攀。”

    端卿近年来在外面闯荡,了解江湖上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见她如此固执,心知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强求,身边取出一包银子,连钱袋一起递过去道:“如此我们也不勉强,这点散碎银子姑娘先收着,权作报酬吧。”

    女孩儿接过来,掂了掂分量不轻,脸上神色极是犹豫,最终福了一福,道:“多谢。”

    老儿一脸失望,恋恋不舍向端卿看了看,叹一声正要走,只见先前的过卖一溜小跑上来对他说说:“刚才是你们在弹曲吧?湖上有位客人下帖子请你们呢。”

    说着递过一张淡粉色花笺,女孩儿接过来看着,端卿离得近,影影绰绰瞟见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边角上几个字“清音难忘,特邀一聚,望勿推辞”。

    女孩儿看完,对着老儿道:“爷爷,湖上有位客人要听曲,咱们这就过去吧。”说完又对端卿道,“多谢公子厚赐,告辞。”

    两人慢慢走下楼去,若茗一时好奇,走到窗口看时,见她们一前一后上了湖边一只小小的画舫,跟着竹篙一点,悠悠荡荡向着藕花深处去了。

    经过这么一个插曲,三个人都无心吃酒,冯梦龙道:“这女孩子年纪虽小,弹奏的手法倒很是老练,言谈之间也有一股子清气,倒像是个有来历的。”

    端卿点头道:“只是不知她为何固执不肯到寒舍。虽说家下不是豪富,也颇过得,何况家父见到这样的人才必然另眼相看,说不定还要延请明师加以点拨,这女孩子的前途也就不可限量了。”

    若茗也道:“我也奇怪,那老人家分明是动心了,只是拗不过那女孩儿。难道他家居然是孙女做主?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来这些年四海飘零吃了不少苦,对人总有戒备之心吧。”

    绣元在边上听着,不觉便有些伤感。她五岁时被人贩子拐卖到昆山,因为年纪小,老家、父母全忘记了,只模糊记得门前一树桃花,一架辘轳,还有灰色的砖墙。当时林云浦已经发迹,将她买来后一直服侍若茗,相处的极好,渐渐将往事都淡忘了。

    如今见了琵琶女,又听这几人言来语去说些江湖上飘荡的不易,将她一腔心事勾起,不觉心酸起来,偷眼看着窗外,指望能见着琵琶女的影子,谁知那只画舫早钻进荷叶丛中,不见踪迹。

    绣元暗自惆怅许久,恍惚听到冯梦龙道:“这两人不知道被谁接了去,也听不见声音,我原说到时候乐声从水上传来,越发动人呢。”

    若茗笑道:“想必也是风雅之人,不然不会专门下了帖子来请。”

    端卿道:“用粉色花笺,或者是个女子,况且一手簪花小楷。只是不知道谁家女眷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冯梦龙边笑边去斟酒:“我只说长洲诸人已经占尽风liu了,想当初我一个好友曾经持了名刺拜访名噪一时的歌伎慧娘,只为了听她一曲《霓裳破》,此事被我当作风liu楷模说了许久,没想到昆山女子也有这般情怀,真让我大开眼界。”

    绣元本已经听得呆了,见他自斟自饮,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替他斟酒,冯梦龙随口道声“多谢”,绣元几时见人如此礼遇?红了脸赶紧退在一边。

    三个人有的没的又聊了一阵子,若茗忽然想到:“先生,今日这琵琶女,你觉得可有几分像花魁娘子吗?冷傲、多才,神秘,若是照着她的样子写,应该挺有趣。”

    冯梦龙想了想,摇头道:“不是很像,我想花魁应当是牡丹气质,琵琶女清冷孤傲,倒像腊梅。”

    若茗眼珠一转:“不知道叫她去的女子又是何等样人?何种气质?没准儿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呢。”

    这句话让冯梦龙眼前一亮,乐道:“勾起我多少想象,呵呵,还真是想见见这神秘女子了。”

    “不如就到外面走走?此时夜色未深,正是游湖的好时机。”端卿提议。

    “好啊!”冯梦龙与若茗齐声道,两个丫头见主子即刻起身,赶紧跟了过来,对视一眼,心内窃喜:今天可要好好逛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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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夜游Ⅰ

    夜月虽未见踪影,早有多情人燃起明灯,一路映照。湖上人影憧憧,小舟穿梭于荷香柳浪之间,多有悠闲之人在船头或立或坐,饱看美景。

    一行人沿着湖边随意走着,远远听见湖上甜脆的女声叫卖着“鲜藕红菱”,冯梦龙一时高兴,扬手招呼:“卖藕的,靠近岸来。”

    一只小船瞬间便靠了过来,这时才瞧见叫卖的居然是三十来岁青布包头的船娘,难为声音还这么娇嫩。

    待船停稳,船娘笑吟吟问道:“几位要些什么?有本地的嫩藕、红菱、蔗浆、鸡头、荸荠,北地里来的香浸林檎、蜜渍海棠、砌香樱桃、京白梨条,都只要二十文。”

    冯梦龙兴致颇高,要了藕又要了蔗浆,若茗尝了尝樱桃,端卿饭后向来不吃零食,便给两个丫头买了红菱、鸡头和梨条,船娘一一递过,笑道:“几位客官慢用,这盛浆的碗用过了还要还回来的。”

    “好说。”冯梦龙一口喝干蔗浆,正要将碗递过去,又一条画舫撑过来,一个梳着小圆髻的小丫头一掀帘子钻出来,奶声奶气说:“船家,我家小姐要一碗蔗浆,加冰最好。”

    “马上就有,亏得我今年藏了些碎冰,若是别家多半还没有呢。”船娘一边笑,一边躬身钻去船舱,提出一个密封的小匣子,打开后却是碎冰,拿小匙细心舀了一匙,正要倒浆,忽听得画舫内一个柔媚的声音道:“小鬟,用这个盛浆。”

    跟着一只削玉团冰的纤手伸出来,掌心托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绿玉碗,只有茶盏大小,听见那柔美的声音道:“船家休怪,用惯了自己的家什,也免得你等的心焦。”

    船娘哪里会怪,笑道:“小姐的器具精致,我们的粗笨家伙怎么比得上。只是这么小一个盅子,你要吃亏了,我多给你一碗吧。”

    “不必,略尝尝罢了,又不是饮牛。”那声音带着笑意近了舱口,待船娘盛好浆,若茗只觉眼前一花,水晶步摇纷然轻响,小半边白的近乎透明的粉面在舱口一闪,绿玉碗已经接了进去,柔媚的声音道:“多谢船家,小鬟,给二钱银子。”

    “哎哟,太多了,一碗冰蔗浆才五十文。”船娘赶紧推辞。

    那声音笑道:“难得你实心待我,多给我也是欢喜的,你收下吧。”

    小鬟依言付了钱,闪身又钻进船舱。乘船的长竹篙在水深处一点,画舫荡开尺许,重又融入湖上风景。

    仅是这半面,若茗已觉买浆的女子姿色非常,微笑道:“这买浆的女子美的紧呢。”

    端卿道:“是么?未曾留意。”

    “应该是个美人儿。”船娘接过浆碗,插嘴道,“我没看真切,影影绰绰见着半边脸,唇红齿白的,端的标致。”

    豆丁大着胆子道:“还很香,又不像寻常脂粉香,那条画舫一凑过来,一股子从未闻见过的香气。”

    正在议论,忽然听见幽细的箫声传入耳中,冯梦龙一震:“呀,是刚刚楼上弹琵琶那爷俩!”

    若茗留神听了一会子,因为曲调不同,况且又是洞箫独奏,一时也听不出所以然,唯有冯梦龙非常肯定地说:“定然是那爷俩,听声音更像是从刚才那条画舫里传来的,难道是她请了这两人?”

    端卿道:“湖上的画舫看起来都差不多,一时半会儿很难分辨是不是那时候接走他俩的那条。”

    若茗忽然觉得画舫中那女子精致的半边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一时好奇心上来,顽皮一笑:“不如我们追上去看看。”

    端卿笑道:“素昧平生,有些唐突吧?”

    冯梦龙却也兴致颇高:“都是游湖,咱们只装作无心的样子凑上去看看,若不是便悄悄回来罢了。”

    若茗笑望端卿,轻声道:“可好?”

    端卿哪里经得起她这样娇俏一问,当下便点头道:“好,跟过去看看。”

    冯梦龙便对尚未离开的船娘道:“船家,我们有心结识刚才那位朋友,麻烦你载我们一程。”

    船娘抿嘴一笑:“还要追去看美人儿?好吧,你们别乱闹就好。大哥,麻烦你撑船了。”

    她家男人憨厚一笑,手中长篙撑牢了,朝着岸上说:“几位客官上船吧。”

    一行人陆续上船,若茗裙摆窄小行动不便,身子晃了晃没有站稳,端卿正要去扶,已见冯梦龙随手一搀接住了她,端卿正要问她有没有伤着,忽然见到她嫣红的俏脸,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

    水上凉意更盛,荷香袭人,几个人舍不得美景,全站在船头欣赏,船娘笑道:“这条船太小,禁不住都站在一处,还是分开些站吧。”

    冯梦龙闻言便去了船尾,若茗不由自主跟了去,端卿正要移步,心内又是一动:若跟了去,跟刚才全挤在船头有什么分别呢?

    此时他无心再看景致,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只在若茗和冯梦龙身上瞧着,但见她笑意盈盈,口中虽然说着话,眼睛里的敬仰、爱慕,全在冯梦龙身上萦绕。

    端卿忽觉情绪低落,随手折下一支莲蓬,莲子还未成熟,撕开一角,绵绵缠缠尽是丝络。

    小船行的更快了,乐声一点点近了,此时已不单是洞箫,更有琵琶,端卿听见冯梦龙笑道:“我说的不假吧,她两个就在这条画舫上。”

    跟着是若茗的声音:“先生果然好耳力!”

    端卿忍不住又看了看船尾并肩站着的两人,若茗娇小的身形嵌在渐沉的暮色中,更加纤弱,惹人怜惜。冯梦龙依旧是潇洒风度,负手迎风,发髻上的带子飘飘忽忽,倒像他曾经看过的一幅画《滕王阁》——画中的王勃便是这样凭栏而立,意气风发,不同的是,虽然都是才子,冯梦龙已非少年。

    此念一出,端卿顿觉一滞:冯梦龙已经三十出头,难道还没有家室么?

夜游Ⅱ

    两条船看看快要靠在一处,冯梦龙吩咐船家住了桨,不紧不慢荡在水上,静听临舟传来的乐声。

    琵琶越来越急,越来越繁,四面水上一片寂静,唯有弦声嘈嘈切切,若茗微闭了双目,只觉自己也随着飘在空中,不知此身为谁。

    正在心驰神鹜之际,咚的一声,琵琶住了,跟着听见轻柔的笑声,清脆的步摇撞击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几位一直跟着我,究竟所为何事?”

    若茗睁开眼,迎面便见到一个柔美的女子轮廓,画舫的珠帘半挽,舱内高烧红烛,烛光在女子的背后映出一圈淡黄的晕圈,背了光看不清面目,唯听她柔媚的声音道:“我既已出来见你们,怎么你们倒不说话了?”

    语声中夹杂几分戏谑,几分嘲弄,又有几分甜美可人,尽管若茗是个女子,也觉悦耳之极,不胜向往。

    端卿拱手为礼,道:“冒昧相扰,万望见谅。我等方才在烟霞楼听了画舫上那位弹琵琶的姑娘一曲雅奏,不胜向往,见她上了小姐的画舫,忍不住远远跟着,希图再闻清音,不想扰了小姐兴致,恕罪,恕罪。”

    女子笑道:“文绉绉的,好不客气,你们若只是想听曲,不妨到我船上来,不过我这里地方狭小,顶多只能再容下两人。”

    众人见她如此大方,均是一惊。萍水相逢,又兼对方是男子,居然敢相邀过船,这女子的胆色委实令人另眼相看。

    几人中要数冯梦龙最不拘礼,当下朗声道:“林姑娘,难得主人如此多情,我想去看看,你呢?”

    若茗有些犹豫,难道撇下端卿不成?正是左右为难,听见端卿道:“若茗,你跟冯先生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若茗还未回答,那女子又是一笑:“好了,你们若都想过来,也不是没有法子,篆儿、清儿,你们出来。”

    应声出来两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一穿水红一穿淡绿,齐声道:“小姐,什么事?”

    “你两个到那条船上去,有小鬟在这里伺候就行了。把跳板拿来搭上。”

    两个丫头取来一条琴光黑漆跳板,上面横嵌着一条条铜线,大概是怕漆面太过光滑容易摔倒。跟着移来银烛台,照着船头,将跳板细心搭在两船之间,这才向若茗这边道:“几位客官请移尊步。”

    烛光映出一个明亮的圈子,若茗这才有机会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二十上下年纪,弯眉凤目,肤色白的近乎透明,上眼皮一颗小小的胭脂痣,透出几分撩人风情,鼻子小巧挺拔,薄薄两片红唇,并不见的如何艳丽,然而眼波不经意一扫间,竟有入骨的媚妍,勾魂夺魄。

    端卿也借着烛光看清了她的模样,见她身着石榴红裙,绯香色抹胸外只是一件薄纱半臂,酥胸若隐若现,一双藕臂露在外面,腕上套着水晶钏、玛瑙镯,更衬的肌肤莹白如玉。头上首饰虽然不多,却是件件贵重,比如鬓边那一串晶莹剔透的水晶步摇,在昆山只怕还找不出第二件。

    端卿一时摸不透她的身份。若说是良家女子,哪有入夜时独自游湖,还邀约陌生人上船的?况且她穿着妍丽,也不是良家风范。若说是富家姬妾,又哪来这样的潇洒风度?除了这两种,唯有烟花女子了,但是身边又没有恩客,再说她通身的气派,也不像烟花场的风气。

    他留了心,越觉得踌躇,有心止住若茗,免得她与来历不明的女子来往招惹非议,苦于一在船头一在船尾,况且已见她轻轻提起湘裙,准备上跳板了。

    忽见那女子微启朱唇,向着豆丁、绣元笑道:“船尾两个丫头是服侍这位小姐的吧?你们小姐既然到我船上作客,你们正好与我的篆儿、清儿做伴,可好么?”

    豆丁早觉得她声音悦耳之极,况且行动间一股天生的风liu韵致,没来由便对她有许多好感,赶紧回答:“好,多谢小姐。”

    “谢我做什么?我把你们小姐请走了,撇下你两个冷冷清清的,你们莫要怪我才好。”女子笑语盈盈。

    等三个人都到了画舫,篆儿和清儿才挪到小船上,顺手收了跳板。女子又向船娘道:“我的丫头就交给你了,姐姐多费心。”

    “应该的,应该的。”船娘也觉她十分可亲,一叠声应承道。

    冯梦龙打一躬,道:“多谢小姐想邀,未敢请教小姐芳名?”

    女子微微一笑:“相逢何必曾相识?也罢,我若不通姓名,你只管小姐小姐的叫,我也要听烦了的。小女姓柳,双名眉妩,人称眉娘。”

    “眉娘?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冯梦龙想了又想,最后摇头道,“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许是我记错了。在下长洲冯梦龙,十分荣幸与小姐相识。”

    柳眉妩似笑非笑:“原来是闻名吴下的冯先生,失敬。这两位呢?”

    端卿拱手道:“在下昆山叶端卿,这位是林小姐若茗。”

    柳眉妩一一见礼,又道:“琴默,刚才是这几位在烟霞楼听你弹曲么?”

    若茗这才瞧见琵琶女爷俩坐在舱内的角落里,烛影恰好挡在身前,是以进来时竟未看见。

    琵琶女听见柳眉妩的话,低声道:“正是。”

    若茗不由暗自诧异,琵琶女在烟霞楼时何等矜持,不过片刻功夫居然就对柳眉妩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亦且乖乖坐在她船舱内,若是不认识的,恐怕还当她们是旧时相识呢。

    冯梦龙也瞧见了琵琶女,笑道:“原来你叫琴默,好名字,名如其人。我巴巴地追过来,就是想再听听你的琵琶。”

    琴默淡淡道:“客官错爱,愧不敢当。”

    柳眉妩眼波一转,媚态横生:“这位冯先生是吴下有名的才子,精通音律,琴默,他能赏识你,正是你的福气,你这冷淡的性子倒要改改了,请他指点一二,定然受益匪浅。”

    琴默听她这么说,神色才渐渐和暖,向着冯梦龙道:“果然吗?琴默的师傅没的早,学艺不精,琴默大着胆子问一声,冯先生闲暇时可否指点指点琴默?”

    柳眉妩的笑像一支细羽撩拨的众人心痒痒:“琴默,你就这么空着手拜师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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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Ⅲ

    其实以冯梦龙的性情,拜不拜师的都无所谓,如果是琴默向他请教什么问题,肯定会倾囊相授。只是琴默脸皮薄,素来又孤介惯了,听见柳眉妩这么一笑,顿时面红耳赤,嗫嚅道:“是琴默失礼了,先生休怪……”

    “跟我不必拘礼。”冯梦龙呵呵一笑,“什么拜师不拜师的,我又不会弹琵琶,洞箫也是生手,我只是小时候曾经学过一点半点,略微看的懂曲谱罢了。”

    琴默听他这么一说,不知该如何回答,求助似的望了柳眉妩一眼,柳眉妩一笑:“冯先生,琴默是个实心眼,你潇洒惯了,她听你这么你一说,反倒不知道怎么办了呢。”

    冯梦龙奇道:“柳小姐的意思是?”

    柳眉妩纤纤玉手在唇边虚掩,低头笑道:“叫我眉娘吧。冯先生,你是爽快人,我不跟你俗讲客套,你要是看琴默这孩子还能调教,就收她做徒弟,点拨点拨,也算是给她找个好出路。”

    “我并不是客套,你也应该看得出我不是讲客套的人。”冯梦龙认真回答,“我虽然略微知道音律,修为却不甚高,琴默姑娘的琵琶技艺天下无双,又能自行谱曲,我哪里敢托大?要我说冯某拜琴默姑娘为师还差不多。”

    柳眉妩一声轻笑:“外间传言果真不假,冯梦龙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大才子!”

    若茗知道她是感叹冯梦龙坦承技不如人,还要拜琴默为师,忍不住也是一笑,先时的想法再次浮上心头,于是又开口道:“琴默姑娘,先前在烟霞楼我们提过的叶老爷你还记得吗?若你真心想得明师指点,叶老爷再合适不过了。”

    柳眉妩看了看若茗,笑道:“若茗姑娘是本地人?可否跟我说说叶老爷的情形?”

    若茗对她极有好感,毫不迟疑回答道:“好。叶伯父与我家通家交好,这位叶公子便是叶伯父的长公子。叶伯父生平嗜书如命,酷爱音律,家中走动的大多是江浙一带有名的文人,时常在一起研习南曲,琢磨曲谱,家中的昆山戏班也是叶老爷亲自指点。”

    琴默静静听着,并没有说话,倒是柳眉妩问道:“家中有戏班?敢是大户人家么!不知道最近有唱什么段子?”

    端卿接口道:“近来家父在家中琢磨《牡丹亭》,前阵子戏班的小孩新学了《浣纱记》。”

    柳眉妩转脸向琴默道:“琴儿,你听见了么?《牡丹亭》出来才几个月,他家就能排演,叶老爷定然十分了得。你愿意去吗?”

    琴默的神情向往中夹杂矛盾、犹豫,许久才说:“姐姐,琴儿不愿到高门大户。”说完咬着嘴唇垂手站着,神色极为凄苦。

    柳眉妩看了看她,垂下眼帘道:“既如此,也只好罢了。琴儿,你先跟着我吧,我虽然不通,总要给你找个通的人指点指点。”

    若茗心中一点疑惑越来越重,琴默究竟有什么心结?为何一听见是豪门大户就这样畏惧,竟然肯放弃学艺?叶水心的为人她是极其敬仰的,巴不得能撮合琴默这个天分极高的女孩子拜在他门下,为何好事总难做成呢?

    她看看端卿,端卿也看着她,低声道:“凡事皆有缘法,不可强求。”

    柳眉妩见事已至此,知道琴默今天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师父了,于是笑说:“我空欢喜一场,到底没能办成。不如我作个小东,请大家喝一杯,不做师徒,作个朋友如何?”

    众人互相看一眼,纷纷点头,柳眉妩便吩咐小鬟道:“去将蔷薇露拿来,再去摆些果子。”

    又向众人道:“船上简陋,没什么好按酒⑤,且用些果子吧。”

    小鬟流水价上菜,琴默的爷爷杨老儿帮着收拾,不多时便摆了一春台。若茗坐定一看,又吃了一惊,所用器皿一色是绿玉嵌水晶,这倒罢了,盘中居然有新鲜枇杷、雪梨、青枣等物,六月天气能吃到这些,难道柳眉妩有通天的本事不成?

    柳眉妩就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道:“这些都是朋友送的,要不是有这位手眼通天的朋友,小女子哪里尝得到这么新鲜的果子。”

    几人把酒言欢,你一言我一语聊着,柳眉妩酒量极好,除与冯梦龙对饮外,谈话时也是酒不离手,不多时小鬟已经添换几次杯盏。若茗只饮了一杯就放下了,琴默滴酒未沾,只是默默陪坐。

    又说了一会儿,柳眉妩道:“清谈无趣,不如行令,各位意下如何?”

    端卿笑道:“好,就请眉娘出题。”

    柳眉妩眼珠一转:“小鬟你来,在席上随便指一个东西。”

    小鬟指了枇杷,柳眉妩抿嘴一笑:“这下可糟了,作茧自缚,这东西如何行令?不如以‘琵琶’为题,各人说一句,或诗或词或曲,说不上的便罚酒一杯,如何?”说完又笑望琴默,“你说可好?”

    众人知道她打趣琴默弹琵琶,一时都笑了,琴默微红了脸,低声道:“我从未正经读过书,说不来。”

    若茗只觉这个眉娘好生有趣,被她的兴致带动,不觉开口道:“若你肯为我们弹一曲,不说也罢。”

    琴默点头道:“好,你们饮酒行令,我弹琵琶。”

    “这话不对,”冯梦龙也笑,“令是要行的,不过只有说不上来的才要饮酒,你这么一说,我们岂不是全得喝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柳眉妩轻轻拍了拍琴默,道:“亏得没叫你拜了这个冯师父,尽会挑眼。你快去弹吧,免得夜长梦多,又有什么纰漏落在他眼里。”

    冯梦龙哈哈一笑:“眉娘,我有这么可恶吗?”

    琵琶叮叮咚咚弹起来,柳眉妩先饮了一杯,笑道:“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①。琵琶二字在首位,冯先生,你却要在第二处才好。”

    冯梦龙略一思索,朗声道:“欲饮琵琶马上催②!”说完也是一杯。

    端卿笑道:“那我便是第三处好了。忽闻水上琵琶声③。”说完也饮了一杯。

    几人说完却都望着若茗——因为从冯梦龙开始,都是两字做一个节拍向后跳过,若茗这里端的是很难找到合适的诗词,几个人都笑着,看她怎么应对。

    若茗略一思索,笑道:“看来落在后面没什么好处,且容我偷个懒钻个空子吧。我的也是词——小琼闲抱琵琶,雪香微透轻纱④。”说完轻轻抿了一口蔷薇露。

    “妙啊!”冯梦龙抚掌大赞。

    注:①宋•晏几道《临江仙》

    ②唐•王翰《凉州词》

    ③唐•白居易《琵琶行》

    ④宋•晏几道《清平乐》

    ⑤按酒,下酒菜。

夜游Ⅳ

    柳眉妩右手拿着水晶杯,左手拍在右手腕上,笑的花枝乱颤:“妙极,我以晏几道开头,你便以晏几道结尾,妙,实在是妙!”

    若茗笑道:“更妙的是琴默姑娘的话也说中了,我们几个全都乖乖的喝了酒,分明就是饮酒行令,哪里管有没有输呢!”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都大笑起来:“哎呀,居然忘了这事,好端端的又没输,咱们喝个什么劲儿呢!”

    琴默被笑声感染,一时也没了平素的冷淡,放下琵琶道:“兴致起来,多喝几杯又有何妨呢。”

    “极是。”柳眉妩咯咯一笑,“我喝多了,晕的很。要是平时,我喝多了就要唱,只是今日诸位高人都在,我不敢献丑。”

    若茗见她嘴上说着不敢献丑,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却透出狡黠笑意,因说道:“眉姐姐定然是天籁之音,小妹正准备洗耳恭听呢。”

    柳眉妩笑的更开心了,脸色莹白中透出醉人红晕:“妹妹真会说话,好吧,我只当是真的,我要唱了。”

    说完也不酝酿,张口便唱道:“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她眼波流转,眉间万种风情,吻边千般旖ni,再加上烛光鬓影,藕臂香肩,衬着水面隐隐雾气,远处阵阵荷香,一时娇艳如飞天魔女,即便是冯梦龙这样见多识广的也看的呆了。

    歌声飘去许久,远远听见临舟零落的叫好声,柳眉妩笑着又是一杯,起身走至船头,道:“月白风清,好一个良宵!”

    端卿先回过神来,赞道:“眉娘唱的是《牡丹亭》?这折戏还没在吴下流传开来,想不到竟然在这里听到!”

    冯梦龙跟着道:“我也最喜欢这段——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说的多好!”

    “只可惜世事从未随人心愿。”也许是夜深的缘故,柳眉妩妩媚的笑里有一丝淡淡怅惘。

    若茗见她伤感,连忙岔开话题:“姐姐刚还谦逊说是献丑,原来尽是哄我们,就是当年的韩娥①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好嗓子呢!”

    “妹妹好甜一张嘴,像喝了桂花蜜似的。”柳眉妩笑着重又进舱,看了看琴默,道,“琴儿,你从公评来,果真好么?”

    琴默道:“姐姐唱的极好。这曲子是谁做的?也真是好!”

    “临川的大才子汤显祖,可惜已经是头发花白的老儿了,不然我倒想去见见他。”柳眉妩笑着坐下,招手唤小鬟端来一个小小锦墩斜倚着,微带慵懒道,“许久不曾唱,又喝了酒,喉咙里有些疼呢。”

    冯梦龙忙取过雪梨,道:“这个是润喉的,你吃一点。”

    柳眉妩接过来却并不吃,笑笑地看着他:“冯先生如此怜香惜玉。”

    冯梦龙大笑:“太抬举我了!冯某粗人一个,怎么会知道这些香艳套路。再说,我眼中从来没有男女之分,只要是我的朋友,都是一样的真心相待。”

    “是眉娘唐突了。”柳眉妩浅浅一笑,“怪我用俗眼看你,误会你是风liu男儿。”

    若茗听见冯梦龙如此说,心中一紧,莫非前日他的关切也是无心?莫非他一直当自己是男子,像对端卿一样?没来由一阵慌乱,不由自主拿起杯子,咽了一大口。

    冯梦龙此时酒也有了,况与柳眉妩言语甚是相得,便大胆问道:“眉娘,我胡乱问一句,你莫要怪我唐突。我想我与你素昧平生,你怎么如此大胆,居然邀我们上船?”

    “邀你上船又怎样?难道非要像防贼一样防着你们不成?”柳眉妩晕生双颊,微微闭了眼,柔若无骨的身子半倚着小鬟,“有什么好防的?如果你们是歹人,无非为财为色,财是身外之物,若想要尽管拿去,色么,我一身飘零,倒也不在乎。”

    若茗三人早觉得她不是寻常女子,如今听了这番说辞,更加印证了先前的印象。这般美貌,这般豪气,又这般消沉,诸多矛盾集于她一人之身,却为她平添一种神秘魅力。

    冯梦龙古道热肠,忍不住道:“眉娘,既然已经相识相交,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我,冯某虽然无能,也当尽心竭力为你分忧。”

    “我没有忧。”柳眉妩笑笑,坐直了身子,“不过是湖上风月太好,一时有所感怀罢了。冯大哥,多谢你。”

    若茗心中又是一动。冯大哥,他的确有几分像兄长,柳眉妩这一声大哥,叫的多么自然,多么妩媚,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可是自己呢,同样是对他深有好感,为什么不敢像柳眉妩一样流露呢?

    不觉有些面红耳赤,流露什么?不过才认识几天,这是怎么了,满脑子胡思乱想。

    若茗只觉心神不定,忍不住又是一大口酒,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按下了酒杯,轻声道:“这酒虽然甜,后劲却大,妹妹身子柔弱,少喝点吧。”

    原来是端卿。若茗思绪纷乱,无意识的冲他一笑,端卿见她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双颊嫩红,别是一般娇俏模样,不觉也有些出神,赶紧别转了头。

    柳眉妩又饮了几杯,想是倦了,独自走去船头坐着,侧着脸儿望月。月光像清溪一样洒在她光洁的皮肤上,却留不下一点沾染痕迹,临舟听曲的几个人远远望着她,不时有爱慕、赞叹的目光投来,甚至有多情人开始吟诗。

    冯梦龙笑唤:“眉娘,快进来吧,莫非你要颠倒众生不成?”

    柳眉妩回眸一笑,三分得意,三分倦意,三分冷寂:“他自癫狂,干卿底事②?”

    待若茗等人从画舫出来时,夜已经深了,黑鸦鸦的湖面上唯有几星渔火,映着半天星斗,既清冷,又美好。

    若茗酒有些多了,风一吹有些踉跄,端卿见状,赶紧上前扶住。冯梦龙酒兴正高,一路高声朗诵得意的诗句,悠哉游哉。唯有豆丁、绣元两个,没吃到酒席,也没逛成夜市,上眼皮亲着下眼皮,跌跌撞撞摸了回去。

    端卿一直把若茗送进二门交给黄杏娘,这才告辞。若茗身子虽然绵软,头脑却是清醒,皱着眉道:“哥哥,你觉得眉娘是什么人呢?”

    端卿素来谨慎,不肯妄言,只说:“性情中人。”

    冯梦龙笑道:“女中豪士!可惜并未留下住址,只好看缘分能不能再见面了!”

    黄杏娘唤丫头赶着做了醒酒汤,亲自喂若茗吃了,又留她在自己屋里睡。只是若茗睡了,当娘的却没法合眼,看着女儿娇嫩的容颜,黄杏娘陷入沉思:是不是该早点将她终身定了?难不成就让她这么跟着叶大公子深夜出游吗?

    注:①韩娥,战国时韩国女子,在齐地卖唱,余音绕梁三日。因此有了“余音绕梁”这个成语。

    ②干卿底事,南唐冯延巳作《谒金门》,中有名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中主李璟取笑他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关你什么事)?”冯回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李璟大喜。

九 议亲Ⅰ

    翌日一早,端卿便过来问候,并带来了《喻世明言》的点校本,又道:“家父的意思,校对、注释、雕版在我家做,毕竟我们熟些,绣像、装订、行销交给你,你看可好?”

    若茗早已想过多时,点头道:“极好。还有一件事,不知哥哥有没有听先生说起过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我没什么印象。”

    “先生想套色刻印,增加插图数量,做成一个考究的本子。”

    端卿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样成本岂不是太高了?我只怕你们销起来有些困难。”

    “我也考虑了好久,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哥哥要听吗?”

    端卿笑说:“我就知道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你且说来听听。”

    “我想,并不必一部书只作一个版本,我们可以迎合不同家境的人,做不同的本子。比如套色版,印刷精良,图画清晰可观,定价要高出普通许多,专对富裕人家;绣像本,相对精致些,只用墨色、线装,中等家境的就买的起;还有一等,这是部小说集子,大约许多手头不太宽裕的也喜欢看,我一直在琢磨怎样弄出成本更低的版本。”

    端卿边听边点头:“说的极是。若要成本低,把绣像全去了?”

    “这个倒在其次,绣像的底板只要出来了,管他翻刻多少次,人工费都是一样的,并不多花多少钱,关键是纸张、油墨、装订这些成本,要是有办法再缩减一些就好了。”

    端卿想了想,道:“如果用次一点的纸呢?或者小幅纸张?”

    一句话提醒了若茗,恍然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时常觉得图书尺寸太大不好拿,看的时候也不方便,何不就弄出一个比寻常尺寸小许多的本子,既方便携带,又可节省成本呢?”

    端卿赞道:“这个主意极好,市面上还没有这种尺寸的书。我又有个主意,如今家家都有放头巾的小箱子,尤其是读书人出门必定要随身带着巾箱,如果把咱们的书做成巾箱大小,能放进去随身拿着的,岂不是又便宜又迎合众人需要?”

    “太好了,哥哥想的真周全!”若茗喜上眉梢,站起来便道,“那我这就去找爹爹,告诉他这个主意去!”

    端卿与她一同到了林云浦处,将刚才的主意说了一编,林云浦也是大赞,道:“我林家诸事都喜欢创新,饾饤才兴起时也是我率先起用,如今有了巾箱本这个好主意,不怕别家书坊不红了眼!”

    说完又想起一事,笑对端卿道,“当然也有你家的一份子,今后只怕你爹爹要埋怨说,家里头的书香都变成铜臭了,哈哈!”

    端卿笑道:“如果真是那样,家父肯定要搬去别院图清净了。”

    林云浦听了,又是大笑。说了会儿闲话,林云浦有客来访,若茗与端卿这才退下。

    若茗送端卿出来,本要到书坊去看看,忽然想起一事,蹙眉道:“那位梁云林梁画师,几天都没有消息,不知道考虑的怎么样了。”

    端卿道:“也就是两天的功夫,别着急,再等等吧。”

    若茗心说,迫在眉睫,眼下如果开印,作饾饤版的师傅顿时就成了头等重要的人物,李良柯靠不住,梁云林画的虽好,却没学过刻版,即便他现在来也要再磨练、引导一阵子呢,偏偏现在还没有下文。

    只是林家的麻烦事,又不好跟端卿明说,于是道:“好,我再等两天吧,若再不来只有去市上找找了。”

    送走了端卿,若茗反身又去了书坊,不多时林云浦也过来了,笑道:“你先回家吧,把书稿留下,我拿去跟李良柯商量绣像的事,你回去歇一天。”

    若茗有些奇怪,这些日子以来林云浦很少亲自打理这些细活,怎么今天又要管?林云浦见她神色,笑道:“回去吧,爹好一阵子没来了,也该四处看看,跟老活计联络联络啦。”

    若茗前脚走,后脚林福就鬼鬼祟祟来了,凑在林云浦耳边悄声道:“王媒婆瞅了一个合适的姑娘,出身清白,说是长得像极了老爷画上的人,待会儿就过来跟老爷细说说。”

    原来林云浦纳妾之事自那日若茗一扰,虽说面上搁下了,心里哪舍得下?派林福去找了王媒婆几次,千叮咛万嘱咐要寻个合适的,昨天王媒婆回说有人了,要找个方便地方细细回禀,林云浦左思右想,觉得家里有几个姨娘和若茗的耳目不方便,就把人约到了书坊。

    林云浦在茶室等着,没多会儿功夫林福带着王媒婆进来了。林云浦打眼看见王媒婆弄了一个绿头巾戴着,怕人认出来还涂了极厚的脂粉,忍不住噗哧一笑。待她走近了脱下头巾,一头横七竖八的假花东倒西歪趴在脑袋上,滑稽之极,又惹得他一阵笑。

    王媒婆见他如此谨慎,连说亲都要乔装打扮了才能进来,只道是家里姨娘吃醋不许他娶,坐下后就絮絮叨叨说些“老爷是挣钱养家的人,不能由着女人闹”,又是什么“女人的话听不得”,林云浦心说,你哪里知道是谁管着我呢!见她絮叨的不耐烦,打断道:

    “你说的是谁家姑娘?”

    “哎哟,差点忘了,杨庄的闺女,好个模样,脸上嫩的掐出水来!老爷你看看,八字好的很,旺夫旺子,嫁过来就能添个大胖小子!”说着递过来一张红纸庚贴。

    林云浦也不看,只问:“像我画上的人吗?”

    “像,怎么不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王媒婆胸脯拍的山响,“我做的媒,个个货真价实!”

    “既如此,你哪天带着我瞧瞧去吧。”

    王媒婆顿时扭捏起来:“人家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怎么好随便看……”

    “费话,庄户的闺女,平时天天割草喂猪,出门干活的,你敢说没让男人看过吗?”林云浦知道肯给人做妾的多半是穷家的女儿,哪有这些看不看的规矩,直接打断王媒婆。

    王媒婆像是没想到他这么难缠,撇着嘴道:“老爷想看,就看吧,只是有一件,这闺女眼神儿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法?”

    “也没怎么不好,就是看东西不太清楚。”

    “哼,这就是你找的好模样!我只问你一句,十步之内能看见吗?”

    “这个,五步之内应该没问题……”

    “呸,你弄个瞎子来糊弄老爷!”林云浦大怒,拍案而起,“果然是媒人口,无量斗!给我滚出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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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茗,江南书商世家的二女儿,大明王朝走向末路之时,正值豆蔻年华。以柔弱的肩膀承担起繁重家业,在政治的变乱和商场倾轧中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只是,生意场上聪明颖悟的女子,在感情面前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究竟选择自己爱的人,还是爱自己的人?一个嫁字,为何如此难以轻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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