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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江南     大明女书商txt下载     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萌动Ⅳ

    若茗原不想对邢萦凤细说此事,只是天锡嘴快说了出来,只得道:“也不是,只是偶尔碰见一个模样有些相仿的,我们自己白猜度罢了,究竟一点证据也没有。”

    邢萦凤“哦”了一声,半天才道:“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开口。”

    天锡笑道:“有我呢,若茗就是谨慎,依我说当时就该把那人拦住好好盘问一番,大不了让苏州那姓吕的来认人,我就不信他能一点马脚也不露出来。”

    若茗苦笑道:“这可是胡说了,我们是什么人呢,有什么资格把人拦住盘问?再说了,明明样貌不一样,或者是我们搞错了。”

    天锡忙道:“不问清楚怎么能确认呢,对了,那些年画……”

    若茗见他要说出墨砚坊绣像部的事,心内十分焦急,她虽然并不认为此事与墨砚坊有关,然而这种私底下调查别人的事说出来总是不好,何况邢萦凤还是个十分精细的人,若是她听了认为若茗是针对邢家,那以后可怎么相处?忙拦住天锡道:“你刚才说要给凌大哥饯行,是在家还是在外面?”一边使劲冲他使眼色。

    天锡话说了一半被她拦住,也有些警觉,又见她神色有异,遂调转话锋道:“正要说这事呢,你们觉得在家好还是在外好?我原想在家,又怕家里地方小不方便,再者有我娘在,你们也拘谨。”

    邢萦凤笑道:“你刚才说年画,难道买了年画给凌先生饯行吗?”

    天锡笑道:“哪有什么年画,我是说凌兄一向喜欢翰墨,我前几日看见几副画挺好的,就想买了来送给凌兄,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风格的,所以想问问松云妹妹。谁知道若茗性子急,我刚说了半句就被她打断了,偏你耳朵尖听见了,还给听成什么年画,这又不是过年,谁买什么年画来着!”

    若茗松口气,这个谎撒的还算圆满。

    邢萦凤信以为真,道:“凌先生喜欢画呀?你呢?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家里还有几幅,你得了空去看看,喜欢那副就拿走吧。”

    “我一个俗人,什么好画给我都糟蹋了。”天锡笑道,“说起画我倒想起来了,梁师傅在你们家还好吧?”

    “很好,现在整个套色部都是他在打点呢。”

    邢萦凤忙道:“你们家书坊套色跟绣像是分开的吗?我常听人说昆山林家的绣像在江浙首屈一指,套色也十分独到。”

    若茗笑道:“外头谬奖罢了,哪有那么厉害!以前绣像和套色分不太开,活一多就忙的不可开交,后来请了一位画师,就是我们刚说的梁师傅,他单管在套色部描样子,总算好些了。”

    “套色这个活很不好做,我们家到现在还不是特别熟,林姑娘,要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能不能到你们家去学学呢?”

    套色等原本是各家书坊密不外传的技艺,不要说同行之间,就连一个书坊之内的人轻易也不能知道的,若茗见她公然提出学艺,一时不好驳回,含糊笑道:“我只是帮着管管账目,家里的事都是我爹说了算,等我回去问问吧。”

    邢萦凤微露失望之色,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是我糊涂,这种事怎么能外传呢?”

    若茗见她说出心病,一时不好答话,只得笑笑罢了。

    松云见她两个的话逼到了一处,忙岔开道:“饯行的事,在家在外都行,你看怎么方便就怎么来吧。要我说都不是外人,何必闹这些虚文,吃了饭在一起谈谈讲讲岂不更好?”

    “有了酒方有谈兴嘛,”天锡笑道,“那就在外面吧,有要听戏的吗?要听的话我去定一班。”

    松云笑道:“快打住吧,谁耐烦听那个。”

    “要是有好点的昆剧班子倒还不错,”邢萦凤道,“啊呀,我真糊涂,你们又没请我,我在这儿瞎出什么主意!”

    天锡道:“这就见外了,非得人专门请你才行吗?要不要我现在给你写个帖子?”

    邢萦凤低头笑道:“我不是怕作不速之客吗。啊呀,又想起来了,如今国丧里头,外面的酒楼都严禁宴乐呢。”

    天锡撇嘴道:“信他呢!一向都是嘴上一套,行事又一套,前几天知府大人不还带了五六条画舫浩浩荡荡游湖吗?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成?我才不吃这一套!”

    若茗笑道:“虽如此说,还是谨慎点好,不要太张扬了。余大人刚刚升迁,若是被人抓到了什么话柄,只怕对官声不利。”

    天锡忙道:“还是你想的周到,那就不出去了,咱们在家玩吧。”

    邢萦凤看了看若茗,笑道:“林姑娘果然玲珑剔透,连这些都想到了。余哥哥,我有一个法子你看怎么样。在外面自然是不大好,可是在家未免又有些闷,不如我们每个人准备了自己爱吃的东西,到郊外或者水边边吃边谈,岂不畅快?”

    “这主意不错!”天锡赞道,“新奇别致,也不拘束,若茗,松云,你们觉得呢?”

    松云笑道:“客随主便,你们安排吧。”

    若茗也道:“凤姑娘的主意很好。”

    “那就这么定了!”天锡兴冲冲道,“若茗,你喜欢吃什么,我告诉厨房早些准备去。”

    “那我呢?”松云忍不住又打趣道。

    “你的自然也要准备。”天锡未曾意她的揶揄之色,认真答道,“还有凌兄、叶兄的,我得一一问清楚了,开张单子给厨房,再备几坛好酒。”

    邢萦凤忙道:“酒我带吧,我们家窖藏了二十多年的好惠泉酒,正好借花献佛。”

    松云笑道:“每次都弄那么多酒,究竟也没几个人会喝,反正我和若茗都是三杯必醉的。”

    邢萦凤道:“你们不行,还有余哥哥和我呢,只要我爹在跟前管着,我还是能吃几杯的。”

    天锡笑道:“还是你爽快,放得开。”

    邢萦凤溜了他一眼,笑道:“难得听你夸我一句,结果还是为这事。再说了,就算我们几个不能喝,不还有柳眉妩吗?”

    天锡抚掌道:“正是将她忘了,凤儿,我就不单去邀请她了,你替我带个帖子吧。”

    邢萦凤抿嘴一笑:“这个么就不用你操心了,自然有人请她。”

    “谁?”

    邢萦凤看看松云,笑道:“可以说吗?”

    松云只得笑了笑,道:“又不是什么瞒人的事,你说就说吧。”

    天锡一头雾水,忙追问道:“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吗?这么神神秘秘的!”

    “近来有一个人天天和柳眉妩在一起,你猜是谁?”

    “谁?”

    “你连猜猜都不肯么?”邢萦凤嗔道,“人家好容易找到件你不知道的,这么不给面子。”

    松云意味深长地瞧了若茗一眼,微微一笑。

    天锡笑道:“我生平不喜欢打哑谜,好了,别让我猜了,左右不过这几个人,既然不是你我那肯定是叶兄或者凌兄了。”

    “凌蒙初凌大先生!”邢萦凤笑道,“说不定哪天我们就要恭喜他们了。”

    “此话当真?”天锡喜出望外,叹道,“妙得很,只有凌兄这样的人物才配的起眉娘,也只有眉娘这样的侠气女子才配的起凌兄!老天当真有眼啊!”

    “还有呢,这回凌先生去常州还要带着柳眉妩呢。”

    松云心道,这凤姑娘知道的真不少,因笑道:“二哥一直说要当面感谢邢老爷这段时间对眉娘的照顾呢,不知道邢老爷什么时候有空?”

    “我爹么,还是算了吧,他这几天身子不太爽快,”邢萦凤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凌先生这么眷顾柳姑娘,我爹作为老朋友,肯定更感激他。”

    松云多少知道其中原委,见她神情便猜到她是庆幸眉娘不会嫁入邢家,于是笑道:“那我就跟二哥说直接谢你吧。”

    邢萦凤笑道:“若真是想谢我,到时候多喝几杯惠泉酒就行了。”

    天锡道:“你们三个先去常州,等若茗这边的事有眉目了,我们再去找你们,可千万留住汤先生别让他走了啊。”

    松云笑道:“汤先生那样的大人物,岂是我们想留就能留得住的?你们还是早些过去比较妥当。”

    端卿独自将近来诸事理了一遍,虽仍未有什么明显的线索,但想起那个容貌极为相似的牛掌柜,仍觉影影绰绰有些希望。在院中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便来到若茗的客房附近,想要进去找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踌躇半晌,刚刚走近,便听见屋里女子的笑声,他心下一松,道,有人在也好,免得两人独坐尴尬。正要进门,忽听见天锡的声音道:“若茗,咱们明天再去城北看看吧,一定要把那姓牛的堵在铺子里好好盘查一番。”

    端卿由不得停住脚步,听见若茗答道:“去是要去的,但是怎么好盘查人家呢?”

    “那咱俩就扮一回雌雄双侠,悄悄跟着他,看看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就不信他一点破绽也没有。”天锡笑嘻嘻道。

    跟着是松云的笑声,重复道“雌雄?双侠?”

    端卿手原已伸至帘边,不觉又缩了回去,静静听着屋内笑语,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四十二 蛛丝Ⅰ

    凌蒙初用过早饭即刻动身去邢家,他只道已经够早了,不想刚到书坊门前便看见邢萦凤候在那里,不由一愣,道:“这么早?”

    邢萦凤微微一笑:“早已习惯了,自从接手书坊,这几年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

    凌蒙初闻言,不由对眼前这瘦削女子起了一丝敬佩之心。墨砚坊的规模绝不算小,可以想见平日里意料之中意料之外有多少事需要奔波操劳,难为她一个年轻女子竟能筹划妥当。

    邢萦凤引着他先到了雕版部的院落,边走边道:“我听说凌先生家里也曾开过书坊,所以行里这些规矩我就不多说了,虽然咱们现在合作,但有些密不外传的技术活我也不能带你去看,今日此行,也就是大致瞅一眼,让你放心,这部书稿交给我们绝对错不了的。”

    凌蒙初点头称是,草草看了几眼便出了院门。

    邢萦凤见他避嫌,笑道:“凌先生别误会,我只是提醒一句,并没有拦着你不让看的意思。”

    “无妨,我今日来也只是大致瞧瞧你们的流程,其实我所能做的无非是早些把稿子交到你手里罢了,别的我也不管。”

    邢萦凤笑着将他引到绣像部的院落,道:“我们家的绣像师傅虽然多,但是出类拔萃的还是有些缺,我听说林姑娘家里做的绝好的绣像,不知道凌先生有没有见过?”

    凌蒙初道:“正是无缘一见,但是从《喻世明言》的绣工来看,委实不错。”

    邢萦凤叹道:“可惜这些手艺活都是各家珍而重之的藏起来不给别人知道的,要不然我真想去瞧瞧,或者请她们家的师傅来教教我们的人也行啊。”

    凌蒙初不由得笑了:“刚才你还说行里的规矩一向如此,怎么一转眼自己倒慨叹起来!”

    邢萦凤一时语塞,只得笑了笑。

    凌蒙初因为惦记着若茗的嘱咐,因此脚步虽快,内里却十分留神。绣像部众人显然早已习惯了邢萦凤的巡查,此时虽然见她前来,但都只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唯有为头的一个向她打了声招呼,邢萦凤也只是点头示意而已,脚下并未停顿。

    邢家的绣像画、雕合一,同一个院落里既有画底稿的,也有拿着底稿雕版的,配合十分默契。凌蒙初看了几眼,忽然发现那些描画底稿的师傅个个眼前放着一摞写满字的纸,装作从旁经过看了一眼,发现纸上写着“宫妆妇人一名,粗豪男子戴平天冠,高屋广厦,外有兵刀”几行字。凌蒙初摸不着头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邢萦凤见了,问道:“怎么了?”

    “这些字纸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看不明白。”

    邢萦凤笑道:“是给他们照着构图的摘要。”

    绣像一向要依着书稿内容来确定人物、构图、背景等等,一般的书坊里都是将书稿直接交给画稿的师傅,由他们裁度决定如何下笔,凌蒙初从未见过弄什么“摘要”出来给人照着画的,诧异道:“难道他们看不到原稿吗?”

    “我们家作书极少同一时段只出一本的,再说绣像的工匠极少有文字上很通的,交给他们我不放心,万一领会错了书中的意思,岂不是白忙一趟?”邢萦凤淡淡道,“所以我们家做绣像,一向都是我和我哥先看了文字,确定了怎么做之后交给他们,他们只管依样画出来就行了。”

    “那岂不是说绣像部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是怎么样的一部书?”

    邢萦凤笑道:“这样岂不是更好?就算他们看见了书稿又能怎么样,我不信他们这些识字不多的人比我领悟的更透彻。再说,书坊里鱼龙混杂,要是将未上市的整部书都交在这里,万一有个起了外心的把内容透漏了出去,还怎么占得先机?”

    凌蒙初越发觉得眼前之人心思缜密,谨慎到了极点,忍不住道:“这样固然是密不透风了,但你岂不是平白多了许多负担?”

    “成大事者,怎么能计较些许的劳累呢?”

    凌蒙初走了几步,又见几个人摊开了大张年画直接在打磨好的木板上描样子,又有几人拿着刻刀沿着描好的样子雕刻,邢萦凤道:“这个是我们搭着卖的年画,你放心,正经绣像没有这么草率的。”

    凌蒙初早已在猜测这是不是若茗在城北买到的年画,听她一说便知猜的没错,因道:“染色也在这里弄?”

    “正是染色这块比较头疼。去年我家就高价请了两个能做套色印染的师傅,谁知道来了才发现,许多精细活计还是老出岔子,尤其是几块板拼接处的颜色,每每晕的不成体统。前些日子我派人去南京、徽州那边打听有没有好的套色师傅,现在人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年画染色相对要容易些吧?”

    邢萦凤笑道:“我正是偷了这个懒。杨柳青的年画胜在精细,听说都是雕版印刷以后先套色染,细微之处还要再用手绘颜色的。我呢就全图省事,雕好以后直接套色印完,那些细微处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富贵人家断不会买这种便宜货,穷人家又只图花样好看,颜色鲜亮,至于好坏,他们怎么分得出来!”

    “这些年画的稿子全都是杨柳青的?”

    “也有咱们苏州桃花坞的,不过比较少,桃花坞的太素净,贫寒人家不喜欢。”

    “这是什么版子?好像挺容易下刀的。”

    邢萦凤笑道:“早说你是行家,这个是桐木板,又软又虚,雕刻起来半点功夫也不费。墨砚坊正经刻书用的雕版都是枣木、椿木,少说也能保存几十年不走形,至于这个就捡捷径,大致像样就行了,桐木也便宜些。”

    凌蒙初边听边留神细看,仔细比对有没有若茗找到的白描年画,只见匠人一张张描着,全都是大红大绿喜庆欢快的年画,并没有一副不着色的。

    邢萦凤见他十分用心,道:“想不到凌先生对年画更有兴趣。”

    “之前没见过,有些好奇,”凌蒙初装作不经意道,“年画有没有白描不上色的?”

    邢萦凤抿嘴一笑:“怎么会呢!年画图的就是一个喜庆,要是不上色,谁肯买呢?”

    “万一弄错了呢?比如绣像那边的图样串到这边来了,师傅们没注意,照样给刻出来当年画卖了?”

    “不会,东西交出去时要检查的,这么大的纰漏不会看不见。”

    凌蒙初微觉失望,看来那副白描的绣像图与邢家的年画没有关系了?难道真是谁无意间放在那家铺子里的?

    出了绣像部,又来到活字部。邢萦凤道:“活字是我家做的不错的活计,不单有泥活字,近来还新加了铜活字,可惜的是用到活字版的机会不多,空有一身武艺却无处施展。”

    “天锡选的时文不是刚好用到吗?”

    “凌先生真是处处留神啊。不错,余家哥哥选的集子这次正要用铜活字来排版。”邢萦凤边说边拿起桌上一摞纸,“这是余家哥哥前天送过来的一部分稿子,我已经吩咐排上了,他选我排,等他选完,我这里差不多也就印出一大半了,怎么样,快吧?”

    凌蒙初见旁边已经有印出来的样稿,原文、注释、集解、点评各用不同大小的字排印,既互相区别,又能相互印证,做得十分精细,赞道:“极好,活字排到这种程度,果然算得上你家的绝活!”

    邢萦凤得意一笑:“普通的书坊用活字印一本书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在我们家从拿到第一部分稿子就开始动手,截稿后不到一个月就能出来了,就胜在一个快字。”

    凌蒙初留意到每个排版师傅面前摆的都是未曾装订的一摞纸,遂问道:“一个师傅负责一本书吗?”

    “不,都是打散了来的,一个人手头上有好几部书交叉着排。”

    凌蒙初诧异道:“那样岂不是乱了?怎么分辨哪些篇章是同一部书的?”

    “每一版我都编了序号,拍完后只要将序号属于同一组的交在一起就行,有专门的人校对顺序,避免出错。”

    “这样岂不是多花了许多功夫?”

    “唯有这样才能防止未曾上市的书稿泄露出去,”邢萦凤耐心解释道,“许多书坊就是吃亏在这一点,书稿来了随随便便往作坊里一丢,随便哪个匠人都能看见,万一是部新奇要紧的稿子,比如凌先生你要写的这部,若是给谁抄了去,我们还做什么买卖?”

    “真是滴水不漏啊!”凌蒙初感叹道,“但你总得找人核对顺序,他不是能看到全稿吗?”

    “这也比人人都能看到强得多,出了什么纰漏我只找他就行了。”

    “你们真是把保密这一条想的绝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雕版那边也是这么做的吧?”

    邢萦凤笑道:“正是。正因为如此谨慎,我们经营了七八年,还没有出现过盗版。”

    凌蒙初微微一笑,心说,书只要上市销售,就没有秘密可言,想盗版的话怎么也做了,你们没摊上这事,恐怕更多是因为与官府有联系的缘故吧。

    从光线稍暗的屋里出来,秋阳正好,凌蒙初稍稍舒展一下筋骨,忽然想到:如果每个匠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盗版岂不是也很有利?只不过是盗别人的版。(

蛛丝Ⅱ

    若茗三个也是一大早便出了门,来到城北时泥人铺子犹未开张,等了半天,才看见小伙计抽出活动门板,将门脸打开来,又小心翼翼挂上做招牌的泥人。天锡性急,忙上前问道:“牛掌柜呢?我们有事找他。”

    “是你们啊,”小伙计抬眼看见了若茗,笑嘻嘻道,“你们来的不巧了,牛掌柜又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又出门了?昨天不是说了不出去了吗?”天锡见事与愿违,不觉有些来气。

    “他是老板,他说什么我们怎么敢问?昨儿晚上忽然说还要出门一阵子,店里的事如今还是杨欢大哥管,他不在店里住,你们找他的话还得等一阵子。”

    若茗隐隐觉得几条若有若无的丝线渐渐交织在了一起,只是这个交叉点,果然是牛掌柜吗?

    三人来到茶室,端卿道:“事情有些蹊跷,为何不早不迟,咱们昨天刚来牛掌柜就走了?”

    “我早说了肯定是他没错,八成见风声不对出去躲风头了。”天锡忿忿道,“早说了当时就该扯住他盘问清楚。”

    “如果他不走,倒还好说,他这一走,还真让人起疑心。”若茗正说着,茶博士拿着铜壶吊子过来添水,笑嘻嘻道,“几位客官真早啊,要不要用些点心?”

    端卿灵机一动,闲闲道:“捡你们这里精致点的东西来些吧。”

    茶博士爽快地应了一声“好咧”,不多时将云片糕、江米团、芝麻糖等物摆了一桌,端卿又道:“这时候也没什么客人,小哥,你坐下跟我们聊聊,我们是外地客人,对城里不大熟悉,跟你打听点事情。”

    茶博士笑嘻嘻坐下,拈了一块糕,道:“什么吃的玩的去处只管问我,没有不知道的。”

    “我刚才那边过来,见一家泥人铺子不错,不过城里头我还没逛过,不知道这家铺子的泥人算不算上好的?”

    茶博士想了想道:“你是说杨欢的铺子?”

    “不是说掌柜姓牛吗?”

    “是姓牛,可那牛掌柜一年里头有两百多天都在外头跑买卖,铺子里的事都是杨欢照应,我们说顺嘴了,都说是杨欢的铺子。”

    “哦,掌柜这么忙啊,到处去进货?这就奇怪了,泥人不是无锡产的吗?”

    “谁知道他忙什么,左右是生意呗!总见他大箱小箱往船上装货,还没见过他带什么回来,我猜是往外地贩泥人吧。”

    若茗忙道:“都装些什么样的箱子?”

    茶博士又想了想,道:“大木头箱子呗,看着怪沉的,两个汉子才抬得动一个。不过话说回来,泥人这玩意儿本来就沉。说也奇怪,老见他往外带,也没见他家有什么仓库,卖的泥人都是作坊里直接送货到铺子,我就奇怪他从哪儿又弄这么多,还能带出去卖!”

    天锡点头道:“这就是了,既没有库房,他从哪儿运货?多半不是泥人。”

    “不是泥人?”茶博士转着眼珠想了想,“那就是年画了,他们也卖画,对了,有一回我还看见杨欢抱了一摞书也撂在船上。”

    “书?”三人同时一惊,齐齐道,“什么书?什么时候的事?”

    茶博士好奇地看了看他们,笑道:“就是几本书嘛,好几个月头里的事了,我想想啊,至少得是三月份了。”

    “三月份……”天锡皱眉道,“不是你们的。”

    茶博士又看看他们,笑道:“你们是来贩泥人的吗?”

    “就算是吧,”端卿忙道,“牛掌柜平时出门可曾按着什么时间吗?比如说隔一个月出去一趟?”

    “这我没留意,反正不怎么见着他。”

    天锡道:“你有没见过有个长的跟牛掌柜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有一大部络腮胡的汉子?”

    “没有。”茶博士毫不犹豫地摇头。

    若茗不死心,又问:“牛掌柜有没有什么兄弟长得跟他很像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得去问杨欢。”

    “他住在哪里?”

    “你说牛掌柜?这个还真不知道,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三人从茶室出来时,个个揣了一腔心事。牛掌柜凭空“消失”,原本就模糊的线索更加不得头绪,今后还要怎么追查下去?

    许久,天锡道:“不行就去太仓把尤掌柜带过来认一认,咱们守株待兔,我就不信他一辈子不回无锡。”

    端卿道:“他是不会永远不回来,可我们哪里耗得起?假如他三个月不回来,难道要尤掌柜等三个月?要是一年呢?”

    天锡顿时无语,三人不由自主又折回泥人铺,果然见到杨欢在柜上忙着,天锡喜出望外,忙凑至跟前问道:“你们掌柜走了?”

    杨欢见是他们,微笑道:“临时有些急事要处理,连夜走了,几位还有什么事吗?”

    “那他家住在哪里?他出去做生意?”

    杨欢楞了一下,道:“几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一样的。”

    若茗见天锡心急,忙示意他不要再问,笑道:“没什么,我听人说你家掌柜在外头还有别的生意,说是在外地贩泥人?我们也想打听打听,如果进货方便便宜,捎一些回去也行。”

    杨欢将信将疑道:“我只管铺子里的事,掌柜自己的生意从来不对我说,真对不住,如果你们要从我这儿买泥人,就只能拿店里这些,至于从哪儿进货什么的,恕我不能奉告。”

    三人一时不知再问些什么好,又停留片刻,杨欢神色越发警惕起来,端卿见多待无益,便示意若茗离开,三人走出门外,不觉都有些泄气,天锡便道:“实在不行咱们就跟着杨欢,看他家里有些什么人,说不定跟姓牛的沾亲带故。”

    端卿道:“杨欢只是个大学徒,牛掌柜的机密大事他未必知道,跟着他找到什么的可能性太小了。”

    “不知道茶博士说的三月里那摞书是什么?”若茗道,“杨欢既然帮着搬运,应该知道些内情吧?”

    端卿道:“如果牛掌柜是咱们要找的人,那么他在盗印别人书稿这方面必定不止牵扯咱们家,三月份那些书极有可能是他的一部分赃证。只是杨欢已经对我们有了防备之心,我怀疑牛掌柜临走之前给他交代过什么,再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怕是不可能了。”

    “那个小伙计呢?他虽然不管事,好歹是铺子里的一员,多少该听见点风声吧。”

    端卿沉吟道:“今天杨欢在,不能再过去了,那个小伙计不是住在店里吗?不行我们夜里背着杨欢再过来一趟。”

    天锡点头道:“这主意不错,若茗,你就别跑了,我跟叶兄晚上来问问他吧。”

    若茗笑道:“你们怎么忘了,昨天说好了要给凌大哥饯行呢,怎么好出门?”

    “哎呀,怎么把这事忘了,那就明天再来吧,”天锡看着端卿道,“你还不知道吧,眉娘要跟凌兄一起走,我们今晚说什么都得替他俩庆贺一番。”

    “当真?”端卿闻言也是一喜,“真是天作之合,好,今晚无论如何也得为他们庆祝一下。”

    凌蒙初随着邢萦凤在墨砚坊消磨了大半天时间,将晚时邢萦凤问起契约的事,凌蒙初有些犹豫,一来不愿给自己套上枷锁,二来在墨砚坊一番观察之后,心头一直萦绕着盗版的疑问,因道:“我还没签,从未见有这么做的。”

    邢萦凤笑道:“这是我家的规矩,一来对你有个交代,二来定个大致的时间也好筹划安排,免得耽误了上市。”

    “我肯定不会误了时间,至于报酬就更无所谓了,随你们给吧,签不签岂不是一样的?”

    “不然,我既把这件事托付给你,就一定要给你一个凭证,即便哪天我不在,有这纸文书在,你肯定不会吃亏,”邢萦凤笑道,“难道凌先生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时间太苛刻做不来?”

    凌蒙初知道她是以言语相激,微一哂笑,道:“时间不算什么,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不会误了你们的大事。”

    “那还犹豫什么?”邢萦凤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这是定金,我准备了多时,你明天出门正好用得上。”

    凌蒙初笑道:“凌某虽然卖字,但还不至于见钱眼开吧?”

    邢萦凤摇头道:“不,这张银票并不单为你准备,还有柳姑娘一份。你们出门简便惯了,难道要柳姑娘那么娇滴滴一个人也跟着受罪不成?”说着硬将银票塞进凌蒙初手中。

    此时欲待不接,囊中确实羞涩,难道要眉娘倒贴旅费吗?可是接了的话,这纸契约难道就能置之不理?凌蒙初犹豫许久,终于将银票收好,道:“夜里我将文书签好给你带来。”(

蛛丝Ⅲ

    次日凌蒙初与松云果然一早前来辞行,天锡已备好两匹骏马,强要他二人带走,凌蒙初想到眉娘要乘轿前行,遂也不推辞,只是抱拳相谢而已。

    若茗等人送到城门,早看见眉娘站在轿旁翘首以待,见到凌蒙初时会心一笑,柔声道:“来了?”

    “来了,走吧。”凌蒙初无限温情,忙上前携了她的手,一一向众人告辞,又亲自扶她上轿。

    正要走时,邢萦凤匆匆赶到,笑道:“都是昨晚上那酒闹的,到如今还有些头晕,起的迟了,我先陪个不是。不过柳姑娘走时怎么也不说一声,害我紧赶慢赶还差点误了时间。”

    眉娘闻声掀起轿帘道:“现如今你两颊还有些桃色,果然是二十多年的好酒啊。我早上出门时见你院门紧闭,没敢打扰,谁知你如此多情,还是赶过来了。”

    邢萦凤一边笑,一边摸出一个小匣子递过,道:“柳姑娘,这些日子在我家多有怠慢,如今要走了,我没什么好的给你,这支钗子你不嫌弃的话就留下赏人吧。”

    柳眉妩打开一看,内中一支晶莹剔透的水晶钗,钗头处镶着一枚绿玉珠,恰与她平日素常戴的水晶首饰相配,看来是邢萦凤精心挑选之物。眉娘虽见惯了珠宝,但想到邢萦凤此举无疑是在为从前的轻慢道歉,遂笑道:“我觍颜收下了,多谢凤姑娘。”

    松云今日换了男装,翻身上马,向若茗作别道:“你先忙你的,若是有了眉目就赶紧去常州吧,若是没有眉目也别再耗着,万一见不到汤先生难免要抱憾终生了。”

    若茗道:“我正是这么说的,你放心,多则七八天,少则三四天,我们必定是要出发的。”

    “那我们就在常州见吧,”松云笑道,“你快些去办你的事吧,不是说了一会儿要去那家铺子吗?”

    邢萦凤闻言,忙道:“你们还在查前日说的那个人吗?要去他的铺面?我跟你们一起去,这里我比较熟,没准儿能帮你们找出点什么。”

    端卿看看若茗,虽都觉得有些别扭,到底还是点头同意。

    凌蒙初原已要走,闻言止步,低声对若茗道:“林姑娘,接一步说话。”

    若茗跟着他走出几步,凌蒙初低声道:“昨天晚上众人都在,不好跟你开口,你留神记着我的话。墨砚坊行事与普通书坊大有不同,尤其是她们的工序安排,你如果有机会最好去看看,没准儿能找出点线索。”

    若茗心下一惊,正要细问,凌蒙初已经大步走开,朗声道:“我们走了,诸位,常州再见吧。”

    车马忳忳而行,看看走的远了,若茗正自寻思凌蒙初临别时那番话,忽听邢萦凤道:“走吧,去你们说的那家店瞧瞧。”

    若茗答应着,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语笑嫣然,举止大方,从认识以来从未见她有一处做的不得体的——只是凌蒙初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认为盗版一事与墨砚坊有关?

    来到泥人铺时,小伙计果然又在挂泥人,杨欢却还未到。远远看见他们,奇道:“又是你们?”跟着又看见邢萦凤,忙打个千儿道:“邢小姐早。”

    邢萦凤点头示意,道:“这些是我的朋友,有些事想问问你。”

    小伙计笑道:“早说是小姐的朋友,还从我们这儿拿什么画呀,直接去作坊里去不就行了。”

    若茗心说糟糕,果然邢萦凤细眉微蹙,问道:“画?林姑娘,你们从这里买画?那些都是我家印的年画呀,怎么从未听你说起?”

    端卿见若茗有些窘,忙道:“原本没想着买画,就是来看看泥人,后来见印的不错,又听说是你们家出的,便想着瞻仰一番,这才买了些回去。”

    邢萦凤笑道:“说起画工和套染,那是你们林家的长项,怎么倒看起我家的画来了?”

    天锡想起前事,忙帮着解释道:“若茗家里都是做绣像的,极少弄年画,见你们做的别致新奇,所以想拿回去给伯父看看。昆山做年画生意的很少,没准儿还能辟出一条路呢,你说是吧若茗?”

    若茗只得点头。

    邢萦凤微微一笑,看样子并不相信,却也不再追问,只向那小伙计道:“你们掌柜呢?好多天不去我家取花样了。”

    “才回来一天就走了,”小伙计道,“小姐的朋友们那天见过掌柜一面,过后再来时掌柜就走了。”

    邢萦凤点点头,向天锡道:“你们有什么话问他好了。”

    天锡便道:“三月的时候你们掌柜出门,杨欢帮着往船上装了一批书,你可记得是什么书?”

    “书?”小伙计搔搔脑壳,“我们这儿从来不卖书呀,哪有什么书!”

    “有人看见了,说杨欢抱了一摞送到船上,船上还有好多大木箱,是不是都是书?”

    小伙计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掌故还卖书。要不你们问杨欢吧,他跟着掌柜学徒快十年了,掌柜的事他都知道。”

    天锡心说要能问杨欢,谁这时候找你?只得道:“那你们掌柜多久出一次门,他有没有什么兄弟长得跟他差不多,但只多了一部胡子?”

    小伙计想了想道:“掌柜呀,不好说,一般两三个月出去一趟吧,兄弟什么的,谁家没个亲戚呀,不过我连掌柜都不怎么见着,还说什么亲戚呢。”

    端卿忙道:“他每次出去是月初还是月末?他之前有没有留过胡子?”

    小伙计未及答话,已听见杨欢不悦的声音道:“又是你们,还来找牛掌柜?说了不在嘛。”随着语声杨欢快步走近,皱着眉头正要再说,忽然看见邢萦凤,忙道:“原来邢小姐也在。”

    邢萦凤也只微微点头,道:“这些是我的朋友,正有事要问你。”

    若茗此时反倒踌躇起来。邢萦凤一派光明磊落,公然将人带到这里盘查,丝毫不像心里有鬼的样子,难道凌蒙初那番话并不是怀疑她的意思?

    杨欢怔了一下,跟着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早说是邢小姐的朋友,我们怎么敢如此慢待啊!几位要问什么?”

    天锡道:“你三月份帮着你们掌柜装了一批书往外地运,可有此事?”

    杨欢笑道:“三月啊,老久以前了,让我想想。是了,那次邢小姐家里刚出了一本诗文选,掌柜看了说好,就命我买了十来本拿着送人,只有十来本而已,怎么传来传去就成了一批了呢?”

    邢萦凤笑道:“以讹传讹的事自古就有,大概旁人没看清楚浑说,再经了几张嘴散播,越来越离谱了吧。”

    若茗见杨欢如此爽快应承,心中更是没底,只得道:“牛掌柜家在何处,可有什么长的与他很相似的兄弟吗?”

    “我们掌柜籍贯是绍兴,只他一个人在此地做生意,来回都在客栈住,家里肯定有兄弟,不过我没见过,不好乱猜。”

    若茗问到此处,已经心凉了大半截,说来说去竟没有一处可以凑得上的,难道真是自己追错了方向?原想再问问那张白描年画的事,但邢萦凤横在这里也不好开口,只得向端卿使个眼色,笑道:“原来如此,看来使我们多心了。凤姑娘,多谢你帮忙,我们没什么要问了,回去吧。”

    “真没什么问了?”邢萦凤目光灼灼,“心里有数了吗?还有别的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若茗摇头笑道:“已经领了你极大的人情,再没什么要问的了。”

    “那就好,我总算尽回地主之谊。”邢萦凤笑咪咪的,“余家哥哥,今天准备做什么?上回你给我的稿子我都排的差不多了,底下的呢?”

    “你又来讨债,”天锡摇头道,“好吧,我还能做什么,继续回去看那些陈腐的文章罢了。”

    邢萦凤抿嘴一笑:“那凤儿多谢哥哥费心了。”又向若茗道,“你们以后还要问杨欢什么事,只管找我好了。”

    若茗虽心有不甘,只得跟着往回走。端卿走出几步,心内一动,忙折回去趁杨欢转身的功夫问小伙计:“你们对邢小姐怎么如此恭敬?”

    小伙计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家铺子的本钱有一半是邢出家的呀!”

    端卿一愣,见邢萦凤正与天锡说话没注意到自己,慌忙紧赶几步追上众人,心内疑惑不定。(

四十三 忘年Ⅰ

    汤显祖照旧又是五更天就醒的双目灼灼。窗外透进些许青白色晨光,夹杂着潮湿、清新的气息,丝丝缕缕浸润在纱窗的缝隙间。

    下雨了吧?一场秋雨一层寒,客栈中那株秋海棠的花期想来也该到头了,毕竟是秋天了。

    此时的他忽有些感慨。自己的人生可不是也步入秋天了吗,瞧瞧这鬓边的银丝,颔下的白须,还有这一天比一天醒的早的习惯。或许,真的老了,连秋天都不止,怕已经是立冬的时节了吧,毕竟很快就要到孔子说的耳顺的年龄了。

    他静静躺着,有些懒得起床。若是下雨,外面必定是泥泞,听说今天华亭那个著名的“第一等清客”陈眉公①也要到松磐书院讲学,要与他并肩齐行吗?倒也不辱没人,只是想起来比较好笑,我一个与官场格格不入的人,倒有缘与这左右逢源的得意之人站在一处。

    纱窗外更加明亮了。秋高气爽,北雁南飞,这等天气令人不由自主地兴奋,眼下他也觉得有些莫名的愉悦了。若是今天没答应什么讲学的事,出去到郊外走走,岂不是更好?

    或者,干脆就这么一走了之?他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快乐,忍不住捻着不多的胡须,嘿嘿笑了起来。要是自己凭空消失,陈眉公会给那些秀才、举子讲些什么,如何做一个成功的山人?

    他更觉得高兴了,管他下不下雨,且出去走走吧。

    披衣坐起,忽然听见低缓、浸润的琴声随着润湿的空气飘进帐内。汤显祖眼前一亮,怎么,这小客栈中竟有懂琴的人吗?

    琴声低回,似有些郁郁,又似有些许欢欣,随着琴声而来的,是一个低柔的女子声音,和着节律吟道“秋风萧萧兮秋意深,朝雨零星兮浥轻尘,念斯人兮何处?倚栏杆兮独沉吟。”

    果然是落雨了,不然这女子不会这么念。听着似乎是个年轻的女子声音,不知这弹琴的是不是她?所吟的又是不是她自己有感而发写下的呢?若真是她自弹自吟,倒有几分意思。只是她说的这个“斯人”是谁,莫非是情人吗?多半是,如今风气开化,女子们有了心上人时常想念倒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应了那句话,“此卿大有意趣”。小客栈,秋雨后,抚琴吟唱,好一幅清雅的画卷,何况,客栈的院中还有一株晕染了雨渍的秋海棠。

    汤显祖觉得好奇心像初春刚发芽的嫩柳,一时三刻就飘起了白白的柳絮,窗外的女子是谁,她歌中吟唱的是谁,她什么模样什么性情?这些都是未知数,唯有未知,越显得引人入胜。——就像杜丽娘梦里见到的柳梦梅,因为未知,所以分外美妙。

    汤显祖轻快地跳下床,脚步灵便的不像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他忽然觉得兴致勃勃起来,去什么郊外呢,在客栈里消磨就不错,陈眉公一生自诩风流清高,他可曾见过这种美妙的场景吗?

    轻手轻脚出了门,地上果然是半干半湿,这场秋雨并没有下透,唯因如此,越显得有情趣。只是,院中空无一人,那弹琴吟唱的女子呢,莫非也是杜丽娘的一场春梦?

    恰在此时,琴声再次想起,此番更为低回,吟的是“山水迢遥兮各一方,君生太早兮令我心伤,幽幽兮轩窗,独徘徊兮忧断肠”。

    汤显祖暗暗点头,不错,果然是为情所伤,反反复复吟唱的都是她心上的“斯人”。不过她歌里的意思,这个人年岁已然不小,看来今生相伴已然无缘,如此看来,也是个痴情种子。

    只是,她怎么会认识岁数比自己大那么多的人?难道说另有所图?对方的地位,钱财,名声,那可都是年轻人不能与之相比的啊。汤显祖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笑了,情痴,或者根本不是,而是一个普通的,贪图富贵的女子。

    他想来想去,越觉得今天早上的一切十分有趣。听得见的琴声,看不见的吟唱者,明白直露的心事,可是又不知是情是贪。

    琴声停顿片刻,忽地一转,变成了《诗经》里的《硕人》:“硕人在涧”

    汤显祖正听得入神,忽然琴声陡地一转,完全变了调,他不觉“咦”了一声,脱口而出道:“此处怎么忽然变徵?怪哉,于理不合。”

    半晌,听见又有一声长叹:“世间唯有情难诉”。

    这句话他再熟悉不过,原是他最得意的作品《牡丹亭》的引子。他不觉嘴角微扬,流露出几分笑意,能知道这句,欣赏这句,也就不算俗人。

    跟着又是一声轻叹,曼声低吟道:“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也无怨”。

    赫然又是《牡丹亭》。

    汤显祖的微笑早已变成捻须点头赞叹而笑。难为,真是难为了,一个会抚琴,会吟诗的女子,还懂得欣赏我的《牡丹亭》,更妙的是,她念的都是自己得意的句子。

    不错,若生生死死都能随人心愿,还有什么可怨怅的呢?

    只是,这个神秘的女子,究竟隐身何处?

    汤显祖又往前走了几步,过了秋海棠,过了方口井,渐渐有一股幽细的香气散出来。该是这个女子的香气吧,淡而久远,就像她的琴声,她的吟咏。

    闻声识美人,闻香识美人。汤显祖忽然想起年少时光,那段骏马轻裘,笑傲公侯的日子。多少次花前月下的潇洒吟唱,多少次湖光山色中的轻舟飘摇,多少温柔的、美丽的、娇俏的、可爱的女子……只是,如今都已远去,自己也已经鬓发斑白,唯有在传奇中寻一点往昔的影子,所以霍小玉遇见了李益,淳于意遇见了公主③,所以,杜丽娘遇见了柳梦梅。

    他忽然觉得前半生的时光以极快的速度从眼前掠过,犹如白驹过隙,刚刚窥见踪迹,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都只因为这段琴声吗?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次又有新的香气,不是刚才那种幽细的甜香,而是敦实的,触手可及的檀香,一时间又让他误以为置身禅寺,四周围尽是暮鼓晨钟,龙钟老僧。

    跟着又听见那个女子的声音道:“纵将法华翻遍,怎解这一段心事?”

    声音已经离的极近了,她应该就在前面那几丛矮矮的竹子背后。

    只是汤显祖突然不想再往前走了。这种想象的美好,是不是要比真实可爱许多,值得留恋许多?

    然而不容他多想,琴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一段乐府“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汤显祖不由自主跟着琴声默默在心里和着节拍。哀婉,幽怨,缠绵,又有几分思想的甜蜜。然而到最后一字时,又是陡地一变,“筝”一声,似乎是弦断了。

    汤显祖“啊呀”一声,脱口道:“心性太高,果然难以承受。”

    半日方听见那女子回道:“我也知如此,多谢先生教诲。”

    难道她不想见见我?此念一起,汤显祖反而按耐不住,向前快走几步,转过矮竹丛,透过轻薄的晨岚,拂开案头飘渺的檀香烟雾,一个身着素色道袍的女子怔怔对着一张琴。

    是她么?怎么是个道姑?

    汤显祖蓦地失落,出家人么?

    道姑抬起头,秋波慢回,深深望了他一眼,眉尖微蹙,明眸如水,更有一种俊逸出尘的神情将她衬托的犹如秋夜的一轮圆月,如此清澈美好。

    是她吗?那个弹琴吟唱,令人遐思的女子竟是个道姑?

    注①:陈继儒,字眉公,号麋公,晚明著名隐士,出版家,清客,时人称为“第一等清客”,历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六朝,年八十二岁,以写书过上隐逸山林的潇洒生活。

    ②:汤显祖传奇《紫钗记》中的男女主人公。霍小玉为霍王之女,父死后被逐出府,沦落风尘,偶遇才子李益,私定终身,后李益负心,霍小玉含恨身亡。

    ③:汤显祖传奇《南柯梦》的主角。淳于意偶入邯郸国,得国王赏识,尚公主,为南柯太守,历尽荣华富贵,醒后方知乃一场大梦。

    ④:松云所吟均为原创,未经允许请勿随意引用。(

忘年Ⅱ

    相对无言这个词在汤显祖脑中徘徊多时。语言在此时忽然变的乏力,就连写出了《牡丹亭》这等绝妙好词的他也无话可说。

    出家人,居然是出家人,如此清澈、美妙的出家人。

    有一刹那他想起了陈妙常①,下一秒钟他又觉得是亵渎。陈妙常虽然美丽多情,但那有这般不着尘泥的出尘气质?

    许久,那道姑先开了口:“多谢汤先生教诲。”

    汤显祖一怔:“怎么,你知道我是谁?”

    “若不知是你,我为何在此?”她闲闲说道,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正因为知道是你,所以才有这番弹奏。”

    原来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汤显祖顿时泄气。无论如何美好,得知了真相总令人有些厌倦。

    “先生请坐。”那道姑轻轻巧巧站起,拖过琴凳,“松云闻听先生极喜手谈,松云虽然不才,愿在先生手底下讨教一两招。”

    汤显祖不觉又笑了:“姑娘,你要下棋?我看你的年龄不过十七八岁,怎么对围棋这等枯燥的东西有兴致?”

    “因为松云听说先生喜欢下棋。”松云微微一笑,毫无羞涩扭捏之态,“松云虽然不才,却一直以先生为标的,凡先生喜好的,松云都尽力琢磨了去。”

    “哦,这却是为何?”

    “因为我敬慕先生,爱戴先生。”

    汤显祖又一次怔住了。他望着眼前神态自若的美好女子,再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先生请坐。”松云再次邀请,跟着撤下短琴,原来琴台上刻着棋坪,台下又有两只小抽屉,松云抽出来时,一个里面是黑子,漆黑莹亮,另一个是白子,莹润如脂。

    汤显祖平生第一次面对棋坪却心不在焉。直到看见她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听见她柔声道:“先生,这一子落下,这一角就是我的了。”

    汤显祖回过神来,看见她春葱般的手指遥遥指着棋坪的右上角,那里自己的一片黑子已被她的白子环侍,只要她手中那一子落下,这一角就彻底堵死,大半壁江山也就成了白色天下。

    他不觉笑了,道:“这一局我认输。”

    她含笑道:“先生走神了。”

    于是撤过重来,这回方能凝神细想,也才知道眼前这女子棋艺之精妙。汤显祖抖擞精神,每落一子之前都将五六着后路思量的一清二楚,慎而又慎,而她只是微笑着,一步步抵挡了来,棋面上不见得如何精妙,然而每一子都将他的后路封的死死的。

    汤显祖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陌生人,而是早已心灵相通的老朋友,否则,她怎能对自己的意图如此了解?

    黑子渐又合成一片,这次是白子负隅一角,拼死顽抗,汤显祖微笑道:“松云姑娘,这一城快要失守了。”

    她抿嘴一笑:“先生笑的早了些。”跟着落下一子,从边上接住内里的白子,搭转一吃,顿时将一角黑子拆散,汤显祖不觉“哎哟”了一声,跟着听见她道:“昔日有高力士为李太白脱靴,今日我为汤先生倒脱一次。”

    汤显祖定睛一看,那一角连起的形状可不恰似一只官靴吗?不觉也笑了,道:“姑娘好棋艺。”

    “为了能在先生手底下走几步,我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呢。”松云含笑道,“只是这一局,长远看来还是我输,我不如先生多矣。”

    “哪里,姑娘客气了。”汤显祖看着眼前解语花一般的妙人儿,由衷说道,“姑娘兰心蕙质,汤某十分景慕。”

    “当真?”松云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先生莫不是随口说说吧?”

    “汤某一生从不谬奖。”汤显祖正色答道。

    松云眼圈一红,笑了:“能得先生这一句话,松云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汤显祖心内感概万千。眼前的人似乎十分坦率,明明白白将心中所想都告诉自己,但她同时又是神秘的,他不知她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又是如何突然出现在这小小的逆旅之中,给他的秋日早晨平添一段旖旎的风景。

    两人又无语对坐许久。松云轻轻擦去眼角的泪,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双手递上,道:“先生,这是我平日所读,将心中所想都一一写在其上,您看看?”

    汤显祖双手接过,看时不觉“哦”了一声,原来正是自己的《牡丹亭》。这一本是手抄本,上好的桑皮纸,用鲜亮的红色丝线密密地钉在一起,封面上三个秀气的楷字“牡丹亭”,底下是潇洒的行草“临川汤文若先生”。

    “这个是你抄的?”

    松云点头道:“是小女子从友人处亲手抄录的。”

    “封皮上的字也是你写的?”

    “对,先生见笑了。”

    汤显祖正色道:“哪里敢说见笑二字!这楷字工整秀丽,行草潇洒遒劲,姑娘,你的字写的颇有功力。”

    松云羞涩笑道:“能得先生夸奖,松云死也瞑目。”

    汤显祖迫不及待地翻开书册,不由一怔,原来正文是用工楷认认真真抄写的,但是页眉、页脚、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写满了朱红色蝇头小楷,即便第一页也是如此。

    汤显祖忙仔细看下去,第一出《标目》底下,朱笔在“世间只有情难诉”一句下重重描了一道,写道“此句深得情之真味”,又在“但是相思莫相负”旁边密密写了一行字“相思容易相守难,想世间多少痴男怨女嬉笑开场,怨怅收尾,可悲可叹可恨!但有相思,切莫相负,从此卓文君无白头之叹②,班婕妤无秋扇之感③,呜呼,世间男儿谨记,但是相思莫相负!”

    汤显祖只觉得这行字字字出自肺腑,不由多看了两遍,心内一动,难道这是她有感而发,说的是她吟唱的“斯人”?抬眼看了看松云,她正殷切的注视着自己,汤显祖原是心怀坦荡之人,遂道:“姑娘此处所感,可是你歌中的斯人?”

    松云摇头道:“不是。斯人也好,硕人也好,我虽万般爱慕,终与我此生无缘,我有什么可怨的?此处只是我有感而发罢了。”

    汤显祖不由自主顺着问了下去:“此人是谁?”

    “正是先生你。”松云目光清澈,勇敢地迎着他。

    注:①陈妙常,《玉簪记》女主角,身为道姑,与书生潘必正相爱,终成眷属。

    ②白头之叹,传说司马相如发迹之后欲抛弃卓文君,文君遂做《白头吟》,内有“但求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之句,司马相如看后十分惭愧,以高车驷马迎文君至京。

    ③秋扇见捐,汉成帝时班婕妤以诗才受宠,后赵飞燕姐妹进宫,班婕妤失宠,为免于赵氏姊妹迫害,班婕妤主动请求照顾太后,临走时做《团扇吟》,以秋扇自喻,感叹被抛弃的命运。(

忘年Ⅲ

    汤显祖大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她坦然的神色,无惧的目光,他只得低了头,在心内叹一句:汤某何德何能,能得姑娘如此眷顾!

    忙忙翻开第二页,初时一颗心并不在书上,都是自己极熟的文字,虽然此时耳边没有那华美的唱腔,然而一字一句看下来,仍觉得有声音在四周围轻吟浅唱。

    《闺塾》一出,春香的“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旁边批着一句“随口一句,活脱描出春香面目”,汤显祖不觉笑了,道:“春香这个小丫头原是极有意思的。”

    “可惜后来戏份不多,若是在柳生与丽娘小姐合卺之时有她在旁说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不更有趣味?”松云笑道。

    汤显祖认真思想片刻,摇头道:“虽有趣,但却将原来紧凑的故事搅得凌乱了,还是不加这段的好。”

    松云点头:“先生说的极是,是我思虑不周。”

    待看到《惊梦》一出,又见“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句重重的圈了又圈,旁边密密麻麻题着几行字,却都是“奈何”、“奈何”、“奈何”……

    《寻梦》一出,当先便看见朱红细线描了又描的“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世世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旁边的批注抹了又写,将页眉页脚都占满了,写的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世间痴情若杜丽娘,为一梦寐而亡,为一钟情之人而生,死死生生,历无尽苦楚,只因遂愿,故而无怨。想娄松云命薄如蒲柳,今生可有此番奇遇?若能见文若先生一面,即便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松云亦无憾矣!杜丽娘守得梅根相见,未知松云能否得苍天垂怜,得遇文若先生?”

    汤显祖此时的感叹、感动,几乎难以抑制,低声道:“松云姑娘,汤某怎敢承你如此错爱?”

    松云轻声答道:“自我有识以来,便听闻文若先生文章天下第一,人品天下第一,才识天下第一。到《牡丹亭》一出,松云才知先生之文早已出神入化。不瞒先生,自我看见《牡丹亭》,方知天底下竟有这般好词,不但读来满口余香,更令人神魂为之颠倒,茶饭为之不思,先生,自松云看过《牡丹亭》,便将先生放在心坎上第一等的位置,只要能见先生一面,松云死也无憾!老天开恩,今日松云不但得见先生,更能与先生一番长谈,纵使明日我一命归西,苍天知道我必是含笑而去!”

    “汤某早已是须发斑白的老朽之人了,姑娘何苦如此多情?”

    松云含泪带笑道:“只可恨造化弄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若是松云早生二十年,就是给先生为奴为婢也是心甘情愿的!如今先生功成名就,儿孙满堂,松云不敢存此妄想,只愿他日往见先生之时,先生不将松云拒之门外,松云便感恩不尽!”

    汤显祖觉得心内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颤颤巍巍抖个不住,再次无语以对,忙忙翻开之后几页,却诧异地看到石道姑出场一节,松云以朱红小楷批注“全本高洁清雅,唯此处粗鄙不堪,堪称败笔。好戏固然需插科打诨,然媚俗太过,翻成笑柄。”

    汤显祖忍不住定睛望着松云,松云注意到了,忙看了那一页纸,笑道:“我大胆直言,先生不怪我吧?”

    “不,怎么会怪你?”汤显祖摇头道,“恶而知其美,爱而知其恶,姑娘光明磊落,心中没有一丝俗意,汤某自愧不如。”

    松云羞红了脸,忙道:“先生如此说就折杀松云了!我充其量不过是鱼目,怎么敢与先生这样的夜明宝珠相提并论?”

    “许多人看了我的书都只赞好,说实话,在石道姑和郭囊驼两处,插科打诨原就嫌多,当时顺手写来,只为搏人一笑,多些趣味,如今看来,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粗俗,使情节散漫了许多。只是这一点,我从未对人说过,别人也从未对我提起,姑娘慧眼,竟能识破其中不足,真称得起汤某的知音人。”

    “当真?我可算作知音吗?”松云又惊又喜,“先生莫不是敷衍我?”

    “千真万确。松云姑娘,汤某平生不打诳语,以姑娘高才,汤某能做你的知己,真是三生有幸?”

    “当真?”松云脸色越发殷红,羞涩、欢喜、犹疑交杂在一起,多年的心愿如今成真,梦寐中也念念不忘的人如今就在眼前,软语轻言,对自己也褒奖有加,她心内一阵激荡,只觉热血上涌,不由自主咳了起来。

    “姑娘怎么了?”汤显祖见她脸色有异,吓了一跳。

    “没什么,”松云无力的摆摆手,克制着手臂的颤抖,为自己斟了一杯清水,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胸口轻快许多,启齿一笑,道,“不碍事,自小就有这个毛病,情绪大起大落时总会有些咳喘,吃点药就好多了。”

    “要不要瞧瞧大夫?”

    “不用,我带有药。”松云说着眼圈又有些淡淡的红晕,“能得先生关爱,松云即便立时死了,也是欢喜的。”

    汤显祖长叹一声,半晌才道:“你何苦对我一个老头子如此多情!”

    “无论是你是六十岁还是十六岁,都是我最敬仰爱慕的人。”

    “何苦,不要说我行将就木,即便我还能再活七八年,我也只能当你是朋友,不能多一分一毫分外之想,你绮年玉貌,早些寻个情投意合的岂不更好,何苦留恋着我?”

    松云目光坚定,道:“我虽未出家,但因为对先生的一点痴心,早已将自己看成是出家之人。不信你看我这一身道袍便知。我自知此生无缘,只求能与先生相识相交,足矣,至于什么风花雪月,松云今生再不作此妄想。若我有幸,死于先生之前,望先生到我坟头浇一杯冷酒,松云必定含笑九泉;若我不幸晚死,后半生定当为先生诵经念佛,祈求来生之缘。”

    汤显祖原以为她只是寻常的爱慕,未曾想到她一片深情竟至于此,不觉动容道:“松云姑娘,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松云摇头道:“什么都不用说,只要你不怪我痴情可厌就好。”

    “我……”汤显祖看着眼前美好的女子,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牡丹亭》、《紫钗记》,那些不过是笔端虚无的故事,而眼前这人,才是活生生的霍小玉,鲜灵灵的杜丽娘。

    只是,自己这种须发皆白风烛残年的老头绝做不了柳梦梅。

    造化弄人。若是四十年前遇到她,不哪怕是二十年前……

    眉娘和凌蒙初隔着纱窗遥遥望着,也觉心头一阵阵激荡。眉娘抬脸看着凌蒙初,道:“凌郎,三弟这样,岂非太过自苦?”

    凌蒙初轻叹一声:“由她去吧,能见文若先生,她毕生心愿已足,必定是快活的。”(

四十四 暖秋Ⅰ

    若茗在无锡期间,收到了家里的两封信,《喻世明言》加印本很快印完,《醒世恒言》也已经顺利上市,林云浦借水路运来一大批书在无锡各处发售,墨砚坊各家书肆在邢萦凤授意下不计报酬接下了这桩活计,天锡也前后奔走,仅几天的功夫这两本书在无锡便有了极高的名声。

    只是盗版一事迟迟没有眉目,若茗在家信中只得写道“彼事尚无端倪,仍需在此地滞留数日。”

    看看九月已经将半,天锡兴兴头头准备中秋节各色礼品,打算好好款待若茗,不想这日收到凌蒙初来信,说汤显祖在常州诸事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预备过几日返回临川,若想见他就要马上启程。天锡与端卿商量多时,只得依言准备行装,翌日便出发赶往常州。

    路上都算顺利,看看快到时,不想若茗这晚因月色清亮,不觉在外面多待了会儿,居然感了风寒,第二天头疼鼻塞四肢沉重,眼见是无法赶路了。

    这一来两个男人都急坏了。天锡一大早便出门找大夫,端卿守在病榻之前,心内只是焦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得反复道:“茗儿别怕,待会儿大夫来了就好了。”

    若茗勉强笑道:“我不怕,没事的,只不过着了凉打了几个喷嚏,回头吃两剂药就好了。”

    豆丁在旁撅嘴道:“谁说只是打几个喷嚏,昨夜听你翻来覆去闹了大半宿,肯定没睡着吧,是不是身上疼?我记得小姐你一伤风就浑身酸疼,有一回都疼得哭了呢,可不是闹着玩的。”

    若茗此时确实是浑身疼痛难忍,只是怕端卿两个担忧,这才忍着没说,见豆丁最快讲出来,忙道:“这次还好,想必是病的不重。”

    端卿见她脸色苍白,虽极力忍着,又能看见眼角泛着泪光,早猜到她必定是疼的难以忍受,又是心疼又是悔恨,深恨自己对她照顾不周,见她紧攥着拳头忍疼,忙握住她的小手,柔声道:“疼就喊出来,我在这里,不怕的。”

    若茗感激道:“谢谢哥哥,我没事。”

    端卿又守了一会儿,见她精神倦怠,手也越来越热,心内越发着急起来,吩咐豆丁端来了凉开水,小心翼翼扶若茗坐起,靠在自己肩头喂她喝了小半碗,才见她微闭着眼睛道:“哥哥,我好多了,想睡会儿。”

    端卿忙将她放平,盖上薄被,眼巴巴看着她昏昏沉沉睡去,忽然想起自己感染风寒时母亲总会亲手熬一碗红糖姜汤命他吃了捂汗,慌忙对豆丁说:“你看好茗儿,我去后面弄碗姜汤。”

    后厨见是个少年男子亲自庖厨,免不得多看几眼,端卿此时也顾不得,急急忙忙烧开了水,等切姜时却又犹豫起来,放多少好呢?一块是不是不够,那两块呢?末后切了整整两大块姜,因为不惯使刀,险些将手指割破,那姜片也有一寸来厚,看的厨娘暗地里直笑。

    端卿守在火旁,熬了将近三刻钟,半锅水熬成了一小碗浓黄的姜汁,厨娘终于忍不住发话:“这位老爷,再熬就没了。”

    端卿慌忙端起砂锅,不想把柄烫的惊人,手上立刻就是两个燎泡。他生怕一松手一锅汤便摔了,强忍着疼端去灶台,又足足加了五六勺红糖,这才拿着去看若茗。

    燃文

    进门时大夫和天锡都在,若茗仍是昏昏沉沉闭着眼睛,任由大夫诊脉。端卿见不方便,遂将药碗放在妆台前,低声吩咐豆丁说:“待会儿伺候你家小姐吃了。”

    大夫闻声回头,道:“是姜汤吧?缓些再吃,我先给开几剂药发发汗再说。小姐的病不沉重,受了点凉风而已,只不过小姐这阵子好像忙累着了,身子有些虚,内里竟然抵挡不住,如今全要靠药石的功力了。”

    “什么时候能好?会不会伤着元气?”天锡急急问道。

    大夫想想才道:“大概总要有两天才能将这股子寒毒发散出来,我刚说过了,小姐近来身子有些虚,该弄些滋补的药石补一补。”

    天锡急忙道:“人参?茯苓?还是燕窝?你说一声,我即刻去买。”

    大夫笑道:“这些都是大补的东西,小姐虚不受补,暂时吃不得,倒是燕窝还好,弄一点子熬粥喝着也不坏事。你们可以买几只多年的老母鸡炖汤,拿那个汤给她熬些大米粥,慢慢吃着也能起到调养的效果。”

    “我马上去买,叶兄,这里拜托你照顾着!”天锡话未说完,人已经跑出去了。

    端卿送走大夫,拿着药方翻来覆去看了好久,见都是温和疏散的药材,并没有十分霸道的材料,这才放下心来,吩咐豆丁好生照看,自己拿了方子出去抓药。

    回来时天锡也回来了,道:“鸡我已经吩咐厨房炖上了,燕窝待会儿让豆丁熬吧,药现在要不要煎上?”

    若茗缓缓睁眼,浅笑道:“没事,你们别忙了,我吃了药就好了。”

    天锡忙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别管了,快休息吧,只要你好了让我做什么都行。”

    若茗虽然昏沉,听见这话仍忍不住一阵羞涩,只是全身乏力,抽不回那只手,只得闭着眼睛道:“那就先煎药吧,这大夫说得挺是那么回事,估计一帖药下去就好了。”

    端卿见她脸色比起初更红,心想若是发热就糟糕了,忙到后面讨了罐子亲自守着煎好了药,小心端过来扶着若茗吃了,小半个时辰过后,见她呼吸渐渐平缓起来,脸色也不那么涨红,看看睡着了。

    此时两个大男人守在榻前寸步不敢移动,就连叹气也是低声,天锡搓着手道:“怎么会病成这样,都是我不小心。”

    端卿道:“我昨天见她一直在外面赏月,都怪我,没想起来提醒她早些回去。”

    “前段时间忙着追查那个该死的牛掌柜,这两天又忙着赶路,苦了若茗了,就是铁打的人儿也难免虚亏下去,何况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都怪我没安排好,时间赶得太紧了。”

    端卿叹道:“此时说什么都无益,只盼这药吃完就能好些。”

    又枯坐了许久,见若茗渐渐睡得沉了,端卿忽然想起若茗小时候但凡吃药总要吃松子糖过口,又记起有一年若茗发烧,母亲买了许多樱桃去探病,若茗一口气吃了小半斤,现在虽然没有新鲜樱桃,买点樱桃蜜饯是不是她也爱吃?

    想到此处,他忙对天锡交代说:“我出去给若茗买点她爱吃的零食,你先在这里看着。”

    “你只管去吧,有我在就行了。”

    端卿去后,天锡目不转睛盯着熟睡的人儿,越来越觉心疼怜惜,回头看见那半碗姜汤,想起大夫说的等她醒来可以喝点姜汤发汗,于是端起来重又到后面热了,回来时见若茗侧身躺着,呼吸又有些急促,忙隔着被子轻轻拍她的脊背,拍了几下,忽见若茗慢慢睁开眼睛,低声道:“身上疼的厉害。”

    “我给你捶捶,”天锡在家用惯了,随手就要拿美人拳,回头才想起是在客栈,哪里有这东西!他灵机一动,拿两块手帕裹住了手,柔声道:“我手重,裹上点敲起来就不疼了,要是分寸不对你一定要说。”

    若茗此时昏沉,也顾不得男女之别,由着他轻轻敲了一会儿,虽不能根除,到底有些缓解,低声道:“好多了,谢谢。”

    “你跟我还有什么谢的?只要你好,我怎么都行。”天锡慌忙端过姜汤,轻轻扶起她的头,道,“喝点姜汤会好些。”

    若茗尝了一口,又辣又甜,味道十分古怪,皱着眉头不肯再喝,天锡忙尝了一口,自己也说:“好难喝!”又道,“良药苦口,你忍着些。”

    若茗只道是他亲手熬的,心下十分过意不去,忍着不适一口口喝光了,天锡松一口气道:“好了,捂会儿汗就没事了。”

    若茗勉强笑了一下,道:“别担心,没事。”

    天锡不由自主攥紧了她的手:“只要你没事就好,若茗,你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

    若茗在昏昏沉沉之际乍然听见这句,心内一颤,忙将被子拉上盖住脸,犹听见他道:“我早想说了,一直没有机会,若茗,我心疼你爱慕你,比对世间所有人都深上十分。”(

暖秋Ⅱ

    若茗此时浑身发热,额头渗出点点细汗,心内不知是喜是忧,正在百般无所抉择之时,忽听他轻轻叹口气道:“今日我把心里话都告诉了你,就是明天立刻死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任何遗憾了。若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若是不肯,只别做声罢了。”

    若茗六神无主,亦且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他从此误会。许久,听见他重重“唉”了一声,道:“你没做声,我知道了。”

    这声音苍老疲惫,没有半点与那个自信的天锡相似,若茗不由得心内一凉,还未来得及思索,听见衣服的细微声响,榻前那人失魂落魄站起,一步一挪向外走去。

    若茗忽觉心里一痛,这人是天锡呀,朝夕相处,时时护着自己、帮着自己的天锡呀!忍不住从被角处探出头,低声道:“天锡……”

    “若茗!”天锡惊喜回头,几乎是一步就跳了回来,“你不是拒绝我?若茗!”

    她此时的混乱迷惑,不啻于做一次生死抉择,然而那个熟悉、亲切的男子就伏在榻前,殷切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不容她有半分犹豫、糊涂的时间。

    天锡忘情之下,死死握住她的手,一声声问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对吧?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若茗无言以对,只得闭了双眼,脑中一片混乱。

    许久,那个热切的声音重又冷却下来,喃喃道:“又是我想错了吗?为什么你不说话?”

    若茗此时再无法不言语,只得闭着眼睛低声道:“你让我想想,乱的很。”

    天锡欣喜若狂,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好,好,你慢慢想,我等你,不管要多久,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等你。若茗,你要记得,我永远在等着你。”

    远远听见豆丁的声音:“余公子,燕窝粥熬好了,小姐醒了吗?”

    天锡慌忙撒手,重又将被窝掖了又掖,快步走到门口道:“端进来吧,若茗快醒了。”

    豆丁端着粥进来时,若茗已经睁开了眼睛,豆丁取来靠枕给她倚着,正要喂她,天锡已经抢过来,拿起小小的银勺,一口口轻轻吹凉了慢慢喂给若茗。豆丁见若茗两颊绯红,不由奇道:“小姐脸又比刚才红了,不会烧的厉害了吧?哎呀,这可怎么好!”

    若茗心内咚咚乱跳,低声道:“没有发烧,刚刚蒙头睡捂的。”

    豆丁不放心,摸了摸她的额头,却又冰凉沁湿,疑惑道:“奇怪,这里又凉的很。”

    天锡吹凉了粥,慢慢送至她柔软的唇边,心内的喜悦几乎无法抑制,连带手也抖了起来,险些洒了她一身。

    端卿回来时,见天锡歪在一旁的椅上,似乎疲倦已极,呼吸中带着极轻微的鼾声若茗安安稳稳躺在榻上,薄被直盖到下巴底下,将身子遮的严严实实,豆丁眼巴巴守在旁边,不住点头打盹。

    端卿轻轻唤醒豆丁,问道:“茗儿怎么样了?”

    豆丁揉着眼睛回答:“吃了药好多了,睡得挺安稳的,也没那么热了。”

    端卿兀自不放心,亲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温度已经正常,这才放下心来,将手中的零食放下,也拖过一张椅子在旁守着。

    四周围一片寂静,唯听远远处有住店的客人走来走去,间或有店小二招呼的声音,端卿望着若茗被睡眠滋润的恬静的脸庞,在心里暗暗祈祷:老天啊,快点让她好起来吧,她这些日子真是太累了……

    端卿这样一动不动坐了小半个时辰,若茗仍未醒来,他忽然想起老母鸡还在厨房炖着,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好了,二和药差不多也该煎了,夜里不知道吃些什么好,照以往的经验,此时饮食应当清淡,最好是薄粥小菜,只是这些东西是不是太不滋养了?

    他想来想去,再也坐不住,交代豆丁几句,忙忙地又去了厨房。

    若茗睁开眼时,看见天锡在摆弄着桌上的几个油纸包。天锡见她醒来,忙拿了其中一个给她看,道:“这一包是松子糖,极细极好的洋白糖,松子也很新鲜,你吃点?”

    若茗想起小时候生病,娘总是右手端着药碗,左手拿着松子糖,耐心哄自己喝下苦涩的药汁。为了甜香的松子糖,她总是捏着鼻子大口将药灌下。家里的松子糖是装在一个桃心形的粉红罐子里,闻起来有香甜幽细的气味,就像娘身上散发出的气息。

    她忽然眼前着人有着说不出的亲切,他关切的模样使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女孩。鼻子有些酸涩,一颗泪珠不受控制,缓缓滑了出来,天锡吓坏了,忙用袖子抹去,柔声道:“怎么了?不爱吃我就拿走。”

    若茗心里一阵暖意,摇头道:“没有,我爱吃这个。看你,好好一件白衣拿来抹眼泪,又要弄脏了。”

    天锡舒心笑道:“一两件衣服有什么要紧,既然你爱吃,我去拿勺子喂你。”

    若茗红着脸道:“让豆丁来就行了,你歇会儿。”

    天锡见她如此,心情更是激荡,哪里顾得上豆丁在旁,大着胆子道:“我不累,守着你哪怕是十年百年我都不累。”

    豆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拿来勺子递给他,又见他小心扶若茗靠在枕上,将松子糖、樱桃蜜饯、秋红菱都摊在手上,任若茗自己挑了来吃。若茗只是蜻蜓点水般略尝了几口就不吃了,天锡忙又扶着她躺下,心满意足地在旁目不转睛望着。

    端卿端来二和药时,若茗正静静躺着,天锡在旁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野史趣闻给她听。端卿见她气色好转许多,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高兴,小心服侍她吃完了药,又看着她喝了米粥,说了会儿宽慰的话,这才和天锡一道离去。

    至晚间时,若茗呼吸渐渐通畅,头脑也不那么昏沉了,豆丁端来鸡汤喂她吃了,身上有了气力,精神也开始恢复,正靠着床头思想心事,忽然天锡又踱进来,笑道:“好些了吗?”

    若茗乍然见他,不免有些脸红,低声道:“好多了。”

    天锡大步流星走进,伸手向她额上试了试,笑道:“果然好多了,阿弥陀佛,我这颗心可算能放下来了。”

    若茗见豆丁在旁,不好多说,只是微微笑了笑。天锡却兴致甚高,又道:“说好了在家过中秋,我娘还说好好款待你呢,谁知道这么匆忙出来,害的你还病了一场。若茗,你看我总是这么瞻前不顾后的,以后你还要多提点着我。”

    若茗听他话里的意思,分明已经将后半生许给了自己,心下更加慌乱羞涩,忙道:“伯母太客气了,我们打扰这么久,还提什么款待,要是有机会到昆山,我一定好好招待伯母,还这份天大的人情。”

    说完才想起到昆山一句听起来无比暧昧,不觉心如鹿撞,果然见天锡微笑着侧脸看她,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若是一切说定,我娘必然会亲自到昆山。”

    若茗哎呀一声,忙拿袖子遮住脸,嗔道:“胡说什么呢,不怕人笑话。”

    天锡笑道:“怕什么,反正我早就想挑明了说了,这里只有豆丁,也不是外人。若茗,我早已跟我娘说过了,她也满心欢喜呢。”

    豆丁眨巴着眼睛看看若茗,又看看天锡,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

四十五 月圆Ⅰ

    若茗等刚到常州驿站便看见凌蒙初和眉娘坐在内中喝茶,老远便道:“你们总算来了,再吃几天汤先生可就打道回府了。”

    天锡左右张望不见松云,忍不住问道:“松云呢,她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眉娘抿嘴一笑,道:“你问她呀,她这些日子可忙了,就连今天也没空闲。”

    若茗奇道:“她在这里有熟人?”

    眉娘笑着摇头道:“告诉你不得,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若茗满肚子疑惑,看她笑的诡秘,知道她存心打哑谜,便不再问,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落脚的客栈,房间早已预备下了,没等收拾完东西,眉娘已经拉着若茗道:“跟我来,带你去看西洋景。”

    若茗糊里糊涂跟着她出了门,拐到一楼靠着院子的一间客房,老远听见棋子落台的声响,叮叮当当甚是响脆,眉娘来至窗前,摆手示意若茗不要出声,自己躲在边上,侧耳倾听。

    不多时,听见松云的笑语声:“如何,老将被困中营,我这个拐子马走的还不错吧?”

    跟着是一个爽朗的男人声音:“不要得意的太早,我还有一记当头炮蓄势待发呢。”

    松云笑的更开心了:“难道你的炮能隔空跳过来不成?我这里明明有个卒子挡着呢。”

    “那我先吃掉你的卒。”

    “别忘了黄雀在后,我后面这一个子你怎么没看见?”

    男人的声音道:“如此说来,这一局我注定要缴械投降了?”

    “打围棋我差你远矣,也只有在这上头能侥幸小胜一局。”

    若茗越听越觉得奇怪,那男人的声音十分陌生,还有几分苍老,绝不是熟人,那么松云在与谁下棋呢?

    眉娘见她疑惑了多时,笑着招手叫她凑近,自己则隔窗笑道:“松云妹妹,又在费心思想赢汤先生吗?”

    若茗听得一个“汤”字,心内一动,未及细想,已见松云迎出门来,笑道:“二姐来了,若茗她们可到了不曾?”

    说话时早已看见若茗,惊喜上前,握住她双手道:“可把你们盼来了,文若先生特意为你多留了几日呢。”

    几人挑帘进门,眉娘兀自笑道:“只怕不是为了等若茗吧,此处自有让汤先生留下的理由。”

    若茗进门便见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青布长衫,黑色无忧履,此时笑吟吟捻着一枚象棋子,抬头笑向她说:“是林姑娘吗?松云向我说过多时了。”

    若茗此时心如明镜,忙忙下拜道:“晚辈见过汤老先生。”

    汤显祖受了这一礼,抬手命她起来,笑道:“松云的好友就是我的朋友,不必多礼了,请坐。”

    若茗见松云不过几天就与汤显祖如此熟稔,心里十分惊诧,此时不便多问,忙谢了座,默默坐在旁边,并不说话。

    眉娘道:“你们继续下吧,我们是观棋不语真君子,绝不打扰你们。”

    汤显祖笑道:“这一局我注定输了,正好趁此机会扰了棋局,免得面上难看。我知道你们来是为了《牡丹亭》,有什么话尽管说吧,都不是外人,不用那些俗客套。”

    若茗看了看松云,见她送来肯定的眼神,这才大着胆子开口道:“既然您都知道,那我就直说了。我们家在昆山开书坊,有心将先生的《牡丹亭》,甚至《南柯梦》等其他几本传奇都做成刻本,所以特地来访,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汤显祖笑道:“这事也有好几家书坊找过我,但一直没谈拢。不知道你们的条件怎么样?”

    若茗沉吟道:“我们没什么条件,都以先生的意思为主。”

    “那我就直说了。”汤显祖呵呵一笑,“第一,《牡丹亭》必须单独刻印,由我来校对,不得有一个字的差错;第二,《牡丹亭》的雕版、纸张、绣像都要最好的,决不能有半点马虎,如果这样做成本太高,我宁可不要报酬,但绝不能放出不好的本子来贻笑大方;第三,我希望能够把曲谱也附上,而且这曲谱必须要依照我的原作,不能有半分篡改;第四,我不要什么批注、集解,只要我原本的文字,不着半点修饰。这四条,你们可做得到?”

    若茗认真想了想,道:“这四点我们都做得到。并且先生放心,即使成本超出预算,入不敷出,我们家也绝不会克扣先生的报酬,能与先生合作是我家的荣幸,决不能因此委屈了先生。”

    汤显祖笑着看了松云一眼,道:“果然如你所说,林姑娘颇有豪气。”又向若茗道,“现今《牡丹亭》流传已广,许多班子也开始排演,但是他们为了唱的方便,将我原来的曲调擅自改动许多,把我的本意都破坏了,可气可叹!”

    若茗忙道:“这点请先生放心,我们一定按照先生给的曲谱来做,不加一丁点改动,必定要让先生的本意流传于世。”

    “这样说来我就放心了。原来谈过的几家书坊都推三阻四,说什么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是那样,不好再改回去,使我十分失望。要知道原作者的意愿才是最合故事的本意的,经那些人一改,虽然唱起来容易了许多,哪还有我原本的想法在里头?简直是胡闹!”

    “汤先生对版本有什么要求吗?”

    汤显祖摇头道:“这个我不太懂,你是内行,你定吧。我看了松云带来的《喻世明言》,刻的很好,讹误也基本没有,照那样来就行。”

    若茗再未想到此事居然如此容易便谈妥了一半,喜道:“《喻世明言》我们有好几个版本,一种是平装,只有一两张插图,一种是绣像全图本,每回都配了图,还有套色印染本,巾箱本什么的,先生的意思呢?”

    “巾箱本断然不要。”汤显祖认真说道,“小说做成巾箱本,为的是闲暇时打发时间方便,我这《牡丹亭》不是让人拿来消遣所用,也不是闲人无聊时的读物,不要这个。”

    “都依先生的意思。套色印染和绣像可使的?”

    “这个倒还罢了,不要太过花哨,弄的喧宾夺主就不好了,我写这书的本意全在文字里面,至于绣像之类,都是供人娱乐所用,倒不必在意这些。”

    若茗越听越觉得眼前的老人做事十分有主见,不由笑道:“汤先生说是没想,却诸事都考虑的十分清楚,这样一来我们倒省了气力,只管照着吩咐去做就好了。”

    汤显祖呵呵一笑:“岁数大了,不免啰嗦,招人厌烦了吧?”

    松云抿嘴一笑,道:“又来了,每每拿年纪说事。文若先生,依小女愚见,你许多想法比少年人还要新奇有趣呢,为何每天都要说一两次年纪大了、头发白了之类的丧气话呢?”

    “再新奇也比不得年轻人呀,”汤显祖叹道,“与你相处,总让我感叹为何没有晚生几十年。”

    眉娘见他神情陡然变得伤感,忙岔开话题,笑道:“如此说来汤先生是答应把《牡丹亭》交给若茗了?太好了,从此天下人再不用抄书抄的手腕生疼了。”

    松云笑道:“还是亲手抄的更有诚意。”

    若茗笑答:“对,若是真的爱这本书,大约还是要亲手抄了更有体会,我们只不过是行个方便之门,好让更多人看见这本好书。”

    汤显祖道:“既然林姑娘几个条件都能答应,又是松云的朋友,那《牡丹亭》就拜托你了。”

    “若茗一定不负所托!若是这本做的好,《南柯梦》以及先生的文集,是否也可以交给我们做呢?”

    汤显祖笑向松云道:“我当只是这一本书的事,怎么连后面的也要预订下了?”想了想又道,“林姑娘,你们先做这本,我要看看究竟做得如何,才能决定是否将其他的交给你们。”

    若茗看了看松云,见她微微点头,忙道:“好,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做好先生的大作,决不辜负先生信任!”(

月圆Ⅱ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凌蒙初在外问道:“二弟,你们都在吗?方不方便进来?”

    松云忙道:“你们进来吧,若茗她们都在。”

    随着话音,凌蒙初领着天锡和端卿走了进来,想是已经告知他两个的缘故,两人一进门就忙向汤显祖行礼,口称:“晚生见过汤先生。”

    汤显祖笑道:“免礼,都坐吧。”又向凌蒙初道,“都是青年才俊,越发显得我老朽无用了。”

    天锡两个谦逊不迭,几人闲话许久,至饭时方才散去。

    饭后松云与汤显祖约了打棋谱,凌蒙初回房写稿,眉娘得空,便陪着若茗三个在外闲逛,天锡早憋了一肚子疑惑,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松云妹妹跟汤老先生这么熟?我记得他们之前不是不认识吗?”

    雅文库

    眉娘笑道:“你们几个都在疑惑此事吧?是这样的,三弟一到常州,立刻四处打听汤先生下榻之处,好容易知道他在这间客栈落脚,三弟便立刻跟了过来,然后以琴声与汤先生结识,又以围棋和诗文与之相交,短短几天功夫,就与汤先生结成了忘年的朋友。”

    “松云真是个妙人儿!”天锡拍手赞道,“没想到她能找到如此风雅的法子,我真要甘拜下风了!”

    “三弟思想此事已经多年了,好容易这么一个机会,怎能不用心用力安排周全呢。”

    天锡奇道:“想了多年?怎么,松云早就有了结识汤先生的心思?”

    “说来倒也可笑可叹,三弟虽然此前与汤先生素未谋面,但她平生最仰慕的便是汤先生,《牡丹亭》未出之前,就对汤先生的文才赞不绝口,称他是天下第一等的才子,《牡丹亭》一出,她更是读的如痴如醉,非但将曲词全默记在心,更为此学了昆曲,连声腔、曲谱都背了下来,时常以杜丽娘自喻,还把汤先生看作天底下最懂情、最能极情之妙处的大圣人。”

    天锡忙道:“我知道了,松云因为这一段心事,这才殚精竭力,想尽办法见到仰慕已久的大才子,还要投其所好,将琴、棋、书、画都锤炼到十分造诣,打动汤先生一片爱才之心。所以她才将常州之行看的这么重要,掐着日子算计,生怕当面错过。”

    眉娘道:“对,你说的半点不错,三弟为了这次见面,足足准备了几年,无一处不考虑得周到。其实依我看来,三弟对汤先生岂止是仰慕,简直是爱慕到极点,恨不能****夜夜追随先生身边。若不汤先生已年届六十,不可能再生婚配之意,她简直就要把自己嫁过去。”

    “此话当真?”端卿不由动容,道,“年龄未免有些悬殊,何况汤先生也是有家室的人。”

    天锡赞道:“有情者正该如此!哪里管得了什么年纪、家室,要我说这等良缘,我们只该极力撮合。”

    眉娘笑道:“不成,就连三弟也知道不成。年龄还在其次,汤先生名动天下,而且有家有业,此时若再生枝节,弄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进门,岂不是落一个轻薄的话柄?”

    天锡忙道:“不,为人不可如此拘泥,且不说我朝风气开化,才子佳人原该成双,就说古人吧,白乐天不还娶了年轻的妾室,留下‘一树梨花压花压海棠’的佳话吗?”

    眉娘摇头道:“三弟既然爱慕汤先生甚于自己,怎么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令汤先生为难呢?她绝没有以身相许的意思,只是渴望结识汤先生,更加希望能与汤先生忘年相交,有机会在他身边盘桓几日也就足够了。”

    端卿叹道:“只是松云再快活,也不过只有几天的功夫,过一阵子汤先生返回临川,她又要伤心了。”

    若茗从头至尾静静听着,心内无限感慨,此时闻听端卿之言,只觉得无限凄楚,低声道:“可怜她一片痴心,不过换来数日相聚,再相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一句既出,几个人都觉伤感,默默走了许久,眉娘勉强笑道:“世间聚散难以预料,焉知三弟此后就没有机会再见汤先生呢?”

    天锡深吸一口气,道:“要我说何必怕世间那些庸人怎么说,即使不嫁,做一个女弟子,追随汤先生左右岂不是也好?反正松云孤苦伶仃,凡事都是自己作主,也不怕谁凭空出来阻拦。”

    端卿沉吟道:“恐怕也不妥,从未听说谁人收什么女弟子。再说松云是个爽气坦率的人,她既爱慕汤先生,必然不屑于隐瞒,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我只怕要扰的人家室不宁。”

    眉娘叹道:“正是如此说呢,前几日凌大哥问起她时,她也是这么想,所以宁可自己独自走开伤心,也不愿纠缠汤先生,令他为难。”

    若茗忙问道:“那她就以后准备怎么办?”

    “她说有了这些天的相处,后半生单靠回忆就足够了。”眉娘想了想道,“至于其他打算,她没告诉我们,我猜她可能还是继续云游吧,这样也好,固守在一处心情更容易郁闷。”

    “我们有什么能做的吗?”天锡急急问道。

    眉娘摇头道:“我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见众人一脸黯然,眉娘忙又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三弟的路是自己选的,对她来说,这应该是最快活的一个结果吧,你我就不要白在这里难过了。”

    若茗转念一想,也是,焉知松云不觉得幸福呢?虽然只有几日相聚的时间,然而能与心上人相知相念,此生的确已经足够。松云既已达成心愿,又何必为她难过呢?谁说几日的相知比不上长相厮守呢?古人不还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吗?想到这里,她微笑道:“眉娘说得对,我们该为松云高兴才是。”

    端卿也点头道:“思来想去,也唯有这个结局了,好在松云与汤先生相知一场,也不负她多年相思之苦。”

    天锡兀自不死心,道:“何必怕别人怎么说呢?我去劝劝松云,既然如此爱慕汤先生,就守着他千万别撒手,不管有几天缘分还是几年缘分,既遇上了,怎么能轻易放弃?”

    眉娘道:“你何必以自己的心思揣测他人呢?三弟都已经想好了,何苦再生枝节,令她不能静心?”

    天锡急道:“我怎么忍心看她后半生孤苦伶仃……”

    若茗见他较真,忙劝道:“你莫再说了,松云既已有了打算,就让她依着自己的意思来吧,你不是常说人生贵在适意吗?她遂了自己的心愿,你怎知她不快活?”

    天锡原还要再辩,见是若茗开口,这才长叹一声,道:“好,我听你的,不插手此事。只是若茗,要换了是我,我必定力争到底,绝不顾忌旁人怎么说。****原本是两人之间的私事,旁人有什么权力去管?何苦在乎那些闲言碎语?若茗,你信我,我不会像松云一样瞻前顾后,只要我心里拿定了主意,谁也不能让我放弃,你放心。”

    若茗没防备他忽然扯到自己,忙低了头,心内说不出是喜是羞,只觉得眼前的男子性子张扬的可爱,却又隐隐透出几分可虑。

    端卿虽不全明白天锡话里的意思,但也嗅出几分亲密的味道,不由一愣,心说:“怎么了,才几天功夫,他们怎么已经亲密到说这种话的地步了?”(

月圆Ⅲ

    中秋节转眼即至,虽说客中诸事不便,松云仍然极力张罗了要好好过一个团圆节,提前几日定好了月饼,当晚正要携酒出门,忽然通报说陈眉公来拜,汤显祖只得道:“看来今晚出不去了,就在客栈里聚一聚吧。”

    陈眉公是个消瘦身材,长须飘逸,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人,一见面便笑道:“当日在松磐书院讲学时,便有心结识文若先生,不想你一讲完就走,使我没有机会亲近,好容易打听到你在此地落脚,如今正逢佳节,你我都是客居寂寞,所以特备了薄酒来与你一同消磨时光,怎么样,我不算打扰吧?”说着亮出一瓶花雕,又有油纸包着的一摞月饼,一只烧鹅。

    汤显祖笑道:“怎么好让客人自备酒肴呢?我这里吃的喝的都有,你别嫌菲薄,随便尝点吧。”

    陈眉公这才注意到屋里七七八八这么多人,忙道:“看来我来的不巧了,你这里有客人。”

    “不妨事,都不是外人,”汤显祖一一介绍了诸人,又道,“他们原本说出去赏月,既然你来了,咱们一起去吧?”

    陈眉公笑道:“还说不碍事,瞧把你们的计划都打乱了不是?文若先生,你我这把老骨头虽然还算硬朗,不过外头夜深风高,万一着了凉也不是小事,恕我倚老卖老替你拿个主意,咱们就在院中对酒邀月岂不是更好?刚我来时看见这里后院一丛矮竹,还有些玉兰、晚香玉什么的,也不算十分俗,咱们就移到那里如何?”

    众人自然极口称妙,七手八脚将酒菜都搬了过去,酒过三巡,陈眉公放下玉杯,笑道:“我今天来,还有一句话想问问文若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打算把你的大作刊印发售呢?”

    汤显祖一愣,跟着笑道:“原来你也是说这件事!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陈眉公道:“你知道我跟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经我手刊刻的书籍不计其数,我想来想去,连我的拙作都刊刻出版了,怎么能少了文若先生呢?别的不说,《牡丹亭》一定不能缺,世人眼巴巴守望了那么久,文若先生也不忍心让大家空等吧?”

    汤显祖笑着看了若茗一眼,道:“不是有许多手抄本吗?”

    陈眉公正了正身子,认真说道:“我刻书这么多年,深知其中厉害关系。手抄本一来讹误极多,将来流传开来,未免遮盖了先生本意,反而不美;二来现今以手抄本流传于世,难免有一干小人私下翻刻,倒让他们白得了好处;三来刻本更易传世。文若先生,既有这三点益处,何不就势刊印呢?”

    汤显祖大笑,指着若茗道:“你来晚了一步,我已经将《牡丹亭》交给她了!”

    陈眉公一愣:“怎么,林姑娘也是书坊的,不知是哪一家?”

    “他家才刻了冯梦龙的《喻世明言》。”

    陈眉公动容道:“原来是昆山林家的!失敬失敬,不知姑娘与林云浦怎么称呼?”

    若茗忙站起来恭敬答道:“正是家父。”

    陈眉公笑道:“原来是故人!你父亲当日与我在苏州会过面,还从我手里买走了两本宋版书回家翻刻呢。”

    若茗忙重新以晚辈之礼见过,陈眉公笑道:“都是故交,我有句不中听的话也就明白说了吧,林姑娘莫见怪。”说着转向汤显祖道,“我刚才说那番话,其实并不为了要你在我那里刻书。”

    “哦,那眉公的意思是?”

    “《牡丹亭》不比别的,江浙一带甚至京师里头都已经有了不少手抄本,流传极广,所以如果要刊印,第一要防的就是盗版,这一点,我们这些死人书坊差不多都是束手无策。”

    汤显祖从未深想过这些事,奇道:“此话怎讲?”

    “私人书坊无权无势,即使发现盗版也只能不了了之,这一点林姑娘应该深有体会。”

    若茗蹙眉点头道:“陈伯伯所言不差,《喻世明言》现如今已经有了盗版,我们追查许久也没有下文。”

    陈眉公见被自己言中,微微一笑道:“对,私家刻书就是这点极为棘手,尤其是苏杭一带,外面不是有句笑话吗,苏州的特产有三个:吴侬软语、假古董、盗版书。”

    众人闻言都笑了,松云悄声向若茗道:“怪道你们的书被盗版呢,原来是风气所致。”

    陈眉公道:“所以我这次问起《牡丹亭》,其实是替常州官府问的,官刻虽然不如坊刻精美,版式也不多,但是有官府出面,盗版是肯定不会再有了,不知道文若先生意下如何?”

    汤显祖略一思索,毫不犹豫道:“不,我已经答应了林姑娘,不能失信于人,这书我还是交给她来做。”

    若茗见陈眉公说的十分在理,忙道:“汤先生不必拘泥,我们没事的,陈伯伯的话十分恳切,我也觉得还是官刻更稳妥些。”

    陈眉公赞许地看着若茗,道:“林姑娘如此为他人考虑,真是难得。文若先生,弟刚才所言,都是出自肺腑,并非为官府作说客,其中的利害关系,先生还是再想想吧。”

    松云闻言,担忧地看看若茗,又看看汤显祖,一时踌躇起来,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说话。

    端卿见若茗神色坦然,显见已经拿定了主意,于是道:“汤先生不必为难,陈伯父的话句句在理,我们私家书坊的确在这一点上有极大的疏漏,既然官府愿意出头刊刻《牡丹亭》,先生就答应了吧。”

    天锡摇着头低声道:“可惜,可惜,好好一件事,看看又不成了。”

    陈眉公见众人都赞同自己,微笑道:“文若要是答应的话,弟愿帮着与这边官府周旋一二,尽力在版式上创些新鲜花样,绝不让这本奇书落于私家书坊之后,你意下如何?”

    “不用再想了,”汤显祖笑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交给林姑娘,肯定不会再改主意了。依我看来,天底下的事逃不过一个理字,说句迂腐的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不信这些盗版的能永远钻这个空子。林姑娘,我不是外行,不懂其中的关节,盗版既如此难缠,想必你们也有一些应对的办法吧?”

    若茗忙道:“应对的办法倒也有,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哦,你们想了些应对的办法?说来听听。”这下连陈眉公都有了兴趣,他大半生都在刻书,屡屡被人盗版是最头疼的一件事,只恨不能赶尽杀绝。

    “其一便是官府备案。”

    陈眉公摇头:“山人虽然名微位卑,但是也认识一些官场上得意之人,我每本书都备案,也有朋友帮忙查处,却还是禁不了盗版。”

    “其二是从自己的手艺上想办法,比如这次刊印《警世通言》,就在版心刻上了我们家的名号。”

    “这点子不错,只是雕版时加上这几个字也不是难事。”

    “再有就是我们家独有的拱花手艺,每部书都挑出几页加上这种拱花,若是没有的,就不是我家正版。”

    “你家独有的拱花?可否说来听听?”

    因涉及机密,若茗犹豫片刻,含糊道:“与现今市面上的拱花不同,双面都有凹凸的。”

    陈眉公大感兴趣,却知道不能再问,因赞道:“这主意不错,即便想仿造,也不得其门而入,林姑娘不愧是坊刻里的行家!”

    若茗谦逊不迭,汤显祖笑道:“这么一说我就更放心把书给你们了。”

    松云见诸事都已解决,心内十分欢喜,忙满斟一杯,双手奉与陈眉公,道:“多承眉公如此多情,特为汤先生之事来此一趟。”陈眉公虽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如何,见松云如此多礼,忙接过饮尽,道声多谢。

    第二杯奉与汤显祖,道:“恭贺先生大作刊行。”

    汤显祖一笑饮尽,松云又斟一杯奉与若茗。若茗哪里肯受,正推辞间,松云低声道:“你就喝一口吧,还不知今后有没有机会替汤先生谢你呢。”

    若茗听她声音竟有些哽咽,忙抬头看时,虽带着笑,仍掩不住伤感之色,猛想到汤显祖这次还乡就不知何时才能与她重逢,蓦然一阵酸楚,茫然举杯饮尽,犹觉心中伤感不绝如缕。(

四十六 党争Ⅰ

    三日后汤显祖启程还乡,若茗等送到城外驿站,珍重道别,松云却恋恋不舍,乘马又送了几十里,至晚才回,神色黯然。

    若茗怜她多情,忙追随到她房内,意欲劝解,却见到眉娘已在那里轻言细语地说着,若茗便在旁边坐下,还未开口,天锡风风火火进来,开口便道:“松云,别难过了,夜里我请你们吃酒。”

    松云神情黯淡,却仍笑道:“这便是安慰我了?好,今晚就劳你破费了。”

    天锡还要再说,忽听小二的声音道:“你说那位客官就歇在这间房,现在没人,你再等等?”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的同伴呢,也在附近几间吗?有个姓林的女子是哪间房?”

    松云疑惑道:“怎么听起来像邢小姐的声音?”

    天锡推窗看了看,跟着叫起来:“凤儿,我们在这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邢萦凤三步两步跑进门来,张口就道:“余家哥哥,我有急事找你!”

    天锡笑道:“什么急事,选的书稿不都交给你了吗?怎么巴巴地一直追到常州来了?”

    邢萦凤面色沉重,迅速环顾了下四周,道:“哥哥,到你屋里说吧,我只找你一个人。”

    眉娘笑着望了眼松云和若茗,道:“要不咱们到别处?”

    天锡忙道:“没事,我们去我那里。”

    邢萦凤一得了这话,忙抽身出门,天锡虽然疑惑,只得跟了去了。若茗几个面面相觑,都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天锡跟着她来到自己房里,邢萦凤立刻回手关上门,郑而重之地行了礼,道:“余家哥哥,我有一件事求你。”

    天锡笑道:“什么事,怎么弄得这么隆重?”

    “求你出面周旋,救救我舅舅!”邢萦凤话未说完,眼泪便扑簌簌掉了下来,“现在我能指望的人唯有你了!”

    “你舅舅?方从哲大人?他怎么了?”

    邢萦凤泪如雨下:“朝廷如今正在追查红丸案,他们居然上书说进奉红丸是我舅舅的主张,天大的冤枉啊!”

    天锡顿时愣了。

    原来万历驾崩后,太子朱常洛登基,是为明光宗。然而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明光宗便接受了先前欲置其于死地的对头郑皇贵妃的一份大礼——八个美女。明光宗色迷心窍,一夜连幸数人,暴病不起,时任鸿胪寺丞的李可灼闻讯后进献一枚仙丹——红丸。光宗皇帝服下红丸后,起初感觉十分好,于是又吃了一枚,正当臣子们欢欣雀跃,庆幸皇帝即将痊愈时,谁想半夜光宗的病情急转而下,居然一命呜呼了,消息传来,众人的第一反应自然就是:都是红丸惹的祸。

    只是这桩疑案早已有了定论,李可灼因用药不当已经被罢官还乡,与方从哲又有什么关系呢?

    邢萦凤泣道:“那帮人死咬着说是舅舅纵容李可灼进献的红丸,还说他纵即使本意不是要弑君,却有弑君的罪名,逃不掉弑君的事实。哥哥,这不是莫须有吗?要知道当初李可灼进献红丸的时候,舅舅还曾经出面阻止,要他不要随便拿这些丹药儿戏,后来是先皇自己要服用,这才吃了两枚呀,跟舅舅有什么关系呢?”

    天锡见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心内十分不忍,忙劝解道:“方大人清者自清,朝廷那么多官员看着,定然会有人替他出头说公道话,你放心好了。”

    邢萦凤一抹眼泪,激动地说道:“现在哪里有人肯站出来替舅舅说话!就连当初处罚李可灼也是三司会审的结果,到如今却都推在舅舅头上,说没有处死他都是舅舅的意思,都是舅舅包庇了这个弑君犯上的逆贼,这不是欺负人嘛!”

    天锡乍然听见这种情况,也替她抱不平:“如今朝堂这么多言官,绝不会坐视不理的,你放心,不过几天功夫就会有人出来为方大人伸冤的。”

    邢萦凤正要开口说话,却又踌躇半晌,最后一咬牙道:“如果真有人仗义执言,哥哥,我就不来找你了。哥哥,你可知道这次攻击舅舅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

    邢萦凤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东林党人。”

    “胡说,绝不可能!”天锡脱口而出,跟着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强硬,忙道:“东林党一向爱惜名声,行为端正,绝不会做这种事。”

    邢萦凤垂头道:“哥哥虽然不信,可是朝廷里确实是这样。哥哥也知道,新皇是东林党一手扶持上去的,最信任的就是东林党人,除了他们,谁的奏章能将舅舅置于死地呢?”

    “那你说这几道奏章是谁写的?”

    “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还有,还有……”

    “还有谁?”

    “还有,”邢萦凤咬了咬嘴唇,最终下定了决心,“还有余伯伯。”

    “我爹?这不可能!”天锡只觉脑袋里“嗡”的一下,红丸案他虽然不曾亲历,却听爹爹在信里说过,况且此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差不多人尽皆知,不要说像他这样的官宦子弟,就是路边的百姓也能口沫横飞地说上半天,只不过各人所知道的详略不同罢了。

    但是天锡却很清楚当初的情形,因为余应升的家信说的很详细。光宗驾崩时在场的有东林党的核心人物杨涟,杨涟因此顺理成章地称为顾命大臣,并得到了新皇的信任。这证明了东林党人在朝廷的重要地位,这一点余应升是十分自豪的,因为这点自豪,他完整地在家信中将当时的情形向儿子叙述了一遍,天锡记得很清楚,余应升说道,李可灼献红丸时遇见了方从哲,这位方大人认为丹药不可信,命令他回去。之后光宗自己问起了红丸,方从哲回答说这种药“不可轻信”,但是光宗病笃乱投医,到底还是吃了这两颗要命的仙丹。

    其中的经过,余应升既如此清楚,又怎么会上书弹劾方从哲有意纵容李可灼,做出弑君的大罪呢?

    邢萦凤垂泪道:“哥哥,我没有半句假话,你要是不信,只管向余伯伯求证便是。”

    天锡犹然十分诧异,连声道:“爹爹是知道这件事的始末的,绝不可能以此攻讦你舅舅啊!”

    邢萦凤叹口气,望着他恳切说道:“所谓树倒猢狲散,又说斩草除根,哥哥,你难道不明白吗?”

    天锡茫然摇头。

    邢萦凤又叹气:“余伯伯是大好人,可是,他与我舅舅却政见不同,是你死我活的两个党派,这难道很难理解吗?”

    天锡忙道:“爹爹不会因为政见不同就冤枉好人的……”

    邢萦凤一咬牙,又道:“哥哥,你难道真不明白?如今朝廷已经是东林党人的天下,我舅舅是浙党的领袖人物,他们怎么能容忍这样一个人待在内阁?”

    “我不相信……”

    “如今齐党、楚党都已被赶出朝廷,浙党却留下一个内阁首辅,这样的心腹大患,怎么能不及早除去……”

    “你别说了!”天锡断然喝住邢萦凤,红着脸道,“我亲自写信去问爹爹,如果真像你所说,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替你舅舅说话!”

    “不,哥哥,你不要跟余伯伯争执,你只要告诉他,我舅舅年近七旬,早就准备回家休养,不会再留恋朝堂就行。”

    “你别说了,”天锡又喝了一声,咬牙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弄清楚,我不信,东林党绝做不出这种事!”(

党争Ⅱ

    邢萦凤当晚在客栈住下,若茗等虽见她忧心忡忡,但她对此事只字不提,众人也不好去问,只得随她去了。

    天锡却是迷茫、困惑与愤怒并存。在他心里,父亲所代表的东林党人一向就是正义的化身,他不愿意相信邢萦凤的话,却又隐隐感觉她说的不是假话,因此心情极为矛盾,晚饭也未曾吃,便立刻回房修书给父亲。

    当晚这封极长的家信方才写好,天锡连夜直奔驿站,珍重将信函交与驿差,又亲眼看他连夜骑马赴京方才返回。

    常州之行诸事已毕,翌日众人商量返回,依凌蒙初的意思,原是要各自还乡,邢萦凤却道:“别人我不管,但是凌先生还请再留几日,这书稿现在还没有眉目,至少拟出个大概才行吧?你放心,无锡那边我都已经安排妥当,先生过去吃住都是现成的,等咱们商议出一个大致的结果便任从先生去留。”

    凌蒙初笑道:“难道你还是不放心我?我已经答应了的事,十一月底肯定给你一个交待。”

    “先生误会我的意思的,我是怕先生来回奔波,况且离得远了有什么事也不好商量,到时候再生枝节反而不美,不如在无锡住几天,把回目什么的拟出个大概,你我心里都有谱,岂不是更好?”

    凌蒙初早看出邢萦凤是个事无巨细都要自己拿主意的人,知道她虽然嘴上说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是不放心,生怕他耽误了进度,因此微微一笑,道:“既然我已经签了那纸文书,难道还会让你吃亏?未免将凌某看的小气了。”

    眉娘见他们话都逼到了一起,忙笑道:“二哥,邢小姐也是一番好意,来回几百里路,的确不方便,万一有个什么急需拿主意的事,难道还要快马报信,学唐明皇运荔枝不成?好了,反正我在无锡还没玩够,就再待个半个月一个月的也不是坏事,邢小姐既然什么都安排妥当了,咱们就请现成,你说呢?”

    邢萦凤见有人替自己说话,也忙趁势道:“对,家那边都已安排妥当,柳姑娘和凌先生的住所都收拾的极为洁净,我是诚心诚意请二位赏光,希望凌先生给我这个面子。”

    凌蒙初见眉娘搭腔,便不再坚持,道:“好吧,那我就把回目和前几卷弄出来以后再走。”

    松云道:“二哥,我这次不能陪你了。”

    邢萦凤忙道:“松云姑娘如果无事也到我家做客吧。”

    天锡道:“还是去我家吧,凡事都熟悉。”

    松云笑着摇头道:“我要去苏州找姐姐,若茗,你要是回家的话我跟你们一道走。”

    天锡听见这句忙拦住道:“若茗,咱们还是先去我家,盗版的事还没有查清楚,再者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若茗为难地看了端卿一眼,犹豫道:“已经出来很久了……”

    端卿也道:“盗版的事一时半会儿还理不出头绪,家里也需要人手,我们还是先回家吧,将来有机会再聚。”

    天锡急了,快步走至若茗身边,道:“别走,还是先到我家,我心里有许多疑惑,若茗,你别走。”

    若茗早就留意到他自昨日便心事重重,此时见他神情沮丧,心下不忍,低声道:“不然我先回去一阵子,然后再说?”

    “不行,你别走,”天锡一把抓住她,“我心里委实有许多疑惑,世事变化太快,我需要一个答案,若茗,你要陪我过完这阵子。”

    不仅端卿,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亲昵的动作,松云与眉娘相视一笑,心道,这一双人儿看来是水到渠成了。

    端卿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如针刺,因为他发现,若茗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闪躲,反而充满怜惜地望着天锡。

    邢萦凤眨了眨眼,道:“林姑娘,余家哥哥这么苦苦留你,你就再留一阵子吧。”

    到此时若茗不得不点头,又向端卿道:“哥哥,你若是着急就先回去,家里也不知道咱们的情况,你回去了他们也放心些。”

    雅文库

    端卿心乱如麻。若是回去,留下他两个朝夕相处,不用说是什么结果,可是不回去,又能怎样?他们如今的亲昵,分明已经两心相许,自己就算守在旁边又能如何?

    他心灰意冷,却又不甘心、不舍得就此罢了,含糊答道:“再说吧,我先陪你到无锡。”

    凌蒙初冷眼旁观,此时忽然向松云道:“你怎么想起来去苏州?眄奴那里难道还有什么事?”

    松云笑道:“我还能去哪里?回家也是孤家寡人,没什么意思,不如去陪姐姐。同是天涯失意人,在一起倒还有些话说。”

    凌蒙初沉吟片刻,道:“好吧,随你去吧,我这段时间没法子照顾你了,凡事自己多留神,注意身体,不要忘了吃药。”

    若茗自认识松云以来,屡次听见凌蒙初关照她的身体,但是平时又见她又说又笑,并不像生病的样子,问过几次,松云总笑说是不碍事的旧疾,多休息就好了,如今听见凌蒙初旧话重提,不由看了松云一眼,却见她神色郑重点了点头,不由更加疑惑,她到底有什么病?

    眉娘也道:“眄奴那里,也有劳你了。只是你们平时还是要多出去走走看看,别闷在屋里想心事,越发不高兴起来。”

    若茗心知松云的心事无非是汤显祖,那眄奴呢?曾经问过松云,她顾左右而言他,显然不愿告诉别人,难道眄奴也像她一样,爱上一个无法长相厮守的人?

    众人计议妥当,当日便收拾行装出发,一路上风餐露宿不说,在岔官道口挥别松云,端卿犹豫许久,终于还是随着若茗往无锡去了。

    天锡近些日子如热锅蚂蚁一般,惴惴不安等待父亲的回信。此事未明之前,他不愿跟若茗详谈,于是每天愁眉苦脸等着消息,到家后三天,这才接到快马递回来的家信,他迫不及待打开,顿时傻眼,原来纸上只有两行字:“尔非朝臣,因何干预朝事?从哲非我党人,何故替他说话?”

    这短短两行字像当头一棒,快狠准地砸了下来,天锡猝不及防,张了嘴站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久,他才反应过来,慢慢将信折好,独自到水边亭上坐着,思绪翻腾。父亲的信虽然只有两行字,却透露了几个重要的消息:第一,他知道方从哲与红丸案无关,但是因为他不是东林党人,故而不在考虑之内;第二,他知道儿子的疑虑,却毫不犹豫地把这包袱扔了回来,告诉他,你不在朝为官,这些事你少管!

    天锡一向认定以父亲为代表的东林党是天底下最公正、最有气节、律己最严的一批人,这封信彻底打破了他的信仰,原来东林党人也会因为政见不同拖一个无辜的人下水!

    他长叹一声,不明白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父亲错了,正在此时,他听见一个声音道:“收到伯伯的回信了?”

    原来是邢萦凤。她瘦削的身形在枯荷的映衬下显得楚楚可怜。天锡苦笑一声,道:“我在想办法。”

    邢萦凤半晌不语,最后方道:“多谢哥哥。我舅舅已经决定离开朝堂,你放心,他多年来的人脉还算广,一时半会儿丢不了性命。”

    天锡心内百感交集。方从哲虽然是内阁首辅,但因为他是浙党领袖,天锡一向十分瞧他不上,只是没想到,如今这个年近七旬的老臣被迫离朝,居然是因为一桩莫须有的罪名,而这罪名,却是自己敬重有加,一向正直的父亲亲手罗织的!

    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邢萦凤笑了笑,道:“林姑娘来了,我不打扰了,我走了。”

    天锡抬头看时,果然见若茗盈盈走近,忽然间觉得心头一酸,竟有种落泪的冲动。(

党争Ⅲ

    若茗远远看见邢萦凤与天锡说这话,谁想还未走近,邢萦凤已经掉头离开,临走时瞟了她一眼,又似打招呼,又似没看见。若茗不知她是何用意,走近来便道:“怎么她一见我就走了,到底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若茗,我收到我爹的信了。”天锡艰涩说道。

    若茗不明就里,问道:“什么信,出了什么事吗?”

    天锡别转脸,幽幽看着远处的烟岚,沉声道:“我发现这个世界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若茗隐隐猜到他受了什么打击,默默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天锡也并不想让她说话,沉默了片刻,自己苦笑道:“从我开始读圣贤书,就知道天底下有顾宪成,有高攀龙,有东林书院和东林党,知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再后来我得知爹爹也是东林党人,在我心里,他们就是正义,就是公理,他们就是国家的希望,我一直相信,只要皇上重用东林党人,天下一定太平。”

    若茗默默听着,见他神色越来越黯然,隐隐心疼,又不知如何劝解。

    “先皇驾崩,泰昌帝登基,重用了杨涟、左光斗,我心里十分欢喜,父亲也升至尚书,我想离天下太平的日子不远了,谁知泰昌帝居然再次驾崩,然后就是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是我东林党人从李选侍手里抢出来的,若不是杨涟和左光斗极力支持,今上恐怕从此就要成为李选侍手里的傀儡了。①听见这个消息时,我欢喜鼓舞,更确信唯有东林党能给天下太平,能够匡扶正义,我庆幸的是,今上最信任、最重用的是东林党人,如今的朝廷,齐楚浙党已经作鸟兽散,正是我辈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若茗松一口气,轻声道:“既然如此,你怎么还在忧虑?”

    “不,我不是忧虑,我是迷惑,痛心。”天锡垂头道,“前些天凤儿找到我,我才知道,父亲为了赶走浙党的最后一员大将,凤儿的舅舅方从哲,居然凭空捏造罪名,给方从哲安上一个谋逆弑君的罪名。”

    若茗惊讶之极,反倒说不出话,天锡看了她一眼,苦笑道:“当初我听见这个消息时,也是这样的反应。不过当时我并不相信,直到收到爹爹的来信。”

    说着将信递过:“短短两行字,就将我前半生的信念砸成粉碎。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东林党也会搞党争这种鬼把戏,也会暗箭伤人,而且这事情,还是我尊敬、爱戴的父亲做的。”

    若茗茫然道:“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错,父亲的为人我清楚,他能写出这两行字,就说明他做了,而且理直气壮,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或者伯伯有自己的苦衷?”

    “什么苦衷?我想不出来。即使他们是政敌,也不能使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啊!这与当初三党联手借京察之机放逐东林党人有什么区别?难道以东林党人的气魄、胸襟,也容不下一个与自己政见不合的七旬老人?难道政治就如此无耻?”

    若茗对朝廷这些事原本就一窍不通,况且也没什么兴趣,只是见他眼中密布血丝,显然是许多天都没睡好,原本的心疼更深了,轻轻握住他右手,冰凉僵硬,似乎他的一腔热血都在这场信仰的破碎中消耗殆尽了。

    天锡茫然地任由她握着,许久,大梦初醒一般猛一甩头:“不,我不相信父亲是这种人,我不信有杨涟和左光斗的东林党居然诬陷无辜!我要亲自去京师一趟,当面问问父亲!”

    天锡此言一出,整个人就像复活了一般,猛然抽出手,兴奋说道:“我怎么早没想起来?我去一趟京师,当面向父亲问清楚不就行了?我早就想拜望杨大人和左大人,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

    若茗有些反应不及,只得微笑道:“也好,你去一趟,弄清楚整件事情。”

    “若茗,你跟我一起去吗?”

    若茗一惊,本能地摇头道:“我去算什么?不,我回家。”

    “你去,我带你去见父亲!”天锡热切说道。

    “我?不,我这时候去算什么呢?我回家吧,早说了要回家,我爹也在催我回去呢。”若茗觉得两颊又有些发烫,连声推辞。

    天锡想了想,道:“好吧,你不去也行,路太远,你来回奔波太辛苦,那么若茗,你回家等着我,到时候我亲自上门,亲自去,求亲。”

    若茗乍然听见“求亲”这两个字,心跳快的无以复加,半晌采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这不是笑话吗,哪有这么快的……”

    “不快,一点都不快,”天锡热切说道,“我认识你已经快五个月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最不同的,我心里就有了你,后来,在你生病的时候,在那个荒郊野寺你救出我们时,在你一次次驳倒我,让我心服口服时,我心里早已经刻下你了,一时一刻忘不了你,若茗,唯有与你在一起,我才是最快乐的。”

    若茗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内一时欢喜一时惆怅,究竟是何打算,竟连自己也不明白,唯有傻傻听着他情真意切的表白,痴痴望着他含情脉脉的双眸。

    天锡说了许久,有些若茗听见了,有些却从心上绕了几圈,轻飘飘逃走了。只是这一次,她退无可退的知道,这个人,如此深切的恋着自己,要与自己长相厮守。

    到最后,天锡兴奋地站起身来,大声道:“好,我马上去收拾行李,马上就走!我要用最快的时间向父亲问清楚整件事,然后快马加鞭去昆山找你,若茗,你一定要等着我!”

    说完拉着她,快步向前院奔去。若茗红着脸甩开他,慢慢跟在身后,天锡醒悟到她是害羞,笑了笑没再勉强。

    余夫人听说儿子要到京师寻父,吓了一跳,好说歹说劝住他吃了午饭再走,天锡便趁此机会将向若茗求亲的意思告诉了母亲,余夫人诸事都随儿子的主张,也没有多说。

    午饭时众人都已知道天锡要走,端卿对若茗道:“这两天我又去了杨欢那里,他们掌柜还没回来,我找不出什么破绽,再待下去也不是办法,趁着天锡出门,咱们也回家吧。”

    若茗正是如此打算,于是赶着收拾了行装,又向凌蒙初和眉娘道了别,便同天锡一道出了门。

    天锡向北,若茗往东,分别时天锡一脸神情,低声对若茗道:“你等着我,多则两月,少则一月,我必定赶到你家里,你等我的消息。”

    又向端卿道:“叶兄,若茗就托付给你了。我很快还要去昆山,到时候还有事求叶兄帮忙。”

    端卿忙道:“好说,有什么事你只管开口。”、

    天锡笑了笑,恋恋不舍地端详会儿若茗,这才翻身上马,扬鞭径去。

    若茗目送许久,心内怅惘迷茫,不知做何感想。

    端卿默默等在一旁,最后才道:“妹妹走吧,他走得远了。”

    若茗茫然应了一声,端卿亲自扶她上车,想了想道:“刚才与凌兄辞别时,凌兄说他一直在想咱们家盗版的事,说是咱们走的有些急了,应该再盯几天,没准儿就有眉目。”

    若茗心不在焉,随口应道:“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没有,他说只是直觉,觉得最大的疑团还在无锡城里,不过他答应时常去城北看看,寻找那个牛掌柜。”

    “凌大哥为朋友真是尽心尽力,我应该当面再谢谢他。”

    端卿笑道:“他是不拘常礼的,谢倒不必,咱们记下就行了。”抬眼看见她阴晴不定的面容,心内一阵欢喜一阵惶惑,喜的是马上就要回家,一路上只有她和自己;惶惑的是,她与天锡究竟说了什么,她心里面,究竟有没有一个特别的人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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