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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江南     大明女书商txt下载     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七 分飞Ⅰ

    若茗到家时,林云浦明显吃了一惊,脱口道:“回来的这么快?我算着信今天才到呢!”

    若茗奇道:“什么信?爹爹这几天又写信去了?”

    林云浦道:“你姐姐婆家出事了,你姐夫他病得很重。”

    “姐夫?”若茗吃了一惊,“怎么会?年纪轻轻的有什么病?”

    “中秋节晚上他们全家到湖上赏月,不想你姐夫吃醉了,失脚从船上掉下去,等救上来时大夫说肺里呛了不少水,回来就问汤问药的,医治了这么多天一直不见起色,前天报信说更重了,我这才着急给你写信。”

    若茗慌了手脚,忙道:“这两天呢,有没有好点,姐姐怎么样?”

    林云浦一脸忧色,叹息道:“没什么起色,说是连药都灌不下去了,我看不大妙。你姐姐面上还镇得住,只管命人到处请大夫吃药,不过我看她的神色,心里也是清楚的,只是不肯认命。”

    “难道真的没救了?”

    林云浦愁眉苦脸道:“我看悬。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怎么会摊上这种事!”

    “我去看姐姐。”若茗说完便走,林云浦忙拦住:“你一个人去算什么,等我叫你娘跟你一起去。”

    “娘呢?”

    “去庙里给你姐夫祈福,估计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等不及了,我先去。”若茗说着三步两步便出了门,端卿忙道:“我陪她去吧。”林云浦刚一点头,端卿跟着也跑了出去。

    吴家门子乍然见到一男一女慌里慌张跑来,正要上前问讯,那女子急急撂下一句话:“我是林家的人。”跟着便冲进了门。门子还没反应过来,男子站住脚步道:“我们来探望少爷。”

    门子这才醒悟过来,忙道:“敢问是哪家的老爷啊?”

    “刚进去的是少夫人的妹子。”正说间忽听内宅中哭声四起,端卿来不及多说,瞅着若茗的背影快步跟了过去。

    若茗此前来过吴家,依稀记得忆茗房间的所在,此时心急火燎,三步并作两步飞跑过去,说也奇怪,一路上竟未有人阻拦,还未冲进忆茗的房间,已听见四面哭声盈耳,若茗心中一紧,脚下不由便停住了,犹豫片刻,端卿已经跟了上来,低声道:“要进去吗?”

    若茗一咬牙,强撑着走完最后几步,迎面见到忆茗房门洞开,屋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吴老爷绸袍的一角覆在龙凤雕花拔步床上的围栏上,鲜明的颜色对比他压抑的哭声,尤令人心酸。

    下人团团跪在四周,低垂着脑袋,吴家姨娘拿手帕子捂着脸,哭的几乎背过气去。

    别人在若茗眼中只闪了一下,她紧张地环顾着,姐姐呢?

    终于在屋角处发现了蜷缩在湘妃竹榻上的忆茗,面色苍白如纸,却没有眼泪,没有哭泣。

    若茗奔了过去,端卿跟着过去,吴家上下此时哭成一片,居然没人注意到他们来了。

    若茗搂住姐姐,哽咽道:“姐姐……”

    忆茗不吭声,亦且不肯看她。

    她又唤了几声,端卿拉住她的袖子,用极低的声音道:“别叫她了,让她伤心一阵子,哭出来就好了。”

    忆茗原本呆滞的神色微微变了一变,再后来慢慢转过眼,看了看端卿。又过许久,才见两行泪极其缓慢地滑了下来。

    若茗只是紧紧搂着她,默默流泪,此时只恨不能将时间倒回。

    又过许久,才听见忆茗极低的哭声渐渐冒出来,与那群人的声音混在一处,整个屋子便似夜风吹过枯杨林,躁动中透露着凄凉不安。

    至晚间吴老爷才注意到若茗来了,只是此时心力交瘁,连寒暄也顾不上,只是点了点头,抬手令下人送夜饭。

    忆茗一两天水米不曾沾牙,细粥小菜端过来时,她只是疲惫的摇了摇头,依旧缩在榻上,一言不发。

    黄杏娘在家等不到女儿,找过来才知吴慎明已经弃世,陪着哭了一回,满脑子只胶着一个问题:忆茗怎么办?

    若茗苦劝了一回,还不见忆茗张口吃饭,又急又怜,正在焦躁,听见端卿道:“别劝了,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心里好过些。”

    话音刚落,忆茗的眼泪便络绎不绝地掉了下来,低声抽泣也变成了失声痛哭,吴家姨娘原本正在吃饭,跟着也哭了起来,边哭边絮叨:“少爷呀,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撇的下你新婚的媳妇啊!”吴老爷重重叹了一声,沙哑着喉咙道:“别喊了,快安排后事吧。”

    当晚若茗原本是要留下来陪姐姐的,黄杏娘见周围乱糟糟的便没有同意,恰好林云浦打发轿子来接她们母女,黄杏娘令若茗上轿,若茗分辩道:“姐姐这样子我怎么走?今晚我一定要留下来!”

    黄杏娘忙把她扯在一边,低声道:“傻孩子,女儿家出了嫁就是别人的人了,你姐姐现在是吴家媳妇,什么事都得婆家说了算,你强留在这里干什么?”

    “姐夫家里哪有能陪她,开解她的人?”

    “有没有咱们都不能插手,况且你是个未出阁的丫头,哪怕娘留下来,也没有你留下的道理。听话,你快回去,你要是不放心,娘就留下来看着你姐姐。”

    “可是娘,姐姐不吃不喝,现在又哭成这样,身体怎么吃得消?”

    “你别管了,回去跟你爹报个信,这里有娘张罗就行了。”

    若茗还要再辩,黄杏娘忙指着端卿道:“还有你叶家哥哥,马不停蹄走了一天,回来又陪你到这里,难道要他也留下不成?”

    “端卿哥哥可以先回家,我留下陪姐姐。”

    “别闹了,快回去吧,从来没有这个礼,”黄杏娘正在发愁怎么劝回这个执拗的女儿,忽听忆茗道,“娘留下,让妹子回去。”

    若茗终于见她张口,心中一喜,跟着悲从中来,边哭边道:“姐,你别难过了,别哭坏了身子……”

    忆茗木然望了她一眼,却又不吭声了。

    恰于此时,吴老爷吩咐停灵,四个下人慌忙过来,抬手的抬手,抱脚的抱脚,正要将吴慎明挪到备好的灵床上,忆茗撕心裂肺大喊了一声:“别挪!”跟着扑了过去,紧紧搂住丈夫的尸首,放声大哭。

    一群人登时都慌了,下人张着眼睛看吴老爷,吴老爷捂着脸道:“这让我怎么好,这让我怎么好!老天爷呀,怎不把我的命拿了去!”

    忆茗哭的声声泣血,黄杏娘肿着眼睛上前扶住她,低声劝解:“儿呀,已经这样了,让他安安生生走吧。”

    “我不信我的命这么苦,我不放他出门!”忆茗哭着嚷道。

    若茗心如刀割,难道冥冥中真有宿命?可是为何有的人一帆风顺,却对姐姐如此苛刻?难道幼年丧母还不够?这才成婚几天呀!

    吴家姨娘抹着眼泪上前,劝解道:“媳妇,都是命啊,你不放他走,他在那世里也不得安生,就撒手吧,人都没了……”

    忆茗只是哭着道:“我不信我的命这么苦!”

    到后来吴家老爷只得亲自到跟前劝解:“放他走吧,外头和尚道士都来了,好好超度明儿,让他下辈子长命百岁吧!”

    黄杏娘见僵着不是事,与吴家姨娘死命拉开忆茗,几个抬尸的下人这才趁空抬走了尸首,将及出门时忆茗撕心裂肺叫了声“相公”,似乎抽出了全身的精气,跟着便昏晕了过去。

    黄杏娘流着泪把忆茗扶到榻上躺下,若茗忙又奔过来,刚要开口,黄杏娘一把推开她,低声喝道:“快回家,别在这里添乱!”

    若茗头一次见到娘亲声色俱厉,总有一万个不放心,也只得转身离开,黄杏娘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暗自祈祷:观世音菩萨,求你可怜可怜忆茗这孩子,别让她再受罪了,也求你保佑若茗,让她一辈子平平安安……(

分飞Ⅱ

    吴慎明办丧事中间,若茗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吴家探视,只是忆茗情绪极为低沉,镇日一言不发,两三天才喝几口薄粥,不过几日已经形销骨立,看看瘦的不成人形了。

    这天林云浦刚起床,吴家老爷已经亲自登门,林云浦见他几天的功夫须发全白,心内不胜慨叹,还没开口,吴老爷抢先道:“亲家,出了这事,真是老天爷不长眼啊。”

    林云浦鼻子一酸,道:“什么混账老天爷,多好的孩子,造孽,真是造孽啊……”

    吴老爷哆嗦了一下,像是要哭,强自忍住,又道:“我今天不为别的,媳妇她在家,看看不好,饭也不肯吃,话也不肯说,这几天连眼泪都不掉了,我看再这样下去……我心里没谱,特来跟你讨个主意。”

    林云浦听黄杏娘说过忆茗的情况,此时见吴老爷问的恳切,忙道:“拙荆这些天一直过去劝解,再过些日子大概就好了。”

    吴老爷叹息摇头:“要是有一丁点好转的样子,我也就不来找你了。前些天还喝点粥,最近连饭味儿都懒怠闻,大夫说再这样下去恐怕想吃都吃不下了。”

    “竟到了这个地步?”林云浦这才吃了一惊,看来黄杏娘报喜不报忧,没敢把事情都说出来。忙忙道,“那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没办法,总得她自己想吃才行。我看媳妇也是个烈性子,我就怕她想不开。”

    林云浦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忆茗要作贞节烈女,以死殉夫?呸,这怎么行!空换来一架贞节牌坊,却丧了我女儿活生生一条命,这糊涂孩子,是不是小时候看《烈女传》中了毒!

    吴老爷见他急了,忙又道:“精神倒还不太糟,或者将息一阵子还能缓过来。”

    林云浦斩钉截铁道:“亲家放心,我马上去接她回家!”

    吴老爷松了一口气:“亲家,不是我推脱责任,委实这件事难处,我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一个姨娘张罗,到底不比她娘家人亲,我们劝来劝去都说不到点子上。”

    “没事,我这就去接她,我自己去。”

    林云浦急性子,索性跟着吴老爷一道去了吴家,见到忆茗时吓了一大跳,怎么竟瘦成这样!他二话不说,自己动手抱起忆茗,折身就往外走,吴老爷呆了一呆,忙道:“叫丫鬟过来扶她吧。”

    林云浦边走边道:“自己女儿,找什么丫鬟,我带她回家!”

    忆茗微微睁开眼,低声道:“我不回。”

    “听话,爹带你回家。”林云浦一语说完,再也不管忆茗如何反对,径直将她塞进轿子,不多会儿便带回了林家。

    若茗刚梳洗完,听见消息飞跑了过来,进门就听见黄杏娘唉声叹气:“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怎么好说接回来就接回来呢。”

    林云浦十分不耐烦:“就是嫁到天边也是咱们林家的闺女,你能眼睁睁看她饿死?她公公也没了主意才来找我,既然他点头,咱们名正言顺,我不信你这么心硬,非把她撂在吴家等死。”

    黄杏娘眼圈一红:“我也心疼,只是这样就把人接回来,我怕别人说三道四。”

    林云浦眼一瞪:“谁敢说?我这辈子怕过谁说!”

    忆茗闭着眼睛躺着,却有两行泪咕噜噜滚出来,钻进了耳朵眼儿,黄杏娘忙拿袖子替她抹干净了,柔声道:“好孩子,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安心养着,已经去了一个,别为了这想不开把自己也误了。”

    忆茗低低唤了声“爹”,林云浦慌忙俯身过去,问道:“要什么只管说。”

    忆茗伸手拽住他衣角,闭着眼睛道:“爹爹别走。”

    “好,我以后就在这儿陪你,不过你得听话,赶紧吃饭。”

    黄杏娘从未见过她们父女如此亲密,悲从中来,也陪着落了几滴眼泪,见若茗站在旁边,便吩咐说:“你去厨房让她们弄一小碗燕窝粥送过来。”

    若茗答应了正要走,林云浦叫住她:“你交代完了就赶紧去书坊,这些天我不去了,那里你照应着。”

    若茗忙道:“我也不去,我要留下来陪着姐姐。”

    林云浦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道:“那算了,你去说一声,书坊里的事暂时让账房里的王先生和李良柯接手吧。”

    若茗一愣:“让李良柯管?这怎么行,还不如梁师傅呢。”

    林云浦道:“梁云林最近在叶家帮忙,你叶伯伯要扩建书坊,今后也打出招牌做生意,名字都起好了,叫修竹堂。我看他们那里许多事都没有着落,就让他过去帮着料理套色部跟绣像部的事,已经过去七八天了,最近正忙着雇人买料,肯定走不开,就让李良柯先对付几天吧。”

    “可是李良柯……信得过吗?”

    “尺把长的泥鳅,谅也掀不起多大风浪,你我每天轮流着查查账目就行。”

    若茗虽觉不妥,但此时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答应着去了。

    至晚间忆茗已经吃了两次粥,虽然脸色仍然苍白如纸,但睁开眼时已没了求死的神情,林云浦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还不敢掉以轻心,当晚便坐在床前的太师椅上,握着忆茗的手守了一夜,每次忆茗从梦中哭醒,林云浦总要柔声细语安慰多时。

    翌日一早端卿便来探病,忆茗此时未醒,端卿注目看了一会儿,悄声对林云浦说:“叔父,我想妹妹这一病家里肯定少不了人,书坊那边恐怕缺了人手,所以我请示了父亲,不行就让梁师傅回来吧。”

    林云浦一向大方,既已说了让梁云林过去帮忙,怎么会中途反悔要人?当下毫不犹豫道:“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就让他在你家帮着打点。你也知道,你爹可不擅长这些事。”

    端卿心知他说的是实话,却又不忍心他们两下里劳累,坚持道:“妹妹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全好,书坊那么多事,您和若茗太辛苦了,我们家人手还够,慢慢总能对付得来,就让梁师傅先回来吧。”

    “说了没问题,你就别操心了。要是没别的事你回去帮你爹张罗吧,新店开张,许多意想之外的事忙都忙不过来。”

    端卿答应着,心里过意不去,又在边上站了半天,见林云浦始终没有改主意的打算,只得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云浦夫妇以及若茗把手头所有的事都丢开来,只管守在忆茗床前,她要吃什么喝什么,都极力张罗,忆茗起初还是眼泪不干,三个人无不极力劝慰,渐渐见她心平气和,虽然时时独自发愣,脸色却一天天好转起来。

    吴慎明三七之日,忆茗以未亡人的身份回吴家主持一应礼仪,吴老爷见她恢复的不错,亦喜亦忧,喜的是媳妇的命看看保住了,忧的是她年纪尚幼,膝下又无儿女,今后是守是走?

    林云浦早已拿定了主意,背人处对吴老爷说:“女儿这几天虽然看起来气色还好,心里还是想不开啊,时常一个人发愣,我还是不放心,就让她在家住几个月,等全好了再回来,你看怎么样?”

    吴老爷心一横,索性道:“亲家,咱们没人时说句实心实意的话,媳妇年纪小,又没子嗣,我们强留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先回娘家将养些日子,过个一两年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让她走了吧。”

    林云浦大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再说,再说。”

    入夜时在灵前奠了酒,忆茗痛哭一回,这才跟着父母回家,路上若茗伴着她,忽听她轻笑一声,道:“我早说我是薄命之人,只是没想到居然命薄如此!”

    若茗正不知如何应对,见她又笑了笑:“庆幸的是,不经此事,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爹心里如此疼爱我。若茗,你说,这究竟该喜该悲?”一语未了,早已泪流满面。(

四十八 传道Ⅰ

    梁云林出入叶家多时,常常听见铮铮咚咚的琵琶声,他虽然不懂音律,也本能地觉得十分哀婉动人,只是不得机会见一见弹琵琶的人,心内未免存了几分好奇。

    这天他陪着叶水心考校了前来投身的几个画工,正在议论优劣,叶水心忽然想起前天来的几个人画作还留在家中,便道:“梁师傅,麻烦你跑一趟,去我书房的第二个架子上把前天那些人的画也拿来一起参详参详。”

    梁云林答应着去了,这些天他总在叶家出入,下人都已认得他,所以一路上并无人阻拦,快到时他拦住书童问了问,回说大少爷在书房,他忙紧赶几步进了门,才发现坐在案前看书的不是端卿,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是陌生人,却也不躲,只是点头致意,完了依旧埋头苦读。

    梁云林识字不多,一生都靠自学,所以对识文断字的人十分尊敬,见这么一个年轻女子就能读这么厚的书,心内十分佩服,恭恭敬敬退到边上,动作极轻地翻找书架,待找到那卷画,又恭敬告辞道:“打扰姑娘读书,画匠这就走。”

    那女子闻言抬头,道:“你是书坊的画师?”声音十分清冷。

    梁云林见她神情自若,以为是叶家的亲眷,惶恐回道:“正是,对不住叶姑娘,我刚听书童说大少爷在里头,这才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没想到是您。”

    那女子轻描淡写道:“我不姓叶。”

    梁云林更加惶恐:“对不住,弄错了,是叶老爷的亲戚吧,我这就走。”

    女子淡淡道:“也不是亲戚。叶老爷是我师父。你不用那么多礼,我跟你一样,都是寄人篱下。”

    一个寄人篱下令梁云林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楚,忙道:“姑娘说笑了,叶老爷那样有本事的,您有这么个师父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哪。就算画匠也谈不上寄人篱下,叶老爷、林老爷帮了我不少忙,画匠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

    女子淡淡一笑:“你真老实。你是林家书坊的还是修竹堂新招的画工?”

    “我是林家书坊的,林老爷命我过来帮几天忙。”

    女子细眉轻轻一挑,低声道:“林家的?”

    正在此时,端卿走进来,道:“琴默,东西找到了。”说完见到梁云林,问道:“你怎么来了?”

    梁云林连忙行礼道:“老爷差我回来取东西。”

    端卿点点头,道:“这位是凌琴默姑娘,是家父收的弟子,跟着学琵琶的。琴默,这位是梁云林梁师傅,做的一笔好画,你不是说要学画吗,大可以拜他为师。”

    梁云林惶恐说道:“我这点本事,怎么敢教人哪!”

    琴默望着他道:“原来你们说了多时的梁师傅这么年轻,今后请梁师傅多指教。”

    梁云林忙道:“林姑娘知书识字,比我有学问多了,我怎么配教姑娘呢。”

    琴默不由得笑了,捧起手里的大部头道:“梁师傅误会了,我也没读过书,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最近才开始跟着师父认字,这一本也不是书,是我的琵琶曲谱。”

    梁云林瞧了一眼,果然都是些从未见过的古怪符号,并不是字,笑道:“就算是谱子,能看这么厚一大本,也是极难得的,我从小到大读过的书还没有在书坊里一天功夫见的多呢。”

    琴默微笑道:“跟书坊比,那就说不得了,肯定是我们平日里见的书少。”

    端卿把手里的一本书递过去,道:“这是我小时候开蒙用的,父亲让找出来给你。”

    梁云林偷偷瞟了一眼,只看见“诗集”两个字,心内更加佩服了,原来人家一开始认字就是读诗的!不过这本书也提醒他想起此行的目的,忙道了别,一路上寻思着平日里听见的琵琶是不是这个女子弹奏。

    若茗这天收到了天锡进京后的第一封信,天锡情绪仍十分低落,说是进京后并未见到父亲,只是按照父亲的命令在京内各处走动,拜访东林党的高士,信末写道“茗妹,临别约期三月,以今日情状,或恐后延,唯乞见谅。明春定当火速赴昆,求得伯父首肯,免我思念之苦。”

    若茗收起信时仍然心事重重。不知道这位素未谋面的余应升大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儿子去了不见,只让他四处见人,而天锡也委实令她放心不下,她深知天锡恃才自傲,性格又十分单纯,心里这个困惑一天解不开,他就会痛苦一天。

    没想到两天后又收到天锡的信,这一次天锡不但见到了父亲,并且与父亲促膝长谈,心中疑惑尽解。

    原来余应升这几天安排天锡在京城各处走动,拜会了东林党的叶向高、杨涟、左光斗等人,天锡一向十分崇敬这些忠直之臣,虽说心里有个疙瘩始终未曾解开,但能与这些前辈见面仍然非常高兴。这些日子来他亲眼目睹了东林党人的清贫和操守,对东林党的敬仰又多出几分,只是他还不能理解:这些忠臣怎么会罗织罪名诬陷好人呢?

    紧跟着余应升命令亲随带着天锡到京城各处繁华地带走了一遍,每到一处高屋广厦,就告诉天锡:这栋房子是某某人的,曾任何等官职。一两天过去,天锡便发现,这些气派宏伟的住宅,没有一处是东林党人的,相反,他们的户主不是齐楚浙党就是得势的太监。

    要知道余应升如此安排是有自己的深意的。他虽常年在外为官,但对自己的儿子却十分了解。他清楚天锡虽然正派,但是性格十分单纯,对官场的阴谋阳谋一概不通,从来只是按照自己的好恶决定行动,并且是非观十分简单,做错事就是坏人奸臣,做好事就是忠臣,然而他却明白,世间的事绝非那么绝对,包括东林党人。

    东林党虽然清廉公正,然而能在长达几十年的党争中脱颖而出,取得最后的胜利,绝不仅仅依靠他们的清正。上一次余应升愤而辞官,是因为齐楚浙党借京察之机排挤东林党人,天锡也因此认定齐楚浙党是扰乱国家的根本,但他却不知道,几年前东林党人主持京察之时,也曾采取过一模一样的行动。

    从前余应升忙于国事,对于儿子只是关照一下学业,其他并没多问。然而天锡年已弱冠,如果没有意外,下一科必定要参加科考,说不定就是三甲进士,早晚要步入朝堂,如果再不好好点拨一二,让他对政治有所了解,迟早要吃大亏。余应升想到了这一点,正准备找机会好好指教儿子,方从哲之事恰好给了他最好的契机。

    天锡在京城走了一遍,心里便有了这样一个结论:凡不是东林党人,家里都十分阔气,住得起大房子大院,其中又以齐楚浙党的高官和太监为甚。而东林党人,无一不穷的叮当响,尤以杨涟和左光斗为甚,特别是杨涟,几间破屋,几件破衣,家里连一碗像样的好茶都端不出来,妻子儿女的衣服破了补补再穿,就着咸菜下饭,连仆人都请不起。

    这情形深深地撼动了天锡。他知道自己家里颇称得上富余,但这富余并不是父亲出仕的结果,而是祖上的田产以及母亲丰厚的嫁妆带来的,若不是这两点,恐怕自己也跟杨家公子一样破衣烂衫。

    他因此又得出一个结论:三党之中没有几个干净的人。

    但他还有一个疑惑:万历后几年,皇帝不上朝,内阁没人,六部大臣空缺一半,那位方从哲大人独立支撑那么多年,即使他不是好人,至少也坏的不那么彻底吧?怎么说那几年里正因为这位首辅大人朝廷才能够正常运转。

    然而余应升当晚终于见了他,一席话之后天锡幡然醒悟。(

传道Ⅱ

    天锡这封信足有十二页,不但将自己在京城的见闻一五一十告诉了若茗,还将父子间的谈话一字不漏地写了上去。若茗不懂朝政,也不在意这些事,然而因为天锡的缘故,她还是一字不漏地全记在了心里。

    那天余应升散朝归来,处理完手头政务,这才不紧不慢找到了儿子,也不问他来京后生活是否习惯,开门见山就道:“这些天你见了这么多人,看了这么多房子,有什么感触?”

    天锡想了想道:“东林党穷,其他官员颇称富有。”

    余应升笑了笑,道:“从前问你什么,你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今天居然肯想过之后再回答,可见你比从前多了几分沉稳。”

    天锡摇头道:“不,我刚才想的并不是如何回答,而是那些豪门朱户究竟是哪些人的。”

    余应升嗤笑一声:“哪些人?第一豪富便是宦官。”

    天锡道:“阉人竖子,有什么可说的?再猖狂也不过是跳梁小丑,就算一时得志,也成不了大事。”

    余应升接口道:“所以最可怕的敌人,是那些识文断字,深通孔孟之道却不走正途的人。”

    “敌人?”天锡深感诧异,脱口道,“三党虽然为患,但还称不上敌人吧?只要以德服人,我想读过书的总比没读书的更懂大义。”

    余应升轻蔑一笑:“你不当他们是敌人,他们照旧会当你是敌人,朝堂之上没有以德服人一说,只有阴谋和实力,稍有不慎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天锡诧异的说不出话,眼前的父亲不再是那个教自己公道、大义的楷模,而变成了一个凶狠的陌生人。

    余应升想了想又道:“你既已知道东林党都是穷人,必定知道他们为什么穷,不错,正是因为清廉。我们不求富贵,不求显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也唯有我们,才能扶大厦于既倒,把国家从那帮庸臣手里救出来。”

    “贪赃固然可杀,可是罗织罪名诬陷他人怎么说?”

    余应升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你聪明颖悟,但是对官场上的事却一窍不通。”

    “难道官场就要抹煞良心?”

    余应升傲然应道:“为了大义,就连头颅都能随时抛洒,何况良心!”

    天锡惊呆了。他望着父亲,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出自他的口中。

    余应升缓了缓,又道:“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许多时候为了大义,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

    “方从哲或许贪赃,或许昏庸,但是红丸一案与他有没有关系父亲大人最清楚,为何还要用莫须有的罪名苦苦相逼?”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余应升缓缓说道,“即使他与此事毫不相干,但他是浙党首领,我们不得不除掉他。”

    “难道因为政见不合就非要置人于死地吗?再说,即使要撵人走,也要找一个他确实犯过的罪名呀!”

    “所以说你对官场一窍不通。东林党与三党斗了这么多年,已经远非政见不合那么简单了。”余应升沉吟说道,“东林党若想大展手脚,匡扶正道,就必须保证朝廷里都是跟自己一心的人,就比如你找人办事,难道要找一个处处跟你作对的?”

    “为官者都是为国家效力,即使你们不和,只要他能为国为民,难道不应该一视同仁吗?”

    “错,大错特错!”余应升斩钉截铁,“人心的险恶和难以预测,超过世间任何事物。我们绝不能在身边留下不可靠的人,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反咬一口,致人于死命。”

    “我不信!”

    “你不信?”余应升冷笑道,“比如你眼中那个受了委屈的方大人,他当权时可曾用过一个东林党人?他的相位原本是我东林党人叶向高的,只因先皇听信谗言,贬了叶公,他才有机会入阁,捡了这么大的便宜,你见他有一丝感恩之心吗?他主持内阁期间可曾做过一件实事?东林党人可有出头的机会?况且他又有什么雄才伟略!起先他无力对抗郑贵妃,泰昌帝驾崩之时,他连李选侍①都招架不住,若不是东林党的杨涟,今上早就被李选侍收作傀儡了!”

    “可这些只能说明他是个庸臣,难道因此就可以诬陷他了?”

    “你怎么如此偏执!”余应升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想了想又道,“再说说京城里那些深宅大院,按照三党的俸禄,你认为他们住得起这种气派宅子吗?”

    “那只说明他们贪赃,大可以此罪名拿他们下狱,而不是诬陷。”

    “目的都是扳倒他们,又何必执着于用手段?”

    天锡顿时语塞,为何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况且贪赃的罪名可轻可重,现在朝堂里三党余孽还有不少,包括刑部许多官吏,这案子如果交给他们去审,谁知道会给个什么从轻发落。所以,不管用什么手段,我只要把他赶出朝廷这一个结果,唯有谋逆一条能令他永不翻身。锡儿,你明白吗?最重要的是结果,不是手段。”

    天锡恍恍惚惚地点头,跟着又摇头,迟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心里更乱了。”

    余应升耐心解释:“官场绝不是你想象中的丁是丁卯是卯,唯有实力和人脉才能决定胜败。很多时候,好人要做坏事才能达成想要的结果。比如我们想做为国为民的事,首先就要在朝廷中说话算数,这就要赶走那些与我们作对的人,但是光靠正途,是赶不走他们的,我们必须动些脑筋,有时候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但这都是无奈之举,都是为了有机会救国救民,绝不是为个人谋私利。”

    天锡艰难地点头道:“我知道东林党都是为了国家,然而要通过这种阴险的手段,我很难接受。”

    “你已经二十岁了,不能再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了!”余应升正色道,“所谓的邪不压正只是一句空话,凭为父多年在官场的心得,从来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以,唯有我们比他们更狡猾,更决绝,才能打倒他们,实现我们的大义!锡儿,我不管你怎么想,这一点你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

    天锡艰难地点头:“我可以记在心里,但是我仍然不能信服。”

    余应升叹气:“不但你不信服,就连东林党内赞同我的也不多,唯有叶公极力支持我,杨涟对此颇有异议。”

    “杨先生德高望重,如果连他也反对,父亲为何不三思而行?”

    “杨公为人堪称世之楷模,可是为官之道,他却是不通,只凭一腔忠义而已,”余应升认真望着儿子,“你要记得,只凭忠义之心不能救国。”

    “为什么?”

    “出师未捷身先死。”余应升一字一顿说道,“古往今来多少忠直之士,只因不懂为官之道,不懂奸猾的好处,不懂做好官也要做坏事,所以枉抛了一腔热血,反倒让奸人得逞。”

    “有谁?”

    “不用往远处想,只本朝之内就有杨继盛、沈链②,不能审时度势,贸然参奏严嵩,结果反送了自己的性命。”

    “报国岂能惜身?二公无辜见害,天下人从此知道严嵩是大奸大恶之人。”

    余应升猛一拍桌子:“糊涂!知道有什么用,要扳倒才行!严嵩是谁扳倒的?是徐阶③!他忍辱负重几十年,眼睁睁看着严嵩杀了那么多直臣,却不得不讨好严嵩,甚至不惜贪赃四处打点,这样才保住了自己,最后置严氏父子于死地!要是他也脑袋一热,不管不顾一封奏折上去丢了自己性命,那严嵩还有谁来查办!”

    注①:李选侍,泰昌帝宠妃,泰昌帝驾崩之时,李选侍藏匿太子(即后来的天启皇帝朱由校),意图胁迫众臣同意立自己为太后,后经杨涟等人努力,救出太子,顺利登基。

    ②:杨继盛、沈链,明朝嘉靖时大臣,因上书弹劾严嵩,被其借故杀害。

    ③:徐阶,嘉靖时内阁辅臣,排名仅次于严嵩。隐忍多年,最后找准机会,借严嵩之子严世蕃开刀,彻底扳倒严嵩,继任为内阁首辅。(

传道Ⅲ

    天锡瞠目结舌,心内一时明白一时糊涂。父亲今日所说,是他前所未闻,从小到大见过的圣贤书都教他做忠臣,做直臣,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为人臣者,原来许多道理并不是从书上得知。

    余应升见儿子目瞪口呆,索性再加一把火:“所以,只要知道自己坚持的是大义,不管挡住你前路的是好人还是坏人,统统都要扫清!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大展拳脚,大义才能得伸!”

    “可是,可是……”天锡喃喃半天,始终说不出反驳的话。

    余应升叹口气:“我知道方从哲虽然有诸多劣迹,但是却不敢有谋逆之心,但是他位高权重,在朝中混了那么多年,到处都是他的人,唯有这个罪名才能将他彻底赶出朝廷。”

    “他如今已是孤家寡人,还那么大年纪,何必如此相逼?”

    余应升冷笑一声:“一念之慈,就给自己埋下了祸根。年纪大又怎样?严嵩七十多岁不还把持朝政,为非作歹?难道年纪大人心就能向善?糊涂!我这招虽然说落井下石,但是干净利落,只有方从哲在朝,浙党就可能卷土重来,如今把他撵走,那些人真正成了树倒猢狲散,要想东山再起,绝对不可能!”

    “你赶走方从哲,就是为了斩草除根?”

    “对,正是如此,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证朝堂始终在我东林党人的控制之中,井然有序,不出现权臣、奸臣、佞臣。”

    “可是,我这几天在京城里看见的豪宅不都是那些大臣的?”

    余应升微笑道:“你还记得这点,不错,可以调教。这些宅子是那些人的,不过一多半已经被我们赶走,剩下的一些目前我们虽然不动他,早晚会收拾的,尤其是那些阉人。”

    天锡迟疑道:“我听说你们与宦官也有来往。”

    余应升笑道:“这一点我正要跟你说。对待敌人固然不可手软,凡事要斩草除根,对待可以利用的人,哪怕他是小人,是贩夫走卒市井流氓,只要能帮我们达成大义,都可以结交的。”

    天锡又一次呆住了,低声道:“孔孟种子,怎么能跟这些人混在一起……”

    “这就是为官之道。挡路的一个不留,能用的一个不放。宦官阉人又怎么样,今上登基之时,要不是司礼太监王安通风报信,李选侍恐怕已经得手了。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之徒的用意,你要记住这一点。”

    “宦官为祸,难道之前还不够多吗?王振①、喜宁②,哪一个不是祸国殃民的东西!直到现在京城里头到处都是他们的宅邸,可见这帮人没干几件好事。”

    “时机未到,就算他为非作歹,我们也只能隐忍。帝王身边最亲近的就是这帮人,只要能好好利用,必定是我们达成大义的推动,要是瞧不起这些人,处处跟他们为难,他们很可能站到三党一边,到时候我们要对付的就不仅是朝堂上的敌人,连皇帝身边到处都是说你坏话的人,还指望皇帝信你什么?还凭什么完成大义?”

    天锡此时已经完全明白父亲所想,只是他心中酸涩难耐,从来只道东林党人是天底下至清至正的人,原来他们也会弄权耍阴谋,从来只道士人不与阉人来往,原来为了所谓的“大义”,还要结交这些不入流的家伙!

    余应升见他垂头不语,也就不再说话,随手拿起一卷书翻了起来,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听见天锡长叹一声道:“父亲,我明白你的意思,然而如果为官必须如此,那我宁可不做官。”

    余应升呆了一下,也叹气道:“不想我为官一世,儿子却如此不争气!罢了,你不出仕就随你,我有许多门生故吏,更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缺你一个。”

    一句话挑起天锡的倨傲之心,接口便道:“我如何不争气?我只是看不惯这等乌烟瘴气!都把孔孟之教抛到哪里去了!”

    余应升冷笑一声:“若是满口孔孟,你父亲此时早已不知道埋骨何处了。你若受得了这等劳心劳力的苦楚,你便跟着我来,若是受不了,趁早回去,家里那些田产,足够你做大半生富贵闲人。”

    天锡愤愤不平:“我难道是受不得苦的人?我只是干不出这样违背良心的事。”

    余应升长叹一声,垂下头疲惫说道:“你当为父愿意做这种事吗?若不是为了国家为了君父,为父难道不愿意在家清闲?难道为父的书都是白读的?难道为父就不知道孔孟之礼,没有仁厚之心?”

    天锡猛然见到父亲如此消沉,顿时起了恻隐之心,忙道:“爹,我只是一时想不开才这么说,你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想通了,我再来找你。”

    余应升摇头笑道:“算了,人各有志,为父不强求你,再说像我一样也没什么好处,就算为国家鞠躬尽瘁,也未必换的来一个忠臣的名头,还不知道三党那帮人怎么骂我哪!我也不忍心让你过这种劳心劳力的日子。”

    天锡好强之心逐渐被他挑起,慨然说道:“什么劳心劳力,万人毁骂儿子还都不放在眼里!只要我决定了要做什么,万死不能回头。爹,我从前只说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如今听你一番话,才知道世间事黑白混淆,竟没有一个绝对。爹爹放心,儿子不怕吃苦,也不是没那份能耐,但是落井下石之类的事我做不来,爹爹,儿子知道您一心一意为了国家君父,儿子必定会站在您这一边,只是儿子绝不会去结交那些阉人竖子,这些人也配么!”

    余应升笑了:“我儿,能说这些话还是说明你空有一腔热血,却不懂收敛锋芒,隐忍待机。宦官虽然没几个好人,但却离不了,只说眼下吧,皇上最亲近的就是一个姓魏的宦官,虽然杨涟亲手把他扶上帝位,但是杨公与他的关系,远不如这个魏忠贤,我们要想一呼百应,要想取得圣上的支持,就不能疏远这个人。”

    “这等小人,除掉不就完了?”

    “相机而后动,若没有完全把握,绝不要贸然请进。”余应升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这一点,你千万要牢记。一击必中则进,若不能保证得手,万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留下这条命能做许多事。”

    天锡似懂非懂,道:“是说等拿到了确凿证据,能够一举除掉魏忠贤的时候才能跟他翻脸吗?”

    余应升笑而不答。

    天锡独自琢磨了一会儿,心内渐渐明朗了起来。原来忠臣如此不好做,原来父亲跋涉的如此艰难。虽然方从哲受了诬陷,虽然父亲告诉自己要结交宦官,然而如果是为了国家,为了大义,这些是不是都不足挂齿?一两个人受冤屈算什么,只要天下百姓好过,这些人牺牲一点又算什么?

    余应升见他脸色逐渐好转,情知他已经想通大半,微笑道:“你虽然明白了一些,但是你最大的弱点是未经世事,宅心仁厚,如果放手让你去做,你必定会在这两点上吃大亏。”

    天锡不服气:“凡事总要有第一回,不试过怎么知道儿子不行?”

    余应升笑道:“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你可以去试一下,若是能进翰林院,也可成为我的一个依靠。只是我在朝中,若是你考中,难免会遭人非议,怀疑我徇私。”

    “我只凭自己的文章,怕他们则甚!”天锡傲然道,“儿子视功名如芥子,必定手到擒来。”

    余应升拍拍他的肩膀:“少年轻狂。天下事没有那么容易的。”

    “或者为官我还不通,但是文章么,儿子有这份自信。”

    余应升看看他,半响方道:“那好,你不要着急回家,在京城住几个月,我带你见识各路人物,教你如何应对机变,你要用心去学。”

    注①:王振,明英宗朱祁镇最宠信的太监,在他的一手操纵下,英宗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亲征瓦剌,在土木堡与瓦剌交战,全军覆没,英宗被俘,王振被愤怒的明朝官兵打死,史称土木堡之变。

    ②:喜宁,英宗时太监,投靠瓦剌,数次引瓦剌军队偷袭明朝。(

四十九 解惑Ⅰ

    若茗看完信,久久不能平静。天锡心中的困惑看样子已经消除,可是,余应升说的真是正确的吗?

    她望着面前幽深的湖水,陷入了沉思。余应升不惜牺牲个人名节,不怕万人毁骂,只为了实现理想,为了国家长治久安,这种行为听起来似乎充满了正义,似乎无可厚非,然而,总有一点隐隐的不安盘踞在她心头。

    若茗枯坐许久,忽然灵光一闪:余应升做出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所说的“大义”,但是,这个大义只是他个人的判断,万一,他错了呢?

    这个猜测令她有些害怕。万一余应升错了呢?他搭上名声,赌上前途,违背良心,千辛万苦要实现胸中抱负,可是,万一他所想的不是对国家最有利的,万一他所认为的大义根本就是错的,万一,他用尽各种手段撵走的那些人手中掌握的才是让天下长治久安的真谛呢?如果这些万一被证明是事实,那么,余应升怎么办?东林党怎么办,最重要的,天锡怎么办?

    她不自觉地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余应升错了,天锡必定会跟着做错,更可怕的是,余应升混迹官场多年,必定知道怎么处理善后,可是天锡就是一张白纸,如果理想在他眼前破灭,他该如何自处?

    要不要回信告诉天锡这一点?不,不行,余应升是他尊敬、信任的父亲,怎么可以教他怀疑自己的父亲?可是如果不说,万一错了,天锡必定会陷入万分痛苦的境地。

    若茗陷入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因为这不是她自己的事,而是天锡的。

    她思想许久,始终没有善法,只得先收起信,正垂头边走边想,忽然听见一人道:“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抬头看时却是端卿,道:“我刚去看过忆茗妹妹,气色很不错,看来再过一阵子就能大好了。”

    若茗笑道:“都是爹爹一直照顾才能好转,爹还亲自给姐姐做药膳呢,就连我也不曾有过这种待遇。”

    端卿随口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边?我来了好久也不见你,忍不住过来找你。”

    “我在看天锡的信。”

    端卿愣了一下:“他给你写信?单给你一个人的?”

    “对,单给我的。”

    端卿心下一沉,知道回了家就能摆脱那个人的影响,可以单独和她相处,哪想到他们还在通信。天锡进京后并没有给自己只言片语,单单给若茗写信,足见两个人关系非同一般。

    他压住心头惶惑,装作不经意问道:“天锡去了这么久,我还说他没有一点消息,原来是单给你写了信,把我们都蒙在鼓里。他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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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茗有些心虚,低声道:“原来他没给你们写信啊。也没说什么,还是为了邢萦凤的事。”

    “邢小姐的事?”

    若茗见端卿一脸惊讶,才想起这件事天锡只告诉了自己,如今既然已经说出了口,端卿也不是外人,她索性捡大概的向端卿说了一遍,问道:“我的疑虑是不是杞人忧天?应该不至于吧?我回信时就不再说这事了吧?”

    端卿沉思了许久,方才说道:“方从哲一事我多有耳闻,如今朝野议论此事的也不在少数。不过东林党已然入主内阁,朝臣中也多半是他们自己人,所以这事虽然大家都在议论,却从没有人敢在圣上面前捅破,也没人上书替方从哲辩解,所谓世态炎凉,大概就是如此吧。想当初方从哲得势的时候,有几个不去奉承他的?如今他落魄而去,居然连个说句公道话的都没有。”

    若茗道:“不要说在朝为官,就算是民间,也只认得意之人,有几个理会那些落魄不得志的?先不说这些,只是我想,如果余伯伯一心一意追求的大义到头来是错的,是误国误民的,怎么办?”

    “我不知道。”

    若茗急道:“哥哥别说笑了,我是认真问你,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余伯伯费尽心机除掉所有挡路的,若是到最后他发现自己的主张是错的,到时候怎么改?天锡又怎么办?他那么信任余伯伯,敬仰东林党,要是他发现他相信的一切也可能出错,这打击他怎么受得了?”

    端卿苦笑道:“茗妹,我是真真切切不知道,并不是说笑。”

    “连哥哥也不知道吗?”

    “如果我知道,我怎会闲在家中,百无聊赖?”端卿微微一笑,“我深知官场上这一套我不懂,也无法顺应潮流,这才放弃出仕的念头,安心在家帮父亲做事,我这样一个人,你怎么会以为我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形呢?”

    若茗也笑了:“在我面前哥哥就不要谦虚了,我知道哥哥不出仕绝不是因为做不来,而是不想做。”

    “妹妹太高看我了。”

    “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在我心里,还没有哥哥做不来的事。”

    端卿听见她夸赞自己,正暗自欢喜,忽听她又道:“只是天锡他跟哥哥不同,他太过单纯,又容易冲动,我真怕他走错这一步,跟下来就不知所措,痛苦一生。”

    端卿心内一动,小心翼翼道:“你这么关心天锡……”话未说完自己也不敢再说下去,忙调转话锋道,“官场上的事,很难说是对是错。譬如三党与东林党的争斗,这么多年闹来闹去,其实未见得哪一方有更多利国利民的举措,东林党得势也好,三党主政也好,你觉得对平常百姓有什么区别?”

    若茗想了半天才道:“这阵子与从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百姓的日子还是那么过着,朝廷里该闹的还是闹着。”

    “对,我的想法就是这样。除了大奸大恶或者不世出的能人在朝以外,其他这些党派的手段都差不多,他们的政见、主张之间的差别也都是在微末之处,像前些年张相那样肯大张旗鼓改革的是极少数。除此之外,什么大义之类的也都是个口号而已,至少我不认为大义什么的掌握在某一方的手里。”

    “你是说余伯伯心里想的未必正确?”

    “很微妙的问题,我从始至终都觉得朝廷混乱有一半是因为这些党派互相争斗所致,从开国到仁宣之治①,政令简单,百姓过的很好,自从朝臣中有了派系,政令越来越多,百姓的日子反而越过越差。这些年三党与东林党水火不容,各自有各自的主见,谁得势谁就把从前的政令一笔抹倒,朝令夕改,国不成国。其实据实看来,三党跟东林党的主意上无外乎那几条,互相之间没有什么大不同,都因为这些内讧,反而苦了百姓。依我看三党在朝还是东林党在朝哪有什么差别!”

    “东林党人相对来说还是清廉一些吧?”

    “这倒是,”天锡点头道,“东林党人大都是饱读诗书,持身极正的君子,这一点却是三党比不上的。”

    若茗松一口气,道:“既然这么说,东林党肯定要比什么三党要好一些吧,至少不用担心官员们为了中饱私囊给百姓多添负担。”

    端卿沉吟道:“如果朝廷没有党争,三党的杰出人物和东林党能够携手合作,岂不是更好?这样闹来闹去,许多大事都在内讧中荒废掉了,直闹到现在,结果就是东林党认为彻底除掉三党的人他们才能站稳脚跟,施展抱负,而三党又认为东林党跟自己过不去,唯有他们不在朝,自己的日子才好过。今上似乎对朝政并不关切,登基以来党争纷然,今上却并不采取什么措施,唉,都是为了国家朝廷,为何不能携手共进?”

    “或者东林党人看不惯三党贪赃的行为,无法共处?”

    端卿意味深长道:“三党虽然有行为不端者,但不是人人都贪;东林党虽然多是君子,但也有一些投机的小人混在里面,这些人做过的不地道的事也不在少数。”

    “可是余伯伯心中有大义,一心一意要辅助圣上振兴国家,那些人照余伯伯的说法都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差别就在于此吧。”

    端卿想了想道:“可是为了完成这个大义,首先要内讧几年甚至几十年,百姓怎么办?”

    若茗焦躁起来:“照这样说三党不好,东林党也强不到哪里,那天锡怎么办?”

    注①:仁宣之治,明仁宗朱高枳和其子明宣宗朱瞻基统治的十一年间,政治清明,国家稳定,被称为“仁宣之治”。(

解惑Ⅱ

    端卿闻言微微一笑:“罢了,不说这些,朝廷的事,咱们也不用费心,即使费心也使不上气力,毕竟咱们都不是官。”

    若茗叹息道:“若论我自己,自然是听都不想听这种事,可是如今,我十分担心天锡,咱们几个相处那么久,你也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他听了余伯伯的话,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最后却又发现居然都是错的,那他怎么受得了?我真希望他从未掺和进这种事,安安稳稳地度日。”

    “生在官宦之家,何况父亲又处于权力斗争的核心,他怎么可能撇清?”端卿看着若茗忧心忡忡的脸,鼓足勇气问道:“你觉得天锡这个人怎么样?”

    他问的突兀,若茗自己却也心虚,支吾道:“很好。”

    “对你对我如何?”

    若茗快走两步,低声说:“都是朋友。哥哥问这些干吗?”

    端卿虽然害怕问出什么结果,只是心中一点疑惑压得太久,再也无法克制,道:“我总觉得他对你,对你,他对你与众不同。或许是我多心了。”

    若茗只觉得脸颊上一片热辣辣的,幸好四下无人,低声道:“我不知道。”

    端卿听见这话,心中凉了大半,呆了半天才道:“在无锡时常听见松云和眉娘笑你们,她们说你俩很般配……”

    若茗越发脸红了,低头不语,只管快步往前走。

    端卿见她就要走出花园,他心想外面人多嘴杂,许多话反而不好说,忙轻轻一拉若茗的袖子:“妹妹,你且站住一步,我有话问你。”

    若茗只得站住,低声问道:“什么话?”

    端卿鼓足勇气道:“天锡对你如何,人人都看得出来,不用再说,只是妹妹你意下如何?”

    若茗羞涩难当,不敢抬头看端卿,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答道:“问这个做什么?我想回去看看姐姐。”

    “别走,我想知道。”端卿心内隐隐有种绝望的感觉,硬撑着问了下去,“我见到天锡对你十分钟情。”

    若茗只觉得两颊烫的难以忍受,低头时看见端卿皂色的丝鞋,忽然觉得心里安稳许多。她模糊的意识里忽然想到,眼前的人是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这种从一两岁时就牢不可破的信任是天锡也比不上的,对他,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端卿有些急了,不自觉地挪了挪脚,若茗发现他在铺着细白沙粒的地面上留下了两个大大的脚印,脚掌浅,脚跟深,这情形令她忍不住想笑,有一刹那甚至忘记了这次谈话的主题。

    端卿忍不住了,问道:“妹妹,你在听吗?你心里怎么想?”

    若茗回过神来,轻声道:“他说,他明年春天还要到昆山。”

    “做什么?”

    “求亲。”

    有一瞬间端卿只觉得从头到脚冰凉,眼前的景物模糊了,甚至身子也有些不由自主的摇晃,他勉强定了定神,道:“你答应了?”

    她只是垂头不语。

    心里有一处被撕裂了,难以忍受的疼。原来她心里那个人是天锡。原来青梅竹马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有一刹那他想告诉她:茗儿,咱们已经定了亲了你知道吗?然而下一个时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只想让她快乐。

    他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以她的个性,若不是找到一个自己满意的郎君,是不会幸福的。而我,居然错误地以为那个人是自己。

    早就想过刻板、老成的自己跟她会不会合适,得出的结论却是:像她那样活泼、积极的个性,有一个稳重的人相伴未必不是好事。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同样积极的人才是她的选择,比如天锡。

    原来十几年累积起来的信任和温暖并不能升温成为爱情。端卿在绝望的同时隐隐约约又看见一丝希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有,你们有什么呢?

    若茗见他久久不语,自己越发不好意思,低声道:“哥哥,你知道天锡的性子,跟我一样急,这件事,这件事我也有些犹豫的,只是他那样……”

    “那你心里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端卿仿佛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

    若茗沉默良久,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被他追着赶着,容不得多想。”

    端卿越发心凉:“原来你答应了……”

    她低头不语,脸却越发红了。

    原来最后一丝希望也是绝望。就算我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得不到她的心,她就不会快乐,那我又怎么能够快乐?

    她跟他,年龄更加接近,性格更加相投,这一路上数他俩之间的话题最多,我早看出来了,只是不敢承认。为何我一直退缩在哥哥的外衣下,从不敢对她吐露半点心声?只说到时候订婚的消息公布,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却没有想到她心里既没把自己当成可以婚嫁的对象,又怎么会水到渠成?只说以礼相待,一切有父母做主,为何没想到也会有人捷足先登,为何没想到对她吐露一二消息,让她心里有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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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懊恼、悔恨、绝望种种情绪搅在一起,只恨没有人能够倾听自己的心声。

    若茗见他脸色越发奇怪,忙道:“哥哥是怪我行为孟浪吧?”

    “不,我不怪你,男婚女嫁,理所当然。”端卿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胸口仿佛被大石重重压着,停了半晌才又说道,“不过这件事,叔父会同意吗?”

    她头垂的越发低了:“不知道……到时候再说……”

    端卿长叹一声,既然你已作出了选择,既然你已情根深种,只要能让你幸福,就让我独自痛苦吧。道:“别怕,天锡人才出众,与叔父也颇谈得来,叔父应当会答应的。即使他不答应,”苦笑一声,“到时候我和父亲都会帮着说话的。”

    她几乎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许久才道:“哥哥,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呢。”

    “你放心,我绝不透露一个字。”端卿说完,忽然有些想笑,这算什么,原来自己竟能够应付,原来一个人竟能忍受如此沉重的绝望。

    两个人又默然不语站了许久,若茗以为端卿是惊诧所致,不好意思再开口,却不知端卿心中的痛苦不啻于刀刺火烧。

    正在此时,忽听一人叫道:“你两个干什么的,只管傻呵呵站在一处?”

    抬头看时却是方卿,笑嘻嘻地走近来道:“我好容易放一天假不用念书,说来看忆茗姐姐,谁知道她又睡了,找你们找了半天,原来却在这里,怎么不说话站在一起发呆做什么?”

    若茗忙道:“你怎么这时候放假?不是说书院里规矩最严了吗?”

    原来叶水心见方卿在家总不肯好好念书,他虽不指望儿子考取功名,也不愿看他虚度光阴,因此把他送进了昆山素以严格著称的思齐书院,每日点卯上课,一月才有两天休息时间,弄的方卿起早贪黑,苦不堪言。

    方卿闻言,得意笑道:“今天先生病得起不了身,只好放了一天假,要是明天还病着,我还能再歇一天呢!”

    端卿笑了笑,道:“见过叔父没有?”

    “没见着,婶子说前面有客人,在书房里说话呢。”

    若茗正在想是什么人来了,忽听端卿道:“咱们回家吧,妹妹她们都忙着,咱们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反而添乱。”

    方卿笑道:“刚来你就让我走,还说找若茗玩儿呢。”

    “若茗哪里像你这样闲?又得照顾你忆茗姐姐,又得忙书坊里的事,你改日再来吧。”

    方卿叹道:“改日,还不知道有没有改日呢,这个书院比孙悟空的紧箍咒还厉害,想起来我就头痛。罢了,你说回家就回家吧,若茗,我先走了,有空再来找你。”

    若茗答应着正要走开,忽听端卿叫自己,回头看时,见他神色凝重,道:“你放心,我都知道了,我会帮你。”

    若茗愣了一下,方卿张着眼睛道:“你们说什么呢?你要帮若茗做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五十 邂逅Ⅰ

    若茗在书房外头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待走进去一看,果然是冯梦龙,若茗有几个月不曾见到他,心内欢喜,忙道:“冯先生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冯梦龙笑道:“我习惯了走来走去,哪儿有空提前打什么招呼?”

    林云浦手里捧着一卷纸,招呼若茗道:“你来看看,冯先生新辑出来的《情史》。”

    若茗含笑接过,道:“不用看,肯定是极好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完了。”

    冯梦龙呵呵一笑,道:“哪能这么快!我从构思到开始着手搜集,也不过三个月的功夫,没弄完呢,这只是其中一卷,先给你们看看合不合适。还有,刚才跟你父亲说过了,《醒世恒言》估计还要再往后推一推,我想先把这本弄出来,再做那一本。”

    “那《醒世恒言》大概什么时候能出来呢?”

    “大概要明年六七月间了。”

    林云浦笑道:“茗儿,你这么问显得何等心急,要让冯先生笑话你只知道做生意了。”

    冯梦龙闻言大笑:“哪里哪里,林姑娘正该问。也是我性子懒散,想起一出是一出,手头活还没忙完又改主意做别的。不止林姑娘要问,就连我一想起来也忍不住要笑,三言三言,结果前两言稀里哗啦完了事,第三言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得见,这才叫等的一个九曲回肠哪!”

    林云浦听了也笑:“我猜那些看了前两部的必然等的九曲回肠,眼巴巴瞅着我们家的书目哪!”

    若茗边笑边道:“《情史》先生还打算交给我们做吗?”

    林云浦道:“我正跟冯先生说呢,如今老叶那里另起炉灶,也打开门来做生意了,你要是愿意,交给他跟交给我是一样的。”

    “一客不烦二主,我只管给你,至于你们怎么分拆,就是你们的事了。”冯梦龙笑道,“而且实话说来,这集子什么时候能完结我心里也没底,看看就是腊月了,家里诸事都忙,到春节又是乱糟糟到处走亲戚,能静下心来看这些文字的时间不多。”

    “恰与我们相反,书坊里一到年底是最忙的。”

    “哦,此话怎讲?”

    若茗道:“一年之中,唯有腊月、正月空闲最多,虽说过年诸事忙乱,不过细算起来,最忙的却是家里的妇女,男人们并学堂里的书生都放大假,不是在吃酒看戏,就是寻各种游乐。”

    林云浦接口道:“游乐之中的一种,就是案头闲读,所以每到年底,都是我们极力鼓吹叫卖的时候,各大书肆无不推出时新的读本,务必要赶在正月之前抢一个好彩头,给手底下的工人散利钱,过一个肥润的新年。”

    “原来如此,这么说我这一闹岂不是耽误你们了?”

    林云浦笑道:“先生的大作怎么能跟我们平常卖那些闲书相提并论?就是让我等一两年我也心甘情愿。说句市井小民爱算计的话,单只前两部书,我们的盈余已经是往年这时候的几倍,我和老叶都托你的福,正说要选个好时候大摆筵席酬谢先生呢,怎么说这种见外的话!”

    若茗也道:“年底卖的都是些市井上流行的消遣书,,不怕先生笑话,有许多十分粗糙,就是博人一笑,打发时间而已,根本不值一提。先生的大作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畅销,不用论什么年底不年底的。”

    冯梦龙笑道:“既这么说,,我也不管是不是你们安慰我,我只当是真的。那我就照着原来的计划慢慢琢磨这个集子,不着急赶工了。”

    若茗忽然想起凌蒙初给邢家编书的事,正要跟冯梦龙详谈,忽听有人在外问道:“老爷在吗?”却是梁云林的声音。

    林云浦叫了声“进来”,梁云林双手打起红锦软帘走了进来,叉手行礼道:“东家,画匠明日想请半天假到庙里烧香还愿,不知道使得不使得。”

    林云浦道:“既是要去庙里,半天怎么够,你明天就不用过来了。不过你现在老叶那里,你还是跟他说一声吧。”

    梁云林答应着退了出去,冯梦龙瞅着他的背影道:“是你们雇的画师?好生年轻。”

    “虽然年轻,手艺却十分了得,先生书里套色印染的图案都是他一笔一笔描出来的。”

    “真是不能小看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这么能干哪!”冯梦龙嘴上说的是梁云林,眼睛却笑眯眯地看着若茗。

    林云浦也看出他捎带着夸若茗,忙道:“年轻人虽然精力好脑子活,可惜经验上还是欠些火候,总要先生时时点拨才行啊,所以先生暂且不要回去,寒舍颇有几件房屋,先生在这里休养一阵子,也让若茗她们有机会向您请教。”

    冯梦龙笑道:“不成,看看就腊月了,今年统共只有三四个月在家呆着,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我打算在昆山停留三四天就回家,出了正月再来,那时候《情史》应该也差不多了。”

    若茗虽有些失望,仍道:“既如此,就在我家里住吧,再去叶伯伯的别院又要从头收拾一回,再说修竹堂新建,那边也忙乱。”

    “修竹堂?”

    “就是叶伯伯书坊的名字。”

    冯梦龙笑道:“名字挺有意思,好吧,我就打扰你们了。”

    若茗心里却在想着,究竟要不要告诉他凌蒙初编书的事?虽说冯梦龙为人豁达随和,但是同行相忌,再怎么说凌蒙初也是步他的后尘,借他三言的金字招牌,他知道后会不会生气?

    梁云林一大早收拾了香烛等物,跟老娘再三交代后,这才动身往观音庵去还愿。这愿心是老娘生病时许下的,如今老娘身体已经痊可,梁云林老老实实照着当初发的誓愿捐了五两香火银子,再三磕了几个响头,这才离开。

    观音庵在城门外七八里地远近,这一来回就花了他一个多时辰的功夫。看看日色未中,梁云林便打算中午吃了饭依旧到叶家干活,正然想着,忽觉路边野地上一个女子的身影仿佛有些眼熟。

    梁云林留了心,不觉多看了几眼,那女子一身素白衣裙,用外衣垫在河堤上坐着,正对着满眼残败的芦荻发呆,面前摊开一张白纸,放着果品等物。

    梁云林正看时,那女子好似觉察到了,微微回过脸来,梁云林吃了一惊,原来是叶家的凌琴默。

    梁云林不由自主走上前去,施了一礼道:“见过凌姑娘。”

    琴默冷冷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却不回话。

    梁云林虽然老实,但也看得出琴默不愿意见他,忙又施了一礼道:“画匠打扰了,先行告退。”倒退几步正要走开,忽然瞥见琴默脚边放着一个包袱,看样子颇为沉重,也不知道她怎么带过来的,忍不住道:“凌姑娘,我帮你拿东西吧?太重了。”

    琴默终于开口道:“不用。”

    “你一个人怎么搬得动?”

    “我约了车子。”

    梁云林恍然大悟,正要走开,忽然又想起一事,忙道:“你孤身一个人来的?没有同伴吗?”

    琴默淡淡道:“没有。”

    梁云林顿时不放心起来,又道:“那我陪着你等吧,等你上了车我就走,荒郊野外的你一个人太不安全。”

    “不必。”

    梁云林见她总是冷冷淡淡,自己倒没意思起来,本来就是面皮薄的人,那里经得住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冷落?讪讪地走开几步,回头见她冷清的身形,到底还是于心不忍:若是车子没有如约而来,若是有什么歹人,若是忽然下雨,她怎么办?

    他虽不好意思再上前去,却也不走开,远远寻了块石头坐下,想着等车子来接走了琴默再走。

    看看日影上移,仍不见车马的影踪。梁云林出来时没带干粮食水,早已饥肠辘辘,只是看琴默仍然坐在河堤上,便也不肯走开,忍着饥饿苦等。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梁云林正在难过之时,忽然听见那个冷清的声音叫道:“画师,你吃点东西吧。”(

邂逅Ⅱ

    梁云林乍然听见琴默叫他,反倒吓了一跳,再想不到她会主动开口。回头看时,仍然是冷冷淡淡的面容,指着面前用油纸裹着的点心对他说:“你饿了吧,吃点快走吧。”

    梁云林更加不好意思,忙道:“我不饿,没事,姑娘自便。”

    琴默果然不再说话,却也不去收点心,就那么放在手边。

    又过了许久,还是不见车马的踪影,梁云林越发饥渴起来,有意无意揪下一根半枯的野草在嘴里噙着,正在此时,忽然听见琴默的声音离得极近说道:“吃吧,肯定饿了。”

    原来琴默不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手里还拿着点心和水壶,认真地看着他。

    梁云林吓了一跳,慌忙推辞道:“没关系,还好,还好。”谁知道话音未落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只得尴尬一笑。

    琴默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道:“吃吧,我也饿了,你不吃我也不好意思吃。”

    梁云林硬着头皮接过,背转脸小口小口吃着,琴默慢慢走回去,果然也拈起一块点心,送到嘴边却又不吃,远远说道:“你怎么这等老实,说了让你回去,你偏不回,非要守在这里挨饿。”

    梁云林忙道:“姑娘一个人太孤单了,万一有什么事连个帮忙的都没有,我在这儿,好歹能帮着张罗一下。”

    琴默笑了笑:“你不但老实,而且热心,如今世上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

    梁云林惶恐说道:“哪里话,不管是谁碰见了都会帮忙的。”

    琴默淡淡一笑,掐下一小块点心慢慢嚼了起来,却不答话。

    梁云林吃完点心正要喝水,忽然想起这水壶是琴默的,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意别人用过?强咽了一口唾沫,小心收起水壶送过去,琴默看了一眼,道:“你不渴?”

    梁云林忙道:“不渴,没事,待会儿就回去了。”

    琴默微微一笑:“你嗓子都有些哑了,喝吧,没关系,你不喝我更过意不去了。”

    梁云林被她说中心思,只得端起水壶离得远远的向嘴里倒了点水润润喉咙,末了双手将水壶奉上,琴默这才收了。

    梁云林正要走开,琴默却指着边上垫着纸张的地方道:“梁师傅坐这里吧,不用走那么老远躲着。”

    梁云林小心翼翼坐下,却又无话可说,只得看着远近处的枯草败苇,寻思着这副风景若是写入画卷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恰在此时,听见琴默问道:“梁师傅,你看这里的风景,虽然有些萧瑟,但若是入画,是不是挺好的?”

    一句话提起梁云林的兴致,不由自主话多了起来:“是呀,姑娘真是好眼力。这种风景虽然有些衰败气象,但是做出画来还是不错的,别有一种潇洒的气质,轻易不容易见着。只不过现在的人都喜欢热闹的画图,这种画我就是画了也没人要。”

    “那就自己留着看。”

    “要是在过去,我是不敢的,从前家里太穷,好容易弄到点纸张笔墨,都要攒起来画些能换钱的画供养老娘,如今好了,林老爷待人大方,开的工钱又高,我有了闲空也能琢磨点自个儿喜欢的画,比从前好多了。人都说画师的画有匠气,我在书坊待了几个月,确实觉得画画比从前拘束了很多,要是再不抓紧练习,越发要退步了。”

    “听说梁师傅画画是自学的?”

    “是呀,从前家里穷,哪里请得起师父,都是自个儿琢磨的,粗糙的很,我一直想着有机会好好拜师学艺,可惜一来没时间,二来有名望的师父又不收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弟子,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才好,唉。”

    “叶老爷认识不少厉害人物,或者能帮你介绍些高明的师父。”

    “叶老爷那么忙,我怎么好意思拿这些小事去麻烦他?我想着等哪天攒够了钱,我就请个长假找个肯收我的师父好好学一学,免得总是自己瞎琢磨。”

    “依我看师傅的画就是极好了,用不着去学,一学了那些条条框框,举手投足都不能自由,处处都想着规矩,却不少了灵性?”

    梁云林惊奇地看着她,道:“凌姑娘真聪明,说的头头是道,要是你肯去学画,一定能成大家!”

    琴默笑了,道:“我都是瞎说,你也信得?”

    “怎么是瞎说,一句句都说在点子上哪。”

    琴默无可无不可地笑了,道:“梁师傅是一大早就出城的吧?为的什么事?”

    梁云林老实将还愿的事和盘托出,琴默听完垂头不语,半晌忽道:“我今天出来,也是为了父母的事。”

    “哦,凌姑娘也是还愿?”

    “不是,今日是我娘的忌日,”琴默望着远处,幽幽说道,“在叶家不方便祭祀,我就带了香炉和祭品出来了。”

    梁云林这才醒悟到那个沉重的包袱里装的是香炉香烛,想到这是她的伤心事,自己不便多说,便低了头不言语。

    琴默却不再等他开口,主动问道:“梁师傅父母都在健在吗?”

    “父亲过世已经有四五年了。”

    “哦,你比我幸运一些,我十岁时,父母先后过世,此后一直是我师父带我。”

    “你师父?你师父不是叶老爷吗?”

    “不是,我从小起还有一个教琵琶的女师父。”

    “你师父现在……”梁云林一语未了,早已想到必定是女师父也已亡故,忙住了嘴。

    琴默面色如旧道:“也过世了。只是她命苦,临终时还为了我的事不得安宁。说起来这一生里,父母虽然生我,却没什么时间教我,全亏师父教我琵琶,又教我认得几个字,应付各种场面,如果不是她,那一年我出来闯荡时早就饿死了。”

    梁云林没有想到她的身世如此坎坷,颇有些唏嘘感慨,只是不知如何劝慰,只得泛泛说道:“还好现在凌姑娘事事顺利,先苦后甜,今后肯定会越来越顺。”

    琴默微微笑道:“但愿如你吉言。”

    两人又坐了一阵子,又是琴默先开口道:“其实梁师傅,我那时候是骗你的,我没有约轿子。”

    梁云林憨厚一笑,道:“没事,我帮你拿东西,咱们慢慢回去。”

    “早上我雇了轿子出来,等打发他们走了才想起来还不知怎么回去,多亏遇到了你,只是也耽误了你大半天的功夫。”

    梁云林只是憨笑。

    “除了爷爷之外,我很少跟人说这么多话。梁师傅,你是厚道人,我开始对你那么无礼你也不怪我,现在想起来惭愧的很,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没关系,姑娘别那么多礼,画匠受不起。”想了想又道,“姑娘以后要祭拜父母就到庙里吧,那里有轿夫还有抬滑竿的候着,来回都方便。”

    琴默看着他,道:“我正是不想去庙里,所以才躲在这儿。庙里那些鬼神当初受了我家那么多香火,却丝毫不曾保佑他们,我再也不信这些泥塑木胎。”

    梁云林吓了一跳,忙道:“哎呀,不能说这些亵渎神灵的话,头上都有鬼神看着呢!赶快请个罪,让他们饶过你吧。”

    琴默抿嘴一笑,道:“随他们的便吧,我不怕。”

    梁云林急了:“打从小时候起我娘就叫我敬鬼神,不说这种亵渎神灵的话。我记得有一回我去城隍庙,不懂事把判官的眼珠抠了,结果回去就发烧,我娘求神拜佛,又许了还三牲的大愿心我才好起来的,可见这鬼神都是有的,你可千万别说这种话。”

    琴默微哂道:“想不到你这么聪明的人还信这些。”

    梁云林忙道:“你单身一个人在外头,叶老爷再好到底是隔了几层,万一因为这个病了什么的,谁照顾你?谁替你烧香还愿?快向神灵请了罪吧,别犯傻了。”

    琴默摇摇头道:“随便他们怎样,我不在乎,也不信。”

    梁云林急坏了,慌忙拿起水壶向地上一浇,双膝跪下望空祷祝道:“阿弥陀佛,神天菩萨,刚刚那话都是无心,千万别怪罪,就算要怪罪,就怪罪弟子好了,千万别殃及凌姑娘,都是弟子的不是。”

    琴默初时觉得好笑,后来见他面色凝重,双手合十不住喃喃祈祷,不觉动容道:“天底下竟有你这样好心的人!我跟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替我赎罪?”

    “姑娘是无亲无故的弱女子,有什么事谁能替你挡着?我能吃能睡,身体健壮,还有老娘替我看家,不怕,菩萨要怪罪就怪罪我好了。”

    琴默沉默片刻,居然也跪在他身边,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邂逅Ⅲ

    幸好此地行人稀少,若是在市集上这么两个人傻呵呵地跪着,只怕早就招来一大推看热闹的闲人。

    两个人各怀心事,祷祝已毕,琴默当先起身,照旧坐下看着河堤风景。梁云林又过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松口气道:“你总算回心转意了,这下可好了。”

    琴默淡淡道:“你想错了,我刚才并不是为自己请罪,而是求老天保佑你一生平安。”

    梁云林大吃一惊:“你怎么求这个?我好端端的,求这个做什么?哎呀,这可怎么好?”

    “我只是想,如今世上像你这样的好人几乎没有,老天再不保佑你,这世上就更没意思了。”

    梁云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搓着手道:“姑娘言重了。”

    琴默低声道:“我虽然年轻,但世上那些肮脏龌龊的事看见的不少,人心怎么样,我很清楚。想当初我们一家人水深火热的时候,连亲戚都不闻不问的,人啊,”她苦笑着摇头,“说来说去都只为了自己,哪里舍得理会别人的苦?不过你不一样梁师傅,我一直说这世上对人实心实意不求回报的热心肠屈指可数,何况你跟我还非亲非故的。梁师傅,你这样的人即便是老天瞎了眼也该保佑你长命百岁。”

    “阿弥陀佛,姑娘快别这么说了,冲撞神灵。”梁云林见她一张嘴又把老天扯进来骂一通,顿时又慌张了。

    琴默抿嘴一笑:“真没想到你如此笃信神佛。”

    “亏得我老娘不在这里,要是她听见了你这话,足要在神佛跟前跪几天才算了事。”

    “这么说你敬神拜佛都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

    “我娘一直吃斋,逢初一十五必定烧香,不管家里再怎么难过,香火钱肯定是要给足的。”

    “如果不是你母亲,你还信这个吗?”

    “当然。”梁云林认真说道,“我是个穷庄稼人出身,照理说就该一辈子土里刨食,可是现在我拿着画笔,坐在舒服的房间里干活,如果不是我娘一直求菩萨保佑,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我娘一直说人应该知足感恩,我想必定是娘一辈子行善积德,老天爷才这么厚待我。”

    “明明都是你自己努力上进的结果。”

    梁云林双手乱摆:“不敢这么说,一大半还是老天保佑,那么多穷人家的孩子学手艺,没几个有这么好的运气碰见一个好东家,找到一份好差事。”

    琴默淡淡道:“林老爷是好东家么?我还以为这个人一向意气用事,必定对手下人很苛刻。”

    梁云林诧异道:“怎么会,林老爷最大方体下的,像今天我只告了半天假,他却放了我一整天。”

    琴默冷哼一声:“小恩小惠,他大约一向最会使用这种手段吧。”

    梁云林更加惊诧了,低声道:“这话怎么说,林老爷是好人。”

    琴默想了想道:“不说他,咱们回去吧。”说着起身收拾了各样祭品,梁云林忙抢着背了香炉,又把祭品什么统统揽在自己肩上,这才往城里走去。

    刚进城门就见一乘空轿子等在路边,梁云林忙道:“你坐轿吧,走了这么久太累了。”

    琴默拦住他道:“别,没几步路了,何况沉重东西都是你拿着,我也不累。”

    梁云林只得罢了,又走了几步,听见她说:“小的时候不要说坐轿,就连每天二更之前能躺床上都是奢望。”

    “那么忙?是不是家里兄弟姐妹太多需要你照顾?”

    琴默定了定方才慢慢说道:“不是。因为一个人的缘故,我家投身一个富户,被他当做牛马使唤,直到我十五岁上再也不堪忍受,和爷爷趁夜出逃,这才保住一条性命。只是可怜我的小弟,因为常年做苦工,生了病又没钱医治,才十二岁就夭折了……”

    梁云林听的酸楚不堪,欲待安慰她,又见她目光镇定,神色自若,居然没一丝悲痛的模样,心内暗暗称奇,便不再开口。

    琴默见他不语,淡淡一笑,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如此心硬,说起来时没一点悲伤的样子?”

    “没有,没有。”梁云林否认不及。

    琴默低声道:“起初我一想起这段深仇大恨就咬牙切齿,恨不能亲手杀了那个禽兽,可是这几年里,慢慢地我发现除了逃跑,我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既告不倒他,也没能耐杀他,唯有将这段仇恨埋在心底,牢牢记住而已,慢慢地,心也冷了,或许,一切都是因为命运不济吧。这几年在江湖上飘着,卖儿鬻女的情形见的多了,才知道天下受苦的不止知我们一家,大抵百姓从来是最可怜的人吧。”

    梁云林这才知道琴默身世居然如此之苦,怪道她待人十分冷淡,想是自幼看惯人间的丑恶,对谁都不敢深信的缘故吧。只是今天她居然肯将这些告诉自己,倒也是一件怪事。

    正想着便听见她说:“才跟你相识就说这些,实在是不合适,梁师傅要是厌烦的话尽管开口。”

    梁云林忙道:“不会,没有。”心里暗暗吃惊,怎么自己的心思就像是落在她眼里一样,一说一个准呢?

    看看拾翠街街口就在眼前,琴默道:“我往西你往东,就在这里道别吧。”

    “没事,这么些东西你怎么拿,我送你过去,顺道还要找叶老爷说句话。”

    琴默见他如此便不再坚持,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叶家,甫进门时恰好林云浦和叶水心一道出来,见到他俩,叶水心奇道:“怎么是梁师傅送你回来?”

    林云浦虽然时常到叶家来,但琴默总是躲着他,故而极少见面,此时乍然见到她,不觉喜上眉梢,还未开口,已见她俏脸一寒,生硬地行了个礼,拿过梁云林手里的东西就走。

    梁云林还未看出其中诀窍,林云浦早已追上前去,殷勤说道:“我帮你拿东西。”

    “不用。”琴默冷冷将手一缩,快步向内走去,撇下林云浦呆在原地。

    叶水心笑道:“算了,琴儿性子生硬孤僻,慢慢来,等哪天她心情好时,你再慢慢问她不迟。”

    梁云林暗生疑惑。路上琴默对林云浦颇有微言,但以刚才的情形来看,林云浦对她十分殷勤照顾,倒是她对人极不客气,难得他两个还有什么过节不成?

    林云浦面色难看,道:“看看都小半年了,她一直对我冷冰冰的,我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问杨五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真让我心焦。”

    “你不是派人去松江查访了吗?还急什么。”

    “没用,根本没有杨福来这个人。我猜他是不是换了名字,要不就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唉,我虽然断定琴默与茗儿有万千联系,但她不开口,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谜一样的身世啊。”

    梁云林心内怦怦直跳,看样子林云浦对琴默的身世甚为关心,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该不该把刚才听见的告诉林云浦?

    正在犹豫,忽听叶水心道:“梁师傅怎么跟琴儿碰上了?”

    梁云林忙回道:“在路上见凌姑娘独自在城外,画匠不放心,就陪着一起回来了。”

    “她去城外?早起她说出去有事,一闪眼就不见了,原来出城了,只是她出城做什么?还拿着那么大的包袱?”

    梁云林生来不知道怎么说谎,只得照实答道:“今天是她母亲的忌日,她在河边祭拜。”

    “她母亲?你可知道叫什么名字?”林云浦眼睛一亮,急不可耐问道。

    梁云林茫然答道:“她没说。”

    “唉,你也没问问?她母亲什么时候过世的?”

    “她说是她十岁的时候。”

    叶水心道:“琴儿今年十八……”

    “错不了,肯定是茗儿的女儿,上回她不是说茗儿死了将近十年吗?我现在就去找她问个明白!”林云浦刚要抬脚,叶水心一把拉住他:“别急,你刚才也看到她的脸色了,现在去还不是碰钉子?再缓缓吧,等我慢慢开导她。”

    林云浦长叹一声:“这个闷葫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茗儿的消息呢?”

    梁云林站在一边,越来越糊涂,眼前的一切,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

五十一 枝节Ⅰ

    冯梦龙临走之前,若茗抽出时间将凌蒙初为邢家编书的事情大致向他说了一遍,冯梦龙笑道:“文字是天下人的文字,难道因为我写了这个题材,就不允许别人再写不成?何况凌蒙初的文章和杂剧我都看过,颇有些才气,我想他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不至于差到哪里,由他去吧。”

    若茗这才放下心来,因笑道:“他自己也有所顾虑,一来担心时间相隔太短,二来题材又相仿,若是不好的话,白白留了一个邯郸学步的笑柄,再者他对先生还是很敬仰的,就怕影响三言的销量。”

    冯梦龙大笑起来:“邯郸学步那是因为既学不了别人,又丢了自己,他若是另辟蹊径,或者写得比三言更吸引人,谁还会说这种话?青出于蓝的事情是常见的。我常说后生可畏,我想他的书未必不如我的。至于销量的问题,我虽然不大通,但人的口味总是各有所好,想来不至于说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吧。”

    “只要先生觉得无妨,那就没问题。哦,对了,还忘了说,凌蒙初大哥跟先生还算是颇有渊源呢。”

    “此话怎讲?”

    “先生还记得苏州的眄奴吧?凌大哥是他的结义兄弟,此外,这次在无锡凌大哥还与眉娘一见钟情,大概好事也不远了吧。”

    “竟有这等事?”冯梦龙惊奇之余,越发觉得有趣,“如此说来我该结识一下这位凌兄弟了。不过说起来我跟他也不算全不相识,至少他的文字有一大半我都看过,杂剧写的很是犀利,与时下流行不同,我看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怪不得眉娘看中他。不错,既然有这么多渊源,要是有机会的话还能交个朋友,互相切磋一番呢。”

    若茗笑着将一封书信交给他,道:“这是我写给松云的信,麻烦先生回去时送到眄奴那里就行了。”

    冯梦龙想了半天,恍然说道:“啊,松云就是你们那次在苏州碰见的道姑吧?怎么,你在哪里又见到她了?她现在又回苏州了?看来你们这趟出门,收获不小啊!”

    送走冯梦龙之后,若茗趁空去了书坊,各项账目都一一核对清楚之后,独自在茶室翻看《情史》的前几卷。

    与《三言》的浅近白话不同,《情史》都是文言,故事也是从各种典籍中摘录出来的,冯梦龙只是将这些摘选出来的故事分成各类归为几卷,有时稍加点评而已,体制十分简单,内容多是或缠绵悱恻,或清新隽永的爱情故事,十分适宜作案头小读。

    若茗边看边想,原来是这么一本书,不像小说,倒像是文选,只是这样的内容和形式,肯定不能像当初做《三言》那样的做法了。想来喜欢看《三言》的人大多数是爱热闹,爱读故事的,其中一多半恐怕还是认得几个字,但是文字上并不是很通的市井小民,这批人要他去读古雅的文言,岂不是痴人说梦?不要说读懂整篇,能念下来已经不容易,所以这部《情史》要盯准的读者,肯定是读书人。

    只是这样一来,书便没那么好卖了。读书人的挑剔是出了名的,既要故事立意新,又要文字流畅可读,迂腐一点的还要求有教化之功,小小一本书就要承担这么多责任,更何况一半的读书人还是身无分文的穷秀才,这个生意一不留神就要赔本。

    若茗抱着这薄薄的一卷纸陷入了沉思。该如何把这本书推出去,既要人叫好,又能畅销呢?

    唯一的线索还是读书人。城里读书人最集中的地方是县学,只是一来如今县学形同虚设,秀才们爱来不来,教官也从来不严令约束,二来县学毕竟是官府设立,要想在这里大肆铺排宣扬什么,必须取得官府的支持,这一点虽然可以从丁仲元身上下功夫,但是万一有些刻板的书生吵嚷起来什么儒家圣地沾染了铜臭气之类的,那就麻烦了,说不定闹到最后反而把这部书的名声毁了。

    这么看来,不能从县学里下功夫。只是不知道这些读书人闲暇时最喜欢去哪些地方?说不到可以从那里再想想办法——这一点端卿肯定清楚,明天问问他好了。

    至于书的版式,也是一件麻烦事。首先不能太花哨,对于这些读惯了圣贤书的人,让他们迎眼看来就是大红大绿,恐怕会觉得过于低俗,然而太素净也不行,一幅图画也没有,那与他们常时间看的四书五经有什么分别?早晚得腻烦。如此看来,绣像是比较好的选择,一个故事或者数个故事中间插一副绣像,既不觉得太单调,又不会喧宾夺主,人们看起来也觉得新鲜有趣。

    只是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成本。既然加了绣像,成本就要高出几钱银子,虽然昆山是富裕地区,然而穷秀才这句口头禅绝对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这部书又不是科举应试的必备,他们肯不肯为了看一部闲书而从微薄的所得中再挤出几钱银子来呢?

    若茗越想越觉得这部书问题多多,需要好好与父亲合计一下。她一边想着,一边翻来覆去看着前几卷,平心而论,这部书远不及《三言》吸引人,为何冯梦龙要将这部书看得比《醒世恒言》更要紧,宁肯先挤出时间来做这一本呢?

    她想起冯梦龙当初谈《情史》的构思时曾说过“人世间最难得的不过一份真情”,大约正是这么一个念头鼓舞着他坚持要完成这部书稿吧!只是疑惑他已过而立之年,妻子又温柔贤惠,为何对一个情字如此念念不忘,以至于要辑一部书来抒发胸中所想呢?难道他在婚姻之外,还有什么因感情而生发的感触吗?

    她想起当初遇见他时的迷恋,不由得两颊微热。情之为物,果然能令人忘却理智。当时已经知道他年过三十,怎么会如此糊涂,竟从没想到他应该已经有妻儿老小?亏得天锡无意间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不然由着这份迷恋发展下去,到时候泥足深陷,恐怕就更难自拔了。

    只是虽然跳出他的圈子,却又带进了天锡。

    若茗觉得心里一点喜悦,一点羞涩,又有一点迷惑。和天锡,应该说是十分契合,想起许多女子未嫁之前连夫婿的面都没见过,自己和天锡,可以说十分幸运,彼此相互了解,也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只是,若不是天锡的热情,自己会不会对他动心?如果他从未如此迫切地向自己表白,是不是会依然当他是朋友,而没有婚嫁的念头呢?

    她在心里思忖比较了多时,仍然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和他的一切,既像是顺理成章,又像是他一手推动,她犹如顺水行舟,许多处来不及多想就一荡而过,一切太理所当然,也让人不愿意深究。

    如果节奏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他从未做出如此明白的举动,自己是否仍然当他是一个投机的朋友,而不会有其他想法呢?如果是这样,是不是说明了他并不是自己心中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人呢?

    这个想法让她有些心惊,难道除了天锡还有别的选择?不,不会,他如此深情,自己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等春天来的时候,等他上门求亲。再有一两个月,他从京城回来时必定已经明白了何去何从,眼明心亮,踌躇满志,父亲是喜欢他的,他要是开口求亲,父亲多半不会拒绝。

    然后,然后就是秋闱,以他的才学,名列三甲进士应该不是问题,只是到了那时候,恐怕他整日所想就是官场上那些事,如果他真的像他父亲那样做官,那我该怎么办,支持,反对,还是听之任之?

    若茗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至少在这一点上。官场那些龌龊肮脏的事,如果能永远不沾身该有多好!可是只要和天锡在一起,怎么能免得了这件事呢?不要说他父亲,就是他自己,也是意气风发等着匡扶家国的。

    正想的出神,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二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呀!”

    若茗不曾防备,吓了一跳,抬头看时,李良柯笑眯眯地站在跟前,捧着账本说道:“二小姐,我找你好久了,有件关紧的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枝节Ⅱ

    自从忆茗归家,书坊一应事务多半由李良柯打点,若茗原本担心他借机中饱私囊,或者打压其他各部,可是从账面看来,一切收支都记得清清楚楚,并没有一丝纰漏,就连他的为人也和气可亲了许多,这几日若茗私下里问了问,连刘铭都说他“好久没给人脸子看了”。

    因为这个缘故,若茗见到他时不免笑道:“原来是李师傅,近来一段日子辛苦你老人家了,过几日得了空闲我亲自摆酒谢你。”

    李良柯微微一笑,道:“二小姐太客气了,东家看得起我,把这么重的担子交到我肩上,我哪敢不尽心尽力?再说我也是几十年的老人了,要是不好好干,替东家分忧,让那起新来的看见了,该戳我的脊梁骨啦!”

    “你找我有什么事?”

    “哦,我看小姐这几天似乎是抽出空子了,每天都能来书坊里照看一会子,我想着既然小姐来了,我这半瓶醋还在这里杵着干什么使呢?所以我就把我记的账目还有我们绣像部这些日子的活计、进度写了一本细账,小姐您对一对,要是没什么差错我就正儿八经交差,今后还是小姐和老爷掌管吧。”

    若茗深感诧异。要知道李良柯为人最喜揽权,在绣像部时除了他别人休想拿一个主意,而且一有机会就向林云浦“建言”,旁敲侧击说什么只凭老爷和小姐两个太过辛苦,活多的时候难免忙不过来之类的话,若茗原以为他会趁着这次的机会趁势要求接管一部分事物,没想到他非但不曾要求,反而规规矩矩提前交差,难道这段日子不见,他已经改头换面了不成?

    李良柯见她好一阵子不说话,问道:“怎么了,敢是账目不对?还是缺了哪些东西?”

    若茗忙道:“都不是,我在想爹爹这几天还在家里忙着,我也不能拿出全部精力来管书坊的事,所以你手头的事最好现在别交出来,等过一阵子再说吧。”

    李良柯一笑:“我跟着东家和小姐这么多年了,最知道小姐的能干。这点子事情算什么?从前你十三四岁时,小小一个人儿就把那么多事办的妥妥帖帖的,眼下这点活每天腾出一半个时辰也就解决了,我在里头瞎掺合什么?万一出个岔子,一辈子的老脸都丢了不说,怎么向东家和小姐交待?小姐,现在既然有空,我还是把这点活交出来吧。”

    若茗越发疑惑了,难道他不是口头推辞竟是真心实意要卸担子?真是咄咄怪事!摸不透他的主意,于是道:“这件事等我回去跟爹爹商议一下再说,李师傅要是着急的话,今天就先看看账目吧。”跟着又笑道:“看也是白看,每天都核一遍的,整本账一清二楚,一丁点毛病都找不出来。”

    李良柯笑呵呵道:“账目是王先生做的,我就是对一下,不过既然交给了我,总要弄清楚。”说着把手里的账摊开来,“这一片是纸张、油墨、底版等各项开销,这些是工人的工钱,还有中午管饭的开销,这些是铺子里卖书的利润,底下是铺里开出来的详细单子,这一篇是城里头各处从咱这里进书的数目和钱数……”

    若茗对这些早已了如指掌,况且近来每天都要查账,各项开支都对的上,盈余也不少,如今耐着性子再看一遍,与在账房里看见的并没有什么差别,便合上账本道:“辛苦你了,记得很清楚,明天接着记吧。”

    李良柯笑眯眯地又把账本摊开,道:“最后面还有个单子,是我自己做的,请王先生核了一遍,小姐看看对不对。”

    若茗定睛看时,才发现不是寻常见的账目,而是一张十分详细的,将林家书坊所售书籍所得利润从多到少排列的单子,非但如此,单子上还把这些书籍按版式分为绣像、套染、普通本、巾箱好几类,又按大类把利润算了一遍。

    若茗看的一肚子疑惑,看李良柯时,对方笑眯眯的,一副十分自得的模样。若茗猜不透他的意思,只得问道:“做得很详细,只是这张单子有什么用处吗?”

    李良柯忙道:“也没什么,只是我想着东家历年来卖过那么多书,咱们自己也做过那么多书,说到底还是为了利润,要是能好好算算做什么书利润最多,咱们以后尽力往这个路子上走,书坊岂不是越办越红火?所以我每天都挤出点时间来算计这个,为了这张纸,不知道熬了多少夜,都快落下头疼的毛病了。”

    若茗此时虽未领悟他目的所在,仍安抚道:“原来如此,李师傅偌大年纪,怎么能这样劳累呢?万一累出个什么好歹来,我怎么跟爹爹交代?快别如此了,这些事交给账房就行,你只要拿个主意,他们没有不听从的。”

    “唉,一辈子劳碌的命,什么事都要自己动手才能放心,账房里有自己的事,我怎么好随便差使他们?再说了,名不正言不顺,我手底下能使唤的就只有绣像部那些个徒弟,如今连周元我都不好派他做什么,到底不是自己的人,想使唤一下都得好好掂量。”

    若茗笑了笑,并不搭他的话茬,拿着单子认真看了一会儿才道:“以你看咱们利润最大的是哪一块?”

    “从账面上来看应该要数普通本,成本低,买的人有多,加印什么的也花不了多少钱,不过从长远来看,我觉得还是绣像和套色是条好路子,”李良柯弓着腰指着账目解释道,“小姐你看,虽然绣像的利润排在第二位,但是跟普通本也差不了多少,把巾箱本甩出去老远,套色着块更了不得,光是佛经这一小块,就有好大的盈余,咱们家的经卷引得还不算多,要是以后经卷黄历什么的咱们多做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赚一大笔。所以以我的愚见,仗着咱们绣像、套色两块的技术,咱们把这两块做好做大,肯定能成大气候。”

    若茗认真听着,也觉得他的分析颇有几分道理,只是心里还有些疑问,于是问道:“你说的不错,但是这两张本子成本高,买得起的人不多,我就怕现在账面上这数字已经是最大限度了,如果再添出来,就怕要有积压。”

    李良柯自信满满道:“这点小姐请放心,现如今不要说那些个有些闲钱的,就是织场的工人、酒楼的跑堂也要看‘有画’的——这话并不是我空口白说,我前些天到各处走动询问了一番,一多半人都说有画的好看些。”

    “此话当真?”

    “嗨,小姐,我还能说瞎话不成?我给你算算这笔账,就拿烟霞楼的过卖来说,管吃管住一个月二钱银子的工钱,再加上客人打赏,一个月下来至少能存下四钱银子,一年就是四两有余,咱们一本套色全图的书也才不到二钱银子的价钱,再有个折扣什么的,更是不值什么,谁能买不起?再说现在那些租书的铺子一天一本书也要收几十文呢,这样算下来还不如自己买了,又能看有能存,不想要时还可以拿到旧书铺去卖,这笔账可不是更合算?所以想啊,绣像跟套色这两块大有文章可做,就看咱们抓的住抓不住了。”

    若茗听得入了神,怎么早些没想到这一点?看来还是经历的世事太少,接触面太窄,居然一直没打好这个算盘。早知道就该到处走动走动,了解一下这些读者荷包里装着多少家当,然后再做主张,岂不是更加稳妥?

    她暗叫一声惭愧,忙道:“如果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等我回去跟爹爹商量一下再说。”

    李良柯见她已经松口,面露得色说:“老爷这些年应酬多,年岁也高了,许多事可没有年轻时那么肯钻营了,呵呵。要是换在五六年前,哪里轮得到我操心这些?老爷一两天就全解决了。不过想想也是,老爷如今是尊贵人,跟那些泥腿子市井人不打交道,这些事哪里有我清楚?只怕想的还是几年前的行情吧,呵呵。”

    “爹爹近些年身子大不如前,家里琐事也多,有时候是会留心不到,就劳烦李师傅多费心了。”

    李良柯忙谦虚道:“都是分内的事,老爷和小姐一向拿我当自己人,我当然不能撇清,躲起来享清闲,只要是咱们书坊的事,老爷一声吩咐下来,我就是跑断了腿也是应该的。”

    若茗面上笑着,心里却越来越纳闷了,李良柯这个主张颇有道理,而且看得出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以他的为人,他不可能毫无所求只想为书坊出力,那么这个幌子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目的呢?(

枝节Ⅲ

    若茗又重新看了看那张单子,却发现一个问题,这张单子只有总的利润,却没有均摊到每一本书上,难道其中又有什么玄机?忙拿起笔来,正要计算,李良柯已笑着说:“小姐是不是要看看每本书的利润呀?我已近算出来了,后面还有一张单子。”说着殷勤翻开账本,指给她看。

    若茗没想到他竟将这件事做得如此详细彻底,满意地点点头,再看时,果然与刚才那张单子不同,单本利润最多的是巾箱本,其次是绣像和普通本。

    李良柯笑道:“小姐你看,不论怎么算,绣像的利润都是最保险的,咱们书坊绣像的手艺本来就好,再加上这点便利,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不想发财都不行。”

    “以你的意思我们以后多刻一些绣像?”

    “我怎么敢擅自拿主意呢?我只是提个建议,怎么定还是要听东家和小姐的。”

    若茗沉吟道:“据你这些数字来看,做绣像的确是个好主意。正好我手头上还有一个本子,你先看一看这一本做绣像怎么样。”

    李良柯双手接过《情史》的散页,匆匆忙忙看了大半夜,皱着眉头道:“小姐,这都是文言,我有一大半看不明白。”

    “不用追究文章是什么意思,就说这本子合不合适做绣像,如果做的话怎么做。”

    李良柯摇头道:“这种书只有秀才们看,没多少赚头,要是再做成绣像,成本一高起来就更难卖了,依我说要么不做,要么就弄成普通本好了。”

    “这是冯先生的新书。”

    “冯先生的?啊呀,早说,那就另当别论了。冯先生前两部书卖的那么好,这部书就算是差点也是名声在外,肯定会有一大批人慕名而来,至于那些酸秀才,嘿嘿,我想办法把成本往底下再压一压。”

    “做绣像可行吗?多少张图比较合适?”

    “绣像是可以,不过不能太多,太多成本就上去了。再者板材这方面可以用稍微便宜点的木头,反正也不染色,我估摸着这本书即使翻刻也不会太多次,用黄杨木雕版就行,至少能经得住两三次翻刻,价钱也比梨木便宜。图也不用太多,隔一二十页一幅图,扉页里头可以多衬几张图,反正那些酸秀才也不是很在乎这些花哨东西,有几张换换胃口就足够了。”

    “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现在这书还差一大半没写出来,等完本了我就拿给你琢磨琢磨。”

    李良柯笑道:“照这么看来只要书能买出去,做绣像就是件锦上添花的事。我还有个主意,现下时行的四大奇书,像《水浒》、《三国》之类的,又不用给作者付钱,到处又都容易找到底本,咱们虽然不赶这趟热闹,但也可以做些绣像本、套染本,市面上稀罕,卖的肯定不错。再者《西游》如今也开了禁了,趁着这股子劲儿弄几个好本子,必定有许多富余,虽不敢说像冯先生的《三言》那样好卖,赚足一半的利润应该也是能保证的,小姐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若茗越来越觉得纳闷,一日之内,李良柯居然提出了这么多不错的建议,什么时候他如此用心了?点头道:“是个好主意,爹爹也想过这条路子,只不过咱们家一向活多,尤其是你们绣像部,一个月中有十来天要加班,我怕人手不够,只好看什么时候有空再说吧。”

    李良柯笑眯眯道:“小姐这么机灵的人,怎么想不透吗?人手都是小事,大不了临时加雇几个,等买了书赚了钱,多雇这些人花的银子不就有着落了吗?就好像做了笔无本买卖,稳赚不赔,却不是好?”

    “那依你之见呢?”

    “要我说就及早动手,赶着捡这些好卖的书刻一批,一月二月正是淡季,雇人也便宜,一月开工的话,七八月间咱们就有一大批可以卖的书籍了,再加上冯先生的两本书,正好大张旗鼓宣扬一番,有《喻世明言》这两本在前头,剩下的几本书连带着肯定卖的不错,那时候再拿盈余从这些临时雇的人中捡好的留下一批长期使用。”

    若茗此时方才模模糊糊明白了一点,原来卖书、利润什么的都不是重点,李良柯绕了一大圈就是为了扩大绣像部的规模,多加些人手!她笑了笑,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照你说的办法,至少得多雇五六个人吧?”

    “五六个人也就是紧巴紧刚好够用,我算了一下,要想这事做得稳妥至少要八九个人。”

    “既然一月二月是淡季,不如先从套色部抽几个人过去帮忙,等我慢慢找到合适的人手再雇下来也行吧?”

    李良柯像是早有准备,胸有成竹道:“虽然一二月套色部可能有多余的人手,但是之后几个月可就要闹饥荒了,况且套色部也有自己的主事,我使起来恐怕没那么方便吧?其实好多书房套色和绣像根本就不分家,像咱们这样的是极少数。”

    若茗不动声色道:“反正现在套色部人也远比你们少——实在不行就先合在一起,由你统一调度,诸事倒都便宜些。”

    李良柯迟疑道:“我不敢这么想,要是归到我这里,那梁云林和张易他们怎么办?梁师傅还好,少年人嘛,我说他两句也不怎的,可是张易和刘铭都是老人,我也不好多说,毕竟绣像跟套色还是有些差别的……啊,还是请东家和小姐拿主意吧,肯定是稳妥的。”

    若茗原以为他听见这个主意会喜出望外,将心里的打算都说出来,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个反应,倒让她心里疑惑不定,难道自己看错了,李良柯这次是真真切切为书坊打算?

    李良柯见她沉吟不语,忙又道:“我只是一说,小姐不用为难,还是请东家拿主意吧。”

    “你的主意很好,只是现在人手这点还有些难办,我回去跟爹爹商量一下,尽快给你回复。”

    “极好,极好。”

    “书坊里的事你还照旧先管着,等爹爹能抽出身来你再交卸吧。”

    李良柯愁眉苦脸道:“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真是时刻提心吊胆,生怕办错事给东家添麻烦啊!”

    若茗到家寻了林云浦将李良柯一番话说了一遍,林云浦笑道:“依你看怎样?”

    “主意倒是不错,的确可以从绣像上下功夫,做《西游记》的想法也行得通,只是我摸不透李良柯的算盘。”

    “哦,你看不出来吗?”

    “我起初以为他是想借机扩张绣像部,多揽些权,但是他又总是谦让推脱,弄的我嘀咕起来,或许是我看错了?”

    林云浦哈哈一笑:“你到底还是嫩些。李良柯这人我清楚,这招叫以退为进,这么好的主意,他猜到咱们肯定会采纳,既然采纳,少不得要多招人,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他犯得着使劲往自己身上揽,惹咱们起疑心吗?”

    若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到底招不招人?招的人都归他管吗?要不要从梁云林那里借些人手给他使?”

    “招,当然要招人,不过咱们不招长工,先雇些临时干活的顶着,等书出来了看利润再决定要不要招长工。”

    “如果要招长工,那不正中李良柯下怀?”

    “到时候可以把王大器或者周元提拔起来分管些事,不让他一个人做大就行。现在你也有时间了,多往书坊里走走,我听说李良柯最近性情大变,处处与人为善,连咱们进油墨纸张的铺子,还有从咱们这儿进书的铺子他都一一拜访过了,跟人混的不错,看不出,这老小子还挺有心的。”

    若茗一惊:“爹爹从哪儿听说的?”

    林云浦诡秘一笑:“别看我人不在那里,有什么事休想瞒过我的耳目。李良柯这次费了不少功夫啊,你要留神。”

    “爹爹为何不警示他一下?”

    林云浦笑道:“理他作甚么?让他折腾去吧,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能在书坊里混出头就尽力往上爬,实在不行就拉出他那帮人自立门户,所以才赶着巴结咱们的生意人。嘿嘿,算盘打得好,不过也要看对手是谁。”

    “爹爹既然知道他跟咱们不一心,干吗还要用他?”

    “咱们这时候正用得着他,何必跟他翻脸?”林云浦收起笑容,正色说道,“茗儿,你要记住,生意场上不要理论什么人心好坏,就算他心里想着要坑你,只要你能降伏得住他,只要他还能用,还有用,就不必吵嚷出来,尽管用他好了,只是,你要时时留神,时时高他一筹,让他永远在你手底下老老实实卖力气。”(

五十二 凌茗Ⅰ

    到腊月初忆茗已经焕然一新,非但气色如旧,就连脸庞比先前在家时丰润许多。林家上下至此才松一口气,若茗重又开始坐镇书坊,林云浦也得了不少空闲,时常四处走动散闷。

    这****踱至叶家,进门一问才知叶水心正在教琴默弹琵琶,不由得喜上眉梢。要知道他时常逛来到叶家,却基本上见不到琴默,如今正好借口找叶水心撞将进去,岂不是大妙?

    他问清了所在,快步走去,果然听见叶水心的声音道:“二弦上还要再下些功夫,这把琵琶柄宽,你还要多练习,让手指更灵活些。”

    林云浦装作偶然撞进来的样子,一掀帘子进去,兴冲冲道:“原来你躲在这里清闲,我找你老半天了。”

    余光里瞥见琴默站起就要走开,干着急不知道怎么办,忽听叶水心道:“琴儿,你别再躲了,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你林伯伯又不是外人,他问什么你知道的告诉他不就行了?”

    原来叶水心早就被他们这捉迷藏似的闹法弄的没脾气了,见他们总是一个躲一个追,索性戳破这层窗户纸,把话明白说出。

    林云浦见他发话,心下大大宽慰,果然见琴默站住脚步,冷冷道:“不知道林老爷要问什么?”

    “我想问问凌茗的下落,还有,她是不是你母亲?”

    “我早说过,凌茗死了已经快十年了,她也并不是我母亲。我跟她毫无关系。”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事?又为什么长的跟她那么相似?”

    “这个我也早说过,天底下相貌相仿的人那么多,或许是偶然。”

    林云浦的耐心很快就被这毫无结果的问答耗尽,正在郁闷焦躁之时,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问道:“凌有为是你什么人?”

    琴默吃了一惊,缄口不语。坐在一旁的杨五小心翼翼开口道:“琴儿,这你可不能不认。“

    叶水心也瞧出门道,在旁好言相劝:“琴儿,既然今天要把话都说明白,你就照实说了吧,你林伯伯为这事一直悬着心呢。”

    林云浦又问了一句:“请问凌姑娘,凌有为是你什么人?”

    琴默避无可避,终于吐出两个字:“先父。”

    “怎么连他也过世了?”林云浦惊诧之余,想起少年时种种过往,唯觉物是人非,诸事可怜,叹道,“他跟我同岁,今年才五十,怎么也不在了?什么时候去世的?这么说茗儿是你姑姑?你为什么不肯说,一直挨到现在?我跟你们家从少年时就有交往,渊源很深,你是茗儿的侄女,我今后一定好好照顾你。”

    “多谢林老爷,不过用不着。”琴默冷冷答道。

    林云浦被她噎的一愣,火气便窜上来了,气呼呼道:“你这女子真是古怪!且不说你是晚辈对我该有些礼貌分寸,就说我指名道姓问你这么久,你怎么一句实话也没有?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人是谁,也知道我对你毫无恶意,为什么一直隐瞒到现在?”

    “你问我凌茗怎么样,我告诉你人已经死了,你问我她是不是我母亲,我告诉你不是——你问的我都答了,你还要怎样?”

    林云浦被她噎的无话可说,叶水心忙又出来打圆场:“云浦,你消消气,琴儿的脾气一向是这样,你念在她年纪小吧。琴儿,你林伯伯跟你父亲早年是极好的朋友,论辈分你也该叫声伯伯的,以后不能这么无礼顶撞。”

    琴默看着叶水心,低声道:“师父,中间的曲折你不知道,我一家遭遇不幸,可以说都是眼前这人害的,我之前虽与他素未谋面,可我心里早对他怨恨之极,这一辈子我都不想见到这个人!只是老天喜欢捉弄人,非让我又遇见他,你让我如何能对他彬彬有礼?”

    不但叶水心,就连林云浦也是大吃一惊,忙忙追问:“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害了你家?”

    谁知琴默却像没听见一般,只是闭口不言。

    这个闷葫芦闹的林云浦好生难过,跺着脚急道:“你这孩子,怎么是这么个别扭脾气!有什么话一次说明白,老是这么藏着掖着的,弄的人烦躁之极!如今你还有什么好瞒的?你说不认识凌茗,可她明明是你姑姑,你说我害的你家里人痛苦不堪,可我明明已经几十年跟他们没有联系了!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明白!”

    叶水心也一脸疑惑看着琴默,不知道这笔账是怎么算的。

    琴默想了许久,才慢慢说道:“要说我完全不认识凌茗,那也是骗人,她毕竟是我姑姑,可是她虽然是我姑姑,我长这么大却只见过她十几次,跟她没有半点感情,就算说不认识她也不算假话。”

    林云浦有些头大,忙道:“你跟绕口令似的绕的我头晕,当初你们一家人是因为你姑姑才去的南京,投靠了杨福来,你怎么会只见过你姑姑十几次?”

    “杨福来?”琴默想了想道,“你是说罗世昌吧?杨福来是他经商时用的假名,他只在南京待了半年就去了松江。”

    林云浦愣住了,喃喃道:“怪不得我派人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原来不是他的真名!”又向琴默道,“就算你没怎么见过你姑姑,彼此之间没有什么深厚感情,可她是为了救你们家才被逼嫁给了杨福来,你就算不知感恩,也不该如此无礼,像上次那样说她!”

    琴默冷冷说道:“当时她是暂时救了我们全家,可是长久看来,我爷爷、我父亲、母亲,甚至我弟弟之所以早早过世,都是她害的,我只恨我们家怎么摊上这么个丧门神。至于你,这事情跟你也脱不了干系,她要不是因为你,也不会变成那样。”

    “她变成怎样?”

    “我不知道她从前什么样,可是,自从我懂事,自从我知道有这么个姑姑,我就听无数人说她是个疯子。”

    “你说什么,她疯了?”林云浦一下白了脸,天哪,杨福来这混蛋究竟怎么对待茗儿,茗儿她究竟受了多少罪?

    “我觉得她应该没疯,可她做出的事让人觉得都是疯子的行为。”琴默缓缓说道,“她曾一个月之间从罗家逃跑四次,每次被抓回来之后都挨打,可她还是继续逃,到最后罗世昌不得不把她绑起来,你说,这像不像是疯了?”

    “混蛋!杨福来竟敢这么对她!”林云浦气的青筋暴跳,“我去找他,我现在就去找他,这个混蛋!”

    琴默冷冷看他一眼,道:“你凭什么找他?不错,我也认为罗世昌不是好东西,可是凌茗是他名正言顺的妾室,她凭什么一再从夫家逃跑?无论怎么说,这一点她都不占理,就算告到官府,也是她不守妇道,该当挨打。”

    “你!”林云浦气急,一时反驳不得,只得恨道,“你这女子如此心硬!难道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难道你没有亲眷?难道她不是你嫡亲的姑姑?你怎么一点都不为她着想?”

    “为她着想?”琴默冷笑道,“她可曾为我们着想?”

    “她怎么不为你们着想?为人要知道感恩,当初她要不是为了救你爹他们,早就跟我成亲了,怎么会轮到杨福来那个混蛋!她受了这么多苦,还不是为了你们凌家。”

    “当初她为了躲过饥荒,于是嫁给了罗世昌,我爷爷和父亲他们也以为从此可以过上一段安稳日子,可是,她过门之后一不孝敬公婆,二不伺候丈夫,三不照顾家人,整天想的就是逃跑,尤其是罗家搬到松江之后,差不多每个月都要跑,丑事传的人人都知道,罗家人因为这个在松江一带丢尽了脸面,我们一家人更是抬不起头来。”

    “她想逃到哪里?她怎么这么傻?那个罗世昌财大气粗,她一个小女子怎么斗得过他?”

    “她想逃到哪里?”琴默冷笑一声,“她想逃回昆山,想找你林云浦。”

    林云浦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心中酸楚难当,眼睛不觉湿润了,哽咽道:“原来茗儿是为了我……”

    “不错,她是为了你,她知道罗世昌一旦改名再搬出南京,你就再也找不到她了,所以她想尽办法要逃出罗家,所以才害了自己,害了我们一家,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凌茗Ⅱ

    叶水心站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异常。不仅如此,他还越听越糊涂,凌茗嫁给罗世昌,然后经常逃跑,想回来找林云浦,可即便如此,也不过是害的罗家丢脸而已,为什么琴默会如此记恨这个姑姑呢?

    林云浦在疑惑之外,更有气愤,他气琴默是凌茗的亲侄女,却丝毫不替凌茗考虑,口口声声指责凌茗,简直是忘恩负义!想当初要不是凌茗牺牲自己,他一家人怎么活得下来,又哪里有她这个人?

    他越想越生气,怒道:“因为我又怎样?我跟她青梅竹马,她想回来找我是天经地义的事,什么害人不害人的,你尽是胡说!我只记得她用自己换了你们一家人的性命。”

    琴默此时倒平静了许多,深吸一口气,思忖片刻方道:“好,既然已经开了头,索性今天把话都说明白吧。”

    “就像你说的,当初昆山闹饥荒,凌茗迫于家庭的压力,不得已嫁给了罗世昌,她的家人,也就是我父亲和爷爷奶奶都跟着罗世昌去了南京,他们虽然不敢指望这个女婿待自己像亲人一样,但也巴望着从此有个依靠,不至于颠沛流离,甚至饿死街头。可是,最后都是因为凌茗的任性,我们一家反而比从前更加苦了。”

    “此话怎讲?”

    “我们一家人跟着罗世昌在南京住了五六年,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父亲告诉我说,起初罗世昌对我们很是不错,不但让我们一家人都住进他的宅子,还张罗着为我们买了地,原本说是不要钱白给我们的,我爷爷和我爹是老实人,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也怕人家说自己家是卖了女儿换钱,所以坚持写了借据,说买地的钱是罗世昌暂时借给我们的。”

    林云浦好容易找到一个漏子,忙也冷笑一声,还敬道:“还敢说不是卖女儿?那当初罗世昌给的钱算什么?茗儿还不是被你们家人拿去换了救命的钱?”

    “当时是迫不得已,难道身为人儿女的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兄弟饿死,还要爱惜自身吗?”

    林云浦知道她说的有理,只得住了嘴,听她继续说下去。

    “就是这一张借据,却成了日后的一个祸根。凌茗到南京两三个月之后,就吵闹着不肯跟罗世昌过日子,她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主意就是和离。”

    “和离?”林云浦和叶水心都吃了一惊,不过林云浦是又惊又喜,暗自赞叹凌茗对自己仍是一往情深;叶水心则颇不以为然,心说夫为妻纲,既然已经嫁人,哪里有说离就离的?这样的女子真是不明事理,管道琴默对她十分不满。

    “不错,她想和离,可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爷爷和我爹抵死不答应,她得不到家里人的支持,干脆自己跟罗世昌说了,还把房门锁起来,不许罗世昌进门。”

    叶水心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林云浦忙问道:“罗世昌答应了吗?”

    “怎么可能答应?”琴默冷冷说道,“罗家虽然是做生意的,可是家里头也使着丫鬟仆从,出门也是高头大马,怎么丢的起这个人?她既然把自己锁在屋里,罗世昌干脆也就不理她,由着她胡闹,本来以为她闹几天就算了,谁知道凌茗这个女人脾气十分执拗,居然四五天不开门吃饭,罗世昌那时候刚娶了她,对她还是挺宠爱的,生怕她出事,只得央求我爹去劝她。”

    林云浦闷闷说道:“有为当初跟我是同窗好友,没想到啊……”

    琴默没有理会他,慢慢说道:“我爹爹不善言辞,而且这种事,就算问一百个人,九十九个也会说是凌茗任性不对……”

    “谁说的?人间真情最为可贵,茗儿她有什么错?”

    “一百个人里头,只有你这么说。若是她宁死也放不下你,当初就该死了,算是忠于感情,如果她选择了嫁人,就该忠于丈夫,将从前的事都忘了,她这么闹,究竟算什么?”

    叶水心不由自主点头道:“琴儿这话有些道理。这个叫凌茗的女子是过于任性了,反而弄的两头都不能顾全。”

    林云浦哑口无言,只得长叹一声。

    “我爹说她不对,她就跟我爹翻了脸,把从前的事一五一十拿来质问我爹,责怪他们当初为了保命把自己推给了罗世昌。我爹是个老实人,怎么说的过她?反而觉得心虚理亏,只好回去了。”

    “爷爷看不过去,只好亲自去劝她,她还是拿这件事做把柄,把爷爷好一通责怪,爷爷一时气急,就打了她一耳光,凌茗冷笑着说,‘这一巴掌下去,咱们父女的情分就算是完了。’”

    “我爷爷以为她是气头上随便一说,谁知道她竟然是当真,后来她终于肯吃饭,大家都以为她想通了,谁知道她瞅人不备,居然跑去衙门里击鼓告状,非要和离。”

    叶水心脱口说道:“这不是胡闹嘛!”

    林云浦沉着脸道:“她要不是被逼到了绝路,怎么会去见官?”

    “你以为官府是你家开的,都按着你的心思去断案吗?”琴默冷笑道,“她连状纸都没有,官府怎么肯接?连官老爷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出来。她不死心,偷偷写了状子又去,官府里问明白了她只是妾,又把她赶了出来。”

    “为什么?”

    “你连这个也不明白吗?她只是个小妾,哪里有资格要求和离?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罗家丢尽了脸,从那时候起罗世昌便有了搬出南京的想法,不过那时候他对我们家还留了一点余地,没有彻底翻脸。”

    林云浦心中五味杂陈。凌茗的所作所为是他不曾想到的,当初和她在一起时是多么温柔和顺的一个女孩子,没想到她安静的外表下居然有这么多勇气!早知道她那时候还惦记着自己,哪怕是两个人双双穷死,也一定想尽办法把她救出罗家,都怪自己,一心想着发达以后再去找她,误了她,误了她啊!

    “再后来,也是我们家时运不济,爷爷奶奶相继生病,我爹既要照顾老人,又要做庄稼活,根本难以周全,渐渐的,罗世昌为他们置办的田地都卖了给老人抓药,这个时候,如果是别的女人,肯定会想尽办法帮助自己的父母,可是凌茗却不这样想。”琴默充满怨恨地瞪了林云浦一眼,“在她心里,爷爷奶奶就是断送她和你私情的罪魁祸首,她怎么会再帮他们?不管我们家怎么艰难,她都像不知道一样,从来不回去看一眼,不问一声,有时候罗世昌过意不去接济一点银子钱,她也毫无感激之情,还是冷冰冰地对他。”

    “有几个男人受得了这种冷遇?我想罗世昌起初娶她也并没有多少深情厚谊吧,只是贪图她年轻漂亮,如今既然无法相处,也就不肯再她身上花费心思。不过,罗世昌并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凌茗让他在南京丢尽了脸面,他陪了多少小心也换不来她回心转意,所以到最后,他的情意全变成了愤恨,两个人就像仇人一样,凌茗不是想走吗?罗世昌死也不放,就这样僵持着,罗世昌怕她她跑,整天锁着她的房门,她索性也就不出门,甚至连爷爷过时的时候她也奔丧,没戴孝,跟没事人一样。林老爷,你见过这样任性固执的女人吗?说到底她都是为了一点儿女私情,至于这么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吗?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家父母舍得委屈自己的孩子?”

    叶水心摇头长叹,林云浦哑口无言。这还是自己放在心坎上时刻不忘的那个十六岁温柔似水的女孩吗?她居然变成了这样乖戾的女人吗?

    林云浦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多年来的愤世嫉俗。这种情感是他失去凌茗,失去少年时对生活的憧憬之后产生的,一直以来他认为这种转变理所当然,老天既然负我,凭什么还要我对它恭恭敬敬?别人既然没有伸出援手,凭什么要我对人之时心存仁厚?他从未怀疑自己的转变,直到今天,直到听见心爱的人的变化,才恍然醒悟,原来许多时候,以怨报怨,针锋相对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沉痛地意识到,珍而重之藏在心里的那个茗儿,已经永远失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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