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茗Ⅲ
在场的几人当中,要数杨五心情最为复杂。
杨五几年前进了罗家的乐班子,在那里他结识了琴默的师父,并因此认识了这个说话冷冰冰,除了学琵琶以外极少说话的小女孩。在罗家时,他听人说过琴默跟罗世昌有亲戚关系,然而琴默整天破衣烂衫,在罗家的地位与粗使婢女没什么差别,他一直感到奇怪,不知道这亲戚关系怎么算的,问别人时,也都不知道个中缘由,只是说听人说过她是罗世昌的一个远亲,父母双亡投奔了来的。
再后来他带着琴默逃出罗家,几年来好几次小心翼翼想打听她的身世,都被她用别的话支吾过去了,直到今天,才从她口中知道这段故事,才知道罗世昌竟然是她的姑丈。这让他心里极为别扭,同时又有一种气愤,忍不住低声说道:“造孽呀,原来罗世昌是你姑父啊,真是造孽,造孽呀,怪不得你宁肯自尽也不肯嫁给她。”
叶水心大吃一惊,忙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琴默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我十五岁那年,罗世昌欺负我父母亲都不在了,强要娶我做小老婆……”
杨五垂泪道:“我们听见这个消息都觉得不伦不类,但他是东主,琴儿又无依无靠的,没人肯站出来替她说话,罗世昌怕她逃跑还把她关在房里,说是要成亲那天才能放。琴儿的师父心疼她,拿钱买通了看门的,趁着给琴儿送饭的时候逃了出来,可是没跑多远就给发现了,她两个都被抓回去,琴儿她师父还挨了打,那个罗世昌下手真狠,她师父没过两天就不行了……我在乐班子里年纪最大,素来跟她师父处的不错,她师父偷偷求我,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带琴儿逃出来。”
琴默想起师父,悲愤难忍,咬牙道:“师父为了我才死的,可是这笔账,一要算在罗世昌头上,二要算在凌茗和你的头上!”
林云浦此时又是惊诧又是感慨,那里还顾得上还嘴,只是木讷说道:“为什么?”
“因为罗世昌曾经当面告诉我,他对我没有半点男女之情,之所以娶我,都是因为凌茗让他丢尽了脸面,他要报复凌茗,报复我们家!”
“我们在南京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本来看病请医生就花了许多钱,后来买坟地置办丧事,彻底把家底掏空了,我爹没办法,一咬牙把最后那点地也卖了,干脆在罗世昌那里做了佃户。可即便如此钱也不够用,慢慢地向他借贷,到最后,我们欠罗家的钱越来越多,我出生的时候,我娘已经成了罗家的厨娘,我爹在给罗世昌抬轿子。”
“我一生下来就是罗家的丫鬟。再过几年弟弟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在伺候罗家的小姐,而弟弟,注定要给罗家当小厮……那时候凌茗还顶着六姨太的名号,可是罗世昌已经有八姨太了。偶尔我会在大院里碰见她,她明知道我是谁,却从来没正眼瞧过我一下,见到我爹,他的亲哥哥,她也只当没看见,即使说话,也是在翻旧账,责怪他当初把自己推进火坑。”
“我懂事以后,慢慢从爹娘那里知道了凌茗的事,知道她怨恨我们的理由,那时候我心里是同情她的。她在罗家过得并不好,她恨罗世昌,罗世昌也不待见她,她穿的都是旧衣服,吃饭也没人管,别的姨娘都有丫头,她只是一个人。当时我的确没有怨过她,我只觉得她很可怜,有时候碰见她我还会对她笑,跟她说话,虽然她从来不回应——直到后来我爹娘因为她一病不起,我才开始恨她。”
“罗世昌早就不做海商生意了,买房子置地开当铺,当起了土财主,可是只要凌茗还在他家,总会有人说起当年闹到衙门里的笑话,罗世昌终于决定举家搬去松江。”
“搬家的消息一直瞒着凌茗,其实也不用瞒,她根本不跟任何人打交道。等到了走的那天,丫头们来拉她,她像疯了一样大吵大闹,罗世昌命人把她绑在车里这才拉走。我爹心疼她,偷偷给她送水送饭,她都踢翻了,还啐了我爹一脸唾沫,骂他卖了妹子求自己富贵。这些事都是后来我听罗家的丫头说的,她们都拿这当笑话,那时候凌茗已经有些疯癫了,她们都叫她疯婆子。”
“什么,茗儿她真的疯了?”林云浦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满眼都是金色的星星四处乱飞。
“那时候应该还没有真疯,只是有些心思恍惚,魂不守舍罢了。在她临死前不久,的确是真的疯了。”琴默注视着林云浦,带几分怨恨,又有几分同情,慢慢说道,“她的脾气太硬,你们的事始终是她极大的一块心病,再说,她既讨厌自己嫁的人,又与娘家反目成仇,我想她心里也是十分痛苦的吧,这种境况,有几个人受得了?疯了倒也是一种解脱,只是,她对我爹爹太苛刻,始终不肯放过他。”
“到松江之后,开始的一年多她每天摔锅打碗,无论谁让她看见都是一通好骂,罗家上下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只有我爹娘偷偷宽慰她几句,而她也从不领情。再后来,她开始一句话也不说,罗世昌以为她死了心,渐渐地也就不再派人看着她,谁知道她趁着机会就开始逃跑,可惜她运气不好,每次都被抓到,罗世昌问她为什么逃,她说她要回昆山,找林云浦。”
林云浦紧闭双眼,强自压抑内心汹涌的情感,恨只恨时光从来不能倒流。
“罗世昌是要脸面的人,撵她出去吧,她肯定会来找你,反而遂了她的心,罗世昌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可是留她在家里,根本又是个笑话,罗家的丫头长工都知道,六姨太外头有相好,天天哭着喊着要逃跑。”
“罗世昌左右为难,最后想了一个阴损的主意——克扣她的伙食,让她没气力逃跑,没气力说话,少出去丢人现眼。那些年凌茗一个人住在一个封闭的小园子里,守着一间空屋子,罗世昌一天只给她两餐稀粥,一个窝头,我五六岁的时候,偶尔偷跑到那个园子外面,隔着门缝瞧见她坐在草地上发呆,瘦的不成人形。”
“那几年折磨下来,她变得安静很多,罗世昌又一次放松警惕,于是园子门偶尔也会打开,让她出来到后院里逛一会儿,就是在那阵子我干活时会碰见她,她明知道我是她哥哥的女儿,却从来不正眼瞧我,当我是陌生人一样。爹爹偷偷给她送饭送衣服,要知道我们家也穷的叮当响,我和弟弟连鞋都没有,可是爹还是从牙缝里抠出钱来照顾她,不过,她还是不领情,送的饭倒了喂狗,衣服不管好坏统统拿剪子绞碎扔掉。我虽然年纪小,也觉得她太不近人情,慢慢地把对她的同情都消减了,不过这还不是她最不通情理的地方。”
“我八岁那年,凌茗再次开始逃跑。可惜的是,她在罗家待了这么久,到过的地方却少得可怜,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能逃出去。她误打误撞跑到了下人的住处,惊醒了更夫,众人吵嚷起来,她慌里慌张往回折,正好遇见我爹。我爹一看见她就知道她又想逃了,可是这情况,眼看是跑不掉了,我爹劝她回去,又被她骂了一通,两个人正说着罗世昌赶来了,我爹怕她吃亏,撒谎说是自己约了凌茗出来,想给妹妹送点吃的,凌茗冷笑一声,没有反驳。”
“罗世昌虽然知道这不是实话,但是又不好再闹大,他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就把凌茗锁在柴房里,又把我爹痛打了一顿,还扣了我们全家当月的工钱。即便这样我爹还惦记着凌茗,他让我偷偷去给她送几个馒头,我去了,凌茗接过馒头,冷笑着说,‘你爹没被打死?好,都是当初他坑害我的报应!’她当时的神情、语气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对自己的亲哥哥,一个为她受了那么多苦的人,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爹挨了打,在床上躺了不到两天就得出去干活,他听说凌茗接了馒头,还以为她已经回心转意,所以虽然身子疼,心里却高兴的不得了,我听见他对娘说‘妹子好像不恨咱们了,虽然当初是我对不起她,可是这些年我为她遭的罪也不少了,这仇恨该解了吧。’我没有把凌茗的话告诉他,都怪我,要是我说了,我爹应该会有些防备。”
“凌茗从柴房放出来没多久,一天夜里,她偷偷跑来找我爹,要他帮自己逃跑。”琴默的声音尖利了许多,“就是那一次,她害死我爹,也害死了她自己。”(
凌茗Ⅳ
琴默的话虽然揭示了那个可怕的后果,但是众人都没有惊诧。林云浦已经麻木了,只是呆呆听着,叶水心轻轻叹了口气,杨五却是满眼泪花,因为他想起来凌有为死后琴默孤单无依的生活。
琴默陷入了沉思。这些年来她恨着凌茗,恨她固执任性,恨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恨她把亲人当仇人,不但当面唾骂,而且害他们接连丧命——可是,今天把缘故从头细说,她忽然觉得幼年时对凌茗的一点怜悯之意又回来了,说到底,这个乖戾的女人也不过是一个爱情失意的可怜女子,她有怨恨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凌茗的怨恨来的太强烈,牵扯的人太多,受累的又全是她的亲人。
最后林云浦打破沉默,低声问道:“请问琴姑娘,凌茗是怎么死的,大概在什么时候?”
琴默低声答道:“十年前的六月,凌茗吊死在柴房。”
林云浦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爬满了脸颊,喃喃说道:“她是自尽,居然是自尽……”
叶水心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杨五抹着眼泪说道:“都是命啊,最苦的还是琴儿这孩子……”
琴默摇头道:“我不算苦,我有师父照顾,还有爷爷您,最苦的是我的小弟,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才十二岁就夭折了……”
“凌茗从柴房里放出来不到一个月,她趁夜跑出来,找到我爹,要他帮她逃出罗家。我爹是个老实人,知道把握不大,就想尽力劝她,她听了半天一言不发,最后冷笑一声说‘凌有为,这是你欠我的,当初我用我自己换了你一条命,现在你该还我’。”
“那天夜里真安静啊,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瘆人。弟弟已经睡了,我从被卧底下偷偷看凌茗,她的表情真可怕,现在想来,是种疯狂的神情吧……”
“我爹听了这话,苦笑了一声,对我娘说‘这就是我嫡嫡亲亲的妹子哟。妈妈,你在这里听着,就算是我死了,也要把这要命的人情还上。’”
“我爹捡了日子,买了酒菜请上夜的人吃,他们醉了以后他偷了一匹马,瞧瞧送凌茗出门。眼看就要得手了,谁知道罗家隔壁走了水,一叠声吵起来,一条街都醒了,这一回,又没逃成。”
“罗世昌再也忍不下去了。我爹站出来承认是自己的主意,但是罗世昌还是两个一起打。但是这个打,却还不一样,对我爹,是狠狠抽了一顿板子,我爹当场就吐血了,对于凌茗,却是在家下的女人跟前只穿着亵衣吊起来打,边打边数落,还要家里的女人以此为戒,别学这个伤风败俗的女人。我猜罗世昌是有心侮辱她,让她活不下去。”
林云浦哽咽难忍,用手遮住额头,尽情流泪。
琴默停顿了片刻,又道:“打完以后,罗世昌让人把他们抬到一起,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今后不管谁碰见这个女人逃跑,都可以当场打死,我来偿命!’我从人缝里看见血肉模糊的两个人,吓得都呆了,这时候凌茗挣扎着喊了一句‘罗世昌,你这个混蛋,只要有一口气,我还会逃!’然后又对着我爹说‘凌有为,你真是窝囊,这点事你都办不好!你欠我这条命我总有一天会要回来!’”
“凌茗说的硬气,可却再也撑不下去了。本来就有些疯,现在给关在柴房里不见天日,还总有下人在窗外指点议论,当耍猴一般看她,她彻底疯了,每天哭哭笑笑,喊着你的名字,有时候还独自唱歌,拿着干柴在地上写字。可是罗世昌却以为她是装疯,还想借机逃跑,于是继续关着她,终于有一天,送饭的发现她用腰带在柴垛上吊死了。”
琴默又停住了。林云浦不敢抬头,不敢问话,铺天盖地的悲痛令他怀疑自己是否经得住这样的折磨。
许久之后,琴默低声道:“她死了,解脱了,可是她挨打那天说的话却让我爹痛不欲生,我爹病得起不了床,每天都吐血,每天都念叨着‘错了,错了,都是我当初做错了’,我们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也治不好他的病,他的心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受着折磨,凌茗到死也没有原谅他,于是他也活不下去了。”
“凌茗死后两个月,我爹吐了一夜血,也死了。之后是我娘,她捱了一年多才去的,临死还惦记着我们姐弟俩过冬的棉衣没做好。十岁的时候,我和弟弟成了孤儿,三年之后,弟弟得了伤寒,没钱医治,也走了。眨眼之间,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杨五摩挲着琴默的头发道:“还好那时候你师父已经来了,还有她照顾你,可怜的孩子。”
“可是我却害死了师父。”琴默流着泪说道。
杨五摇头道:“不怪你,孩子,不怪你,都是罗世昌造的孽。”又向着叶水心道:“老爷,我们说的是琴儿的女师父,有些不吉利的话头您老别往心里去。”
叶水心叹道:“没想到琴儿先前的师父如此侠义!我惭愧都来不及,还忌讳什么?有这么了不得的师父是琴儿的福气。”
琴默哽咽道:“可惜我福气太薄,居然害死了师父。那次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师父本来就有病在身,后来给罗世昌抓回去又受了惊吓,何况又挨了二十板,这才熬不住了……”
“她师父临终前嘱咐我千万把琴儿带出火坑,还把她多年的积蓄都留给了琴儿。全靠这笔钱,我们从罗家逃跑时才能买通门房,琴儿这才逃离了火坑。”
琴默垂头说道:“我长得跟凌茗十分相似。十五岁时罗世昌见到我,就起了报复凌茗的念头,在他眼里,我俨然就是凌茗,就是那个从来不服从他,害他从南京丢人丢到松江的女人。他对我说‘都怪你是凌家人,都怪你跟你姑姑长的一模一样,她欠我的,你要还上’。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八房姨太太,却还是不肯放过我。幸运的是,我总算逃出了那个阎罗殿,可是,这是用师父的命换来的。从那以后,我恨透了凌茗,如果她能稍微替我们家人想一点,我们就不会家破人亡,我也恨透了有钱人家,罗家害死了我师父,害死了我爹,可是因为他们有钱,官府就不追究……叶师父,我见过这么多有钱人,只有您是好人。”
此后琴默又说些什么,林云浦已经不记得了。记挂了二十多年的人,今天终于得知了她的确切消息,然而这结局如此惨痛,一时间他开始期待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时,他会看见凌茗站在面前微笑,那个年轻鲜活可爱的人儿,而不是琴默描述中古怪疯狂又可怜的女人。
夜深时黄杏娘才等到了林云浦。闵柔挺着大肚子陪着她,见到林云浦时两个女人都吓了一跳,这个男人好像一天之内衰老了十几岁,连走路的姿势都昭示着深深的疲倦。
黄杏娘不敢问,却又不得不问:“老爷才回来?我们等了好几个时辰了,铺子和书房都找不到您,可是有什么事?”
林云浦不吭声,重重往杨妃榻上一倒,以手遮目挡住明亮的烛光,长叹一声。
黄杏娘和闵柔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黄杏娘大着胆子道:“老爷身子不畅快吗?吃过饭不曾?要不要请大夫?”
林云浦疲倦地摆摆手。
闵柔大气儿不敢出一声,笑声对黄杏娘说:“姐姐,我先走了。”抬脚正要走时,林云浦忽然道:“老三,你肚子里的几个月了?”
闵柔心内一喜,跟着又一点难过,原来他连自己的孩子多大都不知道。低声答道:“大夫说有六个月了。”
黄杏娘忙道:“三妹妹的肚子尖尖的,又爱吃酸,大夫和稳婆都说多半是个儿子。”
林云浦半天没动静,闵柔以为他睡着了,踮着脚正要走开,忽然听见他又说:“女儿、儿子都是一样的,从前是我糊涂,以后啊咱们一家子好好过,老三,不管你生的是男是女,我以后都不娶小了。”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黄杏娘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又过了许久,林云浦翻身坐起,望着红烛下两张相似的面孔,重又想起多年前那张年轻的脸庞,往事并不如烟。(
五十三 腊尽Ⅰ
腊月里头一个忙的是黄杏娘,既要打点馈赠亲友的礼物,又要准备一家人节下的新衣新袜,还要照顾心情不佳的林云浦,忙到最后以至于若茗想见她一面,也只能赶到夜里诸事结束之后。
头一个闲的是叶家的方卿。书院早放了假,家里的事又用不着他插手,功课也没人过问,整天东游西荡,可惜端卿和若茗整天都在书坊里待着,没人陪他玩耍,未免有些无聊。
这天方卿逛到林家,一路寻来,只见到忆茗一个人在院中坐着晒太阳,因为过年,不好十分穿重孝,只捡了素净衣裙穿着,鬓角簪一朵白色绢花,脸庞比先前丰润些,肤色也由从前的嫩白变成类似瓷器的鸭蛋白色,整个人便如一件白瓷,精致细巧,只是眉目间透出一种恹恹之色,显得沉静忧伤。见他进来,忆茗浅浅一笑,并没有搭腔。
方卿暗自惊奇,原来忆茗姐姐也这样美貌,怎的从前没发现?只是这种美丽跟若茗的极不相同,跟琴默她们也不一样,原来每个女子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一面。
他见旁边还有一把高背椅子,便大大咧咧坐下,笑道:“姐姐一个人啊,若茗呢?”
忆茗轻声道:“她在书坊里。”
“过年了还忙?工人们不都放假了吗,她还在那里做什么?”
“对账之类的吧,我也不清楚,”忆茗浅浅一笑,“你知道的,这些事我从来不过问。”
方卿大有知己之感,忙道:“我也从来不管,反正有他们操心就够了。真搞不懂,这些事有什么意思,若茗干什么不好,天天耗在书坊弄那些个劳什子,害得我到处找不到人玩。”
“你再等等,再有一个时辰她也该回来了。”
方卿笑道:“也不一定非要找她,跟姐姐说说话也是一样的。”
忆茗一笑,没有接茬。
椅背晒得暖烘烘的,方卿惬意地靠着,道:“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晒着太阳什么事都不用做,该有多好啊。”
忆茗淡淡道:“我现在便是如此,可也没什么趣味。”
“怎么会呢,我天天巴不得闲着呢,可惜总有一堆事要做,不是读书就是要习字,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忆茗瞟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总也长不大。”
方卿咧嘴笑道:“反正我们家有我哥操心,我乐得清闲呢!”
两人又坐了一阵子,方卿渐觉烦闷,站起来要走,随口说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我不在。”
“姐姐去哪儿?”
“回婆家,”忆茗淡淡说道,“别人家过年都是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我婆家本来就没什么人,我再不回去老人太寂寞了。”
方卿这才意识到她不再是从前的忆茗姐姐,而是新近丧夫的吴夫人,这让他生出一种类似怜惜的感情,忙道:“别回去了,那边肯定冷清,在家多好,我和哥哥到时候都来陪你们玩。”
忆茗不由自主笑了:“你真是个孩子,我肯定是要回去的,到时候你跟若茗玩吧。”
方卿走出去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阳光均匀地洒在院中,忆茗的脸上仿佛披拂着一层淡金色的薄纱,干净的令人生怜。
方卿走后不久,若茗就回来了,忆茗道:“刚才方卿来找你。”
若茗在她身边坐下,笑道:“不理他,肯定没什么事,就是找人玩耍。”
“你今天回来的真早,那边没事了?”
“没事了,工人们腊月二十八放假到正月初五,工钱都已经算清发了,年赏也放了,咱家的书铺初四开门,年里要卖的新书都已经摆在架上了。”若茗说到这里忽然定睛瞧住姐姐,笑道,“瞧我,一说开就刹不住车,尽说些这个有什么意思呢!姐姐明天回去,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娘早收拾齐全了,我说了几次不用带那么多衣服,那边都有的,娘就是不听,到底还是塞满了几个箱子。”
“吴家肯定没有心思过年,衣服也不一定做的,姐姐多带些……”若茗忽然想到这话题再说下去难免又要提及那件伤心事,忙顿开道,“我刚回来的时候看见观棋她们去领新衣了,一个个高兴的不得了。”
忆茗笑了一下,道:“其实没事的,那件事……并不是说不得……你们怕我伤心,只字不提,我反而想得更多,心里更难过。”
若茗一时无话,低垂了头,不觉鼻子又酸了。
忆茗见状,轻轻抚着她的发梢道:“好妹妹,你别再为我伤心了,我怪过意不去的。”
若茗强笑道:“哪里有,我只是想起你明天就走了,有点舍不得。”
“这几个月我静下心来细想了一想,我虽然薄命,然而经过这场大劫,我倒比先前更加珍惜眼前的所有,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忆茗诚恳说道,“从前我羡慕你,甚至有些妒忌你,好妹妹,都是我心眼太小,见你比我聪明能干,爹娘又宠爱你,未免有些眼红。”
若茗忙道:“姐姐快别这么说……”
“不,你听我说完。”忆茗温柔一笑,道,“我从前太过偏执,面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处处跟你比较,比不上的地方就暗自怄气。你也知道,我娘死得早,大娘宽厚仁爱,从来对我都是笑脸相迎,不曾说过半句重话,我年轻不懂事,总觉得她待我虽好,却不像待你那么亲密无间,未免有些自怜。然后爹爹那里,因为你打点生意,自然跟你相处的多些,我又生来内向,不会说话,越发跟他生疏了,只是我从前糊涂,总觉得是你夺走了爹爹的注意,若茗,你不怪我吧?”
若茗慌忙摇头。
“经过这场大劫,我亲眼见到爹娘为了我日夜操心,特别是娘,整宿整宿不睡守着我,即便是亲生女儿,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吧?我感激不尽,更加知道从前我所想所做是多么荒谬可笑,心胸又是多么狭窄啊!我更没想到,爹爹居然为了我放下手头所有的事,亲自来照顾我,我一向以为他只喜欢你,以为你把爹爹所有的注意都吸引走了,到那时候我才知道,爹爹对我有多好,若茗,原谅姐姐吧,都是姐姐不对,错怪你,错怪爹娘那么久……”
若茗见忆茗泪光闪闪,不由得也落下泪来,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柔声道:“姐姐,谁人没有想错的时候呢?别再责怪自己了,我们一家人现在不是很好吗?”
忆茗含笑带泪说道:“嗯,现在极好,我一辈子都没这么幸福过。”
两人依偎在一起,沐浴在温暖的日色中,童年时亲密无间的日子再次来临。
豆丁的到来打破了这安静的甜蜜,她捧着薄薄的一卷纸,回禀道:“小姐,刚才老爷使人送来的,说是叶家大公子让交给你的。”
若茗正看着,忆茗问道:“是什么?”
“叶伯伯的修竹堂赶正月间准备发售的书籍,”若茗笑道,“端卿哥哥真是多礼,生怕跟咱们的重了,特地写了一张单子给咱们。”
忆茗心里一动,示意豆丁退下,这才笑道:“我还以为是端卿哥哥写给你的信呢。”
“他几时给我写过信呀!隔的这么近,又总在一起商议事情,还写什么信呢。”
“那不一样,有些话见面时不方便说,人多时不好说,只能私下里写信来说。”
“什么话?姐姐打的是什么哑谜?”
忆茗见她漫不经心笑着,不由感叹她不开窍,又道:“很多话,比如你姐夫在时,我们就有许多话要留到回房以后没外人了才能说。”
若茗咯咯笑了起来:“姐姐,你好糊涂,怎么能拿这个来比端卿哥哥和我呢?我们可有什么私房话要说!左右不过是书坊那点子事。”
“妹妹觉得端卿哥哥怎么样?”
若茗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道:“很好。”
“怎么好?”
“为人正直,有学识,有见地,心肠好,对咱们家十分照顾,而且办事很利索。”
忆茗听她话中没有一点男女之情,不由微感诧异。她私下里揣测端卿应该是属意若茗的,又见若茗整天跟端卿泡在一处,只当她们是情投意合,谁知据今天妹妹的回答来看,很有可能这个傻女孩还没有体会到端卿的一片心意。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对你呢?”
“对我很好啊,”若茗奇怪地看了看姐姐,“对你也很好啊,他对谁不是很好呢?”(
腊尽Ⅱ
忆茗有些无语,难道她果真一丁点也没看出来?还是不好意思跟自己说?
忆茗自从丧夫之后,对人间冷暖感触更深,既已知道从前是错怪妹妹,如今更要加倍为她着想。在她心里端卿是一等一的好男儿,况且他对若茗也十分有意,因此忆茗暗自决心尽自己之力,撮合端卿和若茗。
只是若茗并不知道她的这番苦心。在若茗看来,忆茗这番话问的有些没头没脑,不由奇道:“端卿哥哥对谁都很好啊,再说咱们两家一直走的很近,所以他对咱们姐妹就像是亲妹妹一样。”
“幸好不是亲兄妹。”忆茗笑道,“你这傻丫头,我问你,你说他是你亲生哥哥好呢,还是现在更好?”
“当然是亲生哥哥最好啦!”若茗笑答,“一来了了爹爹想要儿子的愿心,二来咱家也有了顶梁柱,就不用我这半瓶醋跑来跑去做生意啦!”
这下忆茗全明白了,这傻姑娘,果然没有领会端卿的心思。不过这事端卿也有责任,他的性子太老成,许多事都埋在心里不说出来,要不是当初自己那一问,恐怕也并不知道他对妹妹的心意吧?
忆茗想起前情,不觉有些面红耳赤,忙定定神说道:“也有别的办法让他来咱家做顶梁柱啊。”
“怎么可能来咱家,叶伯伯也指望他呢,你也知道的,方卿哥哥整天就是玩,叶伯伯又是个风雅人,不大理会生意,他们家也全靠端卿哥哥奔波呢。”
“还是有办法的,比如,比如——端卿哥哥做了咱家的姑爷。”
忆茗话一说完,忙留神观察若茗的反应,哪知道若茗也在留神看她,原来若茗想的岔了,以为这姑爷指的是忆茗自己,既觉得可行,又觉得难做,是以没吭声,静等忆茗的下文。
忆茗不见她反应,只得再开口道:“你说呢?他要是做了咱家的姑爷,咱家的事他帮起忙来名正言顺不说,你也可以帮忙料理他们家的事了。凭你们两人,再加上爹爹坐镇指挥,咱们的书坊能不兴旺吗?”
若茗摸不透她的心意,正在踌躇着不知如何回答,忽然闵柔扶着丫头走进来,笑道:“原来你们姐妹在这里说话呢,今儿太阳真好,正好晒一会子,也去去人的闷气。”
忆茗纵有一肚子话,此时也只能打住,姐妹俩起身亲自搀扶闵柔坐下,忆茗问道:“三姨,这些天辛苦吗?”
“辛苦啊,挺这么个大肚子,硬生生比从前重了几十斤,怎么会不辛苦?”闵柔嘴里说着辛苦,眼睛里却全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姐妹两人中要数忆茗对此事更加关切。她新婚之时,吴家也曾殷切期盼她早日添丁,如今虽已成了泡影,然而见到小孩仍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从前刘桃儿怀孕时她是未出阁的女儿,并没什么感觉,如今看见闵柔却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只是心底深处还是有些微遗憾:要是自己也有个孩子,那该多好啊!
她两个围着闵柔问长问短,忆茗还兴冲冲地取来了闲时做的小衣服,笑着说道:“只做了单衣,夹衣服等正月间再做,小孩生出来时恰好用的着。”
若茗笑道:“我什么都没做呢,显得我这个姐姐太不用心了。”
正说着听见刘桃儿的声音在外头说:“你们都在里头啊?”跟着见她抱着小吟茗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道:“好,你们可真会偷着取乐,这么好的太阳没浪费,全让你们晒走了。”
闵柔笑道:“你呢,没带着小茗儿出来暖和一会子?”
“别提了,”刘桃儿摇头叹道,“哭了大半天了,奶水也不吃,喂了些虾泥拌的米粥,吃了没几口又吐了,闹得我一天都头昏脑胀的。三姐,等你的小家伙落地你就知道这滋味了。”
闵柔甜甜一笑:“当娘的哪有那么容易啊,不过看着小孩儿这样可爱,再辛苦也值得。”一边说一边伸手接过吟茗,抱在怀里逗弄。
刘桃儿伸个懒腰,笑道:“什么值得,要是个儿子倒还好,可惜是个丫头,老爷心里不知道怎么不满意呢。”说着左右打量闵柔,道,“姐姐这样子跟我坏吟茗的时候大不相同,我那时候肚子又圆又大的,走路都不方便,姐姐肚子尖尖的还往外突,脸色发暗,我看啊,多半是个儿子。”
闵柔道:“男孩女孩都好,都是娘的心头肉。”
“谁说不是呢,”刘桃儿笑嘻嘻的对忆茗姐妹道,“姑娘,我是个直性子,说这些你们别往心里去,我可不是说女孩儿不好,只是老爷一心要个带把的,我们姊妹们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喽。”
若茗笑道:“爹就是这脾气,我们早习惯了。”
刘桃儿见吟茗在闵柔怀里不哭不闹,瞪着两只溜圆的眼睛瞧着闵柔,不由得惊奇道:“呀,姐姐天生就会侍弄小孩呀,瞧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平常不知道多挑人呢!”一边说一边又把孩子接过来,道,“你现在大着肚子,别抱太久,怪累的。”又仔细看看吟茗的脸色,“比上午时候好了一点,我看多半是新来的那个奶妈奶水不干净,小孩不肯吃,再过两天要还是这样就让她走人。”
闵柔是个省事的,晓得刘桃儿前前后后换了四五个奶妈了,忍不住道:“老换也不好,小孩子还没跟她混熟呢,又来了新的,难免也要吵闹。吟茗看看就满周岁了,也吃不了几天奶,要是没什么大问题就还用着吧,我看她怪老实的。”
“咳,人是老实,老实的有些呆了,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拨才晓得动,看得我心焦火燎的,一点灵性都没有。”刘桃儿转了转眼珠子,诡秘说道,“我就算是能忍的,前头几个不是太跳脱就是粗心大意的,我不都将就着用了好久吗?哼,饶这样还有人不满意,三天两头在老爷跟前说我挑剔,有本事自个儿也生一个,也好好挑剔去呀!”
若茗几个都知道她说的是乔莺儿,这两个人素来不和,饶舌斗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看话头又要绕到这件事上,若茗忙道:“四姨,吟茗年下的衣服做得了吗?”
“早有了,棉衣三套,夹衣三套,帽子靴子都齐全,就连小围嘴都做了五六个,大姐真是细心,忙成这样还亲手缝了一套棉衣给吟茗,说起来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手笨,进门又晚,还从没给你们姊妹俩做过衣服呢!”
忆茗也笑道:“有什么呢,我们都这么大了,针线活自己动手就成,我这阵子闲着,正在给吟茗她们做衣服呢,做得了再给你看,只要别嫌不好。”
“啊呀,这是哪里话,大姑娘的手艺,我还不知道吗?”刘桃儿笑嘻嘻说道,“说起来做衣服,我倒忽然想起来,最近这阵子老爷老是命人往外头送女人的衣服,我看颜色、款式什么的像是给年轻女人的,我猜呀,是不是老爷又要娶小了?”
闵柔一惊,应声说道:“不会的,老爷不会再娶了。”
“你怎么知道?”刘桃儿狐疑地看着她。
闵柔小声但是坚定地说:“他说过的。”
这下子连忆茗姐妹都惊奇了,什么时候的事,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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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尽Ⅲ
不过片刻功夫,刘桃儿又笑起来:“咳,姐姐还信老爷那张嘴?当初我进门时他也跟我说过以后不娶了,结果不还是把那个狐狸精弄进门了吗?”
闵柔摇头,轻声道:“这次不会的,这次他是当着大姐和我的面说的。”
刘桃儿皱着眉头道:“怎么忽然跟你们说这些,奇怪,那那些衣服又是送给谁的?我听见他说送到叶家,难道是叶老爷家里头?他家也没有年轻女人呀!”
若茗却忽然一惊,当日林云浦在书房中独自看着的那幅画像电光石火般从眼前闪过,送到叶家,难道是给,琴默?为什么给她,难道他真要娶她?
吟茗不失时机地哭了起来,刘桃儿忙令丫鬟拿水,自己轻拍着孩子不停地哄,可是吟茗却毫不领情,推开了水碗,手脚乱蹬着越哭越大声,忙的刘桃儿腊月天出了一头汗,只得道:“捂不住摊子了,我得赶紧回去,你们玩吧。”
刘桃儿一走,忆茗忙对闵柔说:“三姨,四姨都是自己猜的,你别多想。”
闵柔微微笑道:“你是怕我听见老爷又娶小心里难过吧?没事的,老爷说过,不管这次我生的是男是女,他都不再娶了。老爷亲口说的话,难道还做不得准吗?”
忆茗这才放下心来,叹口气道:“论理这事不该我们做儿女的插嘴,不过爹这样子也不成,要是真像你说的就最好不过了。”
“就是不知道老爷送衣服给谁呢。”
忆茗想了想,转向若茗问道:“是不是送到叶伯伯家?奇怪了,叶伯伯家里还能缺衣服不成?”
若茗心里虽然狐疑,却不好说出来,只得含糊答道:“不知道,也许不是给叶伯伯,是别的叶家吧。”
闵柔道:“说起来叶家,我倒忽然想起来,叶家大公子二十三了吧?”
“二十二,端卿哥哥是四月里生的,过了年才满二十三。”若茗答道。
闵柔道:“你记得真清楚。他们家也奇怪,孩子这么大了也不说门亲事。”说着笑眯眯地看着若茗。
忆茗觉得心底微微一痛,跟着却浮出笑容道:“三姨没来的时候,我也在说这事呢,端卿哥哥论年岁,论相貌家世,论本事,倒是跟一个十分般配呢。”
闵柔会意一笑,道:“我也看有个人十分般配,只是不知道两个人自己怎么想。”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什么话谈不来?简直就是人家说的青梅竹马,还难怎么想?我看呀,只要有人在老爷跟前提一下,这事准成。”忆茗笑道。
若茗这才明白之前忆茗说的居然是自己和端卿。她吓了一跳,有些慌张,又有些心虚,忙道:“二十二岁也不算很大,端卿哥哥志向远大,多半是要等有了功名才肯成家的。”
忆茗道:“我看端卿哥哥不是那种一味钻在功名里的人,前几回考试他都没去,以他的才学,要是肯去,什么进士翰林的肯定都不在话下。我看啊,叶伯伯是个做事随意的人,端卿哥哥又忙着照管家事,所以才没提,只要一提,无有不对的。”
闵柔见话越说越明白,笑眯眯望着若茗道:“二姑娘,你说呢?要不要我跟你娘说说?”
若茗羞红了脸,嗔道:“你们别闹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说起我来了,让人听见了笑话。”
“笑话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情今日不提,明日也要提的。咱家老爷跟叶老爷这么好,你们俩又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彼此脾气秉性都熟,只要你娘跟老爷一提,我猜十有八九能成。二姑娘,我是过来人,你听我一句,嫁人呢最好要嫁知根知底的,彼此说得来,也能知疼知热照顾你,再说了,叶家大公子那相貌,那性格风度都是百里挑一的,对你又好,他家离咱家也近,不说别的,就是你想回趟娘家也方便不是?”
若茗两颊烫的厉害,忙站起道:“你们再这么取笑我就要走了。”
忆茗忙牵住她,柔声道:“好妹妹,我可不是取笑你,这事情我想了好久了,端卿哥哥人那么好,对你也特别照顾,你和他在一起,我才能放心。况且你也知道,爹爹一向赏识他,叶伯伯对你也是赞不绝口,上哪儿能找这么合适的一桩婚事呢?”
若茗不说话只是要走,闵柔忙也拉住她,笑道:“真要我拉你呀,我现在可不方便。”
若茗怕闵柔有什么闪失,只得站住,嗔道:“好端端的闲聊,忽然你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难道我走开还不成?”
闵柔看了看忆茗,笑道:“就算我是取笑,可你看你姐姐那认真的模样,像是说笑吗?姑娘,我们都是说的心里话,这事啊你得好好想想,我看挺好的,绝对是件四角俱全的好事,你娘那里我敢打包票,只要去说,她没有不答应的。”
若茗越发脸红了,见她们的意思不像是要住口,只得一言不发坐着,心内咚咚乱跳,万一她们真的去向娘说了,该怎么办?
忆茗见她红着脸不说话,以为她心里已经活动了,喜道:“看样子你也没话说,好啊三姨,哪天你有机会就向大娘说一声吧。”
“好啊,就这么说了,二姑娘,到时候成了可得用心给我做双鞋谢媒人哟。”
若茗慌了,脱口叫道:“别说,千万别说!”
闵柔还当她是害羞,笑道:“有什么好害臊的,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叶家大公子一天都不知道要跑来几趟呢,怕什么。”
“反正万万不能向娘提起这件事!”
忆茗起初还在笑着,后来见她神情慌张,并不是害羞的模样,不由得起了疑心,迟疑问道:“难道你不愿意?”
“别问了,等过了年,过年以后再说吧。”若茗低了头,想起天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昆山,心里七上八下。
闵柔笑道:“也好,腊月就这几天了,这会子提也来不及,等过了年再说,沾着新年的喜气更好,就怕到时候老爷又忙起来。”
忆茗到底与若茗相处更久,见她害羞的神情少,紧张的气色多,心里暗自诧异,难道连端卿她也瞧不上吗?不可能呀,他们相处这么久,端卿又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她看不上他,还能有谁?
她细细打量妹妹的举动,见她紧张地握着拳,咬着下唇沉默不语,虽然坐着没走,但是神情恍惚,闵柔的话根本没有飘进她的耳朵,到最后连目光也开始闪烁不定,似乎在思索一件十分为难的事。这情形令忆茗更加肯定妹妹心思不在此事,难道她不喜欢端卿?还是她不知道端卿的心意?还是她不想这么早成亲?
忆茗********在若茗身上,渐渐地自己也出了神,恰在这时候闵柔道:“说到过年,大姑娘,你准备在吴家待多久?正月十五回来看灯吗?”
连问了两声不见答应,闵柔奇怪地瞧瞧姊妹俩,见两个人都是皱着眉头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不由地笑了,心说,到底是终身大事,嘴上虽然不好意思,心里还是放不下,连说话都顾不上了。(
五十四 春来Ⅰ
年初一早上琴默刚一出门,就收到叶水心遣人送来的一套极少见的唐时琵琶乐谱,她欣喜万分地翻看着,却忽然发现页脚处有一行小子写着“云浦珍玩”,这才醒悟到是林云浦送的礼物。
琴默直觉地想把乐谱送回去,临了却又不舍得。这些日子以来林云浦三天两头遣人送东西给她,不是衣服就是吃的玩的,她都原封不动退还了,只是这乐谱……对她来说,人生的乐趣无外乎琵琶,这乐谱从未见过,又如此古朴奇妙,怎么舍得一下就抛到脑后?
她踌躇了许久,才想到可以把谱子抄下来然后原物奉还,慌忙找来笔墨,正认真抄着,林云浦站在窗外道:“琴儿,不出来走走么?”
原来昆山的习俗,初一日除了做饭,任何家务事都是不做的,一家人聚齐了到郊外游玩,谓之踏春,相传可以消除百病,保一年平安,所以叶水心特地来叫琴默。
琴默答应着正要出去,叶水心已经走了进来,一看见案上的笔墨便明白了,笑道:“又要退回去。”
琴默点点头。
“又何必呢,既然话已经说明白了,你林叔叔一番好意给你送来的,何苦每次都让他失望。”
“我不要他的东西。”
叶水心笑了笑,道:“如果不要的话,你又何必抄下来?今日这番举动可谓是掩耳盗铃了。”
琴默不由得红了脸,嗫嚅道:“我见这乐谱十分稀罕,有些舍不得……”
“你林叔叔与你家有诸多瓜葛,对你也十分关照,简直当做自己的儿女一样看待,你莫要太过固执,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家的事说到底与他并没多少直接关系,他心疼你孤苦无依,一心想补偿你,他送来的东西你随便收一两件,让他心里稍微好过些,不是彼此都好吗?”
琴默垂头不语。
叶水心又道:“比如这琴谱,这是元初时的抄下来的副本,世间仅此一件,十分珍贵,他和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也只看过两回,如今毫不犹豫送给你,可见他心里多么看重你,这份情意,难道你没有半点感动?”
琴默低声道:“我知道他与我家的事没多少关联,可是我一想起这件事的起因,忍不住还要怨他。”
“琴儿,你这是心魔啊。”叶水心语重心长道,“无论你怎样怨恨,事情都已无法挽回,你林叔叔真心待你,你为什么不善待他,让他获得解脱,也让你自己摆脱多年的心魔呢?”
琴默半晌才道:“我试试。”
“这就好,怨恨太深只能让自己更加痛苦。”叶水心话锋一转,“走吧,大家都准备好了,到城外踏青,回来时到白衣庵烧一柱年香。”
叶家众人赶在午时前回城吃年饭,初一日的旧俗,即使分家单过的兄弟也要回家吃团圆饭,所以叶水心的弟弟也带着妻儿来了,一大家子团团围坐吃酒,十分热闹。
正在推杯换盏之际,叶水心的弟媳忽然笑道:“端儿今年有二十三了吧?还没定亲吗?”
黄夫人看丈夫笑着不答,遂道:“不着急,还早呢。”
“上个月我见了一家姑娘,十分好模样,家里也教她念书写字的,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她们家也是几代读书人家,我心里想着跟咱们端儿还是挺般配的,嫂子要是觉得还行,哪天去看看?”
黄夫人又看了看丈夫,叶水心这才笑道:“不用看了,我心里早已经有人了,到跟前只管办事就行。”
此话一出,席上的人都大感兴趣,方卿第一个便忍不住叫道:“你们给哥相中谁了?”
黄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哪有这么没礼貌的,长辈们话还没说完你闹什么。”
方卿吐了吐舌头,叶家二老爷笑道:“原来哥哥嫂子早就看好人了,我们都不知道,白操心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叶水心心想都不是外人,婚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说出来也无妨,因道:“是我一个老朋友,你们也都认识的……”
话还没说完,端卿已经站起,双手奉上一杯酒,道:“儿子敬父亲一杯。”
叶水心微感诧异,接过酒浅浅抿了一口,顺势把后半句话咽下了,叶家弟媳笑道:“端卿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不让说哪。”
叶水心笑道:“八字还没一撇,他不好意思咱们就不说了吧。”
至晚间众人都散了,方卿还缠着端卿死活要打听定了谁家的姑娘,忽见叶水心走近道:“方儿,你先出去一会儿,我有话跟你哥说。”
方卿虽百般不情愿,但慑于严父的威严,还是怏怏地走了,叶水心示意端卿坐下,这才道:“白天说起你的婚事,你为什么拦着?难道有什么心事?”
端卿话在嘴边,却知道不能对父亲直说,于是委婉说道:“事情还没定下来,我怕人多嘴杂传出去不大好。”
叶水心笑道:“什么人多嘴杂,都是自家人,你叔叔婶婶的性格也不会到处乱说的,你这不是瞎操心吗?你有什么想法别瞒我,我看你也不是害臊。”
端卿早已在盘算怎么把中间的情形向父亲说明,只是一直没有妥善的办法,所以未曾开口,如今逼到眼前,只得硬着头皮说:“儿子的确不是害臊,可是,可是这件事林叔父那边没开口,咱们先到处传扬也不太好吧。”
“自家人说说而已,哪里算的上是到处宣扬——端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情愿?难道你对若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若茗她很好,可是,儿子怕配不上她。”
叶水心呵呵一笑:“婚姻大事,就不用太谦逊了吧!我不是虚夸自己的儿子,你的品行学识在年轻一辈中算是拔尖的,这桩婚事又是你林叔父先提出来的,你那时候也欢天喜地的,怎么这会子无缘无故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话?”
端卿踟蹰许久,含糊说道:“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可是若茗不比那些没主见的女孩子,我想是不是得问问她的意思?”
“女人家不讲什么主见不主见的,总以妇德为重,这头一条,就是要在家从父,这事是她父亲定下的,何必又去问她?就算问她,难道她不肯这事就不成了?你这孩子,为人仁厚不愿强求别人虽然是好的,可是过了头就不好了。”
端卿早知道父亲肯定会这么说,然而怎么能让若茗受委屈?只得又道:“我与若茗从小一起长大的,她的性情我最了解,这些日子以来我冷眼旁观,觉得她一直拿我当兄长看待,并没有一丁点儿女私情,我怕贸然提起婚事会吓着她。要不再缓一缓?”
“已经缓了半年,这国丧没完没了的,一味等着也不是办法,你也老大不小了,连你叔叔婶婶都操心你的婚事,可见这个年纪是该娶亲了。我看这阵子禁嫁娶的风头已经过了,许多人家偷偷摸摸办了喜事,我想着过阵子跟你林叔父商量一下,就在夏天把婚事办了吧。”
端卿心里一急,忙道:“不好,再等等,我今年,还想参加秋闱。”
“秋闱?你不是说不考功名了吗?再说,即使赶考也不影响娶亲。”
端卿此时退无可退,只得把心一横,道:“爹爹,儿子有句话一直想对您说,儿子的婚事虽然由父母大人做主,但是我觉得也该问问若茗的意思。在儿子心里若茗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她有自己的理想,好恶分明,这件事如果她不愿意,儿子决不答应。”
叶水心惊诧地看着儿子:“你这是怎么了?好生古怪!不是早已说定的事吗,怎么生出这么多枝节?难道若茗不中意你?”
“不,不关若茗的事,是因为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咱们这些人在打算,从未问过若茗的意思,我有些心里不安。”
叶水心有些生气,端卿今天怎么这么执拗!因道:“依你的意思打算怎么办?”
“儿子希望您跟林叔父再商量一下,先不提这事,等哪天好好问过若茗,她如果愿意咱们再说,她如果不愿,儿子绝不勉强,宁可退婚吧。”
“胡闹!”叶水心喝道,“你说来说去,原来是要退婚!咱们是读书人家,岂能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退婚之事,你想也别想!”(
春来Ⅱ
端卿见父亲发怒,心里也是一凛,他自幼聪敏好学,颇得叶水心欢心,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冲着自己发火,没想到今天居然惹他如此生气!端卿忙双膝跪下,哀恳道:“父亲,儿子绝非背信弃义之人,儿子说的退婚,是说如果若茗不愿意嫁我,儿子就退婚。”
叶水心厉声道:“胡说,你们有父母做主,还谈什么愿不愿意的?”
“父亲,虽说婚姻大事要听父母的,可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如果若茗无心嫁我,我何苦强求?若茗妹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怎么忍心让她不如意,郁郁一生?”
叶水心渐渐瞧出门道,问道:“端儿,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若茗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她看中别的什么人了?”
端卿心知这是父亲的大忌,怎么肯让若茗担这个罪名?忙道:“没有,若茗她一向依礼自持,从来没做过冒失的事。”
“那你怎么忽然说这种话?”
端卿知道如果今天不把这谎编圆,必定会让叶水心对若茗产生不好的看法,想了许久这才谨慎开口道:“定亲的事我从头到尾都知道,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留心看若茗的举动,想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我看来看去,若茗对方卿和对我根本没任何区别,有时候我装作无意问起来,她也说希望我是她的亲哥哥,根本没有一丁点涉及儿女私情的表示。因此我猜她对我和我对她的心思截然不同,如果贸然告诉她我们定了亲,我怕有违她的心意。”
叶水心松一口气,笑道:“我还以为若茗她跟你说了什么呢,既然没有,那再好不过。端儿,你起来吧,别跪了。你处处为若茗着想是对的,但是你若以此来判断她该不该嫁,那就大错特错了。婚姻这事,我们长辈向来看得比你们准,再说了,若茗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从小又跟你们兄弟俩玩在一起,自然当你们是兄弟,没有儿女私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等你们成了亲,自然就把这份感情转换过来了。”
“可是儿子觉得,如果她把我当成哥哥,忽然要她嫁我,岂不是十分别扭?反正这事还没有说出去,不如私下里问问若茗的意思,如果她扭不过这个弯,那就干脆作罢,左右没人知道,林叔父也不会丧失颜面。当然,如果她答应那就再好不过。”说到此处端卿觉得心中隐隐作痛,她若是答应当然是最大的幸事,可是,她却已经答应了别人……
叶水心笑道:“你今天怎么如此别扭!算了,这事我本来就不该问你,我和云浦做主办完就算了,问你还生出这么多麻烦来!你也不想想,怎么去问若茗?她一个姑娘家,这种事怎么好问,她怎么好答?罢罢,我们长辈自己办吧,若茗是个好孩子,不像你牛心古怪的,肯定听话。”
端卿忙道:“父亲,儿子恳请您,一定要问清若茗的意思啊!”
叶水心不觉又疑心起来,盯着端卿看了好半天,才道:“若茗是你说什么了吧?”
“没有,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乱说?”端卿眼见这谎话不能奏效,干脆退而求其次,又道,“父亲,不问若茗也行,只是儿子今年想去赶考,这阵子需要认真温习一下功课,这婚姻大事暂时是顾不上了,要不然等秋闱结束之时再议?”
“赶什么考,家里书坊刚刚开业,万事都离不开你,你不也早说了不愿再谈朝政吗?”
“那是前一阵子的想法,如今新皇登基,百废待兴,朝中奸佞日渐散尽,正义之士占据大半,儿子想再碰碰运气,如果侥幸得中,也能报效国家。”
“你如果真想去就去吧,不过别抱太大希望,新皇登基不过几个月,凡事都还看不出端倪,未必就能天下太平。”
“儿子已经决定去了,所以父亲大人,婚姻一事暂时就搁在一边吧,儿子想用这段时间好好温温书。”
叶水心半信半疑,最后才说:“好,改日我去找云浦说说,秋试之前先不提这事,不过等你赶考归来,不管结果如何,这事情都要赶紧办了,若茗和你都已经老大不小,不能再耽搁了。”
“是,儿子知道了!”
端卿送走父亲,脑子里却更乱了。从叶水心的态度来看,让他同意退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他一向自诩诗书传家,怎么会做出不守信义的事?况且在他看来,若茗不要说自己选夫婿,这事就连想一下也是有悖礼法的,这条路行不通。
那么林云浦那边呢?林云浦一向视礼法为桎梏,况且他十分疼爱若茗,如果若茗喜欢的是天锡,他应该会帮着女儿吧?既然如此,还不如从林云浦这边下功夫,先征得他的支持,如果他同意退婚,父亲跟他这么多年交情,应该会答应吧?
父亲已经同意等秋试之后再提婚事,前日若茗说过,天锡春节之后就会到昆山求亲,只要赶在他来之前向林云浦表明自己的态度,让他知道自己绝不会强求若茗,那么这件事就好办多了。到时候林云浦见到若茗和天锡情投意合,自己又愿意退出,自然就会答应退婚,那时候再由他出面劝说父亲,大势已去,父亲应该不会再坚持己见吧……
他在脑中将此事筹划妥当,忽然觉得十分疲惫,干脆摊开四肢倒在床上,让自己放肆地休息一阵子。然而不到片刻功夫,他便重又正襟危坐在书案之前,只是心中一直有个声音说着:你居然将唾手可得的幸福拱手让人!
这声音越来越响,到最后他不得不捂住耳朵,试着不再去听,然而却无济于事。
端卿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告诉自己:只要若茗好,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相比较叶家过年的热闹,林家就冷清了许多。年初一自家人团团坐着吃了一天酒,初二日刘桃儿和乔莺儿都回了娘家,忆茗因为年前才回的婆家,所以今日没有回来,一家子里少了几个人,顿时冷清了许多,林云浦因为琴默收下琴谱一事十分高兴,故而集齐众人,团团围坐,玩了一天麻将。
待到年初四,林家的书铺早早开了张,一色新贴的红底金字春联,放了一大盘盘龙炮仗,噼里啪啦响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又请一班舞狮的来回舞弄了小半个时辰,引得四里八乡的闲人都来看热闹,将一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书铺的门临时拆掉,腾出一大片空地放书架,密密麻麻摆着各色小人书、才子佳人故事、佛道传奇故事,凑热闹的人未免要翻看一下,看的入神时不免掏钱来买。若茗别出心裁,吩咐给带小孩来买书的客人赠一支麦芽糖,虽然是些微物件,仍是引来了大批拖儿带女的人,掏瘪了荷包买书,却为了白得一支麦芽糖欢天喜地。
林云浦见此情形,道:“由此看来大多数人还是贪图小利的,一支麦芽糖才一文钱,就能引来这么多客人。”
若茗笑道:“我看了半天了,还有人为了多得几支麦芽糖一口气带来三四个小孩呢。”
林云浦忍不住也笑了:“亏你想得出这么个法子!这些人以为占了便宜,却不知我们得的利润更多。”
“也不能这么说,假使我们不送糖,该买的书还是要买的,如今能白得一点东西,岂不是更好?”
“关键是许多书本来可买可不买,一见有东西送,就不管那么多,买了再说了。”林云浦意味深长说道,“茗儿,今天的事正是我们做生意的一个诀窍,许多时候我们看起来是花了冤枉钱,殊不知多花的这些钱财最后全从利润里收回来了。”
若茗笑道:“我知道啊,要不然怎么会白送他们糖吃?”
“生意人哪有白送东西的道理?”林云浦笑道,“你现在深得其中三味,为父的就怕你越来越精明,到最后把闺中女儿的风度全丢了。”
若茗咯咯一笑,挽住父亲道:“所以爹爹今后要多留些时间打点书坊里的事,让女儿好好在家学学淑女风范。”
林云浦爽朗一笑:“好,爹答应你,等过完节爹多到书坊张罗,咱们一起对付李良柯那个老滑头!”(
春来Ⅲ
正元节时,叶林两家照例互相赠送花灯玩赏,端卿因存着一腔心事,故而亲自带着家人一起送灯,林云浦以为他是借机来见若茗,笑道:“茗儿在屋里呢,你放下了就去找她吧。”
“我是来找您你。”
“哦,找我?什么事?”
端卿虽已打了无数次腹稿,开口之时仍不免慌张:“小侄是想说,谈一下我和若茗的婚事。”
“等不及了吗?”林云浦笑眯眯的,“我也巴不得早点把这事办了,你这么好的女婿别被别人抢走了。”
“不,不是,小侄想参加今年的秋试……”
“是吗?怎么没听你爹说起过?若茗知道吗?”
“还没跟若茗说。叔父,关于我和若茗的婚事,我想……小侄觉得还是先征求下若茗的意见比较好。”
“那是自然,等要办事的时候我亲自跟若茗说。”
“不,小侄觉得不能事到临头才告诉她,那样太突然了,而且如果有更合适若茗的,岂不是耽误了她?”
林云浦深感诧异,不由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情愿,要反悔?”
“小侄岂敢!能娶到若茗是我的福气,可是,如果若茗对我无意,我怎么能耽误了她?”
林云浦原以为端卿有反悔之意,不觉来了气,但见他言语诚恳,神情中隐约可见痛苦之色,不觉又关切问道:“端儿,我一向把你和若茗她们姊妹一般看待,从没当做外人,你今天这话说的古怪,我猜应该是事出有因的,你大可以放心直说,有什么为难之处叔父自然会替你排解。”
“小侄多谢叔父关心!我没有什么为难,只是我想,这件事若茗从头到尾都毫不知情,她一向对自己的事很有主见,如果不问问她的意思,小侄放心不下。”
林云浦笑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素来又说得来,她怎么会不同意?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肯定猜得不错。”
“虽然我们自幼相处,但是若茗一直把我当做兄长对待,突然说起婚事,我怕她转不过这个弯。”
“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到跟前自然就好了。”
端卿心中百般作难。在这样不关疼痒地说下去,林云浦肯定还是这个态度,可是难道要直说若茗喜欢天锡?那样要置若茗于何地?他在心内筹划半天,方才说道:“林叔父,小侄有个想法,不知道是不是可行。”
“你说来听听。”
“小侄多年没有温书了,制艺一道早就生疏了,如果参加秋试,现在就得开始复习,恐怕一直到跟前都脱不开身,我想求林叔父准许小侄秋试之后再谈婚事。”
林云浦笑道:“不过就是考试嘛,对你来说是手到擒来的小事,犯得着这么用心?好吧,你跟你爹爹商量吧,只要他觉得没什么,婚事就往后再搁一搁。”
“在此期间,请林叔父捡一个方便的时候问问若茗的意思,如果她有什么别的想法,小侄这边肯定没问题,都听她的意思。”
林云浦一听这话又不对了,皱着眉头道:“你今天十分古怪,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看上别家姑娘,不愿意这桩婚事了?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为难你,婚事本来就得两厢情愿,趁着还没放定,想改什么还来得及。”
端卿慌忙说道:“不,小侄绝非这个意思,只是小侄和若茗相处越久,越觉得若茗对我只是兄妹之谊,我怕误了她的终身……如果,如果在秋试之前有人来提亲而若茗又十分有意的话,请叔父务必随着若茗的心意,千万别为难她。”
林云浦越听越糊涂,不由问道:“提亲?难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难道有人要来提亲?你放心,你们的事虽然没有办,但是两家既然已经说好了,肯定不会违背约定,另许他人的。”
“不,如果有人提亲,若茗又愿意的话,小侄情愿作罢,一切都按着若茗妹妹的意思办。”
林云浦此时模糊有些开窍,道:“端卿,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知道什么?若茗她难道跟什么人有瓜葛?”
“没有,叔父千万别多心。”
“你别遮掩了,你这孩子我很了解,要不是你确实知道些什么,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你告诉我,若茗看中什么人了吗?还是你觉察出什么了?”
端卿退无可退,又不愿把事情推给若茗,只得低声道:“我听说有人要向若茗来提亲。”
“谁?”
“余天锡。”
“是他?”林云浦诧异道,“他有什么好的,比你可差远了!我肯定不会答应。”
“叔父还是让若茗自己决定吧。”
“你放心,茗儿肯定选你,那个余天锡年轻气盛,做事做人都比你差一大截,况且他们才认识几天,怎么能跟你比?我当是谁呢,要是他的话,你还有什么担心?”
“我们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比起与我,他们更谈得来,我怕若茗心里对他更有好感。”
“不会,茗儿哪能那么没眼光,选丈夫的话,谁能好的过你?”林云浦笑呵呵道,“你放心,女儿是我生的,她的心思我最知道。”
这番话让端卿心里又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若茗与父亲一向最好,林云浦的话应该不会错吧?或者若茗答应天锡,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跟自己的婚约?
林云浦见他沉吟不语,笑道:“你别瞎操心了,我说的肯定没错,那个余天锡就算来求亲,我也把他打回去,茗儿不会选他的,你就安安心心等着作新郎官吧。”
端卿想了许久方才答道:“如果天锡来求亲,务必请叔父告知若茗,让她自己决定行吗?”
“我会告诉她的,不过端儿,我也得说说你,你这样一味退让可不行啊,”林云浦认真说道,“你不能一听说有人跟你争就打退堂鼓,要是你真心喜欢茗儿,就要坚持到底,况且两家的父母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希望、绝望、怀疑等等情绪交织在一起,端卿低声道:“都要看若茗的意思,我绝不会委屈她。”
“茗儿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决定?好吧,明天我跟茗儿说了你们的婚事吧,谁让我这么中意你这个女婿呢。”
端卿一惊,忙道:“别说!若茗一向孝顺,你们开了口她肯定不会违拗,万一她心里更中意天锡,岂不是令她为难?”
“那就你自己说,哪怕你不说定亲的事,只说你心里的意思呢,总之要让若茗知道你的心思。”林云浦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老成,连这种事都不争先,那怎么行!
“容侄儿想想吧。”
林云浦摇头叹气:“还想什么,换了是我早就跳出来明说了!这种事最怕犹豫,虽然你千好万好,不是我自夸,我们茗儿也是百里挑一的,错过了可就白后悔一辈子。”
端卿心乱如麻,道:“我与若茗一向客客气气,以礼相待,我从没见她对我有超越兄长之外的情意,可是她跟天锡,年龄更相近不说,话也多得多,况且天锡那人十分热情,行动里处处透露对若茗的好感,我们在无锡的时候就连凌蒙初他们都能觉察到天锡的心意……叔父,这件事情上我十分丧气,不敢奢望若茗选我……”
“光猜没用,茗儿不知道你的心意,怎么抉择?端儿,我十分喜爱你,我希望你和若茗成亲,你肯定能让茗儿幸福。端儿,对这种事不能一味退让等待,有时候错失一个机会,就会抱恨终身。”林云浦想起凌茗,心如刀绞,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挣这口气非等到赚了大钱才去找她的话,肯定能赶在罗世昌搬到松江之前找到凌茗,如果那时候带她逃出来,她就不会送命,凌家也不会落到那么惨的下场!
端卿被他一番话说的心里又松动起来,或者若茗真是因为自己没有开口?
林云浦又道:“对于儿女的婚事,我一向主张顺从她们自己的意愿,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如果两个人不情愿,绝不会过的快意。端儿,我十分器重你,我也看得出茗儿很敬重你,你好好跟她说说明白,我相信她心里有你。”
端卿渐渐觉得底气足了不少,先前的绝望减少许多,深深作揖谢道:“小侄明白了。”
“明白就好,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家吃团圆饭吧,记得饭后过来带茗儿出去看灯。”
端卿走到门前,回身说道:“叔父,小侄还有一事相求,天锡可能近期就来求亲,如果若茗答应了,小侄请求叔父同意这桩婚事,我父亲那边我也一定劝说他退婚。但在此之前,叔父不要跟我父亲讲,他的想法大约与您的不同。”
林云浦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不过我刚才说的你一定要记得。”
林云浦目送端卿走远,心内感叹不已,如果若茗与他凑成一对,肯定会幸福美满,可是少年人的心事,谁能说的准呢?(
五十五 雇工Ⅰ
正月十五过后,新年里诸事都已忙完,书房里的工人渐渐安心,作息也改回从前的时刻,这天李良柯找到若茗,开口就问:“二小姐,年里头我曾经提起过的从外头雇人的事东家是什么意见?”
若茗道:“我爹觉得这想法不错,已经答应了。不过年后这才刚开工,找人的告示还正在拟,再加上考试什么的,总要等到二十几号才能招齐,你先别着急,我不是从套色那边给你抽了两个人吗,这两天先商量着把底稿弄出来,人一凑齐咱们就开工。”
李良柯满脸堆笑说道:“还是二小姐想的周到。不过情况有些变动,是这样的,过年的时候我心里头牵挂着这件事,到处去走动打听,你也知道,我好些个朋友都是干这行的,都帮着我打听,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你说一个我说一个,竟然给凑了四五个人,都是他们使过的,活也好,人也好,都是干这行两三年的老工人,年岁不大,精气神挺足,我高兴的不得了,赶着来跟你和老爷说一声。”
若茗见他如此热心,笑道:“这么几天功夫就凑了这么多人?难为你了。”
李良柯忙也笑道:“可不是么,我因为惦记这事,从大年初三就开始到处走托人,这行里我认识的朋友都寻了一个遍,闹的一个年下都在忙乱,年都没过好呢!”
“人你都见过了吗?”
“没呢,东家跟小姐没发话,我怎么敢私下里见他们!”
若茗越发觉得有些不安,李良柯主意出的不错,事办的也十分利索,可是为什么呢?从来他都只为自己打算,一心想着抬高自己的地位,甚少为书坊的前途考虑,怎么忽然之间如此积极热心?是真心真意为了书坊,还是他另有打算?她心里裁决不定,敷衍道:“李师傅,我回去跟爹爹说一声,挑个合适的日子你把人领来让爹看看,要是不错就留下吧。”
“好,没问题,只要东家发话,我立刻跟他们说,当面验看手艺。”
当天下午林云浦听若茗说完后,思索了一会儿才说:“他这么快就把人找齐了?也行,就让他领来看看吧,看他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爹爹就打算用他的人?”
“要是像他说的手艺不错人又老成,咱们还省得找人了。”
“不怕他们生事吗?”
林云浦笑道:“能生什么事?”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殷勤的有点过了,有些不放心。”
“要不怎么说你还欠着些历练呢,”林云浦笑道,“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圈在咱家的地盘上,有咱们把着,绝翻不出大浪来。”
“绣像部如今已经全是他的人了,再弄几个进来不是更难钳制他?我就怕到时候咱家里就他手下人多,想管都管不了。”
“那你的意思呢?”
“不如我们自己雇人,他带来的那些捡一两个用就行了,既不伤了他的面子,又不至于让咱们为难。”
林云浦想了想道:“你这个法子也是可行的,不过李良柯绝不是等闲之辈,我们即使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时时处处防着他,所以依我看来,不如就遂他的心愿,然后再看他下一步怎么走。”
若茗有些吃惊,忍不住说道:“遂了他的心意以后还怎么管束他?到处都是他的心腹,等他扎根更深我们岂不是要被他牵制?”
“我猜他现在的想法是把自己人都聚在绣像部,然后想办法让绣像部的生意在书坊里占重头,到时候咱们自然就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过,绣像部的生意现在的确有可以发掘的地方,所以我们不如就利用他的野心,好好把绣像部的活计做上去,至于对付李良柯嘛,就像大禹治水一样,用堵不行,得抓住他的弱点,逐个破解才行。”
“怎么破解?”
“比如他带来的那些人,未必个个都跟他一条心吧?”
“既然是他带来的,肯定是他看得准靠得住的吧?”
林云浦笑道:“你忘了周元跟王大器了?带了十来年的徒弟还跟他不一心,更别说那些新近招来的人了。李良柯这个人有个很大的弱点就是太爱揽权独断,不管大事小事,都得经他的手,他说行才行,这种人注定不得人心,所以我从来不怕他能做什么大乱子。”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自从他去年帮着打点生意之后,对人和气多了,人缘也一天天好起来,如果他已经留意到自己的问题,开始改了呢?如果我们听之任之,他们十几个抱成一团,到时候我们要么得迁就他,要么就得重新雇人,那就麻烦了。”
“人不可能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李良柯这阵子需要底下人支持他,需要往上爬,所以才摆出一副和气面孔,我敢肯定,只要我松口让他找的人都进来,然后再由着他扩大绣像部的生意,他肯定会变回从前的傲气模样,到那时候再想抓回人心可就难了,这一点你不用太担心。如果我们不遂他的心,不用他的人,他肯定会暗地里给咱们找来的人下绊子,既耽误生意,又让他对咱们一直存有戒心,这又何必呢?”
“照爹爹说来,咱们只能照单全收?”
“咱们要做的是好好考校他找来的人,如果真像他说的都是熟练工人,手艺不坏的,咱们就留下先用着,如果用几个月觉得不错,干脆就雇成长工好了。”
“雇他们做长工?”
“对,反正咱们也准备好好经营绣像部。我的打算是绣像和套色两块一起发展,我琢磨了好久了,现在画谱这一块还没什么人做,主要就难在套色和印染,可是这两块咱们都不缺人,技术也不坏,可以好好下功夫的。等绣像部找足了人,咱们用个一年半载摸透了性情,觉得不坏的就来个大换血,往套色里调几个人,好好琢磨一套画谱出来,就算赔本也要赚个吆喝,让天下都知道套色印染是我林家书坊最厉害。”
“那还不如现在就直接调换人,把李良柯找的那些人往各处都塞一些,免得他们抱团。”
“不行,现在那些人咱们还没摸透脾气秉性,不知道谁可以争取谁是他的死忠,如果贸然差往各处,说不定适得其反,反倒给他们机会窥探其他各部密不外传的活计,尤其是套色部和活字部,不是可靠的人决不能放进去的。”
“如果他们是李良柯的人,即使用的久也未必跟咱们一条心呀。”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千里为官也只为求财,更何况这些人!李良柯凭什么收服他们?不是给了钱就是许诺了将来提携他们!咱们一要让他们进书坊为咱们干活,二要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工钱是咱们给的,不是李良柯,一旦明白了这点,他们自然会向咱们靠拢,那时候李良柯再想把他们拉回去,除非他能出得起更好的价钱。”
若茗扑哧一笑:“爹爹真是老谋深算,在昆山一带谁还出得了比咱们更高的价钱?除非李良柯把家底掏出来另立炉灶,赔着老本给他们发工钱。”
“对啦,就是这么说的。”林云浦笑眯眯的,“你说周元为什么一进套色部就彻底跟李良柯分道扬镳了呢?还不是明白了只有东家才能提拔他,跟着李良柯没有出头的时候嘛!”
“我看王大器自打周元走了以后,心里也闹得厉害,李良柯带的这几个徒弟看起来都称不上老实巴交啊。”
“做师父的不为徒弟打算,只知道让徒弟出力,不肯给徒弟好处,谁又不是傻子,哪个替他卖命?李良柯这个毛病要是不改,这一辈子也成不了大气候——不过他最好别成,要不然我可怎么办?呵呵。”
若茗笑道:“怪不得爹爹明知道他不可靠,还肯提拔他当主事,还敢让他代管咱们的生意。既然爹都打算好了,那我就给李良柯说一声,让他明天把人带来咱们挑挑吧。”
“行,到时候让梁云林、张易、刘铭他们几个都跟着瞧瞧,多几个人相看考虑的更周全些。”
若茗答应着正要走开,忽听林云浦道:“端卿最近找你了吗?”
“看灯那天他不是来了咱家吗?”
“后来没再找过你?”
“没有,他家那么多事,怎么走得开。爹爹有事找他吗?”
林云浦忙道:“没事,我就是那天听他说了句有事要跟你说,既然他没找你,想必不是要紧事吧。”
若茗正要出去,又听见他叫住说道:“去年常来咱家的那个余天锡回家了吗?好久没听你说起了。”
若茗心跳有些加速,忙忙答道:“在京城他爹爹那里呢。”
“哦,那孩子话真多,不如端卿老成稳重,交朋友的话还是端卿这样的最靠得住。”
若茗见他说的没头没脑,也就没有接茬,只是心中疑惑,天锡说过开春就来昆山,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呢?(
雇工Ⅱ
若茗通知李良柯后没过多久,果然见李良柯领着七八个人进了书坊,陪笑说道:“我那帮朋友啊真是离谱,原本说只找了四五个人,我还怕不够挑的,谁知道一去看,居然弄了七八个过来!人家实心实意要帮忙,我又不好意思推辞,只好全带来给东家看看,将就从中间挑三两个能用的罢了,剩下的我再带回去。”
若茗出乎意料,未免有些生气,说好了四五个人,如今带来这么多,分明是逼迫自己全部从他的人中选嘛!她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林云浦倒是不介意,笑呵呵道:“你那些朋友还真是热心,好啊,这样免得我们再从外头找了,你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李良柯忙道:“东家快别这么说,折杀我了。”
林云浦一一打量相看了这些工人,又挨个问了年纪、姓名、师门,以及做绣像活的时间,笑向李良柯道:“都是干了两年以上的工人,我一时倒没了主意,让梁师傅他们再考校考校吧。”
李良柯陪笑道:“行,咱们捡好的用。”
梁云林等已经得了林云浦的吩咐,早准备好了纸笔、刻刀、木版等物,林云浦随意捡了一本书,指着其中一段吩咐说:“就照这段的意思画图,然后刻出来吧,给你们两个时辰。”
李良柯吃了一惊,迟疑道:“东家,两个时辰恐怕有点短吧?咱们一幅图连画带刻少说也得一天的功夫。”
“不妨事,两个时辰里头干到哪儿算哪儿,不强求全都干利索了,咱又不是正儿八经开工。”
工人们听见吩咐,忙取了给自己的书,匆匆忙忙看了起来,有手快的一刻钟不到就开始打草稿,也有认字不多琢磨不透的,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开始动笔。
林云浦哪有那个耐心守在旁边看着?早就到别处转悠去了,若茗不放心,眼巴巴守在边上,闲着无事的时候把各人的姓名、快慢和熟练程度一一记在心里。
快到两个时辰的时候,林云浦笑呵呵回来,高声道:“都差不多了吧?现在都停笔,让咱们的师傅看看你们的东西。”
梁云林几个忙上前一一看视,林云浦对李良柯道:“你也帮着看看,将来都是你要用的人,你自己把好关。”
李良柯为难道:“我带来的人我自己看,不大好吧?”
“怕什么,你这是在给我挑人呢,就算是你带来的,到了这里就是咱们林家书坊的人了,又不是你私底下定的,有什么不能看的?你之前也没见过他们,正好趁这机会看看他们手里的活怎么样。”
若茗注意到那些人中间有三四个偷眼看了看林云浦,大概是在辨认新东家的模样吧。若茗暗笑,“爹爹一开始就摆明了告诉他们拿的是林家的工钱,李良柯没力量决定他们的去留,可不是暗地里摆了李良柯一道,让他们知道该投靠谁吗?”
这八个人中间,有一个底版已经刻了三分之一,图也画得十分漂亮,可惜领会错了书里的意思。林云浦取的那本书是《搜神记》,原本是文言,林云浦为了增加销路,特地请人照着说书的模式改写后刊印发售,刚刚他挑出来的是《韩凭妻》这个故事,说的是韩凭妻子美貌无双,楚王贪图她的美貌,仗势抢走了她,拆散了一对美满夫妻。韩凭的妻子被霸占后跳楼自尽,韩凭得知消息也上吊自缢,以死报答。王恼羞成怒,下令禁止两人合葬,可是两人的坟头各生出一棵大树,树冠相接,就好像这对夫妻依偎在一起一样,梢头上还落着鸳鸯,昼夜哀鸣,又好像这对夫妻在向世人倾诉自己的不幸遭遇。
林云浦选的这一节,正是这段故事的最后一部分,这进度最快的王姓画工识字不多,囫囵吞枣看完了故事,却并不明白什么叫做树冠相接,于是画了两棵靠在一起的大树,鸳鸯落在树杈上。梁云林在林云浦旁边低声说道:“草图线条简洁流畅,雕刻起来十分方便,刻工也很好,美中不足是细节太粗糙,两棵树都只有几片叶子,不大好看。”
还有两个画工底版刻了将近四分之一,其中姓刘的一个画得十分准确细致,鸳鸯的****清晰可辨,坟头还留着几片草叶随风荡漾;而另一个姓曲就十分可笑了,他根本不识字,索性随便画了一幅图,吭哧吭哧刻了起来。刘铭拿着他的画哈哈笑了起来,向林云浦道:“这位可真会办事,干脆自己给自己出题啦!”
李良柯忙过来看了看,面露愠色,狠狠瞪了那姓曲的一眼。
林云浦看在眼里,暗自向若茗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姓顾得刻好了树冠和鸳鸯,鸳鸯个头匀称,羽毛丰泽,树冠的形状也十分漂亮,张易点头道:“手工不坏,线条不多不少,就算拿去做饾饤版也行。”
另外四个则都是刚刚开始雕版,不过其中一个姓杨并没从细处着手,而是先把整幅画的轮廓大概圈了一下,粗粗能看出图的模样。若茗记得他之前说过干绣像活刚刚满两年,年纪又轻,从雕版的习惯看来这是个做事有头绪的人,倒是可以留下来用。
林云浦听几个师傅说完,自己又一一检查完毕,笑道:“行,你们的本行我都看了,都还不错。在我这里不识字没关系,左右我这里识字的多,碰见不懂的地方让他们给你们讲讲也就成了,我只要本行活计干得好的。”
那姓王的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就此结束,忽然又听见林云浦说:“时候不早了,我命人从外面叫了些饭菜,你们先吃,吃完了继续考。”
连李良柯都吃了一惊,若茗事先也没听林云浦说过要考满一天,忍不住问道:“下午还要再试吗?”
“反正人都来了,索性把该看都看了吧,”林云浦笑道,“诸位受累了,不管今天能不能能留下来,临走时都到账房上领二钱银子的辛苦钱。”
几个画工都是大吃一惊,李良柯失声叫道:“东家,也太多了吧!”
几个画工不约而同看了他一眼。
林云浦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笑道:“不多不多,大家忙了一上午啦,下午还要受累,我这做东家的有些事儿多,诸位别见怪。咱们这次只留四个人,成不成的都是缘分,诸位事后别怪我林某人就好。”
画工们个个面露笑容,那姓曲的嘴快,抢着说道:“留不留的我没怨言,在这儿的都是懂行的,咱凭手艺说话,好就留不好就走,还发咱二钱银子呢,咱有什么可怨的?上哪儿找这么大方的东家?”
果然见外面的铺子大碗大碟地端来四个大碗菜,一盆香稻米饭,又是一瓦盆汤。林云浦命人抬了几张桌子露天放着,几个画工忙乱了一上午早就饿了,告一声罪,立刻风卷残云起来。
林云浦令李良柯等人也去吃饭,自己则和若茗隔着窗户看他们几个的吃相,低声道:“那个姓曲的是个直肠子,没多少坏水儿,我猜他跟老两口并不是铁关系,而且他活计不错,可以留。”
若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呢。除了他以外,那个姓杨的年纪最轻的也像是有些想法的,如果好好培养,说不定能像梁师傅一样挑大梁,就是不知道他跟李良柯到底走的多近。”
“慢慢看吧,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呢。”林云浦拈起一块点心,低声笑道,“你看那姓曲的甩开膀子吃的多欢,一看就是个粗人,这种人就算坏也坏不到哪儿去。那个姓王的有些拿腔作势,连吃饭也端着,还真有些像李良柯年轻时候的模样。”
“那就不要留他了?”
“不好,他是画的最快的,如果不留他有些说不过去,除非下午那关他答得极其差。要是下午他还不错,那就也留下先用着,将来管得住就雇,不服管的话做完这几部书就让他走人。”
“爹爹下午想怎么考他们?”
林云浦诡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是要试试他们的本事,让他们知道我林家给的工钱虽然高,可要的活计也绝不是常人能干的。”
“我猜您是不是要他们修正刻坏的版子?”
林云浦摇头笑道:“不是,不过这倒是个好主意,下回再找画工的时候可以用。好了,你别猜了,再过半个时辰你就知道了。哈,你看那个姓刘的,米饭一粒一粒往嘴里划拉,精细的跟大姑娘似的,怪道他刻的版子最精细。”
“原来爹是要从吃饭看他们的性情呀。”
“乖女儿,吃饭是最能看出一个人脾气急不急躁,做事是否拖沓的时候,你看那个姓胡的,别人都吃了一两碗了,他还东摸西找不知道在忙什么,我最见不得这种做事没条理的人,绝不能留。”
若茗笑吟吟看着窗外的众生相,心内不住猜度,到底下午会考他们什么呢?(
雇工Ⅲ
工人们吃完饭,林云浦命人撤去食具,自己笑吟吟坐在廊下晒太阳,却并不吩咐考试的事,梁云林等人耐心等着,李良柯却有些坐不住,不住地偷眼看林云浦的脸色。又过了一会儿,工人们也忍不住了,那姓王的走过来施了一礼道:“多谢老爷赐饭。”说完了却又不走开,定定站在跟前等着。
林云浦笑道:“饭还合口味吧?”
几个工人都愣了,半天才有人答道:“啊,多谢老爷。”
李良柯忍不住又多看了林云浦几眼。
那姓曲的也忍不得了,高声叫道:“老爷,饭也吃了,歇也歇的差不多了,该考啥考啥吧,我这且等了老半天啦!”
林云浦不答话,笑眯眯地把众人看了一遍,那姓杨微闭着眼睛养神,面上没有一点焦急之色,姓刘的拿着《搜神记》,虽然在看着,却不时偷眼看看这边的动静,剩下的几个都是专心致志盯着林云浦,只等他一声吩咐就开始干活。
若茗在旁边瞧着,心里有八九分明白了。此番看来,姓曲的性情最为直爽,没什么心计,就算他是李良柯找来的,估计跟他关系不够深;姓杨的最有城府,做事有条理,画的也不错,是个人才,可他跟李良柯的关系就说不准了,如果他是李良柯的死忠,这两个人联起手来就麻烦了,最好不要留他;姓王的和姓刘的都有些做作,活计倒还不错;那姓胡的最磨蹭,不过林云浦既说了不要也就不用考虑了;其他那几个没什么能记得住的特点,活计也在中等,就看下午能不能脱颖而出了。
林云浦只管笑吟吟坐着,见那些工人性子给他磨得差不多了,这才笑道:“云林,你去书房把我搁在桌上那幅画拿过来。”
梁云林答应着去了,不多久拿回来一轴画,伸开看时,却是一副水墨的《采薇图》,讲的是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逃在首阳山采薇为食的故事。画中的伯夷叔齐相貌清癯,衣衫朴素,斜倚在古松之下,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林云浦笑道:“你们谁能看得出这是什么画?”
李良柯面色微微有些变了,飞快地扫了一下众人,若茗眼尖,瞧见他注视着姓王的微微左右摇了下脑袋,姓王的也轻轻点了点头,若茗心知这姓王的必定是他的人,暗暗留了神。
八个工人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姓曲的先说:“我不认字,更不认得图。”
林云浦笑着问那姓刘的:“你看的出来吗?”
姓刘的迟疑了老半天才说:“好像从前在哪儿听过一耳朵,就是记不真切了,好像是古时候的故事,这两人好像是兄弟俩?”
姓王的求助似的望了眼李良柯,李良柯又微微摇了摇头。
剩下几人都不吭声,末了那姓杨的道:“不知道是不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哦,你知道这个故事?那就跟大家伙儿讲一讲。”林云浦笑道。
姓杨的口齿十分清晰:“伯夷叔齐兄弟两个是商朝的臣子,周武王灭了商纣,建立大周朝,这兄弟两个认为周武王是臣子,纣王是君王,臣子杀君主大逆不道,所以不肯吃大周朝的粮食,逃到首阳山摘野菜吃,后来饿死在山上。”
林云浦点头道:“不错,你眼力不差,正是这个故事。”
姓曲的恍然大悟,道:“我说这俩老头子是谁呢!”
姓王的又看了看李良柯,脸上颇有懊恼之色。
林云浦又道:“不过诸位放心,猜这个故事并不是咱们考试的内容。”
姓王的长出一口气,姓杨的仍是不动声色。
若茗暗自吃惊,这个姓杨的倒真是个不可小看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手艺又不错,到底留还是不留?留下就怕他跟李良柯联手,不留的话,这么个人才放走了岂不太可惜?
林云浦也留神看了看众人的脸色,这才说道:“咱们考试的题目,是根据这幅画的故事重新构思一幅图,不过这一次并不是各人单独完成,而是要你们八个人合作,共同立一篇稿子,然后分工刻出来。”
姓王的忍不住说了声:“八个人怎么一起雕版……”
林云浦笑道:“你不用担心,虽然是合刻一块版,但因为时间关系,不能按照流程慢慢做,我给你们每人一块板,各自把自己负责的那块在自己的板子上刻出来就行了,时间也是两个时辰。”
八个人领了题目,果然凑在一起商议。林云浦注意到商议之时那姓杨的却并不多话,倒是姓王的和姓曲的频频发言。他又仔细瞧了瞧,这八个人中间唯有姓王的和姓胡的看起来很熟,其他人言谈之间都比较客气,并不像相识已久的模样。林云浦略一思忖,便想到以李良柯狐疑的性格,肯定是担心熟人进来后互相帮扶,让他不好管,是以虽然找了八个人,这八个人之间却没几个是旧相识。
说是合作,然而比起单独构思更费工夫,这个觉得画松树好,那个却想要柏树,这个说人物应该靠左,那个却打算把人放在中间。如此这般折腾一通,等定下稿子时已经费了半个多时辰,比单干的时间多了一倍。
接下来是分工刻版,这时候又明显瞧出各人的秉性。姓王的第一个开口说:“我刻伯夷。”
姓曲的嚷起来:“人物是重头活,不能全让你包了,再说就这么一小张纸,你一下画了一半感情我们都是吃闲饭的?”
李良柯忍不住又狠狠瞪了姓曲的一眼,姓王的也没好气:“那你说怎么办?”
“分分呗,你画脑袋我刻身子。”
“不行,头部活太少,显不出手快手慢。”
这时候姓杨的站出来说:“诸位别争了,听我说一句。咱们争来争去既没个结果,又浪费时间,依我说不如把画均分为八块,每人分一块。”
姓刘的应声道:“好是好,可这每一块活计多寡不均,怎么分?”
“写上序号,拈阄。”
这话一出口,几个人同声说好,跟着就开始做纸阄。林云浦捻须微笑,对那姓杨的又多了几分好感。
拈阄已定,姓曲的苦着脸说:“我分到的最少,统共就半截松树枝子,一大半是空白,主意是你出的,要不咱俩换换?”
姓杨的笑道:“主意虽然是我出的,可拈阄这事都凭运气,你想进书坊我也想进,这回我可不能帮你啦。”
林云浦听在耳朵里,暗自点头。这姓杨的既有主见又不作滥好人,正合他的胃口,他装作无意瞟了李良柯一眼,见他神色轻松,看不出对谁特别关注,这姓杨的跟他究竟铁不铁,到底还是个疑问。
不到两个时辰,诸人陆续交活,姓曲的第一个交,嘟囔着说:“运气不好,活太少了。”
姓杨的仍然交的不很早,林云浦和若茗都留心看他的版子,他刻的是人物衣襟部分和一大块青石,边上小草丛生,衣襟的线条清晰可见,小草随风倾斜的姿势十分自然,林云浦和若茗相视一笑,都在心里取中了此人。
姓王的第四个交,他运气不坏,如愿以偿分到了人物的头部,内容既多,线条又细,对下刀的要求很高。姓王的唯恐不能显示自己的本事,又在原稿之外另添了几处细节,此时交了版,面带得色在旁边候着。
林云浦悄声吩咐几句,刘铭拿着众人的版匆匆忙忙去了,不多时回来,已经众人的雕版切割整齐,正好拼出一整幅画来。这样一拼,又显出各人做事的精细程度来,有五个人的雕版拼在一起时严丝合缝,宛似出于一人之手,另外三个包括那姓王的位置都不大对,与原图的角度相比都有些偏移。
林云浦令八个人先去后面休息,召集了梁云林、李良柯等人商议,先问:“你们都把自己看中的说一下,不拘人数,但有看中的就说出来吧。”
刘铭笑着说道:“我就先说了啊,我觉得那姓杨的和姓王的不错。”
张易也说:“我也觉得姓杨的挺好,是个干事的。”
若茗留神观察李良柯,可他就像带了一个面具,脸上没一丝带倾向性的表情,倒让若茗没了主意,又听见梁云林说:“杨师傅不错,曲师傅也不错,还有顾师傅,虽然手脚慢了些,但是落笔非常精准,是个可用的材料。”
林云浦向李良柯道:“你呢?这些人你先前没见过,如今见了也考了,你觉得哪个好些?”
“我觉得都还可以,综合看起来呢,杨师傅好些,说到手快,又是王师傅拔尖,其他像姓刘的姓胡的都还可以。”
“若茗你呢?”
“杨师父不错,曲师傅人实在,其他都在伯仲之间。”
林云浦笑道:“照这么看来,姓杨的和姓曲的是留定了,至于其他几个么,我倾向于姓顾的。”
刘铭道:“那个姓王的上午头一个做完,看起来不错。”
若茗留意到李良柯眼中闪过一丝关切。
林云浦笑道:“姓王的手快,可是不服管,下午别人都老老实实照着草稿画,就他不守规矩,而且认位置也不准,我看就算了吧。”
最终留下了杨、曲、顾、刘四个,其中姓刘的确定是李良柯的人,姓曲的最不像是,剩下两个怎么样,可就谁也说不清了。
回家时林云浦笑道:“又添了四个,而且心思还摸不透,茗儿,以后咱爷俩得多盯着点了。”(
五十六 开工Ⅰ
工人招齐之后,很快开工干活。《西游》、《三国》等书都是流传多时,现成的本子,况又不用联络作者,操作起来十分方便。
招人的事虽然没有尽如李良柯的心愿,然而看得出来他还是很高兴,毕竟人都是他招来的,就算不全是他的心腹,在书坊的同事跟前脸上也有光彩,谁说起来不是东家倚重,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来办。
依着林云浦的主意,这种常见的书籍一定要做出新意,所以光是定绣像稿就忙了几十天还没有结束,梁云林等人和新来的杨师傅杨英都参与了定稿一事,若茗和杨英接触的久了,更加发现此人行事稳重妥当,心思颇为缜密,并且喜怒不形于色,和李良柯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令人难以琢磨。
林云浦私底下道:“到如今也摸不透杨英跟李良柯是不是一条心,我自诩看人精准,没想到被这小子瞒了个水泄不通,这人虽然年轻,还真是很有城府啊。”
若茗也道:“李良柯见了他客客气气的,没有什么亲密的模样,他对李良柯也是如此,我真希望这件事上是咱们多心,李良柯是真心实意替书坊着想,没有安插自己的心腹。”
林云浦笑道:“你明知道李良柯没这么良善。不过茗儿,不管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咱们都要以不变应万变,千万不能心急。依我看杨英不是池中之物,即使是李良柯拉拢他过来的,他也未必能服他的管辖,前日考试时所有人都相中了他,就凭这点,李良柯对他也不会不防。所以我想,即使他两个私下里有来往,咱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
“爹爹说的是。要是都像曲大华那样直肠子就好了。”
林云浦笑道:“头脑简单的虽然好管,可是也成不了大事,咱们要想把生意做好做大,还是需要有几个像李良柯、杨英这样的人的。现今书坊里就差一个既有本事有心地纯良的人,梁云林虽然不错,但是太老实,管事这方面还欠火候,亏得套色部的张易、刘铭都是实诚人,周元又是个眼高手低的,这才能暂时安稳,如果换成李良柯,梁云林就招架不住了。”
“梁师傅来了这半年已经比先时有了很大改观了,他才来的时候工人做错了活他都不好意思说,都是自己悄悄帮人家修改过来,我说了他好几次他才红着脸说了工人几句。”若茗笑答,“不过也亏得他悄悄帮人家补了那么多漏子,现在套色部的工人都说他人好,跟他挺一心的。再说,他这半年多也变了不少,越来越有主事的模样了,而且他又不摆架子,工人们更喜欢他。”
“如果我们能收服杨英,将来倒可以做你的臂膀。做生意的不能太过老实,梁云林就是有这个弱点,你和端卿也是,凡事只能从正途走,旁门左道一点儿不通,也不好意思去走,我看这个杨英倒是可以好好锻炼一下。”
若茗疑惑道:“怎么忽然扯到端卿哥哥?他又不管咱家的生意。”
“没准儿将来会管呢?”林云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牡丹亭》文字雕版和绣像版都已经做完了,虽然汤先生都校对过,可是我怕雕版时工人又出了差错,所以你有功夫就再校一次吧,把端卿也叫上一起,他比你又细心些。这本书是咱们扬名立万的重头活,即使不赚钱也要做好,我的要求是一个错字也没有。”
“又要麻烦端卿哥哥,他们修竹堂也忙的很,我都不好意思叫他。”
“你放心,端儿肯定欢天喜地来帮你的忙。”林云浦笑呵呵说道,“再说你只能校文字,曲谱你又不通,他们家现在正在刻乐谱,端卿又懂得乐器行当,由他看曲谱我才能放心。”
“爹爹真是毫不客气,天天拿着端卿哥哥当自己人使。”
“在我眼里端儿就是自己人嘛,”林云浦笑道,“这么好的孩子,不知道谁家姑娘有福气嫁给他,或者我就不客气,把他弄成咱家的人你说怎么样?”
若茗略一思索就明白父亲是说要自己嫁端卿,顿时红了脸,嗔道:“爹爹总是这样口没遮拦,说正经事呢。”
“这也是正经事嘛,依我看你们俩的确很般配。”林云浦见女儿脸上红晕更深,心知玩笑不能再开下去了,反正也答应过端卿不提此事,这次无非是点她一下而已,于是转换话题道:“《牡丹亭》出来以后是不是派人送给汤先生过目以后再大批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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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茗见他不再提那事,暗自松口气,忙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汤先生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了咱们,咱们一定得做完万无一失才好。”
“那就到时候你处理吧。这才印的《西游》、《三国》,依你看印数多少为好?”
若茗关于此事已经想了很久了,忙道:“我正要跟爹爹商量呢。我想这些书字数太多,光是雕版就要耗费很长时间,将来保存这些底版也要占老大一块地方,况且这些书市面上到处都有,底本并不稀罕,销售这块也得做长期打算,所以我想,不如用活字排印,一次印上五六千册,比雕版快,占用库房也少,再说这五六千册也足够卖上五六年了,只要把绣像的底版存着,到时候想加印也不是难事。”
林云浦想了想道:“你说的倒也可行,不过你这么做虽然省了存底版的地儿,倒又多了放书的地儿,一本书印上五千册,那就是一个小山包,咱们的库房又要堆满了。”
“我觉得这次我们印书主要是在绣像上下功夫,而且我看了前面的绣像稿,《西游记》这本绣像极多,差不多两三回就有一副绣像,我琢磨着单把这些绣像印成书册是不是也行呢?像看画谱一样,识字不识字都能看,就连小孩子也可以看着玩。”
“你是说像咱们做《喻世明言》的全图本一样?”
“全图本虽然图多字少,但是每幅图都伴有文字,这样一来咱们还得重新刻一版配图的文字,太麻烦了。我的意思是干脆就用现成的底版单印一个全部是绣像的小本子,也不用加文字,反正绣像底版是现成的,印多少都由咱们定,成本又低,或者还能卖的不错。”
林云浦越听越来精神,最后鼓掌笑道:“不错不错,现今还没这么干的,咱们独树一帜,没准儿能风行一时。最占便宜的一点就是成本有限,先印上几百本试试,卖的好的话随时加印。”
“如果卖不出去,爹爹别怪我就好。”
“尝新鲜嘛,谁能说的准能不能成,总要有第一个做这事的。对了,我忽然想到,盗版的事好久没有动静了,是不是外面已经没有盗版书了?”
若茗摇头道:“这件事蹊跷的很,我们费了那么大功夫,搭了那么多时间进去还是没有进展。凌蒙初十一月的时候给端卿哥哥写信说还没有见到那个姓牛的老板,又说无锡城并没有见到盗版书,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咱们这个对手可是不简单啊,弄的咱们焦头烂额的还是摸不到边角。算了,这件事先搁在一边吧,只要市面上没人卖盗版书,咱们也犯不上再花精力去追究。”
“我总还是不放心,现在虽然没事,难保将来怎么样。还好凌蒙初如今还在无锡,如果那个人露面,我想他会通知端卿哥哥,到时候再想办法从他身上查出点端倪来。”
“好啊,能查出来总比这样糊里糊涂好,如果凌蒙初有消息,你和端卿再过去一趟吧。我忽然想起来,你说凌蒙初在写一部跟《喻世明言》题材相仿的书,现在怎么样了?”
“好像上封信说名字已经定下来了,叫做《初刻拍案惊奇》,至于进度我不太清楚,不过以他的聪明智慧,现在多半已经差不多了。”
“这个名字挺有意思,其实不要怕人家跟咱们题材相近,有人跟风证明咱们的书是热点,同样的题材都兴起来,也能带动咱们的书销得更好。叫‘初刻’,是不是还会有续集?”
若茗笑道:“我又不是他,怎么能知道得那么详细呢!”
“说不定这本书出来时冯先生的《警世通言》也已经完稿了,到时候还有一番龙争虎斗哪!《情史》也不知道冯先生写的怎么样了,照他原来的打算,应该是最近就能把定稿交到咱们手上才对。”
“冯先生您还不放心?肯定不会误事的。爹爹,时候不早了,我该去账房对账了。”
“好,你去吧。”林云浦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又叫住她,“最近端卿找你了吗?”
“我们见过好多次,怎么了?”
林云浦一下就明白了,感情那孩子还没开口,也真沉得住气!只得说道:“没什么,我听说他最近挺忙的,又是他家的生意,又要准备秋试,你有空多去看看他,陪他聊聊天,别让他累着了。”
若茗一愣,端卿要参加秋试?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
开工Ⅱ
若茗得空时依言去找端卿,发现他正在书坊里忙着,丝毫没有准备参加考试的模样,不由笑道:“听说哥哥要参加秋试,看样子是胸有成竹了,一点儿也不慌张。”
端卿也笑道:“也就是说说,许多年没有摸书本了,必然是白跑一趟,索性不去准备了。我昨天收到了凌先生的信,正要去找你呢,凌大哥他见到牛掌柜了。”
“真的?”若茗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喜出望外。
“牛掌柜并不知道他跟咱们的关系,他试探着问了问有没有办法弄到现今流行的新书,牛掌柜很警惕,立刻问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他信口说是从苏州的书肆知道的,牛掌柜将信将疑,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但是也没有回绝,只说先等等。”
“这么说这个牛掌柜果然是有干连的?”
“我猜他跑不了。”端卿道,“只是不知道他跟吕掌柜所说的是不是一个人。”
“八九不离十,我后来想过,胡子大可以粘上去,脸色也可以通过装饰改变,极有可能就是他。”
“那我们要不要过去无锡看看?”
“我爹前几天还说如果有消息就让咱俩一起过去查查呢。”
端卿略带着迟疑问道:“天锡他,他回无锡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若茗想到他全部知情,不觉又有些脸红,“上封信是年前的了,那时候还没回无锡,说在京城陪着余伯伯过年。新年之后就没收到他的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什么变故。”
“哦,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消息了?”
“也没什么,没事的话也不用写那么多信。”
端卿不觉又有些郁闷。几番想开口跟她表白心迹,可是每次话到嘴边,不是说不出口,就是换了话题,比如今天,见到她来本来是一腔欢喜,怎么忽然问起天锡,让自己一肚子话又憋了回去呢?
若茗留意到他神色郁郁,忍不住问道:“怎么了?这些天哥哥看起来精神不大好,是不是书坊里事情太多太累?”
端卿忙道:“大概是昨天没睡好吧,没事。”
若茗此时也觉得有些不自在,空气中仿佛游荡着某种微妙的氛围,让她有些莫名的慌张,年里头忆茗的话,还有爹爹前日的玩笑,没来由的浮上心头,她慌忙捞起手边的一本书,问道:“这是修竹堂的出品?”
“对,父亲把他收藏的一套曲谱刻出来了,”端卿也有些莫名的慌张,忙也拿起一本,“妹妹喜欢的话拿回去看看。”
“我不通音律,看也没用。”若茗笑道,“可以给琴默一本。”
“她早有了,近水楼台,怎么会漏了她?”
若茗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我听说我爹经常给琴默送衣服什么的?”
端卿一愣,想了想才回答说:“是有这回事,不过琴默很少收,只有年里头送的一套琵琶曲谱她收下了。”
“哥哥可知道我爹为什么对琴默这么关注?”
端卿心知这话说起来缘由可长了,况且父亲的隐私,做儿女的也不好多打听,于是简要答道:“琴默是林叔父少年时一个同窗的遗孤,所以林叔父特别照顾。”
若茗这才松一口气,原来闵柔所说不假。
两人又聊了几句,渐渐把能说的都说光了,端卿有些尴尬,那些话仿佛守在喉咙尽头,随时会随着呼吸跳出去,心里紧张到极点,反复问着自己: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若茗低着头,只顾把手边的书一本本翻看着,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不对。往日见了他何等自在,怎么今天如此紧张?都是爹爹前几天的玩笑害的,如今一见到端卿,不由自主就想起那些话来。
两人不说话对坐了一会儿,端卿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口,忽然叶水心走进来道:“今天送过来的谱子你对过了吗?”待看见若茗,笑道,“茗儿也来了?”
若茗忙起来行礼,道:“伯父有事找哥哥吗?那我先回去了。”
叶水心这些天多曾敦促端卿婚姻一事,此时见他两个都在,房里又没有别人,心想早些把话挑明也好,于是道:“你别着急走,我还有话要说。”
若茗只得又坐下,笑道:“伯父有什么事?”
“本来这件事去年就要办了的,因为两番国丧所以耽搁下了,如今端儿又要准备秋试……”
叶水心话还没有说完,端卿已经忙忙说道:“父亲,今天先别说这件事,我自己会办妥的。”
叶水心看了他一眼:“你一味推脱,等着你还不知道要到几时。”
“儿子会捡一个合适的时候说明白,父亲放心。”
若茗见端卿神色慌张,不由得也好奇起来,此事必定与自己有关,会是什么事呢?端卿为什么要拦着父亲。
叶水心有些不悦:“过年时我就跟你说了,要尽快跟若茗说明白,你既拦着不让我说,自己又不开口,难道你真想反悔?我决不许你自作主张,即使你林叔父答应,我也不会失信于人。”
“林叔父那边我已经告诉他了,父亲放心,儿子决没有反悔之意,只是想缓几日,如今功课还没时间准备,怎么好再谈别的事?大丈夫最患功名不成,其他只能再放一放。”
若茗越听越觉得大有文章,究竟是什么事端卿死活拦着不让自己知道呢?
叶水心摇摇头:“功名固然重要,可这两件事并不冲突。端儿,我越来越不明白你的心思了,希望你最好不是反悔,咱们这样的人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背信弃义的事。”
“请父亲放心,儿子绝无反悔之意,只是想暂缓几天。”
“又不是要你眼下就办事,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总是……”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工人急急忙忙进来说:“东家,少东家,刚发现上午刻的几块板子都出了差错,这可怎么办?”
“都错了?”叶水心皱着眉头道,“端儿你去看看能不能修正。”
端卿生怕自己走了父亲跟若茗说什么,忙道:“这些事若茗更有经验,恰好她在,我想请她帮忙看看。”
叶水心想了片刻,最后才说:“好吧,你带若茗过去看看吧,不过你最好快些把事情讲明白。”
“儿子记住了。”
三人走出房门,端卿悬了多时的心这才放下,心知刚才一番对话若茗难免生疑,忙先开口道:“若茗妹妹,今天要麻烦你了,你看看有什么办法补救没有。”
若茗正琢磨着怎么开口问,又见端卿刻意瞒着自己,自然不好问的,如今见他故意岔开话题,更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测,只得答道:“如果问题不大,可以挖掉一块再补上,但是要看板子的厚薄,还有错处多不多了。”
“我印象中板子还是挺厚的,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几人匆忙赶去工作间,仔细查看之后,有半数的底版还可以修正,若茗与师傅计议着改了几块,时候已经不早了,端卿生怕她出去又撞见叶水心,忙道:“他们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如今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端卿心里七上八下,苦恼着不知何时才是向她表白的恰当时机,若茗则不住猜测叶水心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事,几番想问,又怕端卿为难,只得忍住。
到了林家门口,却见黄杏娘正在门房里坐着,两人不觉都有些诧异,若茗问道:“娘怎么会在这里?”
黄杏娘笑道:“你去找端儿了?好,得了空你们多聚聚。”
若茗笑道:“端卿哥哥整天都在忙,我怎么好老去打扰?娘怎么在这里坐着,难道在等我?”
“不是,早些时候方卿来家里,陪你姐姐说了一会子话,后来你姐姐想起来有件绣活交在裁缝铺里该取了,方儿就陪她一起去了,好一阵子还没回来,我就来前头等着。”
若茗笑道:“方卿哥哥怎么大下午的有空跑出来?不会又逃学了吧?”
端卿道:“不是,他们马上要月考,这些天没有开讲,都在家里温书,想必他坐不住,溜出来玩耍吧。”
若茗抿嘴笑道:“可是姐姐又不爱说话,他岂不是更要闷了?肯定是后来坐不住,借故去裁缝铺散散闷吧。”
端卿也笑了:“这还没什么,就怕月考时一窍不通,又被父亲罚背书了。”
黄杏娘微笑着打量眼前两个孩子,男的端正稳重,女的娇小灵秀,多般配的一对儿孩子!想起几天前林云浦曾说起赶紧准备若茗的嫁妆,等秋试之后就办婚事,不由得脱口说道:“端儿也快些准备考试吧,等你金榜题名回来,咱们两家风风光光地把你们的婚事办了。”
端卿大吃一惊,还没想好应对之策,已听见若茗问道:“什么婚事?”
“你跟端儿呀,你爹和你叶伯伯早就定下了,都因为国丧,白让端儿等了大半年了。”
端卿迎眼看见若茗惊愕的面容,不由心里一凉,“如今可要怎么跟她说?”(
五十七 无眠Ⅰ
林云浦晚些时候才知道此事,虽有些出乎意料,然而想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吩咐黄杏娘道:“茗儿知道了也好,但是不要再传扬了,等一切都定下来再说。”
黄杏娘有些疑惑,因问道:“怎么叫做定下来?两家不都已经说好了吗?”
“你别管了,总之其他人面前不要再提起此事。”
黄杏娘越想越觉得奇怪,然而她素来清楚丈夫的脾气,只得收拾起一肚子疑惑,收拾安寝。
只是这一夜若茗和端卿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枕了。
三更刚过端卿立刻前往林家,却又怕离得太近被人发现,只得在对面的巷口徘徊,不多时林家双扉洞开,一个小厮打着呵欠出来洒水打扫,不多时便见若茗心事重重出了门。
端卿瞅着那小厮不防备,低声唤了声“妹妹”,若茗见是他,呆了一下,端卿忙道:“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来至街角一处僻静树林,端卿捡了块干净白石,铺了帕子在上头,请若茗坐下,自己推出几步之外,施了一礼道:“妹妹,我为昨天的事向你赔罪了。”
若茗本能地站起搀扶,临到跟前脸一红缩回手,低声道:“何来赔罪一说?只是这件事太突然了,哥哥是不是早就知道?”
端卿面红耳赤,只得据实答道:“当初议亲之时父亲就告诉了我。”
“哥哥为什么不跟我直说?”
“当初父亲和叔父商议要捡一个好日子下聘,谁想刚定下来就碰上国丧,只好向后拖延,又怕说出来妹妹不好意思再到我家走动,所以便瞒了下来。”
若茗知道他说的句句属实,心里更乱了。如今此事都已挑明,两家老人都等着成亲的大喜日子,天锡那边该怎么说,自己又该怎么做?听从父母之命,还是信守对天锡的承诺?
端卿见她眉头紧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忙道:“妹妹不必担忧,我的态度仍和前些时候一样,一切都听凭妹妹的意思,妹妹若是等天锡,我一定想方设法劝父亲退婚。”
若茗虽然尴尬,却又感到一阵暖意,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垂头不语。
端卿许久才又说道:“叔父那边我前些时候已经谈妥了,叔父答应都凭妹妹自己选择,妹妹放心吧。”
若茗大吃一惊:“我爹也知道?”
“妹妹别生气,当时我说婚事再缓一缓,叔父一直追问原因,我不得不跟他实说。不过叔父为人开明,应允让妹妹自己决定。”
若茗晕生双颊,低声道:“哥哥想的太周到了……”
“你是我最珍视的人,我决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若茗心内一荡,平时只当他是兄长,原来他对我如此之好!
天际慢慢变白,晨雾四起,远处的草地渐渐显出初春的绿意,若茗觉得有些寒意,一念刚刚及此,端卿已经除下外袍,轻轻披在她肩头,若茗此时感动难言,低声道:“哥哥如此待我,我,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端卿苦涩一笑,也低声回道:“虽然与妹妹无缘,但是只要你好,我怎样都行。”
若茗一阵茫然。如果早些知道婚事,还会不会答应天锡呢?从小到大,端卿一直是生活的一部分,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照顾、关怀,或许正是因为太习惯了,才不曾认真考虑他对自己的意义。他是兄长,是良师益友,唯独不是意中人。
曾经想过,也曾经和别人议论过,嫁给端卿的女子该多幸福,端卿会是多么好的夫婿,可是,从来未曾想过,端卿也可以是自己的夫婿。
难道真是太过习惯从前简单的生活?如果端卿在一开始就告诉自己真相,事情会不会改变?
若茗正自胡思乱想,忽然听见端卿道:“我找你出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周旋,现在……咱们回去吧,天凉,不多会儿也该有行人走动了,被人看见了不方便。”
若茗默默起身,正跟着端卿向外走,听见他重重叹了口气,若茗心头一痛,脱口说道:“你该早些告诉我。”
端卿背对着她,低声道:“如果妹妹心中另有他人,我纵使告诉你又能怎样?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妹妹委曲自己嫁给我吗?”
“如果你早些开口……”若茗一阵茫然,早些开口又能怎样?
端卿觉察到她情绪有异,忙转身问道:“会有什么不同?”
若茗从未见过他如此迫不及待的模样,他目光灼灼,内中有期待,有胆怯,有怀疑,然而她能给他怎样的回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够如何。
端卿凝视她许久,不见回答,又叹口气,道:“走吧。”
若茗此时却突然觉得不想回去,仿佛脚步一挪,与他的一线联系就会从此断绝。她站在原地,犹豫许久,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端卿耐心等着,久久不见她有任何举动,自己也低头沉思起来。
时间好像自此凝固。
卖馄饨的担子沿街走过,挑担的媳妇高声唱道:“馄饨哎,薄皮鲜汤小馄饨哎……”
端卿一惊,忙道:“妹妹快走吧,街上人都出来了,若是被人看见难免招惹口舌。”
若茗忽然开口道:“如果你早些告诉我,不会是这样……”
端卿忙道:“那会怎样?”
若茗茫然答道:“我不知道……但应该不会是这样……”
端卿此时心如擂鼓,鼓足勇气问道:“如果一开始就说出来,妹妹会同意这桩婚事吗?”
“会。”
端卿按捺住心内狂喜,颤声问道:“是因为心里有我,还是听从父母之命?”
若茗背转了身,低声道:“我不知道……此前从未想过……我一直当你是兄长。”
端卿一阵失望,喃喃道:“那就是说妹妹只是因为父母之命了……好,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我一定会劝解父亲。”
“不,不仅仅是父母之命……我也不知道。”若茗满腔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怎么说。即使嫁给端卿,也不是因为父母之命,然而若说是儿女之爱,十几年来当做兄长尊敬、爱戴的人,怎可能一夜之间变成情郎?
端卿失望之余,又有一丝丝希望:听她话里的意思,并非对自己全无感觉,如果假以时日,会不会有转机?
两人不觉又待了一阵子,天已经完全亮了,街上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端卿只得又催促道:“我送你回去吧。”
若茗蓦然一阵心酸,两行泪不知不觉滑下,哽咽道:“哥哥,对不起,之前我并不知道……”
端卿一阵慌乱,抬手想为她拭泪,将到跟前却又放下,道:“没事,不怪你,别哭了,你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
若茗落了几滴泪,自觉轻松不少,待泪痕干透,便道:“以后再说吧,咱们先回家。”
走出树林,端卿问道:“去书坊还是回家?”
若茗此时心神不宁,料到去了书坊也没法专心做事,便道:“回家。”
两人慢慢走着,端卿想起前日的谈话,忍不住问道:“天锡还没有消息吗?”
若茗为此事已经疑惑许久。年前的时候天锡几乎是五六天就有一封信,为何过了年一丁点消息也没有呢?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端卿见她摇头,又道:“妹妹有没有给他写过信?”
“年前曾经写过一两封,年后还没有。”
“会不会是余伯父那边有什么变故?最近我看邸报,朝廷里各部官员似乎又有许多变动,或许也牵连了余伯父?妹妹要不就写封信问清楚,也好安心。”
若茗一阵感动,眼前的男子没有一句话不是为他人着想,自己这么多年理所当然享受着他的照顾,从未有一丝回报,反而给他平添许多烦恼,果真是自己错了,还是命运弄人?
“天锡为人坦诚,他向你承诺过的事情绝不会中途变卦的,妹妹先耐心等着,如果实在不放心,前些天凌兄不是说找到了牛掌柜吗?我可以趁此机会去趟无锡,一来打听天锡的消息,二来追查下盗版的事情。”
若茗道:“不着急,等他来信再说吧。无锡那边我爹的意思是让我去一趟,等手头这些事忙的差不多了我就过去。”其实林云浦原话是要她和端卿一起去,但是此时怎么好再麻烦端卿呢?
端卿却有些不放心。天锡是急性子,若茗又是他的心上人,既说了过完年立刻来提亲,为何毫无音信?纵然此事有变故,也不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啊,难道朝廷此次官员变动牵扯到了余应升?可是邸报上又没有他升迁或者罢黜的消息,究竟是什么境况?
刚到林家门口便看见方卿陪着黄杏娘和忆茗从内走出,黄杏娘见了他两个会意一笑,方卿笑嘻嘻道:“我今天已经跟爹告了假,陪婶子和姐姐到城外上香,你们去吗?”
若茗没想到居然撞到她们,不觉又红了脸,低声道:“书坊里还有些事,我不去了。”
忆茗早已在心里猜度了许久,这么一大早怎么他两个会在一起?(
无眠Ⅱ
晚间黄杏娘来至若茗房中,见她正坐着出神,笑道:“早晨你去找端儿了?门房上说你天不亮就出了门,怎么走的那么早?虽然你们已经定了亲,但彼此来往还是谨慎些好,家里那些人都不知道,万一被他们瞧见,难免瞎猜度,到时候又要惹口舌,以后最好不要早出晚归,有什么话拣白天说吧。”
若茗低声答道:“是,以后不敢了。”
黄杏娘见她神情不快,以为她受了责备不高兴,近前轻抚她道:“儿啊,是不是怪娘没来由的说你?你要知道女儿家一举一动别人都看在眼里,不要说现在还没有说出来,即使合家都知道,只要没过门你也不能跟端儿走的太近,这些礼数我想你都是知道的。”
“娘,我并不是怨你说我。”
“那你为什么闷闷不乐的?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头有些发闷,身子有些乏,娘别担心,早些回去睡吧,我再坐一会儿就好了。”
黄杏娘如何放心得下!知道这个女儿素来是爽快人,有什么说什么,今日神情可疑,言语吞吐,必定是有事情瞒着自己,她左思右想,独自揣测道:“难道是你和端儿言语不对拌了嘴?早晨时候他好像脸色也不大好。”
“没有的事,娘别猜了,快些回去歇息吧,忙了一天了。”
黄杏娘越发觉得不对头,想起听豆丁说若茗今天哪儿也没去,巴巴地在闺中闷坐了一天,饭也没怎么吃,难道她真的和端卿斗嘴了?这孩子,端卿那么好脾气她也能跟人家生气,真是个急躁性子。
黄杏娘觉得有必要开解女儿,转念一想,孩子们生气斗嘴不过是一半天的事,过几日见了面说笑几句便又好了,自己何必多此一举?何况若茗也不是死心眼的孩子,肯定会主动与端卿和解的。想到这里,黄杏娘笑了笑,道:“好了,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端儿那么照顾你,你可千万别耍小性子。快些睡吧,娘这就走。”
黄杏娘走后,若茗却又后悔这么着急支开了她。有娘亲在时,虽然心里仍是乱糟糟的,却有一种安稳平和的感觉,如今她走了,豆丁她们也得了吩咐不许进屋,虽然万籁俱寂,耳边却似有几万只草虫嘤然作响,令她又是焦躁,又是难过。
哔嘀阁
早晨的一幕又一次浮上心头。除了父母,端卿真是天底下对自己最好的人。早些时候告诉他天锡求亲一事,想必他心中十分难过吧?可他居然不动声色听完了自己的心事,还答应帮着在父母面前活动,而且,他不仅说了,也照着做了。
假如自己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消息,必定会按照父母的安排,选定了日子嫁入叶家,只是,那么做究竟是为了父母之命,还是为了端卿这个人?
她心慌意乱,千头万绪理不清一条出路。答应天锡之时,究竟也是糊里糊涂,天锡既如此多情,自己又与他谈的投机,不觉便回了一个“肯”字,如果当时知道这桩婚事,还会答应他吗?
不会,肯定不会,如果早就知道这纸婚约,她根本不会跟天锡走的那么近。可是,如果当初不答应天锡,究竟是因为父母之命,还是为了端卿这个人?
若茗觉得头疼欲裂。原来所有的症结都在于,根本不知道自己对端卿是如何一种感情。
回想起十六年来的朝夕相伴,他是好兄长,是好朋友,也是最可依靠的人。书坊有难事找他,家里有难事找他,甚至连天锡求亲这样的儿女私情之事,自己瞒了父母,却仍然没有瞒他。
他就是世界上最亲近、最可信赖的那个人,只是,这种亲近和信赖,是爱情吗?
遇到冯梦龙的时候,一切都理所当然,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爱慕,可是对于端卿,这份感情太复杂,她理不出一个头绪。
端卿说过,无论她选天锡还是选他,他都会帮自己达成心愿。那么,究竟该选天锡,还是选他?对天锡有几分爱意,对端卿又有几分?原来一切都在混沌之中!
为什么突然让自己得知真相呢?为什么知道真相却无法做出抉择呢?从小到大,任何事都是取舍分明,为什么今天全都乱套了呢?
痛苦更甚,若茗合身倒在榻上,拿绣被蒙了头。烛光透过被子传递到眼皮上,虽然闭着眼睛,她仍能感觉的清冷中的一点暖黄色。
忽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你怎么了?”
原来是忆茗。
若茗慌忙坐起,勉强笑道:“姐姐还没睡?”
“本来要睡了,去给娘请安,听娘说起你好像不大高兴,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若茗忙道:“没事,我好得很,可能早上起得早了,稍有些乏,歇一会儿就好了。”
“你别瞒我,”忆茗温柔一笑,“早晨那么早的时候端卿哥哥和你就出去了,你们俩肯定有事,我猜一猜——难道你们吵嘴了?”
“没有的事,姐姐别猜了。”
“你瞒不过我的,我从小跟你混在一起,你是喜是愁难道我看不出来?更何况你根本不擅长说谎,稍有一丁点瞒人的事就要红脸。”忆茗含笑说道,“告诉姐姐,你们怎么了?难道端卿哥哥欺负你?可是他那样的好脾气,怎么会呢?我又寻思莫非是你欺负她?可是我家妹妹这样乖巧,哪里会无理取闹?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缘由,好妹妹,干脆你告诉我好了。”
“真的跟端卿哥哥没关系,是我身子不畅快。”
忆茗认真打量她一番,摇头道:“你眼睛不敢看我,分明是说瞎话。好妹妹,不管你跟端卿哥哥怎么了,都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听豆丁说你今天连饭也没好生吃?端卿哥哥一向最疼爱你,你要是有什么不好,他肯定比你还难受,他要是知道你因为他不肯吃饭,要他面上心里怎么过得去?”
“并不是因为端卿哥哥,姐姐放心吧。”
忆茗见她始终不肯说实话,叹口气道:“小的时候咱俩多亲热呀,不管什么事你都会告诉我。后来你到书坊帮爹爹做事,我整天闷在家里,慢慢地就疏远了,也怪我那时候小心眼,总在心里跟你比较……妹妹,难道你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吗?”
“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真的只是身子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忆茗明知她是虚词敷衍,但见她神情十分倦怠,想来心情很是不好,她不忍心再苦苦相逼,便起身倒了一钟热水,道:“喝点水吧,我待会儿就走,你好好休息。”
“多谢姐姐。”
忆茗见她只喝了一口,便端着杯子出神,忍不住说道:“刚才跟娘说话,我听娘话里的意思也十分中意端卿哥哥呢!妹妹,过年时我们说的话你可仔细想过了?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提,我可以跟三姨商量一下由她出面跟娘说,你觉得呢?”
“姐姐!别再说这件事了。”
忆茗笑了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可是替你着急呢!端卿哥哥也老大不小了,万一他家里这时候给他说了亲事,再想什么就都没用了。妹妹,你知不知道,端卿哥哥心里头可是有你呢。”
若茗一惊,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忆茗想起当时的情形,不觉有些黯然,“端卿哥哥一直不曾谈婚论嫁,也许就是在等你。妹妹,如果你们凑成一对,该有多好啊。”
若茗听她说是猜的,这才放下心来,敷衍道:“婚姻大事自然是听父母的主意,我现在不想这个。”
“难道你不想找一个知根知底、情投意合的人吗?”忆茗恳切说道,“大多数姻缘都是凭媒人一张嘴说定的,不知道多少人成了亲才发现彼此根本无话可说,更有甚者还成了怨偶!像姐姐和你姐夫这样由着媒人撮合还能合得来的少而又少,”忆茗想起和吴慎明短暂甜蜜的婚姻,心头一阵刺痛,“只可惜我命运不济,姻缘不能到头……”
“姐姐……”
“你听我说完。你姐夫这件事让我醒悟了许多,人生在世,多少幸福都是昙花一现,如果不及时抓紧,后悔就迟了。妹妹,你和端卿哥哥如此般配,我真心真意希望你们在一起。”
若茗心下恻然,垂头道:“我知道了,姐姐,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
忆茗浅浅一笑:“我知道,我要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也不会有眼下的平静。只是妹妹,姐姐心里委实放不下你的终身大事啊。”
自从忆茗归宁,若茗便查觉到幼年时亲密无间的姊妹情分渐渐回来,今夜这种感觉更甚,感激说道:“姐姐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你放心吧。”
忆茗笑了笑:“该说的我都说了,之后就看你怎么办。好了,你休息吧,我不絮叨你了。”
若茗送出门外,归来时红烛啪一声爆出一个大大的灯花,深黑色的夜更加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