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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江南     大明女书商txt下载     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十八 成行Ⅰ

    林云浦自从听说凌蒙初在无锡见到了牛掌柜,便有意差遣若茗再去无锡一趟,彻查此事,只是书坊近来活计颇多,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渐渐拖延了下来。

    再后来他听说若茗知道了定亲一事,私下里留心观察,发现若茗近来总是躲着端卿,万不得已见面时也是尴尬不已,说完正事便慌慌张张离开,而端卿也是欲言又止,百般不自在。他暗笑这对小儿女面皮太薄,笑过之后又稍有些担心:他俩的确十分般配,可是那个余天锡,若茗是不是还惦记着?要是若茗和端卿再这么别扭着,岂不是给余天锡可乘之机?不行,得想法子撮合他们才行。

    这天冯梦龙遣人送来了《情史》的定稿,若茗查验之后,林云浦道:“这部书稿一定下来,书坊里就没什么大事了,我琢磨了好长时间了,你最好再去一趟无锡,好好会会那个姓牛的,最好查到确切证据,咱们好好教训他一顿。”

    若茗道:“也好,那我收拾一下,这几天就出发吧。”

    林云浦笑道:“好,那我就去跟老叶说一声,借他们端儿用一用。”

    若茗一惊,忙道:“不用麻烦端卿哥哥,我自己去就行。”

    “胡说,你一个单身女儿家怎么能胡乱出门。”

    若茗急了,分辩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何况无锡那边我认识不少,余天锡不说,现在凌大哥和眉娘也都在,墨砚坊也有相识,有什么事只管找他们就好了。”

    “那都是到了无锡以后才靠得住了,如果路上有什么事你怎么办?你忘了上回出门时你们碰见的恶僧了?”

    “我这次走官道,绝不赶夜路……”

    “那也不行,难道我能让你带着豆丁、绣元那两个毛丫头出去冒险?”林云浦偷眼瞧见若茗一脸不情愿,忙又道,“唉,可怜你没有兄弟,不管办什么事都是咱们爷儿俩亲自上阵——算了,让你出门我也不放心,干脆我自己去吧!唉,多少年没出过远门了,如今路上不太平不说,风餐露宿的,我这把老骨头又要受罪喽!”

    若茗听见父亲说要亲自出马,忙劝阻道:“爹爹春秋已高,这种小事怎么敢劳动爹爹呢?我去就行了,何况我也去过,路径熟悉,人也都认识。”

    林云浦故意摇头道:“不行,不行,你非要一个人去,年纪轻轻一个女儿家独自出门,就算我勉强答应,你娘也不肯,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让你爹怎么活呀!不行,我只好自己吃苦受累跑一趟吧!”

    “我可以从书坊里挑一个得力的帮手一起去,比如账房上的王先生,或者梁云林,或者李良柯和杨英都行。”

    林云浦头摇得像波浪鼓:“不行不行,王先生岁数大了,路上碰见什么危险不但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把他吓个半死,到时候你还得张罗他!梁云林那边正在刻《三国》,怎么走得开?他走了谁负责套色那边?李良柯,亏你想得起他!跟我差不多年岁况且又是个滑头,你指望他帮你挑担子呢还是指望他到了无锡尽心尽力帮你?至于杨英,他进书坊才两个月,根本摸不透他的为人,我怎么能放心把你交给他?算了,你既然不愿意和端儿一起走,那只好我自己去了,只求老天保佑,别在路上犯个什么病,那就完喽!”

    “爹爹!我再想办法,哪怕先约好凌大哥在路上接我呢!”

    “我才不信你好意思开这个口!”林云浦笑呵呵的,“那个凌蒙初帮了你不少忙吧?咱们又没什么报答人家的,何况他手头上也压着书稿,你不是说邢家还跟他约了期限吗,怎么能为这点子事折腾人家?万一耽误了他写书,我们怎么赔?”

    若茗情知父亲闹出这么多说辞都是为了端卿,然而他说的句句在理,自己孤身上路确实不是办法,只得道:“要不再等一阵子?或者到时候凌蒙初那边就有眉目了,我们就不用多走这一趟。”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再过一阵子也许天锡就回到了无锡,他既熟悉情况,又能放心托付,有他在就不用再去了。

    林云浦哪里肯轻易放弃,装模作样想了一阵子,皱着眉头说道:“不行啊,情况一天一变,不早点揪出那个幕后主使,你爹我一颗心时时刻刻都悬在嗓子眼里呀!我一想到《警世通言》或者已经有了盗版,一想到《情史》和《醒世恒言》没准儿又要便宜那些无耻之徒,真是气的头晕眼花!咱们林家在昆山也算是赫赫有名,这个哑巴亏吃得太窝囊了!咱们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年,到头来都便宜他们!不行,哪怕我累死在路上,也一定要去一趟无锡!”

    若茗再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答道:“爹,我去,我跟端卿哥哥一起去。”

    林云浦心内暗笑,却仍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唉,我也不想麻烦端儿,他们那里也是他一个人张罗,真是没办法,都是爹时运不好,要是你有个兄弟就好了!”边说边看若茗的神色,见她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我忽然想到,这阵子端儿和你似乎不大对劲啊,是不是你们拌嘴了不愿意见面?唉,这可怎么好?要是你两个不肯和好,一路上他也没法照顾你呀!算了,还是我去吧。”

    若茗郁闷到极点,却又想不出办法对付这个“顽皮”的爹,只得耐住性子道:“我们没有拌嘴,爹爹放心,这件事女儿一定办好。”

    林云浦目的达到,这才哈哈一笑:“好,真是我的好女儿,比儿子还强!我这就去找老叶,借他家端儿一用!”走出几步回头见若茗仍是闷闷不乐,笑道,“你只好盼着你三姨给你添个弟弟吧,等他长大能帮我了,你就轻松了。”

    叶水心自然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只是他为端卿这些日子来奇怪的表现已经忧心多时,他并不像林云浦一样洞悉事件的原委,还道是端卿有意悔婚,因此犹豫着说道:“老叶,两个孩子的婚事,你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办?”

    “端儿不是要参加秋闱吗?修竹堂事情多,他又忙着准备功课,我想还是等会试结束后再说不迟。”

    叶水心倒不怕向后拖延,他担心的是端卿万一反悔,怎么向老朋友交代?因此说道:“等到会试之后固然是好,只是我总有些担心,不然咱们先下了聘礼,把这件事情敲定了?”

    叶水心想的是一旦下聘,把婚事公之于众,以端卿的品行,断然不会再生枝节,也算是牵制他的一个好办法,他哪里知道中间的变数在于若茗而非端卿呢?

    而林云浦虽然知道问题在于若茗,却不知道端卿如何跟叶水心交代的,他希望通过无锡之行,给若茗和端卿一个独处的机会,最好是让若茗明白端卿是最适合她的那个,到时候一切水到渠成,既不会有强迫女儿之嫌,也不会愧对端卿。因此他笑道:“不用这么着急吧?反正咱们心里都有数,两个孩子也都知道,这时候忽然捅出来,若茗怕人笑话,反而不好再跟端卿走的近,这次就不好一道去无锡了。我的意思是顺其自然,等端儿金榜题名之时再行洞房花烛之礼,岂不是锦上添花?”

    “你说若茗已经知道了?”叶水心暗自叫苦,先前她不知道还好,如今她已知情,无论如何不能让端卿任性胡来,说什么退婚了!不然让人家女儿脸面往哪里搁?

    “是啊,茗儿他娘不留神说漏了嘴,呵呵,反正他两个从小一处玩大的,当时羞惭了一阵子,后来我看他俩倒还大方,彼此还跟从前一样,并没有扭扭捏捏不肯见面。叶兄,我知道你这里也忙得很,只是我家没有男丁,不得已才向你借端儿,你担待我无儿之人吧。”

    叶水心忙道:“哪里话,端儿就如同你的孩子一般般的,任从差遣。唉,我还以为若茗毫不知情哪,既如此……”叶水心后半句话咽在嘴里说不出来,心里焦虑不已:端儿究竟是怎么想的?如今若茗都已经知道了,难道他还要胡说些什么退婚之类的话?

    林云浦哪知道他的心思?兀自笑道:“知道了也没坏处,免得路上有什么事若茗不好意思张口。等这趟回来,我让若茗也到你这里帮帮忙,给端儿腾出点时间来温书,以端儿的才学,考一个会元也不在话下,到时候你就等着捷报吧!”

    叶水心叹道:“说实话我并不想让他赴试,你难道不知道吗?近来皇上宠信一个叫魏忠贤的宦官,如今他已经升为司礼太监,掌管东厂,朝廷已经乱了套了,端儿偏要这时候趟这浑水。”

    “大不了不参加殿试,照旧回来帮你料理修竹堂,进退都在他自己掌握,你不用担心。”

    叶水心怅然道:“宦官得势,国势不祥啊!”

    “你我只管印书刻书,管他朝廷天翻地覆哪!难道太监上台就不许卖书不成?咱们只做生意,不谈国事。”

    叶水心依旧叹气:“只愿端儿不要卷进去才好。”心中忧虑更甚,端儿的婚事尚未筹划妥当,忽然又要参加科举,今年真是诸事不顺啊!(

成行Ⅱ

    几日之后若茗和端卿一匹马一乘轿,启程赶往无锡。此次出行不比从前,虽然独处,却时常相对无语,日间唯有赶路而已。

    快到望亭时,端卿见车马依着上次的路线前行,不由叹道:“转眼已是半年过去了,想起当日行至此间之时,居然有恍若隔世之感。”

    若茗一直卷起车帘观望四野景致,此时正在感慨,听见端卿开口,也点头叹道:“是啊,想上次来的时候多么凶险,幸亏凌大哥及时出现,要不然真是不堪设想。”

    豆丁也煞有介事的点着头道:“嗯,多亏了凌老爷,也多亏了小姐机灵,还多亏了小丫头豆丁腿脚麻利,嘻嘻。”说着又推了一把绣元,“要是换成是你,早吓得腿软了。”

    “臭丫头,显摆多少回了,还说!”绣元不服气,撅着嘴道,“我就不信我还没你胆大,要是当时我在,说不定早就找到救兵了!”

    端卿见两个丫头无忧无虑只管斗嘴,不由得笑了,道:“真是羡慕你们两个,整天都快快活活的,好像世上没有一丁点烦恼似的。”

    豆丁扑哧一声笑了:“大公子,你又有本事家里又有钱,比我们不知道快活多少哪,怎么还羡慕我们!”

    端卿笑了笑不曾答话,若茗此时也心生感慨,轻声道:“快活并不是有钱有才学就能得到的。”

    “那什么人才能快活呢?”豆丁眨着眼问道。

    若茗茫然摇头。

    绣元咯咯一笑:“我知道!都要像豆丁丫头这样没心没肺才能快活!”

    “坏东西,整天奚落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豆丁恨得牙痒,向嘴边呵了一口气,欺身上来挠绣元的痒痒,绣元又笑又躲,闹成一团。

    端卿轻叹一口气,如果上次在此地向她说出了心事,如果天锡根本未曾出现,如果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生活该多么简单,又该多么称心如意呢!

    他满怀惆怅地望着四周,道路依稀如旧,只是当初来时是浓荫蔽日的夏末,如今是野花绽放的暮春,空气中流动着馥郁的花香,或许也掺杂着她的气息。

    行至当初的路口,远远瞧见那处破败的土地庙,当日的情形一一从眼前闪过。为躲避大雨他们进了土地庙,遇见了凌蒙初和松云,然后炸雷惊了天锡的马,引他们误入贼庙,那个漆黑凶险的夜里,两个大男人束手无策,她一个弱女子强忍着恐惧和惊慌,四处奔波援救,要不是她,或者自己早已经化为异物了吧!多么值得用一生去珍爱、照顾的女子啊,可惜,她心中的人,却不是自己。

    端卿悲从中来,如果一切都能重新来过,我一定不会畏首畏尾,不发一言,老天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哪!

    正在悲怆之时,忽然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道:“当初我们就是在那个庙里遇见凌大哥的。”

    原来若茗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挨着端卿的马走着,同样远远眺望着那间破庙。

    端卿忙跳下马来,道:“咱们过去看看?”

    两人并肩前行,土地庙依旧破门洞开,依稀能够望见倾颓的廊柱,若茗低声道:“当初咱们就是坐在那个香台底下生火取暖的。”

    “咱们还把松云当成了男子,我一直在奇怪她怎么那么眼熟。”

    若茗含笑道:“后来到了望亭镇你们都还没瞧出来,松云得意了好久。”

    “那一路真是令人难忘。”端卿也回想起当初情形,微笑说道,“我一直疑惑你怎么与一个年轻男子那么亲近,后来忽然见到她鬓边还有碎发,才醒悟到她是女儿身。”

    “不知道松云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呢。”

    端卿一路行来从未像今日这样与她说过这么多话,心中快乐难言,微笑道:“等咱们从无锡回来,我陪你去苏州看望松云吧,你不是一直惦念着那株眼儿媚吗?可以请松云教我们培植之法,咱们移一株回家去种。”

    “那最好不过了,我也想看看松云姐姐,还有眄奴姐姐,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闲,再说你还要温习功课,还是等秋天过后再说吧。”

    “没关系,只要你想去,我随时都抽得出时间。”端卿暂时忘却烦恼,畅快难言,不觉忘情说道,“茗儿,你还记得从这庙里出去后的事吗?那天过后我时常想,能够结识你,真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幸事!茗儿,我时常后怕,气恼自己无用,如果那次你出了事,我绝不独活。”

    若茗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深情款款的话,不由呆了,傻傻看着端卿,他双眸中透出温柔、怜惜的目光,令她一阵安心,又一阵感动。

    端卿一言既出,压抑多时的感情如泉水般奔涌而出:“茗儿,我一向嘴笨,不懂得如何向你袒露心意,从小我们在一起,我就知道,你跟忆茗不同,你跟我认识的所有女儿家都不同,因为你是若茗。我不敢跟你说,也不敢跟别人说,一直默默地看着你,我希望你幸福,却又希望这种幸福是我带给你的。茗儿,有时候我夜半难眠之时,会鼓足勇气想要向你表白心迹,然而一到天亮,我又成了不苟言笑的叶端卿,见到你时,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茗莫名其妙有些心酸,含泪说道:“哥哥,我对不起你……”

    “不,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早知道你喜欢的是天锡,我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令你左右为难。”端卿怅然说道,“你还记得吗,冯先生初到昆山之时,我看到你看他的表情,当时我多么惊慌害怕!直到听闻他有妻室,我才放下心来,之后看见你为他伤神,我又是难过又是庆幸,可惜,冯先生走了,还有天锡,叶端卿怎么都不是你眼中的那一个。”

    若茗大吃一惊,只道对冯梦龙那一点心动是一辈子无人知晓的秘密,原来他竟然看出来了!她惊慌羞愧之余,又觉感动异常,想来端卿是多么在意自己、了解自己啊,就连这样隐秘的少女心事,他居然也看的一清二楚。

    “后来叔父跟我父亲议亲,我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连着几个夜里我都不曾睡着,一闭上眼睛全都是你的身影。”端卿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我以为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我和你成亲,照顾你一辈子,让你无忧无虑地生活……可惜,我没这个福分。有时候想起来,真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坚持不让你出门。”端卿苦笑道,“不过一啄一饮皆是前定,我如此平庸,即使没有天锡,你也不会倾心于我。”

    “不,哥哥,在我心里,你是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若茗脱口说道。

    “真的?”端卿苦涩一笑,“纵然我与你没有夫妻的缘分,有你这句话,我也不枉此生了。”

    若茗感动难言,原来他对自己如此深情!为什么自己带给他的却总是伤心呢?

    “茗儿,这阵子你不怎么愿意见我吧?”

    若茗忙摇头道:“怎么会呢,只是我心里惭愧的很,不敢见你。”

    “你不必惭愧,一切都是我的错。”端卿想起前事,无限悔意,“如果我一开始就向你说明心意,即使被你拒绝,我至少可以及时阻止这桩婚事,都是我优柔寡断拖到现在,才让你如此为难。”

    若茗咬了咬唇,如果他一开始就表白心迹,自己会拒绝吗?

    许久,听见他极低的声音问道:“茗儿,如果我当初再大胆些,如果我当初跟你说了这些话,你,会拒绝我吗?”

    若茗心慌意乱,喃喃答道:“我不知道……”

    端卿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心中一阵狂喜,她并没有断然拒绝!然而定下神来,才醒悟这个回答如此模糊,一个“不知道”,岂不正是两人茫然情感的写照吗?

    又过了许久,若茗低声道:“你容我再想想。这些日子我心里乱的很。哥哥,我不知道我对你,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端卿只觉眼前一黑,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啊”了一声,愣在当地。片刻功夫他反应过来,心内狂喜难以克制,原来她并没有完全抛掉自己,原来在她心里,自己还有一席之地!

    四周的景物突然之间变得不同,花更香了,草更绿了,就连几步之外正在窃窃私语的豆丁和绣元也异常可爱。端卿只觉两手微微颤抖,半晌才能勉强开口道:“都听妹妹的。”

    若茗不知不觉掉下泪来,使尽力气点头,只觉此身浑不能自主,不是负了端卿,便要负了天锡,天下万事万物,竟没有一个可以两全的法子。

    豆丁明知主子说话下人不能偷听,仍忍不住时时偷瞧几眼,被她看见端卿用衣袖给若茗拭泪,忙压低声音说:“小姐哭了,叶少爷在给她擦眼泪呢,他们是不是拌嘴了?”

    “才不会,你几时见过叶少爷跟人红过脸?我猜是小姐眯了眼,叶少爷再给她吹灰呢!”

    豆丁眼珠一转:“我在家时听见三姨娘跟大小姐商量着要撮合叶少爷和咱家小姐呢,嘻嘻,我看这主意不错。”

    绣元弹了一下她的鼻子:“不羞,这种事是你乱说的吗?是不是你盼着小姐早点出阁,你也好早点找个小男人?”

    “呸,看我怎么收拾你!”豆丁捏起拳头便砸了过来,绣元赶紧逃开,笑成一团。(

三十三 夜雨Ⅰ

    来时原想着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做好了长期周旋的准备,谁料连走两处竟都如此顺利,几人不免都有些飘然,一心想早些将此事结束,因而商议了马上起程去无锡。

    与梦龙说时,梦龙惊诧道:“不过才来了两天,这么着急走?再多留些日子吧,等我把手头事情处理完跟你们一道起程。”

    若茗此时满心欢喜,未加思索便道:“好容易有些眉目,我们赶着过去早些解决了,快则五六天,慢则十来天,早些弄完总是利索。既然你还有事,我们先去,回来时再与你会齐如何?”

    梦龙犹豫道:“你们几个都是年轻人,不惯出门的,有我在诸事还有个照应,怎么好撒手不管呢?路上又不太平,还是等两三天,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天锡最听不得这种话,忙道:“你这又瞧不起我了!我再年轻,难道连出去走两天都不行吗?有什么不太平,光天化日的还有谁打劫我们不成?我也出过十几趟门了,从没遇见过一遭这种事。”

    “天有不测风云,万事小心些为妙,我总是不放心。”

    端卿也觉得梦龙有些过于谨慎,笑道:“先生放心,我们一路留神,绝不随便兜揽闲事,再说路又不远,应该极妥当了。”

    梦龙无奈,只得道:“好吧,那我在家等你们,早去早回。”

    此言一出,先看见王氏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原来她一直担心丈夫又要远行,在旁悬心听了多时,此时才算放下心来。

    来时一路都是乘舟,天锡早已腻烦,况且走水路不免又要绕道,因此提议雇车走官道。端卿见行李不多,因此答应下来。托店家从车行雇了一辆车两匹马,收拾了行装,翌日一早便往望亭方向去了。

    天锡二人骑着马在前引路,若茗和豆丁则高卷车帘,叽叽喳喳一路不休,看见什么都觉新鲜有趣,末了连端卿都说“像提着两只画眉一起走似的”。

    中午在路边店随便吃了些,车夫随口说:“照这么个走法,再有一个时辰能到望亭镇哩!”

    众人听了,未免兴头起来,马不停蹄往前赶着,不想天公不作美,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开始时天锡还兴致勃勃纵马雨中,后来眼看越下越大,白衣已经透湿,几人瞅准一处破败的土地庙,一道烟奔去躲雨。

    庙内一派凄凉破败气息,香火早已断了多时,香炉倒在供台前,内中的香灰结成一团,旁边是碎成两半的琉璃盏。就连供台上端坐的土地公土地婆也是鞋耷拉帽耷拉,全无半点尊神风范。

    天锡笑道:“不想今日到要跟这俩倒运的神仙共处一室了。”

    端卿早从包袱中取出雨布铺在地上,又垫了些衣服,请若茗坐了,自己站在门口守着,远远看见又有两人飞奔而至。

    若茗也听见脚步声,奇道:“还有人跟咱们一起淋了雨不成?”

    说话时人已奔至跟前,原来是两个少年,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赭红长衫,棕色官靴,腰悬长剑,星目剑眉,一种英姿勃发之气,令人见了精神为之一振;另一个看来只有十七八岁,浅黄长衫,肤色白皙,疏淡眉毛,黑白分明的双眼,虽未说话,却总像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观之可亲。

    年轻的一个见庙内坐了许多人,不由笑道:“原来遭了雨淋的不止我们两个啊。”语声清亮婉转,十分悦耳。

    年纪大些的一个朗声答道:“如何,我早说过咱俩必不是最狼狈的。”

    端卿见二人衣冠齐楚,言谈也十分有理,便拱手道:“我们也是刚到,两位兄弟赶紧进来避一避吧。”

    年轻的一个定睛瞧了瞧他,微微一笑:“好,那就不客气了。”又向同伴道:“二哥,这庙里脏得很,可有什么东西能铺一铺的?”

    自打那两人进门,若茗便觉得年轻的那个十分眼熟,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黄衣少年瞟了她一眼,忽然笑道:“这位姑娘,敢问你这雨布还有富余的吗?”

    若茗慌忙站起道:“两位若是累了,不妨你们先坐会儿,我到车上坐着是一样的。”

    黄衣少年笑了笑,道:“姑娘真是大方。”

    端卿忙道:“我这里还有一块。”说着又掏出一块来,双手奉与那少年,少年又抬眼看了看他,笑道:“多谢。”

    那红衣少年始终未曾说话,直到黄衣少年将雨布铺好招呼他时,才道:“三弟,你拿了人家东西,一句多谢就够了吗?连姓名也不问一声,真是失礼的很。”

    黄衣少年笑道:“你不说,我倒真的忘了。”说着向端卿一拱手,道:“多承好意相助,在下松江府娄云鹤,未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端卿慌忙回礼道:“在下昆山叶端卿,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娄鹤龄笑道:“原来是叶兄,失敬失敬。”回头又向红衣少年道,“二哥,你呢,要不要我代为致意?”

    “我自己难道不会说?”红衣少年淡淡道,“在下乌程凌蒙初,幸会。”

    天锡眼睛一亮,抢先道:“你就是凌蒙初?久仰久仰!我早听过你的名字,不想竟有缘在此相会!”

    端卿也深感意外。凌蒙初在江浙一带的文名虽不如冯梦龙那么大,然而说起来青年一辈的才俊,他也是常被提及的一个。据说他十二岁入学,十五岁拔贡,此后虽然仕途困顿,然而名声却一天大似一天,颇有与冯梦龙齐名的架势。更值得一提的是,江浙一带喜听南曲、传奇,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一心扑在杂剧写作上,年纪轻轻便做了《虬髯翁》、《颠倒姻缘》两部出名的杂剧,一时名声大噪。只是他家乡距此甚远,怎会在这破庙里遇见他呢?

    凌蒙初见两人都认得自己,微微一笑,道:“不想贱名有幸被二位所知。敢问这位公子是?”

    天锡忙道:“我叫余天锡,是无锡人,今日既然有幸在此相遇,这样,如果二位没有要紧的事,兄弟便想邀二位到我家乡游玩几天,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娄云鹤笑道:“二哥,这位余兄真是热情好客,你说呢?”

    “算了,咱们不是还有要紧事吗?既然已经相识,以后有机会再去拜访也不迟。”

    天锡大失所望,仍不甘心,便道:“此地距无锡极近,来回不过一两天功夫,二位即便去盘桓几天,想来也耽误不了多少行程吧?我一片拳拳之心,只盼凌兄能够应允。”

    凌蒙初忙道:“多谢余公子一片好意,只是我们实实有事在身,容后再去拜访吧。”

    娄云鹤笑吟吟道:“离无锡委实不远,其实去几天也无妨。”

    天锡大喜,正要趁他的话头继续劝说,忽听他话锋一转,向着若茗一点头,问道:“既已互通了姓名,为何不介绍一下这位姑娘?”

    端卿见他两次主动提起若茗,未免有些不自在,然而见他一派英气,不像是轻薄之徒,于是代为介绍道:“这位是我同乡,林小姐,闺名不便外传。”

    娄云鹤呵呵笑起来:“哦,果然,女儿家的名字的确不能随便向外人提起。”又环顾四周,道,“这一下雨,屋里阴冷潮湿的,林小姐受得住吗?二哥,要不我们去附近寻些柴,生堆火暂时挡挡寒气?咱们这些大男人还好,林小姐娇怯怯的,又淋了雨,怎么经得住呢?”

    一句话提醒了端卿,暗叫一声糟糕,怎么忘了这事!若茗来时虽然坐车,但是风吹雨走,许多从窗口飘了进来,她肩头衣服也浅浅湿了一片,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好?

    凌蒙初四下看了看,道:“这么大雨,纵然找到柴火也很难点着。我刚瞧见庙后头有间暗房,我去瞧瞧,没准儿能找到些干柴。”

    端卿忙道:“凌兄且住,还是我去吧。”

    凌蒙初道:“有什么要紧,你们读书人不惯做这些,还是我去吧。”抬腿就走。

    端卿只得罢了,从包袱中取出一件稍厚的长衫,正要递与若茗披着,早见天锡脱下外衫撂了过去,道:“你先穿着,我再找找有没有厚点的。”

    若茗还未说话,豆丁咯咯笑了起来:“余公子,你这衣服都湿透了,怎么穿?”

    天锡这才想起来,笑道:“我真是淋糊涂了,”忙又找出一件递过去,“喏,你穿这个吧。”

    若茗含笑接过,轻声道:“多谢。”

    端卿呆了一下,慢慢将包袱收好。

    娄云鹤以手托腮,笑盈盈看着。(

五十九 障目Ⅰ

    一路上晓行夜宿,到了无锡城时正是下午,端卿有心,仍选了从北门入城,经过牛掌柜的泥人铺时,端卿和若茗特意吩咐放慢速度,十分紧张地盯着门内,却只有小伙计拿着掸子四处掸灰,非但不见牛掌柜,连杨欢也没有踪影。

    若茗有些担心,端卿低声道:“别担心,凌先生既然说见到了牛掌柜,肯定不会再生变故的。现在天色已晚,不好上门拜望余老夫人,不如咱们先找个下处,等安顿下来就去凌先生那边问问情况。”

    若茗点头依允,一切安置之后已经是晚饭时分,两人简单用餐之后便按着信上的地址前去寻找凌蒙初,绕了两条街后到了一处僻静院子,敲门之后,果然见到眉娘的丫头篆儿前来开门,见是她们,笑嘻嘻叫道:“小姐、相公,是昆山的叶公子他们!”

    眉娘闻声而出,笑道:“你们来的正好,凌郎前些日子还在念叨着要去昆山找你们呢。”

    跟着凌蒙初大步走出,道:“怎么来之前也不捎封信?我也好去接你们。有住处了吗?”

    端卿笑道:“已经安顿好了,夤夜来访,凌兄不怪我冒昧吧?”

    “哪里话,快快请进。”

    几人分宾主坐下,屋内摆放着不多几件竹器家具,精巧简洁,透出一种潇洒、适意的风范。若茗四处打量一番,笑道:“是眉娘姐姐收拾的屋子吧,果然匠心独具。”

    眉娘横波一笑:“妹妹真会说话。我因想着不过是暂住几个月罢了,懒得费心拾掇,屋里乱的很。”

    若茗笑道:“要是这间屋子还嫌乱,我那里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凌蒙初望着眉娘,目光中尽是宠溺、怜惜,道:“多亏有你在,不然这里还不知是什么臭模样哪!”

    端卿道:“你们租的房子?”

    “不是,这院子是邢家的产业,起初邢萦凤邀我们住在他家,一来我们觉得不方便,二来邢老爷曾向眉娘求过亲,两下相见未免尴尬,所以就向她要了这个地方先住着。倒也僻静,正好静下心来写作。”

    端卿二人从未听说邢老爷向眉娘求亲一事,甚觉诧异,又见凌蒙初说起之时毫无芥蒂,显见与眉娘逑好甚笃,都在心里替他们高兴。若茗环顾四周,见屋里既有男子用品又有女子妆台,显然两人已经无媒自合,成其好事,不觉微有些惊奇。后来转念一想,凌蒙初是性情中人,不计较形式礼节的,眉娘又是豪侠女子,倒也在情理之中。

    端卿问道:“凌兄的《拍案惊奇》如今怎么样了?”

    凌蒙初笑道:“原本想回了乌程以后再写的,谁知道因几件事拖延了一下,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索性就在这里写了,前几日初稿已经做完,这几天正在润色修改,大约再有七八天就能脱稿了。”

    “交稿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凌蒙初爱怜地看了看眉娘,道:“邢萦凤想要我接着这一部书继续写下去,不过我打算交了稿子之后带眉儿去苏杭一带走走,先去看看松云和眄奴,之后回乌程,好好地把婚事办了。”

    眉娘闻言秋波低回,红云满颊,唯有垂头含笑而已。

    端卿和若茗都是喜出望外,齐声道:“恭喜凌大哥!恭喜眉娘觅得佳偶。”

    凌蒙初笑着说道:“眉儿别害羞了,咱们和叶公子、林小姐相识这么久,情同手足,这件事不用满他们。到时候咱们回家办喜事时头一个给他们发帖子好不好?”

    眉娘含笑点头,又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这么急急忙忙说出来了。”

    凌蒙初朗声大笑,道:“你放心,我早已修书给我娘亲,她听见这消息欢喜的紧,巴不得咱们立刻就回去办喜事哪!”

    说话间清儿、篆儿两个丫头已经烫了一壶女儿红,摆好了果碟,眉娘亲自动手为众人斟酒,笑道:“事出仓促,没什么好招待的,两位将就用吧。”

    四人吃了几杯,兴致越发高起来,端卿趁势向凌蒙初提出借《拍案惊奇》一观,凌蒙初毫不推辞,果然捧了出来,若茗不免凑过去一同观看,只读了一篇,已觉得耳目为之一新,不由赞叹道:“凌大哥好文字,真是字字珠玑,令人叹服啊!”

    端卿早已翻完了目录,又从中间选了一篇来读,也赞叹道:“冯先生做《三言》,几乎把宋元时留下的旧故事用光了,我一直在琢磨凌兄如何能避开这些旧故事,另辟新境,如今看来我真是坐井观天,凌兄胸中的文字何啻千百万,真是篇篇都有新意,字字与众不同!”

    凌蒙初笑了笑,毫不谦虚说道:“叶兄的话正说到症结所在。冯先生博学广闻,他做《喻世明言》和《警世通言》的时候,把唐传奇、宋元旧话本,《夷坚志》、《太平广记》、《搜神记》这些异书上的故事差不多全都用光了,我才下笔时真是艰涩异常,时常枯坐终夜,写不出一个字来。后来我转念一想,何必要从旧事中间找故事呢?我朝风气开化,市民富庶,处处都有新事、新人,我为什么不能从身边选取一些奇闻异事,敷衍成文字,让千载之下的后人见识我大明朝的风貌呢?想到这里,才算是豁然开朗,你也知道的,我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听到的、见到的,甚至亲身经历的故事成百上千,从中间选出几十个不是难事,所以一切还算顺利,十月下旬动笔,到现在将近五个月的时间,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眉娘含笑说道:“你们不知道他,他一旦提起笔,整个人就如同着了魔一般,灵感一来就喃喃自语,我这两个丫头好几次都以为家里来了客人,我隔窗一看,原来是他自说自话,模仿故事里的人在那里比划呢!”

    凌蒙初也笑了:“罢了,这些丑态全被你看见了,以后可怎么在你面前大振乾纲?”

    眉娘抿嘴一笑:“放心,小女子虽然荒谬,三从四德还是守的,家里的事件件都由你做主,定让你有做大丈夫的快意。”

    凌蒙初哈哈一笑:“怎么,眉儿心里凌某难道称不上大丈夫吗?”

    若茗见他二人恩爱异常,又是欢喜又是羡慕。可见世上的事再难预料,当初在昆山结识眉娘的时候,哪里想得到她的姻缘竟会始于无锡一场宴席?

    忽听凌蒙初道:“你们去过余家了吗?”

    若茗心中一动,未及回答已听见端卿说道:“我们下午才到无锡,不方便登门拜访,还没有去。”

    凌蒙初道:“你们最近有天锡的消息吗?”

    若茗一惊,忙问道:“怎么,凌大哥也不知道他的近况吗?”

    凌蒙初道:“自他上京之后,我只收到他一封信,之后再无音耗。年前与邢萦凤碰面时,她有时候还会提起天锡,年后连她也不知道天锡的境况了。正月里我和眉儿曾经拜访过余老夫人,当时说起天锡,她道天锡在京中跟余大人温习功课,准备参加秋试。后来写稿的事忙起来,已经很久没去过余家了。”

    端卿看了看若茗,道:“我们也是年前收到过天锡的信,年后就没了消息,颇有些担心。等明天一早我们去探望余夫人时再问问吧。”

    眉娘笑道:“天锡一点消息也没有?连若茗姑娘也没收到他的信吗?”

    若茗听她如此问,不由想起当时松云和她拿天锡跟自己开玩笑的事,面皮微微一红,道:“没有,我跟端卿哥哥都是年前收到他的信。”

    思路客

    凌蒙初道:“你们明天去余家问问就知道了,我想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吧。”又道,“对了,前天我又见了泥人铺姓牛的一面。”

    端卿忙道:“可有什么眉目吗?”

    凌蒙初摇头:“没有。姓牛的疑心极重,反反复复询问我从哪里得知他也卖书,我猜度着如果说苏州他大概会疑心,于是说从太仓一家书铺打听的消息,他半信半疑的,倒也没有再问。我本来想问他有没有《喻世明言》,又怕说的太具体他会疑心,便随口报了几个市面上流行的本子,他虽然推脱说不熟这个行当,但也没有全然拒绝,只说认识几个贩书的朋友,可以想想办法,于是我跟他约了后天再见面,到时候你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端卿道:“恐怕不行吧,上次来的时候我们找过他,他已经起了疑心,之后就躲开了,若是我们在场,他肯定不会说实话。”

    眉娘笑道:“当然不是要你们明公正道跟在一起问他,凌郎跟他约在一家酒楼里,到时候你们把隔壁的屋子包下来,躲在暗处观察,若有什么想问的,提前告诉凌郎就行了。”

    若茗赞道:“正是这么说呢!如此就麻烦凌大哥费心了!”

    凌蒙初爽朗一笑:“都是朋友,跟我不用客气,若有什么用的着我们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障目Ⅱ

    翌日一早,若茗和端卿准备了几色礼物,登门拜访余老夫人。

    余家大宅的门厅沐浴在初升的日色中,仍如去年时堂皇、端正,只是双扉虚掩,透出几分冷清之意。若茗来到门前,居然没有门人上前过问,不得已扣着门上双环敲了几下,才有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飞快地跑来问道:“两位有什么事?”

    若茗依稀记得这仆人曾经见过,便道:“你不记得我们了?我们是你家公子的朋友,去年曾经在此住过一阵子的,今日特来拜望你家老夫人。”

    那仆人想了半天,恍然道:“想起来了,是去年八九月份的时候在这儿的吧!你们来的不巧了,我家老夫人不在家。”

    “老夫人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我们再过来吧。”

    仆人笑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刚出了正月老爷就遣人把老夫人接走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若茗吃了一惊,连余老夫人也去了京城?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都是一去不返而且毫无音讯呢?

    端卿问道:“你可知道你家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吗?”

    仆人道:“这个更说不准了,老夫人走的时候好像说我家公子秋天时候要回来考试,您二位那时候过来就肯定能见着他了。”

    端卿见再问不出什么了,只得告辞。若茗心中疑惑更盛,再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事把余家一家人都绊在了京城,况且以天锡的性子,如果不是天大的事,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呢?难道余应升出了什么变故?

    端卿见她垂头不语,温言劝说道:“妹妹不必太过担心,既然是余世伯派人接他们进京,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猜可能是余世伯孤身在外太久,希望一家人能够团聚吧。”

    若茗道:“我并不是担心,余世伯位高权重且又老于官场之道,有他在,余家不会有事。我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天锡一丁点消息也没有呢?你也知道,他一向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这不像他的为人。”

    “也许他手头事情太多了,一时忙不过来?你不是说他与东林党那些人走得很近么,近来朝廷似乎又有变动,以他的性子肯定不会置身事外,再说余世伯年纪也不小了,许多事大概都需要儿子帮忙,所以他一时顾不上写信吧。”

    若茗知道他说这些都是为了宽慰自己,心下感动不已,两人既没有可做之事,便商议着不如到凌蒙初那里,与眉娘谈谈讲讲,消遣一天。

    凌蒙初此时关着书房门独自在内润色稿件,眉娘见他两个来了,笑道:“多谢你两个来陪我,这些日子凌郎一进书房我就百无聊赖。”

    三个人在院中向阳,随意讲些别后情形,眉娘道:“你们知道吗,松云妹妹好像真的要出家了。”

    若茗惊诧道:“当真?我曾收到过她一封信,并没有说起。”

    “当真,是最近一封信里她跟凌郎说的。她与他汤文若先生分别之后,自度今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原本就有些伤感,再加上她与眄奴都是孤苦伶仃的人,天天相伴着一起吃斋念佛,不觉就有了弃世之意。”

    “凌大哥为何不劝劝她?”

    眉娘苦笑道:“松云心意已决,劝不回来了。这样未必不是好事,松云半生执着都为了一个汤先生,与其因为无缘厮守伤心过完后半生,不如念几卷经书,求一个心平气和。”

    若茗叹道:“只是可惜了松云姐姐那样聪敏果决的人。”

    端卿静听多时,触动心事,不由说道:“你我也不必为她感叹,焉知她不是心满意足呢?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结识汤先生,做汤先生的知己,这些她都做到了,即使后半生青灯古佛,有这些美好的记忆留在心里,人生已经圆满了。”

    眉娘笑道:“一向以为叶公子不谈风月,没想到叶公子也是我辈中人!松云若是听见这话,必定引你为知己。”

    端卿淡淡一笑,道:“我也是最近才醒悟到,原来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就是与意中之人共度一生。可惜,只有极少数人能这么幸运。我想松云是幸福的,她不但遇到了自己的所爱,而且与之倾心相交,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也足以盘桓一生。”

    若茗从未见端卿说过这种话,不由听得呆了。

    眉娘越发惊奇,道:“这番话真令我刮目相看,原来我们这些自称性情中人的远没有你看的透彻!”

    端卿正要答话,忽听一人道:“柳姑娘好雅兴,怎么不见凌先生?”

    若茗急抬头看时,原来是邢萦凤盈盈走近。因为她对此间极为熟悉,脚步又轻,所以两个丫头都没看见。

    邢萦凤见到若茗,吃了一惊,脱口道:“怎么是你们?”话一出口忙又纠正道,“好久不见,怎么来了也不到我家坐坐?”

    若茗道:“我们昨天才到,正打算这一两天去看你呢。”

    “是吗?欢迎之至。”邢萦凤笑道,“怎么只有你们三个,凌先生呢?为何不出来陪客?”

    眉娘笑道:“他正忙着润色书稿,每次一到这时候就在书房里待三四个时辰不出来。若茗他们不是外人,不论什么陪客不陪客的。”

    邢萦凤道:“说到书稿,我正是为此来的,上次凌先生说很快就能交稿,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很快吧,”眉娘想到她差不多每天都要来看看,显见是对这件事十分关心,于是问道,“不然我叫凌郎出来?”

    “凌先生正在忙着,不太好吧?”邢萦凤迟疑了一下,跟着却又道,“也好,我把事情敲定了,今后几天就不用再来打扰了。”

    眉娘果然敲开书房门把凌蒙初也拉过来了,邢萦凤忙起身道:“凌先生,是不是《拍案惊奇》马上就能交稿了?”

    哔嘀阁

    凌蒙初笑道:“再有六七天吧,个别回目需要再斟酌,我还得查查有没有白字、别字。”

    “白字别字就由我来校吧,先生也能省点力气。”

    “不,还是我自己来吧,正好趁此机会再把通篇看一遍。”

    邢萦凤抡起五指默默算计了一番,松口气道:“再有七天交稿的话,我立刻安排刻印,雕版、绣像、印刷再加上装订,六十天左右紧紧张张能印出一批来,刚好赶在小端午与大端午之间,也好。”

    若茗禁不住问道:“为何要赶在端午?”

    邢萦凤一边算计,一边匆忙答道:“今年是新皇登基改元的第一年,端午的龙舟赛肯定比以往声势浩大,江浙一带都是水乡,像无锡、苏州、杭州、太仓、芜湖这些地方必定会吸引大批客人前来游玩,如果赶在这时候把《拍案惊奇》印出来,销量肯定大得多,影响也更广,足以令墨砚坊技压群雄。”

    端卿和若茗惊奇之余不禁都生了敬服之心。邢萦凤能做到这点,一来是熟悉书坊流程,二来是审时度势,能立刻抓住要害,他两个经营书坊多年,却都没想到利用改元这个大好机会,可知从来都不缺乏商机,独具慧眼的却只有一两个人罢了。

    邢萦凤匆匆说完,顿了一顿又道:“你们也是做书本生意的,不妨也趁这个机会推几本新书吧。”话虽如此说,神色却有几分不快。

    若茗心想,难道她是后悔把这么重要的商机透漏出来了么?忙道,“倒没有特意要赶这个机会,不过我家最近正在做冯先生的新书,我离家时已经开始雕版,从时间上算的话正好也赶在端午前后上市。”

    端卿心中所想正与若茗相同,见她此话意在撇清,也道:“我家一直在刻乐谱,原也不是能令洛阳纸贵的题材,不用赶这个时机。”

    邢萦凤淡淡一笑:“我只不过是建议罢了。”

    眉娘心思灵透,早觉察到微妙的气氛,笑道:“邢姑娘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事事都筹划的如此妥当,怪道你父亲事事都倚重你。邢姑娘,若茗他两个刚才说起天锡,不知道你有他的消息没有?”

    邢萦凤摇头道:“最近没有,不过我正月间曾经托人给他带过一些土仪,他吩咐来人向我问好。”说完看着若茗笑道,“怎么,连你也没有他的消息吗?”

    若茗只得答道:“过了年就没有了。”

    邢萦凤又是一笑:“我猜最近几个月他都顾不上这里吧。”

    “为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他没有写信说过吗?”邢萦凤双目炯炯,“如今东林党正跟东厂斗得你死我活,余伯伯首当其冲,断不能脱了干系的,我猜天锡正帮着父亲四下活动,他跟着余伯伯这么久,必定知道不少内幕,所以不能随便与外人联络,怕走漏了风声。”

    若茗听她说的合情合理,不觉信了七八分,道:“你说的是,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没有消息。”

    “你整天忙着生意上的事,又没有为官的亲眷,这些事情自然不大了解。”邢萦凤道,“我有几个从兄弟在京中为官,认识余伯父和天锡,所以才知道一星半点。只是天锡也太谨慎了,连你也不肯说一声,你肯定很担心吧?”

    “那倒没有,只是忽然断了联系,有些疑惑。”若茗一语既出,不觉也有些心惊,为何一直以来都只是疑惑,担心之情却不是很浓呢?(

障目Ⅲ

    凌蒙初与牛掌柜约见的地方是一处两层楼阁的小酒楼,因为没到饭时,只有一两桌有客,饶是如此,牛掌柜仍然选了一个僻静的阁子,背对着门坐下了。

    若茗和端卿躲在隔壁,这些阁子是用薄板隔开的,因此隐约可以听见隔壁的动静,凌蒙初也有意将声音比平时提高了许多,几乎是粗声粗气问道:“上回说那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牛掌柜愣了一下,嘟囔道:“干吗这么大声,外头听见了还当咱们吵架,又要招人注意了。”

    凌蒙初笑道:“我这不是心急嘛,等你好长时间了,到现在也不给一个准信儿。”

    “我前儿有急事出门了,今天早上刚回来,连铺子都没回马不停蹄就往你这儿来了,你还吵嚷什么。”

    “如此说来,牛掌柜还是想着在下这点子事的?多谢多谢!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拿到书?”

    “谁跟你说有书了?再过几天我给你准信儿吧,这阵子太忙,我还没来得及去问我那个朋友。”

    凌蒙初一阵失望,沉着脸道:“你这不是消遣我嘛!前前后后跟你谈了三回了,你老是这么推脱着,又不说有又不说没有,到底要怎么样?你要是弄不来就干脆明说,我就找别人了,要是有法子,我马上把定钱交了,咱们好生做买卖。”

    牛掌柜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性急?谁家谈买卖能一锤子敲定?我这不是也得现给你跑嘛!”

    “怎么轮到我就得现跑?我太仓那个朋友告诉我说,是你登门找到他,才说了几句话这事就定下了,到我这里就这么麻烦?”

    “太仓那边又另当别论。那时候我朋友刚好托我找个下家把书销出去,再说人家有买卖柜台,在太仓干这行也有十来年了,我把书交过去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空口无凭,又不见钱又不见铺子,我怎么好信你?万一出什么岔子我怎么跟我朋友交代?”

    凌蒙初大笑道:“牛老板这话就不对了!你管我有没有买卖铺子,管我是自己个儿卖呢还是到手给别人,只要我把钱如数给你,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难道还吃亏不成?”

    牛掌柜咂着嘴琢磨了半天,也笑了:“这么说来你也是二道贩子?”

    “你呢?”凌蒙初笑呵呵道,“到底是替朋友跑腿呢,还是从中间赚一星半点的?”

    “无利不起早嘛,说到底也是为了糊口。”牛掌柜端起茶盅一饮而尽,“书我手头的确没有,不过你要是能现银交易,我回头问问我朋友,看他那里还有没有存货。不知道你要什么书?”

    凌蒙初向前趴了趴身子,神神秘秘说道:“我得先打听一下,你给我的书是不是跟太仓那边的书一个来路,折扣是不是一样。”

    “什么意思?”

    “牛老板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啦,上回那批书是什么货色难道你不清楚?”

    牛掌柜笑了笑:“那你说是什么来路?”

    “总之不是从昆山林家书坊来的。”凌蒙初慢悠悠说道,“不过足以以假乱真。”

    牛掌柜不置可否,只说:“折扣还是一样的。”

    “好,那我想要两百本《喻世明言》,再有两百本《警世通言》。”

    “《喻世明言》剩的不多了,一百来本吧,《警世通言》嘛,还没在市面上销过,现在风声有点紧,你就不怕被林家人抓到?不然换一本吧,都是为了赚钱,市面上又不止这两本书好卖。”

    若茗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声说道:“原来他们盗版的还不止咱们一家,真是胆大之极。”

    端卿低声回道:“这个牛掌柜应该只是穿针引线的,就怕他身后的人大有来头。”

    凌蒙初笑道:“你们还真是手眼通天,什么书都找得到吗?”

    “市面上流行的吧,你若是找冷僻的书,一本都没有。”牛掌柜笑道,“上回我听朋友说还有徽州同庆堂的《玉娇梨》、闽南思敏斋的《醉红记》,总之市面上好销的差不多都能给你找来几本。”

    凌蒙初一一留心记下,又道:“厉害,看来我找你是找对了。折扣都是一样的吗?我若是多进些货是不是能再低些?”

    “那要看你订的总数是多少了,你也知道,我们的书都是好纸好墨,成本不低,不比麻沙本,不可能一文不值半文交给你。”

    凌蒙初见说的入港,他疑心已经去了大半,便诱导他道:“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市面上有哪些书卖的好,不如你带我去库房挑挑?我也想亲眼看看书的质量再做定夺。”

    “不行,我们做交易从来都是定好了直接送货。”牛掌柜一口回绝,“你若是不知道有哪些书,我可以回去列张单子给你挑挑。”

    “可是我见不到实物,不敢贸然交银子。”

    “你放心,交钱的那天一定会让你见到实物。”

    “能不能每本书都给我带一本看看?”凌蒙初心想,多看几本书没准儿能摸到一点头绪,便道,“最好是这一两天吧,我为你这事在无锡已经耽搁了好久了,该回去了。”

    “也好,只要我那个朋友答应,见见书没什么问题。”

    端卿低声道:“一两天就能拿到书,看来他们的库房就在无锡。”

    “要不咱们待会儿跟着牛掌柜看她去什么地方?”

    “好,等凌兄跟他约定了时间,咱们瞧瞧跟着,看他从哪儿取书。”

    凌蒙初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试探着问道:“这么说你这个朋友也在附近了?能不能引见一下,今后必定要长期合作的,你行踪不定,我不可能每次都等你这么长时间。”

    “不行!”牛掌柜断然说道,“有什么事只能找我,只要咱们约好上货的日子,我肯定按时给你送到,银子交货时付清。”

    凌蒙初心想多见几次面,套出他实话的机率就更大,于是道:“我听太仓那边的朋友说,你不是可以等书卖完了再收书款吗?这样我周转起来也方便。”

    若茗暗叫一声糟糕,太仓那边是一次付清,之后就没再交易过,苏州那边才是先交头款,货出清了才全付清,凌蒙初并不知道这个细节,这下可怎么遮掩?

    果然听见牛掌柜道:“你真是从太仓知道的消息?”

    凌蒙初何等灵透之人,见他神色有异,忙道:“也不止太仓,我做这买卖有年头了,各地书肆都有我的朋友,零零碎碎听见不少消息,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在无锡,又怎么能找到你?”

    牛掌柜盯着他看了半天,才道:“头一次发货必须一次付清,之后要是再有合作,钱的事可以商量。”

    若茗松口气,亏得凌蒙初反应快,总算给遮掩过去了。

    此时凌蒙初已然心如明镜。牛掌柜必定是若茗他们追查了许久的贩书人,形貌不符应该是他出门时化了妆,可是盗刻这件事肯定不是他一个泥人铺掌柜的财力、物力所能为,主谋定然是他口中的“朋友”,可是,怎样才能查到这个神秘的朋友呢?

    他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你这个朋友也是开书坊的吧?我看过你们之前的货,纸张还真是不坏,从哪儿进的货呀?”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是说你家只开书肆,并不印书吗?”

    “哦,我最近琢磨着开书坊呢,反正也是干这行当的,自印自卖岂不是能多赚点?”

    牛掌柜摇头道:“未必见得,你要真是自己开书坊印书就知道我给你的书有多便宜了。实话告诉你,这价钱要是换了一般的作坊,连本都包不住,也只好是我这朋友罢了。”

    “如此说来你这朋友做的是大买卖?”

    牛掌柜顾左右而言他:“时候不早了,要是没什么事就散了吧,明天你到我铺子里来取书单。”

    “别呀,这几回都没机会请你吃个便饭,正好趁着机会吧。”

    牛掌柜推辞了几句,到底还是没走,过卖正在上菜,杨欢忽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叠声叫道:“掌柜的,掌柜的……”

    牛掌柜一脸不悦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杨欢凑在他耳朵跟前急急忙忙说了一通,牛掌柜嘟囔了一句:“当真?”跟着站起道:“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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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蒙初吃了一惊,忙道:“那我什么时候去找你?”

    牛掌柜只顾走,到门口时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有急事,恐怕要出门,再说吧,我回来了去找你。”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住哪儿呀!”

    牛掌柜早已经走远了,杨欢回头说了句:“我们掌柜要你明天把地址留到柜上。”

    事出突然,若茗和端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并不敢贸然现身,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这才到隔壁问道:“怎么忽然走了?”

    凌蒙初皱着眉头道:“我也不清楚,也许他铺子里有急事吧。”

    “只好等下次再问了,要不然咱们现在跟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端卿道:“不妥,如今是正午,街上人来人往耳目众多,再者杨欢和他在一起,以他的谨慎性子,应该不会去关紧的地方,不如等他落单的时候再跟踪。”

    凌蒙初叹道:“他刚说要出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逮到他。但愿不要出什么岔子。”(

六十 拨云Ⅰ

    若茗等人耐心等了三四天,再没有牛掌柜的消息,凌蒙初借故到泥人铺问了半天,杨欢左支右绌,末了才说:“掌柜去徽州办事了,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不知道。”

    凌蒙初只得问道:“那我进货的事情怎么办?”

    “什么货?客官要泥人还是年画?只管跟我说就行了。”

    凌蒙初没好气答道:“都不要!我跟他说的是书。”

    “书?”杨欢皱着眉头说道,“我们店没有书呀!您要买书得去东城那边的书市。”

    凌蒙初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装不知,只得解释道:“你家掌柜都知道的,我们已经说好了,难道他临走时没给你交代?”

    “没有,没交代这事,只说你要是来了让我把你的住处记下。”

    “从来没说卖书的事?”

    杨欢笑起来:“客官,我不知道掌柜的跟你说了什么,不过我们铺子真不卖书,该不会是说年画您老听错了吧?”

    “你们掌柜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杨欢使劲摇脑袋,“以往他每次去徽州至少得两三个月,要不到时候您老再来看看?”

    凌蒙初无奈,只得闷闷出来,若茗在外等了多时,忙问道:“有消息吗?”

    “没有,那个牛掌柜真是神出鬼没,一下又没了踪迹。”

    端卿道:“该不会是走漏了风声,牛掌柜又像上次一样躲起来了吧?”

    若茗也在揣测这种可能,但又不愿相信,道:“应该不至于吧,咱们才来了几天,认识咱们的人又不多。”

    凌蒙初沉吟道:“有可能,只是奇怪得很,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端卿道:“只要杨欢松口,应该还有转机。”

    “那个杨欢看起来老实,内里却狡猾得很,刚才我跟他说了那么大半天,他竟是滴水不漏,我才不信他对自家店里做什么生意能一点不知道,要是能把他的嘴撬开就好了。”

    若茗忙道:“这铺子不有一半是邢家的本钱吗?杨欢对邢小姐十分敬畏,不然我们央求邢小姐出面斡旋一下?”

    端卿道:“不太妥当,牛掌柜做的是盗版买卖,这可是触犯刑律的事,他怎么可能对邢小姐说实话?若是咱们弄错了,此事与他无关,咱们贸然托付邢小姐,她岂不是要埋怨咱们胡乱疑心她的手下?”

    若茗听他说得有理,一时也踌躇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凌蒙初想了想道:“我觉得还是牛掌柜得到了什么风声躲起来了,应该就是那天杨欢去报的信,所以眼下能抓住的线索就是杨欢。他只是个伙计,收入不会太多,如果你们用重金收买他,应该能从他身上有些收获。”

    端卿点头道:“凌兄说的极是,等我打听到杨欢的住处后就去找他。”

    “或者你们可以假装离开无锡,我猜这样一来牛掌柜很快就会出现。”

    若茗赞道:“这个办法好!要是杨欢那里打听不出消息,我们就给他来一招出其不意。”

    端卿道:“看样子这个牛掌柜耳目众多,咱们才来了几天他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凌兄是替咱们打探消息的。”

    凌蒙初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已经被拆穿了?”

    “杨欢一报信他就溜之大吉,肯定是知道我们在追查此事,如果他没有怀疑你,应该会给你留一个联络的方式,既然没有,我想多半已经知道咱们是一起的。”

    凌蒙初点头道:“对,刚才与杨欢一交锋,我就知道我已经被拆穿了。那个杨欢嘴巴紧得很,你们要小心对付。”

    凌蒙初走后,若茗跟小伙计打听了杨欢的住处,当夜端卿陪着她悄悄来到杨欢的家里,杨欢开门见是他们,不由一愣:“两位客官又来了?可是邢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端卿道:“我们专程来找你。”说完不等他请,忙闪身进了屋。

    杨欢只得跟进来,陪笑道:“有什么事吗?”

    若茗开门见山道:“我不跟你绕弯子,还是为上次说的事,你实话告诉我们,你家掌柜是不是在买卖盗版书?”

    杨欢笑道:“这是怎么说的,我说过好几回啦,我们只卖泥人跟年画,怎么你们几个尽来问这些!”

    端卿抓到他话中的破绽,忙道:“几个?只有我们两个来问过你,你为什么说几个?”

    杨欢转了转眼珠,道:“不是还有余家的少爷吗?上回他领着你们来的,后来邢小姐跟我们说了。”

    端卿见他虽然答得严丝合缝,神色中却有一丝慌张,便道:“不,你刚才说的不是余公子,你是指上午的客人,你知道他跟我们是一道的对不对?”

    “客官这话说的,我怎么能知道他跟你们是一起的呢?”杨欢笑嘻嘻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瞧着别处。

    若茗莞尔一笑:“无所谓了,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只想问你家掌柜弄来的书是哪家书坊刻的?”

    “我说了好几回了,我们只卖泥人和年画,你们又不信,又只管缠着我问,到底是怎么说哪!”

    端卿从袖中摸出一封银子,道:“我们并不是白劳烦你,杨欢兄弟,这些银子请你喝杯茶吧。”

    杨欢目光灼灼看了看银子,却还是说:“我不能要,你们问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跟你们说了多少回了。”

    端卿笑道:“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你们掌柜几次三番躲着我们,难道你一点内情都不知道?前天在酒楼,你急急忙忙把你家掌柜叫走,难道不是因为知道我们来了吗?”

    “咦,前天的事你们怎么知道?”杨欢一脸惊诧。

    若茗和端卿相视一笑,道:“别做戏了,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说得出上午的人和我们是一道的呢?”

    杨欢连连摇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快走吧,你们问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快走吧,我还有事呢。”

    “你放心,没人知道我们来找你,你告诉我们的事我们也绝不说出去,牛掌柜不会知道是从你这里走漏的消息。”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找错人了。”杨欢说着把银子塞给端卿,连声道,“快走吧,深更半夜的让不认人安生。”

    若茗俏脸一寒,道:“你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实话告诉你,你们在苏州、常熟这些地方的下家我们都已经找到了,只要抓到你们掌柜,衙门里一审,保管全招,到时候你绝对脱不了干系!”

    “你别吓唬我,我一个跑腿打杂的,老板干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干系不干系的,我反正什么都不知道。”

    端卿来时已料到他不会利索交代,早准备了一篇说辞,此时微笑道:“你说的有理,老板做什么活计也许不知道,可你是大活计,跟了他十几年,你怎么会一点都没觉察?你们掌柜做的都是违法的勾当,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万一有一天他被抓到,你说衙门里会不会相信你与此无关?难道这么大的买卖你们牛掌柜一个人就能做下来?更要命的一点,你想过没有,不管是牛掌柜还是那个幕后主使,肯定都比你有钱有门路,这事不捅出来则罢,若是捅出来,你认为谁会是替罪羊呢?难不成你以为他们会千方百计护着你,独自承担罪名吗?”

    杨欢初时还呆呆听着,后来干脆推搡着端卿道:“你快走,都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端卿轻巧闪过,笑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杨欢兄弟是聪明人,肯定也想到过这点。如今我们追查到这里,难保明天还有别人来查,如果你帮我们一把,到时候对簿公堂,我们自然替你说话,帮你洗脱干系,就算你家掌柜拼命攀扯你,只要我们原诉的不追究,官府也不会为难你,你还能安安心心做你的生意。要是你执迷不悟,我们可就没法帮你了。”

    杨欢跺脚道:“你们真是歪缠,我一个伙计,知道什么盗不盗印的!快走快走,要是给我家掌柜看见,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若茗眼前一亮,忙道:“你刚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怎么怕你家掌柜看见我们找你?你家掌柜不是已经离开无锡了吗,怎么会知道我们来找你?”

    杨欢张口结舌,最后干脆摊开四肢坐在椅上,道:“随你们怎么说,你们要是不走,我也不管了,你们自便吧!”

    “我们现在就走。”端卿笑道,“打扰杨兄弟一场,无以为谢,这点心意你收下吧。”说完把银子往桌上一扔,早带着若茗出了门。

    杨欢叫道:“银子你拿走……”急急追出来时,人已经走得远了,只得怏怏回屋。

    若茗走出许久才道:“杨欢一时半会大概还不会开口。”

    端卿蹙眉道:“看样子是如此,大概那幕后主使势力太大,他不敢开口。不过听他的意思,牛掌柜应该还在无锡躲着。”

    “实在不行就依凌大哥说的,咱们装作离开,让牛掌柜自己现身吧。”若茗嘴上说着,心下却更没把握了,原想着应该能从杨欢身上打开缺口,如此看来,这条路也十分难行,这幕后主使,究竟是怎样一个厉害的对手呢?(

拨云Ⅱ

    凌蒙初听他俩说了当夜情形,也觉十分棘手,道:“杨欢居然要把银子还给你们?真是奇了,看来不是牛掌柜给他的好处极多,就是幕后主使势力太大,他不敢说。”

    端卿沉吟道:“种种线索都说明这个幕后主使就在无锡城内,可是无锡有这能力的书坊,只有墨砚坊一家。”

    凌蒙初道:“此话不差,所以我一开始就提醒你们留神邢萦凤。只是,这半年来我留心观察,居然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们从跟上就想错了,盗印的书坊并不在无锡?还是城内还有一家堪与墨砚坊一争高下的书坊我们却不知道?”

    若茗道:“这个可能比较小,不要说那么大规模的不可能藏得住,如果真有这么一家书坊,以邢小姐的为人,怎么会听任它抢生意呢?”

    几人说到此处,都觉一阵迷茫。邢萦凤虽有嫌疑,但她对此事的态度十分大方,从无避讳之意,再说墨砚坊就摆在那里,如果有什么问题,凌蒙初怎么会一点也察觉不到?如果不是墨砚坊,又会是谁?如果不在无锡,那会在哪里?牛掌柜透露过库房就在附近,难道不在城内而在无锡附近的镇甸?

    第二天夜里若茗二人再次去寻杨欢,在外敲门许久,才有一个老苍头探头出来问:“你们找谁?”

    “杨欢在吗?”

    “不在。”

    “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老苍头没好气道:“出门进货啦!”说着“啪”一声把门撞上了。

    两人无奈,只得怏怏回到下处,若茗忧心忡忡道:“会不会是他借故躲起来了?”

    “多半是躲着咱们,如果是他怕咱们纠缠躲起来的还没什么,怕就怕是那个幕后主使知晓了咱们的动向,命令他躲起来的。”

    这点正是若茗忧心所在,然事已至此,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商议明天再去泥人铺一探究竟。翌日一早,两人匆匆赶去,果然从小伙计口中得知,杨欢昨天上午出发,到桃花坞进年画了。

    端卿不肯死心,追问道:“是你们掌柜让他去的?”

    小伙计笑呵呵答道:“我们掌柜不在,墨砚坊没货了,杨欢自己合计着要去桃花坞的。”

    出得门来,若茗自我安慰道:“这么看来杨欢是自己躲起来的,还好,事情或许还有转机,等他回来再说吧。”

    “也或者咱们假装明天出发,然后悄悄折返回来,没准儿这两个人都会现身。”

    “也只好这样了,咱们去和凌大哥说一声吧。”

    两人来到小院,凌蒙初却不在,眉娘笑着迎出来道:“去找邢小姐了,昨儿个熬了一夜把稿子定下了,一大早就拿了过去,还说去墨砚坊看看绣像那部分做得怎么样了。”

    若茗奇道:“不是才定稿吗,怎么就已经有了绣像?”

    眉娘含笑道:“那个邢小姐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她因掐算着要在五月初上市,所以每一步都给限了时间。她没好意思明着催凌郎,便把她的时间表拿过来找凌郎商议,凌郎既看了她的时间表,也不好拖延,所以初稿刚一写完就给她捎了信,她派人来抄录了一个副本,先拿去琢磨绣像的事了,所以这书还没成型,绣像就已经有了十之五六了。”

    端卿和若茗对望一眼,心中都感叹邢萦凤的干劲,又听眉娘道:“凌郎先前看过你们家的《喻世明言》,绣像做得十分精致,他尽心尽力写出这本书,自然不希望落于人后,所以跟邢小姐说了绣像这部分将来他要亲自核对,这不,那么早出门就是为了时间充裕,能把做出来的绣像先看一看。”

    三人又说了会儿闲话,看看要到饭时,眉娘正张罗着备饭,忽然听见靴声橐橐,凌蒙初匆匆走了进来,一见他两个,忙道:“我正要去找你们,林姑娘,你看看这个东西。”说着递过一张字纸。

    若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失声道:“你怎么有这个?”

    “这么说是你家的东西了。”凌蒙初松一口气,“看来我没有猜错。”

    “你从哪里得来的?”

    凌蒙初一字一顿道:“墨砚坊。”

    端卿忙凑过来看时,却是《蓝桥谒浆》的后半部分,并无异样,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

    若茗道:“哥哥知道冯先生近来交给我一部稿子叫《情史》吧?”

    “知道,昨天你还跟凌兄说起过——难道这是《情史》的稿子?”

    “不错,正是《情史》其中一段,怎么会在墨砚坊?”

    凌蒙初道:“我早上没找到邢萦凤,邢朴初说她出城了,我把书稿交过去后就提出到书坊看看绣像,大概因为邢萦凤交代过,所以邢朴初立刻答应了。我看完了绣像,路过雕版房时忍不住进去看了看,就找到了这个,混在新送来的稿子里,总共有十几页,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抽了一页出来。”

    若茗疑惑道:“连端卿哥哥都没有看过《情史》,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书稿?”

    凌蒙初指着纸的后半截道:“下面有作者的评议,我见写着‘墨憨斋主人曰’的字样,这不是冯梦龙的别号吗?因此猜测是他的书稿。又想起你说过他最近做的《情史》正是文言故事底下加批注的,所以猜到是这部稿子。”

    端卿两个面面相觑,许久才道:“她怎么会得到这部书稿?她要这个做什么?”

    凌蒙初一笑:“难道你们真猜不出来?”

    “猜到八九分,只是不敢相信。”

    “我早说过无锡城内有能力盗刻你家书稿的只有墨砚坊一家。”凌蒙初道,“只是从未发现她的破绽,如今找到这个,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只是我有些担心,下一步你们该怎么办?”

    端卿自得知这张字纸是《情史》的内容,便知道是件极其棘手的公案。邢家财大势大,邢萦凤又与他们多有干系,这层窗户纸捅破之后该如何收场?对簿公堂多半是两败俱伤,私下解决吧,以邢萦凤的为人,她会承认吗?

    若茗思忖许久才道:“我想最好是跟邢萦凤确认一下。”

    凌蒙初摇头:“邢萦凤是块难啃的骨头,你们纵然有证据,也未必占得了上风。”

    “更何况你们人在无锡,诸事都不如她便宜。”眉娘也道,“要是跟她撕破脸的话,最好是回昆山断案。不过我听说她家多有亲戚在朝为官,你们要多加小心。”

    端卿道:“最好不要闹到公堂上,怎么说与邢小姐也是相交一场,如果能劝得她回头,从此收手的话,我们还是不追究了吧。”

    若茗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与其到公堂上抛头露面,不如我们私下与她协商,只要她答应从此不做盗版,我宁愿不追究。”

    “就怕你们存心息事宁人,她也不肯。”凌蒙初意味深长道,“以邢萦凤的为人,如果没有天大的好处,她不会冒这个险,甚至在你们找到无锡之后仍不肯罢手。以墨砚坊的规模和她给各地书商的折扣,她仅从正途所得的利润不算丰厚,我估计她做盗版这块也是为了贴补平时的亏空。我现在最后悔的是已经把《拍案惊奇》交给了她们,若是任由这样没品行的人出版我的书,我宁可把书撕了。只是,书一离手,再想要回来就难了。”

    眉娘道:“邢萦凤今天不是出城了吗?邢朴初没那么多心眼,你现在赶过去就说有几个地方要修改,管他要书,他多半会给你的。”

    “也只能试试了,我这就去找他。”凌蒙初抬脚就走,不想刚到门口便看见邢萦凤从轿中出来,叫道:“凌先生,你今天上午去书坊了?”

    凌蒙初暗叫糟糕,只得站住道:“对,我送书稿过去。”

    “你去了绣像部?听工人说你后来又去了雕版房?”

    “对。”

    “你不请我进屋吗?”邢萦凤笑了笑,“难道要在大街上说话吗?”

    凌蒙初只得请她进来,邢萦凤正要开口,忽然看见若茗两个,顿时怔住,半晌才道:“你们在这里,好。”

    若茗心下十分矛盾,此事邢萦凤虽有最大嫌疑,但她还是希望自己猜错了,况且即使要问,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笑道:“凤姑娘也来了,请坐吧。”

    邢萦凤刚一坐下,便瞧见了桌上那张纸,一把拿了起来,向凌蒙初道:“果然是你拿走了。”

    凌蒙初目视端卿,迟疑着是否该由自己说起此事,端卿忙道:“邢小姐,我们也正要去找你,请问这部稿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邢萦凤淡淡一笑,道:“我只不过出去了一个多时辰,我那好哥哥就出了岔子,难道要我生出三头六臂,整天盯在这里不成?”

    若茗见她避而不答,好言劝道:“凤姑娘,我们并不想把事情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即使之前的事都是你做的,只要你答应今后再不盗印,我们仍然是朋友。”

    “是吗?”邢萦凤乜斜她一眼,傲然道,“若是我不肯呢?”(

拨云Ⅲ

    此话出乎若茗意料之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端卿也呆住了,两个人望着邢萦凤,着实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唯有凌蒙初与邢萦凤相处最久,深知此人极难对付,只是追查盗版一事原是叶林两家的本分,他不好先于若茗两个出头,只得静观其变。

    邢萦凤见他二人瞠目结舌,轻笑一声,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那页纸,道:“这一页纸能说明什么?值得你二人如此大惊小怪?”

    若茗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愤然道:“说明什么想必凤姑娘比我们更清楚!这书我临出门时才拿到的全稿,怎么你这里已经有了?你能解释的通吗?”

    “我需要解释吗?即使我有书稿,又能证明什么?”

    “能证明之前出现的盗版《喻世明言》与你有莫大干系!”

    邢萦凤又轻笑一声:“证据呢?难道你从我墨砚坊拿到了盗版书?还是有人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我墨砚坊做的?”

    “有这一页纸,足以证明你用不光彩的手段从我家得到书稿!”

    “不错,但是我只是得到了书稿而已,我又没拿来刻印,又没装订成册拿出去卖,你凭什么指责我盗刻你的书?如果我说我只是为了弄明白同行在做什么,提前有个预备,是否也说得通呢?”

    “你……”若茗见她神情自若,说的轻描淡写,不觉怒火中烧,只苦于她的诡辩句句在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端卿知道她急脾气一旦上来就不是邢萦凤的对手,忙道:“虽然眼下我们只找到这一页纸,但是你书坊里还有十几页书,除非你已经将其销毁,否则都可以拿来当做证据,更何况这种事难道你能瞒天过海?只要把雕版房的工人找来一问,自然一清二楚。纵然他们不知道最后的成书什么模样,但是只要拿其中的部分给他们看看,我不信他们对自己刻过的版子没一点印象。更何况,你手下这个牛掌柜虽然能躲过一时,难道能躲一世?假如最后不得不对簿公堂,难道在重刑之下他还为你死守秘密?”

    邢萦凤看了看若茗,笑道:“林姑娘,我一向以为你伶牙俐齿,没想到事到临头却是这位叶解元更加难缠,怪道你每次出门都要叫上他。”

    端卿听见这话,已然心如明镜。邢萦凤言下之意虽已吃定了他们并不能拿她怎么样,可他说牛掌柜是她手下时她并没有反驳,又夸赞他口齿伶俐,可见他们追查的方向原是没错的,只要能令邢萦凤承认,之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若茗怒道:“究竟是我们难缠还是你自己做的事说不过去?如果你洁身自好,我们再难缠与你有什么相干?”

    “你们意欲如何?”

    若茗压了压火气,闻言道:“凤姑娘,无论怎样我们也是相交一场,我不想把事情闹到无可挽回的境地。所谓雁过留声,一个人做过的事不可能没留下一丁点痕迹,我们一路追查到这里,所得的线索一条条全指向你,就算再愚钝也明白这件事与你脱不开干系,所以,纵然你说破大天,我们一样心如明镜。如果你能听我们的劝说,从此丢开手,那我们就既往不咎,否则……”

    “否则如何?”

    “定然到官府出首,追究到底。”

    邢萦凤淡淡一笑:“那好,我也明白告诉你,你们只管报官好了。”

    几人面面相觑,若茗忍不住道:“你为何如此固执?”

    邢萦凤傲然道:“是我固执还是你们固执?你们一无物证二无人证,只拿着一张纸就说是我盗版了你们的书,那好,你就拿着这张纸去官府,看他们信不信你。”

    若茗看出她吃定自己凭据不足,便道:“牛掌柜躲得了一时,难道能躲一世?太仓、苏州都有人从他手上买过书,这些人我们都已经找到了,到时候官府传唤,难道他能推得一干二净?一旦他伏法,难道他不会交待出幕后主使是谁吗?何况还有杨欢等人,还有你书坊里那些工人,这都是现成的人证。我们不想告官,是为你存几分颜面,你若苦苦相逼,也别怪我们不念旧情。”

    邢萦凤笑了笑:“我若料不到这里,就不会听凭你报官。”

    “如此说来你承认盗版的事是你做的?”

    邢萦凤淡淡道:“你说是就是,舌头长在你嘴里,我也管不了你怎么说。”

    不但若茗,连端卿此时也有些焦躁了。没想到邢萦凤竟是如此态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和解又不肯,难道她已准备好了闹到官府去?是什么令她如此有恃无恐?

    凌蒙初一直静听不语,邢萦凤不会轻易服罪是他早已料到的,但她态度如此蛮横却令他十分疑惑。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若茗虽没有十足的证据,然而确如她所说,只要找到牛掌柜、杨欢等人,人证迟早会有的,按理说邢萦凤不会对此无动于衷,除非她早已布置好一切,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几个人僵持了一会儿,端卿道:“还有一件,若说此前的《三言》是你看到了成书之后盗刻的,但《情史》是才拿到的书稿,你居然也有,如此看来昆山必定有你的内应。”

    若茗早已想到这里,忙道:“对,即使牛掌柜、杨欢这些人誓死效忠于你,半字不肯吐露,但是昆山见过这部《情史》的只有几个人,只要我们一一排查,迟早会找到你的内应,真相大白绝不是难事。”

    “还有,若你态度如此强硬是想着我们会在无锡报官,此处是你的地界的话,”端卿微微一笑,“我们可以选择带着你的内应在昆山告官,案件是当地人所为,昆山府衙必定会受理,到时候只需到无锡拘你到案即可,我想你即使在此地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把昆山的关系也打通吧?”

    凌蒙初暗叫一声好,难道邢萦凤到这个地步仍然无动于衷吗?

    谁料邢萦凤又是一笑,轻描淡写道:“你们一唱一和,我好似在看一出精彩的生旦戏文。”

    端卿大出意料,半晌无语,若茗摇头叹道:“凤姑娘,我们认识这么久,今天才知道你如此冥顽不灵。这件事我们一再让步,只要你存心向善,改过自新,我们说过不再追究,你如此执迷不悟,究竟想要怎样?”

    “我邢萦凤做事一向不走回头路,只要我敢做,必定敢承担后果。你们要是觉得我跟你们的事情有关,只管去报官好了,我不拦你们,也懒得跟你们多费口舌。那一页纸你们觉得是宝贝,是天大的证物,那我就不要了,送给你们好了。”邢萦凤道,“你两位在此好好商量如何找你们的内应,恕我不奉陪了。”

    邢萦凤说着起身离开,凌蒙初忽然道:“邢小姐,且留一步。”

    邢萦凤道:“哦,凌先生有事吗?”

    “有事,我要拿回我的《拍案惊奇》。”

    邢萦凤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凌蒙初傲然道:“我要拿回我的《拍案惊奇》,我不能把我的书稿交给一个盗刻他人书籍,蔑视作者心血的人。”

    邢萦凤凝视着他,慢慢说道:“凌先生,你要想好,此事与你无关。《拍案惊奇》我花费了极大心血,你去书坊里看过的,这部书如果做出来,肯定是一部难得一见的好本子。”

    端卿忙道:“凌兄,我们的事如今还没有定论,你与邢小姐之间早有约定,此事不便中止吧?”边说便与凌蒙初使眼色,示意他住口。

    凌蒙初笑了笑道:“旁观者清,这件事来龙去脉如何,凌某心如明镜。叶兄,这件事你们也许斗不过他,讨不回公道,但我心意已定,绝不让《拍案惊奇》落入居心叵测的人手里。”

    “你要想清楚,”邢萦凤淡淡道,“我们有契约,你不能交稿或者反悔的话,你要赔偿我的损失,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凌某虽然家徒四壁,这点钱财却还不能令我折腰。”凌蒙初傲然说道。

    眉娘除下头上首饰,微微一笑道:“凤姑娘,这些簪环可抵得过契约上的价码吗?”

    邢萦凤自进门以来头一次露出气恼的神情。她狠狠瞪了眉娘一眼,道:“这些簪环有不少是家父送给你的吧?”

    凌蒙初心知她意在羞辱眉娘,忙握住眉娘的手轻轻一捏,眉娘含笑看了看他,又转向邢萦凤柔声道:“不,这些都是顾先生送给我的,东林书院的顾先生。”

    顾允成天下闻名,邢萦凤又岂能不知?当下咽一口气,冷然说道:“凌先生,我待你礼数周全,不想你如此不分好歹。好,待我禀明家父再做定夺。告辞!”

    正在此时,篆儿在院中叫道:“相公,小姐,有人从苏州给你们捎来一封信,说是十万火急。”

    “让他进来。”凌蒙初道,“应该是三弟吧,又怎么了?”

    随着话音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子,双手递过信道:“苏州的眄奴姑娘托我给凌蒙初先生的。”

    凌蒙初接过匆匆一看,失声叫道:“不好,三弟病危!”

    (第三卷完)(

六十一 香消Ⅰ

    若茗等日夜兼程赶至苏州时,已经是子夜时分,苏州城大门紧闭,众人无法,只得在城外旷野升起篝火,暂避寒夜。

    端卿与凌蒙初并肩坐在一处,谈起松云的病情,凌蒙初叹道:“三弟素有喘疾,据她说幼年时时常咳喘欲死,请了许多大夫都说此疾无法根治,若不是她家只有她一根独苗,她父母竭尽全力供应医药之资,恐怕早已夭折。后来她父母亡故,三弟说生死有命,遂自作主张从此弃了汤药,开始云游四方。抑或是经常走动锻炼了身体,抑或是心情大好,这些年虽然偶尔引发旧疾,却从未有危急之时,这次……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吧!”

    若茗忙道:“松云姐姐为人豁达,心境十分平和,即使旧疾重发,只要安心调养也不会有大碍,凌大哥放宽心吧。”

    眉娘也道:“疾病之事,一半在于心境,你也知道三弟并不是想不开、放不下的人,有了这个底子,天大的病也好了一半了,咱们去了以后好好给她请大夫调养,肯定没事。”

    “但愿如你们所言吧!”凌蒙初仰头望月,一声长叹,“三弟伶仃半生,身世可怜,天幸她心胸豁达,从不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若是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就弃世而去,活着可有什么意思!”

    四更过后,城楼上的看守渐渐走动起来,几个人忙忙赶去,焦急地守在门前。将近五更时,四野八乡赶早进城的乡民也渐渐聚拢来,更鼓响时,吱呀呀一声响,门卒慢悠悠推开沉重的城门,守候多时的人群立刻涌了过来。

    自万历末年以来,皇帝疏于朝事,关隘之处的守卫也逐渐松懈,是以若茗等人并未出示文引便已轻松入城。一路上策马狂奔,不到两刻钟功夫早已到了松云所在的尼庵。

    凌蒙初不及下马,直接拿着马鞭敲打院门,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眄奴自门缝中露出明眸皓齿,拍着胸口道:“二弟,你总算来了!”

    几人几乎是一路小跑冲进了内室,此时天未大亮,室中红烛将尽,昏暗的光线令人顿时产生强烈的压抑感。凌蒙初定睛望去,只见松云靠着一只大大的锦垫斜倚在床头,拦胸盖着青布薄被,俏脸涨的通红,樱唇半启,艰难地喘息着。

    凌蒙初一见便知情势不好,失声道:“三弟,怎么竟已这样了!”

    松云闻声微微睁眼,勉强笑道:“阿弥陀佛,二哥,总算把你盼到了!若茗姑娘,叶公子,怎么你们也来了?”

    “先别说这些,你转过身来,我给你推拿一下,”凌蒙初说着丢下马鞭,“还记得咱们结伴同游时你犯了旧病,我给你治病的情形吗?别担心,只要我按着穴位推拿一番,你再好好休息几天,很快就好了。”

    松云果然微微挪动下身子,若茗和眉娘见她行动艰难,忙一左一右扶持着,慢慢将她转过来,背对着凌蒙初。

    凌蒙初想了一下,伸出双手沿着松云的背脊由上向下推拿,一边说道:“若是力道大了你说一声,别怕,很快就好了。”

    松云靠在眉娘身上,轻声道:“有劳二哥了。你放心,我不怕的,我早已知道有这一天。”

    凌蒙初见她这次犯病非比从前,心里早已凉了五六分,只是怕她看见了难受,所以一直强撑着,如今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心如刀绞,老半天才答道:“胡说些什么!很快就好了,等你好了,二哥带你去南京找汤先生。”

    松云嘴角噙着一丝笑,颤声道:“我已经给汤先生写了信,他就要来了。能够再见他一面,我便是死也能安心了。”

    “别胡思乱想!等汤先生来时你的病肯定已经大好了,咱们还像上次一样喝酒谈诗,大姐不是会唱曲吗,咱们请她把汤先生的《牡丹亭》整出戏都唱一遍,让汤先生品评一番好不好?”

    眄奴忙道:“对,等汤先生来了你也唱,我不是教过你吗?”

    松云闭着眼睛道:“好,你们放心,我无论如何也要留着这口气等到汤先生。”

    若茗一阵心痛,不由得便掉下泪来。眉娘忙扯了扯她的袖子,若茗忙背过脸在肩头蹭掉泪痕,笑道:“这么说我们有耳福了?我这次真是来对了,既能再见一见举世闻名的大才子,又能听眄奴姐姐的天籁之音,阿弥陀佛,我这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松云刚刚几句话已经耗尽了气力,此时无力开口,只得朝着若茗微微点头而笑。

    凌蒙初推拿多时,屏息观察松云的反应,见她仍然喘息困难,面色涨红,心知自己已经无力挽回,忙道:“三弟吃什么药?”

    眄奴指着案上一只药罐道:“请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抓的药,已经吃了将近一个月了。比才病时好了些,但是每到深夜或者清晨,还是非常难过,呼吸困难。”

    “这个大夫要是不管用,就去常熟、昆山或者太仓这些地方再请大夫来看,我一会儿就动身!”

    端卿忙道:“昆山那边我们最熟,凌兄别急,我这就动身去请大夫,赶得快的话太阳落山之前就能回来。”说着拔脚便往外走,又回头问若茗,“妹妹有什么话要跟叔父交代的吗?”

    “就说我在苏州有急事要待几天,很快就回去。”

    凌蒙初和眄奴都道:“多谢叶兄!”

    松云挣扎着对若茗说:“你也回去吧,无谓守着我在这里虚耗。”

    若茗忙道:“姐姐别说话,太费神了。你放心,我在这儿也待不了几天,有凌大哥给你推拿,没准儿大夫没到就已经好了,那时候我就可以放心回家了。”

    松云知道她是宽慰自己,浅浅一笑。喘疾素来夜间最为沉重,松云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倚着眉娘香肩,昏昏沉沉睡去。

    众人待松云睡稳之后,小心翼翼将她放平,盖好被褥,眉娘不放心,独自守在床前,其他几人退到香堂,凌蒙初低声问道:“大姐,三弟怎么忽然就病了?”

    眄奴垂泪道:“上回三妹给你写信说要落发,就在当晚,她见月色极好,就对我说‘等我落了发皈依我佛,就要无喜无忧无嗔,不能再动心了,不如趁着今夜月色晴好,好好玩赏一番’。我虽然知道三妹素有旧疾,可是她兴致极高,再说她看起来也十分健好,所以就没拦她。那天她独自在庭中赏月直到三更,又吃了几杯冷酒,四更时就开始发热咳喘,我连夜去请的大夫,一直吃药到现在。”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不大好,要我及早准备后事。”眄奴泪眼不干,哽咽道,“都怪我,要是那天我细心些拦着她,就不会有事了。”

    “都是命数,拦也无用。”凌蒙初道,“先前相约同游时,多少次吃酒赏月都没事,偏这一次就不行。大姐,等叶公子请大夫回来给三弟再把把脉,如果不行就到附近的州县再找别的大夫来瞧,多几个人看看,机会总会大些。”

    若茗柔声道:“凌兄,你切莫过于着急,一个大夫有一种医治之法,若是换得太过频繁,对松云姐姐的病情也没有益处。”

    哔嘀阁

    眄奴点头道:“说的有理,我看就等那个大夫开上几天的药吃了再说吧。”

    凌蒙初略通岐黄之道,此时要了大夫留下的方子认真看着,眄奴在旁低声问若茗:“与二弟同来的就是眉娘吧?”

    “对。”

    眄奴面露欣慰之色,道:“果然与二弟十分般配,二弟有这样的好女子相伴,我也就放心了。看来我们三人中只有二弟有福气与意中人白首偕老。”

    若茗闻言不由黯然,一个情字令多少人神伤!松云病危之时还在苦等汤显祖,眄奴更是削发出家,自己也为此苦恼许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解脱?或许见到天锡时会有一个明确的判断,可是天锡又为了什么一直杳无音信?

    辰时未到松云便已醒来,算来不过才睡了一个多时辰,眉娘叹道:“休息不好怎么能于病有益呢?你得多睡会儿才行。”

    松云苦笑道:“我这病差不多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只好苦捱罢了,我知道这次凶多吉少。”

    “快别这么说,叶公子回去请大夫了,凌郎也在城里多方打听,有我们在,肯定会照顾好你。”

    松云笑了笑,闭上眼半晌不语,最后才道:“你们能来,我的第一桩心愿已经了了,接下来只等汤先生了。南京路途遥远,汤先生年纪又大了,唉,实在不该让他奔波,只是我怕这次不见他,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别胡思乱想,汤先生会来的,你们以后多的是机会见面。”眄奴强撑着说道,“我给你占过一卦,上上签,你不会有事的,你还要陪我过完后半辈子呢。”

    松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女童在外道:“相公找谁?”跟着一人踉跄奔入,高声道:“松云,你怎么样?”

    赫然是鬓发斑白的汤显祖。(

香消Ⅱ

    众人立刻起身,汤显祖未及见礼,径直奔向塌边,执住松云双手道:“我接到信立刻赶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松云惊喜答道:“我很好,见到先生,我的病就好了一半了。”

    眄奴递个眼色,众人都忙退出,只留他二人在内低低絮语,半个多时辰过去,汤显祖一脸倦色走出来,倒了一盅开水重又进去,又是半个多时辰,汤显祖慢慢走出来,道:“她睡了。”

    眄奴忙进去看护,若茗拿来一个蒲团给汤显祖坐下,汤显祖却将蒲团移向庭中的白衣观音,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若茗见状,忙也跟着默默祈祷。

    许久,听见汤显祖一声轻叹,道:“松云看起来很不好,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众人相对无语,只愿老天垂怜,助松云度过难关。

    过午之后,汤显祖命若茗等将松云半抬半扶到门边躺着,斜阳透过花树的缝隙映进来,汤显祖的脸立时显得光影斑驳。松云凝望许久,方才笑道:“真是恍惚若梦,再想不到这么快又见到先生。”

    汤显祖心中悲怆难当,低声答道:“只要你好起来,无论你什么时候想见我,只要一纸书信捎到,我立刻就到——或者你干脆移居南京,我自与老妻商量,收你做个义女。”

    “不,我不要做什么义女,”松云笑道,“若我早生十年,我必定不顾世人议论嫁给你,可惜,我没这个福分,今生只能远远仰望先生,爱慕先生。”

    汤显祖心情激荡,不禁说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一定娶你。”

    松云眼睛一亮:“当真?”跟着又微微摇头笑道,“不,人言可畏,况且先生自有妻儿,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横亘进来,使你左右为难。”

    汤显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握住她消瘦的双手道:“你放心,只要你能好起来,之后的事,你尽管放心。”

    “我自忖是好不起来了。”松云凝视着他,眼中没有畏惧,只有遗憾,“可惜我认识先生太晚,不能时刻聆听先生教诲。”

    汤显祖心痛的无法言语,松云见他如此难过,忙转开话题,闲闲问道:“先生近来在做什么?”

    “修改《紫萧记》。”汤显祖定了定神,“那时我青年时所做,当时外事纷繁未能成篇,这段时间公务清闲,于是拿出来从头再写,希望能比当初好些。”

    “《紫萧记》?”松云沉吟道,“是先生于万历初年写了几十出之后搁笔未完的那篇传奇吗?”

    汤显祖点头道:“松云真乃有心人也!连这个都知道!这个本子一直没有完篇,只有几个至近好友看过,世人多半未曾听说过。”汤显祖说到这里,情绪逐渐好转,微笑道,“如今我正按着昆曲的声腔在改写,等你好了之后,我找一个戏班子排演给你看。”

    “先生的事,松云岂敢不知?只是我听说当初此剧未完而谣言四起,所以先生才搁笔的,怎么忽然又想起来要写完了?”

    “此事说起来就话长了。当年我乡试之后参加会试,因为小有名气,所以得中的呼声颇高,”汤显祖笑道,“正所谓盛名之下,难免致祸。那一科张居正的子侄也在闱中,张相畏惧言官攻讦,唯恐他的子侄考中进士会被人指称他徇私枉法……”

    眉娘微笑道:“既已如此做,又何必怕人说?张相在位之时,他的子侄因他援系之力入翰林院的却也不在少数。”

    汤显祖看了看她,笑道:“你于朝中这些掌故却很熟悉。不错,张相治国虽严,律己却差,他的子侄虽有些才学,但若不是他在幕后安排,也不能轻易考中三甲进士。正因为此,他更要防悠悠之口,所以便准备在那一科取中几个有名气的士人,好让世人知道其中并无情弊。”

    若茗恍然大悟:“以先生的才学、名望,必定在他的笼络之中。”

    “不错,正因忝有微名,这才没能逃过他的网罗。张相的叔父先后两次私下里找过我,许诺只要我宣扬张相的公正无私,替他的子侄说话,就定我为二甲进士,甚至榜眼、探花。”

    松云叹道:“以先生的铮铮傲骨,如何肯答应?只怕因此揽祸。”

    “知我者松云也!”汤显祖想起前事,感慨不已,“当时我血气方刚,如何忍得下这等龌龊事?当时便回绝说‘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为这一句话,接连两科我都名落孙山。”

    “可世人由此更知先生高风亮节,更加敬佩、钦仰先生!”松云忙道。

    “我落第之后失意而归,偶然翻看《霍小玉传》,心中有所感触,所以动笔写了《紫萧记》,那还是我头一回写传奇剧本。”

    “唐代传奇《霍小玉传》?李益与霍小玉的故事?”

    汤显祖笑道:“正是,你真可谓博学广闻,我说起什么你都知道。”

    “先生谬奖了,若是松云能有先生的十分之一,我就死而无憾了。”松云双颊晕红,眼波中流露无限爱意,“都因为爱慕先生,我才一直督促自己多读些书籍。”

    “《紫萧记》取材自《霍小玉传》,但是我稍作了一些改动,原作中李益喜新厌旧抛弃了霍小玉,但在《紫萧记》中,我加入了气焰嚣张的权贵卢太尉,正是他多方阻挠,又以名利相诱惑,李益才最终抛弃了结发妻子霍小玉。我写这个人物时,虽然是有感于科举的不利,对权贵当道有所不满,但是平心而论,我并不是以此影射、毁谤张居正。在我心里,虽然对张居正的徇私枉法颇有微议,但是他为国为民所立下的汗马功劳我看在眼里,所以我虽瞧不起他的为人,对他的政举却并没有太多不满。谁知我走得正,却仍免不了招人议论说我影子歪斜,”汤显祖笑了笑,“《紫萧记》才写了二十几出,外面就沸沸扬扬议论开来,说我埋头写书是影射张居正,诽谤时政。现在想起当时情形仍不免心惊,想我当初只把书稿给几个朋友看过,怎么会传出这种谣言?朋友之间难道如此情薄?我一向自负交游遍天下,那时候才知道人面并不等于人心。时至今日我仍不敢深究究竟是谁捏造的谣言,宁可糊涂过去吧。”

    松云笑道:“这样才好,难得糊涂。”

    “谣言四起,我虽自问无愧,但也不想多生枝节,所以就此搁笔。近来在南京闲来无事,翻起当年的手稿,又起了续貂之心,这才拾起来重头写起。”

    “这么说天下人又有眼福耳福,要看这么一出好戏了!”

    汤显祖正色说道:“松云,你每次都这么夸我,毫不犹豫地相信我会做好,真令我心下忐忑,害怕辜负你的期望。”

    松云含笑答道:“先生永远不会做的不好。怕只怕松云有负先生期望。”

    “我只期盼你尽快好起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奢望。”汤显祖道,“等你大好以后,我们一起琢磨声腔韵律,将来更要一起教习优伶,排演好这出戏。”

    “我于声律不通的很,这点你要跟眄奴姐姐或者眉娘姐姐商量了。”

    “好,那我就留在苏州,与你们一同把这出戏琢磨出来。”汤显祖充满希望说道,“我会陪着你,直到把这个本子写完。”

    松云惊喜之余,蓦地又生出一股悲伤。以近几日的病情来看,大约在世间的时间不多了,只怕不能看他将这本传奇写完了!

    若茗觉察到她情绪不对,忙道:“先生能不能跟我们讲讲《紫萧记》的情况?”

    “《紫萧记》么,前半部分与传奇所差无几。霍小玉乃霍王的妾室所生之女,霍王死后为嫡室所不容,驱逐出府,沦落风尘,在青楼中得遇长安才子李益,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两人成亲后同游华清宫,不幸失散,霍小玉拾到紫玉萧,因此得遇皇帝,皇帝有意留她在宫中,霍小玉忠于爱情,严词拒绝。与此同时,李益考中状元,被权贵卢太尉看中,意欲招为女婿,李益贪图富贵,背叛霍小玉,入赘卢家。霍小玉历尽艰险寻找夫婿,家财全部耗尽,只得变卖紫玉萧。一个黄衫侠客得知此事后挟持李益往见小玉,小玉得知其中情形,唾骂薄幸郎后愤然弃世。”①

    松云沉吟道:“原来还是传奇中的结局。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天下伤心事太多,何苦再叫人抛洒热泪?这次重写《紫萧记》,能不能改成团圆结局,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汤显祖正要回答,忽听院门外蹄声得得,端卿推门匆匆入来,道:“大夫请到了,所幸不负重托!”

    注①:《紫萧记》,《紫萧记》为汤显祖早年作品,约作于万历五年至万历十年之间,描述李益和霍小玉成婚后在游华清宫时失散,霍小玉拾到紫玉箫,皇帝遣送她回家。李益得中状元,被派往朔方边境军中任职,数年后的一个七夕之晚,李益回家,夫妻团圆。本文因剧情需要把《紫萧记》的团圆结局改为李益抛弃霍小玉,叙述与史不同。(

香消Ⅲ

    此时申时已过,日色早已西斜,若茗抬眼便看见端卿额上豆大的汗珠,想来他是一路飞奔往返,片刻不曾停脚吧?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宽慰、感动之情,只有这样的男儿才称得上是大丈夫吧?

    端卿一语未了,忙又返身从门外车上搀下一位头发花白、六旬上下年纪的老人,道:“这是敝处最有名望的陆大夫,有他在,松云的病定无大碍。”

    陆大夫接口说道:“为了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这一路上真是马不停蹄啊!若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恐怕早就给颠簸散了!叶解元,你这位朋友有你这样尽心尽力的好友,真是好福气。”说话时已经来到门前,环视众人之后,径直走到松云面前,轻轻按住她的右手腕,闭起眼睛静听起来。

    若茗见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不由生出几分希望:这大夫如此硬朗康健,经他诊治,松云应该会好起来吧?

    陆大夫切脉足有顿饭工夫,方才放下松云的右手腕,道:“脉象还算平和。”说着又抬起她左手腕,一边细听,一边向松云脸上瞧个不住。

    饭团探书

    又过了盏茶功夫,陆大夫开口道:“把先前的方子拿给我看看。”

    凌蒙初忙从袖中取出递过,陆大夫匆匆看过,道:“很好,正中要害。”又道,“外面已经凉起来了,你们把这位姑娘抬进内室吧,只是屋里的火盆要端出来,再把窗户开一扇用轻纱遮住,稍微透点气。”

    众人忙照着吩咐办妥,出来时陆大夫已经写成一个方子,道:“先前那个方子暂且停了吧,照这个方子抓三贴药来。”

    凌蒙初生恐再晚时药铺就要关门,慌忙接过,飞奔出去。

    汤显祖见陆大夫诸事安排的井井有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一颗悬着的心好容易放了下来,看样子松云的病还有希望?

    诸事吩咐妥当,陆大夫低声向端卿道:“叶解元,你这位朋友的事你可做的了主?”

    汤显祖和眄奴都听见了,齐声道:“松云的事跟我说吧。”

    陆大夫招手令他们到院中,低声道:“病入膏肓,纵使华佗再世也难医治,还是及早准备后事吧。”

    “你说什么?”汤显祖大惊失色,“刚才你切过脉后不是说脉象平和吗?”

    “当着病人的面还能怎么说?”陆大夫摇头道,“这位姑娘的病是幼年时就有的吧?喘疾原本就难以医治,只能靠平日保养,从她的脉象来看,她早先并没有认真调养,所以这病根越来越深,一旦诱发,立刻就成燎原之势。”

    眄奴落泪道:“陆老先生,请你再想想办法吧!”

    “即使是华佗也没有办法了,”陆大夫叹道,“想必先前的大夫也跟你说过吧?我看他开的方子都是续命的药,想是他接手之初就看出难以治愈了。”

    汤显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哽咽道:“今天她的气色还好啊,一直有说有笑的……”

    “我一进门就发现了,应该是今天有什么事令她特别高兴,只是你们不懂,她如今的状况,全靠药石之力才续得住一口气,今天的兴奋消耗了她太多体力,依我看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回光返照?”眄奴失声道,“你是说三妹就剩下几个时辰了吗?”

    “不好说,若是病人求生心切,再加上药物维持,大约还能支撑几天。但也有可能就在今明两天。”

    几人不由都掉下泪来,又怕哭红了眼睛到时候被松云看见,忙又擦干。眄奴拉住陆大夫恳求道:“求陆先生想想办法,三妹她还那么年轻,不能就这样没了呀!”

    陆大夫叹道:“要是有办法我能不说吗?为医者最大的恨事便是无能为力,这种病本来就难缠,她又是自幼患病,虚耗了许多年,精气神早已经耗的差不多了,除非是神仙才能起死回生。”

    汤显祖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慢慢转身,一步一拖向室内走去。

    眉娘拭泪道:“我们不能老站在外面,三弟会起疑心的。再有汤先生年纪大了,刚才听见这个消息气色很不好,不能让他太难过,万一他再有个什么闪失,三弟就更活不下去了。”

    陆大夫道:“这位姑娘说的有理,这样,我再开一剂安神养心的药给刚才那位老先生,你们几个记住,在病人面前不要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她要是问起来你们就说这并没多大要紧,很快就好了。眼下她所剩的时间不多,能欢喜一天是一天吧。这些日子也不用忌讳饮食什么的,爱吃什么就做给她吃,只是注意不要劳神。”

    众人一一答应,端卿垂泪接过药方,道:“我去给汤先生抓药。”

    眄奴道:“我去吧,苏州道路你不熟悉。”

    “还是我去吧,你把道路告诉我就行了,你留下来好好陪陪松云。”端卿虽然与松云相识不久,然而松云为人爽快大方,与几人相处都十分愉快,此时乍然得知噩耗,怎能不悲痛神伤?

    若茗泪眼模糊,情知这副样子难以入内见松云,忙道:“哥哥,我跟你一起去。”

    眄奴把最近一家生药铺的地址详细说给端卿,两人出得门来,若茗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端卿忙用身子挡住她,闻言劝道:“茗儿别难过了,或许还有转机……”话音未落自己也禁不住掉下泪来。

    若茗哽咽道:“松云还那么年轻……”

    端卿见她哭成一朵梨花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悲伤,此时忘记避忌,忍不住伸手替她拭去腮边泪痕,轻轻拍着她的肩低声劝道:“陆大夫医术高明,有他在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他刚才把话说得那么绝……”

    “做大夫的一向往坏处打算,向好处施为。他说的厉害,大概是因为松云妹妹的病情太过沉重,他怕治不好落人埋怨,所以先说出这些话给咱们一个防备,你放心,陆大夫起死回生的事情极多,松云妹妹为人豁达,而且汤先生也在,有他足抵得上十副灵丹妙药。大家一起努力,松云的病会有转机的。”

    经他一番安慰,若茗心情渐渐平复,眼见路人都在侧目注视自己,忙止住哭泣,匆匆往药铺方向走去。

    两人回到庵中时凌蒙初正扇着风炉煎药,一滴滴水珠顺着颊边滚落,不知是泪是汗。

    入夜时松云喘息更紧,陆大夫取出银针,炙上艾条,按穴位一一刺入,如此施为多时,松云脸上涨红渐渐消退,终于长出一口气道:“我好多了。”

    陆大夫抹去额上细汗,温和笑道:“姑娘心境平和,不惧生死,老朽下针时比平常容易得多。来,二和药已经煎好,喝完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松云微笑道:“才刚不是吃过一碗了吗?”

    “我下的不是猛药,全都是养气养神的方子,你吃完药再加上针灸的力量,能保一夜呼吸平稳。只要你睡得好,病也就好了四五分了。”

    松云果然依言又吃了一碗,放下时四处看着道:“怎么不见汤先生?”

    眄奴忙道:“汤先生一直在客房中,他说要赶早把《紫萧记》写完,好排演起来给你看。”

    松云蹙眉道:“夜深了,汤先生年纪大,前几日又一直在赶路,千万不能让他劳累,快去请他早些休息吧。”

    陆大夫笑道:“姑娘放心,我已经开了安神养心的汤剂给那位老先生,我看他年纪虽大,气血倒还旺盛,瞳孔深黑,面色红润,应当是平常保养有方,所以熬一两夜不成问题。你不用挂念他,只管自己收心敛性睡一会儿吧。”

    松云听了这话,面色稍微和缓,只是虽然闭目假寐,仍不时把眼睛张开一条小缝悄悄向外看,想来是挂念着汤显祖。

    若茗溜出去敲了半天门,汤显祖才探出头来问道:“什么事?”

    “先生去看看松云吧,有你在她才能放心睡去。”

    汤显祖叹道:“我不忍心看。我也怕我见到她时控制不住,令她生疑。”

    “松云姐姐刚吃了药,昏昏沉沉的,一直撑着不肯睡,我猜她是想见先生。先生也不用多说话,只要安慰她一两句,令她好好休息就行了。”

    汤显祖叹口气,慢慢踱至内室,坐在塌边低声说:“快睡吧,等明天醒来,我把写好的章节念给你听。”

    没多久果然见松云噙着一丝微笑睡着了。

    汤显祖目不转睛地凝望她许久,长叹一声,颓然走至院中,月光下早已站着一人,却是凌蒙初。

    两人各自伫立多时,才听凌蒙初道:“三弟睡了?”

    “睡了。”

    “有文若先生在此,应该能救回三弟一命。”

    “我并不是神仙。”

    “不,”凌蒙初低声说着,像是在安慰自己,“一半是病一半是命,三弟生来豁达,再加上先生在此坐镇,必能创造奇迹。”

    汤显祖摇头苦笑:“若能挽回松云一命,我情愿减寿十年,只可惜黎庶之声,未必能上达天听。凌先生,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只要她这些日子心情舒畅,比什么都强。”

    凌蒙初木然道:“有你在,她便是去了也是欢喜的。”

    汤显祖喉头一梗,低声道:“我这几天便是不吃不睡也要把《紫萧记》写出来,一定要让她看到!”(

香消Ⅳ

    接下来的几天松云看起来好多了,非但夜里能睡足三个时辰,就连白天也能扶着人慢慢在院中活动。众人十分欢喜,暗自祈祷这是好转的征兆,唯独陆大夫摇头道:“非也,一个人体内统共只有那么多精元,她只不过是把剩下的全拿出来用了而已。就好比一盏油灯燃到了尽头,爆出的灯花反而更大,光亮也比平时耀眼,都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之兆。”

    若茗只盼是陆大夫错断,然而凌蒙初又请了一位大夫来瞧,也是这么说。眄奴等绝望之下,只得预备好棺椁等物,然而一瞧见松云日渐舒展的眉头,又觉得是大夫错看了。

    汤显祖每天都要陪松云说话,问她对《紫萧记》的想法。有一天松云道:“紫玉萧作为信物,未免有些狼伉,想来一个纤弱女子,整天拿着一管萧跑来跑去,非但不好看,于情理上也觉得勉强。”

    汤显祖认真思忖一阵子,问道:“依你之见呢?”

    “既是定情信物,能够随身携带的小巧之物最好不过,比如女子的簪环头饰,男子的玉佩宝带等等,甚至于绣履、锦袜、香囊、巾帕都可以,这些物事民间常见,情理上也说得通。”

    汤显祖赞道:“不错,经你一提,是我豁然开朗,真可谓一字之师!松云,等你好了之后,干脆我拜你为师吧!”

    松云羞涩笑道:“先生取笑我,我正是人说的无知无畏,不知深浅就说了出来,你再夸可不是折杀我了吗?”

    汤显祖正色道:“我并不是胡乱夸奖,只为你所说的句句在理。我想作为才子佳人的定情信物,一定得是件珍贵、美丽,又象征高洁的东西,紫玉萧虽然附合这几个条件,却像你说的那样,不适宜女子随身携带,香囊、锦袜这些东西又太过平常,至于女子的簪环首饰么,”汤显祖看了看眉娘,笑道“我对这些所知甚少,不过自我认识眉娘以来,见她的首饰件件精致稀奇,想来她是这方面的行家,不知可否请她出个主意?”

    松云含笑道:“二姐,汤先生请你呢。”

    眉娘嫣然一笑,道:“我所有的首饰中以水晶嵌玉凤嘴步摇最为贵重,然而我最喜欢的,却是一支紫玉钗。”

    汤显祖眼前一亮,拍手道:“紫玉钗,妙!既与紫玉萧源出一派,又能作为信物随身携带,而且品性高洁,好,就把紫玉萧该为紫玉钗,《紫萧记》该作《紫钗记》吧!”

    是夜汤显祖一夜未曾合眼,就着灯烛将之前所写一一涂抹更正,又将之后的剧情推敲出了八九分——凌蒙初等人也是终夜未眠,松云的病情突然恶化,喝了汤药仍无法正常呼吸。

    陆大夫闻声而至,照旧取出银针艾条一番救治,见松云勉强合眼,忙将众人叫道屋外,压低声音道:“油尽灯枯,再不可施为,就在今夜明天了,你们早些准备吧。”

    眄奴眼前一黑,软软倒下,凌蒙初忙搀起她送至中厅,若茗哭着哀求道:“老先生再想想办法吧!”

    陆大夫道:“我早已说过,此病已入膏肓,无法医治。她能撑过这些天已经出乎我的意料,想来是她心情极好的缘故,所以异于常理。如今精气已经全部耗尽,老朽无能为力了。”

    松云的病陆大夫刚到苏州时就已得出如此结论,端卿情知已经无可挽回,遂施了一礼道:“多谢陆老先生援手,我们尽快准备。”

    若茗还欲再恳求,端卿悄悄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们还是多陪陪松云吧。”

    几个人围在松云病榻之前,彻夜未眠,看着她被病痛折磨的憔悴消瘦的脸庞,想起结伴同行时的点点滴滴,越发心痛难当。其中尤以凌蒙初与松云相交最久,此时心如刀割,若非他性格坚忍,恐怕早已像眄奴一样病倒在床。

    清晨时汤显祖未经通知便匆匆赶来,老远就道:“松云,我已想好怎么讲这个故事了!”

    赶到近前才发现松云双目紧闭躺着,其他人则是泪眼不干,汤显祖心里一凉,不由自主伸手向她鼻下探看,一边颤声问道:“难道已经过去了?为什么没来叫我?”

    凌蒙初低声答道:“没有,大夫说就在今明两天。”

    此时松云已经昏晕多时,众人只道她神志不清,说起病情时便不再背着她,汤显祖缩回手,仍然止不住两腿发软,扶着床栏慢慢坐下,方才有气力问道:“还有救吗?”

    众人垂着头不忍回答,汤显祖立刻明白了。

    清新的空气透过轻纱慢慢洇进来,众人低声啜泣之时,忽听松云温柔的声音道:“你们都在?为何清早起来便围着我,是不是我大限将到?”

    众人猛然惊醒,抬头见松云已经睁开眼睛,微微笑着将众人环视一遍,道:“别哭,我想欢欢喜喜地走。”

    若茗见到她仿佛洞明一切的双眸,心中犹如针刺,忽然觉得哭泣和隐瞒对她来说都是没有必要的,忙擦干眼泪,坐在她身边道:“姐姐要不要洗个脸?又是一天了。”

    “是啊,又是一天了,邀云庵清晨的气息最好闻不过了。”松云微笑着看向门外,“你帮着我洗洗脸梳个头吧,病了多少天,蓬头垢面几乎不能见人了。”

    眉娘闻言忙端来热水,几个女子簇拥着仔细给她洗了脸,眉娘又替她松松地绾了一个慵懒髻,跟着命凌蒙初坐在床沿上让松云倚着,自己匆匆忙忙奔出去,不多时拿着一支光彩四溢的紫玉钗走进来,亲手插在松云发髻上,笑道:“唯有二妹才配的起这支钗,今日红粉终于得赠佳人。”

    松云笑着道谢,又向汤显祖道:“先生的《紫钗记》准备怎么写?”

    汤显祖强忍心痛道:“依着你的心意,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霍小玉和李益终于夫妻团圆了?”

    “对。”汤显祖望着她,柔声说道,“虽然多有波折,但是结局美好。你愿意听我讲完吗?”

    松云甜甜一笑:“松云洗耳恭听。”

    “霍小玉元宵夜出外观灯,不小心将头上佩带的紫玉钗挂在梅树梢上,被陇西才子李益捡到。小玉寻钗时与李益一见钟情,李益要小玉找到媒人之后才肯送还紫玉钗。”

    松云点头道:“好有趣的开头,如此一来李益不但多才,而且风趣、多情。”

    “这样才配得起风华绝代的霍小玉嘛!”汤显祖笑道,“第二天小玉的师傅鲍四娘受李益之托手持紫玉钗前去说亲,二人情投意合,喜结良缘。婚后赴洛阳赶考,临别时与小玉山盟海誓,约定高中之后立刻回来迎接小玉。殿试发榜,李益高中状元,权贵卢太尉意欲从士子中选一个乘龙快婿,于是下令士子前往太尉府进见。李益知情后不肯前往,卢太尉怀恨在心,上奏天子荐李益到玉门关外参军,不得还朝。”

    “原来祸由此萌……”松云正说着,忽然觉得气血上涌,难过的无以复加,只是不舍得打断汤显祖,于是强忍疼痛,继续凝听。

    “李益一路风尘来到玉门关外,屡建奇功,边境因此清肃。只是他日夜想念小玉,于是画了幅《征人闻笛望乡》图托人带给小玉。卢太尉见李益因功受赏,又气又恨,再次奏请皇上升李益为秘书郎,改任自己的参军,并要求他立刻启程,不准回归长安与妻子见面。李益到任后,卢太尉旧话重提,要招李益为婿,李益百般推辞不肯。卢太尉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派人送信给小玉,欺骗她说李益已招赘在卢府。对了松云,这一段小玉是该相信卢太尉的话还是相信丈夫不会变心?我还没有想好,你说呢?”

    松云勉强道:“相信丈夫。”

    “对,以他两人****之坚,霍小玉应该相信丈夫。”汤显祖此时说的畅快,并未留意松云神色,凌蒙初却觉察到怀中的人渐渐发冷发颤,慌忙握住她双手,试图用身体温暖她,可恨却挡不住她飞快消逝的生命。凌蒙初双眼含泪,意欲打断汤显祖,却感觉到松云微微摇了摇头,他猜到松云是想听完,只得强忍悲痛,继续静听。

    汤显祖道:“小玉不相信丈夫变心,耗尽家资寻夫,不得不变卖信物紫玉钗,恰被卢府买去。卢太尉拿到紫玉钗向诓骗李益说小玉另嫁他人,变卖此钗,要李益以此钗聘娶他女儿,李益仍婉言回绝。松云,我昨天只想到这里,接下来的一段我正在琢磨,你说要不要保留黄衫侠客?究竟让小玉自己寻到李益,还是让二人在黄衫客的帮助下重逢?天子给卢太尉什么惩罚比较好?”

    汤显祖连问了几声不见答应,抬头看时,才发现松云双目紧闭,唇边带笑,一缕香魂早已超升,其他人已在旁垂泪多时。

    汤显祖只觉心内猛地一空,仿佛最重要的一块不翼而飞,他想哭,却又觉得眼泪不足以见证这一段忘年之情,于是微笑着轻抚松云鬓发,默默说道:“若有来生,汤某定当伴你终身。”(

六十二 迷局Ⅰ

    松云的后事办完之后,汤显祖原本花白的头发差不多已经全部成霜,凌蒙初俊朗的脸上也添了几条皱纹,眄奴更是以泪洗面,每天看着松云留下的衣物悲伤不止。

    若茗和端卿在苏州已经停留了十几天,如今诸事办完,便向凌蒙初等人告辞,临别时凌蒙初忽道:“叶兄,等我把《拍案惊奇》的稿子要回来就麻烦你帮着刊印吧。”

    端卿事出意外,惊喜道:“果真?多谢凌兄抬爱!”

    凌蒙初摇头道:“这只是我的设想,东西一旦落入邢萦凤之手只怕很难要得回来。”

    端卿闲时也想过这个问题,此时迟疑说道:“有一个人倒可以试试,就是……”望着若茗,却把后半句咽下去了。

    凌蒙初已想到他指的是谁,道:“他许久不见踪迹,只怕也难指望。算了,慢慢来吧,我宁可把这书稿烂在手里也绝不交给邢家。”

    若茗察言观色,便知他们说的是天锡。当初在无锡之时邢萦凤对余家的百般礼遇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真与邢萦凤正面交锋的话,只怕也只有天锡能够从中斡旋,只是,天锡如今身在何处?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是心情沉重,从前只道少年时光还长,谁想生命竟如昙花,刹那间便已凋谢。

    将近家门时,端卿再也按耐不住,开口问道:“之前我说的事妹妹想好了没有?”

    若茗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心神恍惚。松云之死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看见熟悉、喜爱的人永远离去,在她心里引起的震动不啻风雷巨变,而松云对汤显祖那份至死不变的爱恋也使她更加深刻地思虑与身边这两个优秀男人的纠葛,究竟谁是****谁是友谊,她越想的深,越觉得这一盘棋难以决断,最后才发现自己竟是中军帐中的帅字,眼睁睁看着别人刀光剑影,却只是糊里糊涂坐着,没有动作,更没有动心。

    这些曲折心事这十来天中她翻来覆去思量,越想越觉得过去走错了,不仅糊里糊涂答应了天锡的求婚,更在端卿问起时给了一个模糊的回答,此时见他问起,犹豫片刻后断然答道:“想好了。”

    端卿不自觉地双手握拳,手心瞬间便握出一层薄汗,不自信地问道:“怎样?”自己听来声音微弱飘忽,便如垂死前的挣扎。

    “等天锡回来,我会跟他说亲事作罢。”

    端卿只觉眼前绽开了一朵大大的烟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傻笑着看她。

    然而她抬起头,眸光如水地看住他,慢慢说道:“但是哥哥,你我的婚约也要作罢。”

    眼前的光彩散去,一样是暮春的温暖天气,只是刚才那光华夺目的一刻永远消失了。

    若茗低声道:“哥哥,我们的婚约希望你能在伯父面前再拖延几时,眼下,我不能嫁。”

    端卿艰涩答道:“知道了。”沉默许久,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问,”若茗轻声道,“因为松云。之前我以为是选择的问题,见到松云对汤先生之后我才明白,不是选择,是动心。唯有真正的爱恋才能那样至死不渝。哥哥,假如我要嫁,我希望嫁给我让我动心的人。”

    “不是我,对吗?”端卿喃喃道,“难道也不是天锡?”

    “现在我心中一片空白。”若茗望着他,坦然说道,“对于天锡,更近友情,对于哥哥,更近亲情。我无从选择,也不能选择。”

    “我等你最后的决断。”

    “不必等我,”若茗诚恳说道,“因为我也不知道事情会走向何处。”

    “不管事情会走向何处,叶端卿心里只有妹妹一个,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等你,直到你嫁给我,或者,嫁给其他人。”

    “我这样做是不是很自私?”若茗怅然说道,“事实上我应该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你……”

    “快别这么说,”端卿忙打断她,“只要你好,我一切都好。你放心,我父亲那里自有我支吾应对。”

    若茗心知如何道谢都不足以偿报端卿的一腔深情,索性只是微微一笑,眼前的城门越来越近,终于要到家了。

    林云浦多日未见女儿,此时喜上眉梢,拉着手问长问短,乐滋滋地将书坊近些日子的好事一一说给她:“上回那批书刻的十分顺利,先出来的绣像我都看了,真是不错,构图好,画得好,刻的更好,要是能保持这个水平,这批书一上市肯定热卖,咱们家又要风光一回啦!《情史》雕版也在弄,我看这个虽然不能指望大卖,拿来送人倒不错,以后咱们只要跟书香人家打交道,就把冯梦龙的书凑齐一套送上去,又体面又实惠,实跟你说,好多朋友向我打听《醒世恒言》什么时候能有,哈哈,你跟冯梦龙更熟一些,要是方便的话催一催,不过话要说得委婉些。还有那个杨英,越看越是个人才,这才几天功夫绣像部没有不说他有本事的,那可都是李良柯带出来的人啊,能这么夸别人不容易!李良柯也没脾气,两个人面上家倒还和和气气的,不过我冷眼旁观,李良柯心里头未必气顺——我是越来越摸不着头绪了,杨英到底是不是他弄来的人呢?好生奇怪。依你看呢?你这些天多留心观察一下,如果他俩不是一路的,就把杨英提拔起来,分管绣像部,这下李良柯那老东西该闷着一口气了。”

    林云浦一口气说了一大篇,才发现女儿气色不是很好,关切问道:“怎么,还在为你那个朋友伤神?”

    若茗叹道:“年纪轻轻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人生真是无常。”

    “你还年轻,初经离丧所以才缓不过来,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知要经历多少生离死别。”林云浦认真说道,“比如我、你母亲、你叶伯父,甚至你姐姐,甚至端卿,都有可能先你而去,人正是这样不断经历悲伤之事才慢慢成熟起来,这都是难以避免的事,你要及早从中脱身,不能总念念不忘。”

    若茗听见端卿的名字时蓦地心中一痛,本能地脱口说道:“不会,绝对不会的!”

    林云浦微微笑道:“怎么不会?爹爹已经五十开外了,还能有几年活头?就是你母亲也已年过四十。再说,人的生死并不都依法自然,天灾人祸都有可能夺走生命,今天看着是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难保明天是什么样子。”林云浦原本是想告诉女儿生老病死都是自然之事,开导她不再忧伤,谁知说着说着自己先感慨起来,忍不住叹道,“爹爹倒不怕死,就是担心我死以后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没个男人支撑门户,又没有亲族襄助,难免受人欺凌,唉,只盼能在我闭眼之前能把你们都安排妥当,我就死而无憾了!”

    若茗见父亲伤感,自己不免更加难过,又怕继续谈下去父亲伤心伤神,于是宽慰道:“爹爹一向保养有方,娘和几个姨娘又知疼知热,时刻注意您的身体,在我印象里爹爹从来就没有生过大病,小病也少得很,这些都是长寿的征兆。再说爹爹一向心胸开阔,什么事都看得开,心情一好,身体自然就好——爹爹天生就有这许多长寿的秘诀,依我看,肯定能长命百岁。”

    林云浦知道她是捡好听的说,捻须微笑道:“虽然我知道你是宽慰我,不过听起来还是很顺耳的,呵呵,真是人人都喜欢听好话。好,但愿如你所说,爹爹长命百岁,能亲眼看着你们姊妹个个嫁入好人家,有生之年再得个儿子报个孙子,那就功德圆满,可以含笑九泉了!”

    若茗笑道:“爹爹还是惦记着儿子,希望这次三姨能有好消息吧。”

    林云浦知道女儿素来不喜欢自己念叨儿子,忙道:“不是我惦记儿子,只是世风如此,没儿子的被人欺负,夺走家财的事屡屡听说,我不能不心惊啊!若是我命中无子,那就给我个好女婿也行,”林云浦笑眯眯地看着若茗,“比如端儿,若是能招他为婿,比儿子还强些,只是不知道我的乖女儿如何想?”

    若茗一向对父亲无话不说,她对此事既已拿定了主意,此时纵然害羞,仍然照实说来:“我听端卿哥哥说,爹爹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十分清楚?不瞒您说,这次出去女儿已经想明白了,我会找机会跟余天锡说不再提那件事。”

    “那就是你选了端卿?”林云浦喜形于色。

    “也没有,”若茗偷偷看了父亲一眼,大着胆子说道,“女儿已经想好了,找一个情投意合的才能嫁。”

    林云浦一愣,跟着道:“要是找不到呢?你们女儿家认识人的机会可不多啊。”

    若茗脸上一红,道:“那就听爹的安排。”这主意她早已拿定,只是怕伤了端卿的自尊便没告诉他,如今在爹爹面前说起,仍然止不住心虚。

    林云浦心中暗笑,什么叫做听爹的安排?分明就是顺水推舟要嫁端卿。虽然女儿时常出入生意场,但是认识年貌相当的男子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更何况是相貌才学能与端卿相提并论的人呢!当下咳了一声,揶揄道:“我女儿真是眼界高啊,端儿那样的人才还只能当候补?嘿嘿,不如现在就听爹的安排好了!”(

迷局Ⅱ

    若茗听父亲打趣,更觉不好意思,忙忙辩解道:“不是这样,只因我眼下对他二人并无偏好……”

    林云浦呵呵一笑,打断女儿:“好了,你别说了,再说这小脸就成蒸蟹了。你知道我并不是那些顽固的父母,你的事我还是主张你自己拿主意,反正你跟端儿也已经商量过,今后的事你自己决定吧,当然,在爹爹看来还是端儿可心,再说你们成了我也好对老叶交代呀,总不能让我厚着脸皮跟老叶说婚事不算数吧?”林云浦边说边窥探女儿的神色,见她越发局促不安,又是笑又是怜,忙止住前话,道,“好,这件事你自己慢慢磨吧,你先把无锡那边的情形详细跟我说说。”

    “盗版的事虽然没有十分证据,但有八九分确定是墨砚坊做的。”

    “哦,原来是他们。”

    若茗奇道:“爹爹一点不觉得奇怪吗?难道端卿哥哥已经跟你说过了?”

    “端儿没跟我提过,不过茗儿,这几个月我静下心来左思右想,已经有几分怀疑是墨砚坊做的。”

    若茗更奇怪了,追问道:“爹爹为什么会怀疑墨砚坊?”

    林云浦笑道:“按常理推断吧。一开始咱们就知道盗版的书坊必定规模不小,后来你一路追到无锡,到了那里就再摸不着头绪了,那时我就有些怀疑墨砚坊,只是你回来后说起邢家人待你不错,所以我一直半信半疑。第二次你再去,我就对墨砚坊有了五六分怀疑了,这件事无一条线索不指向无锡,而无锡有这个能力的只有他们一家。我又想起你说起邢家小姐的脾气、能耐,更觉得是个胆大心细手狠的厉害角色,说实话,以她家的北京和她的手段,我们要想讨回公道只怕很难。对了,你们是怎么查到她头上的?”

    “凌大哥在她家的雕版房找到了《情史》的稿子。”

    “什么,《情史》?”林云浦立刻变了脸色,“怎么会是《情史》?难道书坊里有邢家的人?”

    “这正是我要告诉爹爹的要事,咱们家有邢萦凤的内应。”

    林云浦勃然大怒:“混账,若让我查出来是谁,决不轻饶!”

    若茗忙道:“爹爹暂且息怒,女儿后来想过,在我出发去无锡之时,只有李良柯见过《情史》的前几卷,我走之后书坊开工,就说不得了,至少雕版部那些人都见过书稿,还有其他人吗?”

    “除了雕版部就是绣像,这部书的绣像是杨英负责的,总不能是他吧?”

    若茗沉吟道:“杨英才来不久,摸不透他的为人,我也不好下判断。只是邢家盗刻咱们的不止一本两本,《喻世明言》出来时杨英并没有来,若这回是他做的,难道邢萦凤的内应不止一个?”

    “《喻世明言》有可能是上市以后被盗版的,”林云浦蹙眉道,“我一直瞧不透杨英的来路,所以叮嘱过王大器盯着杨英,等我去问问他。”

    “王大器是李良柯的人,杨英也有可能是李良柯的人,让王大器盯杨英会不会不太可靠?”

    “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王大器现在是我的人。杨英来后不到半个月,王大器有一天偷偷来找我,说了很多话,拿他自己的话说是‘肺腑之言’。”林云浦微微一笑,“大概是杨英太过拔尖,他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出头之日,所以才来找我表明心迹吧。他求我把他调出绣像部,去套色或者装订都行,说李良柯专权自傲什么活都不让他们插手,还说李良柯一直在拉拢套色部的人,跟账房上私下里也有来往,我随后查了账房,果然有人跟李良柯走的很近,所以我裁退了账房里的两个人。”

    若茗恍然道:“怪道我那时候问你为什么裁掉他们你不肯说。”

    “那时你正准备去无锡,我不想让你多操心,所以没跟你说。我当时没有立刻答应他,只说会考虑,他痛哭流涕,哭诉什么不得志,又说哪怕不能像周元那样管事,只是换个地方干活也行,总比现在受李良柯压制,一辈子当小工好。”

    “他跟你说这些,不怕你责备他背叛师门吗?”

    “我看他是走投无路,所以拼死一搏吧。”林云浦笑道,“对他来说,反正也是没前途,不如早点投诚,万一能打动我还有些奔头,总比现在毫无希望强。”

    “他有没有说杨英是什么来头?”

    “他若是知道我也就不用这么为难了。这次咱们招的几个人他都没见过,也没听李良柯说过,看来李良柯准备的很充分啊。”

    “那他后来有说过杨英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

    “没有,这个杨英真令人捉摸不透。”林云浦道,“跟任何人都一般远近,看不出亲疏,王大器日夜盯着,从没见他私下里找过李良柯,在书坊里也只是谈公事,其他的话极少说。据王大器回报,倒是李良柯有意无意想跟他多套近乎。”

    “这倒奇了,难道李良柯自己找来的人还不牢靠?”

    “我也觉得奇怪,莫非李良柯只是拉杨英来凑数,没想到他被咱们挑上了?也不对呀,李良柯不想这么没算计的人。”

    “杨英也不像没算计的人,我总觉得墨砚坊的事与他无关。”若茗沉吟道,“当初《喻世明言》被盗版时凌大哥说过,从时间上来看很有可能咱家书坊有鬼,我看还得从《喻世明言》当时那拨人查起。”

    “范围太大了,《喻世明言》各种版本都有,咱们家所有的工人都接触过。”

    “再加上《情史》范围就小了一大半,两相重合,只有雕版部和绣像部。”

    林云浦蹙眉思量许久,才道:“好,邢家那边我们暂且不管,既然你已经跟邢家人挑明了说,料她们这次也不敢公然再行盗版之事,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找出泄露底稿的人,彻底堵上这口子。”说着说着不由又生气起来,“咱们家给的工钱不要说在昆山,在苏州也能排在前几位,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混账之极!若是让我找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我觉得不一定为了钱财,也有可能邢萦凤许诺将来在墨砚坊给他安排什么位置。”

    “你细说说你的想法。”

    “墨砚坊不仅仅咱们是同行,而且是规模更大,底子更厚实的同行,以他们近来的动作来看,颇有独占苏州附近一带书市的苗头,我想咱们家迟早是要跟她们正面交锋的。所以这个内应不一定是为了钱,很有可能他更看好邢家,在为将来谋出路。反正他靠的是手艺,在咱们家跟在邢家一样是讨生活,对他来说没有损失。我想,我们不仅要留意爱财的人,还要留意野心勃勃的人。”

    “有道理。”林云浦叹道,“我一向自认对手下人待遇还算优厚,居然被人卖了,真是五十年老娘倒绷孩儿。”

    若茗道:“人心最难揣摩,我们只要问心无愧就行。”

    说到这里,父女俩都闭口不言,各自想起心事,许久,林云浦猛地一拍大腿,喜道:“从墨砚坊找到的《情史》是前半部分还是后半部分?你现在带着吗?”

    若茗忙从袖中取出,双手递过道:“我没看过完本,不知道是前边的还是后边的。”

    林云浦匆匆扫了一眼,大笑说道:“前半部分,有门!没想到居然从这里破解谜团!”

    若茗莫名其妙,怔怔望着父亲,只见他笑呵呵道:“开印的时候因为同时在刻《三国》这些书,雕版和绣像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就把书稿一分为二,前半部分给绣像,后半部分给雕版,令他们先把分到的任务做完再说,如今看来,书稿必定是从绣像流出去的!”

    若茗精神为之一振,鼓掌赞道:“爹爹真是神机妙算!”

    林云浦得意洋洋答道:“不敢说神机妙算,只能说老天爷这次总算开眼,让我鬼使神差做出这么个决定!绣像部就这么几个人,哪怕咱们一个个排查,也肯定能找出来!你是什么时候跟邢家人翻脸的?”

    若茗仔细回想了日期,林云浦道:“先查这天之后绣像那边有谁收到过无锡那边捎来的信。”

    若茗赞道:“不错,邢萦凤肯定第一时间把这消息通知了她的人。只是书信来往都是私底下的事,恐怕不好查。”

    “你怎么忘了?李良柯和他那些徒弟住的很近,谁家有个风吹草动能逃过别人的眼睛?这一点问王大器就行了。啊呀,忽然想到,万一王大器就是那人呢?”

    若茗扑哧一笑:“爹爹神机妙算的,怎么这时候糊涂了?王大器要是邢萦凤的人,还跟你讨什么职缺呀,直接去邢家走马上任不就成了?”

    林云浦大笑起来:“是我糊涂,刚才一高兴有些冲昏头脑了。不错,王大器这个不得志的家伙肯定不是邢家的人,好,就让他当一回哨探,替咱们出把气力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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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茗,江南书商世家的二女儿,大明王朝走向末路之时,正值豆蔻年华。以柔弱的肩膀承担起繁重家业,在政治的变乱和商场倾轧中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只是,生意场上聪明颖悟的女子,在感情面前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究竟选择自己爱的人,还是爱自己的人?一个嫁字,为何如此难以轻许……
非穿越非架空没有王侯将相不谈后宫争斗,说种田都有些牵强。
温情脉脉小故事,风云变幻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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