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局Ⅲ
王大器回报的情况毫无头绪,据他说这些天绣像部诸人行动并无异样,家里也没有外来的客人,唯有一天李良柯酉时才回到家里,比平常晚了许多,林云浦忙问:“你可知道他去了那里?”
“不知道。”王大器先是摇头,跟着看见东家神色不悦,忙道:“好像是跟人吃酒,我听见他家娘子跟他吵了几句,后来他们的丫头到我家借火,说是厨下火熄了,着急做醒酒汤。”
“你有没有问是跟谁吃酒?”
“问了,丫头也不知道。”
“大约是几天前的事?”
“总有个七八天吧,”王大器小心翼翼道,“这消息有用吗?要不我这些天继续留神看着?”
“你继续看着吧。杨英平常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跟李良柯关系怎么样?有没有私下去找过李良柯?”
“杨英那人吧,跟谁都一样,我师父倒时常想去兜搭他,可我看他好像对我师父也就那样。有一回我在家里请我师父吃酒,他吃多了说了一嘴,怨杨英过河拆桥,我想着东家吩咐的话就问我师父杨英怎么了,我师父又不理我了。”
“杨英有没有私下到他家里找他?”
“没有,我们家那块巴掌大的地儿,有一点风吹草动谁都知道,我觉着吧就算他俩有什么来往也不会去家里。”
林云浦想了想,取出一封银子塞给王大器,道:“你先回去吧,继续留心看着就行。”
王大器答应着却不走,欲言又止。林云浦问道:“还有什么事?”
“东家,头先我跟您说的事,就是调出绣像部的事您老觉着怎样?”
林云浦笑道:“别心急嘛,现在还需要你盯着李良柯,你走了谁能担这个责任?你放心,只要这件事办好了,不愁书坊里没有你的位置。”
王大器喜上眉梢,连声道谢,倒退着走了出去。
林云浦将此事告知若茗时,若茗道:“爹爹是怀疑李良柯?”
“那倒没有,我觉得他犯不着跟邢家勾结,在咱们家他就算是数一数二管事的了,手底下管的人数他最多,说实话,要是这回查出来杨英他们不是他事先勾结好的话,我倒有新提拔他。”林云浦笑道,“这个人有些本事,有又老于世故,只要收服了他,将来还能帮帮你。”
若茗心下颇为不然,道:“一个人若是本心不好的话,早晚得惹出事来,李良柯就是这样。他虽然没做什么大恶,但要不是咱们一直弹压着,他早把咱家的书坊架空,林家书坊就改姓李了。我始终不能相信他,也不大愿意重用他。”
“这话就不对了,生意要想做的好,好人要用,奸人更要用。”林云浦笑道,“你在商场中再浸淫几年就知道这个道理了。他算计来算计去无非是为了钱跟权,如果咱们能满足他,他也能为我所用。别的不说,单看他从三十来岁就跟着我干活就知道了。虽然他心地不算纯良,但他为咱们家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你不能只看着他的短处。”
“正人君子才知道及时收手,从来没听说过奸猾之徒在钱、权上面有足尽的。爹爹,你不能掉以轻心。”
“李良柯哪里算得上大奸大恶?只不过私心重点罢了。没事,你只管放心,他在我手底下干了几十年,我知道怎么对付他。”
若茗见难以说服父亲,只得罢了,又道:“那么杨英呢?”
“我有心提拔他在绣像部做事。”
“这么一来王大器就要失望了。”
“王大器既然要求调出去,我就满足他这个要求,反正封面、扉页那边缺人,王大器没什么大本事,管不了大事,那边人少,正好丢给他,他应该会知足的。”
“咱们只顾着查邢家的内应,邢家呢?咱们要不要报官?”
“不报官。”林云浦道,“报官咱们多半是白送了钱财还讨不回公道,依我看不如找个中间人两边周旋一下,只要他们以后不这么干就行。”
“为什么?就让她们逍遥法外吗?”
“咱们无权无势的能主持个什么正义。”林云浦说起时脸上没有一点不平之色,“要是普通的人家爹就满破上花几百两银子整治整治他们,但是邢家,哼哼,我可不想以卵击石,白白给那帮贪官送钱。”
“爹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通?邢萦凤态度十分蛮横,肯定不会和解,要是就这么放过她们,我气不过。”
“傻孩子,斗得过就跟她斗,斗不过就只能忍着。上会余天锡说过,邢家在朝里有人撑腰,咱们是布衣百姓,钱没人家多权没人家大,一个靠山也没有,这官司怎么打?好在端儿和你都跟邢萦凤相识一场,如果找个中间人好说说,她也许会卖给你几分面子,这事就这么罢了吧。”
“邢萦凤哪里是那么好说话的人,”若茗想想闷气,忍不住道,“当初我们已经明摆着跟她说了,她还一口一个你能那我怎么办,真真气死我了!这事她们理亏,咱们只要找到人证,官府难道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不成?”
“哼,官府那帮人,不要说睁眼说瞎话,只要给点钱,或者上头有人说句话,他连亲爹都敢不认!你经的事还是太少,又没跟官府打过交道的,听爹的,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只要把她家的内应找出来,断了她的路就行。”
“可是女儿咽不下这口气!”
“你以为我愿意受这口窝囊气吗?”林云浦正色道,“若是咱们财大气粗,或者爹有个一官半职,哼,看我怎么收拾她!可现在咱们处在劣势,不能硬碰硬,真要跟她硬来,咱们书坊说不定会大伤元气,那时候墨砚坊想独霸江浙书市就更容易了。”
若茗猛然想到方从哲的事,忙道:“邢家倚仗的是邢萦凤的舅舅方从哲,如今方从哲已经丢官回乡,邢家应该不会那么嚣张了吧?”
“这个消息确实吗?如果是这样,官司还有得一打。”林云浦说完又皱着眉头道,“不行,还是不能打,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方从哲在朝多年,经他手提拔的官员不在少数,他家的子弟必然也有为官的,就算他跨了台,这股势力未必就垮了。”
“树倒猢狲散,他既丢了官,总不能还像从前一样嚣张吧?”
“这其中必定有蹊跷,要是邢家只靠着方从哲一人,那个邢小姐应该不敢对你那么强硬。咱们最好还是先摸摸邢家的底细再说——余天锡还没有消息吗?有他在这事可能好办点。”
若茗摇头道:“没有他的消息。爹爹要从他那里打听邢家的底细?”
“一来可以摸清邢家底细,二来也可以让他做个中间人,以他的家世,邢家应该不会驳他的面子,这事处理起来就容易了。”
若茗叹口气,明明理在自己一边,想讨回来怎么那么难!难道真像父亲说的一样,现在的世道只认钱和权,已经没有公理存在吗?天锡不是说东林党入朝以后天下就会太平吗?
林云浦见女儿忿忿不语,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慢慢想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爹说的都是对的。”
“爹爹,要是邢家死不认账,也不同意斡旋,那怎么办?”
“眼下只能从咱们自己着手,尽量不让书稿落到他们手里。”林云浦神色严肃起来,“真是树大招风啊,要不是冯梦龙的书,墨砚坊也不会盯上咱们。不行,我得跟老叶提个醒,以后防着墨砚坊。唉,说起这事我不能不忧心,你跟端儿都是好人家出身,不懂得三教九流的勾当,待人也太过心诚,这件事你们两个出面去做的话就只会跟邢家正面交锋,硬碰硬地干一仗——我忽然想到,端儿今秋会试要是顺利,今后咱们两家的生意就好做多了。”
若茗低声道:“总指望端卿哥哥做什么,他自姓叶,又不是林家的儿子。”
“指不指望的上还要看你,”林云浦笑呵呵道,“算了,不说这事,免得你又心乱如麻。你刚回家,多抽点时间陪陪你娘和你姐姐,这几天不用总去书坊,那儿也没什么大事,我应付着就够了。”
“姐姐最近气色很好,昨天还跟叶伯母和方卿哥哥出城去了呢。”
“是啊,看她一天天好起来,我也放心多了。最好还是及早给她找个合适的婆家,女人家有了丈夫再养几个儿子,这一辈子才算完。你也留心看有没有合适的主儿。”
“是不是太早了点?姐夫过世不到一年,太着急吴家万一不肯呢?”
“没事,吴家老爷说过不让你姐姐守的。再说现在开始找,到办喜事也就是一年多了,说得过去。”
父女俩正在议论,只见林福点头哈腰凑过来禀报:“老爷,有人找二小姐。”
林云浦笑道:“又是你哪个朋友吧?你这几趟出去认识的人倒是不少。”
林福忙道:“是去年来过的,姓余的公子。”
“天锡?”若茗猛吃一惊,天锡来了?(
六十三 两难Ⅰ
随着一个请字,余天锡风风火火走进来,躬身与林云浦见礼,跟着含笑对若茗道:“若茗,一别数月,还好吗?”
若茗百感交集,一时无语,还是林云浦在旁笑道:“余公子,怎么这么久不来家玩呢?”
天锡忙道:“小侄年里就到了京城,原想着过了年就能来拜访您,谁知有些俗务缠身一直没法出门,早就想过来看您老了,居然拖到现在,失礼的很。”
林云浦暗自诧异,半年多不见,天锡倒比从前礼数周全许多,也少了不少倨傲之气,当下笑道:“余公子太客气了,许久不见,一切都还好吧?这次来昆山是公干还是私事?”
天锡道:“家父命我出来办事,我正好趁这机会来看看若茗。”
林云浦一边让茶,一边寻思,如今人已经找上门来,要是开口就是求亲,该怎么招架?最好让他们先说明白,免得自己为难。于是笑道:“若茗,我忽然想起来书坊里有件要紧事每班,你先陪一下天锡,我去去就来。”又向天锡道,“你先坐,我失陪一小会。”
待走出门外,不由得忧心起来,还以为余天锡从此销声匿迹,怎么忽然又来了?万一他提亲还是件棘手的事,得赶紧告诉端卿才好。
天锡等他走远,这才走到若茗跟前,微笑问道:“还好吗?我很久没有写信来,不怪我吧?”
半年多没见他,面前的天锡比先前瘦了黑了,依然是白衣翩翩,眉目间却似乎多了一分成熟。若茗茫然道:“我很好,你呢?”
“不太好。”天锡苦笑一下,“政局变幻莫测,朝廷变乱迭起,我眼见父亲处在风口浪尖之上,心里焦急万分却想不出一丁点办法。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政治清平,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他才能安安心心致仕回家,颐养天年?”
若茗没想到许久不见居然谈的是这个话题,只得顺着他的口气道:“一切自有伯父主张,你不要太过忧虑了。”
“我怎么能不忧虑?唉,难道我大明朝国运真要衰落?如今天子一天到晚只惦记着做木匠活,朝事一件不管,这就罢了,他若是不喜欢打理朝政就交给我东林党的重臣也好啊,可他偏偏宠信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宦官魏忠贤,成何体统!太祖皇帝遗训明明白白写着宦官不得干政,如今可好,魏忠贤既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又掌管东厂,西厂的主管也对他言听计从,更可恨的是齐楚浙党那些余孽,公然认贼作父,甚至还有把儿子、孙子都带上求魏忠贤收做干儿子的!只恨我们当初没有把他们全部赶出朝廷!这帮无耻之徒,枉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孔孟子弟的脸面都给他们丢尽了!”①
天锡越说越气愤,面色涨红,愤愤然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道:“过年前我还心存欢喜,指望着天下太平,年后这几个月简直使我心灰意冷到极点,朝廷闹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真是有愧我大明朝列祖列宗!”
天锡说了一会子,见若茗总不应声,这才笑道:“罢了,说这些你也不喜欢听,若茗,我好久没给你写信,你怪我吗?”
“不怪你,就是有些担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朝廷那些闹心事!年后的情势对我们极其不利,父亲已经报了拼死一搏的决心。东林党人在一起商议了许多重要举措,这些事有一点传到魏监耳朵里就是家破人亡的惨祸,所有参与此事的朝臣都约好不出京城,不向外传只字片语,父亲是其中的重要人物,我这做儿子的自然要竭尽全力襄助他,所以我不能向你透露一个字。若茗,你不要怪我,这些都是关乎国运的大事,我不能有半点犹豫。”
“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肯定有事脱不开身。”
“还是你了解我。”天锡欣慰地笑了,“只要你不怨我冷落你,我就安心了。最近形势越发不好,我这次也是偷偷出京,若茗,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我走这么近,否则说不定会连累到你。不久前我已经把母亲安置在天津一个年伯家里,要是这次父亲出了事,希望母亲能够躲过这一劫吧。”
若茗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怪道上次我们去的时候没见到伯母!会出什么事,有这么严重吗?”
“你去过无锡?”天锡随口问道,不等回答又急急忙忙说了下去,“这件事非常复杂,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总之是父亲要率领东林党人弹劾魏忠贤。魏监气焰冲天,内与客氏相勾结,外有三党余孽辅助,稍有不慎恐怕就要丢掉性命。”②
若茗大惊,忙道:“这么严重?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毫无办法。”天锡摇头道,“国难来临之时,文官死谏,武官死战,这都是为人臣者分内之事,即使为此赔上性命,也是理所应当。唉,只是我担心,即使父亲他们搭上性命也换不回天子的醒悟。”
若茗原想趁着父亲不在时把自己对亲事的想法告诉天锡,没想到一开口便说到了这里,此时只得将私事放到一边,静听他说下去:“我这次来其实是公事,要不然我也不能出京。近来魏监罗织罪名,陷害我党中诸贤,黄尊素等人已经被带进昭狱严刑拷问,还有一些人在他的筹划之中,但还没有动手。家父预备抢在魏监下手之前联合在朝的党人一同弹劾他,但是此举凶多吉少,万一圣听被魏监蒙蔽,言路不通,诸贤都是他报复的目标。所以,家父准备在江浙各处安排一些安全妥当的所在,若是弹劾不成就立刻辞官,把魏监意图陷害的朝臣都隐藏在这些地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后总有机会扳倒奸臣,辅佐圣上。”
若茗这才渐渐明白,想问问情况,又觉得这是东林党的机密大事,自己一个外人不好过问,便把话咽下去了。
天锡察言观色,笑道:“你放心,对你我绝不会隐瞒。我这次来准备在苏州附近找一处妥当的所在,万一有什么不测好安排那些人过来暂避一避。我顺道到昆山,一是来看看你,二来昆山的丁仲元屡次捎去书信向家父示好,家父命我谈谈他的口风,看他可不可信,如果靠得住就可以在昆山也安排一处所在,有当地县令庇护,应该更加妥当。”
若茗情知这些朝廷中事自己插不上嘴,便道:“你诸事留神就好。”
“你放心,我自有打算。还有一件,就是年前我心里跟你说的,提亲这……”
若茗忙拦住他道:“这件事我也正要与你商议。”
天锡笑道:“怎么,怪我来得晚了?”
“不,天锡,我后来认真想了想,当初对于这件事我思虑不周,行事太过孟浪,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天锡顿时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还在怪我这么长时间没有跟你联络?”
“不,我没有怪你。”若茗慌忙辩道,“只是回来之后,发生了许多事……这几个月来我静下心来想过很多次,越想越觉得当初过于轻率。天锡,我与你十分投机,但是,即使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这是否称得上刻骨铭心,能不能支撑我们共度此生。”
天锡倒抽一口凉气:“你后悔了?”
“不,我只是怪自己当初思虑不周。天锡,请原谅我出尔反尔,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我希望在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思之后再做决断,希望作出决定之后没有丝毫遗憾,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糊涂给你带来困扰。天锡,这件事只有你我心中所想相同,只有我像你待我一样待你,才有可能幸福美满,目前我还做不到这点。天锡,你怪我吗?”
天锡目光炯炯看了若茗许久,坦然一笑,道:“若茗,我相信你不是变心。原本我这次过来就是要对你说,朝中政事变幻莫测,我个人前途吉凶难卜,只能把亲事向后拖延一段时间。没想到你想的比我更多。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但是若茗,我相信你不是变心。好,既然你这么说,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注①,天启皇帝喜欢做木匠活计,宠信太监魏忠贤,对于朝事极少用心。他任命魏忠贤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即宦官所能承担的最高职位,并由其掌管东厂。魏忠贤得势之后卖官鬻爵,极力拉拢朝中大臣。齐楚浙党原本就与东林党政见不合,天启初年一直受到东林党排挤,故而不少三党中人转而投靠魏忠贤。更有无耻之徒公然拜魏忠贤为干爹,为天下人所不齿。这个阶段从天启三年延续到天启七年,直到崇祯皇帝登基后才彻底铲除魏忠贤。本文因情节需要,故将这个阶段移至天启皇帝最初登基之时。
注②,客氏,天启皇帝乳母,极受宠信,野史多传其与天启帝有私情。客氏是魏忠贤在宫中的对食,魏忠贤也因客氏之力受到天启帝宠信。(
两难Ⅱ
若茗当此之时,忽然觉得眼前的天锡与从前大不相同,从前的他哪里能忍下一句不顺耳的话?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天锡笑道:“难道半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总看我做什么。”
“你好像变了不少。”
“好还是不好?”天锡笑道,“一去半年多,每天听的见的做的都跟从前完全不同,换了是谁都会有些改变的。”
若茗笑答笑道:“比从前稳重,也比从前更加有涵养了。”
“我父亲整天说我心里藏不住话,做事毛毛躁躁的,没想到你还说我比从前稳重,可见我从前有多浮躁。”天锡笑着笑着,忽然又有几分惆怅,“我也觉得这半年自己变了,不像从前那样快乐。若茗,要是我没有进京是不是更好?我时常梦见从前咱们这些人在一起游玩的情形,那时候无忧无虑,对我来说或许更好。”
若茗听到这里,蓦地想起松云,心头一酸,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天锡。
天锡惆怅了一会儿,又摇头道:“不对,我是余家的子弟,天生该担当国事家事的,像过去那样躲在父亲羽翼之下享受暂时的宁静算什么?国事如此,怎么能一味贪恋舒适的生活,不闻不问?”
若茗对他的“国家大事”一向有些腹诽,此时不由自主道:“各人有各人的责任,国事自然有朝中那些官员去操心。”
“不对,你我都是大明朝的子民,国运与我们息息相关,我们都不能置身事外!若茗,你不能只顾着你们家的生意,国家的大事你也该多知道些,多参与些。”
若茗禁不住笑了:“我一个开书坊的小女子,上哪儿知道国家大事?谁会跟我讨论国家大事?就算我有什么想法,谁又会听我的?”
“不对,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想法,即使朝中那些人做错了,也没人站出来纠正,这怎么行!若茗,今后我有空的话要多跟你说说朝中的状况。唉,要是在无锡就好了,即使我不在,你也可以去凤儿那里谈谈讲讲,凤儿她对朝中的掌故简直是了如指掌,真是个有心人。”
一句话提醒了若茗,登时想起凌蒙初以及林云浦说过的话,忙道:“天锡,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必定不遗余力。”
“我们家盗版书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但是对方态度强硬,非常棘手,我想,或许你能从中说上几句话。”
“已经找到了?是谁?报官了吗?为什么我能说话?”
“墨砚坊邢家。”
天锡大吃一惊,脱口道:“不可能,肯定是弄错了!”
“没有错,我们一路追到牛掌柜,本来就要有进展了,结果邢小姐在凌大哥那里见到了我们,第二天牛掌柜就躲起来了。然后是杨欢,我们头一天去找的他,第二天他也不见了。我们去无锡追查盗版的事只有邢小姐知道,也只有她有机会给这两个人通风报信。”
“肯定是弄错了。”天锡笑道,“打死我也不信是凤儿做的。咱们跟她相处那么久了,难道你还不了解她?极热情大方的一个人,虽然有时候口角凌厉了些,但人是好人,绝不会做这种龌龊事。肯定是哪里弄错了,再好好想想。”
“不会弄错。”若茗面色凝重,“我们在她书坊里发现了冯先生的《情史》,这部稿子我们家刚刚开始雕版,她就已经有了,怎么解释?我们向她求证时她没有否认。”
天锡万分诧异:“肯定是哪里弄错了!凤儿没有否认?那她承认是她做的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端卿还有凌大哥他们都认准了是她做的。凌大哥正准备把《拍案惊奇》的稿子要回来不在墨砚坊刻。”
“《拍案惊奇》,凌大哥最后把书稿定了这个名字?有趣。”天锡笑道,“你们未免太过武断,也性急了点。凤儿既然没承认,你们又没有别的确切证据,怎么能一口咬定就是凤儿做的呢?朋友一场,别为这个伤了和气,干脆我给你们做个中间人好了,凌大哥在哪里?我去劝劝他,书都已经给了凤儿了,何苦为了这一点子没影的事闹成这样!”
若茗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维护邢萦凤,顿时气结。跟着转念一想,他两个既是同乡,在无锡时又比别人多些来往,何况邢萦凤极得余老夫人的欢心,天锡向着她又像是情理中事。当下叹口气道:“并不是我们无中生有诬陷她,当时若你在场,你也会明白这事是她做的。”
“好了,既然现在还没有定论,若茗,等我有空时就把凤儿你们邀在一起,咱们把话说清楚了就好了。对啦,凌大哥在哪里?”
“苏州。”
“他怎么去了苏州?”天锡笑道,“哦,我知道了,去找松云了。他们现在好吗?”
“松云她,她,”若茗踌躇着不知如何说起,“这半年发生了许多事。”
天锡见她神色有异,忙道:“怎么了?”
“松云已经病逝。”
“什么!”天锡唰一下站直了,“怎么可能!”
“我也常常觉得应该是一个噩梦,”若茗双眼禁不住又蒙上一层水雾,“只可惜总也醒不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
“三月底。”
“什么病?”
“哮喘,是松云自幼就有的病症。”
天锡掉下泪来,哽咽道:“为什么不给我捎封信?即使再急我也会去见她最后一面,如今什么都晚了。”
若茗见他十分悲痛,劝慰道:“你放宽心些,松云她也不算没福,最后那段时间汤先生一直陪在她身边,松云她是含笑逝去的。”
“我是气我自己没有尽到朋友的情分,这么大的事,我居然毫不知情。若茗,我这次出来时间有限,原本想在昆山多陪你几天,这样看是不行了,我马上去苏州——松云的灵柩在苏州吧?”
“在,”若茗垂泪道,“她家乡已经没有亲人,所以在苏州选了坟茔,诸事都有凌大哥张罗着,办的很顺。凌大哥他们走了没有我不知道,但是眄奴姐姐肯定是在的。”
“那好,我这就去——如果你没什么事跟我一起走吧?我好久没有见你,许多话要跟你说。”
若茗感到一阵温暖,却本能地答道:“我没法走,书坊里许多事情,跟墨砚坊的纠葛也没有了结。”
“你还在怀疑凤儿?若茗,朋友之间最要紧的是信任,在无锡时凤儿那样照顾我们,还跑前跑后张罗着帮你们找牛掌柜,你怀疑她,是不是有些牵强?”
若茗有些头疼,这个天锡太容易轻信别人了!压住性子解释道:“我们不是凭空怀疑,的确是在她那里找到了《情史》,你想,我家刚完稿的书她怎么会有?要不是她买通了我家的什么人,她怎么会拿到副本?再说之前你是跟我们一起追查的,有哪一条线索跟墨砚坊对不上?要说不是邢小姐做的,恐怕说不过去吧。”
天锡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情史》这件事的确十分蹊跷,或许另有隐情吧。若茗,你先别急躁,也别跟凤儿把话说死了,凤儿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万一你误会了她,这脸面撕破了就很难再和好。”
若茗苦笑道:“她眼里揉不下沙子,难道我就揉的下?我知道你们两个一向要好,但是,这的确是事实。就算我没经验性子又急躁,凌大哥总不会也不分青红皂白吧?”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都是因为这个证据太明白,才让你们判断出了偏差,怀疑起自己的朋友。若茗,你暂且先听我的,不要急躁,也不要认定凤儿是坏人,凤儿的脾气我最清楚,只要你们不先去她耳边聒噪,她就算猜到什么也不会说破,这样你们还能维持一阵子,等我把京里的事情处理妥当我就回来跟你一起好好把这事弄清楚了,到时候依旧是朋友,岂不是四角俱全?”
若茗只得道:“也好。”
天锡想想还是不放心,看见桌上有笔砚,忙道:“我借你纸笔一用,可以吗?”
若茗找来纸张,又替他兑好了墨,蘸好笔亲自递给他。天锡接过却不落笔,看着她道:“难道你不问问我要做什么?”跟着却又笑了,“我是给凤儿写信。这件事其中必有误会,我写信问问她是怎么回事。你放心,凤儿对我向来无话不说,等这封信送到,真相就可大白。”
若茗只得道:“那就有劳你了。”
天锡一边下笔如飞,一边道:“我跟凤儿说直接回信给你吧,我人在京城来回送信费时费力,再说主要是你们之间的问题,我在中间传话,未免要走样。”
片刻之间已经写好,讨了封皮贴上,道:“放心,事情绝不会像你们想的那么糟糕,我最了解凤儿,她不会做这种事。若是我在苏州见到凌大哥,我也会劝他继续跟凤儿合作,大家和和气气,像从前一样开心,多好!”
若茗虽已笃定此事是邢萦凤所为,但见天锡说得如此坦然,不由也犯了嘀咕:有可能是误会吗?(
六十四 知交Ⅰ
不久若茗果然收到邢萦凤的回信,而且是派家丁日夜兼程送到的,前后不过几天的功夫。那家丁当面拜见若茗,双手呈上包裹之后并不退下,叉着手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林云浦命道:“林福,你带着他下去歇歇。”
家丁忙躬身回道:“老爷,我们小姐吩咐过,要立等着林小姐的回信,吩咐我拿到后立刻回去复命。”
林云浦来了兴趣,问道:“平常是你们小姐管事吗?”
家丁恭敬答道:“是。”
“那你们少爷呢?”
“少爷只管西跨院的人。”
“就是说你家的生意都是邢小姐在管着了?”
“是。”
“这么大的家业,你们小姐着实不易呀。”
“是。”
“这次只差了你一个人过来,路上没有替换的人吗?”
“是。”
“太辛苦了,要是有个伴就好了。拿到信还要立刻回去?”
“是。”
林云浦一连听了几个“是”字,暗自发笑,心想要不是邢萦凤御下极严,这家丁应该不至于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他有心从他口中多探听点邢家的消息,便道:“既这样,你坐下喝口水歇歇,等回信得了再走。”
那家丁见林福挪来一张小杌子,这才侧着身坐下,双手接过茶水,连声道谢。林云浦笑道:“听说无锡那边的官学用的都是你们家印的课本?”
“是。”
“这样的话生意很好做吧?要是在官府里有说的上话的,我也想活动活动谋这个差事,不知道你们家是怎么得了这个美差?”
“主人的事,下人平常不敢过问。”
林云浦笑呵呵道:“你们家规矩真大,我们这里小门小户就没那么多计较。像他,”指着林福道,“闲了时候常在一起拉拉家常,你们小姐不怎么跟你们说话吧?”
“是。”
“你到了我这儿不用那么拘谨。”
“小姐吩咐过,邢家家人在外头不准多嘴。”
林云浦笑道:“隔这么远她怎么知道你说了什么?再说我只是问些闲话,有什么要紧。”
“小姐什么事都知道。”那家丁一边说着,不由自主流露出敬畏的表情。
“你们墨砚坊生意越做越大了,现在昆山这边到处都能看见墨砚坊的书,对了,最近你们有什么新书吗?”
“小的是府里的下人,书坊的事不清楚。”
林云浦问来问去,总没问到想要的消息,自嘲笑道:“邢小姐御下如此有方,怪不得墨砚坊的生意蒸蒸日上。看来我有机会得向邢小姐拜师学学才行。”
那家丁隐约听出话里的玩笑意味,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若茗在旁打开了包裹,迎眼便是《情史》的稿子,匆忙翻过一遍,只有上半部,她猜不透邢萦凤是什么意思,忙拆开书信,雪白的纸张上极潇洒的大字,只有寥寥几行,道是“余公子来信收悉。日前林小姐及叶、凌诸友以盗版一事责余,本不欲辩,只恐天锡兄为此神伤。《情史》乃无意中购自书肆,余见其词旨清新,故供案头清玩,不知乃贵府定稿,实非有意冒犯。今将《情史》完璧奉上,望诸友见此尽释前嫌,重修旧好。”
若茗拿着信沉吟不止,林云浦走来瞧了一眼,低声道:“你信吗?”
若茗摇头。
“我也不信。”林云浦看了看坐在屋角的邢府家丁,低声道,“这个解释太牵强,谁会拿这个东西出去卖?又不是古本,又没有写明是冯梦龙的新作,就算他想卖,也得有书铺愿意收。这理由说不过去。”
“况且就算是咱家的工人偷着拿出去卖,也是在昆山,怎么会跑到无锡?”
林云浦嘿嘿一笑:“我看这个邢小姐是看在余天锡的面子上敷衍你,这么看来余天锡这个中间人找的很对,邢家大概是不想得罪这个权大势大的朋友。”
若茗想起当初在无锡时邢萦凤对天锡的种种殷勤,点头道:“邢萦凤与天锡很说得来,几乎每天都去拜望余老夫人,余老夫人也非常喜欢她,已经认了她做干女儿。大概邢萦凤见天锡出面调停这才肯敷衍我,把书稿送回来了。”
林云浦心中一动,道:“邢小姐对余天锡很不错嘛!这么看来《情史》肯定不会被盗版,今后咱们家的书应该也不会再出事了。”
“为什么?”
“很简单,余天锡不知道这件事之前邢小姐还能无所顾忌,如今他已经知道了,亏得这次咱们没什么真凭实据,她还能敷衍过去,让余天锡不再深究。可是经过这事余天锡肯定会多留心她的行动,邢小姐那么看重余天锡,唯恐余天锡知道她的本性,今后肯定不会再冒险了。不管怎么说,对咱们都是好事。”
若茗诧异道:“爹爹的意思是说以后要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跟邢萦凤来往?”
“对。”
“我怕办不到,一想起她死不承认的模样我就生气。”
林云浦笑道:“生意上的来往嘛,何必那么认真!又没让你天天跟她相处,面上过得去就行了,何苦多一个冤家。墨砚坊现在风头很猛,这个人咱们得罪不得。”
若茗近来听见太多类似的言论,先是天锡反反复复说的“为官之道”,接着是父亲谆谆诱导的“生意之道”,似乎众人约齐了来告诉她虚伪才是在世间存活的真谛,此时心中百感交集,茫然道:“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林云浦疼爱地看着女儿,道:“慢慢来,以后你就明白了。快去回信吧,那人还等着你。”
若茗苦笑道:“怎么写?我半点也不信她,却又不能说我不信,这封虚情假意的回信我该怎么写?”
“你就说之前是你误会,如今前嫌尽释,以后继续交往。还有,你要告诉她余天锡十分关注此事,再三表示要彻底弄清误会,还要告诉她余天锡希望墨砚坊和林家交好。”
“爹,你不觉得这样是利用天锡吗?”
林云浦狡黠地眨眨眼:“怎么能说是利用?我说的难道不是余天锡的意思?他不是说过希望你们澄清误会,还说要撮合你们再聚一聚吗?好了乖女儿,这些做表面功夫的事不能太认真,邢萦凤肯定明白其中的关窍,这一点,你得向她学学。”
若茗闷闷不乐写好回信,邢家家丁双手接过打了一躬,马不停蹄走开。林云浦望着门口,摇头叹道:“你瞧人家的下人怎么管束的,跟人家一比咱家简直是鸡飞狗跳不成体统!瞧瞧你的豆丁绣元,哪一个不是主子说一句她回十句的!茗儿,这个邢萦凤很有一套,倒让我越来越想会会这路神仙了!”
若茗垂头不语,林云浦看她神色颇为不然,笑着拍拍她道:“你还是我先前说的,心地纯良,没见过世间险恶。如果你一辈子接触不到这些当然是好事,但如今世道不太平,你又抛头露面做生意,迟早会碰到。要是爹现在不告诉你,到时候你更加难以接受。”
林云浦等了一阵子,不见若茗答话,知道她仍没有想通,当下也不强求,晃晃悠悠走了出去。若茗独自坐了一会儿,只觉脑中头绪繁杂,心神不宁,干脆出门,意欲到僻静处散散。
走着走着才发现不知不觉到了修竹堂,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端卿已经看见了她,忙迎出来道:“你来了。”
若茗慌里慌张答道:“我来了。”跟着是长长的沉默。
端卿凝视着她,忽然笑了:“自从上次你对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总是远着我,即使见面也十分不自在,说完了公事就再没有别的好说。若茗,难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仍然不能免俗吗?即使我们没有缘分,总不至于见了面无话可说吧?”
若茗不由自主也笑了:“是我不能免俗,害你难做。”
“好久没见你笑了,今后你我如果能将那件事放到一边,像从前一样相处,我觉得会更好。”
“我也真么觉得。”若茗忽然觉得心下轻松多了,莞尔一笑,“从现在起我还是你认识了十几年的若茗妹妹。”
“爱说爱笑,做事风风火火,就连走路也比人快上一拍。”端卿微微笑着,目光越过她望向远处,回想着曾经单纯快乐的时光,“真希望能永远那样无忧无虑。”
“爹爹刚才还告诫我说世道险恶,要我早些学会虚伪,可是我从来都做不到面上一套心里一套。”若茗半真半假笑道,“是不是这样就做不成大事,帮不了爹,也没办法在这乱世中生存?我是否该早点学会这些伎俩,甚至向邢萦凤学?无论是做生意还是拉拢人心,她做的都比我好多了,哥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端卿微笑着看住她,认真答道:“不,你什么都不用学,你永远是那个心地纯良、从不会作伪的若茗。无论世道如何险恶,只要有我在,我绝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生意上这些龌龊肮脏的一面有我应付就够了。若茗,即使你嫁给天锡,林家书坊的事,叶端卿仍会像如今一样一力承担。”(
知交Ⅱ
若茗虽早已知道端卿是世上待自己最好的那个,听见这话仍不能不动容。两人沿着小路慢慢走向水边,但见浮萍渐近水岸,野藕正自含苞,看看又是一年初夏。
去年初夏时一干青年男女嬉戏夜游的情形历历在目,转眼已物是人非,野藕年年含苞,开出的都是同样美丽的花朵,而去年里曾经结伴而游的这些人却有了各自不同的命运。
若茗正默默感慨,忽听端卿道:“是不是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什么都瞒不过你。”若茗微笑道,“是啊,我在想去年这时候还是无忧无虑的一群人,怎么眨眼间竟会有这许多变化。”
“这大概就是人吧。如同这浮萍,今日在东明日在西,难以预测下一步的命途。”端卿悠悠然道,“也未必是坏事,若不是时时处处都难以确定,生命中也不会有这么多惊喜。比如你、我、天锡、眉娘还有松云,我们这些人天南地北,照理说这辈子应该是陌路,如今居然有缘做了朋友,可见坏的一面也有可能带来欢喜。”
“只是这种缘分也像浮萍一样没法长久。转眼间松云就已长逝,眉娘跟凌大哥也要回乌程,从此山高水长,还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若茗,这段时间你似乎变了。”
“变了么?”若茗幽幽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多愁善感。”端卿笑了,“从前我认识的若茗妹妹每天都带着笑,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忧愁,跟她相处永远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如今的若茗心细如发,渐渐开始思考活在世上的苦痛,一天天伤感起来。若茗,你长大了,可是,可是却让我有些心疼。”
若茗听的出了神,不觉顺着他的口气问道:“心疼什么?”
“因为我希望即使在你白发苍苍的时候,心境仍然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无忧无虑。”端卿轻叹道,“可惜,不到一年的功夫,你已经历了许多,从前的时光难以追回了。”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不是吗?”若茗微笑说道,“我总会长大,像爹爹说的,总该见到世情险恶的一面。”
“可我总希望能将你保护的很好,见不到风雨,见不到人心污秽的一面,永远是那个爱笑的若茗妹妹。”
“我现在仍然爱笑,只不过不是从前那样傻笑了。”若茗笑道,“难道哥哥希望我一直作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姑娘,出了家门什么都不知道吗?”
“妹妹这话可不对,”端卿也笑了,“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你从来都不是傻姑娘。”
“可也不聪明。”心中的困惑难以抑制,若茗黯然道,“比起邢萦凤,我差了好大一截,爹爹说她那样的才是世情练达。有时候我静下心来回想,的确,无论是能力、魄力还是手段,我都不如她,可是,要我像她那样做事做人,我做不到。大概我永远不能让爹爹满意吧。我想不通,难道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做一个通晓世情的人,就必须违背良心吗?”
“你不用学邢萦凤,你谁都不用学。”端卿诚恳说道,“你就是最完美的。”
若茗苦笑道:“哥哥是在安慰我吧。其实不仅这件事,天锡时常说起的朝廷里的那些事也让我很困惑,明明是凭着良心做好官就行了,为什么要用那些不光彩的手段政权夺势哪?”
端卿想了许久,才道:“官场原本就污浊黑暗,倒没什么。只是若茗,你听我的,今后天锡再说起官场上的事你只管听着就行,不要多想,这些事与你无关,也不是你能接受的,多想只会徒增烦恼。”
“怎么能不想?我看这一年来我就是想得太多了。”若茗苦笑道,“说到天锡,之前我告诉他是邢萦凤盗版了《三言》,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我。哥哥,仅凭这一点,就知道邢萦凤多么会做人,而我又多笨拙。哥哥你知道吗,今天邢萦凤按着天锡的意思给我回了信,交还了《情史》的底本,还说是她无意中从书肆里买到的。最初看到信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证据确凿的事,她怎么好意思轻描淡写掩盖过去?明明知道我不会信她,她怎么能没事人一样写出这么一封信?可是爹爹看过后却说是我不懂其中关窍,还要我今后不提这事,像从前一样与邢萦凤相处。我想我真的有很多事都不懂,更加苦恼的是,我根本不想学。”
端卿微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学,没有人比你做的更好。至于邢萦凤,或许她在这世上比你如鱼得水,但我相信,她绝不会像你一样安心。”
“安心有什么用?爹爹还会告诉我应该像她一样做,天锡还会更相信她。”
“总会真相大白,到时候天锡会知道他错怪了你。”
“如果永远没有这一天呢?”
端卿凝视着她,郑重说道:“也有这种可能。可是若茗,我始终相信对你来说,内心的平静快乐更重要,难道不是吗?你不必为迎合任何人改变自己,更不用质疑自己,你和我都知道你做的是对的,至于这个世道怎么说,我想你不用在意,我也不希望你在意。”
“为什么?”
“因为那样会让你无所适从,会让你苦闷彷徨。若茗,我知道,你也知道,即使换一种方式会让你轻松很多,但若是与你内心的原则相悖,你不会快乐的。若茗,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事物之一就是你的笑,即使我只剩下一分气力,我也会全部用来保护你,让你远离尘世的污浊,过的安心、平静。”端卿微笑着说来,眼中满是爱怜。
若茗忽然觉得心头的重压消失了。生活原来还是那么简单,就让邢萦凤继续做呼风唤雨、通晓世事的强人吧,我不会学她,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含笑望着端卿,心中一片洞明,世事虽然变幻莫定,在他身边永远能找到内心的宁静。
微风吹皱湖水,生出一圈圈微细的波纹,绵绵不断地从荷叶的边缘荡漾开来,浮萍茫然摇摆着,岸边两个人的身影碎成千万缕,下一秒钟又组成了完美的人影。
林宅门前早有一人翘首眺望,一看见若茗的身影便慌忙迎了上去,道:“你和叶兄一起出去了?我等了好一会子。”
百盟书
端卿冷不防,抬头见是天锡,心头蓦地一沉,道:“你来了?”
“紧赶慢赶总算又挤出点时间,还能回来看看你们。”天锡再见到若茗,原本想笑,忽然想起松云,笑容顿时僵住了,“我才从苏州过来,凌大哥和眉娘准备过了七七再走,还有汤先生。”
若茗向端卿道:“七七的时候咱们也过去吧。”
“好。”
天锡叹道:“我那时候应该还在京中,估计没法过来,自从进京之后,处处不自由,唉,虽然能施展胸中抱负,却从此多了一道枷锁。”
若茗想到他去苏州还有公干,问道:“你说的公事办的怎么样了?”
天锡这才露出一丝笑意:“苏州那边很顺利,所以我才有时间再回昆山,我准备在这边也安排一个妥当的所在。”
端卿听天锡说起公事,觉得不方便在此,正准备告辞,天锡却道:“叶兄,我正要请教你,我准备在这边安排一个隐秘的所在,万一将来朝中生变,可以在那里暂避一时,不知你有没有什么好地方?”
端卿踌躇了一下,低声道:“我与东林党人素无来往,这种隐秘之事我参与进来恐怕不妥当吧?”
天锡呵呵一笑,道:“固执于门户之见未免太过迂腐,我与叶兄相识多日,敬你是正人君子,所以这事我从没想过要瞒你。朝中局势如今一日三变,魏监势力越来越大,我们不得不早做防备。叶兄,若你有什么妥当的地方,还请帮兄弟一把。”
端卿摇头道:“我家宅院虽然多,但是都离街市不远,乡下倒有几处庄园,但昆山城中知道这些地方的人太多,难保走漏风声,你容我到别处想想办法。”
若茗也道:“我家地方小不说,且又人多嘴杂,更不好安排人。你先前不是说要向丁仲元求助吗?”
“后来我又想了想,觉得与丁仲元来往太少,不可深信。如果情势紧急,可以向他求助,但是藏人的具体地点,我想还是瞒过他比较好。”
几人正说着,忽然梁云林在道旁躬身行礼,嘴里还说着:“小姐,叶大公子,余公子,怎么站在外面说话呢?”
天锡笑道:“原来是你呀,好久不见!我把他俩截在半道上,只顾着说话,忘了进屋了。你刚从书坊里回来?”
梁云林恭敬答道:“正是,承蒙小姐和老爷的关照,拨了一间屋子给我,刚从书坊里出来,正要回去看老娘。”
天锡笑道:“这么说你现在是安居乐业了?”
“都是小姐和老爷的恩典。”
天锡正笑着,忽然心里一动,忙道:“梁师傅,你老家的房子还在吗?”(
知交Ⅲ
梁云林虽不明白天锡的意思,仍然老实答道:“腊月里我回去过,房子这半年风吹雨打没人收拾,屋顶塌了一个大洞,门板也被人偷了。邻居大哥在稻场跟前盖了新房搬走了,眼下没人照管恐怕朽的更快,我准备等手头宽裕些的时候找人拾掇一下,到底是老门老户住了几辈人,不能丢。”
天锡边听边点头,心中筹划未定,梁云林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怪自己多嘴,忙道:“瞧我,一说起这些琐碎事就没完没了,耽搁诸位的功夫,我这就走。余公子,你在哪个客栈落脚?我一定得过去拜望您一次。”
天锡笑道:“你多心了,我可不是嫌你耽误时间,我是在想,你家老屋既然没人住,能不能先借给我用用?”
“没问题。”梁云林一口答应下来,却又疑惑道,“那屋子破的很,余公子要那个做什么?要是想在那边置办产业的话,就去找里长,要不我问问乡亲们,好房子好地多的是,哪个不比我家的破屋强?”
天锡笑道:“我就看中你家的房子了,你放心,我用之前会先派人把屋子收拾齐整,你也省些事。”
梁云林忙道:“怎么敢劳动公子?画匠明天就雇个泥瓦匠好好收拾一回。”
天锡摆手道:“你不用操心了,反正那地方我也知道,如今既没有门板,干脆你也别来回跑腿,我明天自己去看看,找几个匠人收拾好就行了。”
“那怎么成!明天我去,要是公子着急,我现在就去找匠人,让他连夜赶回去开工。”
“不用不用,”天锡笑呵呵道,“梁师傅,你还是那么客气,我既然说了这事我办,肯定不用你插手。”
梁云林还要再推让,若茗开口道:“梁师傅,你就听天锡的安排吧。”
梁云林面带难色道:“多不好,唉呀,怎么能麻烦余公子?”
“不是你麻烦我,是我求你帮忙把房子借我用用,你就听我的安排吧。”天锡笑道,“什么时候你要用房子了只管告诉我,我不在的话就找若茗,我会立刻把地方腾出来还给你。”
“公子尽管用,用多久都成。”梁云林小心翼翼道,“明天不用我一起过去吗?”
“不用了,若茗和我都去过,明天照旧摸过去就行了。”
梁云林退下后,天锡得意洋洋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梁云林那里又偏僻,风景又好,藏那里再好不过了!若茗,明天我叫几个匠人,你陪我过去一趟行吗?”
若茗却有些顾虑,迟疑道:“李家庄的保长、里长咱们都打过交道,看起来并不是良善之辈,人藏在那里安全吗?”
“这个不用担心,我们送人过去一向是趁着黑夜,十分机密,他家附近又没有住户,发现不了。再说,就算有人看见了,保长这样芝麻绿豆大的官,只要丁仲元向着我们,谅他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端卿道:“你们明天要带泥瓦匠过去,这样大兴土木难免会有人注意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越少引起注意越好。”
天锡沉吟道:“说的有理,那就干脆让梁云林跟着去一趟吧,房主修葺房子,旁人总该没什么好说的。再说这房子是留着以防万一的,要是父亲他们上书劝谏的事非常顺利,一举击溃魏忠贤阉党,这房子用不上最好!”
天锡说到这里,抬头四顾,笑道:“啊呀,咱们还站在大街上呢,若茗,难道不请我们进去喝杯茶?”
若茗笑着请他二人到书房坐下,天锡呷了一口茶,忽然想起前事,问道:“凤儿给你回信了吗?”
若茗想起此事便有些窝火,便简短答道:“回了。”
“怎么说?”
若茗想到林云浦的百般劝导,勉强露出微笑,道:“都是误会,邢小姐说她是从书肆买到的《情史》。”
天锡松一口气,笑道:“我就说嘛,凤儿绝不会做出这种事。”跟着又皱眉苦想,“好生奇怪,《情史》还没有刊印,市面上并不流通的书,怎么会有人拿到书肆去卖?若茗,你得好好查查你家书坊,我猜肯定是你们的工人偷出来卖的。”
若茗见他与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再次擦肩而过,暗自叹口气,邢萦凤在天锡心里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事实摆在面前,天锡仍然不自觉地找理由替她开脱。
端卿见若茗神色黯然,知道她还在为天锡的不信任伤神,便从旁点拨天锡道:“书坊里肯定有不安分的工人,不过这事还是十分蹊跷。正如你所说的,《情史》还没有刊行,他费这么大功夫抄录一本拿去书肆能卖几个钱?况且又没说明是冯先生的大作,更加不会有人出价——除非是有人指定了要买这本书。”
若茗暗自捏紧了拳头,要是天锡能够听出端卿的弦外之音,提防邢萦凤就好了!
可天锡只是点头附和道:“对,叶兄正说在点子上!说也奇怪,既有人指定了要这本书,怎么最后又流落到书肆里了呢?回头我得好好问问凤儿是从哪家书肆买到的书。”
若茗苦笑着冲端卿摇摇头,端卿沉吟片刻,再次开口道:“非但这偷书的目的说不过去,便是时间上也说不过去。三月初我们离开昆山时《情史》刚刚截稿交到书坊里来,怎么几天的功夫就在无锡出现,还被邢小姐买到?除非是那个工人偷了书连夜逃去无锡变卖,可是书坊里根本没少人,这样看来就是有人专等着那工人得手,然后又专程送去了无锡才说的通。如此一来这事绝非偶然,而是布置的十分机密,为得到这本书下了不少功夫,可见这要书的人多么珍视这本书。奇怪的是,这书才到无锡怎么就流落到街市上的书肆里?还碰巧给邢小姐买到了?若说这一连串都是巧合,那真是巧上加巧,不知得多少个巧合才能出这个结果。”
若茗心内暗暗欢喜,端卿一席话将整件事前前后后不合情理的地方剖析的一清二楚,难道到了这步田地天锡还会相信邢萦凤一戳即破的谎言吗?
天锡蹙眉寻思道:“的确有些奇怪,不过要是细想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墨砚坊是江浙一带有名的书坊,平常跟她们做生意的肯定不在少数,说不定那偷书的认定她们会对这书感兴趣,故意卖给她们。也有可能是谁从昆山买得这本《情史》,读了觉得好,这才带去无锡推荐给凤儿刊印,凤儿又不知道这书从哪里弄来的,所以才跟你发生了误会。”呵呵一笑,又道,“我快成断案如神的狄仁杰了。好了,具体情形我也猜不到,等有机会你们聚在一起时再细说吧。天幸你们的误会解开了,阿弥陀佛,我这颗心可算放下来了。”
若茗苦笑道:“对,误会一场,天幸解开了。”
端卿淡淡一笑,也道:“果真是误会,希望我们几个能快些见面,早些把这件事澄清。不过俗话说清者自清,又道是日久见人心,即使不见面,时间长了彼此也都会明白。”
天锡笑了起来:“叶兄今天说话处处透着玄机。”
若茗此时心灰意懒,不愿再与他多辩,轻轻扯了下端卿的衣袖,笑道:“什么玄机不玄机的,我看不是端卿哥哥话里有玄机,而是你听者有意,听出了别的味道吧!”
端卿会意,也笑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一不留神话就说多了,我陪个不是吧!”
天锡呵呵大笑:“你话里也有玄机,我听者也有意,你我彼此彼此!不过此处你是地主,说到赔罪,咱们许久没有聚过了,今晚请叶兄做个东不知道行不行?咱们来个把酒言欢,好好聊上一夜!”
当晚端卿果然在烟霞楼宴请天锡,觥筹交错之际天锡闭口不再提《情史》一事,若茗想到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几次想提起邢萦凤一事,劝他当心,可是每次话一出口,天锡不是微笑不语,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末了端卿借斟酒之际俏声道:“算了,此事不要再提,日久之后自有分晓。”
若茗百感交集地看着眼前两个人,忽然发现,一向言语投机的未必就是知己。
翌日天锡特地向林云浦告了假,带着梁云林赶往李家庄修葺老屋,将近子夜才回来,见端卿还等着,笑道:“若不是我从丁仲元那里讨了令牌,今晚还进不了城呢。若茗已经休息了吧?”
端卿笑道:“她等了你几个时辰才回去的。怎么样,事情都办妥了吧?”
“那是自然,虽然外面看着还是稀破,内中却别有洞天。”
梁云林也道:“墙重新粉了一遍,屋顶修好了,地也铺过,拾掇的极其整齐。”
天锡笑道:“梁师傅可不要对别人说起呀,这事越机密越好。”
梁云林连连点头,天锡又道:“我明天中午走,这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回来,叶兄,若茗这儿你多费心吧。”
端卿郑重点头,目送他白色身影渐渐走远,夜色更深了。(
思路客
六十五 意外Ⅰ
林云浦这天巡视过书坊各项进度后十分高兴,站在绣像部便与几个师傅攀谈起来:“看来七八月份的时候这批书就能上市了,这次能这么顺利,多亏老几位啦。”
李良柯头一个接口答道:“东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岂有不尽心尽力的!这回开个好头,以后照着这路子走下去,像《封神榜》、《玉娇梨》这些市面上流行的书,咱们都可以试试,路子宽得很呢!”
王大器也陪笑说道:“是啊是啊,只要东家一声令下,咱们不吃不睡也要把活计先做完。”
李良柯瞅了他一眼,道:“大器,瞧你这话说的,东家一向最体恤下情的,几时让你不吃不睡了?”
王大器忙附和道:“对对,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林云浦呵呵一笑:“大器说的也不算错,头几年咱们忙的时候可不是没日没夜都熬在这里头嘛!这两年名气慢慢做出来了,行市看好,倒是比从前轻松了不少。”
曲大华叮叮当当凿着板子,咧着嘴笑道:“照这么说感情俺还捡着轻闲的时候,来的对了咧!要我说苦点累点咱不怕,只要东家好,对咱们不藏奸不耍心眼子,就是让老曲我天天睡在书坊里头都行!”
林云浦忍不住又笑了,李良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曲大华一眼,道:“说的都是什么话,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也不怕东家笑话你!”
“俺老曲是个粗人,有啥说不得的。”曲大华傻呵呵地咧嘴一笑,“刚俺的话可不是瞎说,头先我在的那个书坊,哎哟,简直不把人当人使唤……”
李良柯一个年纪小的弟子扑哧一声笑了,打趣道:“不当人使唤还能当什么使?”
李良柯立时瞪了他一眼,那弟子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曲大华毫无知觉,继续说下去:“能当啥,当牲口呗!一来活就死命催着,恨不得睡觉时都睁着眼睛替他干活!要不是家里老的小的等着我养活,我早不干了!都得多谢李师傅,让我来咱这儿……”
李良柯慌忙抢着说道:“都是东家做主要的你,曲师傅,以后快别说这种话了。对了东家,这几块板有几个地方刻错了位置,你看还能不能补救?”
林云浦心如明镜,曲大华自然是说自己之所以能到林家书坊来多亏了李良柯的引荐,而李良柯慌忙把话引开,无非是替自己撇清,要使众人相信曲大华不是他私下招徕的人。他明知其中情弊,仗着一向能够弹压李良柯,倒也不放在心上,只管趴着看板子,看了半天指着杨英问道:“杨师傅,依你看这几块板是重刻好还是补一补就成了?”
林云浦进来聊了这么大半天,杨英只是施礼之后便埋头干活,始终不曾插话,如今听见林云浦问起,才道:“这几块板子李师傅昨天已经看过了,有他把关,再加上东家放定,必然没问题。我入行不久,这些事还是听前辈的意见。”
林云浦笑道:“倒也是,老李呀,你还让我看什么,这活你最熟了,你看着办就行。”
李良柯面有得色,一一拣出来比划着,这块可以补补再用,这块最好重刻等等,林云浦面带笑容道:“就找你说的来。”
出得门来林云浦边走边思索。如今绣像部已经成了气候,人越来越多,活也越来越多,眼看成了书坊里最大的一份,再说近来李良柯做事殷勤,做人和气,是不是该对他表示点什么,让他安下心来?
他想起若茗的忧虑,不由地笑了。若茗就是这样,只用老实人,对那些油滑些的总是不放心。李良柯用了几十年了,就算再不好,对老东家总还是有些感情的嘛,不至于坏到哪里,也不至于在书坊掀起什么大风浪——要掀早些年年轻力壮的时候早掀了!最苦的时候都一起熬过来了,现在还怕什么。
李良柯如果有什么不满,大概就是他在书坊这些人中资格最老,跟东主的时间最长吧,如今又加上绣像部活计最重,他担了这么多责任却只能与套色、活字部那些主事平起平坐,所以心有不甘吧!其实也不是不能提拔他,况且也有空缺——书坊里一向都是父女俩张罗,前一阵子若茗走了自己就忙得晕头转向,确实也需要再多个帮手,李良柯老于世故,对书坊里的事了解的一清二楚,如今提拔他,一来遂了他的心让他安分待着,二来也能多个帮手,若茗以后亦可以抽出些时间多与端儿来往,这样岂不是四角俱全?
提拔李良柯一事林云浦计较了多时,以今日愿望最为强烈。只是把他提到二掌柜的位置,那他还要管绣像部吗?
林云浦认真想了想,心说,还得让他管,他走了一时还真找不出合适的主事。王大器不成气候,顶多能当个副手,杨英倒是好,就是资历太浅,不能一下拔那么高。再说,杨英与李良柯的关系始终还是个迷,如果把他提的太高,万一他是李良柯的心腹,这半壁江山可就都姓了李,万万不行!
他顺脚走到了书房,斟了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喝,李良柯脚跟脚踏了进来,施礼道:“东家。”
林云浦颇为意外,刚从绣像部出来,他怎么又跟了来?还有什么要紧事要说吗?
李良柯看到他的疑惑,忙深深打了一躬,弯腰站着道:“东家,我跟着您干活有二十来年了吧,您说这些年我干的怎么样?”
林云浦诧异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有什么机密事要跟我说吗?快坐下吧,别前倨后恭的,咱们几十年的老伙计,干嘛对我这么客气!”
李良柯依言坐下,几次欲言又止,林云浦忍不住道:“有什么话你说吧,别吞吞吐吐的,你跟我这么多年,明知道我是急性子。”
“那我就说了。”李良柯停顿了片刻功夫,才道,“东家,我跟了你二十多年,从小伙计做到绣像师傅,又做到主事,按理说我该知足了。只是,只是东家,我这个主事一做就是十来年,如今我的徒弟都到套色部当副手了,我还是个主事,其他那些主事们个个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我一个糟老头子在中间夹着,东家,每次坐在一起议事我都不好意思,我胡子都花白的一个老头,跟他们年轻人坐在一起,不般配呀。”
林云浦面上笑着,心里却更诧异了。李良柯分明是来要官的,这不像他呀!以他的为人跟心机,怎么会明公正道跑来跟自己诉苦,哭着喊着要管事?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戏,难道他已经失去耐心了?还是说他已经打通书坊各个关节,不怕自己不答应?
李良柯偷眼瞧了瞧林云浦,低声道:“如今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我那俩孩子又不成器,不肯跟我学手艺,整天在外头瞎晃荡,他娘也管不住他们,我想着吧,实在不成我就告老回去,好好管教管教孩子,将来我老的爬不动了还得指望他们养我哩。东家,如今绣像部架子都搭全了,人也齐,东家再请个高明的人来管着就行了,其他几个部里都是年轻人管事,我跟他们坐在一起不是事呀!”
林云浦亲自倒了一钟茶给他,笑道:“怎么,心急成这样了?你这老东西,几天你都等不了!”
李良柯虽说跟他熟,但还从没这么亲狎地开玩笑,吓了一大跳,嗫嚅道:“东家这是……”
“你放心,你说这些我早想过了,而且想了不止一次两次。”林云浦笑呵呵道,“本来准备让你惊喜一下,谁知道你这么沉不住气,自己跳出来了!怎么了老李,你一向不是挺能忍吗?”
李良柯此时如同云山雾罩,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咧着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别提多不得劲儿。
林云浦关子卖尽,其实心里也没谱,他委实猜不透李良柯主动说起此事的原因何在,转念一想,反正也准备提拔他,干脆顺水推舟做成算了!笑道:“我琢磨挺久了,我年岁大了,若茗又是个女孩儿家,书坊里正缺一个老成会办事的,还有谁比你更合适?老李啊,这个人就是你了!就是怕你岁数大精力不够,实跟你说,你当了二掌柜绣像部那摊事你还是不能撂下,你那些徒弟到底嫩些,经验不足,哪个能比得上你?还是你亲自管着我放心些。”
李良柯大喜过望,强忍着心底激荡,推辞道:“东家是哪里话?我可不敢跟你讨官,实在是我老了想回家歇歇。”
“好啦,”林云浦摆摆手,“跟我来这套干吗,都老熟人了,你是知道我的,你要是不想往上走我还觉得奇怪,不敢重用你哪!人嘛,总是要往高处走的,你有这想法不是什么坏事。”
“东家,您,您让我说什么好呢!”李良柯心花怒放,终于笑了出来,“我不敢嫌辛苦,东家说让我干吗我就干嘛!”(
意外Ⅱ
林云浦看着李良柯满是皱纹的笑脸,心内阴晴不定。提拔他倒是早已盘算过的,可是他主动要官这件反常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照他对李良柯的了解,他筹划这么久,安排这么周密,到处拉拢收买人心,弄来一堆人安插在绣像部,又尽心尽力把绣像部的生意做好做大,这些铺垫都是为了往上爬不假,可问题是他做这些事都极力遮掩自己的目的,生怕别人瞧出他的野心,照这么看来,他是想造成书坊里没他不成的局势,让林云浦主动提拔他,可如今他怎么竟公然跳出来要管求事了?
李良柯此时心满意足,又是表决心,又是说感谢,林云浦渐渐不耐烦起来,摆摆手道:“你先回去吧,我找个合适的时间在伙计面前说一说,你到时候就走马上任吧。”
李良柯眉开眼笑正要说话,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观棋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脸色苍白,不及行礼便叫道:“老爷您快回去吧,三姨娘她,她摔了一跤流了好多血!”
林云浦脑袋嗡一下炸了,来不及说别的,拔腿就跑,跑到二门时只觉心跳快的难以忍耐,两腿软的无法站立,靠着门洞喘口气,忍不住向天叫道:“老天爷,你一向对我林云浦不怎么样,这回总不会还这么混账,连我的儿子都不放过吧!”
林福气喘吁吁跟过来,叫道:“老爷,稳婆跟大夫都请来了,直接领进去?”
“领进去,快领进去!”林云浦只觉眼前一黑,摇摇晃晃便要倒下,林福慌忙用脊背撑住他,声嘶力竭叫道:“大夫,大夫,您先来瞧瞧我们家老爷!”
“不用管我,我没事,让他去看三姨娘。”林云浦闭着眼睛吩咐道,大夫闻言慌里慌张跑进了内宅。
林云浦倚在林福身上足有小半刻钟功夫,才有勇气睁开眼,却仍不敢迈步朝里走。这段时间闵柔会发生什么事?还在出血,还是已经好了,孩子呢,孩子能保得住吗?
他万分懊恼地捶着墙,已经八个多月了,八个多月的孩子了,怎么会摔跤,怎么在这时候摔跤!谁跟着伺候她的,这是怎么看的人,怎么能让她摔跤!
林福不敢拦他,可怜巴巴在旁边哀求:“老爷,别捶了,再锤就伤着筋骨了,老爷,老爷……进去看看三姨太吧,她这时候最想着您呢,老爷……”
林云浦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月洞门,脚下虚浮的可怕,犹似踩在铺了一层薄纱的水面上,随时都会掉进无底深渊。花木扶疏间丫头婆子们扑火飞蛾一般跑来跑去,有端水的,有抱着被子、毯子的,还有的只是挂着一额头汗珠慌里慌张来回瞎蹿。
这种慌乱景象反而让他安定下来。还有什么更早的可能呢?大不了就是孩子保不住。他有些心酸,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人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再生养了……如果是命中注定,这命途未免太坏了吧。
林云浦缓缓走进闵柔的宅子,人更多了,院子里尽是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婆子飞也似的跑出来,兀自扭头向屋内看着,差点撞上了他。林福慌忙伸手撑了一下,婆子吓了一跳,抬头见是老爷,张着手站住直着嗓子叫:“老爷,不好,不好了,好多血……”
林云浦沉声道:“慌张什么,大夫来了吧?”
“来了,来了好一会子了!好多血,稳婆也在……”婆子语无伦次比划着,“水,还要热水。”
“那你去厨房吩咐好好烧一大锅热水来。太太在里头吧?”
“在,在,都在。”
“好,你去厨房吧,不许到处乱嚷嚷,搅得人心惶惶的成何体统!”
婆子一道烟跑走了,看不出偌大年纪仍然有这般敏捷的身手。林云浦想到这里,忽然有笑的欲望,于是咧嘴笑了一下,顿时感觉安稳多了。抬眼看见林福仍然跟着,摆手道:“你出去,里头都是女人,在这儿瞎蹿什么。”
林福担心地说道:“可是老爷你……”
“我没事了,好多了,还能怎么样?”林云浦又笑了一下,慢慢走近房门,一手挑帘回头吩咐,“走吧,快点!”
林福低着头走了,林云浦深吸一口气,矮身进了屋。
眼前一片忙乱景象,居然没有人注意到他来了。
闵柔满头大汗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巴微张,小声哼哼着;黄杏娘站在床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看得出紧张到了极点,手帕子都攥成了一小团,牢牢捏在手心;忆茗一手抓着帐子低声啜泣,眼睛已经肿起老高;刘桃儿在旁不停地说:“你叫呀,疼就叫出声还好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不是外人,你倒是使劲叫一两声啊”;乔莺儿扎煞两只手目瞪口呆在旁看着,不住喃喃自语;大夫退在边上埋头写药方,稳婆也是满头大汗,两手按在闵柔肚子上,大声喊着:“使劲,再使把劲儿!”
林云浦一惊,难道要生了?慌忙走去大夫跟前问道:“怎么回事,内人有没有危险?”
大夫抹把汗:“接生这事我是外行,有稳婆在就行,我给开点止血养神的药,生完孩子吃上几剂吧。”
“你说什么,要生了,能生?内人她没事?”林云浦大喜过望,声音颤抖。
“我不太清楚,看样子是要生了。”
林云浦顿时觉得两条腿又软了,颓然倒在一旁的椅子上,忽然发现方卿耷拉着脑袋坐在附近,背对着床榻不敢睁眼看。
林云浦忍不住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方卿吓得一哆嗦,语无伦次答道:“我在这儿,一直在,三姨她摔跤了……”
“现在是要生孩子了。方儿你出去,这里不是男人家来的地方。”
方卿哆嗦着说道:“三姨在花园里滑倒的,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弄回房。”
“原来是你帮忙,回头我另谢你。”林云浦说着一把拽起方卿,“快出去,产妇房里不干净,没成亲的男人家是最忌讳见的。”推推搡搡撵了出去。
紧跟着功夫大夫也出来了,慌慌张张说:“内眷们生产,我回避一下,回避一下。”
林云浦掉转头又钻进房里,黄杏娘这才看见他,顾不上挪步,抢先叫道:“老爷快出去,生孩子不干净,老爷们不能进来!”
稳婆也在旁帮腔道:“男人不能进这屋子!”
林云浦望一眼闵柔,她似乎已经支撑不住了,平日里温柔的大眼睛如今盛满了痛苦和惊恐,林云浦心一软,大步走近握住闵柔冰凉的手,沉声道:“自家娘们儿生孩子,有什么见不得的!老三命都丢了一半了,不在这儿看着我不放心!”
黄杏娘叹口气不再说话,稳婆撇撇嘴:“生孩子的血男人家最忌讳的,晦气!老爷,我看你还是避一避吧。”
林云浦轻蔑地哼了一声:“晦气什么,还有什么可晦气的!大不了再生个丫头罢了,还能晦气到哪里!”俯下身轻轻拍着闵柔的肩,“别怕,就是个丫头我一样疼,只要你没事就好。”
闵柔的眼泪泉水一般向外涌,稳婆急了,大声叫:“老爷,你别让她松劲儿呀,攒足了劲儿才好生啊!”
刘桃儿刚经生产,比别人更熟络些,赶忙拿来热手巾给闵柔擦着,柔声道:“姐姐别怕,女人都有这一遭,疼过去就好了,都等着你生大胖小子哪!”
林云浦慌乱之中兀自追问稳婆:“要不要紧,孩子没事吧?出血是不是太多了?要不要再找个大夫?”
稳婆此时忙的不可开交,没好气道:“有事没事生出来才知道!血是出的不少,现下大人保不保得住还不一定,你们家怎么看人的,这么大肚子还能让摔了!”
忆茗哇一声哭了起来,抽泣着说:“都怪我,都怪我……”
林云浦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黄杏娘慌忙推她到边上坐下,道:“别哭了,你再哭大家越发慌了手脚,你放心,你三姨没事。”
忆茗不敢再大声哭,只是止不住伤心,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黄杏娘只得猛地照她背心拍了一巴掌,忆茗这才缓过气哭道:“都怪我,都是我吓着三姨了!”
林云浦此时顾不得深究,忙喝了一声:“别哭!再不住声你就出去待着,瞧里头都乱成什么样了!”
忆茗立时收了声,却并不出去,只站在边上默默拭泪。
此时闵柔已经疼的死去活来,身下的褥子换了一块又一块,每一条都浸透了血,炫目的红色刺得林云浦一阵阵眩晕,生怕闵柔的生命也随着血流尽。
门外“哎哟”一声,似乎是谁撞到了人,跟着若茗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脸色煞白问道:“三姨呢,三姨怎么了?”原来若茗有事外出,刚回来便听见这个消息,一路飞奔而来。
林云浦匆忙中只朝她点点头,跟着又回身握住闵柔的手,低声鼓励她使劲。若茗环顾四周,立刻明白此时局势,默默走到忆茗跟前坐下,不再说话。
黄杏娘百忙之中吩咐道:“若茗你出去!没出阁的女儿不能在这儿!”
若茗只得站起要走,忆茗软软地扯住她:“别走,我怕……”(
意外Ⅲ
若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定睛看忆茗时,双眸中充满恐惧,亦且有悔恨,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是我害的三姨,是我害她摔倒的!”忆茗泣不成声。
若茗只得安慰道:“没事,没事的。”
“要是三姨出了什么事,我,我也活不成了!”
林云浦听见哭声,更加烦躁,又叫了一声:“忆茗你出去,够乱了!让你三姨安心生孩子!”
若茗当机立断,扯起忆茗就往外走,出来后紧挨着门边坐下,忆茗方才平静些许,低低啜泣着,不再喊叫。
若茗心中惊疑不定,低低问道:“三姨怎么摔的?你在旁边?是不是你没扶住她?”
忆茗只是哭道:“都怪我,要是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若茗被她哭得没了主意,正是束手无策,忽然一人走近,低声叫了声“若茗”。
若茗抬头见是方卿,更加奇怪了:“你怎么在这儿?”
方卿耷拉着脑袋不做声,半天才回了句:“三姨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
正说着乔莺儿也钻了出来,摇着手帕子扇风,说话快的像知了振翅:“哎哟,女人这是得罪谁了,生个孩子跟扒层皮似的,三姐这条命都快搭上了,哪有那么多血流!我的那个妈呀,我是不敢看了,赶明儿我还哪有胆量生孩子!”
若茗紧张地问:“怎么样了?”
“还那样,产婆说胎位不对,正在按肚子,又推又掏的……”乔莺儿看了一眼方卿,后半截话咽下去了。
忆茗的哭声又大了起来,若茗忙问:“血流的多吗?”
“多啊,我的老天呀,跟血山崩似的。”乔莺儿又瞥了一眼方卿,“叶少爷,你先回避一下成不成?这里头都是结了婚的娘们儿,你在这儿我们说话也不方便呀!”
方卿嗫嚅道:“我不能走,我等着三姨……三姨好了我才能走。”
“哎哟,你把人救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了,不用再耗着啦!等有好消息老爷肯定会上门谢你的!”
方卿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答道:“不用谢,也不能谢。”
若茗这才知道闵柔是方卿给带回来的,忙道:“原来是哥哥帮忙,等三姨好了,我们一定亲自登门道谢。”
方卿更加惊慌了,连声说:“不,不谢。”
屋里闵柔的叫声渐渐高起来了,混杂着产婆歇斯底里的“使劲,再加把劲儿”,还有林云浦焦急万分的“别怕,有我在呢”!
乔莺儿跺了下脚:“老天,真是叫的我心头要蹦出来了,不行,我得去看看!”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去了。
若茗心急如焚,只是不敢进去,正是束手无策,忆茗忽然擦干眼泪,异常镇定说道:“我进去看看,要是三姨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若茗吓了一跳,正要叫住她,人已消失在镂纱帘栊背后了。
方卿仍在垂头叹气,若茗一心想冲淡这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焦虑,勉强开口问道:“三姨怎么摔的,当时没有丫头跟着吗?多亏你在,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大事呢!”
“丫头?没看见有丫头跟着,就她一个,在芍药花圃后面摔的。”方卿眼中仍有掩饰不住的惊慌,“都怪我,要是我早点看见她,拦住她就好了。”
“该死,她的丫头都哪里去了,居然让她一个人走动!”
又一声帘子响,闵柔的贴身丫鬟杏儿慌里慌张跑了出来,若茗一腔急火总算有了发泄的地方,厉声道:“你太太出去的时候你怎么不跟着?摔倒了都没人知道,要不是叶家哥哥在,出了大事你担得起吗?”
杏儿哇一声哭了,抽搭着辩解道:“我原跟着来的,还有李妈也在,走到花丛跟前听见叶二少爷在对过说话,太太就打发我们回来取手帕子了,谁知道跟着就摔了!真的是太太打发我们回来的,不信小姐等太太好了问她去!”
若茗见她神色已知所言非虚,叹口气道:“好了,是我错怪你了,下回千万小心,取个手帕子也不是大事,你一个人回来就行了,怎么能俩人都不在跟前!”
杏儿哭道:“我原说了我留下,李妈一个人回去就行了,是太太非让我们都回来的。”
若茗不觉皱了皱眉,闵柔做事一向稳妥,怎么会这么没算计?只得道:“别哭了,这事不怪你。你太太现在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杏儿这才想起来,忙道:“产婆说快了,太太流血太多身子太虚,让去厨房端些参汤过来吊吊气。”
“那你快去吧!”
杏儿一溜烟跑走了,方卿忽然道:“若茗,三姨没事就好,若是有什么闪失,你看着点你姐姐。”
“姐姐?”若茗不觉想起忆茗之前的怪异举止,忙道,“姐姐今天说话没头没脑的,到底我也没想出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知道?”
方卿低声道:“三姨摔倒的时候,我正和你姐姐说话……”
“难道姐姐在埋怨自己没有及时发现三姨摔了?”
方卿欲言又止:“也不全是……”
正在此时,产婆叫道:“出来了,生出来了!老爷,是个小少爷!”接着听见婴儿细如猫叫的啼声,林云浦惊喜的叫声:“儿子,是个儿子!老三,你给林家生了个儿子!”
若茗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脸上喜色犹未退去,跟着便听见黄杏娘焦急的叫声:“快叫大夫,快!”
李妈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一路高喊着:“大夫呢,大夫走了吗?三太太昏死过去了,快叫大夫!”
若茗此时再顾不得避讳,一头撞进屋里,但见林云浦用被子裹着婴儿站在床前,乐的眉毛眼睛都挤到一起去了,女人们把闵柔围得密不透风,只能听见黄杏娘不断说着“妹妹,你快醒醒啊,看看你的孩子!”
不多时大夫进门,掏出两枚丸药就着热水研开,命李妈伺候闵柔服下,之后才慢慢搭脉看视,向林云浦道:“气血两亏,需要慢慢调养,总要躺足两三个月才能缓过来,不过性命暂时无碍。”
“那就好,那就好,需要什么补药尽管开方子,多少银子都行。”林云浦抱着儿子,简直如同天上掉下的凤凰蛋,一刻也不舍得撒手,又道,“给孩子也瞧瞧,不足月落的地,还不知道有没有妨碍。”
大夫果然凑近来瞧了瞧,笑道:“我不是小儿科的,此刻也说不出个大概来,只是看着有些瘦弱,到底是不足月,赶明儿最好请个高明点的儿科大夫来看看。”
“一定一定,你先给大人开方子吧。”林云浦此时心满意足,笑呵呵对黄杏娘道,“之后几个月你就多辛苦些照顾照顾老三。”
产婆凑过来道:“老爷,你家太太这身子骨……奶水可不一定足啊,大夫又让她好好调养,你看这……”
“这个好说,老四,吟儿的奶妈不是还在吗,吟儿早就开始吃饭了,还要什么奶妈?到时候老三要是没奶就让奶妈过来吧。”
刘桃儿一脸春风顿时变成数九寒天,只是林云浦发话不敢不依,瞅人不备撇了撇嘴,心道,有儿子就不要闺女,老偏心眼!
乔莺儿见刘桃儿吃了哑巴亏,心中暗喜,赶忙讨好卖乖,对着林云浦说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等小少爷长大读书中了状元,老爷就是正儿八经官老爷啦!”
林云浦乐滋滋说道:“当初媒婆来说合时就说老三是宜男相,还真没看错!”
刘桃儿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道:“就是晚了点。”
“好事多磨嘛!”林云浦此时心情大好,也不计较她的无礼,笑道,“老蚌生珠岂不是更值得庆贺!”
满屋里欢声笑语,唯有忆茗神色凄惶,守在床前寸步不离,不住问大夫:“三姨怎么还没醒?”
正说时忽见闵柔睫毛微微颤动,跟着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忆茗忙凑到跟前,低声道:“三姨,生了个儿子。”
闵柔苍白的唇边慢慢漾出一丝笑意,嘴角微微动了几下,却没出声,忆茗忙道:“是想看看小孩吧?”忙大声道:“三姨醒了。”
林云浦大跨步走上前,把怀中的婴儿凑到跟前给闵柔看,又道:“老三,你可是林家的大功臣呀!”
闵柔眼巴巴看着孩子,眼泪悄悄滑落。
产婆忙道:“老爷,太太累了半天,最好是歇歇。”
“行,你们都出去吧,杏娘,你跟李妈在这儿瞧着,要什么吃的喝的吩咐下人做,我先出去,待会儿就过来。”
黄杏娘答应着伸手接孩子,林云浦却躲开道:“我再抱会儿,只一小会儿。”不顾肮脏,在小孩皱巴巴的脸上亲了又亲,只恨不能把孩子揣进怀中带走。
若茗只觉眼前场面异常温馨,正自微笑着,忽然见忆茗流泪向闵柔耳边说了句什么,闵柔微微摇头,从被子下伸手出来握住忆茗的手,眼中全是悲悯。
若茗不由自主走近几步,听见忆茗道:“都是我们不好,幸亏你没事。”
闵柔有气无力道:“姑娘,你们说的事,不成……”
忆茗正要再说,抬眼看见若茗,忙擦了眼泪,低着头匆匆走开。若茗正待追问,林云浦已将孩子交给黄杏娘,高声道:“老四老五,两个茗儿,都出去吧,别在这儿搅合了!”(
六十六 隐情Ⅰ
林云浦自从得了儿子,几乎时刻不离的抱着,一连数日连二门都没出,直到黄杏娘提醒他该办洗儿的宴席时,这才匆匆忙忙拟了请柬丢给林福,自己又忙着抱小孩去了。
黄杏娘欢喜之余些微有些心酸,因道:“到底还是儿子合心,咱家三个丫头从没见你这么欢喜。”
“话可不能这么说,”林云浦笑呵呵道,“当然是丫头跟爹娘更亲热些,我可不指望这小子长大了能像若茗那么体贴咱们。不过有了儿子,就再不用怕我死后这份家私落到那帮远亲手里了。”
黄杏娘笑道:“老爷那些亲眷都是远亲,多少年没有走动过了,怎么会担心那个?”
“现在说起来是远亲,可真要是我一闭眼,抢房子分地时就不这么算了。”林云浦正色道,“我乡下一个邻居就是因为没儿子,刚一咽气族里那些从兄弟就把他的家产分的一干二净,撂下孤儿寡母守着两间破草房,哭天喊地没人管。后来告到县里官家不接状子,告到族长那里,族长又说他家无后,田产理应由族里处置,唉,可怜。我这么多年之所以心心念念想要一个儿子,就是怕我闭眼以后你们受人欺负,如今好了,有他在,我看谁敢动我一针一线。”边说边亲着儿子,逗弄道,“乖儿子,赶紧给我长大大的,早点帮你老爹一把。”
黄杏娘笑道:“柔妹妹这次可是为林家立了一大功啊,老爷要怎么谢她?”
“后院的事你张罗就行了,我不插手,老三是个安分省事的,你看着办吧,该买什么吃的穿的尽管买,洗儿的酒席办的热闹些就行了。”
正说着话,若茗走了进来,先到弟弟跟前逗弄了一会儿,跟着笑道:“爹爹,是不是该算算有几天没去书坊了?”
“有我的乖女儿在,爹就是一年不去也没关系。”林云浦笑眯眯的。
“尽哄着我给你做苦力,”若茗笑道,“书坊里都还好,不过李良柯今天来问他什么时候能走马上任。”
“他直接跟你说的?奇怪,这老小子这回也太心急了吧!”
“倒没直接说,吞吞吐吐的,一直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我见不得他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直接问他是不是等着问二掌柜的事,他才点头说是。”
“你怎么给他回话的?”
“我当然说回来问你了,”若茗狡黠一笑,“这烫手的山芋别指望我接,书坊里好久没有老板了,我这跑腿打杂的做事都没主心骨了,特地来问问老爷,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开工?”
林云浦哈哈大笑道:“你倒会挑挑拣拣!李良柯那里我早就答应过的,你放心,绝不是烫手的山芋,你只需要当众宣布一下就行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去说,李良柯岂不是又要窝火了?”
“他窝什么火?”
“这次可是提拔二掌柜呀,爹爹,你这大老板不出面,把我推到前面支吾,李良柯肯定觉得面上无光,做事自然也不会那么起劲,到最后吃力不讨好,何苦来?所以爹爹,无论如何,你也得回书坊一趟了。”
林云浦笑道:“好,就找你说的办,等把你弟弟的酒席办好了我就回去。”
若茗拿食指轻轻点点小孩的脸,笑道:“小家伙,你这一来,爹爹非但不要你姐姐,连生意都不要了,瞧你多大的面子哟!”
林云浦笑道:“若茗眼红了?哈哈,没关系,哪怕你有十个弟弟,你出阁的时候爹一文钱嫁妆都不少你的!”
若茗一下红了脸,说了声:“我去看看三姨。”转身便跑。
黄杏娘看着女儿的背影,低声问道:“她跟端儿的婚事到底怎么说?”
若茗的打算林云浦并未告诉妻子,此时不免支吾道:“端儿忙着呢,等会试完了再说。”
“端儿有好一阵子没来家里了,”黄杏娘不无忧虑说道,“还是早点办完,免得夜长梦多。”
“端儿有那么多事要忙,总不能天天往咱家跑吧?你放心,这事我心里有谱。”林云浦嘴里说着有谱,心里却也有些打鼓,女儿心里究竟怎么想?好久没见她两个有什么动静了!
若茗来到闵柔房间时,屋里静悄悄的,丫鬟婆子都不在,只有忆茗靠床坐着,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像喃喃自语般对闵柔说着什么,闵柔正要说话,抬眼看见若茗,忙抬高声音道:“若茗来了,快坐。”
忆茗明显一愣,却不立刻回身,只是问道:“你来了,书坊里没事了?”
“刚忙完回来。”若茗说着走近坐下,偷眼看见忆茗脸上泪痕犹未全干,正思忖着要不要问她,已见她别转身子,依稀看见胳膊动了动,似乎在拿衣袖拭泪。
若茗想起当日她的奇怪举动,心内疑惑更盛,闵柔偷眼瞧瞧她们姊妹,忙道:“孩子不在我跟前,你姐姐也没看成。”
若茗笑道:“这么说我比姐姐幸运,我刚在爹那边看见小家伙了。”
忆茗也回转身笑道:“是啊,爹爹整天把弟弟捧在手心舍不得放下,就连三姨想见一面也不容易。”
“老爷这么喜欢他,我也安心了。”闵柔微微笑道。
若茗道:“爹爹这次心愿得偿,欢喜的什么似的,刚刚正在商议着大办酒席,咱们家又要热闹一番了!”
闵柔含笑道:“咱们热闹,就怕你娘要忙的天昏地暗了。”
三人说笑了一会儿,若茗怕闵柔倦怠,便起身告辞,原以为忆茗也会跟着离开,谁知忆茗却一动不动坐着,若茗更觉此事蹊跷,原已走到门口,重又折回来道:“杏儿跟李妈呢?好一会子不见她们了,万一你要个什么谁来服侍?”
闵柔道:“她们累了好几天了,刚我打发她们出去歇歇。”
忆茗也道:“有我在,要什么我会去拿,你放心吧。”
若茗只得又走开,却又不甘心,到门口时又回头道:“不行,姐姐一个人在这儿只怕照顾不过来,我去叫杏儿她们。”不等闵柔阻拦,三步并作两步跑开了。
杏儿和李妈回来时,忆茗和闵柔都是眼圈红红,若茗只做没看见,笑道:“姐姐你出来一下,我有个花样子要给你看。”
忆茗踌躇道:“我再陪会儿三姨吧。”
“待会儿再来嘛!”若茗撒着娇扯住忆茗,笑向闵柔道,“三姨,我好不容易得了空闲能回家待会儿,立等着向姐姐请教一件事,先借她用用,等完了事我亲自送姐姐回来陪你好不好?”
闵柔如何能猜到她的鬼心思?想到她们姊妹整天难得凑在一起说说话,便笑道:“不用送她回来,我这里有人陪,你们姊妹好好亲香去吧。”
若茗拽着忆茗一径到了自己房中,关上房门,这才按着她在椅上坐下,笑道:“姐姐,妹妹心里有个疑团,想请教请教你。”
忆茗心里七上八下,勉强笑道:“我懂的什么呢,还是去问爹爹吧,我想起来了,刚才娘叫我过去呢,我先走了。”站起来便要走开。
若茗笑着按住她,道:“我刚从娘那里过来呀,并没听说叫你,姐姐先坐一会儿,我问句话就完了。”
忆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说:“问什么?”
“三姨那天摔跤,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你几次三番说是你的错,今儿又在三姨跟前哭?”
忆茗粉颈低垂,只管搓弄衣带,低声道:“没什么,我觉得三姨太辛苦了,所以才忍不住哭了。”
“你骗我,那天你分明说三姨摔跤是你的错,还说她出了事你也不活了,三姨还安慰你来着,到底怎么回事?”
忆茗躲闪着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答道:“我只是觉得因为我粗心大意没跟着三姨,所以她才摔倒。”
“真的?”若茗看着她,蹙眉道“可三姨有自己的丫头服侍,与你什么相干?若说粗心大意,也该是李妈跟杏儿两个呀。”
忆茗咬了咬嘴唇,道:“娘曾经吩咐过我多照顾三姨的。”
若茗将信将疑,不由得又问了一句:“真的?我想娘应该只是嘱咐你一句,不会怪你的。”
忆茗心慌意乱地绞着衣角,末了下定决心般一咬牙,道:“那也怪我,都是我不好,三姨在花园看见我,想跟我说句要紧的话,怕丫头听见不方便所以才支走她们的,跟着就摔了,都是因为我。”
若茗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又奇道:“三姨要说什么机密的话?”
忆茗垂头不语。
若茗见她神色慌张,忽然心底一亮:早些时候黄杏娘说过要给忆茗再寻门好亲事,难道是这事?怪道她不好意思说。忙笑道:“啊呀,既然是你跟三姨的秘密,我就不问了。真是的,那天你跟方卿哥哥两个说话云里雾里的,害我白担心了好几天。”
忆茗抬头看看她,嘴唇动了几下,最后却又低下头,轻声说:“那天我们也吓着了,所以说话没头没脑的。”
若茗如释重负,含笑送走忆茗,正准备坐下好好享受清茶,忽然一愣:不对,那天杏儿说闵柔刚遣走她们就摔了,而且方卿也在场,闵柔怎么会有机会私下跟忆茗说话?(
隐情Ⅱ
闵柔身体一天天见好,林云浦有了儿子,整天笑不拢嘴,李良柯走马上任,每日春风满面,林家看起来诸事顺利,唯有二小姐若茗揣了一腔心事,难免思虑重重,难以安心。
若茗几次想再找忆茗谈谈,然而忆茗却留了心,绝不单独和她碰面,若茗几次努力均告失败,终于明白忆茗是不可能告诉自己真相的,转念一想,闵柔如今母子平安,父亲心愿得偿,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形,忆茗向自己隐瞒了什么,还重要吗?
一念及此,心下渐觉轻快许多,这天走去看闵柔时,杏儿刚伺候闵柔吃了药,端着药碗去了后厨房,若茗见四周无人,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三姨,我想问问那天的事,可以吗?”
闵柔一愣:“哪天的事?”
“就是你摔跤那天,那天姐姐说了许多很古怪的话,还哭了,说要是你出事她也不活了……”
闵柔面色微微一变,笑道:“这傻孩子,对我真是好,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吧。”
若茗一愣,道:“你是说这中间……没什么隐情吗?”
“能有什么。”闵柔微微一笑,“还不是忆茗那傻孩子素日跟我要好,生怕我出什么事嘛。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若茗试探道:“姐姐说是因为那天你要跟她说几句背人的话,所以支走了杏儿,所以你才不小心摔着了。”
“啊,对,就是这样,我想起问她一件事,不好当着下人,所以支走了她们。”闵柔脸上依然带着笑,“这孩子,就为这点事她埋怨自己?怪不得那天哭成那样哪!”
若茗见她神色坦然,不觉信了八九分,笑道:“原来是这样!姐姐真是的,早些告诉我不就行了吗,非要藏着掖着,上次问她时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的,现在又躲着不肯跟我单独相处,害得我翻来覆去想,还以为这中间有什么故事呢!”
“能有什么故事?二姑娘,你多心了。”闵柔的笑容依旧温柔可亲。
说话间杏儿抱着干净褥单走来更换铺盖,若茗慌忙帮着搀扶闵柔,却发现闵柔右手死死揪着被子,紧张地出了一手心的冷汗。望着她貌似坦然的微笑,早先的疑惑重又浮上水面:她们究竟在隐瞒什么?
这天若茗刚到书坊,端卿便跟进来,笑道:“妹妹,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说句话。”
若茗原想带他到书房,端卿却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如到外面说吧?”
若茗一路寻思究竟是什么机密大事值得端卿如此神秘,却发现端卿带着自己一径来到了叶家花园,若茗不由笑道:“难不成这里不是人多眼杂?”
“你放心,今日爹爹在前面排演新戏,下人们都在那边,这里再安静不过了。”端卿收起笑容,正色说道,“我有一件十分机密的事要与你商议,若茗,你听见了会很惊诧,但是,在咱们商量出结果之前,请不要告诉叔父和婶婶。”
“究竟什么事?”
端卿四下张望一番,这才凑近了,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三姨生产那天,方卿和忆茗在一起,商量他们的婚事。”
“你说什么?”若茗失声叫道,“婚事?”
“小声些!”端卿忙又扫视四周,确保并无人迹,这才道,“对,他们俩情投意合,几天前已经私定终身。”
若茗许久都没反应过来。方卿跟忆茗,怎么可能!他总是叫姐姐、姐姐的叫着,而她也总是当他是小孩子,怎么可能!
“我刚听说时也像你一样惊诧。”端卿低声道,“不过这都是事实。若茗,现在他们有麻烦,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若茗在震惊中只是喃喃重复道:“麻烦,他们有麻烦?”
“也许没那么严重,毕竟三姨没事。”
“你说什么,跟三姨有什么关系?”
“你没猜到?方儿说你追问过忆茗,我以为你猜到了。”端卿顿了一顿,小心翼翼道,“那天方儿去找忆茗妹妹,商议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双方父母,三姨恰好听见了,她怕下人走漏消息,于是想法子支开她们,然后她悄悄躲在花丛后面细听了一会儿,发现居然是这么件大事,心慌意乱之下这才失足跌倒。”
“怪不得那天方卿和姐姐说话那么古怪!”
端卿叹口气:“如果那天三姨出了事,我想他两个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吧,真是老天保佑!”
若茗此时千头万绪,脑中乱成一团,只得说道:“不行,现在我乱的很,什么也想不出来,你容我静一静。”
端卿便不说话,静静守在一旁,许久,若茗才道:“方卿和姐姐,怎么可能!”
“具体情形方儿没跟我说,但这件事是千真万确,四月初的时候方儿和忆茗妹妹就已定下了终身。”
“他们两个,真是,怎么可能!”若茗喃喃道,“你说他们有麻烦,什么麻烦?”
“第一个麻烦是,忆茗现在不肯见方儿了,方儿着急的恨不能闯进你家告诉叔父,而且,以他的莽撞性子,很有可能这么做。”
若茗吓了一跳,忙道:“不行,他要是就这么闯进去,爹会气疯了的!”
“对,所以我们要想一个万全之策。第二个麻烦是,方儿是真心喜爱忆茗,但是两家父母绝不会同意,我们的想办法帮他们。”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若茗觉得头都大了,“不要说伯父,就连我爹那么开明的人都不会同意这件事的。”
“所以我一听见这事立刻来找你,若茗,方儿是我弟弟,忆茗是你姐姐,咱们从小一起玩大的,我不想看他们痛苦,你也不会希望他们活生生被分开吧?若茗,你一向聪慧,叔父又最疼爱你,我们帮她们想想办法行吗?”
若茗苦恼地摇着头,道:“我不知道,太出乎意料了,怎么会这样,让我怎么帮?”
话音未落,假山后歘地跳出一个人,高声道:“若茗,你一定要帮帮我!”连连打躬作揖。
端卿慌忙拖住他,低声喝道:“糊涂!就是怕人听见才躲到这里,你这么高声就不怕传扬出去!”
方卿抬起头,一脸痛苦道:“哥,我忍不住!不就是喜欢忆茗吗,怎么这么难!现在她也不理我,我该怎么办?”
若茗乍然见到方卿消瘦的面庞,吓了一跳,忙道:“怎么几天不见就瘦成这样!”
端卿看着弟弟,摇头道:“有什么办法,从忆茗不见他以后他就不肯吃饭了,娘每天都在追问,大夫也换了好几个,这样下去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方卿道:“露就露吧,反正我正着急着不知道怎么跟她们开口。”
“娘这么大年纪了,你还想让她为你操心吗?”端卿瞪了弟弟一眼,“在我们商量出办法之前,你什么也不能说。”
“我都快憋疯了!”方卿憔悴的脸上有着与忆茗同样的惊慌和痛苦,“三姨出事以后忆茗就不肯见我了,她说这是老天给她的警告,还说从前都是错的,从今后她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哥,我真的快疯了!三姨都已经好了,她为什么还这样!”
“你小声些!”端卿不得不再次止住他,“虽说下人都在前头,可也难保来回取个东西,你在这么闹,阖府都要听见了,到时候忆茗怎么见人,又怎么跟你和好?”
方卿这才红着眼垂了头,低声道:“若茗,求你了我,你帮我说说话,忆茗她一想最听你的,你告诉她,我对她是真心真意的,老天爷不会因为这个惩罚我们。还有,你帮我照顾忆茗,我想她现在肯定吃不下睡不好,天天在责备自己。”
若茗道:“姐姐比起你来倒还好些,我想大概是三姨一直在安慰她的缘故吧。”
“那就好,你不知道,当时看见三姨倒在那里,忆茗她连死的心的都有了,我真怕她出事。若茗,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呀!”
“我一定帮,你放心吧。”
端卿见方卿神情激动,声音不知不觉又高了起来,忙拉住他道:“方儿,你要是想让我们帮忙,就听我的安排。你现在先回房,从今天开始正常吃饭,按时去学堂念书,别让父亲母亲为你担心,接下来的事,我会尽力帮你安排妥当。”
“真的?”方卿红着眼睛问道:“你会劝忆茗见我?你会劝爹爹同意我们的亲事?我知道这件事太难做了,哥,我不该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我一定尽力。”端卿郑重答道,“虽然我不能保证事事都遂你的心愿,但你相信我,哥哥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
方卿重重点头:“我知道哥哥一向最关照我。好,我马上回房,明天我就回学堂。若茗,你告诉忆茗,不用为我担心。”
看着他疲倦的背影一步步融入远处的游廊,若茗叹口气,轻声道:“怎么会这样?”
“情之所钟,远远超出想象。”端卿幽幽说道,“就如方卿和忆茗,就如我对你,难以遏制,无法停止。若茗,你愿意帮他们吗?(
隐情Ⅲ
若茗此时的思绪,的的确确可用“心乱如麻”四个字来形容,茫然答道:“我不知道,太混乱了。”
端卿道:“一个是你姐姐,一个是我弟弟,我们不帮他们,还有谁能帮?”
“可我不明白,怎么会是他俩?”若茗喃喃说道,“从小到大他两个都不是最要好的伙伴,况且姐姐也比方卿大,况且她,毕竟新寡……”
“所以才说情之所钟,非平常心所能想象。”端卿叹道,“如果要细想起来,从苏州回来时就能发现方儿经常和忆茗在一起,当时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以为他只是闲着找人说话。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情投意合了吧。”
“可是爹和娘亲,还有伯父、伯母绝对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所以我们更要帮他们。”
“怎么帮?”
端卿苦笑道:“你问倒我了,我也毫无主张。”
空气沉闷的令人窒息。许久,若茗才道:“三姨既然知道此事,不如我先问问她的主意。”
“你娘那里……”
“不能说!”若茗忙道,“我娘一辈子最谨慎,要是听见这消息肯定吓坏了,跟着就会告诉我爹,那样就全乱了。”
“好,那就先问问三姨,然后找忆茗谈谈,她此时肯定又怕又悔,你好好劝劝她,别让她跟方儿都把身子熬煎坏了。”
两人枯坐许久,再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得散了。
若茗心事重重去了闵柔房里,支走杏儿后,低声道:“三姨,姐姐的事我知道了。”
闵柔笑道:“难道你姐姐有什么把柄被你抓到了?”
“我是认真的。”若茗更凑近了些,低声道,“我知道姐姐和方卿的事,也知道你那天为什么摔倒。”
闵柔紧张地按住她,轻声道:“小声些,别让人听见了,忆茗为了这事都快愁出病了!”
“我看到了,三姨,我们该怎么办?”
“忆茗说以后再也不见方卿了,我想应该没事了。”闵柔低声说,“若茗,你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让这事就这么悄悄过去吧。”
“可是姐姐她精神很差,方卿也是,已经不吃不喝好多天了,我们是不是该帮帮他们?”
闵柔摇头道:“不,就让这件事悄悄地过去吧,忆茗现在虽然痛苦一些,过一段时间总会好的。”
“可他们是相互喜欢的呀!”
闵柔叹口气,道:“若茗,婚姻大事并不是相互喜欢就行的,忆茗和方卿?老爷绝对不会答应的。”
“爹一开始不会答应,如果我们慢慢劝他……”
“不可能,”闵柔一改平日的温顺模样,断然说道,“老爷绝对不会答应,老爷对你们姊妹那么好,绝对不会让你们受苦。”
“受苦?”若茗糊涂了,“忆茗要是嫁的如意,怎么会受苦?”
“你还小,许多事你考虑不到。”闵柔微蹙眉尖,低声道,“叶家老爷绝对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端卿哥哥可以慢慢说服叶伯父……”
“不会的,或许别的事叶公子能劝住他爹爹,这件事肯定不行。若茗,要知道你姐姐不仅比方卿大一岁,而且还是个寡妇啊!”
“方卿哥哥都不在乎……”
“方卿不在乎,可他的爹娘肯定在乎。叶家在城里有头有脸的,怎么能让儿子娶一个寡妇?若茗,要是老爷听了你的话向叶家求亲,头一个受耻笑的肯定是你姐姐,所以老爷绝对不会答应。若茗,忆茗这些天已经安静多了,渐渐的这事也就过去了,你不要再跟她说起,就让她慢慢忘了吧。老爷说再过一阵子就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到时候再生个一男半女,女人这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你听三姨一句,不要再提这件事。”
若茗从闵柔屋里出来时心里更乱了。闵柔的话句句在理,如果让两边父母得知此事,多半是一场暴怒,两人得偿心愿的机率几乎是零,既然如此,为何不趁着这次闯祸,让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呢?
她几乎已经被闵柔说服了,却忽然想起了松云。如果方卿和忆茗之间也是这样誓死不渝的真情呢?她立刻又否定了自己,方卿从来都叫“忆茗姐姐”,即使小时候一起做游戏他们两个也从不搭伴,长大后每次同行,方卿也从不与她多话,怎么能忽然就有了深厚的感情?他是调皮贪玩永远不懂事的少年,她是多愁善感病恹恹的少妇,她们没有交集。
她心慌意乱地走着,若是没有交集,方卿怎么会憔悴成那副模样,忆茗又怎么会日渐消瘦?难道,他们真的相爱?她想起端卿说的情之所钟,难道果然已经超出常人的想象?
忆茗的屋子就在前面,若茗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忆茗独自坐在窗前发怔,纤细的脖颈在衣领外勾勒出一弯细白的新月,令她忽然生出几分怜惜。
忆茗听见动静,回头见是她,慌忙叫道:“观棋,快倒茶来。”
“别叫她,姐姐,我要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忆茗慌乱道:“怎么能连杯茶都不到,观棋,观棋!”
观棋急急走近时,只见若茗笑着对她说:“你去豆丁那里玩儿会吧,我要跟姐姐说几句话,悄悄话哦,不能让别人听见的。”
观棋虽然瞧见忆茗眼里的惊慌,却不得不恭敬退下,屋子里一时只剩下姊妹两个。
许久,若茗才道:“姐姐,你准备瞒我到几时?”
“你说什么,我哪有什么瞒你的。”
“你和方卿哥哥的事,准备瞒到什么时候?”
忆茗“啊”了一声,双手捂脸,低低地哭了起来,啜泣道:“我不想瞒你的,可我不能说,若茗,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已经不见他了,今后再也不见了!”
若茗关紧房门,低声道:“姐姐,方卿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你真的忍心不见他?”
忆茗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失声道:“他不吃饭?那怎么行!你去劝劝他,他一向跟你好,你的话他肯定听!”
“过去他是跟我好些,可如今他喜欢的人是你,只有你劝得住他。”若茗叹气道,“姐姐,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忆茗红着脸道:“我不知道……先是他见我心情不好,时常陪着我走动,一来二去,就成了这样,我,我也糊里糊涂的……”
“在三姨出事以前你们准备怎么办?”
“方卿要跟他父亲直说,我没同意,还没商量出结果,三姨就摔了。”忆茗低着头不敢看她,声音越来越低,“若茗,你别笑话我,以后不会了,我不会再见他,我再也不胡闹了。”
若茗听了半天并未得到答案,只得挑明了问:“姐姐,你实话告诉我,你跟方卿哥哥果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吗?”
忆茗含泪点了点头,却又说道:“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都过去了,我知道我做错了,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以后我再也不见他。”
“不,如果你们真心相爱,我和端卿会帮你们。”若茗认真说道,“姐姐,你不要害羞,实话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只有方卿哥哥一个,此生非他不可?”
忆茗又一次捂住脸,低声说道:“我不会再见他,这件事爹和娘绝对不会同意的。”
“姐姐,我们先不要管爹和娘怎么想,我只问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方卿哥哥?”
忆茗沉默许久,最后慎重点头。
若茗犹未敢深信,忍不住道:“从前咱们一起玩的时候,你们似乎并没有多少话说。”
忆茗羞涩答道:“就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前我一直当他是小孩子,可是这几个月来,他对我体贴照顾,时时处处为我着想,天冷时提醒我添衣,烦闷时陪我散步,有时候我想起慎明心情低落,他更是好言宽慰我……若茗,这真是一笔糊涂账,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忆茗目光中透露着甜蜜,很快却又黯淡下来,“当时我糊里糊涂,胆大妄为,直到三姨出事,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荒谬。我大他一岁不说,还是个寡妇,我是个不祥的女人,怎么配得上他!若茗,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见他了,这件事都是我不好,是我误了方卿,你和端卿哥哥好好劝他,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他,他会遇见更好的女人……”说到后来早已泣不成声。
若茗原来对这段情事存有不小的疑问,如今见姐姐的模样,顿时释然,忙道:“姐姐千万别说什么配不配的话,方卿哥哥心里只有你一个,若是你现在丢下他,可让他怎么活呢!”
忆茗泣道:“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不如现在断了吧,他还年轻,天底下没嫁过人的好女子多得很。”
“姐姐,方卿哥哥只喜欢你一个,绝不会另找他人,否则这些天他就不会不吃不喝,瘦的不成人形了。姐姐,你听我的,你先见见方卿,好好宽慰他一番,今后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还有什么从长计议?爹娘肯定不答应,我只是耽误他罢了!”
“只要你们两个心中认定了彼此,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们。”若茗听见自己异常镇定的声音,“我,还有端卿哥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帮你们在一起。”(
六十七 苦恋
在若茗的耐心劝说下,忆茗终于答应见方卿一面。忆茗在家时原准备冷口冷面,让方卿断了心中念想,谁知道一见到他憔悴的模样,所有的决心顿时土崩瓦解,不觉落泪道:“你还好吗?”
虽然只是几天没见面,方卿却觉得有十几年那么漫长,请不自己抓住忆茗的手,道:“我很好,你呢?这些天吓坏了吧?”
忆茗又羞又怕,忙抽手回来,躲在若茗背后说:“我不该见你的,我已经给若茗说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方卿目瞪口呆,若茗忙道:“姐姐,咱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商议个计策出来吗?快别这么说了,方卿要被你吓坏了。”
忆茗低声道:“能有什么法子?今天我见他,就是想告诉他,我配不上他,家里人也绝不会同意,今后还是各走各的吧。”
若茗未及开口,方卿已经冲上前大声道:“别跟我说什么配不配的,我早跟你说过心里只有你一个!”
端卿急的跺脚道:“你小声些!让别人听见可怎么办!”
忆茗垂泪道:“那时候是我昏了头,咱们两个哪里般配?我比你大不说,还嫁过人,比我好的女人成千上万,方卿,你权当这是个笑话,都忘了吧!”
方卿急道脸都红了,死命拽住忆茗的手,说道:“哪怕是仙女下凡,我也只是你一个罢了!忆茗,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好容易哥哥他们答应帮我们,咱们一起想个法子行吗?”
忆茗绝望地摇头:“能有什么法子?我脑袋都想破了也没有一点主意,若茗也没有,咱们俩天不帮地不助,一点希望也没有。”
端卿忙道:“别着急,也别泄气,咱们慢慢来,总会想出办法的。”
若茗凑到忆茗耳边低声劝道:“你也看见方卿哥哥的模样了,他对你绝无二心,你对他也是,你们俩这样子能分开吗?快别说傻话伤他的心了。”
忆茗啜泣道:“我不想伤他的心,可是如果现在不下决心,将来事情不成,岂不是更难受?”
“事在人为,总会想出办法的。”若茗看着神情沉着的端卿,心内安稳许多,慢慢说道,“我和端卿先去探探口风,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端卿道:“这些都是次要,我需要知道的是,你们俩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在一起。”
方卿斩钉截铁说道:“我早已下定决心,此生非忆茗不娶!”
三个人齐齐望向忆茗,忆茗低头道:“我不知道……”
方卿急了:“忆茗,你答应过我的!”
忆茗忍不住又哭了:“不成,都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
端卿叹口气,轻声道:“妹妹,我知道你是害怕别人议论所以才这么多顾虑。只要你们真心真意想在一起,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们,又何必管他们说三道四?须知他们并不能替你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和方卿的感情你最清楚,也唯有你做得了这个决断,方卿他已经说了非你不娶,不知你的心里是否只有他一个?”
忆茗慢慢抬头,看着方卿灼热的目光,终于点头:“我心里也只有他一个。今生今世,若是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决不再嫁他人。”
方卿欢喜地说不出话,端卿看着若茗,微笑道:“这么看来你我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希望我们能早些劝服父母。”
忆茗闻言忍不住又哭了:“虽然我们这么说,可是爹娘怎么会同意呢!”
若茗忙安慰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爹爹一向开明大度,说不定会同意的。”
方卿神情沮丧:“可是我爹肯定不会答应。”
端卿道:“我刚才问你们是否认定只有彼此,正是为了这个。方儿,忆茗,如果父母们不答应,我会帮你们逃走。”
这下连若茗也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向沉稳的端卿怎么会出这么个主意!
端卿看着一张张惊诧的脸,平静说道:“不错,我正是建议你们私奔。有些事父亲宁肯死也不会同意,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痛苦一生,所以,如果此事不成,我会帮你们私奔,先到外面安顿下来,一年半载之后父母火气消了再回来,那时候木已成舟,不认也得认。”
若茗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这么想?”
忆茗喃喃道:“私奔?我要是做了这种事爹爹会气疯了的。”
“吓坏你们了吧?”端卿微微笑了一下,“我没有别的法子可想,我了解父亲,他绝对不会答应。我可以试着向他透些口风,看看他如何反应,但是希望应该不会太大。你们最后先积攒些财物,亲事不成便逃出去吧。”
方卿呆呆地不发一言,忆茗嗫嚅道:“不,我不能私奔,这是伤风败俗的事,会把林家的脸面丢尽的。”
“如果一直顾虑别人的看法,你和方儿永远没办法在一起。须知在世人眼里,你们俩绝不是一双好姻缘。”
忆茗也沉默了。
若茗看着端卿平静的面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卿想了半天,如释重负道:“好,如果爹爹不同意,我就带着忆茗走!忆茗,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方卿和忆茗躲在一处尽情诉说别后相思,若茗一边替他们把风,一边鼓足勇气向端卿说道:“你是说让他们私奔?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话是你说的。”
“我也知道。”端卿苦笑一下,“孟浪之极,绝不是我平时的做法,然而我别我选择。”
“我们可以好好劝劝爹爹,或者请个跟他们交好的长辈来帮着劝劝。”
“可是你心里知道这是没用的,爹爹不会同意,对吗?”端卿平静说道,“我不能看着他们因为世俗的压力老死不相往来。”
“爹爹一向疼我们,再耐心等等,说不定有希望。”
“你果真这么自信?”
若茗哑口无言。
端卿淡淡说道:“不知道你跟忆茗谈的怎么样,方儿那天向我坦白的时候,从他的口气和神情,我就知道这辈子他除了忆茗不会再娶别人,我不想看他们被活活拆散。”
“私奔毕竟是件大事,如果传出去,长辈的脸面往哪里放?”
“若茗,究竟是脸面重要,还是我们亲人的幸福重要?”
若茗只得答道:“比起脸面,我更愿意看见姐姐过的舒心。”
“那就是了,世间事极难两全,我只能选一样。”端卿叹气道,“忆茗和方儿都不是善于筹划事情的人,我需要你帮忙。”
“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和我要努力劝说父母,当然不能明说,只是旁敲侧击提一提,随机应变,如果有一丝可能,咱们就坚持下去,如果父母那边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咱们还是尽快安排他们离开吧。”
“往哪里走?”
“苏州、无锡甚至乌程,哪里都行,苏州可以投靠冯先生,以他的识见、肚量,肯定不会瞧不起方儿;无锡那里有天锡,不过天锡是个直性子,难以保守秘密,所以这里只是备选;乌程那里有凌大哥和眉娘,他们肯定也会帮忙的。只要准备好银子,到那边置办些田地,差不多就能生活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方儿和忆茗不比你我,从小到大从未离家半步,也没独自办过什么事,就怕乍然让他们持家,事事都不顺手。”
若茗惊诧问道:“这么说你已经想过很长时间了?你真的觉得私奔行得通?”
“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想让他们走这一步。”端卿苦笑道,“他们一走,父母必定愤怒、失望甚至痛苦,况且相隔迢迢,想见一面都难,以父亲的脾气,恐怕就是知道他们在哪里也不愿见他们。”
若茗仍存着一丝希望,轻声道:“他们也可以不走啊,如果咱们能把父母说通的话。”
“你有几分把握?”
“应该有一分?不,一点也没有。”若茗想到林云浦暴怒的模样,不由地心惊胆战。
“我有十分把握父亲知道真相会把方卿痛打一顿,并且立时给他娶亲。”端卿苦笑道,“我太了解父亲了,当初我只不过说想把婚事缓一缓,他就勃然大怒,指责我不合礼法,更何况是这件事。”
若茗深吸一口气,道:“对不起,我让你为难太多次了。”
“为了你我心甘情愿。”端卿觉得这话过于亲密,不觉有几分害羞,忙别转头道,“希望老天给我们个惊喜,让父亲同意他们的婚事。”
若茗一个疑团在心里亘了多时,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能提出这么冒险的主意?绝不是你的作风!要说是方卿的主意还差不多。”
“我不想方卿儿重蹈我的覆辙。”
“此话怎讲?”
端卿踌躇片刻,方才说道:“方儿对忆茗的心意,正如我对你。然而我优柔寡断,顾忌别人的议论,一再遮掩对你的感情,到头来眼睁睁看着你与我越走越远。若茗,我不愿方儿将来像我一样后悔。这个主意或者孟浪,或者不合礼法,但是它能成全方儿和忆茗今后几十年的幸福,我宁愿冒这个险。”
若茗怔怔望着眼前这熟悉的面容,一种温暖的情愫慢慢在心中升起,久久萦绕不去。(
六十八 真相Ⅰ
这天林云浦终于舍得放下儿子去书坊看看,进门就看见李良柯在跟账房里谈事,因笑道:“你来的也太早了些,不是卯时五刻才开工吗?”
“东家来的也早啊,”李良柯笑呵呵道,“我上了岁数早上睡不着,想起书坊还有这么多事干脆就过来瞧瞧,谁知我一来发现王先生也在,呵呵,东家真是善于带兵,手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勤谨。”
林云浦被他一句话夸得心花怒放,道:“我都好久没过来了,还不知你们背地里怎么骂我偷懒哪!”
李良柯做出诧异的表情道:“哟,谁敢背地里说东家什么,谁有能说出点什么!这书坊要不是东家深谋远虑筹划着,我们能有这好日子?”
林云浦哈哈大笑道:“好了,知道你是恭维我。我这些天忙着在家看孩子,过来的少了,等小孩足月以后我就能抽出些空闲,这段时间你再辛苦一下吧。”
李良柯笑道:“说起小公子,好个相貌!一看就是聪明智慧之相,东家真是后继有人啊!”
王先生搭讪着把账本递过来,道:“这是前半个月的账目,东家看看有没有问题。”
林云浦翻了几下,疑惑道:“怎么底版这里多出这么多钱来?”
李良柯忙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前些时日刻坏的版子比先前多些,我命他们多购了些备用的,就多出这一项费用了。”
“是哪几处刻坏的?怎么能多出这么些?”
李良柯一脸羞惭:“差不多都是绣像部。我这些天忙,没老在里头盯着,谁知道就出岔子了。”
林云浦将信将疑,只得先吩咐道:“你跟他们说,今后得小心谨慎些,再这样下去还得了!”
“我早已经嘱咐过了,”李良柯欲言又止,“其实,其实只有几个人刻坏的版子多些……”
“是谁?”
“杨英。”李良柯吞吞吐吐说道,“他这人挺勤快的,心也细,所以我一直惦记说向东家推荐提拔他,谁知道这几天他连着刻坏了十几块版,问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背后打听了一下,有人看见他夜里在外头买酒喝……”
“你说什么,他酗酒误事?”林云浦越发觉得此事蹊跷,杨英是个精细谨慎的人,怎么会办出这么大的错事?
李良柯忙道:“也不一定,陈中也只见过两次他在外头买酒,说不准是不是酗酒,我已经嘱咐过他了,应该会好些。”
陈中是李良柯的徒弟,因此林云浦听见时半信半疑的,转念一想大可以向王大器求证,便道:“我知道了,你盯着点他,要是下半个月再这样就得扣钱,到时候我亲自跟他谈。”
李良柯答应着,又道:“也怪我照应不周,东家,这个月的工钱我自己扣一两交到账上,也算是带个头吧。”
林云浦笑道:“算了,我知道就行了,哪有新官上任就挨罚的!”
从账房出来,林云浦指派李良柯到装订部查看新书,自己抢先找到王大器,劈头便问:“杨英这半个月是不是老刻坏版子?”
王大器点头道:“是啊,头先看他挺好的,谁知道这阵子每天都出错,师傅当众训斥过他一回,后来也不见好。”
林云浦此时才信了五六分,心下诧异不减,又问道:“你可曾听说过他买酒的事?”
“陈中干活时说过一两回,究竟别人也没看见过,再说他早起来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对头的,就没人理会。”
林云浦越发不解了。看样子杨英连续出错这件事并非捏造,只是他才来时一片叫好之声,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子?
王大器小心翼翼道:“师傅他当了掌柜,这里就没人管事了……”
“我知道,到时候自然安排你,只要你踏踏实实干活就行。”
王大器喜形于色,道谢不止。
林云浦独自在外面走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正没有头绪,忽听若茗笑嘻嘻叫道:“爹爹今天怎么舍得放下弟弟来这里?”
“来看看你有没有磨洋工啊。”林云浦笑着走进书房,看看四下无人,便道:“你听说杨英的事了吗?”
“什么事?”
“李良柯没跟你说?怪事,怎么你天天在这儿不告诉你,倒先跟我说起来。”林云浦蹙眉道,“杨英这阵子连着刻坏版子,晚上还喝酒。”
“杨英?不会吧!”
“我问过王大器,的确是每天都出错。”
这下连若茗也奇怪了,思忖道:“这可不像杨英做的事啊。”
“我也这么想,难道他之前谨慎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要是假装的话未免装的太像了,最好是把他叫出来问个明白。”
“也行,你去叫一声——也不妥,要是给其他人看见了,未免又要议论,还是遣个人叫他过来一趟,别说是什么事。”
若茗道:“干脆让梁师傅去叫他,就说有事请他去套色帮忙,这样别人就不疑心了。”
林云浦点头同意,若茗正要走,忽又站住笑道:“我昨天听说银器王家的儿子说了一门亲事,新娘子是个官家小姐,不过从前嫁过人。”
“是么?王家儿子不还没娶过亲吗?够呛,哪有没娶过的男人找个寡妇的——是寡妇吧?”
“不是,那个官小姐好像说是跟先前的夫家和离了的。”
“就是说被人休了?倒比死了丈夫强些。这世道,这种女人还能嫁个未娶的后生?我看王家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吧,瞧这门亲事结的!”
“说不定新娘子漂亮贤惠,王家儿子不介意呢!”
“再漂亮贤惠到底是嫁过一次的,至少折了一半价钱。好了,你赶紧去叫人吧,怎么想起来说这没要紧的?”
若茗答应着走开,心道果然不出意料,林云浦怎么会觉得这门亲事合适呢?
杨英施礼之后静静站在一旁,若茗先问道:“最近你刻版子是不是老出错?”
杨英神色平静,淡淡答道:“是。”
林云浦早已将账本翻开,一行行对着说道:“看这银钱的数目,差不多一天刻坏一块版,这是怎么说的?我从前看你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怎么能出这老些错!”
杨英道:“东家,此处除了我没有外人吧?李掌柜在吗?”
“他不在,就我们爷俩。”
杨英这才说道:“底版有一部分是我故意刻坏的,还有一部分却不是我。”
林云浦愣了半天才说:“你说是你故意刻坏的?”
“对,唯有如此,东家才会主动叫我过来问话。”杨英慢慢说来,没有一丝慌张,“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这些都是李掌柜安排的。”
“你说是李良柯?”若茗忙道,“你细细说来。”
“月初时东家当众宣布李掌柜今后是书坊的二掌柜,兼管绣像部,从那天起,我刻的版子就开始出问题了。头一天已经刻好检查过的版子第二天一早莫名其妙就出了错,不是挖空了一块,就是哪条主要的线断了,我记得很清楚,这绝不是我刻坏的。这种情形接连出现了三次,我警觉起来,第四天夜里就躲在后面没回去,被我看见是李掌柜动了我的底版。”杨英淡淡说道,“我只是个刚进门的刻工,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李掌柜,居然这样算计我。”
林云浦冷笑道:“你这话听起来简直如同儿戏,他是书坊的二掌柜,你只是个不管事的刻工,他要对付你多的是门路,何苦在这上头动手脚?”
“大概刻工最硬气的就是手艺活,他若是从别的上头想法子撵我,总不那么理直气壮吧。”
若茗道:“你觉得李掌柜是因为什么才这么做?”
杨英淡淡一笑,道:“这其中的原因我不过是胡乱猜度,只有问李掌柜本人才能知道。”
“你说李掌柜陷害你,可有证据?”
“没有,此事只有我一个人看见过。”
“就是说空口无凭了?”林云浦慢悠悠说道,“那我怎么相信你?”
“李掌柜弄坏的版子都是没法修改的,我故意刻坏的版子都能修改,只不过我做了小小的手脚,别人看不出来罢了。”
若茗问道:“李掌柜给你栽赃就罢了,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还要故意刻坏,给自己添麻烦呢?”
“我无凭无据,除非东家主动问起,否则要我怎么给东家回禀?况且李掌柜刻坏的版子都是实打实坏了的,版材那么贵,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糟蹋东家的钱财?不如我动些手脚,还能就回些底版。”
林云浦冷笑道:“你恐怕不仅仅是为我着想。你故意刻坏版子,无非想告诉李良柯,你已经惊慌失措,用不着他下手就乱了阵脚,以此来迷惑他,好让他不再生出别的手段暗算你。我说的对也不对?”
杨英淡淡一笑:“东家高明。”
“你既然知道我高明,最好老老实实跟我交代清楚,你与李良柯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不算计别人要来算计你?论资排辈,在绣像部你还算不上数一数二的好手!”
杨英定定看着林云浦,片刻功夫后道:“好,我今日就把与李掌柜的过节一五一十全说出来,望东家给我做主。”
“那要看你占不占理了。”林云浦瞧着杨英,心内莫名兴奋,这个困扰自己多时的谜团终于要解开了!(
真相Ⅱ
“进林家书坊之前,我在一家小书坊当学徒,刚刚出师不到两年,不过我的师父是李良柯的同门,所以我之前就认识李良柯。”杨英道,“我能有机会到这里应试,也全是李掌柜的推荐。”
林云浦看了看若茗,笑道:“咱们猜得没错,那老小子找来的果然都是他的熟人。”
“大部分都是他同门师兄弟的弟子,要么就是他打过多年交道的画馆的学徒,比如曲大华。那天来应试的一共八个人,其中七个人都与他有瓜葛,只有一个是临时找来凑数的。”
若茗道:“他带你们过来之前有没有交代过什么?”
“让我们记住他的恩情,今后为他所用。”杨英慢慢说道,“如果我们不答应这个条件,他就不推荐我们。”
林云浦道:“你呢,你进门以后是不是照着他说的做的?”
杨英淡淡道:“我拿的是东家开的工钱,吃的是东家给的衣饭,怎么会听李掌柜的?就连李掌柜也是东家赏的饭碗。为人要有良心,我绝不能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林云浦冷笑道:“说的好听!你今日既如此说,为何当初没有告诉我们?你既如此正直,为何当初要答应李良柯的条件?”
“林家书坊在昆山数一数二,我们做刻工画绣像的哪个不想到林家书坊干活?李掌柜既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万万不能白白丢掉。”
“所以你答应当他的心腹?”林云浦笑着对若茗说道,“你看,我早跟你说过人都是唯利是图,只要有好处什么话都敢许诺。”
杨英神色如常,淡淡道:“良心要用在该用的地方,李掌柜原也不是凭良心办事的人。就算我有对他食言的地方,可是我进来以后尽心尽力做事做人,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坏处,不算对不住他。何况如果不借助他的力量,我怎么有机会进林家书坊?”
林云浦这才点头道:“有理,的确不能太过古板,良心这个东西嘛,确实要看对谁,对李良柯可以打个折扣。”
若茗忍不住道:“李良柯是因为你对他食言所以才暗算你?”
“我进门后头几个月风平浪静,他私下里找过我几次,要我有什么事向他回报,我一直敷衍着,他虽然对我不满,表面上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这次他做了二掌柜以后,忽然始对我下手。”
“难道他怕我提拔你接管绣像部?”林云浦笑道,“我们私下里的确说过你不少好话,但以你的资历,暂时还没法做主事,他不至于怕成这样。”
若茗提醒道:“按常理说杨英虽然做不了主事,但是他那些弟子中唯有王大器资历最老,咱们好几次跟他说王大器才能不足以独挡一面,又多次夸赞杨英,他难免以为咱们会破例提拔,再说不是有梁云林这个先例吗?他也是刚到书坊不久就做了套色部的主事。”
“你是说李良柯误以为咱们会让杨英接替他掌管绣像部?也有几分道理。”林云浦沉吟道,“这么说他是想借这个机会让杨英名声扫地,使咱们没法提拔他。”
杨英道:“也许不止这一个原因。我听说李掌柜对别人说我酗酒。”
林云浦笑道:“有这个说法,你怎么辩解?不会又告诉我是他栽赃胡说吧?”
“的确如此,而且我隐约猜到了其中原因,他应该是要坏我的名声,让我说出的话无人相信。”
“他怕你说什么话?那些刻坏的板子吗?”
“东家,我听说咱们书坊的书被人盗版过,可有此事?”杨英一改平日的深沉模样,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林云浦霍地站起,道:“你知道这事?跟李良柯有关系?”
“我知道一些线索,大概此事与李掌柜也有些关系。”
“快说!”
“三月里有一天我和一个相识到酒楼小坐了一回,无意中发现李掌柜在楼上的阁子里跟一个人谈话,我原本想进去打个招呼,恰巧小二来上菜,对我说‘那两位客官吩咐过不能打扰’,我只得走开。后来我结了账出来,忽然发现把钱袋落在座上了,忙又回去找,正好李掌柜和他的客人结账出门,走过我身边时我听见那位客人说了句‘临走时小姐嘱咐了好几回,让你这阵子别有动静,提防你家小姐觉察’,李掌柜回了句‘告诉小姐放心,等姓冯的下本书出来我立刻抄一份送过去’。我听见这两句,顿时起了疑心,悄悄跟了他们一段路,看见李掌柜的客人住进了附近客栈,显然不是本地人,我更觉得奇怪了。”
林云浦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居然是他!混账东西,我自问并没有亏待他,若说是那些不得志的小子们倒还可以理解,在这里除了我就是他最大,这混账居然还吃里爬外!”
若茗赶忙劝道:“爹爹息怒,听杨英继续说下去。”
杨英道:“那天回来以后,我就开始留心李掌柜的动静,无意中听见王大器跟人说起冯梦龙的书在苏州曾见到过盗版,我这才将他们的话对上了号。只是这件事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敢向东家回禀。还有一件事,《情史》当初送来的时候李掌柜曾带出去过一次,说是回家加个班,仔细揣摩怎么构图……”
林云浦怒不可遏:“他是你哪门子的掌柜!以后不许你再叫李良柯掌柜!”
杨英平静答道:“现如今他还是书坊的二掌柜。”
“那好,待会儿我就撤了他!”林云浦怒道,“若茗,去把那老小子叫来!”
若茗忙道:“爹爹,此事要从长计议,如今并无凭据,只是杨英几句话而已,即便叫他来他也不服,不如再查访一段时间,有了真凭实据他自然没话说。”
林云浦怒气正盛,脱口说道:“要什么凭据,在我的铺子里,我让谁走,谁还敢不走!”
杨英道:“东家息怒,小姐的话是对的,如今我们没有凭据,即使撵走了李掌柜,也并不能使所有人信服。”
“那你们说怎么办?”
若茗还未想到应对之策,杨英已经答道:“我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妥不妥当。”
“你说说看。”
“如今整个书坊都知道我接连出错,离走人不远了,所以,如果我去求李掌柜不要撵我,他肯定不会疑心。”说到这里却停住了,看着林云浦不说话。
林云浦只听了个开头,已将杨英的打算猜到大半,不由暗自惊异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年轻人心思之深邃细密,遂道:“你继续说下去。”
“我捡一个人少的时候求他,就在这书坊里某个地方,到时候东家最好叫上书坊里其他主事捡一个隐秘的地方听他怎么回答。我猜李掌柜一开始不会痛快答应留下我,接着我就威胁他说听见了那天他跟那人的谈话,他见只有我们两个,应该会透露些风声,到时候众人都听着,自然真相大白,即使撵走了他,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若茗恍然大悟,道:“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抬眼却见林云浦紧蹙双眉,并不像十分欢喜的模样,忍不住问道:“爹爹觉得呢?”
“倒是可行。”林云浦盯住杨英,“你能确保不走漏风声吗?”
“我绝不透漏一字。”
“刚才我叫你过来时,李良柯知道吗?”
“东家放心,当时是梁主事找的我,李掌柜的徒弟们都看着,应该不会猜到我来了这里。”
林云浦目光如炬:“那你怎么知道是我叫你?”
杨英脸上闪现出一丝惊异,随即又平静下来:“我只是想到近来我频频出错,梁主事怎么会选我去帮忙?这才猜到可能是东家找我来问问情况。”
“你刚才说的那些主意都是早已经想好的吗?”
“对。”
林云浦冷笑一声:“到目前为止都是你一面之词,你让我如何相信你?李良柯好歹跟了我二十多年,你进书坊不过才几个月。”
“是非对错都在东家心里。”杨英坦然望着林云浦,道,“以眼下的情形,赶我出书坊也不过是三五天的事,东家信我一回,试一试李掌柜,若我错了立刻撵我出去,对您不会有任何损失。”
“你如此自信,是早已算准我对李良柯已经起了疑心对吗?”
杨英避重就轻道:“林家书坊生意越做越大,自然是东家英明。”
“好,我信你一回,今天收工后,就在绣像部,我带人躲在放版子的隔间,你一定确保李良柯到操作间,如果说起盗版的事,你可以提一下无锡的墨砚坊。”
杨英默默施了一礼,走了出去。
林云浦许久不开口,若茗小心翼翼问道:“爹还在生气吗?为了那个小人不值得。”
“生气,也有些害怕。”林云浦道,“杨英说的多半不假,李良柯就是邢家的内应。只是,撵了他容易,牵连却极大,我怕的是撵走他绣像部整个就空了,此外,我更担心的是杨英。”
“杨英?”
“对,盗版的事咱们一直小心遮掩,杨英怎么会知道?他只听见李良柯一句话就把整件事猜出大半,此人的心机手段绝非久居人下之辈,若茗,要是我们不能收服他,他将是比李良柯更可怕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