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Ⅲ
李良柯到绣像部清点完材料,赫然发现昨天杨英又刻坏一块板子,笑着对徒弟说道:“就这么个人,亏得东家还几次三番说他是个好苗子,呵呵,这回真是看走眼了。”
王大器奉承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像师父一样好手艺。”
李良柯只觉他的恭维不伦不类,哂笑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们算过没有,这是杨英这个月刻坏的第几快版?”
陈中忙道:“我刚算过,第十八块。”
李良柯正要说话,杨英低着头走过来,一声不吭取走版子,低着头筹划起来。
李良柯心中得意,忍不住跟过去,拍着版子说道:“能改吗?都毁成这样子了,不知道这个月得花多少冤枉钱。”
杨英低声道:“我赔。”
李良柯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月你赔,下个月再这么着你赔得起吗?”
杨英一脸惊恐:“掌柜的,求你了,千万别撵我走!我好不容易托您的福才进来的!”
“哼,我看你并不知如何感恩。”
杨英四下扫了一下,见没人注意,急急忙忙说道:“掌柜的,今晚收工后麻烦您来这儿一趟,我有些东西给您,还有些话跟您说。”
“收工后?那早晚了我该回家了。”李良柯傲气十足,“有什么话现在说,我先讲好,求我也没用,都是东家说了算。”
杨英低声道:“东家也得听您的,这书坊里东家不在还行,您要是不在就全乱了套了!”
李良柯心里舒服多了,不由笑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有些东西孝敬掌柜,还想请教掌柜怎么做好活计。”
“好吧,等收工后我忙完账房的事就过来。”
“多谢掌柜成全!”
李良柯乜斜了他一眼:“你别着急谢,我可没说不撵你,瞧你这活做的,丢人!”
将收工时梁云林接到若茗的通知,留下来陪林云浦办事,等他如约赶到时,发现账房的王先生和活字部的主事都在,林云浦面无表情命他们坐下稍等,又过了几刻钟才起身带他们到了绣像部,径直走进黑乎乎的隔间,低声道:“不许出声,不许乱动,好好在这儿听着。”
梁云林满肚子疑惑,只得捡个墙角蹲下,不多时听见缓慢的脚步声,跟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有什么话说?”
梁云林听出这是李良柯,正摸不着头脑,跟着又听见杨英答道:“掌柜的,这是我一点孝敬,从前我不懂事,掌柜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这回吧。”
李良柯笑道:“我怎么好收你的银子?快拿回去吧,公事公办,我不能答应你什么。”
杨英急了:“掌柜的,您是不是还在生气我一开始没有听您的吩咐,向你老回报书坊里的动静?我知道都是掌柜开恩,我们这些人才有机会进来,只是我那时候胆小不懂事,生怕招祸,又见掌柜有那么多心腹,怕您信不过我,所以没敢往跟前凑。我如今知道错了,今后不管我听见什么消息都跟掌柜说,掌柜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良柯笑道:“这话怎么说,难道我让你做奸细不成?”
“不,掌柜的光明磊落,怎么是这种人?只是书坊难免有一起嫉贤妒能的眼红掌柜的本事,我们这些人一定时刻替您防备着。”
梁云林越听越是心惊,这么说来李良柯居然在培植私党?此时已渐渐适应黑暗,他看见林云浦炯炯有神的目光,越发替李良柯害怕。
可惜李良柯并不知道一板之隔外有多少只耳朵听着这一切,兀自笑道:“今后的事再说吧。你还有什么话?”
“求掌柜千万别撵我出去!”
“你这阵子颠三倒四,活计做成这样,不撵你不能服众啊。”
杨英急了,提高声音道:“我知道最近这几天是我弄坏的,可是一开始并不是我!头一天刻的好好的版子无缘无故就坏了,掌柜的必定知道其中缘故吧?掌柜的,先前都是我不好,您就放过我吧!”
“嘿嘿,你风头劲的很,才来几天东家就对你赞不绝口,我有什么本事对付你呢,怎么谈得上放过不放过。”
杨英再次提高声音:“掌柜的,你只要放过我,我保证今后谨慎小心,再不出这么多错,也保证不泄露对您不利的消息。”
“哼,要挟我?不错,当初是我找你来应试,不过我早已禀报过东家,说你们这些人是我朋友介绍的。”
“不是这事,”杨英稍稍压低一点声音,“是墨砚坊邢家的事。”
李良柯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梁云林满腹疑惑看看周围的人,王先生和自己一样糊涂,林云浦父女两个脸上却都写满了戒备。
杨英又道:“邢家的事,只要你不撵我,我就什么也不知道。”
李良柯半天才说:“你诈我?哼,你以为我会被你吓着?”
“三月里你见过邢家的人,在立升酒楼二层的阁子,《情史》刚送来时你带走过一次,如果我把这些告诉东家,掌柜怕不好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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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良柯恨得牙痒,强自镇定道:“捕风捉影,谁会信你!”
“其他人或者不信,东家就未必了。我听说小姐为了这事几次跑去无锡,掌柜的,怎么这么巧邢家刚好是无锡的……”
李良柯恼羞成怒,黄铜烟袋重重向桌上一磕:“你以为东家会听你一个天天出错快要被撵出去的小工胡说!收起这一套,别以为你胡说八道一通就能吓着我!”
“那好,我好像还听见立升酒楼那人说了一句话,‘你这阵子别有动静,提防你家小姐觉察’,你回了句‘等姓冯的下本书出来我立刻抄一份送过去’。这两句话我没有说错吧?我还听说,冯先生前两本书被人盗版了。”
梁云林影影绰绰摸到事情的真相。书被盗版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东家说过?姓冯的是在说冯梦龙先生吧?李良柯要抄他的书送给邢家,难道是李良柯勾结外人盗自己家的书?
李良柯终于撑不住了,断然截住杨英:“好,我不撵你,但是你把嘴给我管好,要是有一点风声透出去,到时候就不是走人那么简单了!”
杨英还未回答,李良柯便听到一个低沉愤怒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不用了,风声已经透出去了!”
李良柯目瞪口呆看着隔间走出的五个人,林云浦的目光令他手脚发冷,强撑着陪笑道:“东家在呀,我跟杨英说笑呢。”
“说笑?哼哼,盗版这事我怀疑过书坊里每一个人,但从没怀疑过你!李良柯,你拍着良心说说,我可曾亏待过你?几个主事里头你拿的钱最多,手下的人最多,如今还提拔你坐了二把交椅,你还想怎么样?我真是瞎了眼才找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李良柯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憋了一会儿终于也爆发了:“姓林的,你当你对我有多大恩典哪!我三十多岁跟着你干,书坊能挣下这么大家业有我一半功劳,你早该让我做掌柜了!我干了二十多年,到上个月还是主事,跟梁云林这种毛孩子平起平坐,我******够窝火了!别以为你待人多有恩情,我早想好了,上回我跟你说要当掌柜,你那时候要是不答应我早拍屁股走人了!我告诉你,你这里瞧不起我压着我,外头想请我的多的是!”
若茗见林云浦气的七窍生烟,忙道:“李掌柜,我素日敬你是老人家,事事向你请教,你说的主意我们也从未不理睬,不管怎么说,我家待你不薄,若是你觉得该早些提拔你,就该早点跟我们说,为什么非要勾结邢家拆自己的台呢?”
李良柯气呼呼道:“还要我求你们才想得起?我干了这么久,你们早该想着提拔我吧!你别说的嘴响,你一个毛丫头有什么本事,不就因为是他林云浦的女儿吗?连你都骑到我头上对我发号施令,我这口气怎么咽的下!”
林云浦怒道:“要不是你时时培植自己的势力,处处让人不放心,我怎么会不提拔你?要是你像梁云林一样心地纯良,十年前你就是掌柜了!”
“呸!少拿梁云林那小子压我,他有什么本事,还不是会巴结你说好话!”
梁云林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此时讪讪站在一边,只恨没个地方躲起来。
王先生叹道:“李掌柜,不是我说你,就算你对东家有什么不满,大家这么多年老伙计,说开了不就完了吗,何苦到处拉帮结派,连我账房里的人你都要拉拢?如今还弄出个什么墨砚坊,咱家生意坏了,你能捞到什么好处?”
“哼,好多着呢!邢小姐早答应我让我主管她家的绣像和套色两部,工钱比这里多一倍!谁不知道邢家有权有势,比这个小破地方体面了一百倍!我要不是念着多年的情分,我早走了!”
“那你现在就给我滚!”林云浦厉声喝道,“滚,立刻给我滚去无锡,顺便告诉邢萦凤,让她今后少打我家的主意!”
“我走。”李良柯怒极反笑,凑到近前对林云浦说,“不过我的徒弟我都要带走,姓林的,你有本事就自己个儿把活计全包了吧!”(
六十九 庆寿Ⅰ
李良柯这一走,除了王大器和周元,其他徒弟都跟着去了无锡,绣像部一时人去楼空,只剩下杨英、曲大华和王大器苦撑局面,林云浦不得不从梁云林手下抽出两个人来帮忙,一面紧锣密鼓筹备着再次招人。
若茗叹道:“上回邢萦凤还说最想要的就是咱家的绣像手艺,李良柯这一去,邢萦凤该心花怒放了。”
林云浦道:“眼下虽然艰难些,长远看来还是好事。李良柯心术不正,他带出来的人多半像他,与其将来时刻防备着,不如现在从根上把风气扭正了。”
正说时杨英过来回事,说完了却不走,林云浦问道:“还有什么话?”
杨英道:“如今绣像部招人,我有一个想法。”
“你说吧,我听听合不合适。”
“绣像一直是林家书坊一面金字招牌,如今要是从外面招些已经出师的工人,难免与咱家以往的风格有所不同,手艺上可能也有高有低,所以我想,既然现有的几个人都已经够资格带徒弟了,不如现招些学徒分给各人,一边带一边做活,一来前后延续,不至于毁了咱家的声誉,二来相处起来也容易些。”
林云浦沉默不语,李良柯一事让他意识到师徒共事这件事有多少弊病,如今还要这么办吗?岂不是撵走狼又引来虎,杨英比李良柯更是个厉害角色,万一他也拉帮结派弄起来,这生意还怎么做?
杨英观察他的神色,接着又说:“《三国》、《西游》这批稿子基本上做完了,后续活计不紧张,如果招学徒的话,正好趁这个机会练练手。当初李良柯在的时候,绣像部全都是他的徒弟,所以这次他猝然一走才闹的青黄不接的。东家,从这事看来一人带许多徒弟的做法不是很妥当,所以我想,这次招学徒就不限定谁跟谁,我们三个谁有空谁就去指点一下,三个人都是他们的师傅,这样就不至于有什么派别之争了。”
林云浦起初觉得此话极有道理,跟着又想到曲大华是个直筒子,王大器又是半个草包,他们三个一起做师傅,徒弟岂不是全要被杨英收服,到底不还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不由又踌躇起来。
若茗在这件事上也考虑过多时,杨英这个主意倒让她灵机一动,如今见林云浦面带犹豫,想到林云浦大概是忌惮杨英的本事,于是笑道:“杨师傅这个主意不错,只是这样弄的话又显得师徒之间的情分太淡薄了。爹爹,我有个主意,咱们把杨师傅的做法稍改一改,专招有些功底却还不能独立做工的半大小子,这些人有基础有主张,师傅们也好带。也不要全不指定师父,咱们只把这些人分成三组,一组跟一个师傅学手艺,隔一两个月就轮换一次,这样既时时有专人指点,又能学到每个师傅的独到之处,岂不是更好?”
林云浦边听边点头,笑向杨英道:“你觉得呢?”
“小姐的主意更妥当。”
“好,那就这么定了!”林云浦终于松了一口气。
父女俩正在商议招学徒等诸项事宜,忽然看见端卿走了进来,笑道:“父亲让我来告诉一声,要是绣像那边缺人手的话先从修竹堂调几个来用,我们那边这段时间都没有绣像活计。”
林云浦笑道:“好啊,我正愁着呢,改天我亲自登门道谢。”
端卿笑道:“不敢劳烦叔父,不过侄儿来此正是要请叔父大人到我家一趟。”
“什么事?”
“家母后天五十初度,小小摆了几桌宴席,想请些至亲朋友一起玩一天。”
“啊呀,这么大事怎么不早说!我得赶紧告诉你婶子去准备一份大礼了!”
端卿笑说不必,又聊了几句便要告辞,若茗忙道:“我送哥哥出去。”两人出了书坊,若茗道:“现在正缺人手,伯父如此大方,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啊。”
端卿道:“他们在修竹堂也没多少活,到你这里还能练练手。”
“修竹堂不做绣像活吗?”
端卿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亲的脾气,修竹堂整天不是刻乐谱就是刻诗集、文集,有几处需要绣像?套色部更是形同虚设,到现在只招了一个工人。”
“这么做的话利润能保证吗?”
“勉强收支相抵罢了,只好指望有什么父亲看得上又卖的动的书,或者还能回些利润。”端卿笑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估计到最后还得把乡下那些田亩折卖了来堵书坊的窟窿,文人刻书,多半都是这个结果。”
若茗见他说得轻松,不由得也笑了:“这么说别人做买卖是赚钱,你们倒是赔钱?亏你也不着急。”
端卿笑道:“只要父亲喜欢就行。如今他有了修竹堂这个去处,不用老呆在家里弄乐器,精神比过去好多了,俗话说千金难买人安乐,只要他老人家好,多花点钱怕什么。”
若茗由不得心里一动,此前的《喻世明言》和《警世通言》叶林两家都小小的赚了一笔,之后《情史》是林家单独刻印的,既然修竹堂现在是这种情况,何不就将《醒世恒言》单交给修竹堂去做,这些利润岂不是能稍稍填补下亏空?父亲与叶水心多年交好,肯定会同意这个主张。
她正在心内盘算,忽然听见端卿问道:“方儿他们的事,你可曾探过家人的口风?”
“娘那里我试探过,不行,我爹那边我也说起过,听起来也没有通融的余地。”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家也是屡屡碰壁,方儿在旁边听着都快急哭了。我想趁后天寿宴两家人都在之时再旁敲侧击探探口风,如果还是不行,干脆就挑明了说。”
“挑明说?不是说实在不行就送他们走吗?”
“不试试我不甘心,总希望父母看在亲情的份上能够网开一面。”
“可万一要是不行,再想送他们走就难了。”
“有你我做内应,应该会好些。”端卿笑了笑,“等母亲寿辰之后我准备去趟苏州与凌大哥商议一下,万一父母不同意,就趁夜送他两个出门,尽快到苏州把婚事办了,生米做成熟饭就难以反悔了,在外面暂避一阵子,等父母气消了再回来。”
若茗惆怅说道:“只是那样的话,再想见他们就难了。”
“如果去苏州倒还好,就是怕距离太近容易走漏风声。要是去乌程,真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他们一面。”端卿怅然道,“世间事总是如此难以两全,想见他们就得拆散他们,若是遂了他们的心愿,从此又要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像从前一样相聚。”
若茗见他心情沉重,忙笑道:“说不定父母会同意呢,现在发愁太早了些。”
“可能性不大,不过先抱着希望吧。若茗,后天的寿宴除了你家之外还请了间壁刘家和其他几个朋友,你说话时要小心些,不要让旁人听出端倪。”
两人又并肩走了多时,始终没再开口,临别时端卿忽然道:“你是不是把李良柯的事告诉一下天锡?这样便能消除先前的误会了。”
若茗摇头道:“算了,信任不是一朝一夕达成,也不是一两件事就能破除的,让天锡自己慢慢发现吧。”
端卿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也罢,那就后天再会吧。”
若茗向黄杏娘禀明庆寿之事,未免又要一同筹备些贺仪,正在商议之时刘桃儿也走了过来,叽叽喳喳出主意,若茗正觉不耐烦,忽听她笑道:“大姐,前儿我听老爷说要留心给大姑娘找个人家,我倒有个合适的。”
黄杏娘心想她娘家并不显赫,她自己也没有多少相识,能找到什么合适的?只是不好却她一番好意,因微笑说道:“是那里的人家?”
“是我娘家一个财主,虽说是乡下,他爷爷头先也做过官的,现在人见了都还叫他员外。这财主四十来岁年纪,刚死了老婆,正要寻一个好人家的儿女续弦。”
黄杏娘立刻摇头道:“不好,咱们大姑娘才二十不到,这年纪差的太远了。”
若茗也帮腔道:“再说还是续弦。”
刘桃儿笑道:“年纪大点怕什么,五十岁的老头子娶十七八岁的黄花大闺女还多的是呢!说到续弦,二姑娘,这你就不懂了,你姐姐到底嫁过人,难道还想找个未娶的后生?除非是那外来没根基的。这种人又配不上咱家了。”
黄杏娘道:“续弦倒无妨,但总要是读书人家,年纪差不太远的,像这样远天远地从未听说过的人家,别说我,老爷也不会答应的。”
刘桃儿忙道:“路是远些,可也没出了苏州府,就算是近了。这财主说了,按正头夫人的礼数娶,进门就掌管房奁,当家作主的,多大的体面!我听我兄弟说,他家好体面好排场,差不多的乡绅人家还比不上他呢!”
若茗正要还口,黄杏娘轻轻压了下她的手,笑道:“我猜老爷不会答应。大姑娘年纪轻轻,知书识字的,最好找个三十岁以里的读书种子。要不你跟老爷提一下,看他怎么说?”
刘桃儿一腔欢喜化作泡影,讪讪笑道:“算了,大姐说不行,肯定不行。”(
庆寿Ⅱ
五十虽寿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要认真端起排场来,未免让人觉得小题大做,但若是平平淡淡过了,未免又觉对不起这偌大的年纪,怎么说这岁数也是华发初生,儿女长成的时候。因此上叶水心为夫人精心安排的这场庆寿宴,上午请的是邻里和好友,晚上请的是至亲的兄弟,既不铺张,又不简陋,正合黄夫人心意。
林云浦向来不当自己是叶家的外人,何况已结成儿女亲家,更觉应该亲近几分,所以林家献上的寿礼比别家分外丰厚,就连来赴宴的人也比别家多,别人家无非是夫妻两个,一坐男席一坐女席,林家除了老两口亲自捧场,两个大女儿也跟着母亲前来赴宴,一进门光是寒暄问候,就花去了一刻钟的功夫。
因叶水心说过生日这天一定要黄夫人歇好,半点家事不做,所以寿宴的一应事务都是端卿张罗,从未办过此事,不免数好杯子少了椅子,顾得住外面罩不住里面,黄杏娘来的早些,指挥着两个女儿帮着张罗了一阵子,黄夫人几番想要起身帮手,都被她按了下了,到最后黄夫人笑道:“到底还是女儿好,儿子中看不中吃,在娘跟前一点忙也帮不上。”
端卿闻言笑道:“可怜我一大早忙到如今,居然连句好话都没听见。”
黄夫人笑道:“若一开始就是忆茗和若茗经手,早弄好了,哪像你忙的一头大汗还道三不着两的。”
黄杏娘笑道:“儿子是干大事的,有几个会打点这些琐碎事?”
说话间席面都已摆好,诸般装饰也都一一安插妥当,黄夫人拉着黄杏娘的手,低低笑道:“要不怎么盼着端儿早些成亲呢!等媳妇进了门,我这当娘的才能歇一歇呢!”一边说,一边笑着看若茗。
黄杏娘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快了,不就是几个月的事吗,等端儿秋天里考完试,金榜提名之时咱们来个双喜临门,岂不是更加喜庆?”
黄夫人心情大好,含笑道:“我早说该办的事早些办了,不要理会什么会试,偏这孩子如此执拗,非要先温完了书再说,又得拖延一些时日了。”
若茗在旁听着,少不得一番面红耳赤。偷眼看端卿,他低着头似乎心无旁骛在查点菜单,这些话也不知听没听见。若茗暗自责怪自己沉不住气,心底却是说不出的滋味,有迷茫惆怅,却又夹着一丝欢喜。
忆茗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在旁忙着,但一想起要在寿宴之上试探母亲的反应,心里也是怦怦乱跳。两个黄夫人的话她零零碎碎听了几句,些许起了些疑心,然而一想到自己和方卿的将来或许就在今日决定,顿时又将这事抛到脑后去了。
日色近午,客人们陆陆续续到了。寿桃寿面累累拜了一桌,外有送金线挑绣寿星图的,有赠各色玩器的,礼薄的无非是寿面外加缎匹,有那些家道殷实又好排场的送的一色鎏金器皿,富丽堂皇摆在香案跟前,黄夫人低声向黄杏娘道:“好大手笔,等他家有事时还不知道得还多大的礼!”
宴席摆办齐楚,好一番推拉谦让之后,总算坐定。女眷刚好凑够一桌,是以若茗姊妹两个便跟着黄杏娘坐了下首。黄夫人道过谢后通桌敬了一杯,跟着叶水心过来答谢,然后是端卿和方卿,几轮下来不觉都有些红晕上脸,等男人们出去后,这里一众妇女七嘴八舌开始述说起邻里间的长短。
若茗一席话在腹中筹划多时,只是辈分低,不好先开口的,谁知恰巧便有一家媳妇提气道:“你们听说没有,银器王家定下的儿媳妇是别家休了的,听说她爹从前是太仓的推事。”
早有人接口道:“听说了,方圆几里早就传遍了,都说这门亲事配的奇怪。”
黄夫人笑道:“只要她两家觉得合适就行,外人也说不上话。”
若茗松了一口气,黄夫人说话到十分开通,或者在方卿的事上也会听从儿子的意愿?
又一人笑道:“听说也不是夫家休了的,竟是女家瞧不上原先的夫家破落了,仗势硬判的和离,银器王家有钱,女家有官,因此上做的亲。”
另一人叹道:“可见这世道变了,咱们年轻时慢说是休弃了的女人再嫁,就是望门寡也总要过了两三年才另外寻人家。①”
先一人道:“咱们年轻时也没听说谁家没娶过的年轻后生寻一个二婚呀。”
忆茗此时如坐针毡,只觉众人口口声声都是指着自己,只恨没有地方可以暂躲一躲。若茗悄悄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管她们,只听黄夫人怎么说吧。”
果然听见黄夫人道:“倒也不用那么苛刻,现在嫁过两三次的越来越多,世情不同了,老用咱们年轻时的眼光看是行不通的。”
若茗猛地松一口气,看着忆茗时,脸上也有明显的喜色。
又一人笑道:“银器王家倒也罢了,毕竟这媳妇是官家小姐,能给他家带来不少好处,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前儿我听说,清水桥那边韩家的女儿,丈夫死了才三个月就又嫁了,亏他娘家人也不管管,这成何体统!”
若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听见黄夫人道:“的确太不成体统了。如今民风放纵,不像过去那样遵守礼法,也是拦不住的事。只是再嫁这件事非比寻常,至少也要守够三年,也算是对夫家一个交待,哪有这样心急的!”
忆茗顿时面如死灰,手脚发冷,低着头不敢看人。仿佛席间众人都在指着她道:没羞没臊,才几天就盘算着找男人!
跟着便有人道:“亏得她夫家不追究,这要是告到官里,再碰见一个明白事理的老爷,至少要判她在家守三年!”
又一人叹道:“如今越来越没礼数了,先不说再嫁这事,只说眼下许多寡妇整天浓妆艳抹到处抛头露面这事,足可见世道一天不如一天了!就算女儿家年轻不懂事,爹娘居然也不好好教导!”
她说话时原没有针对谁,话一出口才想起席上正坐着一个年轻寡妇,顿时后悔不及。黄杏娘饶是涵养好,仍然禁不住红了脸,忆茗更是将头深深埋在两肩之间,又羞惭又委屈,恨不得立刻逃走。
黄夫人觉察到席间的尴尬气氛,忙笑道:“咱们只顾着说话,菜都凉了,该动动筷子了!”又唤丫头添换上新温的菊花酒。
众人纷纷动筷,相邻之人又忙着互相劝酒,一时只听见手镯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伴着貌似和暖的笑语。
若茗见忆茗仍低着头不吃不喝,忙夹了一箸菜放在她碟中,低声劝道:“快别难过了,她们也是无心。”
忆茗咬着嘴唇不吭声,黄杏娘接着布菜的功夫,悄声道:“吃点吧,你再不吭声黄夫人脸上就不好看了。”
忆茗只得强打精神,面上泛起淡淡笑容,只是眼睛仍不敢看人。邻座的媳妇心存怜惜,忙举杯劝酒,忆茗勉强抿了一口,越发觉得羞惭难当。
正在冷场之时,端卿和方卿端着酒杯一齐走进来,再次向众人致意,又引起一阵客套寒暄之声。方卿敬过几杯,趁乱来到忆茗跟前,关切问道:“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差?”
忆茗勉强道:“哪有来。”
方卿近些日子一直在她身上用心,她的细微表情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情知必是席上有什么事惹她伤心,只得茫然劝慰道:“快别伤心了,多想些好事。”
忆茗几乎要掉下泪来,喃喃自语道:“哪里有什么好事。”
方卿束手无策,只得假借敬酒之际向若茗问道:“你姐姐怎么了?刚刚可探听出什么结果了吗?”
若茗低低答道:“刚才伯母言语间透露的生息并不乐观。”
说话时端卿也已走近,低声道:“不成就罢了,咱们还有别的办法,别让忆茗再难过了。”
黄夫人饮完一杯,抬头正看见两个儿子站在若茗姊妹中间,由不得笑道:“端儿、方儿,今天忆茗跟若茗帮了不少忙,快代我敬她们一杯。”
两人有了这句话,越发不肯就走,忆茗经方卿一番劝慰,这才稍觉平复,支撑完下半场。
席散之后,端卿借口相送,一路追随若茗详细问了当时情形,沉吟道:“如此说来此事仿佛还有余地,忆茗,若是父母答应你们的事,但是要求你们再等上三两年,你觉得怎么样?”
忆茗不好意思直说,只默默点了点头。
端卿又道:“那好,等我回去跟方儿商量一下,想来只要你同意,他必定也是肯的。趁着这几天母亲心情好,我们拣个机会把事情说出来,之后再见机行事。此事关键在我家,所以你们两个暂且不要动静,若是出了变故,我会立刻通知你们,忆茗最好将行李打点整齐,到时候也好脱身。”
忆茗不由自主又掉下泪来。不到一年功夫,竟似脱胎换骨重生一回,再想不到居然要为一个男子逃出从小生长的家庭,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七十 定计Ⅰ
黄夫人寿宴的第二天,端卿借口探访汤显祖再次去了苏州,回来时找到若茗姊妹二人,低声道:“凌大哥那里我已经说好了,如果此事不谐,你们就趁夜逃出,走旱路到苏州,直接去找凌大哥,你见过眉娘的,必定不会认错,到时候她会在苏州给你们安排一个稳妥的去处先住下,等父母这边稍微松口,立时就能回来。”
忆茗这几日柔肠百结,一时觉得唯有此计可行,一时又害怕远离父母,一时又怕逃走不成翻成笑柄,此时听见端卿如此说,料已没有反悔的余地,不由垂泪道:“要不然再等些时日?我心里委实担忧害怕。”
若茗道:“姐姐,这事越拖的时间长越容易出错,不如就听端卿的主意。”
忆茗思前想后,只得勉强应允。
端卿与方卿商议妥当,先由方卿出面向母亲禀明,若是母亲应允,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她不答应,只要没闹到父亲跟前,仍有转圜余地,在此期间端卿再出面劝解黄夫人,只要她肯点头这事就成了一半。若是拖过五六天仍然没有丝毫松口的意思,便向叶水心挑明,要是他也断然否决,便只有按照原定计划逃走了。
这天方卿见母亲一早起来品茶赏花,神情十分愉悦,忙向端卿递个眼色,端卿微微点头默许,跟着自己走了出去,好让方卿说话。方卿先是为母亲添了茶水,接着又凑趣品评哪盆花开得好,那盆花还要再养些时日,等差不多的时候,这才闲闲地开口道:“母亲的寿宴办的挺热闹,真是辛苦哥哥了。”
黄夫人笑道:“是呀,从来他没办过这种娘们儿的事,难为了。”
“也亏得那天林婶子跟忆茗她们帮了忙。”
“常时我就说养儿子不如女儿,”黄夫人笑道,“只好你父亲时常使唤你们,我这儿竟一点忙也帮不上,什么时候你们哥俩娶了亲,只怕我才能缓口气。”
方卿见话头转到此处,正和他的心意,忙道:“忆茗跟若茗很是能干,婶子说家里离不了她们呢。”
“听说若茗只在书坊打点生意,不知道忆茗能不能帮着她娘料理些家事。”
此时越发入港,方卿强忍着心内的躁动不安,道:“母亲觉得忆茗怎么样?”
“比她妹妹安静些,不大说话常害羞是有的,这孩子,唉,大约也是命吧。”黄夫人想到那天席上关于再嫁的一番争论,不由暗自为忆茗难过。
方卿忙道:“忆茗心细,性情又比较安静,所以有时候显得羞缩些,但人是极好的,家务上也是一把好手。”
“哦,你哥哥说的?我倒不知道忆茗还有这么多好处。”
方卿越发紧张,不由自主攥住了手:“好处多着呢,言谈温柔,性情和顺,对人更好,要是有她经常陪着您,您就不会觉着闷了。”
黄夫人笑道:“人家的女儿,怎么能天天陪着我?还是你早些娶亲更可靠些。”
方卿话在嘴边正欲说出,忽然丫头过来禀报道:“绣匠铺伙计来讨夫人的示下,前日交代的绣活是月底要还是慢些也可以?”
黄夫人还未答话,方卿已经着忙叫道:“出去!没看见我们在说话吗?”
丫头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惊慌地看着黄夫人,黄夫人嗔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大声嚷嚷,让人吓了一跳。”
方卿再也忍不住了,道:“我有话跟您说,让她出去!”
黄夫人只得道:“你先下去。”那丫头莫名受了一番呵斥,慌里慌张跑开了。
赶走了丫头,方卿倒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黄夫人道:“这么大人了,在下人跟前也不知道尊重,无端叫嚷,一点主子的体面都没有,以后万万不可如此轻浮!你有什么事竟等不得这一时片刻?”
早已下定的决心消失的无影无踪,方卿恨不能立时逃开,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放到以后再说。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如大梦初醒般发现自己已没有退路,要么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要么永远偷偷摸摸,看她为将来担惊受怕。一念及此,方卿终于鼓足勇气道:“母亲觉得忆茗她,好吗?”
黄夫人莫名其妙看了儿子一眼,道:“怎么又说她?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母亲……您觉得若是忆茗做您的儿媳妇,可好?”
黄夫人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最后如梦初醒般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方卿硬着头皮重复一遍:“如果让忆茗做您的儿媳妇,好不好?”
黄夫人怔了半日,方才答道:“你哥哥已经看好亲事了。”
“不是说我哥,是我,我跟忆茗。”
黄夫人微张着嘴愣了半天,茫然问道:“你跟忆茗?你跟忆茗怎么了?”
方卿的惊惶胆怯全在这无谓的问答中消耗殆尽,忍不住抬高声音道:“母亲,我要娶忆茗!”
黄夫人错愕的表情令方卿茫然无措,一时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半日后,才听见黄夫人迟疑道:“方儿,是不是我听错了,你刚才说什么,你跟忆茗……”
“娘,我喜欢忆茗,我要娶她!”
“哐啷”一声,盖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黄夫人满面怒容拂袖而起:“你胡说什么,还不快给我闭嘴!”
方卿急了,大声道:“我没有胡说!我喜欢忆茗,我要娶她,娘,你成全我们吧!”
“住口!”黄夫人脸上有方卿从未见过的恼怒,这神情他打碎母亲贵重的玉镯时不曾见过,逃学在家时不曾见过,然而今日只是一瞥,方卿便已知道,母亲这次是真真正正生气了,再不是撒个娇说几句后悔的话便能敷衍过去了。
黄夫人一声怒喝出口,顿时觉得手脚冰凉,四肢发软,扶着桌子定一定神,想起四周围到处都是耳目,万不可被下人听去了笑话,于是压低声音道:“这话你以后再别让我听见,这次我只当你是一时糊涂,还不赶快给我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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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卿急了,带着哭腔道:“娘,我是认真的,求您了!我喜欢忆茗,这辈子我非她不娶,您就答应我吧!”
“住口!”黄夫人只觉热血上涌,声音打着颤道,“你是要成心气死我吗?我已说了这次只当你发昏,你还要怎么样!”
方卿又怕又急,忍不住辩解道:“儿子没有发昏,儿子是认认真真求母亲成全的!我早已经喜欢上忆茗姐姐了,娘,您一向最疼我,您又喜欢忆茗,您就成全我,替我做个主吧!”
“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黄夫人怒极之下,只觉浑身发软,不觉滚下泪来:“你娶谁不好,怎么偏要林忆茗!你口口声声叫她姐姐,你难道不知道她比你大,你难道不知道她嫁过人,丈夫死了才一年不到!你这个糊涂行子,你是成心要气死为娘吗?”
方卿从未见过母亲掉眼泪,顿时慌了,后悔盖过一切,忙双膝跪下,哭道:“儿子不孝,不该惹娘生气。”
黄夫人见他如此,不觉又心软起来,低声道:“你起来吧,这件事我只当没听见过,我累了,你出去吧。”
方卿听她如此声气,遂跪着不肯起来,哭道:“娘,求您成全儿子,天底下我只想娶忆茗一个!”
“啪”一声,黄夫人甩了他一个耳光,自己也气得泪落连连,哽咽着道:“儿啊,我一向白疼你了!我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教导你读书上进,操心你吃穿住行,难道我是为了林忆茗养了你这么大吗?为娘的即使不指望你攀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可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娶一个寡妇,惹得千万人耻笑啊!”
方卿捂着脸哭道:“吴慎明自己掉水里的,又不是忆茗的错,你们凭什么瞧不起忆茗?我要娶她,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她们凭什么笑我?忆茗这么好的姑娘,她们有什么好笑的?就是把这些无聊浅薄的女人装在金盘子里送过来我也不瞧一眼,谁也比不上忆茗!”
“你!”黄夫人怒极,忍不住又扬起手来,巴掌正要落下,看见儿子委屈的神情,不觉又心软了,流着泪骂了声:“糊涂东西!”
方卿含泪辩解道:“我哪里糊涂?我就是喜欢忆茗,我喜欢她有什么错!那些笑我的人,让她们笑去吧,她们哪一个比得上忆茗!”
“她千好万好,只不该是个寡妇!”
“寡妇怎么了,我又不计较,别人有什么好说的?”
“糊涂!咱们家难道是贫民小户可以由着那起闲人议论的?你爹爹一辈子的好名声,难道就这么给毁了?”
方卿不觉站起,昂着头答道:“忆茗没偷没抢,规规矩矩一个人,为什么毁坏了爹的名声?我娶她难道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吗?”
黄夫人气的干噎,多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好端端的男人,又不是出身低,莫名其妙娶个寡妇,岂不是要让整个昆山城的人戳着脊梁骨笑话叶家吗?叶家今后如何在城中立足?绝不能由着他胡闹!(
定计Ⅱ
端卿躲在不远处听见里头声响越来越大,料到事情不谐,生怕方卿言语不当把母亲这条路堵死了,忙闪身进来,道:“昨日我落了一本书在厅里,母亲可曾看见?”
黄夫人忙背过身拭去眼泪,道:“不曾看见,你到别的地方再寻寻。”
端卿一边答应着,一边装作无心的样子问道:“方儿,你怎么眼圈红红,跟哭过似的?”
黄夫人慌忙答道:“不是哭,方儿说他眼睛痒痒,多揉了几下,是不是方儿?”
方卿只得答道:“是。”
端卿道:“那我带他去看看医生吧。”说着想要带方卿走。
黄夫人本待应允,忽然想起一事,忙道:“你先下去吧,我帮着看看方儿到底问题大不大,要是没什么大事用青盐水擦擦也就好了。”
端卿担忧地看了眼方卿,方卿以目示意他出去,端卿只得告退。
黄夫人听的脚步渐远,这才压低声音问道:“你今天说的,可是林忆茗撺掇你来的吗?”
方卿原要照实回答,忽然多了个心眼,临时改口道:“不是,她并不知道我怎么想。”
黄夫人轻轻哼了一声,道:“这样最好,看起来还算本分。方儿,今天你说的这些胡话我绝对不会答应,你退下吧,对任何人不要说起,就连你哥哥也不要说。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你是大家子出身,这些道理你该明白,要是再执迷不悟,我绝不会像今天这么好说话。”
方卿急道:“母亲,求求您成全孩儿吧……”
话未说完黄夫人断然喝止道:“退下,如果向外面泄露一个字,我立刻告诉你父亲把你送到北边求学去!”
方卿含着一包眼泪慢慢退出,走不上几步早看见端卿半边身子掩在树丛间,快步走上前去,沮丧说道:“不成,被娘痛骂了一顿。”
端卿道:“你先别丧气,等我再慢慢说一说,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不是说要假装不知道此事,到时候好帮着我逃走吗?”
“你放心,我不会直接跟娘说起,只是慢慢探她口风罢了。等过了三两日还是不松口的话,我和你一起去找爹爹。”
方卿听他说的周全,好容易才有几分欣慰,道:“我想还是先不要告诉忆茗,免得她难过。”
“这样最好,你抓紧时间把行李收拾好,先不要装起来,免得人起疑心,垛成一摞先放在柜里,要走时能拿起就走便好。”
两人商议了一阵子,方卿自回屋中收拾,端卿想了想,慢慢踱至黄夫人房中,老远就问:“母亲,那本书还是没找到,你果真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黄夫人原本独自躲在屋里落泪,听得他来了,一边拭泪一边答道:“确实不曾见过,是什么名字?告诉下人相帮着找找。”
“算了,我再仔细回想回想到底落在哪里了。”端卿说着走了进来,四顾一看,笑道,“方儿走了?刚才我看他一脸委屈相,还以为是娘在教训他呢。”
“哪有的事,他眼睛不舒服。”黄夫人慌忙掩饰道。
“别是害了红眼吧?最近天气干燥,容易染病。”
“没理会,若是他难受的厉害就找个大夫瞧瞧。”
端卿搭着腔坐了下来,装作无意中提起的模样道:“说起方儿,我倒想起来这些日子他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我一样,总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坐在那里,问他却又不说。”
黄夫人顿时警觉起来:“你一丁点风声也不知道?他一向最依赖你这个兄长,你问他也不说吗?”
“我只问了一回,他不肯告诉我,我就没好再往下问了。”端卿生怕母亲起疑心,忙又道,“说来好笑,我自己猜度着是不是该给他定门亲事了?年纪也差不多了,再说过了门也有人能帮母亲一把。”
黄夫人叹道:“要说帮我,那就不如你早点成亲了。”
端卿见话题居然扯到自己身上,忙道:“我总要等秋闱之后再提,反正已是敲定的事,母亲不必忧心。倒是方儿如今还没有着落,须得早些定下来才好。”
“他那个毛头性子,做事道三不着两的,谁家女儿肯跟他?”黄夫人想起方卿素日不操心的模样,不觉愁起来,“你像他这么大时早已经中了解元,他呢,见天家逃学,唉,一母同胞,怎么就这么不一样?我想将来他的亲事,总要找个稳重大方能劝谏丈夫的女人家才好,不然就是我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端卿笑道:“能劝住方卿?那除非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他才能听进去一句半句。要是随便定一个,以他的顽皮性子,几天功夫就要跟新娘子拌嘴怄气了。”
“哪有那么多知根知底,从小在一起的孩子呢!他的事你父亲说了,不着急,慢慢看着,一定得明白事理能襄助丈夫的女儿才行。等你成了亲,再说他吧。”
端卿一瞥眼瞧见案上摊开着一块湖蓝绸子,已经裁剪的初具雏形,大约是给自己或者方卿做的外袍,因走近看着笑道:“母亲的手艺越发好了,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方儿的?”
“给方儿的。”黄夫人叹道,“虽说外面也能买到,到底是自家做的穿着更熨帖些,只是如今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单只裁剪就花了一天多,等做好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要不怎么说最好早些把儿媳妇娶了。”端卿笑道,“母亲素日就没有留意过跟方儿合适的姑娘吗?”
“哪能不操心呢?只是要么年岁不合适,要么性情不合适,总未放定。”
端卿笑道:“刚才说方儿要找个知根知底,说话他听得进去的女子,如今想来,也只有忆茗跟若茗两个。”
黄夫人哂道:“刚还说方儿不着调,转眼之间你也说起胡话来了!哪有拿自己未过门的媳妇跟兄弟比较的?”
端卿呵呵一笑,道:“跟她们姊妹太熟了,不觉忘了这茬。再说也不单指若茗,忆茗不也挺好吗?”
黄夫人警觉地看着他,道:“方儿跟你说了什么吗?”
端卿装糊涂:“什么?我不知道。”
黄夫人素来知道大儿子端方稳重,见他一脸茫然,便信他毫不知情,于是说道:“你也糊涂了,忆茗更不成,年岁不对不说,还嫁过人死过丈夫,这样不吉利的女子,怎么能说给你弟弟呢?”
“我竟未听过这种说法,照这么说来像忆茗这样的难道只能孤单单一个到老吗?”
“若在过去,肯定是要守节的,只是如今风气变了,人们都不看重礼节了。”黄夫人叹道,“论理林家的事我不该说什么,只是他们家对忆茗未免太松纵了些。忆茗她从公说来还是吴家的媳妇,哪有长年累月住在娘家的道理?更别说出门拜客了。”
端卿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如今风气开化,若真要这么年轻的女子孤凄凄守上一辈子,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再说忆茗从小儿在咱家玩耍的,母亲难道忍心看她如此?”
“我自然不忍心,可是礼法就是这么讲的,我也不能为了她坏了礼数。你不必替她担忧,看她家的样子,总还是要她嫁的,”黄夫人沉吟道,“别人的家事,我也不好说什么,可若是她守不到三年就嫁的话,我还真要抽个空跟她娘好好谈讲谈讲。”
端卿越听越觉得母亲这条路走不通,低着头又想了一篇说辞,道:“方儿的亲事要是能像我的一样就好了。”
“这话怎么说?”
“知根知底,青梅竹马呀。”端卿笑道,“夫妻两个最难得脾气相投,厮抬厮敬的,我时常担心方儿将来定下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姑娘,过了门两人生疏的很,总说不到一处。”
“你的亲事是例外,难得有这么合适的。至于方儿嘛,就算没见过面也没什么,我嫁到你家之前也并未见过你父亲,一样相敬如宾过了一辈子。只要女人家守妇道,处处敬着丈夫,能有什么不和睦的?”
“唉,要是忆茗没有嫁过人,跟方儿倒还挺合适。”
黄夫人又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即使如此,他两个也不合适。”
“为什么?”
“忆茗比方儿大不说,而且她的性子绵软懦弱,不是个能辅助丈夫成事的人。方儿本身就没有什么大志气,要是再找这么个媳妇,只怕要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了。无论如何,方儿的婚事我一定要好好拣选,决不能草率胡闹。”
说到“胡闹”两字时,黄夫人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端卿顿时察觉母亲已对自己起了疑心,知道不能再往下说,遂笑道:“那就只好慢慢拣吧,好在我的事已经完了,母亲可以少操一份心。”
黄夫人微微笑道:“对,若茗比她姐姐能干些,性子也爽利,将来对你或许还能辅助一二。等你们完了婚,我也能稍微喘口气了。”
娘俩又闲说了一阵子,端卿告辞出门,方卿正眼巴巴守在屋里等消息,远远见哥哥摇着头,立刻泄气,问道:“不成?”
“这两天你常去求求母亲,实在不行就找父亲去。”端卿望着神情沮丧的弟弟,暗自叹道:看来多半得送他们逃走了!(
定计Ⅲ
接下来的几天方卿果然依言向母亲恳求了多次,除了让黄夫人更加恼怒,并无一点收获。
这天方卿瞅准机会再提此事,刚一开口黄夫人便怒道:“我早跟你说过,谁都行,唯独林忆茗不成!”
方卿叫道:“为什么她不行?娘果真下定决心非要为难儿子吗?”
“混账!有你这么说你娘的吗?亏我养你这么大,难道连林忆茗都不如吗?”
方卿忍了多日,此时再忍不住,赌气嚷道:“儿子如今已经大了,婚事理应自己做主,娘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在这个家待了!”
黄夫人气极,眼泪滚滚而下,哽咽道:“好,你走,算我没养过你这个忤逆子!”
方卿兀自还嘴道:“你不答应我就去找爹,爹爹最明白事理,一定不会为难我!”
“凭你求谁,世上绝没有娶个热孝中的寡妇的道理!”
“娘要是嫌她在孝中,那我就等着她,你先前不是说至少要两三年吗?好,我就等她三年,看那时候你还有什么话说!”
“别说三年,就是你等够三十年,我也绝不答应!”
方卿急了,叫道:“凭什么?”
“我早跟你说过,叶家决不让寡妇进门!”黄夫人双目炯炯,“你要是做出这种辱没门风的事,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不认就不认,忆茗又没有杀人越货,又没触犯王法,她辱没你什么门风了!”
黄夫人怒气,斥道:“夫死再嫁这一条就够了!”
“难道死了丈夫也是她的错吗?”方卿红着眼睛嚷道。
端卿早已遣开下人,此时听的屋内吵嚷声越来越响,生怕闹的众人皆知,忙走到门口高声问道:“方儿,是你在里面嚷嚷吗?我老远就听见了,不会是你惹娘生气来吧?”
黄夫人原本想着让方卿知道此事断不能行,自己打消念头也就罢了,谁知儿子竟越来越倔,公然与自己顶嘴起来,此时一怒之下,也顾不得别的,遂道:“端儿进来,替我说说你这不争气的弟弟吧!”
端卿暗叫不好,看来母亲此番是下定决心要惩治方卿了!忙走进房中,陪笑问道:“方儿怎么惹母亲生气了?我来替母亲训斥他几句。”
黄夫人怒道:“你自己问他!”
方卿含泪向着端卿,正欲开口,忽然发现他使劲朝自己使眼色,于是垂头道:“没什么,是我惹母亲生气了。”
端卿暗叫一声好险,幸亏他及时刹住车,总算没把自己也搭进去。孰料黄夫人却已决心不再隐瞒此事,道:“如今你知道羞耻了?刚才朝你母亲大声嚷嚷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含辛茹苦教导你,哪成想教出这么个忤逆子!”
端卿见母亲气的双目泛红,又是心疼又是为难,忙上前搀住母亲,劝道:“方儿有什么不对,说两句就行了,母亲何必生这么大气?若是气坏了身子,让方儿今后怎么做人呢?”
黄夫人不觉流下泪来,道:“这个糊涂孩子,心里还有我这个做娘的吗?你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混话!”
方卿哭道:“我并不是有心触怒母亲,只是娘,你为什么如此固执?忆茗她有什么错,怎么就不如人?怎么我要娶她就是辱没家风了?”
端卿只得配合着做出惊诧的表情,张着嘴一言不发。黄夫人苍白着脸向他说道:“听见这你好弟弟说的什么话了吧!”
方卿不依不饶又道:“就是哥哥在这儿,我也没二话!忆茗是个好姑娘,我喜欢她敬重她,我才不管什么嫁人不嫁人寡妇不寡妇的!若是我像那起子俗人一样计较这些,我也就不配跟她在一起!母亲,您一向最疼儿子,您就成全我吧!”
黄夫人落泪道:“这么说你娘我是个俗人,斤斤计较这些不相干的事了?孩儿啊,我都是为你好!”
方卿也落泪道:“母亲要真是为我好,就成全我吧!”
黄夫人断然回绝:“不行,我绝不能让你沦为昆山城的笑柄,我绝不能让人在背后议论说叶家的儿子娶了个寡妇!”
方卿道:“管他们议论呢,哪怕他们当着我的面说我也不怕!我没做坏事没犯王法,他们凭什么瞧不起我!”
端卿见已闹的不可开交,再没法不开口,轻轻拍打着黄夫人后背,低声劝道:“母亲息怒,不妨听方儿把话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他跟我说过好几次了,他糊涂我不能糊涂,这件事我绝不会答应!”
“母亲,有什么事商量着来,不如听听他的理由。”
“他有什么理由?我都不知道林忆茗用什么法子闹的他魂不守舍,连我的话都不听的!”
方卿忍不住辩道:“这事都是我的主意,跟忆茗她没有关系,她如今什么都不知道哪!”
黄夫人冷笑道:“她不知道最好,若要我知道这件事是她撺掇的,今后她休想再踏进叶家大门!”
端卿忙道:“忆茗从小您看着长大的,最温顺和气不过,怎么会是她的主意?娘,您也别生气了,方儿自有他的道理,您就算不同意,慢慢开导他就罢了,何必大动肝火?”
黄夫人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方才道:“你说的对,我在这里说的嗓子生烟也没有用。方儿,你如今把林忆茗看得比心肝还重,心心念念都是她,等你再大几岁,就知道这不过是少年轻狂,一时兴起罢了。方儿,为娘的都是为你好,若你不能明白事理,只有为娘的出头管教你了!”跟着面色一沉,命令端卿道,“你带方儿下去,除了晨昏定省,其他时间没我的话不许出门半步!要是你父亲问起,就说他不肯好生念书,故而我将他圈禁起来了!方儿,你在我跟前胡说八道我就不理论了,若是在你父亲面前吐露半个字,我决不轻饶!”
端卿素知母亲行事果决,此时见她神色刚毅,情知是下定了决心,只得说道:“母亲千万息怒,保重身体要紧,我这就带方儿下去好好劝道一番,您放心,方儿只是一时想不开,过一阵子就好了。”
两人刚一出门,方卿就忍不住抱怨道:“都是你,说的好好的要帮我说话,怎么到头来反而埋怨我?我又不知道你怎么打算的,不敢再说,要是多争辩一会儿,说不定娘就回心转意了。”
端卿道:“你觉得娘会回心转意吗?”
方卿不由得噎住了,半天方才耷拉着脑袋答道:“看样子不会。”
“那就是了,娘生性果断刚毅,你说了这么多天,若是到如今她还不答应,断然是没有指望了,何苦把我也搭进去?若是她连我一同关起来,谁替你在父亲面前周旋?”
方卿由不得喜道:“这么说你马上要告诉父亲了?太好了,爹向来不像娘那么古板,守着许多条条框框一步错不得的,跟他说还有几分指望,他要是答应了,娘就不能不同意。”
“你先别高兴的太早,父亲什么态度咱们都猜不准。这几天你早晚去跟娘请安时别再提起此事,只是好好哄娘开心吧,一则免得她气坏了身子,二则也让她不防备,果真要走时也好办。”
方卿一一答应了,忽又愁眉苦脸道:“好几天没见忆茗,不知道她怎么样,怕是为我担心的吃不下睡不下了吧?不行,我得偷个空子溜过去看看她。”
“最好别去,娘正在气头上,又且刚刚下令你不得出门,你这时候犯禁,倘若被她知道,非但这事再没有指望,娘更要迁怒于忆茗,我还怎么替你们说话?”
“那怎么办?哥,你得替我去看看忆茗,顺道把这边的情形告诉她。”
“你放心,我昨天才去看过她,她精神还好,等着你的好消息呢。”说话时已经到了方卿门前,哥儿俩还要进去再说,忽见黄夫人的丫头走来传话:“夫人吩咐我在此看着二少爷读书,不得出门半步,还要大少爷过去回话。”
方卿嘟囔道:“娘真是要逼死我了。”只得送走端卿,闷闷不乐捡起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翻着。
端卿赶到母亲房中时,只见她一脸肃容端坐椅上,当头便问:“你实话跟我说,方儿的事你是不是事先知道?”
端卿忙道:“委实不知道,今日头一次听见。”
黄夫人定定看了他半晌,方道:“你一向明白道理,最好别让我失望。方儿的事半个字都不要泄露出去,尤其是对你父亲。”
“孩儿不明白,难道能长远瞒住父亲吗?说不定方儿明天就会去求父亲。”
“我还不了解他?做什么都是一时兴起,没一点长性,等关他几天把他的心冷了,就不提这茬了。他一向最怕你爹,我料他不敢贸然向他开口。”黄夫人沉吟着又问道,“依你看这事是不是林忆茗跟他商量过的?我总觉着他一头热的话未必挑的起事来。”
端卿吓了一跳,忙道:“忆茗肯定不知道,昨儿我见她时还好端端的,并没提起方儿,我猜是方儿一厢情愿吧。”
黄夫人道:“但愿如此。你退下吧,这些天多开导开导你弟弟,别让他由着性子胡闹。”(
定计Ⅳ
方卿只不过被关了一天,早已闷的七窍生烟,恨不能踢天弄井,好好发泄一通,只是碍于端卿多次吩咐不得再生枝节,只得强压住性子,等待端卿早日向父亲禀报。
端卿却有自己的难处。黄夫人嘴上说相信他与此事无关,心里却半信半疑,因为她知道小儿子一向糊里糊涂没什么主意,这次这么坚决向自己哀恳,多半有人在背后指点,这个人除了兄弟情深的端卿,还有谁?因为这点疑心,她时不时派人去盯着端卿,生怕他从中透气报信,抑或是把事情捅到叶水心跟前,使他责怪自己治家无方。
端卿从母亲的举动中猜到她的意图,只好规规矩矩行事,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这天跟方卿两个请安回来,方卿四顾无人,遂又催促道:“不是说了今天跟爹说吗,怎么还不见你开口?再关一天我非得急死不可!”
端卿道:“若是父亲不答应,只怕还会把你关起来,所以我说你还是收心养性,做好准备闷在屋里吧。”
方卿急了,道:“你是说笑还是当真?我怎么能闷在屋里呢?忆茗还等着我的消息,我哪能就这么干等着!”
端卿道:“你先别急燥,如今娘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我只能赶父亲找我的当儿跟他说起,况且即使我说了,多半也是不许,你只装作认错的模样别多话,老老实实呆在屋里,让爹娘想不到别处,这样才好把你弄出去。”
方卿嘟囔道:“你可快着点,我忍不了几日了,要是再这么下去,迟早我得撞破房门逃出去不可!”
谁知偏有这么巧,不多时叶水心便打发人来叫端卿过去,端卿赶忙去了,叶水心问道:“可是你跟云浦说了什么吗?怎么忽然跑来告诉我说《醒世恒言》他们家不做了,到时候直接交稿到修竹堂?”
端卿细想了一回,笑道:“是了,前儿偶然跟若茗提起,说咱们家刻的这些书只有三言赚钱,其他都是亏本,想是若茗跟他她爹爹说了,所以特地要把这本书单交给咱们做。”
叶水心也笑了,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谁说咱家不曾赚钱?倒让云浦替我担心!”
端卿笑道:“虽不至于大亏,但是不赚钱却是实话。”
“我原本也不是为了赚钱,把我毕生收集这些东西都刻出来,让同道之人都能见到,也就心满意足了。”
“亏得若茗心细,竟把这些话告诉了林叔父,也亏得林叔父如此多情,送了这么大份人情给修竹堂。”端卿笑道,“父亲说怎样还礼才好?”
“罢了,哪有那么多虚礼,暂且记着,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端卿见四下并无外人,趁空便道:“爹爹可知道娘把方儿关起来了吗?”
“关起来了?”叶水心笑道,“有这等事?今儿早上他来请安时也没听说起,难得这么嘴紧。方儿又干什么坏事把你娘惹恼了?是逃学还是打坏了什么贵重器皿?”
“都不是。方儿这番触怒母亲,是因为婚姻大事。”
叶水心奇道:“婚姻大事?并没听说有人给他提亲呀!难道你母亲心中选中了谁家姑娘他不肯,这才闹将起来?”
“是方儿看中了一家姑娘,母亲不肯,所以给关了起来。”
叶水心这才认真起来,笑道:“方儿一向无法无天的,世上还有他看中的姑娘?你娘也是的,就算她不同意,怎么能把人关起来呢?你告诉我方儿看中了谁家姑娘,要是不错我跟你娘说去。”
端卿低声说道:“忆茗。”
叶水心还当是听错了,忍不住问了一句:“我怎么听你好像说的是忆茗?是我听错了吧?”
端卿硬着头皮答道:“父亲没有听错,方儿喜欢上的女子就是忆茗。”
叶水心错愕了半天,怫然道:“怪道你娘要关他,果然胡闹!”
端卿忙道:“从这几天我跟方儿说起的情形看,他并非随口说说,只因心里十分当回事,所以特地向娘讨个示下。”
“凭他怎么认真,也都是胡闹!罢了,我只当不知道,由着你娘管束他吧,关上个十天半月,大约他也就抛诸脑后了。”
端卿道:“其实从方儿开始跟娘提起,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六天了,我看方儿只有比起初时更认真固执,不像是要打退堂鼓的样子。”
叶水心冷笑道:“你那好兄弟,你还不知道他!做什么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想这件事也不会例外。也不知他如何扯上了忆茗,真是乱七八糟!”
端卿试探着问道:“难道就没有一点可能么?忆茗性情温柔容让,要是果真跟方儿成了,对方儿并不是全无好处。”
叶水心目光凌厉看了儿子一眼,道:“你向着方儿?你今日来是不是要替他求情?”
端卿自幼受叶水心教诲,开蒙也是叶水心亲自授课,这些年相处下来,对父亲的为人可以说十分了解。他知道父亲虽然尊崇儒学,对于礼法等物倒并不是一味死板恪守,思想也相当开明,时常有惊世骇俗之举,故而在看重门第、礼法的黄夫人面前他一直否认助着方卿,此时却对父亲实话实说道:“方儿从小到大难得有件事认真,况且从他处置此事的过程,我觉得他一天比一天有担当。父亲,不管世俗人怎么看待忆茗,方儿他丝毫不计较,这难道不是大丈夫的作为吗?您知道方儿一直顽皮好动,有些不分轻重的,可他为了这事却甘愿受母亲责罚,不管母亲怎么责骂始终不肯改变心意,父亲,您不觉得经历此事让他长大了许多吗?再者从性情、为人来说,方儿活泼外向,做事甚少考虑周全,忆茗稳重内敛,心思缜密,若是父亲能够成全他们,后半辈子忆茗必定是方儿的贤内助,他两个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比外人又分外亲厚些。父亲,这诸多好处,难道您能丝毫不加考虑吗?”
叶水心冷哼一声,问道:“这事还有谁知道?照你说的话忆茗跟他情投意合,自然是知道的,若茗呢?云浦知道不知道?”
端卿没想到父亲一句话便点道破忆茗与方卿情投意合,一时不知如何圆谎,含糊道:“忆茗她,她,未必知道吧?”
“显是扯谎。”叶水心盯着儿子,冷静说道:“若换了是你,我还有几分相信忆茗毫不知情,但是方儿,哼,他的肚子里何曾盛得住一句机密话?他要是发现心里有了忆茗,哪里忍得住对她只字不提?你就别替忆茗遮掩了,这事我不怪她,显见是方儿作怪,她一向羞答答的话也不肯多说半句,要不是方儿死缠着她,想来不至于如此糊涂。”
方卿与忆茗相恋的详细情形,方卿不好意思细说,端卿自然也不好问,是以他并不知情。如今听父亲一五一十说出来,竟似亲眼看到似的,暗自惊叹父亲对方卿的了解。话已说到这份上,自然不能像对黄夫人一样扯谎说忆茗毫不知情,只得答道:“父亲所见极是,儿子不该扯谎,忆茗她的确知道此事。不过她劝过方儿好几次的,前一阵子甚至不肯见方儿,都是方儿执拗着要跟娘说。”
叶水心点头道:“我就说忆茗是个明白孩子,不像方儿一样胡闹。既如此,越发不必管方儿,只要忆茗不去兜搭他,你娘再关他几天,自然就偃旗息鼓了。”
端卿忙道:“孩儿觉得此事并非全不可行。他两个既情投意合,彼此又能相互扶持,父亲何不成全了他们,免得方儿抱恨终身呢?”
“你怎么跟方儿一样糊涂!”叶水心脸上薄有怒色,正要斥责,忽又想起一事,忙问道:“刚才你还没说,若茗知不知道,云浦呢?”
端卿见事不谐,便道:“若茗一点也不知道,您知道忆茗她最是脸皮薄的,怎么好意思跟人说?就连我在她跟前也装作不知道,生怕她脸面上难堪,更不要说林叔父了。”
叶水心松了一口气,道:“不知道最好,咱们快些把这事解决了,免得吵嚷出来惹的大家不干净。”
端卿哀恳道:“请父亲顾念顾念方儿的心情吧,他长这么大,好容易遇到喜欢的人,好容易认真一回,若是横加阻拦,恐怕会变生不测——这几天我见他情绪越来越焦躁,几次摔打东西,再这样下去只怕对身体不利啊!何况忆茗也是个好女子,父亲难道忍心让她伤心?”
“我知道忆茗是个好女子,只是她的身份……咱们家多年的名声,绝不能由着别人耻笑。”
“父亲一向视这些虚名如粪土,何必在乎那些不相干的人怎么看呢?浮言止于智者,只要是切切实实对方儿有好处,能让他后半生幸福和美,忍一时的评议又算得了什么?”
叶水心斥道:“怎么你如此糊涂!我岂止是怕别人议论她是新寡,你也不想想,哪有做哥哥的娶妹妹,做弟弟反倒娶姐姐的道理!自古至今,哪朝哪代有过这个道理!”(
七十一 出逃Ⅰ
端卿如遭电掣雷击一般呆住了,为何从未想到过这一点!自从听方卿倾诉心事,一直以来都在为他筹划,竟然从未想到,若是方卿和忆茗成其好事,自己和若茗居然会是如此尴尬的境地!
叶水心见他默然不语,知道已经说中要害,哂道:“亏你平日里做事妥当,居然连这点也没想到吗?冒冒失失就来替方儿说情,也不想想,他要是成了,你还娶的了若茗吗?”
端卿心乱如麻,随口道:“或许可以再想想办法。”
“哪有什么办法!明摆着的道理,你要是娶若茗,方儿就断不能娶忆茗,难道你要让我和云浦被世人耻笑一生吗?”叶水心叹道,“你是哥哥,况且又定亲在前,说不得,这次只能顾不上方儿了。再说他们这事本身也不妥当,忆茗比方儿大上一岁,又是新寡,慢说旁人要说三道四,以你娘的脾气,也断不能答应的。所以端儿,你也别多想了,帮着劝劝方儿,早些让这事过去吧。”
端卿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立刻道:“我劝不了他,这些天我试过许多次,方儿这次是认真的,要是不让他和忆茗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傻事。”
“你当真劝过他?”叶水心不相信地看着他,“我听你的口气对他十分支持,你哪里会劝着他!听我的话,今天回去好好劝说他一番,把其中的厉害跟他说明白,他一向听你的,只有你能劝住他。”
“我的确尝试过劝他。起初他告诉我此事,我便料到你和母亲不会同意,所以当时我便劝他不要太过执着,可惜,我说的话一点用处也没有。”端卿缓缓说道,“父亲,你虽然了解方儿,却没有看见他这次的模样,十几年来这是他头一次认真做一件事,我想他不会放弃。”
叶水心呆了片刻,又道:“那就让若茗去劝劝忆茗,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只要她先断了这个念头,方儿一个巴掌拍不响,慢慢地也就冷淡下来了。”
“父亲,忆茗素来柔弱,您这样做岂不是逼得她没法见人吗?”
叶水心一想也有道理,由不得气道:“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难道方儿跟忆茗就没有一点机会吗?他两个性情相投,彼此敬爱,父亲也知道他们是一对好姻缘,您怎么忍心拆散他们?”
“我不拆散他们,难道要让人家耻笑我叶家长幼无序,婚姻大事草率不堪,难道要世人来耻笑我儿子迎娶一个寡妇吗?”
端卿居然从一向敬爱的父亲口中听见此话,不由又气又痛,沉声道:“忆茗青年丧夫,已是难以忘却的伤疤,我们怎能口口声声说什么寡妇不寡妇的话?这又不是她的过错,况且方儿也不计较,只要他两个好,我们何必多生枝节呢?”
叶水心见他神色都变了,也觉说的过分,叹道:“不是我有意伤害忆茗,委实是事情如此,我不能为了她让人耻笑你们。”
“别人怎么看是他们的事,他们糊涂浅薄,我们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就行了。方儿虽然顽皮,一向却是个豁达的人,既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以后即便听见什么不好听的话,断然也不会计较,父亲不必如此担忧。”
叶水心摇头道:“我一向看你是个稳妥的孩子,怎么这回瞻前不顾后,没一点清醒?就算方儿是个没心没肺的,难道忆茗也能受的住旁人的议论?就算他俩都受得住,难道你娘也受得住?你明知你娘一生最重礼法声誉,若要让她遭人耻笑,比要了她的性命更加不堪。再者云浦也断乎不会答应的,他一向对两个女儿疼爱有加,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们遭人耻笑,后半生痛苦不堪。”
端卿听见父亲句句在理,一时也踌躇起来。难道真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他站在原地苦苦思索,不错,那些议论的确是世俗偏见,然而每天听着这些风言风语,果真能过的舒心吗?以忆茗心细心多的性子,几乎可以想到每天都会以泪洗面。况且就算父亲同意,勉强完婚,母亲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的,方儿还可以到外面躲清静,忆茗却是哪儿也去不得,到时候那一番煎熬,只怕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
弃家出逃倒似个干净了断的法子,可是他们逃走了,两家岂不是更要遭人耻笑?慢说林家的脸面没处放,以母亲刚强的个性,只怕更要气的寝食难安,到时候万一出个什么事,谁担得起这个罪名!
端卿越想越觉为难,究竟怎样才是两全之法?
叶水心察言观色,已知他有几分动摇,遂叹道:“我只当你早已想清楚了,原来竟也是一笔糊涂账!你不用再琢磨了,这件事没有更好的法子,你还是回去劝劝方儿,早些把这事忘了吧。”
端卿未能驳倒父亲,反倒给自己添了许多不可为的理由,此时只得闷闷答道:“孩儿的确未曾考虑周全。我回去再好好想想,求父亲多疼着些方儿,让他心愿得偿吧。”
“你就是想破大天,怕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听我的,回去好好劝劝方儿。”
端卿无奈,只得告退。将走时忽然灵光一闪,忙又回来求告道:“求父亲暂且莫将我来求您的事告诉母亲,她这些天正在气头上,倘或听见我也帮着方儿说话,怕是更要恼怒,若是气坏了身子就不值当了。”
叶水心沉吟着说道:“你所虑的也对,好吧,我暂且帮你瞒着你娘,只是你下去后好好想想我的话,可有一句不是实情?快别跟着方儿一起糊涂了,早一天让他清醒就少一天烦恼。等过些日子我好好替他挑一个媳妇,大约也就过去了。”
端卿走出来,脑中却更乱了。原先未曾想到过的后果一个个跳出来,桩桩件件似乎都会置这场隐秘的恋情于死地。究竟该帮他们达成心愿,还是帮他们跳出苦海?端卿头一次迷茫不知所以,不知不觉朝另一头的林宅走去。
将近到时,转过墙角忽然发现青衣的一角在身后一闪,那身影好生熟悉,令他顿时警觉起来。紧走两步闪进一处胡同,果然看见母亲贴身的丫头慌里慌张四处张望着寻找他的影踪,端卿立刻明白是母亲指派来监视自己的,遂走出来叫了声:“夫人派你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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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吓了一跳,抖衣而颤道:“是夫人让奴婢来的……”
“跟着我要查看什么?”
“看看少爷是不是去找林家的小姐。”
端卿叹口气,道:“你回去告诉夫人,就说我在外面书肆里逛着,并没有去林家,懂了吗?”
那丫头战战兢兢点点头。
端卿信手摸出些碎银子递给她,又道:“你照我说的告诉夫人,我便不说出你被我逮到的事,如此都得安生。今后夫人若再派你出来,只要不被我发现,我也不怪罪你,你可明白?”
丫头似懂非懂频频点头。
遣走她以后,端卿几番留神再未发现有人跟着,这才快走几步闪进林宅,一问之下,恰巧若茗在家,遂忙忙往后面来了。
若茗见到他时,不免问起今日情形,又悄声道:“姐姐为这事担忧的好几天没有好生吃饭了,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吧,免得她听见了心里又没着没落的。”
此言正中端卿下怀,遂走去荷花池畔,视野既开阔,四围又没有遮挡,远近来人都看得见,至此端卿方才开口道:“我今天已经跟父亲说了,他不同意,还要我劝方儿早点回头。还有,他已经猜到忆茗必定知情,我躲不过,只得承认了。”
若茗蹙眉道:“这么说来只有逃走一条路了?”
端卿踌躇不语,若茗疑惑道:“你怎么了?”
“今日与父亲谈话,倒使我想起了许多未曾考虑周全的事。”端卿语气沉重,若茗不由感到一丝不安,“第一件是,他两个即使逃走,后半生会快活吗?要知道他们背井离乡,有家回不得,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隐姓埋名,还要时刻担心被人得知其中隐情,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究竟值不值得?”
若茗道:“只要两人相互扶助,有多少难事不都闯过去了吗?现有对照,且看凌大哥跟眉娘就是了。”
“唉,他两个的情况到底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凌大哥家里是同意他们的事的,可是方儿他们呢?”
说到此时恰好瞧见乔莺儿朝这里走了过来,两人便都住了嘴,果然见乔莺儿笑嘻嘻走近道:“大公子又来瞧我们二姑娘了?早说你三两天不来是不行的。”
端卿尴尬异常,只得答道:“打从门前经过,想着来拜见婶子。”
“哟,我刚从姐姐那里来,可没见你去拜望呀!”乔莺儿越发笑的开心。
若茗只得道:“我有些生意上的事情问哥哥,所以叫住了他。”
乔莺儿并不深究,只管笑嘻嘻的东扯西扯不肯走开,两人兴致索然,未免应答不勤,到后来乔莺儿诡秘一笑,道:“好了,不扰你们说悄悄话。”摇摇摆摆走开了。
若茗因她最后一句的暧昧意味,不免有些生气,端卿却叹道:“这正是我所虑的第二件,咱俩不过在这里说了几句话,便惹得人议论,更何况他两个一起出逃呢?(
出逃Ⅱ
若茗由不得怔了一下,蹙眉道:“便是议论,他们已经走开了又听不见,管他作甚么呢?”
“我不是怕他们听见,我是怕家里人听见。”端卿缓缓说道,“这么件大事必定是瞒不住人的,到时候吵嚷起来,都说林家的女儿跟着叶家的少爷私奔了,让父母脸上怎么过得去?我娘一向是要体面的,若是听见外人这么议论,必定会气的发昏,婶子那里只怕也是如此。”
若茗想到此节,心里也有些惊怕,不由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我也不知道。刚才我只说了母亲那里,父亲那里越发不好。你想,我父亲和你爹爹都是有身份的人,来往的多是乡绅世家,要是给人知道这件事,怕是以后连个能来往的人家都没有了,叫他们情何以堪?我思来想去,心里焦急的很,又想不出两全之法。”
若茗呆了半晌,方才说道:“原先竟没有想到此节,这可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他两个活活给拆散吧?要不然就不走,慢慢地劝说两位老人家?”
“这是第二件,还有第三件,说来却是关乎你我。”端卿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定了定神才道,“这是我一点私心,说来不怕你笑。我父亲提醒我说,哪有做兄弟的娶了姐姐,哥哥反而娶妹妹的道理?”
若茗“啊”了一声,红着脸低了头,喃喃道:“原来还有这一节。”
端卿不敢看她,盯着水面上一朵浮萍,慢慢说道:“也许这件事不过是我痴心妄想,但是既然定了亲,在我父亲眼里,是决不能失了长幼的次序的,仅只这一条他就不会答应方儿的事。”
若茗紧张到了极点,生怕他继续说起定亲的事,然而他许久不再开口,又让她有些忐忑,有些心惊,难道他已经不再看重此事?
端卿也十分紧张,唯恐听见若茗说“这个无妨,我已取定天锡”,迟疑着不敢开口,许久却没听见她有什么动静,不觉心中一宽,看来还有希望?
两人相对无语,四周唯有风吹荷叶,发出阵阵柔和的声响。
许久,端卿方才打破沉默道:“若要提他们的婚事,难免就要牵扯你我,虽然不好意思,说不得,也不能不考虑此节。只是若茗,还有一点是我刚刚想到的,如果他两个逃走的话,你和我的亲事,只怕父母一怒之下便会作罢。”
若茗听到这里,忽然竟有几分难过,仿佛与端卿之间细密的联系从此就要切断一般,恍恍惚惚答道:“也许不会吧?毕竟是两家父母亲口说定的事,怎么能因为他们牵扯到咱们?”
端卿于苦闷之中听见这句话,恰如得了佛语纶音一般,忍不住道:“只要妹妹不后悔,我定当极力阻拦他们毁约。”
若茗本意原非如此,见他理解错了,越发羞惭起来,又不好明说,低着头不则声,心中却隐隐有一丝欢喜,原来他心里还是这么在乎我。
端卿欢喜过后,想到此后无尽棘手之事,不由叹道:“仔细想来,他们长相厮守所带来的快乐,与他们将要负担的痛苦,以及家里人要担负的议论比起来,竟不知道究竟哪个值得。我想来想去,始终没有结论。若茗,你心里怎么想的?”
若茗之于此事,起先并不知情,知道之后又一切由着端卿安排,自己竟从未认真想过。如今听见他问起,不觉愣了,半天方道:“说也奇怪,我竟没有一点主意。大约从听见他们这事到现在仍未缓过神来吧。”
端卿道:“为什么没缓过神?难道这件事如此出乎你意料之外吗?”
“的的确确吓了我一大跳。”若茗想起前情,微微笑道,“先说方卿哥哥吧,他一向顽皮,说起话来没头没脑的,我怎么也没法把他和什么多情种子联系到一起。再说姐姐,她素来最胆小的一个人,我怎能想到她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别说一开始,便是到现在我仍觉得有些恍惚,若不是时不时看见偷偷抹眼泪,我只疑心是方卿哥哥在开玩笑。”
“看来方儿这一下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端卿忍不住也笑了,道,“不管多么不可思议,事情已经摆在眼前。若茗,只是我现在有些动摇,究竟该不该帮他们?”
若茗与他相识多年,记忆中的端卿从来都是胸有成竹,没有一件事能难倒他,只是今日察言观色,见他心中的彷徨、犹豫并不亚于自己,由不得问道:“怎么连你也想不出办法了吗?你若是没了主意,我们就更是摸不着门了。”
端卿叹道:“并不是没了主意。眼下可行之法,一是坐等父母回转心意,二是逃家,第一个办法几乎是没有指望,第二个虽然可行,却有无尽后患,让我进退两难,因此我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
若茗却忽然想到,他说的“后患”,主要指哪个?是说父母受人耻笑,还是定下的亲事有可能作罢?虽是私心揣测,仍免不了面红耳赤,再想不到自己的终身居然与姐姐的私情互不相容,难道天底下的事就这么巧,姊妹俩个始终都跳不出叶家这个圈子吗?
端卿见她不语,只道她也难以抉择,又道:“我又想把这些顾虑告诉他两个,又怕他们知道了左右为难。唉,方儿是个没心眼的,或者还能坚持下去,忆茗心细心多,若是给她知道有这么多后患,说什么也不会再见方儿,到时候又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了。”
若茗点头道:“姐姐的确是那样的。”一边说一边禁不住愁上心来,这些天原本已悄悄帮忆茗收拾了大半行李,想起此事原有这么多纰漏,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端卿又道:“起初我一心要他们离家,一是怕他们抱恨终生,二来是想到了松云……我怕忆茗妹妹像松云一样始终存着心结,忆茗妹妹没有松云的豁达,此事对于她只怕伤害更深。”
“松云”二字却提醒了若茗,顿时豁然开朗,道:“我明白了,无论如何,咱们一定要让他们在一起!”
端卿见她忽然打定主意,不由疑惑道:“你想到了什么吗?”
“我不能让姐姐走松云的老路。”若茗断然道,“如果松云不是为了汤先生的名声,她最后的时光完全可以守在汤先生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侍书的丫头,或者几日得见一面的朋友。只因惧怕人言,松云生生隔断一腔爱慕,直到临死才见到最挂念的人,哥哥,难道我们也要为了怕人议论让姐姐和方卿也这么着吗?”
端卿不由自主道:“不能。”
“人言不过一时,我们可以想办法遮掩过去,也可以搬到别处去住,可是姐姐跟方卿却只有一次机会,哥哥,我们一定得帮他们!”
端卿见她神情激扬,双眸炯炯有神,不觉也鼓舞起来,道:“妹妹说的极是,好,我回去跟方儿商议,再做一次努力,看能不能说服父母,你赶快帮着把忆茗妹妹的东西收拾好,不要太多不好拿,到时候有了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两人计议已定,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观赏着池上荷花,说起书坊的事,端卿道:“是你跟叔父说的,要把《醒世恒言》交给我们做吧?”
若茗抿嘴一笑,道:“免得你们入不敷出。”
端卿笑道:“这话要让父亲听见,又该辩解说文人印书,原不为钱了。”
若茗还未答话,只见忆茗扶着黄杏娘也往池边走来,若茗忙起身相迎,黄杏娘老远便招呼端卿道:“听你五姨说你来了,怎么不往我那里去坐坐?”
端卿想起方才跟乔莺儿扯的谎,不觉想笑,忙道:“正跟妹妹说着要去拜见您呢,不想一提起书坊的事便打不住,到底耽误了。”
黄杏娘笑道:“罢哟,差不多天天见面的,哪有那么多礼数,什么拜见不拜见的!只要你来时去我那里坐坐说会儿话,我心里就是高兴的。”
若茗含笑说道:“端卿哥哥一直念叨着要去你那儿,只因书坊里事情太多,一说起来就没个完,所以才耽搁了。”
黄杏娘笑道:“没见过你一个女儿家这么卖力气的,每天忙前忙后就罢了,端儿一来,还要捎带上他!怨不得你爹爹把你当成宝贝,一天到晚离不开。还好有你姐姐陪着我,不然我这当娘的可就孤单的很哪!”又笑向忆茗道,“你也说说你妹子,让她别一味只顾着爹,也该到我跟前孝敬孝敬才是。”
忆茗自打看见端卿,眼睛里便掖着一大堆话,又要问方卿如何,又想知道叶家父母怎么说,此时虽然面上带笑,心里却忙乱到了极点,虽然恨不得立时问清,却只能等到人散后再细问妹妹,少不得神不守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若茗在旁瞧着母亲笑意盈盈跟姐姐站在一处,蓦然心酸起来:若是忆茗果真走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这般场面!(
出逃Ⅲ
方卿从哥哥处得知父亲已拒绝此事,心焦更又添上五分,热锅蚂蚁一般团团打转,只是嘟囔着:“还指望着爹爹开明大度,又是空欢喜一场!这么怎么是好,非逼着我离家出走吗?”
端卿劝道:“你再耐心一些,如今既父母都已经知道了,干脆捡个时间你当着他俩的面再求一次,我在旁帮腔,若是还有一丝希望,你就不用走,若是不成,起码你走时不会心有不甘。”
方卿立时便道:“好,现在就去!”
“急什么,父亲现在未必在家,就便在家也不娘那里,不如等晚饭前他俩个在一处时咱们进去求求就完了。”
方卿巴不得一声,跟下来的时候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摩拳擦掌,又是嘟囔着预习到时候的言语,又是揣测父母可能的反应,端卿在旁看的直想笑,便回屋闭目静养,又在心里将出逃的路线筹划了一遍。
几个时辰过后丫头来请吃晚饭,端卿知道父亲的习惯,晚饭前必定要到黄夫人处小坐片刻,略话寒温的,忙忙拽着方卿一径过去,果然听见叶水心的声音,方卿憋了一下午的劲儿,也顾不得有人没人,冲进去咕咚一声跪下,磕头有声,只说:“求父母大人成全孩儿吧!”
黄夫人脸色早已大变,忙喝命丫头们退下,又以为丈夫并未得知此事,紫涨着脸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快些退下,休得惊扰你父亲吃饭!”
叶水心摆手道:“罢了,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方儿,你且起来,为父将此事如何不可行一一讲于你知道。”
黄夫人惊诧道:“你已经知道了?”一边用目光寻找端卿。
端卿此时也进了屋,垂手侍立一旁,并不敢回望母亲。
方卿听见父亲要给自己讲大道理,不由得急了,素来知道父亲口才极好,而自己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如何能应付得来?慌忙去看端卿想讨个主意,不想端卿偏生低了头,并不瞧他一眼。
叶水心心想方卿既然对忆茗一往情深,必定不会嫌弃她再嫁的身份,故而不从此处入手,反先说众人议论的可怕:“方儿,那天你母亲做寿,你也听见席上的人是怎么说银器王家儿子的婚事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银器王家不过是个普通生意人,照理说自家嫁娶管旁人什么事?仍然逃不过众人议论,且又不是什么好话,想来不知道他家人这些天是怎么难熬的。如今为父的担了些虚名,昆山城里说起来多也知道有叶水心这个人,你和你哥哥的婚事自然有许多人看着,万一行差步错,岂不让人笑话,又让你娘和我的脸面往哪里放?”
方卿张口就想分辩,事先偷眼看端卿,见他微微瞬目示意,于是大着胆子回道:“做人做事哪能样样都考虑的齐全,世上哪有这么周全的事!以儿子的微末见识,只能拣最重要的事来做,比如眼下,爹爹是想儿子后半辈子几十年都和和美美呢,还是想那些浅薄人胡乱夸赞几句呢?”
端卿由不得暗赞了一声,一向看方卿不着调,谁知道也能有这番说辞!虽然说得粗糙了些,难为一语中的,正扣住了父母爱惜子女的要害,父亲要是执意怕人议论,未免就成了方卿说的重他人议论轻儿女幸福的人了。
叶水心不免也怔了一下,但他胸中才识到底非方卿所能相比,只是片刻功夫便又道:“你只说为父母的不顾着你,你且想想你自己,难道为了你高兴,就甘心让父母受人耻笑,一生抬不起头吗?”
这句话未免重了些,方卿红了眼圈,低声道:“儿子不敢如此忤逆。只是父亲,这些都是咱们的家事,外人说什么管他呢!你既能成全儿子,干吗不做这件好事呢?”
黄夫人忍不住插话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好事?有这么轻轻巧巧便能带过的吗?慢说她是寡妇再嫁,便是她没嫁过人,你俩的事也不合道理,多半也是不成!”
方卿一听母亲声口不似父亲婉转和顺,由不得也动了气,驳道:“什么再嫁不再嫁的,这都是俗人的见识,母亲您不能也跟着人家说她的坏话!”
叶水心断然喝止道:“方儿休得对母亲如此无礼!”
方卿委委屈屈低了头,嘟囔道:“从一开始娘就念叨什么配不上咱家,又是什么嫁过人,我都不在乎,你们穷念叨什么!”
黄夫人气的白了脸,向着叶水心道:“你听听他这是说的什么,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娘的了!老爷,依我的话还把他关起来,你跟他好言好语他断不会听的,他心里已经没有父母,只剩下林忆茗了!”
端卿见场面僵住,忙上前劝道:“娘消消气,方儿他年纪小,一向有口无心,气恼上来胡说些什么自己都是不知道的,娘素来知道他这个毛病,就担待一下吧。”又斥方卿道:“怎么如此没规矩,把娘气坏了你该如何自处?还不快跟娘认错!”
方卿只得膝行两步,凑到跟前叩头谢罪:“母亲,孩儿知错了,求母亲宽恕。”
黄夫人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落下,哽咽道:“儿啊,我的话虽不中听,却都是为你好啊!”
叶水心见闹的不像,遂道:“夫人,你消消气,待我跟他说吧。”
黄夫人点头,果然依言退至帘幕之后,默默拭泪不提。
叶水心看着儿子,叹道:“你一向虽然胡闹,对我们倒还有几分孝心,怎么一遇见事就把孝道全都忘了?倘若你把你娘气出个什么好歹,你能安心过活吗?”
方卿泣道:“孩儿知错了。”
“你的心事,不是我们固执己见不肯帮你,委实是不能答应。你说不用理那些世俗偏见,可我和你娘终归是要与人交往的,其实何止我们,你若成了家,难道不与人来往不成?难道你要因为这桩亲事自绝于昆山的士绅,从此只闭门自处不成?儿啊,只要你在这世上,便不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难道你果真忍心让我们受人耻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方卿哭着说道:“他们起初看不惯议论,慢慢就好了,没见谁一辈子就这人家的短处不放的!再说大不了我们不在城里成亲,搬去乡下住好了!”
哔嘀阁
方卿这句话是顺口说出,端卿听了却灵光一闪,忙道:“父亲,方儿的话未必不是一个主意,乡下咱们有房子有地,只要方儿受的住寂寞,让他去那里暂避一阵,等人言平静下来再回来,却不可行?”
“你们想的都太简单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难道乡下就没人议论这些个?早晚会传到城里。”
方卿红着眼道:“左右不过是怕人家议论,那好,我拼着等忆茗五年,那时候总没有人说她是什么寡妇了吧?守够五年,我看谁还有闲话乱嚼舌头!”
黄夫人急得在帘后插嘴道:“哪怕她守十年呢,终究是再嫁之人,怎么能不招人议论?咱们家的身份地位怎么能让人耻笑?孩子,你好糊涂!”
叶水心点头道:“你母亲说的正是眼下的世情。若是咱们家是平民小户,或者还能躲过些浮议,可惜偏又不是,况且你哥哥读书仕进,万一给人倒腾出这些事来,风评不好,却不误了他的前程?”
端卿忙道:“孩儿是不怕的,大不了不要这个功名,只以方儿的终身大事为重。”
叶水心瞪了他一眼:“你还助着他!早说你该劝劝你这糊涂兄弟,看来你把我的话全都当了耳旁风!”
端卿立刻收声,规规矩矩站在一旁。方卿见哥哥不敢替自己说话,越发急了,忙道:“就找我说的,我带着忆茗到乡下去住,你们只说我不在家,神不知鬼不觉的,岂不是好?何苦非要拆散我们?要是做什么都怕人家议论,还有什么事能做的成?”
叶水心正要说话,忽听端卿道:“父亲,您常说生平最爱的便是《牡丹亭》,您还记得上面有一句话,叫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如今方儿与忆茗情投意合,活活拆散他们于心何忍?方儿说的主意不差,何不就如此办了,成全他们两个?”
叶水心见他拿出生平喜好来堵自己的嘴,不由动了气,斥道:“怪道方儿这回如此执拗,原来全是你调唆的!你也不用拿《牡丹亭》来将我的军,即便是有情也得分能成全的和不能成全的,忆茗再好,不该她是再嫁,你让我如何成全?难道要为了成全她,毁了咱们家几辈子的脸面不成!”
“父亲又怎么忍心为了脸面毁了方儿后半生的好日子?”
叶水心怒道:“难道我做出如此决断不是为你好?前日我跟你说的你难道都忘了?你既跟若茗定了亲,方儿如何能娶忆茗?方儿糊涂就罢了,难道这一点我明明白白说与你听你还没有醒悟!”
方卿大吃一惊,脱口说道:“还有这事,你要娶若茗?”(
出逃Ⅳ
端卿望着方卿惊诧的脸,只得解释道:“父母做主定过亲。”
“什么时候的事?若茗她知道吗?”方卿此时浑然忘记今天的正事,倒忙忙地打听起来,“我怎么没听说?忆茗也不知道,难道你们一直瞒着我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端卿哭笑不得,道:“你只管顾着自己的事吧,只管问这么没要紧的干吗?”
叶水心沉着脸道:“怎么是没要紧的?难道你要别人笑咱们家居然连个长幼尊卑都不懂,让作兄弟的反成了哥哥的姐夫?你自己说说,究竟方儿要求的事行得行不得?”
方卿这才回过神来,自惊自怪道:“哎哟,这样一来岂不是忆茗得管若茗叫嫂子?可我也不能让你管我叫姐夫呀!瞧这事闹的,哥,你怎么不早知会我一声?若茗也真是的,倒是跟她姐姐说一声提个醒也好啊,害我我吓了一大跳。”
端卿心中郁闷之极,怪道母亲一直觉得方卿只是一时兴起,认为关几天就能让他忘了这事,这个糊涂孩子,这节骨眼上他不是极力争辩,反倒尽说些没要紧的话,果真是个长不大、没算计的。
叶水心所想正与端卿相同,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自己瞧瞧你这好兄弟,你觉得他是认真的么?依我说你竟不要再帮着他,别为他一时胡闹误了你的正事。”
方卿倒也不傻,见哥哥黑着脸不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忙又央求道:“父亲,我事先不知道哥哥的亲事,您放心,我绝不会耽误哥哥,只要您答应我们的事,我立刻躲到乡下,这辈子不要什么功名利禄,也不出来抛头露面,保证不让人知道,保证不误了哥哥的前途!父亲,我只要与忆茗在一起,其他的我都能忍,您发发慈悲,成全我命吧!”
黄夫人忍不住又走出来道:“哪怕你躲到天边,只要你娶了忆茗,这个伦常就乱了,我绝不能由着你胡来!”
端卿察言观色,发觉叶水心还有些通融的可能,黄夫人却一丝不肯让步,忙使了个眼色给方卿,方卿会意,扑上去抱住父亲的腿,哭道:“求爹爹可怜可怜儿子!要是爹爹非要拆散我们,儿子宁愿死了吧!”
果然叶水心有些心软,长叹一声道:“不是我忍心,实在是有违纲常,我口口声声对人说着礼仪大道,总不能先让自家儿子闹出这种笑话来吧!”
方卿哭道:“儿子一定躲起来不让人知道,只求父亲可怜!”
端卿也道:“方儿说的未必不可行,父亲念在他一片痴心的份上,再想想办法吧!”
黄夫人却比丈夫更看重伦理纲常,此时断然喝道:“不行,叶家绝不能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此事以后不得再提!方儿退下,好好在房中反省,禁足一个月!端儿你身为兄长,不说好好劝道兄弟,反而助着他胡闹,也给我下去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去见你弟弟!”
叶水心暗自松一口气,原本就左右为难,既不想伤孩子的心,又不愿答应这桩婚事,幸好夫人拉的下脸,替他结了这件棘手的案子。
方卿那里肯走,抱着父亲直哭:“爹爹可怜可怜我吧!”
叶水心百般无奈,只道:“若是别的事还有商量的余地,此事断断不可。”
黄夫人狠狠瞪一眼端卿,令道:“拉开你弟弟,不许他缠着你父亲胡闹!”
端卿只得上前虚拉两下,趁空在他耳边低声道:“松手,看样子不成,再商议吧。”
方卿果然抽搭着松了手,黄夫人高声叫出丫头,一左一右夹着送走方卿,又道:“你两个吩咐给他的小厮,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门半步,不得见大少爷,听见了没有?”
两个丫头齐声答应,方卿泪痕不干,憋着一肚子气只得走了。
端卿没得吩咐也不敢擅自离开,果然不多时黄夫人便斥道:“亏你还说你跟此事无关,我早料到你要帮着他!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明理的孩子,怎么也跟他一样胡闹!也不想想,他要是跟林忆茗成了,你的脸往哪里放,我跟你爹爹的脸往哪里放?”
端卿低声道:“或许不那么看重脸面活的会更舒心。”
“胡扯!越大越糊涂了!罢了,我不说你,下去自己多想想吧,这些天不要再去招惹方儿,听见了吗?”
端卿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听见黄夫人向叶水心道:“老爷,我今天僭越了,强出头来管教儿子,老爷恕罪。”
又听叶水心道:“夫人管教的极是,我一时心软,竟不能喝止他们,惭愧。”
入夜时方卿还没有丝毫睡意,眼见小厮们已将铺盖放置外间预备睡觉,又想着端卿不知作何打算,又想着被母亲禁足如何能逃出家去,正没个主张,忽听窗外微微一声咳嗽,正是端卿的声气,心知是他过来说体己话,忙吩咐一个小厮:“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参茶,若没有立时叫厨子起来,现通火给我熬一碗。”
那小厮虽然为难,到底答应着去了,另一个正在灯影下打呵欠,又听方卿道:“你悄悄到老爷书房里给我找一本书,叫做《梦窗琐记》的给我拿来。”
那小厮做难道:“小的不认的字呀。”
方卿忙取纸笔写了,命道:“快去!”
那小厮眼见方卿身边没人,这一去难保少爷做出什么事,不由低声道:“太太说的,让小的们不能都离了这里……”
方卿气坏了,大声嚷道:“你就知道太太,现在太太都睡下了,你看谁能处置你呢!”
小厮吓得一哆嗦,转念一想,何必吃这个眼前亏?太太与他是亲母子,眼下虽然生气,指不定明天就好了,何苦白填在中间遭罪?忙一溜烟跑了。
果然跟着便见端卿闪进来,压低声音急急说道:“看样子父母这里是不会通融了,你做好准备走吧。趁着没人时赶紧收拾东西,我跟忆茗商量出一个彼此方便的时间便来通知你,到时候如果没法进来,就写一个条子从窗户里塞进来,你听见我的咳嗽就到跟前接着。”
说完便要走开,方卿一把拉住他:“你果真跟若茗定了亲?要是我们走了,母亲岂不是要为难你们,会不会带累若茗也落埋怨?”
“你不用管这些,我自有主张。”
方卿满心里过意不去,只管说道:“我不知道你们的事,若早知道我也不求着你了,弄的你也为难。你见着若茗了代我陪个不是,就说我能出门时再亲自赔罪吧……”
话未说完端卿便听见遥遥的脚步声,忙道:“快别说了,当心给人瞧见,我走了!”
若茗眼巴巴等着消息,直到下午才见端卿找到书坊里,道:“我娘生气我帮着方儿,一直派人盯着我,好容易才脱身出来。”
若茗心里一凉,道:“还是不行?”
“是啊,昨天方儿跪下求了半天,还是不行。忆茗在家吧?咱们商量一个方便的时候赶紧走吧,再拖下去我娘起了疑心,就连我也出不了门了。”
两人急急找到忆茗,还未说话,忆茗已道:“看你们的神色,那件事是不是不成?”
端卿道:“东西收拾好了吗?你什么时候方便出门?”
忆茗垂泪道:“不然就算了吧,我不能就这么丢下爹娘。”
若茗忙道:“快别多想了,方卿哥哥还等着你呢!如果挂念爹娘,等叔父他们消了气,咱们悄悄地回来,可好?”
忆茗越发哭得厉害:“我不能这么不孝,爹娘年纪都大了,我一天孝心都没尽到,却要跟人私奔……”说出“私奔”二字时面红耳赤,无限怨念自己居然与这个名声连到了一起。
若茗急了,道:“难不成我们什么事都筹划到了,末了还要劝你?别的不说,都看在方卿哥哥为你费尽心力的份上吧!”
端卿忙道:“若茗别着急,好好跟你姐姐说。”
忆茗泣道:“我不能对不起爹娘,只有对不起方卿了!”
端卿耐心劝道:“爹娘只是一时想不开,等过些时日他们见你们过得和美,自然会消气,到时候你们再回来,还多的是时间尽孝道。若是你现在打退堂鼓,我们家肯定会立逼着方卿娶亲,一生的幸福就付诸流水了!”
忆茗肝肠寸断,却只能压低声音啜泣,难过的恨不能立时死了。想起当日方卿的柔情抚慰,想起与他在一起时的轻松自在,心中百般难舍,又想到他或许另娶别人,一发哭的不能抬头。
若茗先前还焦急姐姐一点主意也无,此时见她哭的险些背过气来,心疼上来,忙握住她的手道:“姐姐,事情已然如此,也只能顾一边了!父母这里还有我,还有弟弟妹妹,方卿那边却只有你,姐姐,你莫要辜负了方卿哥哥!”
忆茗终于止住哭,低声道:“你们定个时间吧。”
若茗松一口气,轮指算道:“东西还要一两天才能收拾好,后天母亲说好要去进香,那就大后天吧!”
“好,我先告诉你们怎么走,你可要用心记住。”端卿随手拿起案上的眉笔,在绣棚上描画路线。忆茗极力想听进去,无奈魂不守舍,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念道:走了,走了,竟然要走了!(
出逃Ⅴ
黄杏娘进香的日子,忆茗姊妹俩照例要跟着吃一天素斋,所以这天三个人的晚饭只是白粥、莼酱、豆腐、青菜。乔莺儿素来不大礼事佛陀,此时安安稳稳享用着银鱼羹,笑道:“吃那个不嫌腻烦?我一向最讨厌豆腐,怎么做都没味儿。”
黄杏娘微笑道:“我吃着却好,淡而有滋味,你也试着吃一吃,吃惯了还离不了呢。”
乔莺儿向她碟子里张了一眼,道:“也就莼菜酱看着还有些胃口。”又向忆茗道,“大姑娘,你那么瘦弱,该多吃些肉汤,吃素的没气力。”
忆茗此时心中纷乱不堪,呆呆的一句也没听见去,若茗生恐被人看出破绽,忙道:“姐姐早起说心口微微有些疼,吃些绵软的东西刚好。”
黄杏娘关切问道:“不舒服吗?怎么没听你说起?”
若茗悄悄捏了姐姐一把,忆茗这才恍恍惚惚答道:“没事。”
晚饭将毕时林云浦才进来,大咧咧在旁坐下,晃了晃脖子道:“罢咧,吃了一个多时辰的酒,浑身酸疼。”
黄杏娘问道:“又有应酬?”
“画馆的吴大用,为咱们借他家的画工,到底给了银子还要请他一顿答谢。”林云浦揉着肩膀四处看了看,道,“又吃斋?忆茗再跟着你这么吃下去,越发瘦得可怜了。”
忆茗心中一阵暖意,灯下看着父亲熟悉的面容,越发觉得亲切伤感,心中那个喊着“不走”的声音越发叫的响亮了。
黄杏娘笑道:“一个月也就一天,跟佛祖表表虔心,平常大鱼大肉的吃多了,清清肠胃也好。”
林云浦笑一声,道:“不知道多少钱被你白拿去填塞那些和尚尼姑了。”
刘桃儿笑道:“大姐这样诚心,菩萨肯定保佑咱们一家子,老爷的生意这么红火,说不定就是大姐烧香烧的勤的缘故。”
乔莺儿鄙夷她无事献殷勤,冷笑道:“老爷从来不信这些虚的,能挣钱那是老爷的本事,是不是啊?”一边拿眼睛瞟着林云浦。
林云浦就算是傻子也瞧出其中的酸意,哪里会去接这个岔?只管笑道:“两个茗儿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一句话也不说?”
忆茗两个却是心怀鬼胎。一个伤感着即将离家,一个忐忑着唯恐中途生变,如今听见父亲问起,慌里慌张一起答道:“没有,听着呢。”
林云浦奇怪的瞧了瞧她们,笑道:“今儿听吴大用说,清水桥那边新开了一家首饰店,都是京城来的样子,赶明儿你俩跟你娘去挑挑。”
忆茗未及答言,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滑落脸颊,乔莺儿瞧见了,笑嘻嘻道:“哟,大姑娘为这点子事哭了?我们这没有的还没哭呢!”
林云浦笑道:“好了,都有,你们谁想去都跟着去挑吧,杏娘你把着点,别由着她们胡乱花钱。”
若茗悄悄地又捏了一把忆茗,忆茗这才抹着泪道:“谢过父亲。”
“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要给做鞋吗,做好了没有?我穿着就算是你谢我了。”林云浦笑呵呵道。
一句话提醒了忆茗,急急忙忙走出去,众人正自诧异,已见她喘吁吁地拿着一双黑缎抠心填花的男鞋走了进来,跟着蹲在林云浦身前,柔声道:“爹爹试试合不合适。”
林云浦笑道:“你们吃着饭呢,急什么,回去再说。”
“不,爹爹就在这儿试,不合适我马上回去改。”
林云浦见她神情执拗,只得除下旧鞋,忆茗亲手给他穿上,走了两步道:“大小正好合适,就是垫的芯子有些蹭脚面。”
忆茗慌忙替他除下,一言不发又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刘桃儿道:“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若茗情知姐姐是为了离家的事伤感,由不得捏着一把汗,生恐被人看出来,还好黄杏娘道:“刚说不舒服,大概是为那个吧。”
将入夜时若茗一切收拾妥当,换上男装来找忆茗时,发现她居然在灯前细心缝补那双新鞋,若茗急了,低声问道:“收拾好了吗?怎么你还没换衣裳?”
“都在柜子里。”忆茗头也不抬说道,“我把爹的鞋面拆开了又加了一层绫子里,这下就不磨脚了。”
“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
“就差几针,”忆茗缓缓抬头,低声道,“等我缝完罢。”
若茗见她神情异常沉重,瞬间了解她的心情,于是闭口不言,等着她一针针缝完,细心结好线头,工工整整放在桌上,道:“走吧。”
观棋早已被遣出去和豆丁等做活,两人分花拂柳,径从后面花园而出,园丁此时正对着若茗赏的酒菜大快朵颐,半点声息也不曾听见。
二人在拾翠街转角处被端卿叫住,方卿欢天喜地拉住忆茗,见她穿着件灰色男装,喜得连声道:“好,想得周全,这下谁也找不到咱们了!”
四人几乎是小跑着往城门赶去,方卿匆忙中还不忘向忆茗述说逃家的惊险:“我从下午就装病,闷在屋里不出去,又跟小厮说夜里要早些睡,不许他们进里间,刚我出来时拿枕头和被子堆出个人的模样,那两个小厮被我哥支走了一会儿,我一闪身就跑出来了,还是从后院矮墙那里跳出来的哪!你们怎么出来的,有没有人疑心?”
转眼间已经到了城门,老远听见吱呀呀的门轴声,端卿眼乖,早看见守门军士正要合上城门,赶忙叫了一声:“兵大哥,稍等片刻!”几步抢上去,喘吁吁地拦住,已听见城楼上巡哨之人问道:“什么人在底下喧哗?”
端卿忙道:“干着出城的,兵大哥行个方便。”
巡哨的举着灯往下照了照,见都是书生打扮,衣冠齐楚,倒也不曾疑心,口里说着:“怎么这么晚了才出来?”
“路上耽搁了片刻,已有同伴在城郭等着呢,今晚必须出去。”端卿一边说一边摸出几封银子,老远冲巡哨晃了晃,塞进了守卫的手里。
巡哨又拿灯晃了晃几个人,挥手道:“走吧,下次赶早点!”
几人出得城来,都松了一口气。端卿早已定好马匹和旅馆,此时指引着往那里去,安排好住处,道:“四更时我来叫你们起床,立刻往苏州去,进了城照着地址直接去找凌大哥和眉娘,你们都见过眉娘,应该不会认错。我跟若茗得赶回去稳住家里人,免得他们发现端倪追上来。虽然不能送你们,好在只有几个时辰的路,你们只管沿着官道走,干粮包袱里有,不要随便在路边吃饭,一切都要自己小心!等家里闹开了,我只当出门找你们,再来苏州打探消息。”
哔嘀阁
方卿只管兴冲冲的,忆茗却含着眼泪道:“若真是给家里人追上了,或许也是好事,我心里乱的很,不知道出来是对是错。”
方卿慌忙道:“当然是对的!你放心,只要咱们一走,他们再没有不答应的!到时候你要是想爹娘了,咱们再回来,可好不好?”
端卿想了想又道:“到那里后,你们若是成亲,就托凌大哥或者汤老先生给你们主婚,一切礼数汤老先生应该是懂得,能做的都做了,万万不可草率,这样将来你们回来时也好跟父母说。”
忆茗含泪答应了,若茗扶着她进了屋,孤灯残焰,两人分别在即,都是愁眉不展,这一夜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倒腾着,到后来若茗见忆茗也未睡着,便道:“姐姐,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你……”
忆茗落泪道:“我担心的是父母怎么办。”
“他们要是知道你跟着方卿走了,必定也能体谅,或者还为你高兴。”若茗沉吟道,“毕竟你有个好归宿才是他们最欢喜的事,再说,还有我呢,你也不会一直在外面,过些时日伯父伯母气消了,自然就回来了,别太担心了。”
忆茗道:“我怕的是传扬出去让爹娘抬不起头来,我真是不孝……”
“还有几十年的光景可以尽孝道,眼下只要你好,就是爹娘最大的幸事。姐姐,你一向心重,这次出去只有你们两个,千万不可再像现在一样想着家里,愁眉不展的,那样方卿哥哥也不好受。姐姐,既然已经决定出来,就要好好珍惜,你们过得好,我们自然放心。等风声稍微平息,我一定悄悄去看你们……”
一语未完,便听见端卿叩着窗棂道:“该走了,起床吧。”
忆茗含泪收拾完东西,出门时天边还是一片青灰,方卿骑马站在一株柳树的下,孤独而自由的身影变成了忆茗那天最深刻的记忆。
几人执手相别,走出许久还不舍得松开,最后座下骏马也不耐烦起来,仰着脖子一声长嘶,端卿叹气道:“终须一别,你们快走,一路小心!”
方卿不由得也掉下泪来,双脚一夹障泥,马儿泼剌剌跑了出去,晨曦中回荡着他热切的呼声:“哥哥,早些到苏州看我们啊!”(
七十二 余波Ⅰ
叶家二老直至中午才发觉方卿不见踪影,黄夫人还道是他憋了几天偷着跑出去玩了,过午后还是不见,黄夫人便道:“早饭不吃就罢了,难道午饭也不吃?还是在外面吃了?好个无法无天的孩子!”
叶水心笑道:“你前前后后关了他快十天,他那猴子似的性子能忍耐到现在就不错了,算了,等他回来你一发教训他便是,现在就由着他再逛逛吧。”
谁知看看天就黑了,还是没有踪迹,黄夫人等不得,叫过两个小厮叫来一问,才知道从昨天下午起他两个便没有再见过方卿,叶水心猛地一惊,叫道:“不好,这事情不对头!”
黄夫人也反应过来,慌忙吩咐家下人等都到街上寻找打听,一边忧心忡忡问丈夫:“难道昨天便走了?便是赌气也不该这么久,夜里能在哪里睡呢?”
叶水心急的搓手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这样,你即刻去一趟林家,看忆茗在不在。”
黄夫人猛吃一惊,道:“老爷该不会以为……”后面半句却不敢说下去。
叶水心道:“别管我想什么,你快去看看,林夫人要是问起你做什么,只说闲逛,万不可把方卿这事倒腾出来,他们夫妇两个多半不知情,你要是说出来,两家非得乱了套不可。”
黄夫人只得换了衣服打点出门,心中七上八下,一路上恍惚出神,到落轿时犹觉是在梦中。
却说观棋自昨晚上被忆茗打发出去做活,她生性与豆丁不大合得来,嫌她太过聒噪的,与绣元倒还能说上几句话,故而当晚打点完针线,不过与绣元闲说了一半句便闷闷睡了,这天一早急急回房伺候忆茗洗漱,谁知一进门发现房内空无一人,妆奁、镜台收拾的干干净净,换下的衣服整齐叠放在床头,脸盆、手巾等物也没有用过的痕迹,她呆了片刻,正在想着小姐一大早去了哪里,忽然见若茗匆匆走来,道:“姐姐已经洗漱完了,刚去散心了,不用伺候。”
观棋只得闷闷退下,出得门来忽然一愣,二小姐这一大早怎么气喘吁吁的模样,亦且连头发都只是胡乱一挽便出来了?
至午间黄杏娘见过来吃饭的只有乔莺儿一个,不由笑道:“人越来越少了,怎么连忆茗都不来,难道又病了?”
乔莺儿笑道:“老四肯定又在屋里闹什么新闻,不定偷着做什么好吃的哪!大姑娘没理论,从早起就没见了。”
黄夫人刚打发丫头过去问候忆茗,已见豆丁走过来回禀道:“小姐说了,她和大小姐有事出去,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黄杏娘诧异道:“怎么把忆茗也带出去了?有没有说在哪里吃?”
豆丁摇头道:“没说,只说到晚上回来再跟太太细说。”
乔莺儿笑道:“她们倒会乐,姐姐,甭管她们了,咱们先吃吧,肯定也饿不着她们。”
黄杏娘想起忆茗极少与若茗一道出门,心下少不得有些疑惑,然而此时也摸不到人,只得罢了。
将近晚饭时还没见两人回来,黄杏娘心里直打鼓,问了豆丁又说小姐并没有交待说夜里也不回来,正在担心,忽然家人来报说黄夫人来访,黄杏娘不由怔了一下: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黄杏娘匆忙出迎,黄夫人勉强笑着叙了寒温,道:“在家闲着无事,老爷又不在,于是过来看看妹妹,近来在忙些什么呢?”
黄杏娘听她话里的意思竟是毫无事情白跑来一趟而已,越发觉得奇怪,只得笑道:“还能忙些什么,左右不过是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这已快到饭时了,姐姐既然来了,不如就在这里随便用些,反正你回家也是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多谢妹妹一番好意,我待会儿就得回去了,他父……”黄夫人“父亲”二字说出一个,猛然想起刚刚说过的谎话,忙改口道,“他父亲不在家,我更得在家照应着,家里大事小情的,没有人照应着不行。”
黄杏娘越发疑惑了,家里既如此离不开她,为何拣吃饭的时候莫名其妙跑来,又不吃又不走,到底所为何事?
两人又随便说了几句,黄夫人装作无意的样子问道:“怎么不见若茗她们?”
“若茗跟她姐姐一道出去了,还没回来呢。”
黄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方卿并没有做出什么糊涂事。因舒心笑道:“她们姊妹倒是要好的很。”说着看看天色,道,“这也好早晚了,家里该摆晚饭了,我得走了。”
黄杏娘留了几次,见留不住便亲自相送,快出门时黄夫人随口问道:“若茗这时候还不回来吗,难道不在家吃晚饭?”
“我也正担心着呢,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了她们姊妹,就听丫头说一道出去了,中午便没回来吃饭,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难道不是跟端儿在一起吗?”
黄夫人只觉脚下一空,险些摔倒,幸而晃了两晃又站稳了,苍白着脸道:“连你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你今天可见过忆茗?”
“别说忆茗,连若茗我都没见到,大概是天亮不久就出去了。”
黄夫人心里凉了半截,强撑着说道:“妹妹回去吧,别送了。”一边十分坚决地止住了黄杏娘。
待到钻进轿里,越发觉得腿软头疼,疑心如水泡般越吹越大:方儿难道这么大胆,居然带着忆茗丫头跑了?
黄杏娘左等右等不见女儿归来,胡乱吃了点东西,眼巴巴守着大门瞅着,半个时辰过去才见若茗慢慢走过来,黄杏娘忙迎出去,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吃饭了没,你姐姐呢?”
若茗神情郑重地令她有些心惊,然后她听见女儿低声说:“娘,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不能告诉别人的,哪里方便?”
黄杏娘来至房中,屏退左右,还未问起是什么事,若茗已经扑通一声跪下了,泪流满面,只说:“娘,女儿不孝,娘尽管责骂我吧!”
黄杏娘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若茗垂泪不语,黄杏娘越发心慌,连忙拉住她,道:“你起来说话,这里没旁人,有什么事都告诉我,不要怕。”
若茗只是跪着不起来,泣道:“娘肯定会责怪我,可是我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做出这种大胆王位的事了,求娘宽恕我!”
“你这孩子,是要急死我吗?你快说说什么事!”
“娘,姐姐她,她已经走了,这段时间不会回家了!”
黄杏娘虽然字字听在耳朵里,却似根本没任何意义,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样愣了半天,才问道:“你姐姐走了?走去哪里了?”
“姐姐她,她和方卿哥哥一起走的……”
黄杏娘至此时方觉心内渐渐有些明白,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忙又追问道:“忆茗跟方卿走了?为什么?他们去哪儿了?你为什么说这段时间不回来了?”
“娘,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若茗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细若蚊蚋,“姐姐和方卿哥哥情投意合,他们知道家里不会答应他们的事,所以一起逃走了……”
黄杏娘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恰似炸开了一个热油锅,想大声质问,偏又发不出声音,只是张着嘴呆坐在那里。
若茗许久不见她回应,忙抬头看时,见她神情呆滞坐在那里,由不得吓了一跳,忙叫道:“娘,你怎么了,别吓我呀?”此时顾不得别的,爬起来又捏又拍,正是手足无措之时,猛然间黄杏娘冰凉的手忽地抓住了她,道:“你帮她逃走的,是不是?天哪,你让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若茗既帮着忆茗出走,早已预料到这个后果,扑通一声再次跪下,伏在黄杏娘膝头哭道:“我不能看着姐姐一天比一天憔悴,我也是没有办法,娘你骂我吧!”
黄杏娘抬手便是一个耳光,若茗顿觉半边脸火辣辣的,想是肿了起来,也不敢则声,低着头默默流泪,黄杏娘待要再挥手,忽然自己心疼起来,那眼泪恰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骨碌碌滚下来,只说了声:“儿啊,你也太大胆了,这样天大的祸事,能是你担得起的吗?”后面还想说什么,奈何脑中一片混乱,只是泪落不止。
若茗泣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明知道这件事两家人无论如何不会同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分开,我不能不为姐姐着想。”
“你说是为了你姐姐着想,可你从小是念过书的,难道你不知道女人家最重的便是名节,你姐姐这一走,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在人前抬起头来了!儿啊,你让娘说你什么好呢?现在看着你是为了她好,你可知道你这是害了她一辈子啊!”
“娘,这些我都想过,姐姐这辈子不能只为了这些虚名活着,她还年轻,方卿哥哥对她那么好,她们一定会幸福的!”
“失了名节的女人,还说什么幸福?”黄杏娘泪眼模糊道,“儿啊,你害死你姐姐了!”(
余波Ⅱ
却说黄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回到家中,早撞见眼巴巴等着她的丈夫,一见面就问:“可有消息吗?”
黄夫人快步来到屋里,喝退下人方才小声道:“看样子忆茗她娘并不知情,可是忆茗也不在家。”
叶水心急得直搓手:“这么看来方儿这孩子居然真做出祸来了!”
“我说不准,若茗也不在,她娘说一大早她们姊妹便出去了,可是今天究竟谁也没见过忆茗。”
叶水心道:“不用猜了,铁定是方儿跟她一起跑了!这事若茗必定知情,只怕端儿也脱不了干系,只怕就是他的主意!若茗再有能耐,终究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女孩儿,路上一应事情都是端儿最清楚,要是没他筹划,方儿走不远!”说着叫下人:“快把大公子叫来!”
不多时端卿的书童匆匆忙忙过来回禀:“大少爷早上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
“有没有交代去哪儿了?”
“小的问了,大少爷没说,只说夜里要回来的晚些。”
遣走书童,叶水心闷坐椅上,长叹一声道:“不用再问了,肯定是端卿的主意,只怕这时候方儿已经走远了,再难追回!”
黄夫人恼怒之余,不觉又有些伤心,含泪道:“这孩子也真够狠心的,你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他也舍得走开!”
“必是前些天咱们回绝的太过决绝,他见没有指望索性逃走算了。”叶水心蹙眉道,“这事再没有别人,肯定是端儿筹划的,等他回来我必定饶不了他!”
黄夫人道:“你还不知道端儿?他要是打定主意,谁也别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
叶水心怒道:“他闯下这么天大的祸事,不信还能闭着嘴一言不发!再没想到这孩子如此胆大妄为,简直比方儿还可恶!”
一语未了便听见脚步声,跟着端卿进来,垂首道:“给爹娘请安。”
叶水心一见他几乎双眼喷火,怒声喝道:“你把你弟弟送去哪里了?快说!”
端卿默默跪地,脸上并没有愧悔之色,平静答道:“他已经走得远了,父亲即使现在派人去追,肯定也赶不上了。”
“混账!”叶水心哐啷一声摔了杯子,丫头慌里慌张从帘缝里探头,大着胆子问:“老爷,可要进来收拾吗?”
黄夫人慌忙道:“你们都下去歇着,没我的吩咐不得进来。”
丫头赶忙走开,这里叶水心深吸一口气,继续审问:“他带着忆茗一起走的?这事若茗是不是也有份?”
端卿缓缓答道:“方儿是跟忆茗一起走的,过些时日你们消了气,同意他们的事,只怕他们还会回来。这件事跟若茗无关,都是我做的。”
黄夫人又气又急,哭道:“我一向当你是个懂事的,原来不但不懂事,反倒比方儿更加胆大妄为!你也不用瞒我,我刚去过林家,若茗一早出去就没回来,还扯谎说忆茗跟她在一起,她肯定也帮着你对不对?你们里里外外齐了心,都只来哄骗你爹爹和我!”
叶水心摆摆手令她住声,自己开口道:“你倒是好心,这时候了还想着替若茗开脱,只是你送你弟弟出这个家门时,为何不想一想,他只要跨出这一步,就等于自绝于我叶家门庭,休要说什么消了气就回来的话,他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还指望我认他?我告诉你,这辈子除非是我死了,否则他别想再踏进这家门一步!”
端卿只觉心里突突直跳,正要哀求父亲,黄夫人已经忍不住哭道:“老爷,何苦说这么绝情的话呢!方儿他纵有一万个不是,都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吧!咱们马上派人把他找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就遮掩过去了,老爷说行吗?”
叶水心见妻子终究是狠不下心,长叹一口气道:“派人容易,只是上哪儿去找?”
黄夫人慌忙道:“端儿,你肯定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你快告诉我,现在还来得及补救!”
端卿低声道:“娘,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他们成了亲,或是你们原谅他们了,我一定带他们回来。”
叶水心指着他鼻子斥道:“你听听你儿子这话,你指望从他嘴里问出方儿的下落吗?就算这时候咱们派一千个人出去把附近搜遍,只怕也赶不上了!只要过了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纵使追回来也没用了!罢罢,都是我叶家不幸,出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
黄夫人纵然生性刚毅,此时也六神无主,无助地望着丈夫,只说:“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们走了?”
叶水心想了老半天,沉着脸说道:“只当没生这个儿子吧!”
“老爷!”黄夫人扑通一声也跪下了,哭道,“方儿千错万错,到底是我十月怀胎辛苦养大的,求老爷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再说这样绝情的话吧!我立刻去找方儿,让他回来跟你认错,啊?”
叶水心慌忙伸手去搀扶妻子,嘴里说着:“夫人快别如此,当此之时你千万不能糊涂,方儿做下如此败坏门风的事,我们绝不能再由着他胡闹,即使他回来认错,你我也绝不能认他,只当没有这个儿子吧!就是端儿,也绝不可姑息,不然你让我如何跟云浦交代?”
黄夫人只是跪着不肯起来,哭道:“跟林云浦有什么好交代的?即使他女儿走了,也不是方儿拐的,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老爷怎么能为了别人家的女儿如此绝情,忍心责罚自家的儿子?便是端儿有什么不是,若茗也脱不了干系,这些孩子都是串通一气的,林家不能也不该只怪咱们的孩儿啊,老爷!儿子是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只看我一把年纪的份上吧!”
端卿见母亲神色慌乱迷离,料知是心中伤痛到了极点,他素来孝顺,见母亲如此伤心,免不得心如刀剜,痛声道:“父亲、母亲,都是孩儿不孝,求二老别再为此难过,方儿他已经走了,叔父那里有什么责罚,孩儿一力承担,此事二老事先并不知情,叔父向来明理,定不会胡乱攀扯责怪。”
叶水心恨得牙痒,怒声道:“你说的轻巧,你怎么承担?你承担得了这个责任吗?你弟弟的前途,忆茗一生的名节,都被你一手葬送!枉你读过那么多诗书,居然做出这样的事!你给我退下,面壁思过,一日不悔改便一日不得出来,再给我出去闲逛我必打断你的腿!”
端卿从未见父亲对自己生这么大气,不敢答话,只是默默站起出门,刚到门前叶水心又一声断喝:“回来!我再问你一句,方儿去了哪里,是苏州还是无锡?”
端卿吓了一跳,哪想到父亲居然说出这两个地名,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得闭口无言。
叶水心急的跺脚,道:“我并不是要找他,这样的儿子我不能再认他!我只是想知道,你安排的地方可妥当,方儿在那里安全吗?”
端卿这才知道父亲原是担心弟弟的安全,心下一阵感动,忙道:“极妥当,我有许多朋友可以照顾他,父亲放心,他们断不会草草苟合,我已安排好主婚人,必定照着规矩成大礼。”
叶水心听见“成大礼”三个字,不由又火冒三丈,喝一声:“出去!”转头对夫人说,“你看看他们才多大年纪,做出事居然如此大胆,竟然一点不顾礼法脸面,一味的自以为是!夫人,方儿是断断不能让他再进家门了,就是端儿也不能轻饶了他!”
黄夫人原在担心丈夫拿端卿出气,见只是罚他思过,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想起小儿子有家难归,不由得又落泪道:“老爷,方儿的事还请老爷三思,若是他能认错回家,请老爷务必放他进门,儿子还小,有什么错都是我教导无方,求老爷责罚我,切莫不认方儿!”
叶水心长叹一声,由不得也落下泪来:“夫人,你叫我如何是好?儿子闯下这么大的祸,误了人家女儿一生,难道我就这么算了吗?儿子也是我的,我能不知道心疼吗?只是祸闯的太大,我们没法再替他扛了!”
黄夫人哭道:“老爷不能只怪方儿,难道忆茗就没有责任?他们必定是约好了才一起走的,怎么老爷只是责怪方儿?”
“夫人啊,方儿是男子,万事都有余地,忆茗有这么一回事,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你让我怎么不怪方儿?”
黄夫人猛想起成亲的话,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忙道:“他们不是要正儿八经办喜事吗?既然补全了礼数,老爷就恕了他们,早点接他们回家吧!”
叶水心叹道:“夫人,你要想清楚,如果恕了他们,认了他们,端儿跟若茗的事就得作罢,夫人,你让我如何取舍?”
黄夫人呆了半天,不由又掉下泪来:“手心手背都是肉,让我怎么选呢!”
叶水心心乱如麻,怎么早没防着这一手呢?都怪自己大意,原想着不过是闹几天就作罢的事就没有防备,要是能留心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不至于就被他跑了!(
余波Ⅲ
下人们对主子家里事情的了解程度,如果主子知道,只怕会吓出一身冷汗。这是一个诡秘的消息渠道,前脚发生的事,后脚合宅的人,从贴身的丫头、小厮,到不相干的后厨,乃至打扫、喂马的粗人,居然都能闻到些许声息,只是这消息传播的过程就不得而知了。
若说叶家的下人是几天前便嗅到老爷与少爷们中间发生了什么事,那么林家的下人就是从黄夫人来过之后才渐渐觉察到一些不同的声息,虽然天色已晚,这个不安的讯息还是迅速传播开来。
先是两位小姐迟迟不归,跟着夫人也不肯吃晚饭,独自关在屋里和二小姐说话,耳朵尖的甚至还听见了几声哭泣。再晚时夫人和二小姐都红着眼睛出来了,夫人想是特地要表明什么似的,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对观棋说:“你小姐到乡下亲戚那里住了,这段时间不回来,你收拾收拾,以后就跟着我当差吧。”
观棋纵然老实,也疑心夫人讲的不是实话,乡下哪有什么亲戚?夫人和老爷都是无亲无故,虽然四姨娘和五姨娘有些亲属,大小姐也断不会去住他们家,况且大小姐出门,怎么能一点声息都没听见,亦且连丫头也不带?
谁知二小姐就像洞察她的心思一般,跟着就说:“姐姐去的是一个远房亲戚家,你们不曾见过的,都是大户人家,丫头婆子一大堆,所以没有带你,我原也要去住一阵子的,只是这阵子忙走不开,过些时候我也要去呢,你先跟着夫人做活吧。”
观棋将信将疑收拾了东西,刚赶到夫人院里,只瞧见李才家的守在院门使劲冲她摆手,又道:“快别进去,老爷在里头说话呢,夫人已经传下话来,你还在大小姐那边住,不用过来的,等白天来帮着伺候就行了。”
观棋不由自主朝院里瞧了一眼,林云浦高高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不知怎的竟有些抖,观棋以为是眼花了,揉了揉再瞧,可不是有些抖吗,似乎被什么吓着了,要么就是在生气。然而屋里一点声音也没传出来,观棋只得想,大约是灯焰乱晃,把人影照花了吧?
其实林云浦这时候确实有些发颤,半天方才定下神来,问道:“果真是忆茗丫头做出的事?我不信她有这么大胆!”
黄杏娘垂泪道:“当真是横了心,瞒的咱们一丁点都不知道,就这么悄没声响的走了。”
“你说是若茗和端卿一起筹划的?”林云浦手心发凉,“天哪,让我怎么跟老叶说!”刚说到这里忽地又倒抽一口凉气,“他两个跑了,那若茗跟端儿的亲事怎么办?老叶是个看重礼数的人,有这档子事怎么肯让若茗嫁过去?”
“若茗说她想过了,宁可自己不成,也要成全姐姐。”
“这孩子,这回祸闯大了!下午黄夫人来时怎么说?”
“想是她那时还未确定是不是带着忆茗一起走的,问了问忆茗的情况便走了。”
“完了,此时肯定什么都知道了,也肯定是追不回那俩孩子了!”林云浦急得团团打转,“你把若茗叫过来,我再细问问她。”
黄杏娘正要吩咐,林云浦忙又止住她道:“罢了,再叫她不免让下人起疑心,明天再问吧。只是不知忆茗路上安全不?她不比若茗,从没出过门的人啊,况且又跟着方卿那糊涂孩子!”
黄杏娘垂泪道:“若茗说都安排好了,也只能信了吧!”
深夜时两人都还未曾合眼,到后来林云浦在黑暗里忽然说了句:“走了也好,毕竟是她自己挑的夫婿,大概更合心吧!方儿虽然不像端儿那样出息,倒也是个实在孩子,他既不嫌弃忆茗,以后肯定会对她好的。”
黄杏娘哽咽道:“只是再想见她一面,不知道是多久以后的事了!”
天亮后林云浦原想叫过若茗问问清楚,不想一大早叶水心便亲自到访,两人将书房门掩上,黑着眼圈对看片刻,叶水心先开口道:“看来你也知道了?唉,云浦,是我对不住你,没管教好儿子。”
林云浦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本担心叶水心来兴师问罪,没想到他竟比自己还愧疚,忙道:“老叶,是我对不住你,我昨夜回来才知道的,唉,谁知道他们居然这么大胆子!”
“我已经想过,今后绝不让方卿再进家门,端卿我也关起来了,虽然现在都来不及了,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叶家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们一定尽力弥补。”
林云浦慌忙道:“这是哪里话!嫡亲的孩子,说什么不让进门的傻话!他们要是回来,我敞开大门亲自接他们!老叶啊,有时候你未免太古板了,虽然这事说出去丢人,但只要孩子们过得好,不才是咱们做父母的最大的愿心吗?”
叶水心摇头道:“我知道你曾为情伤,所以对这种事分外宽容,只是我不能允许家里有这么伤风败俗的儿子。”
“咱们辛苦一辈子,不都是为了儿女挣家业吗?事情已经是这样子了,他们既然躲出去避风头,咱们就替他们圆这个谎,人不知鬼不觉的,有什么丢人?过两年事情渐渐淡了,不就能回来了吗?老叶啊,你千万别糊涂,何苦跟自家孩子过不去呢?他两个就是怕咱们不答应才想出这么个下策,现在生死还不知道,你何苦说这么绝情的话?”
叶水心听见生死还不知道一句,便如掏心一般难受,嗓子不由得哽住了:“我也是没办法,不能由着他们胡闹啊!说实话我也担心的一夜没睡,他俩都没出过门,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我真不敢想!”
“端儿跟若茗都知道他们的下落,依我说他们既不肯告诉咱们,不如就让他们自己去打听方儿的情形,总要有个实信吧?”
“断然不行!”叶水心梦醒道,“我已命端儿面壁思过,几个月里不得出门了。云浦,我,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别生气,端儿跟若茗的事……如今方儿娶了忆茗,端儿跟若茗不宜再成亲。”
林云浦正是担心这个,忙道:“这有什么关系?他们再般配不过,何苦逼得那一对走了,又要拆散这一双?”
“难道要端儿管方儿叫姐夫?还是要忆茗管若茗叫嫂子?”叶水心正色道,“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
“你一向潇洒豁达,何苦死要面子,活活拆散一双好姻缘?”
“我哪里是为了面子!”叶水心有些恼怒,道,“礼法二字难道都是虚设?我岂能为了儿子乱了礼法!”
“要不是这酸文假醋的礼法,方儿跟忆茗也不会被逼的逃出去了!”林云浦一肚子不满,道,“若不是他们逃走在先,我也绝不答应忆茗嫁过去的,早知道你会拿这些礼法跟自己过不去!”
“你!真真糊涂!”叶水心从未像今天这般与林云浦互不投机,一甩袖子道,“罢罢,你不拘常法,你潇洒倜傥,你难道要全昆山的人都来笑话咱两家结了这么好的亲事吗?”
“笑就随他,我这辈子怕过谁笑?”林云浦傲然道,“只要孩子们过得好,我才不在乎那些俗人胡乱嘲笑。”
“云浦!人言可畏,你我都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这么糟蹋自己的名声?你听我说,咱们一不能认方儿和忆茗,二不能让端卿和若茗成亲,唯有如此才能略微补过一二,逃脱众人口舌。”
“我绝不会为了怕别人嚼舌头不认自己的孩子!”林云浦怫然道,“要是他们回来你不肯认,那我认,我让他们住在我家!”
叶水心气的拍着桌子道:“你真是糊涂,你比他们还糊涂!自古淫奔就是大忌,你身为长辈,不说劝导责罚,还替他们说话!”
“我只要孩子们好,合婚书你既然给了我,我断没有退回去的道理,端儿这个女婿我要定了,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绝不退亲!”
叶水心连着两天生气,不觉有些恍惚,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没站住,林云浦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他,关切问道:“你还好吧?”
叶水心叹道:“没想到你我这么多年的朋友也闹到这个地步!云浦,你难道不能体谅我一片苦心?”
林云浦也动了情,道:“老叶,你难道就不能体谅孩子们的难处?他们有什么错?如今逃走的逃走,思过的思过,难道还不够吗?何苦连他们回来的路都堵死?”
“错就错在他们不该是兄弟姐妹。”叶水心缓缓说道,“这种没上没下的事,我不能同意,我不能让人家戳着我的脊梁骨笑我。”
“那你就忍心苦了孩子们?”林云浦道,“大不了咱们搬出昆山,要么就安排方儿到别处——没准儿他们现在待的地方就挺好,这样就不用拆散端儿跟若茗了!”
叶水心摇着头正要再说,忽然林福敲门道:“老爷,先前来过的那个余公子在外头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