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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江南     大明女书商txt下载     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十三 闹宴Ⅰ

    天锡在门内等了多时,既不见若茗,也不见林云浦,正在焦急纳闷之时,忽见林云浦走过来,笑道:“好久不见,有什么公干来昆山吗?怎么有空来寒舍逛逛?”

    天锡眼乖,见他虽然笑着,脸上却仿佛有些气恼的神色,况又不见若茗出来,遂将真话藏起一半,只说:“有些事情去苏州,遂过来来看望看望伯父。”

    林云浦心知他此来必定是为了若茗,只是她此时要么在房中反思,要么便在黄杏娘中赔罪,必定不方便出见的,便道:“余公子真是多情,老夫先谢过了!不过真是不巧,若茗她出去了不能陪话,老夫现在也有客人在书房,要不拣个方便的时候,我亲自设宴赔罪?”

    天锡听说若茗不在,顿时没了兴致,笑道:“是我来的不巧了,我也才到贵处,行李都丢在客栈没有收拾,既然伯父也有客人,我就告个罪先退下,容后再来拜访吧。”

    林云浦客客气气送走天锡,回去书房时,叶水心一边吃茶一边道:“这个余天锡也真有意思,每次来都巴巴地往你这里跑,倒是端儿他们少有往来。”

    林云浦听他的声气分明是疑心天锡与若茗亲厚胜过端卿,忙用言语去他的疑心,笑道:“还不是为了无锡的墨砚坊,若茗托付他彻查那边的事情,所以每次都来找她。”

    叶水心听端卿说起过墨砚坊盗版一事,见他如此说便信以为真,道:“你准备报官还是就算了?”

    “只能就算了,顶多请余天锡做个和事老两边斡旋一下,报官的话我料到多半斗不过邢家。”

    叶水心叹气道:“所以说我不想立起门户做生意,只要一开张,有多少烦恼事。唉,不说这些,若茗跟端儿的事我想来想去,还是罢了吧,我委实做不出这种违背礼教的事。”

    林云浦急了,道:“你真是顽固!方儿跟忆茗已经走了,咱们对外只托个什么缘故瞒过去,谁知道个中就里?若茗跟端儿多好的一双孩子,你干什么非要拆散他们?”

    “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自己也要装糊涂吗?我明知道如此是乱了长幼之序,你非要我知错犯错吗?”

    “何为错何为对?在我看来明知他们有情却要拆散他们才是错!老叶,水心,你一向不拘礼法,这回怎么如此固执?”

    “我虽不拘礼法,可也是在小事上,这种关乎名节的大事,怎么能含糊带过?”

    两人话不投机,不多时叶水心便告辞而去,林云浦含着一肚子不痛快来至内宅,果然听见若茗在黄杏娘房中说话,他心里有气,进门时不免粗声粗气道:“这下好了,你一向胆大,总算让你吃个亏了,刚才叶水心来过,说你跟端卿的婚事从此作罢。”

    若茗心内一凉,原已想过这种可能,原以为对端卿应该不至于如此恋恋不舍,谁知听见这个消息,仍觉沉重的无以复加,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黄杏娘一下便急出了眼泪,道:“他真这么说?说的好好的事,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呢?”

    “还不是咱们的宝贝女儿做的好事!”林云浦咳声叹气坐下,道,“若茗,你跟端卿商议的时候难道就没想到这个后果?”

    若茗只觉喉头哽的难以开口,又生怕在父母跟前露出行迹,勉强笑了一下,仍旧说不出一个字。

    林云浦看着她直摇头:“唉,只当你是个明白人,做出事来怎么这么顾前不顾后的!端儿也是,一直说他谨慎小心,居然跟你一起胡闹!如今怎么办,你们帮了他们,顾不住自己,让我如何是好?”

    黄杏娘道:“难道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叶家一向跟咱们交好,或者只是叶老爷气头上说的?”

    “叶水心这回来可是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看样子在家时已经考虑过多次了。他那人你也不是没打过交道,到底是旧家出身,有些个没必要的讲究,唉,我看这事有些玄了。”

    黄杏娘焦急的望着丈夫,道:“你们一向最好,再跟他说说吧?”

    林云浦看看女儿,道:“你也说句话啊,就这样一声不吭的?”

    若茗张了张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再待下去眼泪要难以控制,慌忙抽身走掉。

    林云浦诧异道:“这孩子是怎么了!”忽又想起天锡的事,忙道:“今天余天锡来了,我推说你不在家,要是他明天再来,你别说漏了嘴!”

    若茗一腔愁绪回到房中,正对着窗子发呆,豆丁蹑手蹑脚走近,悄声道:“小姐,她们都在议论说大小姐去哪儿了呢!”

    若茗梦醒过来,道:“谁议论?不是说过姐姐去亲戚那里了吗,还有什么舌头好嚼?”

    “她们说咱家从来没这么个亲戚……”

    “难道主子家的亲戚还要一一告诉她们不成,真是无事生非!你再听见她们乱说就来告诉我,我自去教训她!”

    豆丁点头,小声说:“小姐别生气,以后我要是听见谁胡说一定骂她们!”

    豆丁退下后,若茗越想越觉心惊,原以为遮掩一下就够了,原来一举一动都有这么多眼睛盯着,推敲着!要如何把这个谎扯圆,保住姐姐的名声呢?

    翌日若茗未曾出门,果然不久便有人来报天锡到访,若茗出去时,天锡正在原地团团打转,一见她出来,喜得无可无不可,忙迎上来道:“总算找到你了,昨天我一夜没睡好,又想过来看你在不在家,又怕来的太勤惹人厌烦,可急死我了。”

    若茗问道:“不是说回京了吗?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还是为了公事。”天锡欲言又止,瞧瞧旁边只有奉茶的小童,这才低声道,“这次不止我一个人,我还带了一个大人物。”

    若茗此时的心思哪里能放在这些事上?不过绰着他的口气随便问道:“什么大人物?”

    “周顺昌周大人。”

    若是别人若茗可能未必知道,可这周顺昌是原是苏州有名的大才子和清官,附近几个州县一说起他无不翘着大拇指夸好,因此若茗却知道他的名头,也知道他是东林党的干将,近来在吏部任职的,当下不免好奇问道:“是他?他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天锡压低声音道:“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爹他们正在起一份百官联名上奏、弹劾魏忠贤的奏章吗?这份奏章十天前已经交到了宫里,直到三天之前圣上还没有一条旨意传出来,我们猜测多半是魏忠贤从中作怪,极有可能圣上被他蒙蔽了。魏忠贤一向心狠手辣,这次若圣上不处置他,他一定会掉转头来对付我们,所以这些天父亲已经游说众人及早辞官归隐,免得落入他的罗网。周大人的名字拍在奏章的前十名,正是父亲命我带来这里护着他的。”

    “周大人是苏州人,你不是说苏州也有你们的地方吗,为何不带他去苏州?”

    “世人都知道苏州是他的老家,他若是回去,将来形势起了变化,早晚会被找到,所以我带他来这里先躲一阵子,要是圣上发落了魏忠贤,自然高兴还朝,要是事情不成,躲在这里也不会被魏监的人找到。”

    若茗叹道:“这么说来你是要在昆山长住了?”

    天锡兴冲冲道:“是啊,至少得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正好与你们叙叙旧,我也正想你们呢!只不过我得先把周大人安置妥当了,上回李家庄那房子不知道眼下怎么样,夏日雨多,别给水泡坏了才是。对了若茗,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跟我去看看吧,只当去散心。”

    若茗忙道:“近来我家事情挺多的,恐怕脱不开身。”

    天锡失望道:“你果真没空吗?唉,我只能待这么一阵子,真恨不得天天跟你在一处。算了,你实在脱不开身的话我去找叶兄一起吧,他主意多,也能帮着参详参详。”

    若茗想起叶水心命端卿禁足的事,忙道:“端卿哥哥好像也有事,只怕走不开。”

    “真的?你们这阵子都这么忙吗?”天锡越发失望了,“这下可好,眉娘他们在苏州,你跟叶兄又都忙着,我这次来难道连叙叙旧的机会都没有?”

    若茗此时灵机一动,端卿这一禁足正不知要到何时,若是天锡一再上门求见,叶水心未必好意思一直关着他不让见人,却不正是个机会搭救他出来?忙道:“我想起来了,端卿哥哥这阵子却是在忙着预备功课,他父亲不让他出门拜客,不如这样,你多去他家几趟,他父亲见你大老远赶过来,未必好意思不放他出来,你说呢?”

    天锡笑道:“他既忙着考功名,只怕埋怨我耽误他温书。”

    若茗道:“你也知道端卿哥哥的,他哪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的?不过是父母之命应个景罢了,你要是能把他解脱出来,不知道如何感谢你呢!”

    天锡笑道:“也好,我明天就去找他,看能不能奏效。说实话,我也想向周大人引见他呢,叶兄处处都好,就是对东林党人颇有偏见,我想只要他见过周大人,必定会明白我东林党人是怎样的君子!”

    若茗见他满口答应,这才放下心来,要是端卿能出来,两人好好商议一番,或者事情还有转机?(

闹宴Ⅱ

    天锡果然依足若茗吩咐,当天便去拜会端卿,果然叶水心叫人回复说端卿不在家,哪知天锡并未作罢,翌日连着两次又来求见,叶水心无奈,只得放端卿出来,天锡一见他,便抿着嘴得意地笑,待小童下去后,方才附耳说道:“若茗说你爹把你关起来让你读书,果然不错,不过架不住我这追魂三索人,到底还是把你叫出来了。”

    端卿这才明白是若茗支使,不由得笑了,道:“你们真能折腾。”

    “嗨,书本有什么乐趣,要我说不考功名更好,免得在朝堂受那贼太监的气。”天锡笑嘻嘻道,“再说,就算你中了前三甲,照现在的架势,你若是不跟魏太监扯上关系,只怕略好点的地方都没你的份,多半发去南京礼部,做一辈子不咸不淡的教官,你说考功名可有个什么趣呢!”

    端卿笑道:“若这么说我这书不温也罢。”

    “这就对了,叶兄,我这次特地来找你,一是想让你见一个人,二是想求你办一件事。”

    “见什么人?”

    “周顺昌周大人。”

    恰在此时叶水心不放心,走过来看他们说些什么,听见这个名字吃了一惊,打起帘子闯进来,道:“周大人?他在哪里?余公子可否也替老夫做个引见?”

    天锡不由得也怔了,半天方才道:“原来是叶伯伯。”

    “我一向敬仰周大人,唯恨没有机会见上一面,余公子既然能办到,可否给老夫行个方便?”

    天锡看看端卿,只得笑道:“倒没什么不能见的,只是一点,这次周大人原是悄悄来的,而且有些避祸的意思,我原本只想悄悄带叶兄他们见一面,若是惊动的人多了,怕会走漏风声,那倒不好了。”

    叶水心才从县衙门里抄的邸报,晓得前些日子联名上书的事,早已猜到周顺昌多半是还乡避祸,因此道:“余公子放心,老夫一向仰慕蓼洲(周顺昌号蓼洲)先生,只恨无缘见面。今日既有这个机会,老夫定当小心谨慎,岂有泄露消息,令蓼洲先生罹祸的道理?我知道近日宦官为祸,蓼洲先生或在他们网罗之中,老夫只求一见,别的定不多说。”

    天锡想了想,道:“那好,既这么说,我就带你们去下处见他。”

    端卿忙道:“你方才说的还有件什么事要我做的?”

    天锡不由得看了眼叶水心,自己笑了,道:“伯伯在这里,我也就不瞒您了。周大人委实是到此处避祸的,只是我不能在此久待,我走后他的起居饮食,乃至于应对官府这些事项,还要麻烦叶兄照顾一二。”

    叶水心一口应承下来道:“余公子放心,这个断乎没有问题的,便是端儿没空,老夫也照看得了。”

    爷俩兴冲冲跟着天锡往外走,其中又以叶水心更为兴奋。周顺昌虽然小他十来岁,却与他乃是同科的进士,当年在京中殿试,多曾听人谈起周顺昌的大名,知道是吴地的青年才俊,只是他两个座师不同,是以并未谋面,只是遥相景慕罢了。再后来叶水心辞官还乡,一发听闻周顺昌在任上清正廉明,在士林中风评颇佳,叶水心越发后悔当初未曾见面,要知昆山向属苏州府辖,他与周顺昌算得上是同乡,当初在京中时若以同乡之名拜访一次,说不定还可成为莫逆之交。及至周顺昌入东林一派,叶水心素来不喜党争,景慕之心这才因此稍减。之后周顺昌从福建任上调回京中任吏部员外郎一职,一力与魏忠贤一派争斗,叶水心私心里赞他不畏生死强势,倒将当年的心情重拾回来,如今听说能够见他,如何不喜?

    不多时来至下处旅馆,进门却不见人,天锡登时急出一头汗,连连说:“这可如何是好,要是给魏监的人看见了,那可了不得了!”

    叶水心也捏着一把汗,因说道:“近来魏监派人到苏州一带为他建生祠,说不定也来了昆山,万事都要小心为是。”①

    正在着急,忽听听见帘响,跟着一个方脸微须大眼的官人走了进来,一见屋里众人,愣了一下道:“这都是谁啊?”

    天锡见了他,恰如见了活龙一般,喜得跑上前去,道:“周大人,你可回来了,吓死我了,生怕你给那帮阉党瞧见。”

    叶水心这才知道是周顺昌本人,喜不自胜正要上前见礼,听见周顺昌道:“我早说不必躲躲藏藏,我辈为人光明正大,便是给魏阉看见又能怎地?难道他不经大理寺审判便想置我于死地吗?哼,要不是你父亲力劝,我是绝不还乡的,整天东躲西藏成什么事!”

    叶水心不由自主劝道:“蓼洲先生千万别这么说,阉党行事狠毒,手段非常人所能想象,万不可以常人视之,他们若想害人,只怕还没经大理寺审判便已冤死狱中,东厂暗杀的例子何止千万?远的不说,就看王振时的情形吧。”

    周顺昌不由问道:“这位老先生是?”

    天锡忙道:“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起的叶解元的父亲,叶水心先生。”

    叶水心早已介绍起自己:“蓼洲先生,你我是同科的进士,你是二甲第十名,我是二甲第二十二名,当初同赴过鹿鸣宴的,可惜无人引见,并未交谈。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得见,不胜欣喜之至。”

    周顺昌听见这一番话,依稀记起这个名字,上下打量一番,又见他只是寻常服色,少不得问道:“叶兄在何处任上?”

    叶水心笑道:“十几年前便已还乡,从此再未出昆山一步,每日看花听戏,闲人一个,哪里谈什么任上不任上!”

    周顺昌叹道:“叶兄真是明眼人,退步抽身得早,不像我今日含着一口窝囊气躲在这里,直气的头眼发昏!”

    端卿与天锡不由得相视一笑,天锡便道:“大人何必生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一鼓擒获阉党,大人自然要还朝的,到那时还有许多年大作为呢!”

    周顺昌长叹一口气,慢慢说道:“你也走我也走,没想到我东林党也有树倒猢狲散的一天!如今朝中只剩下你父亲和叶相尚在支撑,要想东山再起谈何容易!我早说不该都辞官还乡,留着这些人在朝里,便是吓也吓得魏监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天锡是晚辈,再者又从未在朝廷为官,所知均是父亲传授,听见这番埋怨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对答,倒是叶水心道:“蓼洲先生不能这么想,无论在朝还是在野,东林党都是阉党不能忽视的一股力量,要说吓他们,呵呵,只要东林党诸贤都在世上,便足以震慑魏监不敢太过放肆,何必非要在朝廷呆着呢?”

    周顺昌道:“只是我们都回来了,越发没有人牵制他,越发猖獗起来,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蓼洲先生等辞官归隐,魏监就算想捏造什么罪名,一时也不好找,不比在朝廷时到处是他们的爪牙,不定会指着哪一项陷害了好人,所以蓼洲先生只管放宽心静养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东林诸贤一并还朝,一举根除阉党,却不更好?”

    一番话说的周顺昌心情好转起来,笑道:“叶先生说的也是。我只为怄一口气,这一路上都愤愤不平的,显是我目光短浅了,今后还要多向叶兄请教才是。”

    一句话说的叶水心心花怒放,再没想到自己素来钦敬的人会如此褒奖自己,忙谦逊道:“谈不上请教,若是蓼洲先生在昆山停留的时日长些,还望今后能互相切磋。”

    天锡答道:“还真说不好要待多久呢,以后尽有时间见面。”

    周顺昌因问道:“你说的那个隐身之所在哪里?”

    “在城外七八里地的样子,叫做李家庄,极是偏僻少人,阉党肯定想不到那个去处。”

    叶水心蹙眉道:“在李家庄吗?好远的所在,那里尽是乡农,要是去了那里,只怕连个攀谈解闷的人都没有。”

    天锡道:“这时候以安全稳妥为上,还说什么解闷不解闷的,倒是可以多买些书带过去看。”

    叶水心道:“何必买书,我家里那么多书,蓼洲先生喜欢那本拿走便是。”

    周顺昌顿时来了兴趣,道:“听叶兄的意思,府上想是藏书极多?”

    端卿代为答道:“敝家现开着书坊,做些书本生意。”

    周顺昌眼睛一亮:“如此我可要叨扰了!叶兄现在可方便吗?不如现在就去看看?”

    叶水心见他如此兴致,不觉自己也鼓舞起来,因道:“既这样,倒不如就在我家住着,家中并没有闲杂人等,断不会走漏消息,不比李家庄却又诸事便宜?”

    周顺昌原本就是个耿介之人,素来仗着一腔正气,不把魏忠贤放在眼里,虽然听从劝说回到苏州,心里哪愿意躲躲藏藏?当下也不看天锡的意思,先便答道:“极好,那就叨扰了!”

    注①:生祠,本人在世时建的祠堂称为生祠。(

闹宴Ⅲ

    果然当天周顺昌便带着行李搬进了叶家,天锡虽然觉得不妥,却也拦不住他,转念一想,叶水心在昆山颇有些地位,端卿又行事稳妥,在他家想来也错不了,况且以周顺昌的脾气,就算到了李家庄只怕也要召集乡农痛骂魏忠贤,倒不如在叶家深宅大院,由着他向叶水心说去,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更好?

    他拿定这个主意,遂不再劝,帮忙收拾了行装,叶水心干脆连他也一并劝道叶宅住下,当晚几个男人把酒言欢,天锡却忽然左顾右盼,问道:“方卿兄弟呢?怎么不见他?”

    叶水心不免有些心虚,端卿忙答道:“方儿他到保定府那边求学去了,大约一半年之内不会回来。”

    天锡想了半日,问道:“保定府那边有什么出名的学堂吗?干吗不在苏州,吴下的天鸿书院文名远播,何必舍近求远呢?这一走叶世伯岂不是要玄念不已?”

    叶水心还未想好如何向外人圆方卿这个谎,此时支吾道:“男人出个远门也不算什么,他这么大了嘛!”

    周顺昌道:“保定府最有名的应该是云鹤书院,朝中不少人都在那里读过书,令公子去的也是那里吧?”

    叶水心含糊答道:“嗯,多读些书是好事。”

    端卿这几日在家,早已想好一篇谎话,当下不慌不忙答道:“方儿在家时我们给他打算的是在云鹤书院念书,只是他一向喜欢自作主张,如今出去了没人管束,只怕换了别家书院也未可知。”这么一说,即使在云鹤书院查不到方卿这个人,倒也不会疑心叶家扯谎了。

    果然天锡信了,笑道:“方卿兄弟顽皮好动,去了书院可不是加了一道紧箍咒吗?不过回来时昆山就要多一个才子了!”

    叶水心口不应心的谦虚了几句,继续推背换盏,宴罢之时望着一轮明月,蓦地心酸起来:要不是为了这些虚名,怎能害的儿子有家难回!

    因为周顺昌到来的缘故,叶水心不好再关着端卿,只得放他到外面打点书坊事务,端卿也因此得空,偷跑去林家,还未见到若茗,林云浦已经一头闯了进来,沉着脸道:“你父亲的打算你可都知道了?”

    端卿见神色阴沉,忙道:“小侄知道,我定当力劝父亲。”

    “这样最好。”林云浦见了他,一肚子火气不觉又消了大半,叹道,“你爹真是固执,我怎么说都不行,何苦这样跟自家儿子过不去!”

    因是评说自己的父亲,端卿并不敢答言,只是垂手侍立,林云浦还要再说,若茗已经走了进来。她自那日之后并未再见端卿,这些天总听见黄杏娘念叨着叶水心要退亲一事,此时见到端卿不免有些羞惭,见到父亲也在,更添了几分不安,低声道:“爹也在呀,你们说正事的话我先告退了。”

    端卿慌忙道:“妹妹且留步,我有话跟你说。”

    林云浦重重叹口气,道:“你们俩好好谈谈,我不在这儿拘着你们了。”走到门口却又想起,回头道,“从前你们都跟我说过,要找什么情投意合的人才能成婚,依我看都是空话,眼前再没有比你俩更合适的了!你们最好想清楚,这纸婚约究竟要得要不得,就看你们心意如何,若是你们还像从前那样空谈什么意中人,不如就听老叶的,婚事不提也罢!”

    端卿心中一紧,想要恳请林云浦留步,央求他与父亲和解,又不知若茗心意如何,话在嘴边只能咽下。再看若茗时,只管垂着头翻来覆去绞着衣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林云浦走后,房中静的出奇,连远处的鸟雀声也分外清楚。端卿犹豫许久,终于开口道:“妹妹,刚才叔父说的话……不知妹妹心意如何?”他没说出的话是:你可想好了,究竟要我还是天锡,还是继续等什么令你心动的人?

    若茗把衣角绞的越发紧了,此时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端卿紧张地看着她绞,仿佛在绞自己的心似的,一阵急一阵闷,到最后忍不住轻轻从她手中扯下衣角,道:“妹妹究竟拿定主意了吗?若是不好意思当面拒绝我,就不开口吧,我自会向父亲说。”话一出口立时后悔,要是她果然不开口,怎么办?

    等了片刻不见若茗回话,恰如一块巨石投进井里,半天没听见入水的声音,端卿心中空荡荡的,眼前熟悉的陈设也变得陌生冰冷,难受到了极致,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了。”懒懒走向门口。

    忽听若茗低低一声:“哥哥且住。”

    端卿身子一颤,心中一阵狂喜,慌忙回头,却又见她低了头只管绞着衣角,再不开口。

    这一番静等的难受却比刚才更甚,犹如万千虫蚁啃食心肺,只等得额角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若茗原是见他失望走开,急的无法了,顾不得脸面叫住他,只是叫住之后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急得面目紫涨。此时若说由着叶水心解除婚约,自然是违背心意,然而说从此就是端卿了,却又有些迷茫,果真他就是厮守一生的人吗?

    端卿紧张地双手紧握成拳,不多时手心的汗水密密渗出,湿的难以握住。眼睁睁看着她,只是不知道那清秀的面容底下隐藏着怎样的心事。

    越急越觉得时间漫长,端卿忍不住又道:“妹妹有什么吩咐?”

    若茗大着胆子抬眼看他,不觉吓了一跳,但见神色慌乱紧张,嘴唇紧抿双手紧握,哪里是平时那个端方严谨的端卿?尤其是他的目光,竟似燃着一团火似的,令她一刹浑身也燥热起来,头脑却有些恍惚。这一瞥所生的感动,让她油然而生一种悲壮,不由得说道:“哥哥尽管放心。”

    端卿有一刹那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似乎整个人都飘在云里雾里。正在恍惚之时,忽然听见一人的声音说着:“你家小姐既然在,还通报什么呢?”跟着天锡抢在林福前头掀帘进门。

    若茗一惊之下,慌忙退开几步,面红耳赤道:“你怎么来了?”

    天锡一回头看见了端卿,不由得笑了:“怎么叶兄也在?早知你往这里来我就跟你一起来了,也不用林福来来回回通报着,多麻烦。”

    刚刚的亲厚稠密太过短暂,端卿在心里怅然叹口气,道:“我是从书坊过来的,所以没叫你。”

    其实天锡嘴里说着要跟端卿一起来,见了他在心里却是失望的。来了几天从未与若茗单独谈过,以为今日是个机会,哪知他也在!

    天锡不知道其中的曲折,若茗却心如明镜,因而更觉尴尬,慌里慌张跑到门前吩咐上茶,惹得林福多看了她几眼,心说:这是一向的规矩,哪里还用你亲自吩咐?

    三个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到后来天锡道:“我来时叶世伯正吩咐说要演《鸣凤记》,还说家里的班子生角不够,要到外面请人配戏,想来肯定热闹,你们不去看看?”

    端卿心内一动,道:“从外面请人唱?人多眼杂的,会不会泄露了周大人的踪迹?”

    若茗不由问道:“周大人?是周顺昌大人吗?”

    天锡笑道:“正是,多蒙叶世伯相助,现在我二人都住在叶兄家里。”

    若茗心说叶水心一向不喜欢搅合官府里的事,怎么这次倒网开一面?难道这个周顺昌有什么过人之处吗?耳听天锡又道:“叶世伯说了,周大人只管坐在人丛中听戏,只不要出声,断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端卿想想也是,不要说戏班子那些人,便是昆山的士绅见过周顺昌的只怕也没几个,只要周顺昌自己不表白身份,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因道:“倒也是,周大人闷了这么久,消遣一下也好。”

    天锡笑道:“若茗去不去?”

    若茗情知叶水心此时气尚未消,不好相见的,便道:“你们玩吧,我家里有些事,这些天出不得门。”

    天锡一阵失望一阵担忧,忙又道:“还那么忙吗?别累坏了身子,哪天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若茗忙道:“这阵子委实没空,怕是出不去。”

    天锡失望之下,顾不得端卿在场,忙道:“那我明天再来家里找你,咱们单独说说话?”

    若茗见端卿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吃着茶,手里却将茶盏捏的死死的,以至整只胳膊都有些抖了,不由又羞又愧,低声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好了。”

    天锡急了,忙道:“有些话只能跟你一个人说!”

    端卿心里酸溜溜的,再也坐不住,慢慢站起道:“你们要是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天锡大喜,忙道:“叶兄先走一步,我随后就赶上。”

    若茗急了,忙道:“哥哥且住,我还有些事要跟你说。”

    端卿情知她是为去自己疑心,此时欢喜如在云端,就连耳边传来的天锡的声音也变得可爱起来“算了,我还是下回再来吧”!(

闹宴Ⅳ

    《鸣凤记》写的是嘉靖年间奸相严嵩的故事。严嵩与其子严世蕃总揽朝政,排除异己,前丞相夏言不顾自身安危弹劾严嵩,被严嵩构陷罪名,遭斩首之刑。严嵩为斩草除根,将夏氏一家发配边疆,夏言之妾有孕在身,为防迫害逃至杭州,被秀才邹应龙收留。兵部主事杨继盛闻听此讯怒发冲冠,连夜上书细数严嵩罪状,甚至指责嘉靖皇帝宠信奸佞,嘉靖大怒,下令将其斩首。后岁大比,邹应龙高中三甲进士,与朝中忠义之士联名上书弹劾严嵩,终于扳倒奸臣。

    这故事周顺昌早已烂熟于心,如今再看,仍忍不住心潮澎湃。嘉靖时朝堂之混乱正与今日略相仿佛,只不过奸相换了阉党,凡事自有主张的嘉靖皇帝变成了只知道做木匠活事事听由魏忠贤安排的天启皇帝,东林党的日子比当初的夏言和杨继盛更加难过。周顺昌看着看着,不觉热血沸腾,仿佛早又回到****同堂为官的京城,正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怒斥魏阉孽党。

    叶水心一句话打断他的思绪:“我朝文人也算是有心,这些实事改成传奇本子上演,非但看着更加警动人心,也能起到教化民众的作用。”

    周顺昌回过神来,赞同道:“不错,若是天下写文章的都能秉持此心,何愁风化不清。只可惜除了一出《鸣凤记》,鲜少有写本朝忠臣义士的本子。”

    叶水心笑道:“传奇没有,话本有也就足够了。景文可听过冯梦龙这名字?”

    原来这两天相处,叶水心早与周顺昌倾心吐胆相交,故而不称周先生,竟是直呼他的字“景文”,一来亲厚,二来也可瞒过众人耳目。

    周顺昌沉吟道:“冯梦龙?哦,想起来了,好像是我的同乡吧?听说他才气有些,可惜不走正途,整天跟歌儿舞女来往,竟不愿意仕进,也算是轻薄文人的典型了。”

    天锡性急,就要替冯梦龙分辩,叶水心笑着止住他,道:“景文误听人言了,这位冯先生与我有些来往,绝非外界传闻的轻薄人,我给你看一篇文章就知道了。”起身入内拿出《喻世明言》,翻到《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一卷,双手奉与周顺昌,笑道,“景文看看这篇文章好不好。”

    周顺昌一目十行,越看越是欢喜,赞叹道:“好文字,更兼好胸襟,好见识!这也是我朝故事,沈链以从七品锦衣卫的身份敢于弹劾气势嚣张的严嵩父子,即使父子三人都被杀害,仍然不肯屈服,早已在士林中传遍了!即使我东林党人也以他为楷模,时常说起,感激赞叹不已的!这是谁写的文章?难为他于大义之外故事也说得如此动人,看到痛快处真令我须发皆张,快哉,快哉!”

    天锡不等叶水心回道,早已道:“这便是叶世伯刚刚说起的冯梦龙写的呢,书是叶世伯刊印的。”

    叶水心笑道:“冯梦龙可还是轻薄文人吗?”

    周顺昌大笑:“是我错听人言,错怪他了!将来回乡之时一定要拜会一下。”

    “拜会”二字却让天锡心中一动,忙道:“我倒想起昆山县令丁仲元来了,他多次向咱们示好,如今大人既到了昆山,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让他照看着些?”

    周顺昌原不在意这些事,自然无可无不可,叶水心与丁仲元甚少来往,也说不出意见,唯有端卿道:“以我的愚见,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丁仲元屡次示好均是在余伯伯主掌礼部,东林党得势之时,难保是真心还是趋炎附势,此时东林党情势危急,万一错看了丁仲元,消息走漏出去,却不害了周大人?”

    叶水心点头称是,天锡迟疑道:“丁仲元一向多礼,态度也恭谦的很,不至于吧?”

    “至于不至于,且看过一阵子他给不给魏忠贤建生祠就知道了。”端卿表情严肃,“昆山是小县,按理说建生祠这事摊不到这里,但如果他抢着盖了,足以说明他是小人,若是他不动声色,还可相信他一二。目前不好妄下结论,周大人的事最好也不要让他知道。”

    天锡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比我想的更加稳妥,也罢,就这么办吧,等等再说。”

    正说时忽听台上锣鼓声分外急促,原来已经演到了杨继盛灯下起草奏章,痛斥奸相严嵩和不分愚贤的嘉靖这段。扮演杨继盛的老生是叶水心亲自调教的优伶,此时演来分外投入,一举手一投足,都把这个乱世孤臣的悲痛、愤怒、舍生忘死表现的淋漓尽致,更兼唱腔悲怆愤激,这老生声音浑厚苍凉,两者两结合丝丝入扣,周顺昌一下子便钻进了戏中,台上的杨继盛奋笔疾书,写的双手鲜血淋漓仍不肯停笔,口中还不忘痛斥严嵩父子的罪行;台下的周顺昌嘴巴一翕一张,竟是跟着他念着唱词,就连脸色也红涨起来,显见愤怒到了极点。

    叶水心等人见此情形,便不再说话,安静看戏。没多久演到杨继盛将奏章呈上,嘉靖大怒,严嵩推波助澜,杨继盛被打入臭名昭著的东厂诏狱,受到一百廷杖的大刑,筋骨尽折。台上的杨继盛带着手铐脚镣,满身血污仍然不屈不挠,痛斥严嵩恶行,台下的周顺昌要紧牙关,紧握双拳,一双大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叶水心从未见人看戏如此投入,忍不住小声劝道:“景文切莫太过入神,看戏乃是消遣,为这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周顺昌吭也未吭一声,竟是没听见。

    叶水心又是好笑又是担心,也只好继续看戏。

    不多时演到严嵩篡改圣旨,将杨继盛的名字列入斩首名单,杨继盛被押赴刑场。行刑当日,杨继盛面无惧色,慨然与妻子诀别,英勇赴义。杨继盛的妻子张氏将幼子托付家仆,自刎殉夫,双双陈尸刑场。当此之时,严嵩正在府中饮酒作乐,得意着重于扫除劲敌。

    周顺昌霍然站起,动作太大以至于椅子也被带翻了,叶水心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已听见周顺昌嚷了声:“天底下难道没有王法正义了吗?”

    跟着便见到周顺昌一跃跳上戏台,竟然揪住那个扮演严嵩的须生痛打了起来,那须生莫名其妙,只好叫嚷躲闪,又不敢还手,一声声直喊着:“叶老爷救命啊!”①

    叶水心哭笑不得,端卿、天锡面面相觑。僵了一会儿,众人一齐上前,又是拖又是拽,想把他二人撕罗开,谁知周顺昌竟是卯足了气力,双手如铁钳一般揪住那个须生不放,那须生的假胡子被扯得滴滴答答乱粘在戏服上,冠子也歪斜掉下,嘴里只管说:“老爷住手啊,小的并没有得罪您老呀!”

    周顺昌红着眼睛道:“打死你这个祸国殃民的奸臣!打死你这个陷害忠良的小人!”

    众人这才明白他为何打人,叶水心忙道:“景文,景文!这不是奸相严嵩,他只是个唱戏的,快醒醒吧!”

    众人连喊带拽,终于将周顺昌拉开,回到座位时犹然忿忿说道:“只恨没有打死这奸相!”

    天锡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忙斟了一杯茶奉上,道:“大人消消气,只是看戏罢了,怎么竟当真了?大人放心,凡是奸臣都不得好下场,严世蕃后来不是被斩首示众了吗?严嵩也也沿街乞讨,老病而亡,可见天道是最公正的,奸臣绝不会跋扈到底。”又在耳边悄声说,“大人放心,将来魏忠贤的下场只有比他们更惨!”

    周顺昌喝了一口茶,这才渐渐平息,自己想起来不觉有些惭愧,道:“我竟如此糊涂了!”

    叶水心忙道:“景文乃是性情中人,可想而知!”

    此时戏台上仍是乱作一团,掌鼓的、司琴的愣在当地,不知该不该继续拉,有戏份没戏份的伶人都跑来前台窥探究竟,那挨了打的须生耷拉着脑袋收拾破衣烂衫,领班的却在跑前跑后打躬作揖,唯恐是演得不好触怒了老爷们。一片慌乱之中,唯有琴默抱着琵琶沉默不语。

    不多时端卿来至后台,先好言抚慰那个须生,跟着给几个外头借来的伶人分发了银子,这须生所得的又比别人多出几倍,乐的眉眼皆开,便是挨打也不计较了,只说:“怎么能让老爷破费呢!下回有什么事,只管叫小的来就行!”

    端卿笑道:“都只为你演得太好,所以刚那位老爷当了真这才打了你几下,切莫往心里去。”

    “哪能哪,小的怎么敢怪罪老爷!”须生眉开眼笑说道。

    端卿一走,这须生忍不住又向领班问道:“那位老爷是谁?好么,这脾气,亏我没演秦桧,要不非给打死了!”

    领班倒不知道,因问起旁边帮着打点衣包的林家小厮,小厮想了半日才说:“好像姓周?我也不知道,刚听见老爷叫他景文。”

    须生笑道:“以后看见他在我就悠着点演!”

    注①:此事为周顺昌在福建为官时的真事,不过当时看的并非《鸣凤记》,而是演秦桧、岳飞事迹的戏剧。(

七十四 探亲Ⅰ

    天锡得了空闲,慌忙又跑去林家,恰好这天林云浦不在,若茗只得亲自出来相陪,天锡早已是憋了好几天的话,忙忙便道:“昨儿是怎么了,你在撵我走吗?”

    若茗低着头不做声。天锡倒抽一口凉气,语调酸涩说道:“果然是了。这么说你并不认为我是能够与你相伴终生的人?”

    若茗的头越垂越低,有几分想争辩,又有几分不愿开口。

    天锡忽然掉下泪来,涩声道:“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不明白,当初你我那么投缘,怎么你这么快就变了?”

    若茗茫然无措,扪心自问,难道真已经决定了要舍弃他吗?

    那天端卿和天锡同在面前出现,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支走天锡,只为让端卿放心。那次之后她想过许久,越想越迷茫,那举动是如此自然,似乎从心底流露着强烈的愿望,要她远天锡而近端卿,然而真的决定了吗?多年的兄妹情意真的可以升温成爱情,而不期而遇的投缘已经被证实只是根基浅薄的好感吗?

    她不自觉地望着天锡,看着他伤心、迷茫的脸庞,初识时几乎无时不在的论辩,同去无锡时的谈笑风生蓦然浮上心头,让她有几分不舍,有几分不忍。半晌,低声道:“天锡,我虽然并没有想好今后何去何从,但是我渐渐发现,对于你,只比朋友多一点点。”

    天锡绝望沮丧之中听见这话,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忙道:“只要这一点点就够了,你对我终究与别人不一样,这点就够了!”

    若茗摇头道:“不够,我不信这能支撑今后几十年的生活。”

    “可你除了我还有谁?”天锡从未想过还有别人能走进她心里,忍不住道,“我不信还有别人比我更了解你!就凭这点就足够了,今后的时间还长,你会发现我才是最合适的一个!”

    若茗既不愿伤他,又不想含糊带过,令他继续执迷,只说:“我的确已经很认真地想过,我对你并不如你对我一般笃定,天锡,这件事从此就算了吧。”

    “不,我知道你是因为咱们很久没有在一起,有些生疏了,若是想从前一样朝夕相处,你肯定不会怀疑这点!”天锡越说越激动,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就是真实情况,道,“若茗你放心,这次来,我至少要待够一个月,哪怕朝廷天翻地覆,我也不管了!我只要在这里陪着你,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你和我永远是最合适的。”

    “天锡,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肯定是分开太久的缘故,决计没错!”天锡一想到已经找出原因,不觉又兴奋起来,“咱们认识的时间本来就短,中间又有好几个月没有互通声息,你放心,这次我不走了,管他有什么事我也不走了,我好好陪你,我每天都过来找你,你放心好了!”

    “天锡,我觉得这不是分开太久的缘故,我当初太过轻率,并没有明白自己的心意。”若茗此时着急与他分辩,话越说越流利,“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逼迫我不得不认真去想,我想了这么多天,直到昨天你来,我忽然明白了,我对你的心意只比朋友多一点点,仅此而已!这不足以让我将后半生交托于你。天锡,你答应过让我想清楚后再做决定的,我想清楚了,你明白我的决定是什么。”

    天锡烦躁地在房中团团打转,最后断然说道:“不对,你并没有想明白,你还是在生气我这么久不来看你,咱们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是分开的时间太久了而已!你想没想过,你开始猜疑就是在分开以后,这足够证明所有的问题都在于分开太长时间了!你放心,我留下陪你,你再给我点时间!”

    若茗正要再说,天锡摆摆手表示不想再听,跟着大步走开,到门前时才说:“你给我点时间,我会让你明白,只是分开太久而已。”

    若茗紧跟着出去,叫了几声,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端卿自周顺昌来后重获自由,他心里早惦记着方卿的情况,几次欲禀报父亲到苏州一趟,总不得空,这天总算见周顺昌不在跟前,忙道:“爹爹,书坊里的纸扎不够了,我意欲到苏州采买一批。”

    叶水心洞悉一切地望着他,半天才说道:“你带些银子给他,叫他不要回来,自己万事小心。”

    端卿一下便明白父亲已经猜到,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我会把父亲的挂念讲给他听。”

    “罢了,这个不用。”叶水心叹气,瞬间仿佛老了几岁,“儿女果然都是孽债,只叫他好自为之吧。”

    端卿闷闷退下,不多久黄夫人亲自带着两包银子过来,哽咽道:“这两包每包二百两,还有些银票你贴身收着。”

    端卿默默接过,黄夫人也不愿多谈,转身便走,却忽然想起一事,又站住低声道:“问问他们亲事办了没有,若没有催着点,或者你就在那里帮着张罗完事吧。”

    当晚端卿与若茗商议时,若茗垂泪道:“我也着实惦记他们。”

    “不如你问问叔父,我想他也未必放心的,让你也去一趟看看也未可知。”

    若茗果然去问林云浦,林云浦还在沉吟,黄杏娘已经落泪道:“老爷,咱们既然不好去看她们,难道若茗也去不得吗?趁着端儿过去,便一起瞧瞧她们吧,我委实放心不下!”

    林云浦长叹一声,道:“既这么说,好吧,你也带些银子,早些帮他们安置了住处,他两个都不是惯做营生的,告诉他们别学着做生意,操不起那心,也别在家坐吃山空,早些置办点田亩,雇些人种着,一年的吃穿都不用愁了。”

    若茗一一答应了,黄杏娘未免又翻出许多衣服来,从夏天的薄罗纱衣,到冬天的大毛衣服乃至皮袄,整整收了两大包袱,又嘱咐道:“这一年内千万别回家,我们跟吴家说她一直在乡下,万不可拆穿,好歹过了两三年,有机会再回来吧!”

    第二天一早,端卿过来接若茗,黄夫人自那事之后总未来林家,这天竟然也亲自跟来,若茗见了她,未免有些没意思,见过礼之后便低头不语,黄夫人瞅瞅没有外人,低声道:“好孩子,你听我说一句,你伯父说取消婚约,原也是为你们好,这事情早晚要捅出来,到那时受人耻笑反而不好了。”

    端卿正留心细听,忽听她说出这么一句,心内一惊,不由叫了声:“母亲,这事容后再说吧!”

    黄夫人摆手令他收声,又道:“好孩子,你放心,婚约这事虽然现在不谈,以后我会劝老爷回心转意,你且耐心等几年,到那时再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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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茗心内一阵酸楚,虽然早已预想到姐姐的事会波及自己,只是事到临头,仍忍不住难过,竟像是早已对端卿芳心暗许一般。

    端卿听见母亲这句话,好容易放下心来,谁知道她语调一沉,正色说道:“还有一句,我虽然不主张取消婚约,但我对你和端儿这次的胆大妄为十分生气,若茗,我原看你是个稳妥的孩子,这才把端儿交给你,要是你每次都顺着他,由着他的主意胡闹,叫我如何放心?你又如何能够辅助夫婿?论理你未过门我不该训斥你,只是我早已当你是我叶家的媳妇,所以不怕你恼说了这些话,你可记住了?从今后总要恪守礼法,端儿有什么过火的行为,你谏止不住便来找我,自有我管教他,断不可再像这次一般胡为!”

    若茗从未见她如此声色俱厉,心中一凛,慌忙应了几个是字,端卿却心中一宽,原来他从母亲话里听出关于此事她并未疑心若茗也是推波助澜的一个,既如此,便不怕母亲反悔亲事。

    若茗这次出门,原本不愿多惊动家人,只说是为了采办纸张去苏州,故而林云浦夫妇都未出门相送,黄夫人来了半天,黄杏娘才听下人回禀说她来了,慌忙出迎,两人相见未免脸上都有些不好意思,原议定了做亲家,谁知道亲家倒是做成了,新婚夫妇却并不是先前定的那对。

    好在她两人都是当家久惯的夫人,虽然不好意思,尴尬了一会儿便又恢复常态,互致寒暄,黄杏娘到底心肠和软些,悄声赔了不是,又道:“姐姐也劝劝亲家公,早点消了气吧,都是自家孩子。”

    “我何尝不劝的,只是这情形实在尴尬。”黄夫人叹道,“也只能等老爷自己想开些吧。”

    “咱们女人家不论那些个,只要孩子们好就行。”黄杏娘说着说着忍不住又要落泪,“想到他俩都是从没有当家立事的人,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我何尝不是呢!”黄夫人这些天从未向人提起心里的煎熬,此时被她一引逗,忍不住也要落泪,忙深吸一口气,道,“孩子们不听话胡闹,出去吃个亏也好。”

    黄杏娘正要再说,忽然见一人快跑着过来,一边喊道:“若茗,我跟你们一起去!”(

探亲Ⅱ

    来人边跑边喊,黄夫人正在纳罕是谁如此大胆无礼,走近了才发现是住在自己家里的余天锡,不由得皱了皱眉,却不曾说话。

    天锡来不及与长辈见礼,径直走到若茗跟前,道:“你要出去怎么不说一声?我左右也闲着,跟你们一起去好了。”

    当着母亲的面,若茗未免羞惭不已,抬眼看看端卿,端卿忙过来解围道:“我们这次是些私事,不好麻烦你的。”

    “什么私事?从前不都一起出门的吗?”天锡满心要弥补前几个月不在一起的缺憾,执意说道,“你放心,我绝不添麻烦,什么都是现成带着的,路上还能跟你们说说话逗闷子。”

    若茗为难道:“这次的确是家里的私事,不方便。”

    天锡认定她是推脱之言,又道:“若是私事,怎么叶兄又跟着呢?”

    端卿偷眼看母亲,早已一脸不悦,心知再这么下去黄夫人必定会对若茗心生疑忌,忙道:“我们说的都是实话,你也知道我们两家一向通家交好,故此我才跟了去。你快回去吧,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天锡一脸委屈,还要再说,黄杏娘已近前道:“余公子,这回因我们的家事所以才托付端儿,外人不便插手的。”

    这句话分明将天锡划作外人,天锡总有一千个不平,但是长辈开口,也只能讪讪退下,低声对若茗说:“你路上小心。”

    几人走出老远,黄杏娘犹在目送,忽听黄夫人似有意似无意说了句:“这个余公子跟若茗似乎颇为要好。听说他家世不错,在无锡一带也算是望族。”

    黄杏娘听出她语气中的猜疑气息,忙道:“似乎是端儿认识他在先,一起来过我家几次,我看他与端儿挺投缘的,这回不是住在你家里吗?”

    黄夫人无话,只微微点点头。

    却说端卿二人在上路之后,若茗因临出门时那一幕,心下一直闷闷的,端卿便也不多说话,唯将沿途风景一一指给她看,不上几个时辰便已进的苏州城内,亲人相见在即,两人都有些激动,座下马催了又催,转眼已到邀云庵。

    凌蒙初应门时笑道:“左右等你们不来,为什么事绊住了?”

    端卿不及回答,已忙忙地向内走去,口中说道:“他们在吧?”

    眉娘已经迎出来,笑道:“人却不在这里,倒是进来吃杯茶再说。”

    若茗后脚跟进来,闻言吓了一跳,忙问道:“不在这儿在哪儿?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千万别是回家去了!”

    眉娘抿嘴一笑,道:“如今这里只有我、大姐和凌郎,汤先生也走了,他们也走了,只不过有许多事要跟你们交代,所以你们先别着急,我给你们烹壶好茶,咱们坐下细说。”

    两人只得耐着性子进门坐定,眄奴只微微笑了一下,依旧端坐蒲团诵经,凌蒙初近前作陪,道:“令弟夫妇业已在距此十五里外的溪塘口安家了,我们昨日才去看过,一切都好。”

    若茗听见“夫妇”二字,心内一喜,脱口问道:“已经成亲了吗?”

    眉娘含笑说道:“汤先生临走之前亲自替他们主婚,虽然东西没那么丰盛,却也是极体面的办成了此事。”

    端卿与若茗相视而笑,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凌蒙初从旁取出两叠手稿,放在案上,道:“这两份一个是邢萦凤交还的《初刻拍案惊奇》,一个是汤先生的《紫钗记》,现在交托给你们了。”

    若茗喜出望外,再想不到汤显祖居然肯将《紫钗记》付梓,跟着又听见凌蒙初正色说道:“《紫钗记》乃是汤先生为松云而做,内中凝聚多少心血,多少故事,汤先生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刻印的,手稿只这一件,我怕弄坏了于是誊写了一份,你们若是不嫌弃,就拿誊写的交去作坊里吧。”

    端卿忙道:“凌兄所虑极是,便是誊写的更好。”

    眉娘道:“邢萦凤虽然将《拍案惊奇》送了回来,我却有些搁心,不晓得她那里有没有留下副本,此人工于心计,行动都让人不放心。”

    端卿想了想说道:“应该不会,这次是天锡出面周旋的,她为了解他疑心,应该不会再做这种事。”

    凌蒙初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希望如此吧,切莫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眉娘抿嘴一笑,道:“邢萦凤倒是很给天锡面子啊。”口中说着天锡,眼睛却瞟着若茗,又道,“听方卿说你们两个也是定了亲的?怎么在无锡时竟把我们瞒了个水泄不透?”

    若茗原不知道方卿已经知晓此事,忽然从眉娘口中说出,未免面红耳赤,垂了头不则声;端卿虽已想到方卿必定不能严守秘密,哪料到眉娘居然当面说破,少不得也扭捏不安,暗自却有几分欢喜。凌蒙初笑着举起茶盏递给眉娘,道:“你安静吃茶吧,没得让他们两个害羞不说话做什么!”

    半晌,端卿方腆着脸解释道:“不怪若茗,那时候她原不知道。”

    这下连一旁打坐的眄奴也笑了,眉娘险些一口茶喷出来,捂着嘴笑道:“罢了,不必解释,我们只等着吃喜酒的,别的一概不管不问。”

    若茗越发羞缩不安,端卿也忙忙地端了茶碗盖住脸,一口气饮干仍不敢放下杯子,生怕看见他们满是笑意的脸。

    凌蒙初虽然笑着,犹恐他们脸上下不来的,忙岔开道:“溪塘口离此并不算远,如今赶过去还来的及,不然就过去看看?”

    若茗好容易抓住一根稻草,忙忙站起就走,口中说道:“最好,我正等不及去看姐姐呢。”

    眉娘笑道:“你就这么着急忙慌的走了,连包袱也不带么?”说着将她放在桌旁的包袱拍了拍,众人越发笑了起来。

    端卿讪讪地将包袱拿起,凌蒙初在前引路,出了门复又向西,不多时到了一处开阔地带,迎眼俱是半高的樟树,浓荫密布,底下是一带半深河水,两岸广漠水田,时有翠鸟往来芦蒿之间,婉转而啼,又有扎着丫髻的小童骑着水牛,在浅水中往来穿行。

    若茗喜不自胜,道:“真是个好去处,想不到竟有这样安静的所在!”

    眉娘笑道:“费了我们多少心思才找到的!说是在城外,其实却在城郭的圈里,进城买东西不过才半个时辰的路程,来回都是大路,极方便的。况又离了城里的喧嚣热闹,他们想避人耳目的话也是个好去处。最妙的是此地一半是读书人家,另一半却是半读半耕,民风极为淳朴厚道的,虽沾了点乡下的边,却一点也不蛮荒,昨日他们小夫妻还说来了之后诸事都极其合意呢。”

    凌蒙初道:“只是房子却是赁的,田亩也还没有置办。他们想必是走的匆忙,随身没带多少钱,若是把房子买下,未免日后生活就没了着落,所以我劝他们先赁下了,其实房主是极愿意卖出的。”

    端卿忙道:“我们带了些银子,应该够买房的。”

    眉娘笑道:“前日在外头买了个十来岁的丫头相帮着烧火打扫,令弟妹在家时想来没做过活,我看倒诸事有一半是生疏的,日后最好再雇几个老成的家人帮着料理才好。依我说最好再买上几十亩水田,总不能坐吃山空吧?令弟听说在家也读书,不如把田地租出去,依旧在家温书备考,将来也有个出路。”

    端卿道:“考不考功名的倒还罢了,多读些书倒是好的。”

    说话时已经走近一处院落,篱外几株枇杷挂着嫩黄果实,枝头杏子正青,雀鸟乱鸣,树下是一带蔷薇花,疏疏落落绕着半边院墙,门前一只黄毛细犬听见人声,早已呜呜吠了起来。

    凌蒙初笑道:“就是这里了。”

    若茗见此处清幽干净,比家中更多几分乡村滋味,料想忆茗在此无不如意的,欢喜不尽,迈步向内走去,口中喊道“姐姐!姐姐!”

    端卿也忙忙跟进,进了院里却是一带四间清水瓦房,靠西两间厢房,另一侧两间小巧房屋,想是厨房或者棚圈。阶下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正握着一把粟米咕咕地唤着鸡鸭,几只绒黄的小鸡欢快地拍着翅膀向她冲来。

    若茗定睛一看,不是忆茗却又是谁?欢喜地又叫了一声姐姐,那细犬却比她跑得快,早已冲到忆茗身前,背靠着主人冲外汪汪叫着。

    忆茗抬起头,一见是妹妹,眼睛顿时湿了,紧走两步上前,哽咽道:“你可来了,我真想你!”

    “我也想你呀,你一切可好?”若茗说着也掉下泪来,端卿笑道:“好容易一家人见了面,哭什么?”又四处扭头找方卿,却从厨房背后转了出来,一身农家的两截布衣,赤脚穿着一双黑布鞋,手里提着一把小孩用的半长锄头,两手沾满了泥,只得乍着胳膊边跑边叫:“哥,哥!你不是一两天就来看我吗,怎么现在才来!”(

探亲Ⅲ

    亲人相见,未免有多少离别契阔说个没完,更兼忆茗是个多情的,那眼泪恰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没住,到后来眉娘笑道:“妹妹别哭了,见面是好事,两下隔得又近,以后有多少面见不得的!快收了眼泪吧,一会儿方卿要心疼了。”

    忆茗微微红了脸,这才让众人进屋,早有一个身条苗条的丫头端了几盏茶出来,若茗定睛一看,居然是眉娘的丫头篆儿,不由怔住了,忆茗忙解释道:“眉姐姐怕我们没人使唤,把篆儿姐姐给了我们了。”

    若茗自是感激不尽,眉娘笑道:“我别的没有,这丫头跟了我多年,凡事还都细心,算是给忆茗一份贺礼吧。”

    方卿那里忙着领哥哥各处观看,一一指点道:“这是正屋,这间篆儿姐姐跟青杏住着,青杏是才买的丫头,才十一岁,倒是伶俐非常,刚出去向荷塘那边买荷叶煎汤去了。这边的厢房空着,我们也没家当,要是将来有了儿女,就让篆儿她们住厢房。你们还没看过厨房吧?忆茗收拾的可干净了,她在家从来不做这个的,难为她了。我刚才在后面种花呢,忆茗想种菜,我想种菜除了吃,可有什么意思呢?不如种花还好看些,于是向人家要了些月季枝子,还有菊花,正挖坑呢。背后还有个小鸭圈,每天撒出去在河里游一阵,一天能捡三四个鸭蛋呢!这边是牲口棚,我想着将来可以养一头水牛,我看那些小孩子骑着别提多有趣了,将来孩子大了我带他们骑水牛去。”

    若茗听着,由不得笑了。忆茗微微红了脸,低声道:“他就是这样,整天还跟小孩似的。”

    说话时方卿已经引着哥哥把家下各处都逛了一遍,回来坐下时,端卿笑道:“怎么你俩都换了粗布衣服?”

    方卿抢着答道:“不当家不知道日子艰难的,看着带了那么多银子,哪想到不过才买了几样粗家具就差不多了,以后还那么长时间呢,不省着点花话怎么行?”

    忆茗虽知他说话乃是无心,却怕端卿等听了当他是诉苦,忙道:“我们现在凡事都是自己动手,穿那些绫罗绸缎也不方便,倒不如这些布衣。其实穿惯了倒觉得比绸缎好些,又轻快又透气,走路干活都利索。”

    若茗忙将包袱打开,一件一件搬出衣服来,道:“娘让带给你的。”

    忆茗见大都是在家时穿的,另有几件从未见过,大概是新近才做的,不由得垂泪道:“我以为娘会不认我了。”

    “爹娘不知道怎样挂念你们呢,只是这段时间没法回去,待风声过来他们自然回来接你。”若茗说着又将银票等物一一拿出,道,“这是爹给的,把这场院买下来,再置办些田地,雇几个下人,日子就过起来了。”那边端卿也把银两等物拿了出来,夫妻俩看着满满地堆了一桌,不觉都哽咽道:“我们不孝,难为爹娘还念着。”

    正说时一个十来岁、面目清秀刚留头的小丫头走了进来,忆茗叫了声“杏儿”,指着说:“这就是青杏丫头,最聪明伶俐的。”

    青杏只不过一打量,已料定来的都是主人的至亲好友,忙福了几福,声音清脆地请安,若茗看了欢喜,忙又赏了一个荷包。

    凌蒙初因说:“这屋主人住在离此不远处,既然有了银子,不如趁着咱们都在,兑银子把房屋买下,早些拿到地契也好安心。”

    端卿原也不放心让方卿一个人买卖,听了这话自然依从,几个男人便拿了银子相伴出门,方卿笑嘻嘻交代忆茗:“你给她们做晚饭吧,让若茗看看你的手艺。”

    忆茗闻言果真开始忙起来,又是煮鸭蛋又是摘青菜,篆儿早挑出一只肥鸭洗剥去毛,又如法切块,青杏便在灶下烧火,忆茗看着带血的肉块,不免有些厌恶,到底还是皱着眉拿作料腌好,飞了水,笑对若茗说:“跟着邻居学做的老姜焖鸭肉,也不知道对不对你的胃口。”

    若茗在一旁帮忙择豆角,见姐姐三下五下洗好了姜,切片切得飞薄,在滚油里和着鸭块一道烹制,心内感慨万千。在家时不要说剁肉煮肉,便是洗葱剥蒜这样的小时姊妹俩也从未做过几次,没想到几天的功夫忆茗已经变成干练的家庭主妇,真不知是奇迹还是生活的磨练。

    忆茗一边添水,一边悄声对妹子说:“妹妹,你在家时也多学些家务,别一头扎进书坊不出来。”

    若茗漫不经心答应着,忽然听见她又说:“你和端卿哥哥的事我听方卿说了。妹妹,你成亲之后便是当家的媳妇,若是这些事一点不会,婆婆岂不要怪罪?切莫像我一样临时抱佛脚,诸事都是慌乱的,幸好公公婆婆不在眼前看着。”

    若茗满脸通红,忆茗悄声笑道:“羞什么,年里我就说你们最般配,到底让我说中了。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么一闹,公公婆婆那里是不是会怪罪你们?”

    忆茗说起“公公婆婆”时未免有些脸红,若茗听着更加脸红。她不愿将实情说出令姐姐自责,忙道:“没有,要是怪我们的话就不会让我们来看你们了。”

    忆茗这才放下心,一边用筷子戳着鸭肉看生熟,一边笑道:“在家时只管饭菜上桌张嘴吃了就好,来这里自己一动手,才知道厨房这些事如此繁琐,幸亏方卿不大讲究,每每对付着吃过算了。”又道,“乡下地方不比城里,想买些荤腥只能进城,要么就得杀家养的鸡鸭,不过这里临河,鱼虾倒是极多,或者方卿回来时能想着带点。”

    半个时辰后饭菜都已经准备齐全,只是几个男人却迟迟不归。若茗等闲坐聊天,忆茗又把家里的鸡鸭、细犬,还有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猫儿一一“介绍”给若茗,说话时语调温柔,眉眼间都是难以名状的幸福安心,若茗看在眼里,越发庆幸当初的决定。

    天擦黑时男人们方才回来,端卿提着一条草绳穿过的大青鱼,方卿拿荷叶包着一大包虾子,笑嘻嘻道:“娘子,难为你再添两个菜吧!”

    忆茗听他叫的亲密,不觉又红了脸,羞答答接过后自去厨房收拾,端卿笑道:“非但房子敲定了,就连水田也看好了几处,价钱也都谈过,看什么时候方便兑银子交地契。”

    青杏仍旧烧火,两眼灶一眼蒸鱼,一眼炒河虾并热饭菜,方卿忙着将桌椅都搬出在院里,又点上几根油烛,笑道:“平常我们都点油灯的,这些蜡烛专等着贵客来了才用的。”

    端卿自然心疼,忙道:“房子跟地置办以后,剩的银两足够一两年过活,你才离家,忆茗也是娇弱小姐,以后别这么艰难了。”

    凌蒙初笑道:“方卿已经做得很好了,是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模样,叶兄只管放心吧。”

    若茗帮着端菜端饭,一大锅焖鸭肉,清蒸鱼配着红椒丝和细切的葱白,炒河虾鲜红可爱,咸鸭蛋个个流油,又有青豆角紫茄子,黄澄澄的炒鸡蛋,清淡可口的菱粉糕,家常自制的卤豆干、虾酱,满满地摆了一桌子,主食是荷叶莲子粥,在农家饭中也算得上十分丰盛了。

    忆茗忙着给若茗夹菜,方卿干脆拿起盘子给每人都分了半只咸鸭蛋,笑道:“怎么才这些?我以为每人一个呢!”

    忆茗红着脸道:“这是才来时腌的,还有些滋味,下剩的都是昨天刚腌上的,吃不得,我只好先煮了这几个。”

    方卿吐了吐舌头:“怪我没算一卦,早知道你们都来,便提前给腌上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端卿尝了一口鸭肉,赞道:“这是忆茗妹妹做的?好味道!”

    忆茗羞涩答道:“才学做菜不久,将就着吃点吧。”

    若茗早已各样都尝了些,个个赞不绝口,就连眉娘也道:“才几天功夫就这么好手艺了,比我还强!”

    忆茗见众人都在夸,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又忙给众人布菜,谦逊道:“乡下地方实在没什么吃的,明天到城里买些菜蔬再给你们做吧!”

    不多时吃完了饭,方卿抢着收拾了碗筷,又提着茶壶给众人斟茶,忆茗擦桌扫地,又端出一盘子青梅,道:“屋后摘的,只怕酸的很,尝个新鲜吧!”

    若茗拈起一个送入口中,果然酸掉牙齿,众人嘻嘻哈哈都尝了,捂着嘴直叫哎哟,忆茗红了脸,忙又去做桂花糖水。

    城门将关时凌蒙初和眉娘赶着回去了,若茗与端卿留宿家中,入夜时凉风飒飒,满院花香,若茗摇着蒲扇在丝瓜棚下纳凉,端卿悄悄走近,望着厨房中正忙着浸泡薄荷糖水的忆茗夫妇,低声道:“看到他们这样子,才知道咱们做对了。”

    若茗含笑点头,心内几分欣喜,几分艳羡,不知姻缘将落在何处?不知他日可能像姐姐一般琴瑟和合,逍遥度日?(

    雅文吧

七十五 避秦Ⅰ

    周顺昌自在叶家住下后,每日埋头故纸堆中,要么便与叶水心闲谈,从未踏出叶家大门一步。幸好他生来耐得住寂寞,虽****在深宅大院中闷着,倒也从未觉无聊。

    这天正与叶水心在一处品评文章,忽然门上来报:“丁大人来拜访周大人。”

    叶水心未免一愣,先问:“那个丁大人?”想了想又问:“探访哪个周大人?”

    门子恭恭敬敬提过名刺,叶水心一看,居然写着“晚生丁仲元熏沐谨拜”,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惊异,随手递给周顺昌,道:“丁仲元怎么知道你在这里?真是奇也怪哉!”

    周顺昌看了不解,又递回来道:“丁仲元是什么人?”

    “昆山的父母官啊。”叶水心笑道,“想来他也有三十七八岁的年纪了吧,怎么投晚生贴?未免也太过恭敬了吧!”①

    “果然奇怪,难道这人素来极为恭谦?”

    “我与他极少打交道,倒也说不上来。”叶水心笑道,“只是好奇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周顺昌想了想,道:“既然来了,就见见吧,叶兄也可以当面问他如何找到这里。”

    丁仲元坐在客厅中,并未着官服,只是寻常服色,一见周顺昌出来忙打点起满面笑容,快步上前拜道:“晚生拜见周大人!”

    周顺昌虽然还礼,仍是一脸疑惑,不及寒暄便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为什么自称晚生?”

    丁仲元笑眯眯道:“晚生虽然只比大人小四五岁,只是比起大人的学问、名望,实在差的太远,再说大人乃是二甲进士,又在吏部为官,晚生只是举人出身,委实不敢与大人并肩,只配做晚辈。”

    叶水心不觉想笑,这丁县令平时哪有这么卑谦?

    周顺昌不以为然,道:“你说的这些并没有多少关联吧?再说我已经辞官,如今是平民百姓一个,你大可不必如此。”

    丁仲元忙道:“大人雄才伟略,早晚要还朝匡扶社稷……”

    周顺昌不等他说完,摇着头便道:“罢罢,说这些没要紧的干吗!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来此所为何事?”

    丁仲元碰了一鼻子灰,未免有些讪讪的,便不像先前那么雀跃,微笑着说:“是这样的,晚生昨日到一处人家赴宴,席间叫了一班小戏佐餐,听一个伶人说起曾在叶府搬演过《鸣凤记》,又说起当时有位名叫景文的周大人在场,我一听年纪样貌,再有当时的义举,便断定是周大人无疑,试想除了周大人,谁人能有这样的胆识、气魄?”

    叶水心更忍不住要笑了,义举?胆识?气魄?难道是在夸赞周顺昌挥拳打了那个扮演严嵩的伶人吗?

    周顺昌面无表情道:“什么义举!说出来让人好笑,我看戏看的糊涂了,也值得到处去说!”

    丁仲元一脸笑意都僵在脸上,半天不曾答话,亏他在官场混迹多时,自己难堪了一会儿,到底又笑了,道:“对,这帮市井小民有一点新鲜事便到处去说,大人不想让人知道您在这里吧?我回去便吩咐他们噤声。”

    这句话总算说到周顺昌心里了。他虽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行踪,但也不想惹得人人皆知,掰扯不清,既然丁仲元说好不再张扬,脸色总算和缓,道:“如此最好,多你费心吧!”

    叶水心见总没什么可说的,他是长者仁厚之心,虽说也觉得丁仲元的举动几乎谄媚,但想到这位父母官从未受过这种冷遇,怕他面上太过难堪,连忙从旁打圆场道:“蓼洲先生既然到了大人治下,今后还指望大人多行方便呢,今日就让在下备个小东,聊为答谢吧。”

    丁仲元有了台阶下,满脸是笑道:“怎么当得起!周大人能来昆山,是咱们的荣耀,晚生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哪里好再叨扰呢?”

    周顺昌是个耿介之人,素来不善于隐瞒心中所想,此时看了看叶水心,道:“我已经辞官,无拘无束的正好,谈不上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不用麻烦丁大人了吧?”

    叶水心少不得对他递了个眼色,道:“丁大人一片好心,蓼洲何苦执着呢?”

    周顺昌瞧在他的面子上这才道:“也好,请丁大人屈尊留步,小酌几杯。”

    丁仲元心眼俱开,一叠声道谢,因不是饭时,叶水心便吩咐厨下专拣各色鲜果、干果,并些时新的糕点摆了一桌,又从窖中挑了一坛五六年的黄酒,周顺昌因说:“就不用下人伺候了吧,人一多反而拘束的慌。”于是三人分宾主坐下,一人一把自斟壶,丁仲元当先把盏致意,便说便喝了起来。

    酒助谈兴,不觉比初相见时气氛活跃许多,丁仲元见周顺昌比先时和气,不觉大着胆子问道:“晚生前日看邸报,东林诸贤联名上书弹劾九千岁,不知可有结果?”

    叶水心不觉皱了皱眉,九千岁乃是那些奉承魏忠贤的人称呼他的名号,给周顺昌听见岂不要惹起?

    果然周顺昌当一声撂下酒杯,沉着脸道:“什么九千岁八千岁,无非阉人竖子罢了,你乃朝廷命官,如何也跟着那起没廉耻的说这种话!”

    丁仲元吓了一跳,讪讪答道:“晚生最近常听人这么称呼魏忠贤,不知觉说顺了嘴,周大人批评的是。”

    周顺昌冷哼一声,道:“那起子阉人趋炎附势也就罢了,我最恨的是那些读过圣贤书却没廉没耻的官员!见了面时左一个九千岁右一个魏大人的叫着,天地鬼神,顶头太阳照着,这种无耻之徒也不怕下拔舌地狱!”

    丁仲元除了一头冷汗,连声道:“大人骂的好,痛快!”

    叶水心暗自发笑,绰着丁仲元的话头问下去:“丁大人一说,我倒也好奇起来,景文,究竟这弹劾的奏章上去以后天子如何答复?”

    周顺昌闷闷摇头道:“圣聪被阉党蒙蔽,一直没有答复,唉,真乃朝廷不幸!”说着一仰脖饮尽一杯,一脸忧烦。

    丁仲元忙道:“这么说这件大事成与不成现在竟还没有准信?这可真真急煞人啦!只恨我位卑言轻,不能效力啊!”

    丁仲元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哪知一回首间透过庭中的镂空花窗忽然见枝叶丛中闪过一个人影,白衣如雪,身形颀长,面目依稀相识,忙定睛看时,那人恰从花间露出半边脸,目若朗星,鼻如悬胆,不是曾拜会过一次的余天锡又是谁?

    丁仲元再未想到天锡也在此处,刷地站起身来,口中不由自主道:“那个是余天锡余公子吗?不是我看错了吧?”

    叶水心回头一看,笑道:“正是余公子。”

    “哎呀,怎么不早说他也在这里!”丁仲元慌里慌张跑出去,老远叫着“余公子留步,留步!”

    原来天锡一早去找若茗,满心想约她出去好好谈谈,哪知若茗更早便去了书坊,待他寻到书坊,却又跟端卿和林云浦在一处商议正事,天锡耐着性子等了半天,仍不见他们万事,不得已只好回来,预备下午再去。此时听见有人叫喊,回头看是丁仲元,便淡淡说道:“是你呀,你怎么来了?”

    丁仲元颠颠儿地凑近了,笑道:“公子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下官也好预备迎接。”

    “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不用费心。”天锡心情不畅,说完便要回房,丁仲元忙拉住他道:“公子,我正跟周大人喝酒谈天呢,既然你回来了,也去坐坐吧。”

    天锡不觉嫌恶地皱了皱眉,丢开手冷冷说道:“说话边说话,何必拉拉扯扯。”

    丁仲元一日之间居然两次被人如此厌弃,他虽官职低微,好歹是一县之主,此时的恼恨沮丧可想而知,然又不能翻脸,强忍怒气道:“恩师一向可好?”

    “好与不好,丁大人时常看邸报应该知道,朝事乱成这样,父亲怎能安坐?”

    丁仲元忙道:“才刚我们也正说到这里,那个魏忠贤着实可恶,不除不行啊!”

    天锡听这句话顺耳,不觉脸色稍霁,道:“父亲正在想办法,难为你还记挂着。”

    丁仲元见他神色和缓,心里不觉又暖了回来,笑道:“我们做学生的,哪能不记挂着恩师呢?何况恩师的一举一动直接关系着朝廷的安稳,便是不相干的人也睁着眼睛看着,暗自叫好哪!”

    天锡一路子沮丧至此方冲淡了一半,微笑道:“难为你身在此间还惦记着京城那边的动向。”一边说一边向厅里张了张,“你跟周大人一起吃酒?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嗨,说来也巧,都是上回那个挨打的戏子,把这事当成新闻到处说,我这才知道,赶忙来拜访。”丁仲元越说越来劲,“真是天意,原是来拜周大人的,居然见到公子您,真真是意外之喜啊!公子,可否赏个面子给我,一起进去吃几杯?”

    注①:晚生贴,古人拜帖有晚生、同年、属官等许多种,晚生表示来拜者为受访人的晚辈。(

避秦Ⅱ

    天锡见他盛意拳拳,低着头思忖一番,虽然叶水心、周顺昌都是长辈,可是丁仲元却跟自己同辈,这席倒也坐得,况且才从若茗那里吃了一肚子闷气,正想要散散心,于是微笑点头,道:“丁大人太客气了,里面都是长辈,我便过去敬几杯酒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周顺昌问道:“丁大人也认识天锡?”

    丁仲元忙不失迭答道:“周大人有所不知,余公子的令尊便是晚生的座师,①我刚还跟余公子问候恩师的身体呢!”

    非但周顺昌,便是叶水心也没听说过这层关系,都道:“原来还有这一层亲!丁大人这次来对了。”

    丁仲元笑眯眯地满斟一杯,亲自奉上道:“这杯子没用过,极干净的,这杯酒问候恩师吧。”

    天锡听见是敬自己父亲的,忙避席站了,侧身接过一饮而尽,丁仲元忙接过空杯子又满斟一杯:“这杯权当下官给公子接风洗尘。”

    天锡不觉笑道:“丁大人太多礼了,你比我年长,该是我敬你。”

    “岂敢岂敢,”丁仲元早已举杯道,“这一杯我先干了,原谅我耳目闭塞,竟不知迎接公子。”

    叶水心见他如此谦逊,心道,难为他如此尊敬师长,连人家的儿子都当做贵客接待,看起来倒是个忠厚人。不觉对丁仲元多出几分好感。

    天锡连饮几杯,他是有心事的人,不觉便有些酒沉了,忙道:“不能再喝了,量浅得很,别撒起酒疯来就坏了事了。”

    丁仲元见他眼圈红红的,果然是中酒,不敢再劝,因让他吃菜,天锡将椅子端去下首陪坐,看着席面笑道:“叶世伯家里连吃酒都别开生面,这些果子清淡可口,比那些大鱼大肉看着开胃的多。”便说便拈起一个松子送入口中。

    丁仲元慌忙将各样鲜果夹在他碟中,叶水心笑道:“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难为你还夸奖。”

    天锡道:“我在林家见着端卿兄了,他时常去林家吧?”

    叶水心顿了一顿,道:“都是生意上的事。”心里却叹气,果然得空便去林家,看样子要想断绝他跟若茗的婚事还要费一番唇舌。

    丁仲元回想道:“哦,是那次你来一起赴宴的林小姐家里吧?他们家刻的好书,近来越发名气大了。”

    天锡被他一句话勾起当时回忆,不觉又伤感起来,只微微点了点头。丁仲元早又说起原来的话题:“恩师还在京里吗?我听说近来许多东林党人都辞官还乡了。”

    天锡闷闷道:“都是不得已。”

    周顺昌道:“我早说不回来,拼着不要这条命,与阉党拼个你死我活也是好的。”

    叶水心见他旧话重提,忙道:“不可逞一时之勇,还是要做长远打算。”

    周顺昌蹙眉道:“都跟我说做长远打算,唉,我宁可我留在朝廷里,便是死在魏阉手下也比躲来躲去好!”

    丁仲元早已赞道:“周大人好气概,好胆识!”

    四个人直饮了一两个时辰,后来下人送上粳米饭,并噶饭的菜蔬,这才收了酒杯,每人略用了些饭食,席散之后丁仲元陪着周、余二人在中庭漫步,足又聊了大半个时辰才告辞。

    自这日之后,丁仲元有时一天,有时两天,必定要到叶家探访天锡和周顺昌,再后来昆山城的乡绅名流接二连三上门,有要叩见周顺昌的,有要拜望天锡的,叶水心不胜其扰,恨不能闭门谢客,周顺昌更是烦躁不已,待要不见,又怕拂了叶水心的面子,便是天锡也不胜厌倦,他每天只想与若茗盘桓,哪知若茗三天两头不得功夫,反倒是这些不想见的人来个没完。

    这天又见了一个致仕还家的推官,周顺昌烦躁起来,道:“这都是谁透漏出去的消息?真真烦死人了,我看我还是离了这里吧!”

    叶水心叹道:“先前咱们两个谈谈讲讲何等惬意,都是丁县令这一来,带出多少事。”

    天锡也一直在担心此事,这样招摇下去,哪里是在避祸?说是招祸还差不多。便道:“照这样情形,以后只有来的更多,周大人,我看就是你说的,早些离了这里,一来安全,二来叶世伯也不用跟着受累。”

    周顺昌忙道:“好极,你不是说有去处吗?赶紧走吧,再不然我就回苏州老家待着还清净些。”

    叶水心道:“要是为了安全,还是别回苏州吧,就去李家庄暂避一避,一来清净没人打扰,二来我若想去寻你也方便些。”

    周顺昌思想片刻,笑道:“也罢,就去那里吧,不过说好了,你的那些宝贝书可要允许我带上一些。”

    “那是自然,景文看上什么尽管拿好了。”叶水心笑道。

    第二天一早,天锡便来敲林家宅门,先找若茗,再找梁云林。若茗刚刚梳洗完毕,正被他堵在家中,少不得出来相见,那天锡兴冲冲道:“我来借用梁云林一天,送周大人去乡下住,若茗,你也出去走一趟吧,你天天这么忙,我看着心疼的很。”

    若茗正要推辞,梁云林已经匆匆赶来,道:“余公子有什么吩咐?”

    “就是你家的房子嘛,今天带人过去,还得麻烦你跟着走一趟。”天锡笑嘻嘻道,“你们家小姐也一起去。”

    若茗吃了一惊,忙道:“我还有事……”梁云林却已热情说道:“小姐也去?那画匠面上真是太有光辉了!还记得上回你们到我家,正好救我出来,就连颜标也是托你们的福才没遭罪,他要是看见你们,还不知道怎么感激呢!”

    若茗见他盛意拳拳,只得应下,料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天锡不会说私事,心下才略微放宽。

    天锡听见颜标二字,皱着眉想了半天,梁云林忙提醒道:“颜标颜大哥,上回为了鲁学正的事被里长绑起来的那个汉子,想起来了吗?跟我一起关在祠堂里。”

    天锡这才模糊想起那个面目粗豪的汉子,道:“是他呀,倒是别让他知道了,周大人就是想去乡下躲躲清静,知道的人太多反而不好。”说完却又想起前事,沉吟着道,“哦,我想起来了,颜标这个乡下汉子还是东林党的好朋友呢,不是多亏他放走了鲁匡正吗?既如此,便是他知道周大人在你那里也无妨。”

    这一路上梁云林只随着轿子步行,一路引导指路,若茗虽在轿中,天锡却骑着马或前或后的与她说话,一时也不好放下轿帘,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应着,好在天锡并未旧话重提,而李家庄很快也就到了。

    此时风景恰与去年二人同来时颇相仿佛,依旧是杨柳依稀,河水清浅,就连当初所见的牧童也依然靠在柳树底下纳凉,灰色大水牛半身浸在水中,瞪着小眼睛不住瞧看岸上的一行。

    周顺昌掀起轿帘道:“这一路怕被人看见生事,可是闷得可以!”四下里张望一番,赞道,“好幽静的所在,我江南的水乡景色到底比京里耐看许多,这么多年在北地为官,最怀念的便是南里的风土人情,几时海晏河清,我安心在家养老才好啊!”

    天锡笑道:“只要诸公熬过这关,一举铲除阉党,这一天也就不远了。”又俯身向若茗低声说道:“你看这景色,与去年的几乎一般无二,令我有多少感慨!古人有诗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日见了这番景象,真真就是这诗的注解了。依旧是这条河,依旧是这牧童、水牛,只是这一年间朝廷发生了多少事,你我之间又发生多少事!”天锡目视远方,神色恍惚起来,“去年来时,你与我刚刚相识,彼此还客气疏远的很,再后来渐行渐近,近到同心合意,谈及终身……只是想不到不久后竟又渐行渐远,今日你我的生疏客气,与去年所差无几,只是原因不同罢了。我忽然想起那一句‘却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若茗,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可还能与你这般同行吗?”

    若茗不觉也伤感起来,轻声答道:“你我若能为友,有什么不能同行的?明年这个时候,我邀你到昆山来玩好了。”

    天锡苦涩笑道:“你知道我心中所求不是这个。若茗,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果弃了我另嫁他人,你的夫婿,他岂肯容你再与我来往?若茗,若是你弃了我,你我一生大约就缘尽于此了。”

    若茗心中一凉,不由自主想到,端卿会不会阻拦我见天锡?这个想法令她慌乱、羞涩,难道已经决定是端卿了吗?为何总是这样,把任何有关未来的事都与端卿联系起来呢?她看了看天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心里尽是感慨、迷茫。

    忽听梁云林一声呼叫“颜大哥,你怎么在这儿”,跟着向前跑去,天锡抬头一看,原来早已到了谷场边上的梁家老宅。

    注①:座师,科举中士子对取中自己文章的考官的尊称。(

避秦Ⅲ

    周顺昌不等轿子停稳已经走了出来,四处望了一番,道:“好个清幽所在,茅檐草舍,正好映月读书。”

    天锡犹自沉浸在对往事的感慨之中,此时勉强答道:“幸好叶世伯送了不少书来。”

    梁云林早已拉着一人走近,一边恭敬向天锡行礼,一边道:“颜大哥,上回就是这位余公子托人把你放出来的,快谢谢人家。”

    天锡定睛看时,眼前站着一个高高壮壮的汉子,大大的面庞,紫红面皮,大眼睛方下颏,哪里像南方人的绵软?说是山东大汉倒有几分仿佛。面貌依稀是当时在祠堂中所见之人。还未容他细看,那人早已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谢道:“颜标多谢余公子救命之恩!”

    燃文

    天锡慌得忙扶他起来,笑道:“这是怎么说,怎么敢受你这么大礼!”

    颜标一腔热忱道:“一是谢余公子救我出来,二是谢余公子仗义救了鲁学正,又替他把罪名销了,三是表表我的爱敬之意,我听说余公子的令尊就是朝廷的余大人,东林党出的大忠臣,我颜标虽然是个粗人,心里也敬佩爱戴的很哪!”

    天锡不觉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救了鲁学正?”

    “他去年年底回来过,三月里才走,他把你们救他的事都告诉我了,我一听原来我的恩人也是他老人家的恩人,我就千盼万盼巴着见见您,可给我盼来了!”

    周顺昌从旁听着,不由奇道:“你这乡下汉子跟鲁匡正也有来往吗?他好端端的不回家,来这偏僻地方干什么?”

    颜标环眼一瞪,粗声粗气答道:“我是乡下人怎么了?乡下人就不配知道国家大事不成?乡下人就不配认识鲁大人?他来找我是因为我还有些见识,分得清那些当官的谁好谁坏,你这个大佬馆别瞧不起人,我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好赖人分的最清楚!”

    梁云林急了一头汗,忙拉扯他道:“颜大哥别胡说……”

    颜标不等他说完,已经瞪着眼睛道:“我哪里胡说,谁叫他瞧不起人!”

    天锡扑哧一声笑了,指着周顺昌道:“你知道他是谁?”

    “管他是谁,他刚才说的话分明瞧不起我。”

    周顺昌不由得也笑了,道:“这汉子真是憨直。”

    颜标还有再说,天锡已抢先开口道:“这位是周顺昌周大人。”

    颜标啊呀一声,紫红面皮更加涨成深紫,扑通一声又跪下了,道:“我有眼无珠,冒撞了周大人,您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别跟我粗鲁人一般见识!”

    周顺昌双手扶他起来,开玩笑道:“为何前倨后恭?”

    这文绉绉的话颜标却听不懂,瞪着眼睛只管看人,天锡笑道:“周大人问你为什么刚才那么冲撞他,现在又这么恭敬?”

    颜标搔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先前不知道是周大人哇,要是知道是东林党的周大人,咳,便是拽着我的舌头我也不说那种话!真是说嘴打嘴,才说分的清当官的好赖,就把这么一个大清官、大忠臣给得罪了,我真是不长眼,唉!”

    周顺昌笑了笑,道:“难为你一个不识字的乡下人也知道东林党,更加难得你居然关心国事。”

    “鲁学正在的时候教了我好些个大道理,我虽然不认得字看不成书,他说的我都死死记着呢!谁不知道东林党都是好人、清官,哪像里正、保长那帮王八蛋,尽知道欺负乡亲,到处要钱勒索,亏得这些人长了一副人面孔,良心都让狗掏吃了!周大人好好骂他们一通,看他们敢不敢回嘴。”

    天锡笑道:“周大人可不是为了骂他们来的。”

    颜标道:“我晓得,这些日子东林党有大动作了吧,我进城时听见那些念书的议论说东林党在对付魏忠贤那个老阉狗哪,怎么样,几时宰了这条癞皮狗?”

    周顺昌再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一件政事居然被乡民说的像听书一般,更没想到世上还有“老阉狗”这个词,而东林党弹劾魏忠贤的结果竟然成了杀狗,顿时哭笑不得,道:“你们这些人啊,咳,要我怎么说!”

    天锡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梁云林多少认识些字,况且进城许久,整天跟若茗这些知书达理的人打交道,自然比颜标斯文有涵养,当下红了脸低声道:“颜大哥,这些都是斯文人,说话留点神。”

    颜标嘟囔道:“说的不都是实话?”

    周顺昌摆手道:“罢罢,随你怎么说,你怎么在这里?难道知道天锡跟梁师傅要回来?”

    “我又不会算命,怎么能知道哪!我是想着要入夏了雨水勤,梁师傅又不在家,怕他的房子给雨泡塌了,所以过来看看,要是不行就找几个匠人来修,谁知道来了一看,比先前还新了好些!究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梁云林忙道:“上回我回来时你不在家,那回也是余公子的恩情,帮我把房子里里外外修补了一遍。”

    “你真是碰见好人啦!”颜标啧啧赞叹。

    当下开了门,帮着收拾了铺盖,安置好图书和常用的家伙事,又把带来伺候周顺昌的小童吩咐了又吩咐,颜标在旁瞅着,疑惑道:“怎么你要回来住?”

    梁云林道:“不是我,是周大人要在这里住几天。”

    颜标喜出望外,大声道:“这样好事!周大人啊,以后我天天来听你讲道理,好歹你别嫌我粗鲁,时常教导我才好。”

    周顺昌笑道:“你要是不嫌弃,常过来坐坐吧。只是一件,你讲话如此粗鲁,我想都是不识字不知书的缘故,你可愿意跟着我认字?”

    “那敢情好!就是我笨得很,鲁学正教了好多次我只学会写自个儿的名字,别的都不行。”

    周顺昌听他这么说,想必教他读书认字的过程艰难得很,不由自嘲笑道:“既然好为人师,说不得,慢慢跟你磨吧。”

    颜标大喜,忙凑近了道:“那我能打听打听东林党的事吗?魏忠贤那个老阉狗现在还那么霸道不成?他就不怕你们这些大忠臣合起伙来整他?天底下怎么有这么不要脸、这么横行霸道的家伙,这些个狗太监就没一个好的,鲁学正还跟我说过赵高的事呢!”

    “你且打住,”周顺昌正色道,“你要学认字,头一件就要把嘴里这些粗话弃了,以后不可让我听见这些市井骂人的浑话。”

    颜标笑道:“行啊,我粗鲁惯了,早想改,鲁学正也说过我好些回,只是每天在乡下地方待着,见的听的都是这些,没多会儿就忘了。”

    且不说他们在旁聊着,却说若茗见总没有可做之事,便走过去将带来的书一一分类收好,又去厨房里帮着小童收拾锅碗瓢盆,正忙着天锡走过来,柔声道:“让我来。”跟着接过她手里的瓦罐,拿起抹布擦拭起来。

    若茗见他动作笨拙生硬,料到在家从未做过的,忙又伸手想接回来,天锡道:“让我来吧,也不知还能帮你做几回事。”声音竟有些哽咽,显见伤感异常。

    若茗今日以来处处被他带动,不觉也伤感起来,想到曾经给过他那么多希望,如今倏忽翻脸,是不是太过绝情?然而一旦认清当初的同声相应并非男女之爱,又如何维持当日的温度?迟早还不是有这一天!少不得硬下心来,只是淡淡答道:“你做不惯这些,还是我来吧。”

    忽听背后颜标笑道:“你们都做不惯这些,还是让我来吧!”

    颜标抢过他们手里的活,一边擦洗一边笑道:“你们带了不少菜蔬过来呀,也是,乡下东西少,不比城里头有好吃好喝的。但是周大人以后要在这里长住,吃饭还是个问题,干脆我每天让老婆多做一份饭菜吧,周大人别嫌弃粗糙就行。”

    周顺昌远远答道:“我吃饭向来只是为了不致饿死而已,不挑这些,就劳烦大嫂了。”

    “那感情好,我吩咐我老婆做了给你送过来。”

    天锡忙道:“颜大哥,有件事我得先说,周大人在这里的事万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如果有人问起,你最好遮掩一下。”

    颜标想了半天,道:“我就说是我的远房叔叔来看我,借住在梁师傅这里,这下行了吧!只是你们干嘛怕人知道?难道怕里正找你们的麻烦?你们还怕他?”

    天锡正色道:“你不用问那么多,如今情势危急,你知道的越多,麻烦就越大。不过你要明白,消息如果传出去,周大人可能会有危险。”

    颜标十分严肃地答道:“我一个人也不告诉,就算拼了命也要保住周大人!”

    若茗等刚把屋里收拾齐整,颜标便带着现杀的土鸡、鸡蛋、麻油、家做的豆腐等物件来了,满满地装了一篮子,道:“刚让我老婆收拾的,这屋里凉,放个三五天的坏不了,中午先炖鸡吃吧!”

    颜标和梁云林相帮着小童收拾了饭,几个人胡乱吃了,天锡又反复嘱托颜标照顾周顺昌,未时将尽这才动身回城,走出村头老远,仍看见颜标不住朝他们挥手送别。(

七十六 祸起Ⅰ

    天锡自周顺昌到李家庄隐居之后,便也搬出叶宅,自寻了旅店住下,叶水心也曾十分挽留,只因天锡笑说:“在这里住的尽人皆知,别说给叶世伯凭空添了许多麻烦,便是我自己也绑的死死的,一些事也做不成。况且叶世伯也是知道的,我虽然在这里闲着,其实不知有多少事要打听,京城那边又没个准信儿,所以我还是早些出去住倒还方便些,便是京里有了消息也不牵累叶世伯。”

    叶水心听他如此说,只得罢了,见他怕人知道行踪,于是百般替他遮掩,有人来访只说他已经离开昆山,就连丁仲元亲身来过一次也并没见着,一来二去,都知道叶家住的两个“大官”已经走了,叶宅这才得了几天清净,也再没人到处求见天锡。天锡得知此情,十分感恩,他如今逍遥自在于旅店度日,唯一搁心的便是若茗的冷淡态度,再有便是京中杳无音讯了。

    这天已是深夜,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门声。这旅店前面原是铺面,管待往来客人打尖的,后面方是几进房屋,住宿的客人却安排在那里。如今这打门声正从前面铺面传来,店小二正打横在桌面上睡觉值夜,睡眼惺忪爬起来,开门一看,却是一个黑衣皂靴的公人,头戴范阳笠,帽檐压得低低地遮住眼睛,低声道:“我找在你这里投宿的一位客人,叫做余天锡的。”

    那店小二好梦被人打断,正没好气,又见不是住店的,未免有些上火,只是见来人腰悬朴刀,足蹬官靴,不像是寻常人等,便也不敢则声,嘟囔着带人径直来到后面,寻了天锡的房,指着说:“就是这里,你自己叫吧。”

    来人点一点头,不说话瞪着眼睛只管盯住店小二,小二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慌忙提着灯笼走人,心里嘀咕着,到底什么来头?

    这人直到看见小二提着灯笼出了这进院子,这才轻轻将门扣了三下,低声唤道“公子,公子!”

    天锡揣着心事,夜里极少睡得很沉,所以这声音虽轻,却也听得一清二楚,忙披衣起床,在窗前低声问道:“是谁?”

    “余信。”

    余信是余应升的亲兵,跟随他三十余年,一向是最得力的心腹家人,天锡认得他的声音,忙把门闪开一条缝,余信闪身进门,一把摘下范阳笠,当先叩头请安,跟着低声道:“事关重大,老爷没有写信,怕给人半道上截了去,只让小的给少爷传几句话。”

    “什么话?”

    “禁中的耳目传出了消息,皇帝并没有看弹劾魏忠贤的奏章,反而让魏忠贤念给他听,魏忠贤边念边改,把所有罪行都隐瞒过去,皇帝亲口说了‘魏公公哪有什么罪,都是那帮大臣混说’。”

    天锡早已气的跺脚,恨道:“这皇上怎么如此糊涂!”

    余信忙道:“少爷小声,千万别被人听见了。”

    天锡气愤愤地不说话,余信又道:“魏忠贤得了皇帝这句话,已经不再惧怕东林党,据耳目回报,魏忠贤已经聚集阮大铖等人起草弹劾叶向高、杨涟的奏章,如今还未开始行动,老爷命少爷急忙赶往各地,通知辞官在家的高攀龙、魏大中两位大人,尽量躲藏,请少爷告诉他们,朝中杨大人、左大人只怕不保,希望他们早些躲避起来,好为东林党留些余力,将来好再斗阉党。”

    天锡巴不得一声,低头便要穿靴,穿到一半忽然愣住,抬头怔怔问道:“杨涟、左光斗他们如果保不住,那父亲呢?”

    余信踌躇半天,垂头答道:“老爷已经写好绝命书,准备以死相争。”

    天锡只觉头上炸开了一个焦雷,趿着鞋疾跑过来,厉声问道:“你几日从京中出来的?”

    “三日前,一路上昼夜兼程,从未合过眼。”余信说这话时由不得眨了眨酸涩的双眼,一脸疲惫。

    “三天,三天,说不定魏忠贤已经动手了!”天锡失声道,“不行,你去通知高大人跟魏大人,我去京里找父亲!”

    余信一横身拦在天锡身前,低声道:“少爷小声,别让左近的人听见了。京中现在应该还未动手,我出来时老爷算过,至少要得七八天功夫魏忠贤才能找齐狗腿子替他上书,这中间是个空挡,老爷千万叮咛一定要劝说两位大人暂避一避。”

    “不行,你去通知他们,我去找父亲,他也该躲一躲!”

    “少爷!”余信索性张开双臂拦住他,“老爷交代过,你不能进京,他已决心赴死,叫少爷保住性命,奉养老夫人。”

    天锡的眼泪滚滚而下,泣道:“别人都能躲,父亲为什么不躲?”

    “老爷说,这一场浩劫总要有人赴义。杨涟、左光斗诸位大人一向是东林党的带头人,联名上书也是他们冲在前面,魏忠贤不会放过他们,一击必中,肯定是要置他们于死地的。老爷和叶首辅大人在朝中一向威望很高,还可从中使力,暂且缓一缓高大人他们的事,但是魏忠贤对东林党恨之入骨,早晚也要害了老爷的,只是老爷不能走,老爷一走更加没人牵制魏忠贤,老爷说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多保住几条性命,老爷命我来传信,先要通知高大人他们尽快躲避,他们多半不屑于躲藏,少爷一定要极力劝说,一定要保住他们的性命,告诉他们今后东山再起还要靠他们,现在不能死。等少爷把这件事做完,立刻去天津接了老夫人,到哪个乡下躲起来,即便听见老爷不好的消息也不能出来,等风头过了再说。老爷还说如果少爷被人抓到,一定要有骨气,不能丢了余家的脸。”

    天锡泪流满面,艰涩答道:“你回去告诉父亲,他说的我都记住了,我安排好高大人他们的事便赶去天津,让老爷千万保重自己,娘还等着他呢。”

    余信一一记在心里,此时右手一扬戴上范阳笠,跟着一躬,飞快地又出了门。

    天锡不消一刻钟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吩咐小童在后结账,自己骑着马飞一般来到林宅。此时夜色正深,他在门前踌躇半晌,方才重重扣着门上双环,不多时门子一脸倦意探出头来,一见是他,不由惊问:“公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我有急事要见你家小姐。”

    门子虽觉不妥,然而素常见他常来的,又知道是达官显贵的少爷,少不得硬着头皮进内通报林云浦,林云浦原要打发他走,转念一想,如今朝廷动荡不安,天锡的父亲又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一念及此,不由也慌起来,忙唤醒黄杏娘去叫若茗,若茗也是吓了一跳,还担心天锡是一时冲动要做什么不妥当的事,只得穿戴了出来,却见天锡独自在厅中踱步,映着屋角上一盏孤零零的灯笼,身影越发萧瑟。

    天锡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她,不由得先落下泪来,道:“若茗,多谢你肯出来见我。”

    若茗一见他落泪,心中越发不安,更加怕是他为了儿女私情事深夜造访,只得问道:“你赶得这么急,究竟为了什么事?”

    “我马上就要走,朝中出了大事,我们家只怕要家破人亡了!”天锡的眼泪滚滚而下,哽咽道,“我有父命在身,如今要赶着通知几位大人躲避阉党迫害,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若是被阉党抓到……若茗,我不能不来见你。”

    若茗心中一凛,脱口说道:“敢是你说的弹劾魏忠贤的事吗?”

    天锡语气沉重:“正是,皇帝昏庸,魏忠贤的罪状明明摆在那里却看不见,如今魏忠贤已经聚集了一帮无耻之徒,正要对付我东林党诸贤,父亲已经决意赴死。若茗,我很可能就要成为无家可归之人了……”

    若茗心下恻然,柔声安慰道:“天理昭彰,奸人未必得逞,伯父又一向德高望重,那帮人未必敢动他,你放心去做你的事吧。”

    天锡长叹一声,道:“阉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茗,我此去吉凶未卜,周大人这里还要拜托你照顾。”

    若茗忙道:“你尽管放心,有我跟端卿在,一定照顾好周大人。”

    天锡又道:“周大人在这儿停留过的事许多人都知道,万一对方狡诈,猜到他仍在此地,若茗,你跟叶兄不要硬碰,最好私下安排一个妥善的地方送周大人走,你们也好早些脱了干系,如果魏忠贤的人问你们什么,你们一概不知,只管推在我的身上,我是不怕他们的,左右已经担着莫大的罪名。若茗,你千万不要以身涉险,万一你有什么意外,我万死莫赎。”

    若茗一一答应了,天锡要走时,想了想又转身道:“若是周转不开,可以试着去找丁仲元,他对我还算念旧,应该会帮你。”

    若茗点点头,亲自送他到门外,满天星光之下,天锡缓缓自马上回头,柔声道:“若茗,哪怕我死了,我也会一直一直记着你。”(

祸起Ⅱ

    若茗回到房中,却再也没法合眼,索性坐起身来对着残烛,心中一份怀疑始终挥之不去:这些日子以来对天锡的种种作为,是否太过绝情?

    正然愁肠百结之时,忽听黄杏娘在外问道:“还没睡吧?”

    跟着黄杏娘当先进来,身后是林云浦。林云浦一进来先反手关了门,又指着椅子命黄杏娘坐下,这才说道:“余天锡为什么事来找你?”

    黄杏娘忧心忡忡道:“这个余天锡做事也太孟浪了,这么深更半夜惊动的人人皆知,万一传到叶家人耳朵里,又说不清了。”

    林云浦道:“你先别说这没要紧的,反正老叶口口声声要退婚,这事他又做不了端儿的主,随他怎么想,只要端儿不糊涂就好。”又想着若茗道,“余天锡虽然鲁莽,倒也不至于一点礼数都没有,他这么深更半夜来找你,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若茗点头道:“是,据他说朝廷出了大事了,魏忠贤可能就要对付东林党的人,他父亲也难以自保。如今他要去通知其他人暂且躲避,先来告诉我一声,让我照应着周顺昌。”

    黄杏娘于这些事一点不知,疑惑道:“谁是周顺昌,为什么要你照应?”

    林云浦却倒吸一口凉气道:“照这么说关系重大,你如何照应得了!咱们难道是什么有头有脸,朝里有人撑腰的人物,如果魏忠贤的爪牙来找周顺昌,你岂不是也要受牵连!”

    “天锡交代说如果情势危急就把周顺昌送走,或者找丁仲元帮忙。”

    “及早送走!万万不要去找丁仲元,那些当官的那些不是凫上水的,见你得势的时候自然千好万好,如今落难了,他岂会理你,说不定还要倒打一耙。你赶紧跟端儿想个主意把人送走才好。”

    黄杏娘越听越糊涂,赶着问道:“周顺昌是谁,难道他是朝廷的犯人吗?不会是你和端儿跟他有什么来往吗?”

    林云浦急急说道:“周顺昌是东林党的,都是那个余天锡,把人带到这里来藏着,如今他甩手走了,万一魏忠贤来抓人,茗儿就逃不开干系,就连梁云林也脱不开关系。唉,早听说东林党跟魏忠贤闹的水火不容的,现如今撕破了脸,不斗个你死我活哪里会罢手?到处都是魏忠贤的人,苏州他的生祠都修了好几个了,要是苏州知府听见什么消息派兵过来拿人,这可怎生是好!我早说了不该招惹这件事,偏偏老叶一心要跟那个周顺昌结交,非把事揽到自己身上。”

    黄杏娘呆了一呆,道:“人到底是你们谁收留了?跟梁云林又有什么关系?”

    “现正藏在梁云林老家里呢,虽然不是若茗亲手办的,到底她跟着去了一趟,端儿也跑前跑后的张罗。这个余天锡做事一向不机密,他在叶家的时候闹的全昆山都知道,如今他走了,只怕那些人要向老叶要人,要是知道底细的,咱们家也脱不了身。不行,明儿一早我得去找老叶,想个周全的法子把人弄走才好。”

    黄杏娘听见竟是这么大件事,神色都变了,慌忙道:“那就赶紧去吧,只是要把周顺昌往哪里送呢?”

    一句话问的林云浦也没了主意,蹙眉道:“还真不知道往哪里送,何况如果我送他走,我的干系越发大了,唉,真真棘手,看明天老叶有什么办法吧。”

    一家人再也睡不着了,相对愁坐到天亮,林云浦来不及备轿,独自便往叶家去了,到跟前时叶家刚刚开门洒扫,林云浦向小厮知会了一声,自己匆匆忙忙便到书房等着,不多时叶水心出来,犹自带着晨困的模样,懒懒问道:“什么事一大早就来了?”

    林云浦没好气道:“你还一点不知道哪,我这都着急了大半夜了!”

    叶水心笑道:“什么事,大清早就这么大火气?”

    林云浦见没有外人,忙道:“出大事了,昨晚上余天锡连夜逃走,临走时跟我们说东林党弹劾魏忠贤的事已经出结果了,皇帝要保魏忠贤。如今朝廷那些东林党从余应升往下没有一个保得住的,余天锡正慌张着去找那些辞官在家的,要他们逃命哪!”

    叶水心吃了一惊,问道:“这消息可靠吗?”

    “怎么不可靠?昨晚上余天锡亲身来说的,你没见他那气色,眼泪汪汪的,说连他爹恐怕都要送命。”

    “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为了周顺昌呀!”林云浦着急起来,“你把这么个活宝揽在家里住了这么长日子,后来又送去乡下,如今端儿、若茗都脱不开干系,你快些想想办法,该怎么脱身才好。”

    叶水心低头不语,半天才说:“事情已经闹出来了,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天底下总逃不过一个理字,咱们什么坏事也没做,无非是款待朋友住了几天,难道魏忠贤连招待朋友都不许吗?我没什么好怕的,他要来抓人尽管来,我行的正走得直。就连蓼洲也是不怕的,他早已辞官,朝里的事跟他毫不相干,难道为了他是东林党就要把人抓起来拷打不成?”

    林云浦急的直拍大腿:“这时候了你说这些赌气的话有什么用!跟这些当官的讲什么道理呀,更何况是太监做官,越发不是人的勾当!什么管待朋友,他才不管你是不是款待朋友呢,到时候一发抓了去,都是勾结乱党的罪名!”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着得尽快把周顺昌送走,走得远远的,他能逃过是他的福气,逃不过也跟咱们不相干,就算魏忠贤来抓人,咱们也只是事发之前跟他有些来往,现在又不助着他,便是有罪名也不至于太大,送些银子足够完事,你说呢?”

    叶水心断然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办,如今蓼洲先生落难,我若是推他出去,我还是个人吗?今后如何在士林中立足!”

    “你就算不为自己,也想想两个孩子啊,端儿跟茗儿都跟余天锡有来往,况且周顺昌又住在梁云林家里,将来追究起来,都是不小的罪名,你如今再不把人送走,越发闹大了!”

    一说到孩子,果然叶水心也犹豫起来,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不行,不能送走蓼洲。照你所说不久之后魏忠贤就要大肆搜捕他们,被他逮到肯定是个死字,我怎么能这么对待朋友!”

    “老叶!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周顺昌把咱们两家都搭进去吗?”

    叶水心蹙眉道:“现如今你能送他去哪儿?我既然交了他这个朋友,自然是要交一辈子的,岂能大祸临头时把他送出去受死来保全我自己?”

    “两家十几口人的性命难道都要搭在他身上吗?”林云浦一急之下,索性连生意经都搬出来了,“他一个咱们十几个,有这么做生意的?尽是亏本买卖!”

    “蓼洲为人忠直,无论从朋友大义还是国家大义上讲,我都不能卖友自保,云浦,你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假,可是这上面却不能讲生意经。”

    林云浦急的打转,气道:“算了,你不去赶我自己去!房子是我家工匠的房子,我自然有道理赶他走!只要他一走,茗儿和端儿就保住了,我也不用担惊受怕!都是余天锡闹的,把这么个大炮仗留在这里只管自己走了,哪天爆开了伤了人,却不是他自己!”

    正在争执,忽然见端卿走了进来,道:“叔父切莫着急,此事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林云浦一见他来,便如见到救星一般,知道他关心若茗安危更甚于自己,断不会让若茗涉险,忙道:“你帮着劝劝你爹,难道要为一个外人让咱们两家人受牵连?”

    端卿平静说道:“叔父,这件事我父亲说的对,不能只论个人安危而弃了朋友情谊和国家大义。周顺昌为官清正,为人忠直,在苏州一带深受百姓爱戴,我们为他尽力,原是应该的。”

    林云浦急了:“可是魏忠贤要杀人也不论是谁,咱们怎么办?”

    “我已经想好了,天锡一走,众人都道周顺昌跟着他一起走了,再料想不到他留在乡下,就连天锡别人也不知道他是昨天才走,都道是早几天就走了,就算魏忠贤追到这里,也无非叫咱们去问问话,多则讹诈几两银子,不至于为难咱们。当务之急是趁着朝廷那边还没有动静,赶紧通知周大人,再把李家庄那里打点好,别走漏了风声,说不定能逃过这一劫。”

    “万一被人发现了呢?”

    “人是天锡带过去安置的,未必查到咱们头上,就算查到咱们头上,”端卿淡然说道,“既已答应了帮他,又是父亲的朋友,说不得,就算天大的罪名也只能认下了。”

    叶水心面上浮出一丝笑:“不错,这才是叶家的儿子!”

    林云浦气的一跺脚:“罢罢,你们爷儿俩都是被那些圣贤书教的呆了,我自去想办法!”(

祸起Ⅲ

    说是想办法,其实林云浦也无法可想,还能把周顺昌送到哪里去呢?附近既没有更安全的地方,再说他出面找地方未免也脱不了干系,除非是把周顺昌赶出李家庄丢在大路上完事,可这种事他也做不出来,少不得唉声叹气,白白着急罢了。

    若茗未免想要跟端卿商量,没等她去,端卿已经来了,道:“你别着急,我自有办法料理。你只要记住一条:周顺昌并没有来过你家,别人也不知道你送他去的李家庄,顶多有人看见天锡来过你家罢了,所以万一魏忠贤的人找上门,你是一概不知一概不应的,万事都推在我头上,就连天锡,也只说是我带了来你家的。”

    若茗无限忧心,道:“你想好对策了吗?只管推在你身上,那你怎么办?”

    “梁云林是实诚人,断不会透漏消息,你说过的那个颜标应该也很可靠,如果没有意外,不至于找到他。就算找到他,也只知道他在我家住过,我也只说是我送他去的李家庄,那时候朝中形势尚未明朗,我就算帮他,也算不上私通东林党。”

    若茗急道:“不行,明知道那帮人不会跟你论这些,我不能把事情都推在你头上。”

    “别傻了,我自有办法。”天锡微笑说道,“我好歹有功名在身,官府那帮人不会太为难我,就连我父亲也是如此。再说我们家世居昆山,朋友到底多些,本地的士绅也多半跟我们交好,出了事不会不帮着说话,把握却又比你们大些,所以只管推在我身上,断不能实话实说,白白受牵累。”

    若茗细想一想,他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叶家是大户,不比林家外来人又做生意,事事都靠钱打发的,或者他家能够仗着这些关系逃过官府的追究?毕竟比林家出头顶着把握大得多。

    端卿见她不语,料是已经动心,笑道:“你千万别再担心,我已经算准了,这事如此处理是最妥当的办法。梁师傅现在书坊吗?你有没有告诉他这件事?若是还没有,需要早些叮嘱他,若官府里追究起来,他也是一概不知道的,就说天锡出银子买了他的老屋,别的他都不清楚,梁师傅是个手艺人,一向跟东林党扯不上关系,我想官府也不会在他身上多费功夫,所以他应该也躲得过。”

    “我还没想好怎么跟梁师傅说,既然如此,就照着你的主意嘱咐他吧。”

    “我如今要赶去李家庄一趟,只是路径不熟,还得请他带我过去,周顺昌那边我自去叮嘱他,你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处理妥当。”

    若茗只得带了梁云林出来与他一起出城,眼巴巴看着他们走了,这才回家。林云浦早已无心生意,就连新生儿子也没心情再抱,正愁坐着思索应对之法,忽见若茗进来,忙问道:“刚才端儿来了?他说些什么?”

    若茗把端卿的打算告诉他,林云浦蹙眉道:“不够稳当。叶家人到底是大家出身,读书又多,这心肠分外厚道,未免也把别人想的厚道了。万一出了事,我不信这些士绅有几个敢对抗那帮太监帮着他们说话的。”

    若茗吓了一跳,忙道:“那怎么办?”

    “我也没一点法子。”林云浦愁眉不展,“但是端儿说得对,你千万不能把余天锡的事往自己身上揽,你一个女儿家既不方便抛头露面,咱们家又势单力孤,出不得半点岔子。况且就是你揽下来也于事无益,谁都知道余天锡和周顺昌都是在他家住着。眼下只有照着端儿说的把事情都推给他,保住了咱们,就算他们家出了事咱们也能照应一下,决不能两家人都搭进去。”一边说一边又叹气,“依我的主意便把周顺昌送回他老家,我打听过了,周顺昌家就在苏州,干吗不让他回去呢,他一走,天大的事也跟咱们没了关系。”

    若茗见父亲如此焦急,只得道:“天锡也只是说情势不好,至于到底怎样,他也没得到实信,父亲别太担心了。”

    “还能怎么样呢,自古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东林党都是些只会做文章的书生,怎么斗得过那些太监?唉,早说不该掺和朝廷的事,到底还是没逃过,好端端的给自家招祸,都是这个余天锡啊!”

    若茗听见这话,未免想到都是因为自己认识天锡才带来这么多事,不免低了头自责,林云浦一转眼看见她的神情,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过了,忙道:“你别多心,这事不怪你,就算你不招惹他,只要叶家认得,早晚他也会来咱家,都是命啊!”

    若茗眼巴巴直等了大半天,才见端卿和梁云林回来,梁云林想是已经得了端卿吩咐,一见面便说:“画匠都记下了,小姐放心,断不会说错话惹事的。”

    若茗忙谢了他,端卿招呼她到书房,这才说道:“周大人一听这消息,倒有些坐不住的模样,直说不能躲在乡下清净,我好容易才劝住他不让他乱走动,现在有颜标照看着。只是我看他的模样,说不定真会跳出来自首,当初他在我家时就一直说不想躲起来,天锡也是左劝右劝的,我只好吩咐颜标看住他别做傻事。”

    “李家庄那边有动静吗?有没有人发现他们?”

    “暂时还没有,颜标对外面说是他的亲戚,那里地广人稀,也没有人留意别家的事。”

    若茗松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周顺昌还是有机会在李家庄躲到整件事平息的,端卿也道:“魏忠贤对付东林党,我想应该主要针对朝廷那些人,周大人辞官既早,官职又低,一向只有声望却无实权,魏忠贤未必揪住他不放。”

    若茗于这些官场上的勾当不大通,听见端卿这么说,想来是没错的,几乎放了一半心,想到这两天的彻夜焦虑,不免有些后怕,天锡口口声声谈的都是朝廷的大事,然而事到临头,居然连余应升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到处叫人躲避,难道这朝廷的事,果真如此可怕,竟没有一点道理可讲吗?

    端卿道:“其实我更担心的是天锡。周大人再多问题也只因为他是东林党,而天锡不但是东林党要人的儿子,亦且这件事他从头到尾之情,还到处通风报信,如果余应升被逮,我想他难逃干连,希望他能早些脱身吧!”

    “京城那边有消息了吗?”

    “现在还没有,如果魏忠贤要动手,消息传到昆山也是五六天以后的事了,就算他要抓周大人,等缇骑进城来回也要十天左右,现在我耳目闭塞,一无所知,只能坐观事态变化。”

    天锡那晚上在星光下再三不舍的模样不由得浮上心头,这一年来的缘分说浅不浅,说深又不够深,如果他出了事,该怎么办?

    端卿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跟着便道:“天锡虽然危险,却也有一个好处,余应升似乎早已经把家里人的退身之地安排好了,就从他从余老夫人去天津就知道。我想他只有天锡一个儿子,应该也会替他安排,妹妹别太担心。”

    若茗见他在这危急之时还体恤自己的感受,心中又愧又喜,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不由得浮上心头:有端儿这样的好夫婿,还求什么呢!

    端卿正说着,忽见若茗以手托腮,怔怔坐在那里,似乎出了神,只是颊上两片红云,又似在想少女心事,这副娇羞、婉约的模样他许久未见,一时心动不已,便也停住不说,怔怔地只顾看她。

    房中一时寂静无语,许久,忽听林云浦在外一声嗽,道:“端儿来了?周顺昌的事办得怎么样?”

    若茗从冥想中惊醒,慌忙站起,端卿的遐思猛地被打断,只道林云浦已经看见刚才那副痴呆模样,心慌意乱,低着头道:“已经说服了他好生在家躲着。”

    林云浦确实从窗外看见端卿盯住若茗出神,此时见他惊慌,不忍他尴尬,便道:“我刚从后边过来,正想去找你,你来了最好。依你看这件事有几分把握?”

    “侄儿不好说,听天由命吧,不信老天如此不公。”

    “唉,老天一向不公。”林云浦叹道,“既然你们父子一定要护着周顺昌,我也没话说,我早起听若茗说了你的主意,很好,你别怪叔父自私,委实不能把两家人都搭进去,如果你们有事,我们在外头也好照看你娘,便是方儿和忆茗也有个依靠。”

    端卿忙道:“侄儿都明白的。”

    林云浦再想说什么,又想到此事别无他法,最后只叹了一声气,欲待要留,又无话跟他们说,再想起他两个难得独处,说不定还有什么私房话,于是摇摇摆摆走了。这里又撂下端卿和若茗独处,端卿想走又不舍得,只坐着小口小口啜着茶水,若茗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偷眼看着端卿,忽然一个念头跳了出来:若是他为此事惹祸上身,我该如何自处!(

七十七 追捕Ⅰ

    六月初时林家书坊《情史》一应工作均已告竣,就连绣像部也在杨英和王大器的主持下挑上来七八个十五六岁的小学徒,边学边做,渐渐有了起色,先时刻的《西游》、《三国》等本子都已上市,虽不如三言那般热络,但每天零零碎碎卖出去的,所得利润也就不在少数,着实比往年宽裕许多。

    只是林云浦因为心头梗着周顺昌这档子事,一直无法放心,早已取出五六百两银子放在家里,只说:“要是官兵上门,还得靠现银子打发,唉,这次至少得破一千两的财!”

    若茗久未听见京中动静,倒没觉得事情有如此危急,暗想东林党一向势大,又都是达官显贵,难道说败就败了不成?就算败了也要有一番挣扎,岂能像天锡说的竟连性命都保不住吗?

    林云浦听见她的想法,直摇头道:“官场上却比咱们做生意的更加狠上百倍,得势与失势,一天就能倒换过来。”又道,“你只看着吧。”

    若茗似信不信,照旧只管打理书坊事物,岂料这天中午,端卿急急忙忙走来,凑近了低声道:“果然出事了,才从京里得的消息,东林党的杨涟、左光斗已经死在诏狱,余应升几天前被押往刑部候审,只怕凶多吉少,就连叶向高也获了罪,罢了官押返回乡。”

    若茗心惊胆战,原来果如父亲所说,成败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东林党中杨涟的事情她最常听人说起,此时由不得道:“那杨涟不是当初辅助皇上登基的功臣吗?皇上难道一点不念旧?”

    端卿叹道:“只怕皇上根本就不知道,如今事事都是魏忠贤操持,皇上竟是不闻不问,由着他来。若茗,先时我说的你要记住了,我得赶紧去看看周顺昌。”

    端卿这一去就是一天,若茗等到傍晚还没见他的踪迹,心焦火燎,向林云浦讨主意时,林云浦唉声叹气道:“早知道有这一天!等端儿回来我好好说说他,再别往李家庄跑了,现在这节骨眼上再往那里去岂不是专一给人把柄抓!”

    直到晚饭过后才见端卿走来,面上深有匆忙之色,道:“回来后先向家父复命,跟着便过来了,叔父等急了吧?”

    林云浦不由问道:“这么说竟是你爹命你去的李家庄?”

    “正是,爹爹得到消息后即刻命小侄去安排周顺昌,交代他从即日起不要出门半步。”

    林云浦蹙眉道:“说了多少次了,你爹就是不听,先前还能推说不知情,如今都知道了还去帮着他,这不是惹祸上身吗?周顺昌怎么说?”

    端卿听见他质疑父亲,无话可说,只道:“周顺昌好像得了余家送来的消息,京里的事情已经知道了,我今日还从他那里听说,魏忠贤派去抓捕的缇骑还没有到无锡,高攀龙便已投水自尽。东林党土崩瓦解之日看来不远,其他那些人像顾大章、魏大中都被安上了罪名,只等带去京里审讯。”

    林云浦捏着一把汗,道:“周顺昌怎么办?早晚要轮到他头上!”

    “他官职比这些人都低,就算缉拿他也不是在头一拨里,还能再拖一时片刻。只是他已经坐不住了,口口声声要回苏州老家,坐等缇骑来抓,说这才是君子所为。”

    林云浦纵然着急,这时也不由得嗤笑一声:“果然东林党都是些书呆子,大祸临头不赶紧跑,还有站出去由着人抓!这样傻的人怎么都得过天天勾心斗角讨好皇帝的太监!”

    端卿不好评价,只说:“我足劝了他一下午,加上颜标也从旁劝说,好容易说的他暂且安静下来,只是魏大中是他的亲家,他听见说收押魏大中的人已经离京几天,算到再过一阵子囚车便要从苏州经过,他便一定要回苏州送一送亲家,我们怎么劝他只拿定了主意不改,我看早晚还是麻烦,只怕要有负天锡的重托。”

    林云浦早已在心里嘀咕了多少声呆子,此时听见周顺昌冒死也要送别亲家,却感动了他的心肠。他与叶水心一向交好,且又结了儿女亲家,试问若是叶水心被捕,自己能不送别吗?哪怕是冒死也在所不惜!一念至此,反倒理解了周顺昌,便叹口气不再驳斥。

    端卿又道:“看他的架势,只要得了确切消息,肯定是要回苏州去的,我告诉了父亲,他也没法子,只说拖一天是一天吧。”

    林云浦叹道:“也只能这样了。周顺昌虽然呆,倒也是个好人,可惜这世道天不佑好人啊。端儿,你这些天不要再往李家庄去了,早晚被人看见,那就祸事大了。周顺昌性子倔强,他认准的事你就是亲身去劝也拗不过来,你何苦担着性命干系两边奔波?我听见说丁仲元已经派人在城隍庙跟前挖地基准备建魏忠贤的生祠了,昆山早晚是魏忠贤的天下,你千万不能拿性命作儿戏,你要是有个闪失,可让若茗怎么办呢?”

    端卿听见最后这句,由不得向若茗看去,但见她红晕上脸,眉尖微蹙,神色中透露着无限担忧,却并没有反驳父亲之言的意思,端卿心中一热,不由自主答道:“侄儿记下了。”

    自此叶家便日夜注视衙门里的动静,恰巧丁仲元新近雇下的一个长随是叶家的家生子,早年间开恩放出去的,并没要身价钱,如今叶水心向他父亲一说,无有不同意的,早极口答应把衙门里的事一件件都记下,凡有关联的就向叶家透信。

    哪知叶家还在算计着丁仲元,丁仲元这天倒一乘小轿自己跑来了,也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官威浩荡,随从带了一堆,只是贴身服侍的下人并四个轿夫,进了宅门见了礼,便堆上一脸忧色道:“叶兄可听见近日朝廷的消息了吗?”

    叶水心装糊涂,道:“老朽多年不问政事了,如今又有生意,哪有功夫打听这些个。”

    “叶兄当真不知吗?”丁仲元俯身向前,低声道:“东林党败了,一败涂地!杨涟、左光斗死在东厂的诏狱里,叶向高受了申斥,就连恩师他老人家也下了狱,败了,果真败了!”

    叶水心不知他此来何意,含糊答道:“朝廷里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今日你胜,明天我败,不好说。左右我是无官一身轻,在家消消停停的倒好。”

    “叶兄一点不担心吗?”

    “我担心什么?”

    “余公子在你这里住了许多天,这事遍城里的人都知道,何况周顺昌在这里也是许多人都见过的,叶兄就不想着怎么样洗脱关系?”

    叶水心定睛看着他,一时摸不透他心中所想,只得道:“那都是以前的事,难道谁没个亲朋好友不成?朝廷也不至于为了从前的旧账赶紧杀绝吧!”

    丁仲元笑道:“叶兄说的是,自然是不会的,只是我今日来,却有一件事要求着叶兄。”忽然便滴下泪来,“恩师他老人家我是救不了了,现如今我能帮一个是一个,也不枉恩师教导我一场。叶兄,周顺昌一向跟你最好,我听说他从你这里走了以后并没有回苏州老家,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叶水心沉吟不语,丁仲元摸出一方手帕来擦着眼泪说道:“我今天没带人来,就是怕走漏了风声。叶兄切莫怀疑我,我都是为了报答恩师,周顺昌若是躲在昆山,早晚会被人发现,如果叶兄知道什么消息,不妨告诉小弟,小弟到底是一方父母官,还能出几分力气,说不定能帮着逃过此劫,若是叶兄知而不告,不是我小看人,叶兄到底是平头百姓,拿什么跟东厂斗呢?我也只是凭一腔热血,随时都会掉脑袋,只是如今顾不得这些了,叶兄,周顺昌与你最好,他没回家多半还在昆山左近,叶兄,你要是知道他在哪里一定要告诉我,我派人收拾个极妥当的地方把他藏好,也是我对东林党一点景慕之心,这乱世里头,也只有我们互相扶持罢了!”

    叶水心听他说的诚恳,况且眼泪汪汪,若说是作假,几曾见几十岁的男人又是父母官的在治下百姓家里哭成这样的?不由得信了他,嘴里便说:“丁大人如此多情,老朽岂有疑心的道理?不瞒你说,周顺昌确实没有回苏州,他就在附近……”

    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端卿急急忙忙走进来,朗声道:“父亲,周大人派人来捎信,说他已经离开昆山,另寻避难之处了!”

    叶水心和丁仲元同时吃了一惊,丁仲元直追着问:“几时的事?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端卿一脸为难道:“来的是个小孩子,问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人已经走了,我不得已只好打发他走了。”

    叶水心唉声道:“糊涂,前儿不是好好的嘛,怎么说走就走了,你怎么劝的人!”

    丁仲元拍着桌子道:“晚了一步,只晚了一步!”(

追捕Ⅱ

    丁仲元走后,叶水心唉声叹气道:“怎么回事,景文也太沉不住气了,这时候能去哪儿?不是现等着被东厂抓吗?他让谁家的小孩儿来报的信,你怎么不把人带进来好好问问?”

    端卿见左右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周大人并没有走,这些都是我编出来骗丁仲元的。”

    叶水心瞪大眼睛,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依我看丁仲元并不可信,他这次来,多半是要套出周大人的下落,好去向东厂邀功的,周大人的下落不能告诉他。”

    叶水心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心?余应升是他的座师,他对景文和余天锡又那么恭敬、客气,刚才说起来感慨的都哭了,我看不像是作假。”

    “父亲可知道丁仲元已经在城隍庙附近为魏忠贤建生祠了吗?”

    “这种事难免的,他在官场上混,自然要应个景的,要是别的地方都建唯独他不建,岂不是明白告诉人家他与东厂对抗?非但乌纱帽保不住,性命也难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他是在杨涟等人被抓,东林党穷途末路的时候才开始建生祠,想必是扛不住了才出此下策。”

    端卿摇头道:“父亲有所不知,孩儿今天特地去城隍庙附近看了看,瞅空问了打地基的工人,他们告诉我说,丁仲元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已经相中了这片地方,早已令他们跟着风水先生来踏勘过几次,相准了方位朝向,只等着黄道吉日动工。那时才是四月间,东林党与魏忠贤胜负未分,父亲想,他这举动难道不是向东厂示好吗?如何敢信他?”

    叶水心听的目瞪口呆,诧异道:“你可问明白了?不是那些工人弄错了吧?”

    “绝不会错,我问过几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叶水心愣了半天,道:“多亏你回来的及时,险些被他把实话套了出来。”

    “我听见丁仲元来了,赶着过来躲在窗外听,见您要说实话,不得已只好闯进去打断了。”

    叶水心垂头不语,心中无限感慨,丁仲元竟如此煞费苦心,人心的险恶当真令人咋舌!

    虽然挡过了这一招,端卿仍不敢掉以轻心。那天父亲险些吐露实情,丁仲元必然已经嗅到蛛丝马迹,若是他多一个心眼派人去查实,只怕这纸里就包不住火。怀着这个担心,端卿越发比从前谨慎,果然一两天后丁仲元的长随入夜时悄悄闪了进来,径直找到端卿,低声道:“今天有俩人鬼鬼祟祟去找县太爷,我在门外偷着听见了周大人的名字,县太爷还问他见没见过咱们家老爷。”

    端卿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你见过这俩人吗?”

    长随摇头道:“没见过,听口音就是本地人。我还听见说明天派衙役跟着他们去抓人。”

    端卿猛地急出了一头汗,慌忙谢了他,返身便跑向叶水心的睡房,隔着窗道:“父亲,丁仲元已经找到了,我得连夜过去通知周大人!”

    叶水心光着脚赶出来道:“城门已经闭了,你怎么出去?”

    “给些银子吧,实在不成就一大早赶去。”端卿说着已经走远了。

    纵马来到城下,果然被巡夜的兵士拦住,端卿摸出银子好说歹说,却有一个认得他是叶家的公子,总算网开一面放他出城,踏着依稀星光一路狂奔,天幸并没有出事,半个多时辰便赶到了李家庄。

    周顺昌早已睡下,开门见是他,脱口道:“敢是抓我的人来了吗?”

    “丁仲元明天一早就派人来,周大人赶紧走吧!”

    周顺昌兀自诧异道:“丁仲元?他不是几次三番要跟我们结交吗,怎的翻脸无情?”

    端卿来不及多说,慌忙进屋叫起小童收拾行装,却见地上横着一人,一翻身坐起,粗声粗气道:“那帮狗贼真的要来抓周先生?”

    原来不是别人,却是颜标怕周顺昌出事,日夜在此守着,连家都不回的,如今见端卿夤夜赶来通知,知道事关重大,早爬起来拍着屁股道:“我跟周先生一起走,路上有我,谁也别想碰周先生一个手指头!你们等一下,我回去告诉我老婆一声。”说着撒腿便跑。

    这里刚把衣服收拾完,颜标已经满头大汗回来了,身上也背着一个小小包袱,道:“走吧,周先生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端卿忙问道:“周大人准备去哪儿?”

    周顺昌不假思索道:“回苏州老家。”

    端卿大惊失色,忙道:“若是回苏州,我今夜就白来这一趟了!正是怕你有危险这才连夜赶来,你若是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周顺昌神色平静如常,朗声道:“我早已准备回去了,杨涟、左光斗都死了,我一个人偷生有什么意思!何况我东林党既不能扶大厦于将倾,难道连以身相殉都做不到吗?再过几天,我的亲家就要从苏州经过,我这就去陪他。”

    端卿急出了一头汗,急急说道:“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何苦再去填限?当此之时能保住一个是一个,东山再起不愁没有时候。”

    “东山再起自然有你们这些年轻后辈,我已经老了,只好去陪老朋友,黄泉路上也是个伴。”周顺昌笑道,“你不用再劝,我早已拿定了主意,即使你今天不来,我也是明天后天就要回去的,多承你们父子一直以来的关照,今生无以为报,暂且记在来生吧。”

    端卿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准备赴死,这一急非同小可,一边自己劝解,一边招呼颜标:“你也不劝劝你先生,好容易这些天平安无事熬了过来,难道非要送上门去才行?”

    孰料颜标低着头想了半天,说道:“回去也不一定是送死,在这里无依无靠,别说贼太监来抓,就算保长里正之类的过来,我看也未必挡得住,回家去人多,大家又都尊敬周先生,肯定不会让那帮狗贼把周先生带走。”

    端卿急道:“你明知道他们来抓人第一个就要去苏州的,这时回去了哪儿跑得了?”

    “在这里也是一样,”周顺昌接口道,“丁仲元既然知道这个地方,难保不会顺着路追下去,我还能逃到哪里?丧家犬一样跑来跑去,更容易被抓。就算要死,我回去看一眼家人闭了眼时也安心些。”

    端卿左右劝不住,心中又气又闷又笑。想这些天担惊受怕东躲西藏的,结果却让人大摇大摆回去送死,这可忙的什么劲,说出来真真让人笑掉大牙!

    这里一番耽搁,早已过了几刻钟,颜标瞅着外头天色,皱着眉头说道:“别争了,赶紧捡个地方走吧,往前去天越发黑,这路就更不好走了,再耽误一阵子天又亮了,要走也走不远,更容易被人撞见,倒是早点说个地方我们走吧。”

    端卿只咬牙不肯让回苏州,到后来周顺昌倔脾气上来,怒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用跟你商议,就算送死也是我自找,与你无干,你快走吧!若被人看见你在这里,连累了你一家人,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你快离了这里,我主意已定,必定要回苏州!”

    端卿无奈,只得让步,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向苏州方向走去,想起多日的奔波担忧如今都成徒劳,心内无限感伤、郁闷。

    日出后端卿方才回城,向叶水心一说,叶水心也直说“景文过迂”,然事已至此,嗟叹惋惜都以于事无补。

    向晚时丁仲元再次上门,只是这次并不像前次一样和颜悦色,反而带着大队官兵,气势汹汹闯进门来,大咧咧在厅中坐下,只说:“叫叶水心出来!”

    叶水心见势头不好,忙将家里的事想黄夫人嘱咐了几声,这才弹冠整衣,踱着方步出来,笑呵呵道:“丁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丁仲元鼻子里哼一声,喝道:“好你个私通东林党,暗自卖放朝廷钦犯的狂徒,左右还不快给我拿下!”

    叶水心高喝一声“慢着”,众兵不免都顿了一顿,这里叶水心冷笑道:“不知丁大人为何事要拿了老朽?”

    “你心知肚明!我问你,周顺昌是不是你送去李家庄的,昨天是不是你儿子连夜出城通知他逃走?”

    叶水心冷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找周景文!敢问丁大人,谁人看见了我送他去李家庄,又是谁人看见我儿子通知他逃走?”

    “李家庄的人都见过叶端卿,怎么不是你们送周顺昌去的?昨晚上巡夜的也证实叶端卿宵禁之后冒夜出城,不是通知周顺昌,又是为了什么?”

    叶水心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丁大人果然做得好戏!难道前天不是丁大人亲口告诉老夫,要搭救周顺昌吗?怎么才几天功夫就翻脸不认人,敢是投靠了新主子吗?”

    丁仲元恼羞成怒,嚷道:“还不快把他抓起来!”

    众兵正要上前,端卿一头闯进来,高声道:“人是我放走的,与我父亲无关,要抓就抓我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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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茗,江南书商世家的二女儿,大明王朝走向末路之时,正值豆蔻年华。以柔弱的肩膀承担起繁重家业,在政治的变乱和商场倾轧中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只是,生意场上聪明颖悟的女子,在感情面前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究竟选择自己爱的人,还是爱自己的人?一个嫁字,为何如此难以轻许……
非穿越非架空没有王侯将相不谈后宫争斗,说种田都有些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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