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大明女书商TXT下载大明女书商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女书商全文阅读

作者:三月江南     大明女书商txt下载     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追捕Ⅲ

    周顺昌踏上回家道路的那一刹那已经决定与朝中诸友同生共死。他从余信捎来的消息中得知天锡去协助高攀龙和自己的亲家魏大中暂避锋芒,如今高攀龙投水自尽,魏大中被押往京城,看来这两人都没有听从天锡的劝解躲起来,都是抱着殉道的决心在家等着阉党来抓。周顺昌原本就是耿介的脾气,早有必死之心,如今有这二位做榜样,越发不管不顾,立意赴死。

    颜标思来想去,未免觉得不值,嘀咕道:“其实躲了这么大半天了,这时候回去送死,可不是辜负了叶家的好心嘛!”

    周顺昌叹道:“就算我辜负朋友,也绝不能负了道义!”

    颜标虽然粗鲁,却于道义的关节上十分看重,这时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再分辩,暗自也下定决心,若是东厂来抓周顺昌,除非先杀了自己,否则绝不让他们得逞。

    两人因是步行,足走到天擦黑时才进了城,周顺昌便一径走回家里,他家人早得了书信知道他在外躲避,此时乍然见他,未免都有些惊诧神色,周娘子便落泪道:“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文书都已经下来了,你的名字也在上头!”

    周顺昌道:“他们来抓就让他们来吧,我周顺昌不是抱头鼠窜之辈!娘子,你可听说亲家马上就要来咱家了吗?”

    周娘子道:“亲家不是也让抓起来了吗?怎么会来咱家?”

    周顺昌微笑道:“上京须得从苏州经过,等亲家来时你好好收拾一桌酒席,我亲自与他践行。”

    周娘子哭道:“你还不快躲出去,难道非要告诉天下人你在家里?”

    “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说,照我吩咐做就是了。”

    周娘子素来知道丈夫的脾气,多说无益,只得抹着眼泪退去收拾房屋。

    却说逮捕周顺昌的文书虽然早已签下,然而东厂的缇骑①从京城赶来却要几天的功夫,周顺昌倒捡了这个空子稳稳当当在家吃茶看书,静等魏大中过境。他在苏州一向颇得民心,这次大摇大摆回家,亲朋、邻居非但没有躲避,反而更加佩服他的胆色,纷纷于他接风洗尘,就连不相干的百姓听见他回来了,也要登门向周娘子道声喜,拍着胸脯保证若有缇骑来抓,必定拼死护住他。一时间苏州城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周顺昌不怕魏忠贤的消息,最后连苏州巡抚毛一鹭也知道这个朝廷钦犯正在家中安坐,可他拿着一纸缉捕令,愣是不敢上门,只好等缇骑进城,由他们去捅这个马蜂窝。

    三天之后,抓周顺昌的缇骑没来,魏大中倒先被押着进了城。早已有人向周顺昌透了消息,周顺昌一路跑去,傲然截住来人,要把魏大中带回家款待。那东厂的缇骑眼中何曾有人?只瞥了他一眼,大模大样道:“你好大的胆子!朝廷的钦犯你也敢拦?”

    “呸!什么朝廷,谁不知道是魏忠贤做的勾当!”

    领队吓了一跳,哪曾见过这么不怕死公然辱骂九千岁的傻子?呆了半天没反应,跟着周顺昌一道来的百姓早已一窝蜂把魏大中簇拥着向前走了。

    领队又气又惊,纵马跟来,拿马鞭子指着周顺昌道:“喂,你是何人,敢如此大胆!”

    颜标一把拽下他的鞭子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道:“告诉你那死太监主子,我家主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周顺昌周大人!”

    令一个缇骑哦了一声,附在领队耳边道:“也是钦犯,咱们出来时另一队人马正要来抓他。”

    领队见周顺昌人多,料到硬碰是要吃亏的,狠狠说道:“先饶你小子一天,看你狂到什么时候!”

    这一天周顺昌与魏大中把酒言欢,吃的好不惬意,直到向晚时分才把人交还给缇骑,两人执手告别,周顺昌只说:“你先走,我不久就来伴你。”魏大中含笑套上枷锁,头也不回的去了。

    第二天周娘子正在择菜,忽然邻居飞也似的跑来,道:“东厂的狗腿子来了!人已经进了城,百姓们跟着州学的秀才拦住马正在说情,街上也不做买卖了,大家伙凑了几百两银子,只求道上不为难先生。”

    周娘子心乱如麻,料到这才再不能免,含泪道:“真是多亏了你们……”

    话音未落周顺昌已经走出来,平静说道:“求他们也没用,那些人丧尽天良,岂肯好生相待。”

    邻居一脸诚恳道:“他们钱都收了,能不办事吗?我们也不求别的,听说他们手狠的半道上就把人打死了,只求这一道上别打你,别少了你的吃穿,安安生生到京里就行。”

    周顺昌长叹一声,道:“乡亲父老一片深情,周某如何担得起!”

    果然直到中午缇骑才磨磨蹭蹭上门,宣了圣旨之后,那为头的缇骑叫文之炳的挺胸凸肚道:“看在你老实的份上,今天暂不押解,容你多呆一天与家人告别,你可知道感恩?”一边伸出手来,做拈钱的手势。

    这架势分明是再要钱,周围跟来的百姓无不憋了一口气,早起已经凑了五百两给他,如何这等贪得无厌?周娘子会意,便要进屋拿钱,岂料周顺昌拦住他,气冲冲向文之炳道:“我没有一文钱给你,要命却有一条!”

    文之炳勃然大怒,叫道:“好你个不知趣的老东西,看来是缓不得了,来人,押了他即刻上路!”

    人丛里一人越众而出,冷冷说道:“早上那五百两,敢莫诸位未曾收下?既然银子入手,为何言而无信?说好在家多停一日,出尔反尔,难不成诸位竟不是世间之人?”

    文之炳越加恼怒,指着鼻子道:“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乌程生员凌蒙初,路见不平,人人都能说一句公道话。”

    原来凌蒙初正准备还乡成亲之时,忽然见苏州城人声鼎沸,众人纷纷捐钱捐物,要去营救一人,一打听才知是为了周顺昌,凌蒙初虽与周顺昌素无往来,然见百姓如此拥戴,必定是为国为民的清官,于是与眉娘商量了暂缓几日,留下看事态发展。上午随众在城外亲眼见文之炳收下五百两银子,答应不为难周顺昌,谁知不多时就反悔,一时看不下去,便出头斥责。

    文之炳哼了一声,道:“我当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个秀才也敢说三道四,阿呸!左右于我速速把周顺昌铐起来,要是有废话阻拦的,一并拿下!”

    缇骑答应一声簇拥上来将周顺昌反剪了双手,另一人拿着枷就要往脖子上套,颜标气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咣当一声打翻了枷,挥拳就要冲上,凌蒙初按住他,又向文之炳问道:“你们来抓周大人,究竟奉了谁的旨意?”

    文之炳得意洋洋道:“九千岁魏公公!怎么样,你们这些刁民还敢再放屁我一并抓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魏忠贤,这么大气派,我以为是皇上呢!”凌蒙初冷笑着向众人道,“原来周大人被逮,都是东厂这些狗贼的主意,圣上被他们蒙蔽,必定一点都不知道啊!”

    众人正在愤怒之时,听见这句话早叫嚷起来“东厂凭什么抓人!”“抓人要天子下令,你们是什么东西!”“快滚出苏州,滚得远远的!”

    文之炳见势不妙,努了努嘴,一个缇骑慌忙拾起枷准备套上人拉走再说,颜标眼疾手快,一脚踢翻了他,跟着叫了声:“打这些狗娘养的!”

    周围那些多是卖豆腐、挑水、贩鱼鲜的小市民,没读过多少书只认得死道理的,他们一向知道周顺昌是好人,东厂是坏蛋,坏蛋欺负好人,焉有不上之理?一个二个抡起拳头便冲了上来,凌蒙初见缇骑手中都有兵刃,生怕伤了百姓,他原有武艺在身,于是上前一一夺了众兵手里的朴刀,这一下百姓的拳头更无拦阻,不多时几个缇骑便已满地打滚嚎叫,文之炳仗着武艺,打翻了近身前的几个百姓,连滚带爬上了周家房梁,放声吼道:“大胆刁民,胆敢阻拦东厂抓人,你们不要命了!你们等着,待会儿知府就带兵过来收拾你们!”

    一语未了,早从人丛中飞出几只木屐,正砸在他头上,登时头破血流,接着便有几个大胆的爬上屋顶连拖带拽把他拉了下来,众人早看他不顺眼,一阵拳打脚踢,顿时呜呼哀哉。

    谁知知府带兵过来那句话提醒了州学的秀才,他们原未动手打人,只在边上看着,此时便商议了一起去求苏州巡抚上奏朝廷为周顺昌辩冤,百姓成群结队跟着到了巡抚衙门,毛一鹭早听见城里闹了起来,如今见人都围在自家门口,吓得带着小老婆钻进茅厕,犹自颤声向外问道:“谁是带头闹事的?”

    一个鼻青脸肿的缇骑叫唤着道:“周顺昌的家人颜标,一个乌程的秀才凌蒙初带着刀的!还有几个短打扮的小贩,我都记着长相,过后再认!”

    注①:缇骑,明朝时东厂下属的特务人员。

    注②:天启六年,魏忠贤派缇骑到苏州逮捕周顺昌,苏州城乡数万人齐集,为之呼冤,打死缇骑二人。后在军队镇压下,周顺昌被解至京城,酷刑打死。带头喊冤的苏州市民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马杰等五人被处死。中学课本上有张傅《五人墓碑记》专记此事。本文依史实虚构此节。(

七十八 囹圄Ⅰ

    端卿被逮入狱已然有七八天的功夫。那日丁仲元上门抓人,原是要带叶水心走,后来见端卿自认罪名,转念一想,叶水心是个有年岁的人,万一受不得牢里的苦死了,他家人岂肯干休?端卿好歹年轻,便是受些刑也无所谓,况且余天锡头一次来时也是端卿作陪,想来他们渊源更深,就连前日给周顺昌报信也是端卿亲身去的,抓了他岂不比抓他爹强?于是便令衙役将端卿下在狱中。

    谁知还没来得及审问端卿,昆山城的秀才便已联名上书为端卿求情,原来端卿为人慷慨好义,他家原比别人富裕些,在县学时常接济同窗,人缘极好,况他又是昆山城十几年来唯一一个解元,名声连贩夫走卒都知道的,所以他前脚入狱,后脚同窗便凑齐了为他求情。

    丁仲元明知道抓端卿唯一的罪名便是私放朝廷钦犯,如今人既抓来了,唯有尽快将钦犯的下落问出来才能了事。哪知他头一次升堂尚未问出端倪,已经有人来报说周顺昌回了苏州,公然端坐家中,只等缇骑来抓。丁仲元不由目瞪口呆。他抓端卿只为他私放朝廷钦犯,如今钦犯安安稳稳在家等着认罪,还有什么私放不私放的罪名?

    这样一来,端卿便成了烫手的山芋,丁仲元左右为难。放了吧,料到叶家人不会干休,他们又不是平头百姓,岂有白白让人把儿子抓去坐牢的道理?不放吧,有什么理由再押着他?

    丁仲元难受到了极点,只觉头上这顶乌纱帽岌岌可危,唯有每天命人看紧端卿,不让他与外界通一点消息,拖一日是一日。却又不敢为难他,每日好茶好饭地伺候着,自己倒似热锅上的蚂蚁,镇日想不出对策。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然苏州府衙派人通知各州各县严防暴民闹事,丁仲元抓住来人一通好问,才知道苏州为了周顺昌激起民变,打死缇骑两人,围困了巡抚衙门,到最后知府带了几千兵丁出面才救出毛一鹭,如今已将带头闹事的凌蒙初、颜标等人囚禁狱中,正传谕附近州县看好治下的东林余孽,以免暴民再次闹事。

    丁仲元听见这个消息,恰如惊蛰时一声春雷,将他这条蛰伏多时困虫唤醒过来,当下乐不可支,也不顾时辰不早,即刻命人将端卿自狱中提出,升堂审问。

    端卿这几日在狱中连家人的面也未见到,外面的消息一点不知,但他既知道周顺昌预备束手就擒,那他的罪名早晚站不住脚,便也不着急,此时忽然听见说要提审,自己也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事,又见狱卒气势汹汹,不似平常和气模样,心里便早做了防备。

    来到堂上,丁仲元一拍惊堂木,沉着脸问道:“叶端卿,你可知罪?”

    端卿平静答道:“学生何罪之有?”

    “你卖放朝廷钦犯,私自勾结乱民,还不知罪?”

    端卿淡淡答道:“周顺昌大人在昆山之时,朝廷的旨意还未颁下,待旨意颁下之时,学生便送他还乡等候提审,不知大人所谓的卖放朝廷钦犯从何说起?”

    丁仲元冷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周顺昌在苏州公然拒捕,煽动暴民作乱,打死朝廷钦差,现在已经被重兵押往京师了!”

    端卿吃了一惊,面上却并不露出,只说:“这都是周大人离开昆山以后的事,学生并不知情。”

    “哼哼,你不知情?这带头闹事的两个人都跟你有莫大的干系,一个叫颜标,一个叫凌蒙初,叶端卿,这两人你识也不识?”

    端卿心中怦怦乱跳,颜标闹事在他意料之中,为何又扯上了凌蒙初?况且自己与凌蒙初相交一事,丁仲元怎么会知道?

    丁仲元见他不语,得意洋洋道:“颜标这个乱民,先前在李家庄时就不老实,跟余天锡也有瓜葛,还有你,李家庄的里正作证,曾见过你去找颜标,当时周顺昌也躲在那里。还有凌蒙初,他不是有本书在林家印吗?林家一向跟你家来往密切,你别以为我看不出这中间的关联!叶端卿,你老实交代,他们带头闹事,是不是你调唆指使的?”

    端卿冷然答道:“若说与颜标有关系的,恐怕不止学生一个吧,知县大人你不是也曾卖放给余天锡一个人情,放过颜标吗?”

    丁仲元没想到他说出这句话来,一想余天锡原跟他是朋友,自然把这事告诉过他,当下恼羞成怒,高喝一声:“好你个嘴硬的刁民,来人啊,于我重打三十大板!”

    端卿高声叫道:“学生有功名在身,岂是你说打便能打的!”

    丁仲元狞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如今朝廷已经下了新谕,凡是跟东林党有瓜葛的,无论有没有功名,都能打得!杨涟、左光斗哪一个官职不比你大,还不是照打不误!来人,快于老爷我上刑!”

    两旁衙役如狼似虎,当时不由分说,按倒打了三十大板。端卿自幼大家娇养,莫说挨打,连重话也没听过几句,几曾受过这种折磨?一板板钻心的疼。他只咬紧了牙关不肯呻吟,不多时青衫已遍布血痕。

    一时行刑完毕,丁仲元狞笑道:“如何,交代不交代?你怎么跟乱民勾结的,颜标可是受了你的支使?”

    端卿早知便是认下罪名也逃不了皮肉之苦,况且认了罪更加连累家人,只冷冷答道:“学生无罪可招。”

    丁仲元见他如此刚硬,恼羞成怒,喝一声:“再打三十大板,不信你嘴硬还是我的板子硬!”

    端卿原已带伤在身,先时还觉火辣辣的疼,到后来竟是毫无知觉,二十板刚打完,行刑的衙役叫了声“老爷,昏过去了!”

    丁仲元定睛一看,果然面白如纸,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料知他必不曾经过如此苦打,一时也怕闹出人命,遂悻悻命道:“先拖下去,明天再审!”

    一时退堂还衙,自己想了又想。周顺昌自开始逃脱已是极大失职,若是以后被人翻出来,魏公公难免要治罪,如今要是不弄出一个替罪羊,自己如何了账?这叶端卿端的是不能放!只是他若是咬紧了牙关硬是不招,该如何是好?

    他左思右想,一时没了主意,正在焦急之时,忽然想起,那凌蒙初的书不是在林家书坊刻印吗?不久前林云浦还曾特地来求见过,言下之意请他如当初三言一样襄助一二的,就连当初三言也是因为余天锡的缘故他才帮着美言了几句,如今两相对照,这林家既与余天锡有关系,又与凌蒙初有牵连,更兼跟叶家十分相好,不找他却去找谁?

    既有了出路,丁仲元欣喜难耐,即刻叫出李家庄的里正好一通教导,原是要他诬赖林家与周顺昌有关联,曾经去过李家庄的,哪知里正却说周顺昌在李家庄住的房子原是林家书坊的工人梁云林的,这一喜非同小可,看来余天锡和周顺昌的同党尽数在昆山,而且尽数在我掌控之下!若是能将这两家连根拔起,九千岁跟前,丁仲元却不是头一个忠心之人!

    丁仲元喜得心痒难挠,当下带领一干得力之人,不顾天黑,径直奔往拾翠街林宅。却早已有林家家人在街头望见了,因林云浦几次三番嘱咐他们探听衙门动静,于是撒腿便往家跑,气喘吁吁叫着:“老爷,县太爷往这边来了!”

    林云浦正与黄杏娘和若茗商议如何搭救端卿,听见这消息,叹道:“果然来了,早知道免不了这一出。”

    慌忙整了衣冠,取出早已备下的千两银票,并一封封装好的银子,这才来到前门,恭素候着。

    果然不多时见前面一乘四人小轿,后面耀武扬威的皂隶跟着,一行人看看来到门上,林云浦一边躬身行礼,一边倒退着将人引进屋里,不等丁仲元下轿,已经趴下叩头,口中高叫:“父母大人亲身来访,小的无尚荣耀!”

    丁仲元冷笑一声,掀帘道:“你倒也知趣,起来吧,我有话问你。”

    林云浦只跪在地上说:“父母大人跟前,岂有小人立足之地?还是跪着合我的身份。父母大人有什么吩咐小的洗耳恭听。”一边又使眼色给林福,林福会意,早拿出准备好的现银子把屋外跟来的亲兵、衙役一人一封打发了,那些人抽开一看,竟是十两一锭的雪花银五个,无不心花怒放。

    丁仲元没料到林云浦居然如此恭敬,心里便松了三分,道:“你跪着我也看不惯,算了,起来站边上伺候吧,我有话问你,你却得老老实实回答我,若有隐瞒,都是死罪。”

    林云浦忙一骨碌爬起来,道:“父母大人开天恩,小的若有一句不实,天打雷劈。”

    早有下人端来极好的老君眉,又是时新的细点果子,林云浦净了手亲自给丁仲元奉上,口中说道:“老父母大人贵脚踏贱地,不嫌粗鄙,稍稍尝一口吧。”一边趁奉茶之际,却将两张五百里的银票向他手里只一塞。

    这些事丁仲元原是惯经,一见数额极大,欢喜不已,想他一年俸禄加上火耗①不过一二百两,如今林云浦出手阔绰,怎不让他喜欢,当下笑道:“你果然是个知趣的。”

    注①:火耗,旧时百姓上交的赋税要折变成银子,碎银子铸成大锭官银中间的损耗由地方官决定,往往高于实际损耗,乃是俸禄之外的一项补贴,称为火耗。(

囹圄Ⅱ

    丁仲元有了笑模样,林云浦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为了保住全家性命乃至叶家父子,他忍了这么久的委屈窝囊,又白搭进去一千多两银子,此时也不敢心疼,只说:“父母大人①爱民如子,小的怎么能不关心孝敬。”

    丁仲元笑道:“你比叶水心有眼色得多。好,我问你,你可知道余天锡的下落?那凌蒙初与你家关系有多深?再有一个梁云林,他可是在你手底下做事?”

    余天锡、梁云林一事林云浦早已料到,只是如何又扯上凌蒙初,当下一边琢磨着回答,一边递眼色与林福,林福早得过吩咐,但见事情不好便要通知梁云林逃走,于是只推说下去伺候茶水,一道烟走了。

    林云浦想了想道:“余天锡么,原是叶端卿跟他认识,带着来过我家两次,哦,不对,三次,前两回是去年,第三回是上个月叶端卿带他过来,说要买梁云林的房子,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梁云林有房子,又怎么看中那么个乡下地方,可真是够奇怪的!不过余天锡出的价钱合适,梁云林也没话说,当场就立了契约兑了银子,梁云林连家都没回就把房子脱手了,果然是好买卖!只是我想来想去不知道余天锡要那房子干吗。老父母怎么会知道梁云林?可煞奇怪。余天锡从叶家出去以后就回了无锡老家,老父母要找他,去无锡管保没错。”

    丁仲元听见这话滴水不漏,心中似信不信,照这么说来林家跟余天锡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就连那个梁云林也是事外之人?他得了林云浦好处,原本可以放手,只是一想到若是抓住余天锡,在魏忠贤面前又能立一大功,这一千两银子又不算什么,于是继续追问:“梁云林现在何处?李家庄的里正现在外面候着,即刻叫梁云林过来对质,要是你有半句假话,哼哼,这立时就能见分晓的。”

    林云浦装作失惊的样子道:“哎呀,早知道老父母要找他,小的就不让他走了!他老娘病得爬不起来,他一早告了几个月的假要带老娘去外地瞧病,只怕这时候已经走了!要不然我吩咐人去看看他还在不?”

    丁仲元忙道:“赶紧去找人!”又叫来四五个快手跟着去书坊找。

    林家下人见了主子眼色,自然带着那几个快手东绕西绕,磨蹭了半天才往书坊去,那些快手晚上出来办差已是牢骚满腹,又收了林云浦的银子,不想为难人家,于是跟着绕了几圈,没精打采进去拿人。

    这里丁仲元又问:“照你说余天锡回了老家?那凌蒙初呢?”

    “余天锡的事,小的原本不清楚,都是叶端卿的朋友,老父母问叶家应该更清楚。至于凌蒙初,那也是叶端卿的朋友,有部书给他们刻印,他家工人又不全,所以暂且搁在我这里,将来印好了叶水心只给我本钱的,卖书什么的都是叶家的事,所以不要说这本书,就连凌蒙初这个人小的也没见过,老爷要是问他的事,叶端卿肯定知道。”林云浦虽然不知道找凌蒙初所为何事,但想来不是好事,于是只往端卿身上推。

    丁仲元又是一愣,半天才说:“这么说凌蒙初竟然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别说凌蒙初,就连梁云林,当初要不是余天锡跟他认识,又托叶端卿向我推荐,我也是不收他的。原本说好梁云林在我家只待两三个月,等叶家的修竹堂开始营业就回去的,哪知道修竹堂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没要人。小的早打算等梁云林看好病回来就让他去叶家的。”

    丁仲元沉吟不语,最后才说:“不妨事,你说的这些,只要把梁云林带到,都能对证出来。”

    “叶端卿现不是犯了事在衙门里押着吗,老父母问他就知道了。”林云浦料到端卿必定会护着林家,忙抢着回答。

    丁仲元抱着一肚子讨好卖乖的雄心,原指望一拿就准,再揪出一个叛党,哪知道一一说来,竟然与林云浦半点关系也无,有些扫兴,瞧着银子面上却又有些高兴,想了半天说:“我回去自然会审他。”

    又过了一阵子,快手喘吁吁回来禀报:“书坊里并不见梁云林,有个叫杨英的作证说他一大早就请假走了,小的们四处找,刚才在后街上看见有个人有些厮像,已经追过去了,小的自个来回禀。”

    林云浦又惊又喜,惊的是梁云林居然没走脱,被人看见在街上,喜的是杨英居然肯出来做假证,看来此人倒与自己一心,今后可以重用的。于是苦着脸道:“哎呀,早知道老父母要他,小的打死也不放他走,都怪我糊涂,该打,该打!”

    丁仲元一件事也没办成,未免有些不爽,冷冷道:“你要是有罪也跑不脱,也罢,等抓住梁云林问了再说。事情弄清之前你们家一个人也不许出城,老老实实在家呆着,随时准备听审。”

    林云浦恭敬答应了,丁仲元寒着脸起身,林云浦又弓着腰一直送到大门外,又托出一盘子银子并各色珠宝,拿红布遮着亲手递上,只说:“小的一家人性命只在老父母身上。”丁仲元见礼物贵重,这才有了些兴头,微笑而去。

    却说梁云林得了林福的信儿,慌里慌张往外跑,迎头撞见杨英来找他,未免要问,他也来不及说,只是撒腿向外,林福不得已解释道:“衙门说他私通东林党,要抓他,杨师傅,要是你透露说是我跑来报信,东家一家子都是个死。”

    杨英不说话只点点头,林福自去回话。这里杨英却站在套色部不远处,等了一阵子见快手都来了,装作不经意走过,果然被人叫住问梁云林,于是答道:“梁师傅一早就请假走了。”

    那些快手原没兴致抓人,大致问了梁云林的长相穿戴,便去街上撞大运,杨英看着他们走远,这才慢慢回去绣像部。

    哪知梁云林出了门却不知该往东还是往西,犹豫了好一阵子,把时机都错过了,这边快手在街上只走了一刻钟便看见他,喊叫着追了过来,梁云林慌不择路,一径顺着向西去了,抬眼看时,早已到了叶家门口,正要进去,忽想起叶家正在遭官司,哪能再去添乱?慌忙又朝后边跑去,刚跑过一树枇杷,旁边忽地闪开一道小门,把他拽了进去。

    梁云林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抬头却是琴默,脱口道:“琴姑娘,衙门里抓我呢,我得赶紧走!”

    琴默示意他噤声,领他到了一处房舍,梁云林一见绣幔软帘,分明是女子闺房,慌得就要出去,琴默一把拉住他,按在椅上,却又开箱找出几件女子衣服,道:“自己换上,捕快马上就来了。”

    梁云林羞得满面通红,却苦在一生老实,不知道如何拒绝人,只得躲在床背后换了,琴默默不作声又拉他在镜台前坐下,替他挽起发髻,擦上脂粉,梁云林本就白皙,自己对镜照时,也是一个年轻红妆。

    这里刚收拾好,已听见外面吵嚷道:“这是女人家的闺房,你们进来不得!”

    又听快手啐道:“老爷办案,什么闺房不闺房!刚看见走到你家墙边上不见的,前头一路拦着不让我来,你再挡别叫我踢你!”

    琴默忙将梁云林推在床上,连鞋也不及脱,胡乱把被子抖开与他并肩围坐,床头抽出一根红线缠在手上,翻出一个花样笑道:“该你了,看你怎么翻!”

    说话时捕快已经闯了进来,迎眼见两个女子偎坐一处,正在交线为戏②,沉着脸道:“见有个男人进来吗?”

    琴默惊叫一声,扑在梁云林怀里搂着脖子,身子刚好遮住他的脸,娇声道:“姐姐,他们是谁,好凶!”

    梁云林羞得满面通红,捕快撇撇嘴四面看了一遍,见并没外人,这才道:“要有人进来就到县衙告诉我去!”大摇大摆走了。

    梁云林滚下床,跪在地上面红耳赤道:“小人冲撞了琴姑娘,琴姑娘恕罪!”

    琴默慢慢起身,淡淡道:“你不必如此,你的事我都知道,你是为了周大人才惹上罪名,周大人是清官,你是好人,我本该救你。”

    梁云林颤声道:“琴姑娘方才那样……小人连累了琴姑娘的清名,死了也补不回来!琴姑娘放心,今天的事我一个字也不透露出去!”

    琴默淡淡道:“我原是在江湖上飘荡过几年的,还谈得上什么名誉,你放心,我不怪你,我若怪你,方才也不肯救你了。”说着从被中翻出梁云林的旧衣掷给他,自己出了门。

    梁云林换回衣服,只觉鼻触仍是她衣上的淡淡体香,一时又是感激,又是惶恐,不免心旌动摇,正没个开交之时,却见她拿着热水、手巾进来,道:“你快擦了脸上的胭脂,先躲在屋里,等天黑时我送你走。”

    梁云林接过手巾,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激荡,脱口道:“你放心。”

    琴默一怔:“什么?”

    梁云林认真说道:“等我安顿下来,就来接你。”

    琴默怔怔望着他,不觉两行清泪滑下,落在盆中,激起一圈又一圈小小涟漪。

    注①:父母大人,旧时县令称为父母官,故唤作父母大人,又尊称老父母。

    注②:交线,闺中游戏,以细绳撑在手指上翻出各种花样。(

囹圄Ⅲ

    叶家当天得到长随捎来的信,说端卿挨了打昏迷了半天,叶水心老泪纵横,当即坐上轿子往素日交好的士绅人家走动,到处诉冤,只求解救儿子。那知世态炎凉,十家中只有一两家答应往丁仲元跟前说情,其他一听见与东林党有瓜葛,早白了脸叫送客。

    叶水心半夜才回家中,黄夫人正在灯下垂泪,见了他慌忙问道:“商量好了吗?”

    叶水心叹道:“无事之时谁不说亲道故,一个个比亲骨肉还亲,怎么有一点子事就像躲瘟病一般躲着,人啊,人啊!”

    黄夫人登时泪如雨下,道:“难道端儿没指望了吗?”

    正说着忽听林云浦的声音在外道:“大哥,嫂子,方便进来吗?”

    黄夫人此时顾不得避忌,忙道:“快请进来。”

    林云浦走进来见了礼,这才道:“今儿丁仲元去我那里了,你可知道?我前前后后打点了将近两千两银子,看样子不大会再找我的晦气,只是一件,我将余天锡和凌蒙初都推在端儿身上,说我不认得他们,大哥,不是我落井下石,我委实是要留住我好营救端儿出来。”

    叶水心忙道:“早已商量过诸事只推在端儿身上,你不必解释。只是如何又扯上了凌蒙初?”

    “大哥还不知道?我问了跟来的衙役,说是苏州为了抓周顺昌闹起来了,打死了两个缇骑,带头的就是颜标和凌蒙初,如今已经压在牢里,丁仲元就是为这事才有了胆子拷打端儿。”

    一听到“拷打”儿子,黄夫人眼泪又下来了,泣道:“亲家,如今怎么救端儿?”

    林云浦面有难色道:“说不得,大哥大嫂别顾脸面,去求一求丁仲元吧,若是送礼,我家里三四千银子还拿得出,丁仲元是个贪酷的角色,端儿的事他拿不住凭据,咱们多送些银子应该能行。”

    黄夫人正点头,叶水心怒道:“我绝不与那个狗官低头!”

    林云浦知道他的脾气难劝,只是看着黄夫人,黄夫人哭道:“难道要看着儿子死不成!”

    叶水心道:“纵死何妨,我们读书人家,决不能向赃官摇尾乞怜!”

    林云浦使个眼色与黄夫人,跟着道:“大哥说的也对,不如这样,我反正已经给他跪也跪了,钱也送了,我这脸面豁出去跟他求情吧,也不值什么。大哥只管咬住一点:余应升是丁仲元的房师,丁仲元从前向余应升和余天锡献过不少殷勤,周顺昌他也接待过,余天锡他也大摆筵席讨好过,大哥只管联合上城里的士绅拿这话问他,看他能不能脱开关系,这事有目共睹,全城人都知道他来拜会过周顺昌和余天锡不知道多少次。”

    叶水心叹道:“城里的士绅,哼,不知几家肯说句公道话,躲祸的倒不少。好,云浦这主意很是,我明天就去问问丁仲元,他若敢动端卿,我豁上老命不要,哪怕去告御状。”

    “不,告御状没有,你就告诉他,若是他执意诬陷端儿,你就向东厂告发他跟余应升勾结。”

    叶水心怫然道:“我岂能跟东厂沆瀣一气!”

    黄夫人救子心切,忙道:“亲家说的有理,他最怕的就是东厂!”

    林云浦道:“又不是真让你跟东厂结交,无非吓唬吓唬他罢了,你放心,我猜他断不敢冒险。”

    叶水心见如此说,低着头寻思了半天,方才说道:“既这么说,我唱白脸你唱红脸,一个威逼一个利诱?”

    林云浦点头道:“好歹先把端儿弄出来再说。”

    几人正然说着,忽然有人在外轻轻叩门,叶水心从门缝里看出去,却是那长随跟着父亲一起候在外头,慌忙让进来,长随急急说道:“半夜方才得空偷跑出来,老爷等急了吧?我已经安排狱卒照顾少爷,身上棒伤认真调养一番,两三个月就能好,老爷请放心,一切有我在内照顾。只是丁仲元把人看的极严,连我也见不到,老爷最好去衙门里打点打点,下回丁仲元要是提审,好歹让行刑的人下手轻些。”

    黄夫人不顾身份,垂泪应道:“一定,多谢你了。”

    那长随又急急忙忙说道:“要是没大事我也不敢轻易出来,只是我听见里头吵嚷,说是在城门口抓到了余天锡,丁仲元已经连夜提审,不知道会不会再牵连老爷?老爷及早提防。我得赶紧回去了,回头丁仲元捞不到人只怕要疑心。”说着打了一躬,慌忙走了。

    叶水心心下惊疑,怎么天锡又来昆山做什么,怎么会被丁仲元抓住?却不知他这一头如何了结?

    林云浦拍手道:“好,正主儿找到了,端儿有救了!”

    黄夫人忙道:“这话怎么说?”

    “丁仲元无非就是要抓东林党献宝,端儿的罪本来就模棱两可,料他也不好下手的,如今余天锡落在他手里,正是一个活宝贝,他还留着端儿干吗,岂不是平添负累?大哥明天赶紧找些人去衙门理论,给他敲个警钟,我再从中花些银钱,只怕人就能出来了。”

    黄夫人喜形于色,忙道:“极好,极好,亲家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哪怕我卖房子卖地,儿子一定要救出来。”

    “现在不提这个,我先走动着,端儿也是我的女婿,又是替若茗受过,我便是花些钱也是该党的。如今太晚了,刚来的路上巡夜的士兵已经敲了我一记竹杠,我得赶紧回去,再被他们看见又是一场事。”林云浦说着拱手告辞,快步出了门。

    这里黄夫人一夜未曾合眼,天刚一亮便伺候丈夫梳洗了,坐着一顶小轿四处约人去衙门评理。

    却说端卿挨打之后,又兼牢里潮湿阴暗,底下只有稻草铺着可以存身,如今周身俱是酸疼的,自己看是,大腿上没一处囫囵皮肉,转侧也是难的,只得上半身撑着,勉强趴在稻草堆上,疼的一刻未曾睡着。将近午夜之时,只听牢里一片喧嚷之声,又听见狱卒叫道:“快拿凉水来,又昏了一个!”

    端卿心道,不知哪个无辜之人平白受罪。正在默然之际,忽听一人哭道:“这是什么世道,昆山难道没有王法吗?凭什么抓我,又凭什么打我?”

    这声音静夜听来分外熟悉,静心一想,不是天锡是谁?端卿大吃一惊,怎么他也进了这里?

    跟着又听见啪啪两声,一人狞笑道:“你还当你是贵公子,耀武扬威老爷伺候着你呢!你还做梦呢!告诉你,现如今你是乱党,谁都打得,再吵嚷我再给你两嘴巴子!”

    天锡挨了嘴巴,却不言语了,狱卒们累了一天,不多时也都散去,一时间牢内又静了下来。端卿正在苦思如何跟他透个声息,忽然听见他那边传来一线低低哭声,越哭越伤心,端卿忍不住叫道:“天锡,你别哭了,我也在这里!”

    天锡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心中一喜,跟着一痛,原本还指望他能搭救则个,原来他也在这里!不由得哽咽道:“叶兄,你怎么也进来了?”

    端卿忍痛答道:“无非为周大人的事。你先忍耐几时,咱们都是无辜之人,料想丁仲元不敢将咱们关押太久。”

    天锡哭道:“你是无辜之人,我可逃不脱!我爹已经问了贪污的重罪,如今正在抓我,要判流放哪!还不知我爹是死是活!我想着来找若茗,谁知道还没进场这帮人就把我抓来,丁仲元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居然拿我邀功!”

    端卿正要劝解,狱卒已然吼道:“作死呢,深更半夜不睡嚎什么丧!”跟着一个人便走到端卿跟前,隔着栅栏拿棍子戳了两下,端卿只咬牙忍痛,却听见天锡叫了几声,想是也挨了打。

    狱卒散去,端卿又道:“你放心,若茗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天锡想应声,又怕狱卒来打,他已吃了不少板子,听见挨打两字魂也丢了一半,哪里敢应声?唯有默默垂泪而已。

    端卿半天不见他回应,便也不再吭声,朦胧合眼,一时醒一时睡的,刚听见更鼓敲了五下,跟着便是橐橐的官靴声,几人闯进来大声叫道:“老爷提审余天锡,快给我带上去!”

    天锡缩成一团不肯走,到底被两人拖了出去,大堂上丁仲元一脸狞笑,高声道:“快说,你跑来昆山是要联络那些乱党!”

    天锡一见案上满满一桶朱签,顿时心胆俱裂。早先听见过杨涟、左光斗都是被打得肢体破碎,兀自不肯屈服,竟至于被活活打死,当时除了敬佩之外,更立下效仿之心,哪知事到临头,挨打竟如此之痛!颤声道:“并没有乱党,只是从这里经过。”

    丁仲元一声冷笑:“你当本官是三岁小孩吗?如今到处在抓你,你不躲着反而大摇大摆进城,不是为了联络潜伏的乱党是为了什么?来人啊,给我上夹棍,看他招与不招!”

    天锡只觉一丝凉气自背心只穿到顶门,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丁仲元一见他昏倒,怒道:“拿凉水来泼醒了,继续审!”(

七十九 患难Ⅰ

    叶水心赶到衙门已经将近午时,丁仲元审过天锡正在衙中养神,忽报地方绅士若干人并叶水心一起求见,他自然知道所为何来,闭着眼睛自己想了一会儿,如今余天锡已经抓到,留着叶端卿也没多大用处,若说放他也不是放不得,只是,林云浦无事之人还献了一千多两银子,叶端卿的价码是不是该更高些?他踌躇了半晌,最后决定至少两千两才能放人,主意拿定这才穿上公服,晃晃悠悠出去。

    前面果然站着五六个乡绅,叶水心在最头里,一见他来,其他人又是作揖又是寒暄,唯独叶水心寒着脸一言不发,丁仲元一下便拉下脸来。众人看不对头,忙上来陪笑道:“叶公今日特地招了弟等一道,要向老父母讨个请,叶公,刚才在路上不还念叨着老父母的恩典吗,怎么一进来却不说话了?”

    叶水心哼了一声,冷冷拱了拱手,道:“县令大人好大的官威,又是好结实的面皮呀!听说昨天把小儿打了个死去活来,我禁不住想问一句,前日是谁到我家来口口声声要救周顺昌的?怎么一眨眼功夫就成了头一个缉拿朝廷钦犯的?”

    众人一听是这几句,不由得都变了颜色,叶水心的兄弟跟着来的,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襟,急出了一头冷汗。

    丁仲元果然变了面皮,一腔敲竹杠的欢喜都变成恼怒,冷笑道:“我当你是来讨情的,原来竟是讨伐!没关系,本县已经拿住了余天锡,只要他一开口,叶端卿绝逃不了干系,我不信昆山城还治不住叶端卿这个叛逆!”

    众人都慌了,便有一个笑向丁仲元道:“叶公想是心疼儿子心疼的糊涂了,竟说出这么不中听的话来,老父母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别与他致气。刚路上还感念老父母的好处,说要当面致谢呢,一时糊涂说错话是有的,老父母千万息怒。”一边又推叶水心道:“刚才路上叶公不是说要亲身来谢丁大人吗,怎么忘了?”一边又悄悄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劝你说几句软话吧,打的是你儿子,难道你不心疼?短处捏在人家手里,你这时候硬碰硬做什么?”

    叶水心被众人挤住,不得不和缓了脸色,作揖道:“请大人高抬贵手,小儿本无过错,都是大人一念之间的事,只要您高抬贵手,在下定知恩图报。”

    丁仲元气犹未消,懒懒道:“我可敢指望你报什么呢,只要你那张利口少说几句岂不什么都有了?就怕你管不住!”

    叶水心压着火气道:“若是我口舌惹祸,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请你高抬贵手,只要从公判决,早日放小儿回家,我自然三牲六畜大抬大摆来谢你的恩典。”

    丁仲元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先前竟是没有从公判决,徇私枉法了?我既然是这种人,又如何敢接你三牲六畜?况我又不是死人,你抬这些祭拜死人的东西给我做什么,安心咒我不成?”

    叶水心火气直往上撞,叶二老爷见势不妙,慌忙扯住他,自己凑上前去陪笑说道:“家兄言语有不妥当的地方,老父母大人大量,何苦与他计较。他年岁大了,说话糊涂是常有的,都请老父母担待,早日放出舍侄才好。”一边说一边往他袖里塞银票。

    丁仲元背过身去瞧了一眼,抬头见个“二”字,心中一喜,再往下看,却是“二百两”,不免有些丧气,但一想这只是当叔叔的孝敬,做爹肯定更多,少不得又兴头起来,笑道:“都是一县之内,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一边笑眯眯端着茶盏,只看着叶水心不做声。

    众人眼乖的便瞧出是要钱,忙使眼色与叶水心,叶水心忍气道:“若是放出小儿,情愿以白银千两孝敬。”

    丁仲元砸吧着嘴道:“叶大公子何等人物,才值千两吗?啊,这话不对,本县又不是赃官,要你的银子干吗?”

    叶二老爷忙道:“此外再奉上古玩字画,在下虽然不才,额外也有几百两孝敬。”

    “我手底下这些人也没少操劳,这点够吃的,够喝的?罢,我并不是赃官,只是给手下人要点辛苦钱……”

    一语未了,叶水心已经勃然大怒,吼道:“魏忠贤论钱卖官,你还没巴结上他这一套倒学了个十足!好你个贪得无厌、欺师灭祖的狗官!”

    丁仲元气的拍着桌子道:“放肆,衙门中是你跳闹喧嚷的地方吗!”

    众人忙要劝时,叶水心一甩袖道:“你们不必劝我,我不受这口窝囊气!丁仲元你给我听着,你难为我,莫以为我拿不住你!你跟余应升什么关系?你给他写过多少表忠心的书信?余天锡几次来哪次不是你跑前跑后奉承?说我跟东林党勾结,我看你跟他走得更近!你揪着端儿不放是吧?好好好,我与你拼个鱼死网破!我明天就上京,去东厂告发你巴结余应升,大不了我跟你都是个死!”

    丁仲元哪想到他有这一手,尤其是书信一句听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四月间他还给余应升写过信,若真是让东厂知道,这条小命也保不住了!慌得茶水洒了一袖子,强撑着说:“胡说,本县都是从未真心与他结交,都是为了套出他们谋逆的实情。”

    叶水心冷笑道:“你到诏狱的时候再向你的魏公公剖白吧!”想起林云浦交代他唱白脸的事,又添了一句谎话,“你给余应升的信,我手头现就有一封,莫以为我在朝里没有朋友,凡事切莫做绝了!”

    丁仲元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众人瞧出诀窍,忙上来打混道:“两位切莫说僵了,一切好商量。老父母消消气,叶公也静静心,不过是小事一桩,犯不上动肝火。依我说老父母有余天锡在手里对魏公公也有了交代,不如就放了叶公子,叶公看在老父母辛劳的份上,也该慰劳一番,两家各得其所,如何?”

    叶水心原本也不想去东厂告什么状,如今见好就收,袖中掏出一千两银票往前一扔,恨道:“拿去!”

    丁仲元脸上下不来,只当没看见,叶二老爷慌忙拾起来塞给他,陪笑道:“父母大人千万笑纳,小侄的事就拜托您老了!”

    众人怕再留着又生事端,慌忙告辞,一出衙门便纷纷埋怨叶水心说话不中听,叶水心气愤愤的,抿着嘴一言不发。

    这里丁仲元却又气又急,恨得摔了茶杯推了桌子,拿出银票来,到底不舍得撕,只想不出法子怎么整治叶水心。来回踱了几圈,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慌忙叫来衙役,吩咐道:“点起十来个人去拾翠街叶水心家里走一遭,他家有一件重要的赃证,是书信模样的一件东西,你去了也别说找什么,只说老爷吩咐来查赃,将他家彻底翻个一遍,凡是书信都拿来交给老爷,其他的家伙,由着你们处置吧!”

    衙役听见最有一句,知道老爷意思是任由他们搜罗人家的金银器皿,这样肥美差使如何不喜?巴不得一声,连忙点起人马浩浩荡荡去了。

    丁仲元见人马出门,心中恨道:只要我找到书信,不信治不住一个叶水心!只是眼下这口气难消,忽然想到端卿现在牢里,不由得一声狞笑,再叫声升堂,将端卿提上来,不由分说先是三十大板,跟着取来夹棍,只问:“你爹跟余应升什么关系?跟余天锡有多深交情?快说!余天锡已经进来了,不怕你不招!你今天要是不招,将来余天锡招了,老爷加倍的打你!”

    端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眼见天锡几番过堂后气息奄奄,哪里肯往他身上泼脏水,咬紧牙关只说:“与余天锡曾是朋友,来往过几回,其他一概不知。”丁仲元明知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无奈在叶水心那里一口气难消,于是将火气全撒在端卿身上,又是夹棍又是大板,好在长随已给公人使了钱,下手皆不是很重,饶是如此,几番折磨下来,端卿也气若游丝。

    却是叶水心出了衙门,不免要送这些一通求情的朋友回家,如此便又耽误了半个多时辰。此时众衙役早已赶至叶宅,不由分说闯进家中,家人就打,见家伙就抢,金银细软一件件往怀里藏,但凡笨重拿不走的统统推倒打碎,家中又无男人照应,唬的黄夫人躲在内房中几个丫头围着痛哭,早有人跑出去到处找叶水心。

    叶水心得了信赶回来时,家中已是一片狼藉,黄夫人披头散发,哭的哽咽难言,黄杏娘在旁柔声劝慰,林云浦满头大汗,兀自在相帮着收拾,叶水心气红了脸,吼道:“还有没有王法,丁仲元,我与你势不两立!”

    黄夫人抹着泪道:“那些衙役见东西就抢,又把书房里的信件全拿走了,多亏亲家来得快,塞了许多银子才打发走,幸喜地契都没少。”

    叶水心目眦俱裂,恨道:“我去找丁仲元算账!”

    林云浦一把拉住他:“糊涂!你若是早肯服软,哪有这桩祸事!”(

患难Ⅱ

    入夜时天锡周身痛的无法入睡,想起从前轻裘骏马,狡童美婢,往来俱是名公贵族,结交的都是名闻天下的豪士,哪料到有一天居然会在这阴暗潮湿、处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牢狱里过夜!想起这几日所受屈辱,忍不住低低饮泣。

    正自难过,忽听端卿遥遥说道:“快别哭了,哭也无益,早些睡了,明天丁仲元难免还要过堂。”

    天锡不由自主又抖起来,哭道:“没想到丁仲元如此狠毒!”

    端卿道:“我以为你已经安排好后路了,怎么这时候又回来被他抓到?”

    “我安排好母亲,想到若茗,终是放心不下,只说丁仲元与我家有旧,想必不会为难,所以大着胆子来了,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端卿正要回话,忽然听见狱卒的脚步声,忙闭了嘴倚在墙上假装睡熟,心中思绪翻腾,看来天锡是为了若茗才落入囹圄,这一番深情委实难得,若是有机会出去,定当竭尽全力救他,要是若茗喜欢的是他,就成全他们吧!往日想到此节,不免心酸,此时居然心神空明,一片宁静祥和。

    翌日一早,果然拖着天锡又去过堂,端卿这里眼巴巴送了他出去,刚要躺下,忽见狱卒神神秘秘来回道:“叶解元,有人要来看你,我见你们可怜,网开一面,待会儿人来了你莫要声张,要是被老爷知道了,不但我得了不是,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端卿心如明镜,知道必是家人花了重金才得了机会进来,只是怕他们见了自己的挨打的模样未免悲苦,忙将破衣勉强掩住,又要了水将脸洗了洗,闭着眼晴养神,静等见人。足又过了一顿饭功夫,才见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进来,端卿只疑惑是谁,走近来一看,大吃一惊,居然是若茗!

    他由不得脱口说道:“怎么是你?快出去吧,这里肮脏的很,不是你待的地方。”

    若茗早已哽咽难言,勉强答道:“没敢让伯父伯母来,怕他们看见你挨打心疼,我爹给了牢头一百两银子,好容易我才进来。”又盯紧看了看他,失声道:“哥哥,怎么打成这样子了!”

    “没事,看上去重,其实都是皮外伤,养两天就不碍了。妹妹快回家吧,这里又脏又臭没法待,要是丁仲元找上你们,什么事都推在我身上。”

    若茗又怜又愧,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怔怔望住他,半天方才说了一句:“你放心,我今生决不负你。”端卿如电掣雷击,顿时呆住。

    却说天锡上堂之后,不等挨打便叫道:“丁仲元,余家往日并没有亏待你,你拿住我也没话说,只管把我解去京里便是,何苦左打右打?我实在没有同党,你拿住我足够向东厂交差,为何非跟我过不去?要是我扛不住寻了死,你怎么向东厂交代?”

    丁仲元连着几天拷打,见他虽然喊疼害怕,却说不出什么,也知道他并没有同党,只是今天他提他上堂,却是另有所图。昨天衙役回来,虽搜罗了三四十封书信,他逐一看了,没一件是他给余应升写的,他想到把柄还在叶水心守着握着,真真寝食难安,思虑了大半夜,才想出一个主意,此时听见天锡喊冤,便笑道:“我也不想打你,好歹你我还是旧相识。罢了,要不打你也容易,我只问你,你跟叶端卿相识多久?”

    天锡见他问这个,不免一愣,道:“一年有余。”

    “太少,我不信才认识一年你就把周顺昌交给他,他又肯担着性命替你跑腿。要是你说五六年还可信些,说不定叶家跟你爹也相识。”

    “叶家并不认识我爹,去年我来昆山才认识的叶端卿。”

    丁仲元冷笑道:“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没法替你开脱了,来人啊,再打!”

    板子打到身上,天锡才渐渐明白,高叫道:“你是要我拖端卿下水,说他也是东林党?”

    丁仲元笑而不语,一边点点手让衙役住了棍。天锡哎哟着喊疼,又道:“我不能这么坑人。”

    “反正他也跑不了。要是他也是东林党,你把他挖出来就是大功一件,说不定东厂能网开一面,救他还是救你自己,就在你一念之间。”丁仲元笑微微的,心道,只要余天锡招供叶端卿是东林党,当堂就能把叶端卿打死,叶水心也跑不了,那时候哪怕有十封信也没用了!

    天锡被拖下堂时,丁仲元的话犹然在耳边轰响。伤口越发疼的厉害,搅得他的思绪也翻腾不止,不知何去何从。

    两人拖着他扔进牢中,远远听见啜泣的声音,天锡尽力望去,见端卿牢房跟前趴着一个小厮,想是来探监的,不由心酸,他还有家人来看,我却已家破人亡了!往日富贵如同烟云,一夜便飘荡无踪!

    忽听端卿道:“天锡回来了,你去看看他。”

    天锡还在纳闷,早见到一张熟悉亲切的面孔,脱口喊道:“若茗!”

    若茗慌忙道:“小声!”一边眼泪汪汪打量他,白衣破碎不成模样,身上俱是血痕、污秽,头发散乱黏在脸上,颊上两条鲜红的鞭痕,忍不住哽咽道:“你也受苦了!”

    天锡见到他,伤不觉好了一半,哭道:“你快想个办法救我,丁仲元要打死我呢!”

    端卿远远道:“你放心,你是钦犯,不到京里他不敢下手。”

    “可这样一天天挨着也不成,再打两天就成残疾了!若茗,你快救我!”

    若茗滴泪道:“我一定想办法。如今丁仲元已经有松口的迹象,要是端卿哥哥能出去,我们一起活动,早晚救你说来。”

    丁仲元公堂上的话不觉又在耳边盘旋,想想居然他说的是实而若茗说的是虚。生死都在丁仲元手里,如今要她去救,她能如何救?更何况还要等端卿出去,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莫说救人,若是有能耐,如何自己还关在里头!

    若茗见他呆呆坐着,还道是他身上疼,不免安慰几句,又将带来的精细点心从栅栏里塞给他一些,自己折身回到端卿跟前,垂泪道:“丁仲元已经收下伯父的银子,应该就快放人了,哥哥再忍耐几日,好歹救你出去。”又将包袱里的干净中衣拿出来,低声道:“外面衣服换了怕丁仲元疑心,你且将里头的换了,好歹舒服些。”

    端卿接下一件,另一件指着天锡的方向道:“给他吧,他比我打的重,又没人照应。”

    若茗依言送去,这边狱卒已经开始催促,只得含泪别过,心内恓惶不已。

    这天剩下的时候丁仲元倒没有提审,只是天锡六神无主,身子竟像坐在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舟之上,漂来荡去没个定时,一时思量救自己,一时又想起仁义道德,一时疼惜家事,一时又想起若茗,直到卯时,牢门上大锁哐当一声响,又来提他过堂了。

    丁仲元坐在昏暗的大堂上,也未点蜡,一张脸半明半暗,低声问:“给你一夜工夫,你可想明白了吗?究竟要不要出首叶端卿?”

    天锡舔舔干涩的嘴唇:“容我再想想。”

    丁仲元冷笑一声,一抬手下人端上一碗粳米粥,又是一碗蒸蛋,若在过去天锡还要嫌粗糙,如今竟如见了龙肝凤髓一般狼吞虎咽下去,丁仲元笑道:“你要是招供,天天都是好饭菜,一直到送你上京,若是不招,依旧像前几日一样对待。你好好想想。”

    天锡左右为难,不觉又掉下泪来,喃喃道:“我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他。”

    “哼,要做好汉你就得忍住这个苦,要是忍不住,趁早听我的话招了他,非但不受皮肉之苦,包管你上京之前在这里住的舒舒服服,如何?好歹你爹对我有过好处,我焉能一点不照顾你哪!我给你指了一条明路,走与不走,却都看你自己了。”

    直到回去牢房,犹未有个决断,端卿关切问道:“怎么这么快,没有为难你吧?”天锡不敢答话,只是对着墙壁默默垂泪。

    下半天若茗却又来了,这次带着食盒,装着各色糕点并两壶参汤,天锡喝了几口,略觉心头舒服些,远远看着若茗的身影在端卿跟前忙来忙去,不觉鼻子一酸,想道:若是为自己害了端卿,与丁仲元有什么分别!只是挨不得这疼痛肮脏,若是丁仲元再逼,不如死了算了!不知这牢房的墙壁是否撞得死人?

    正在纠结,忽然牢门外杂沓的脚步声,又听见女人的呵斥,跟着牢头、狱卒纷乱着嚷道:“老爷吩咐不许见,这是朝廷重犯!”

    女子清亮的声音叱道:“红儿、玲儿,还不把这些肮脏鬼给我撵的远远的!我看谁敢挡本姑娘,没瞧见我手上拿的是朝廷的赦书吗!谁敢再挡,就是冒犯朝廷,死罪难逃!”

    狱卒撒腿跑来,催促若茗道:“你快躲起来,给人看见我就完了!”

    说话时那女子已经到了跟前,抬眼四望,扑在天锡牢门前哭道:“哥哥,我来迟了几日,让你受苦了!你放心,我已经求了赦书,你马上就能出去,我立刻带你走!”

    若茗正躲在暗处,听见这声音十分熟悉,大着胆子偷眼一瞧,来人削肩细腰,面若秋水,眸中透出一股清冷寒光,脸庞比先前越发消瘦可怜,不是邢萦凤又是谁?(

患难Ⅲ

    邢萦凤此来,非惟若茗吃惊,就连天锡也十分意外,滴泪道:“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邢萦凤一看见他,早已滴下泪来,泣道:“我上个月知道伯伯出了事,立刻赶到京里,原想若是有力量,一定要救出伯伯,不想他与厂公①结的宿怨太深,如今东林党几个领头的都死在狱中,没有人敢揽这件事,我只好先舍下此事,四处托人照顾伯伯不要受刑。后来听见判了你流放之罪,我快急死了!赶着去求我几个在朝里为官的表哥,好容易才求到一纸赦书,我八天前出的京城,以为你在无锡,谁知到处找不到,我忙乱了几天,后来才听说你被昆山县抓捕在狱,我又慌忙赶了过来,哥哥,你快跟我出去吧!”

    若茗在暗处听见这些话,心中也是一热,邢萦凤虽然行事果决狠辣,对天锡倒是真好!

    天锡也热泪盈眶,从栅栏中伸出手来握住她纤细的手指,哽咽道:“难为你了。不管我是死是活,我都感念你的恩德!这一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邢萦凤含泪笑道:“没事,我都扛得住,只要你没事就好。”

    若茗忍不住走出来,轻声向邢萦凤道:“凤姑娘,好久不见,实在多谢你了。”

    邢萦凤乍一见她,不免吃了一惊,向天锡问道:“她来看你的?她怎么不救你出去?”

    天锡忙道:“她来看叶世兄,顺便给我带点东西,这些天多亏她照顾。”

    邢萦凤看了看若茗,虽然并未翻脸,却也不大高兴,冷冷道:“这里是你家乡,照理说是该由你照顾哥哥,你怎么让他受这番苦楚!他被打成这样,你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为何不出去求求人,哪怕少挨些打也是好的!”

    话虽不中听,但若茗此时计较不得,仍然微笑道:“凤姑娘一路辛苦了,若是天锡能能够脱困,我一定赔罪。”

    邢萦凤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对天锡道:“哥哥,你道我为你求这一纸赦书容易吗?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在京里跑了十来天,我,我都不知怎么跟舅舅们解释……”一边说着,一边早泪流满面。

    天锡见她比从前更瘦,纤腰竟然不盈一握,心下也十分感动怜惜,含泪道:“妹妹对我的好我都记下了,容我今后慢慢报答。”

    邢萦凤不答,只是泣道:“我两个舅舅家的表哥,并我姑姑家的表哥,如今有在刑部的,有在吏部的,也有在锦衣卫上当差,我挨个去求了,又哭又跪,他们都说我疯了,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男子居然远行千里,抛头露面去求人。哥哥,我不怕丢脸不怕吃苦,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保哥哥一命。哥哥,我这番苦楚你可体谅?”

    天锡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哽咽道:“凤儿,我原来不知道你对我这么好,你放心,只要我保住这条命,今后一定好好报答你。”

    “你可知道该如何报答?”

    邢萦凤一语未了,丁仲元已经寒着脸闯了进来,喝道:“快把这目无王法、大胆犯禁的野女人给我拿下!”

    邢萦凤带来的丫头并几个护卫的家人慌忙拦在身前,丁仲元越发生气,又叫了一声:“快来人,都死去哪里了!”

    早见邢萦凤慢慢站起回首,冷冷道:“你就是丁仲元?就是你抓了我余家哥哥?”

    “好大胆的女子,竟敢直呼本官名讳!你来找余天锡,哼哼,你必定也是东林党的余孽!来人哪,快快押了她,老爷要亲自审问!”

    “不用你审,我的来历我一一细说给你听。”邢萦凤示意家人退下,慢慢走到丁仲元面前,平静说道:“我姓邢,无锡人氏,一个舅舅是前任首辅方从哲,另一个舅舅无官无职,但有一个学生现任东厂副指挥使,我姑丈现任陕西道巡抚,一个表哥现任吏部员外郎,一个表哥现任大理寺少卿,还有一个表哥现任刑部给事中。我父亲并无官职,只是商人,我也只是平头百姓,丁仲元,你若是要治我的罪,尽管报上,我绝不皱一皱眉头。”

    这篇自报家门听的丁仲元额上豆大的汗珠不住滚下来,原来这女子如此大有来头!她的亲戚哪一个不比自己官职高出许多,更有在东厂和吏部任职的,不用说都跟魏忠贤有瓜葛,岂敢得罪!慌忙陪笑道:“下官有眼无珠,得罪邢小姐,切望恕罪!小姐怎么到这里来了?这肮脏的地方不是贵人来的,快请到府里坐一坐,下官定当好生款待。”

    “我不得不来,因为你有眼无珠,抓了无罪之人。”邢萦凤自袖中取出赦书,冷冷说道:“白纸黑字,丁大人应该不会不识字,自己看吧。”

    丁仲元双手接过,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只见写的明明白白,乃是赦免余天锡一概罪行,即日放出,底下彤红的大理寺、刑部、东厂三个大印。丁仲元慌忙低了头,双手将赦书举过头顶,恭恭敬敬送到邢萦凤面前,高声道:“下官误抓好人,下官该死!”又向身后喝道:“还不快放了余公子!”

    狱卒巴不得一声,飞跑着开了牢门,恭恭敬敬扶出天锡,又忙着给他摘掉身上的稻草,丁仲元满脸堆笑道:“恭请余公子和邢小姐到前面叙话。”

    天锡忙道:“凤儿,叶世兄也被他抓了进来,你让他也放了吧。”

    丁仲元几乎要脱口说道:不妨事,我马上放人,多少人都放!

    邢萦凤顿了一顿,慢慢向身后望去,却只是沉吟不语。丁仲元心中突突乱跳,糟了,难道她见叶端卿挨打太重,心里生气吗?看样子他们都是相识,这一番得罪只怕不轻,两个都是她的朋友,这祸闯大了!

    谁料邢萦凤想了半天却,道:“丁大人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跟余家哥哥商量,待会儿再去见你。”

    丁仲元忙道:“小姐请随意,随意。”又吩咐牢头快送来香茶,自己倒退着出了门,只觉两腿发软,心内感慨不已,怎么如此倒霉赶上这世道,东厂跟东林党还没搅清,怎么又摊上一个两边都有瓜葛的人,这是倒的什么霉!

    他身影刚一消失,邢萦凤便道:“哥哥,我刚才说的你可听见了?你今后要如何报答我?”

    天锡正色道:“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倾我所有罢了。”

    这里若茗低声向端卿道:“她既然有办法,何不也求求她,早些救你出去?”

    端卿摇头道:“不能求她,你刚才没听见她报的那一串官职吗?如今在朝为官,又能说的上话的哪一个不是魏忠贤的鹰犬?我不能求东厂的人来救我。”

    他声音虽低,邢萦凤却早听见了“鹰犬”二字,向他那边望了一眼,冷冷笑道:“原来还有人喜欢待在这里。哥哥,你是否嫌弃我是求了厂公才救的你?”

    天锡此刻但知能够逃出这鬼地方,哪里管是谁来救!忙道:“顾不了那么多,先出去再说。”

    邢萦凤冷笑道:“还是哥哥明白,那些不知道自己生死的,怎么还有脸去评论!东厂怎么了,东厂既能把人放了,就能再把人抓回来,到时候吃亏的不知道是谁!哥哥,老伯母现在哪里?我立刻派人去接了来,必定要把你们安置妥当。伯父我虽没力量救出来,但是有我照应,在诏狱也不会吃太大亏。”

    天锡慌忙作揖道:“全靠妹妹了!”

    邢萦凤微微笑道:“只是一件,从今后你切莫再提东林党,也切莫与东林党的人来往,若是他们找上你,你立刻到官府出首,这样方能脱开干系,不然给东厂的人知道了,又是一桩罪过。”

    “多谢妹妹,我一定牢牢记着。”

    “你先别忙谢我,你只说今后如何报答我?”

    “但凭妹妹吩咐。”

    “好,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指着若茗道,“我要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见她。”

    天锡大吃一惊,顿时说不出话来。若茗靠着牢门坐下,低垂了头,一言不发。

    邢萦凤看看她,又看看天锡,笑道:“我不喜欢林若茗,她处处与我为难,哥哥却处处护着她,这让我十分不快。哥哥,你可答应从此不见她?”

    天锡此时早已心如明镜。往昔与若茗的滴滴答答,走马灯一般从眼前闪过,心中委实难以割舍。只是抬眼一看邢萦凤神色,知道她素来说一不二,若是不答应,她翻脸无情,难道从此老死狱中?或者流放边境?

    几天来所受的种种苦楚越发疼的难耐,天锡心乱如麻,看向若茗时,她坐在阴影中,虽瞧不见脸色,只是身形绰约可爱,令他又爱又怜,越发舍不下。

    邢萦凤淡淡一笑,叹了口气。

    天锡被这细微的声响惊醒,猛抬眼看见她手里的赦书,舌头便似不受控制,脱口说道:“我听你的,我跟你走,从此不见林若茗!”

    注①:厂公,对掌管东厂的太监的尊称,此处指魏忠贤。(

八十 关雎Ⅰ

    几天之内,昆山县鸦雀不闻,无论东林党还是东厂,都似从没发生过的事情一般,一点声息也无。叶水心急的白了一半头发,几次往衙门里去,丁仲元只是闭门不见,越发连升堂也不肯了,长随趁夜出来透信,只说丁仲元懊恼异常,一些证据没有,一个人也拿不住,如今已有撂挑子不管的念头,端卿只在牢中关押,并未再受拷打,叶水心这才渐渐放心。

    只是一件,自那日众衙役打伙来砸抢之后,叶家贵重的摆设之物要么损毁,要么被抢,一所大院落空空荡荡,尽是碎瓷片、破砚台,乃至叶水心的藏书也被撕毁不少,好好一座大宅顿时有了萧索气象。黄夫人连日受惊,又兼担心儿子,心疼旧疾又犯,不能理事,每日只躺在床上求医问药,叶水心因此又平添一段烦恼。

    若茗已许久没有心思打点书坊,就连林云浦也无暇他顾,只把刻印的事交给杨英,账务的事交给王先生,自己带着女儿,日逐在叶、林两家,走马灯似地忙个不住。若茗每天亲自给黄夫人奉汤侍药,俨然如女儿一般,又指挥着将内宅收拾的干干净净,黄夫人心里无限感激,暗自打定主意,无论丈夫怎么说,这个媳妇绝对要认。

    叶水心久已不管家务,如今端卿不在,恰如失了一条臂膀,只得强打精神计算这次的损失。只是田租、地契、账务何等繁杂,他哪里惯做这些事?顾了这个忘了那个,时常急的火冒三丈,只得将修竹堂所有生意暂且停下,专心照应家里。黄夫人见他如此忙乱,少不得抱病将家里损毁以及被抢的东西列了单子,又细细告知地租、赋税等各样情形,叶水心花了七八天功夫好容易理出头绪,一见家道已如此衰落,一发愁眉不展。

    这天林云浦刚来,他便道:“这一次除了打点丁仲元的银子,光这宅子里毁的东西就值两三千银子,多年积攒的古董、玩器全没了。我素日又没有积蓄,如今手头剩下的还不到一千两,照家里往年的开销情形,顶多再能支撑两年。雪上加霜的是今年年成不好,春季的租子还没有往年一半多,来日交税时只能吃老本。修竹堂前几个月勉强收支相抵,如今端儿不在,我也没精神管,一件活没接,只租金和工钱两项一月就要几百两银子,唉,这一次我家着实吃了大亏了!还不知下半年能不能维持下去。”

    林云浦劝慰道:“只要地契、房契没丢就好,下半年要是年成好尽能补得上,端儿回来后生意接着做,不愁没有生计。你尽管放心,别的帮不上忙,钱我还攒了些。”

    叶水心一声长叹:“只要丁仲元还在昆山,这地方,就没法再住。”

    两人相对无语,都起了移居的念头,只是往哪里去?

    半晌,林云浦回过神来,懒懒说道:“刚得的消息,颜标、杨念如这些在苏州带头殴打缇骑的已经被当众处斩,这事应该告一段落了,想必端儿也快出来了。”

    叶水心不觉老泪纵横,道:“原来衣冠之辈还不如这些市井小民有侠义之心!像丁仲元这样的禽兽,为何他偏托生在读书人家!”

    “只是我奇怪,怎么没听见凌蒙初的消息?按理说他跟颜标罪名差不多,难不成那些人怜他有才,法外开恩?”

    两人正想不出原因,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喊:“爹,娘,我回来了!”

    叶水心身子一震,拔腿边往外跑,却是一身布衣的方卿,欢天喜地往门内跑来。叶水心历经离别,此时顾不得矜持,一把抱住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泪如雨下。

    方卿也哭了多时,只说:“孩儿不孝,家里边可曾受了牵连不曾?听说这边也在到处抓东林党。”

    叶水心叹道:“你哥哥给关在牢里,你娘现今病着。”

    方卿大吃一惊,撒腿便向内宅去,一边喊道:“爹你招待一下凌大哥!”

    叶水心这才看见门内站着一个黑衣的青年,剑眉星目,相貌极为俊朗,只是神情萧索,令人难以亲近。

    方卿这没头没脑一句“凌大哥”,叶水心也不知他是谁,却好那青年走进来躬身施礼,道:“凌蒙初见过叶老伯。”

    林云浦忍不住道:“你没事吗?听说颜标已经处斩了。”

    凌蒙初看他半天,方才道:“这位敢是林老伯?”

    “对,老朽林云浦,凌先生快请进屋坐。”

    几人进了屋,林云浦忍不住又问,凌蒙初淡淡道:“我蒙人搭救,保住性命,正要返乡,恰好令公子听见到处抓人,放心不下也要回来探望,我便顺道送他一程。”

    林云浦听他嘴上虽说的轻巧,脸上却一派悲恸神色,似是藏着无数伤心事,却又不便追问。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却见方卿和若茗一起进来,若茗一脸欣喜道:“凌大哥你没事?太好了!眉娘呢?”

    凌蒙初紧抿双唇,只勉强挤出一个笑向她点头致意,却并不答话。

    若茗虽有无限狐疑,当着长辈却不能再问,只得招呼着摆饭,众人虽都存着心事,依旧饮了几杯绍酒,说了些寒暄客气之话,更有方卿久未归家,不知有多少话要问,席间这才热闹几分。

    若茗虽没有入席,然而往来之际,早发现凌蒙初一言不发,只是蹙眉饮酒,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直忍到席散之后凌蒙初到花园散步,这才跟了出来,轻声问道:“凌大哥,你既要还乡,怎么不见眉娘姐姐?”

    凌蒙初沉默许久,苦涩答道:“眉儿,眉儿,这一生我再也见不到眉儿了。”

    若茗大吃一惊,忙问道:“难道是为了在苏州的事?难道官司牵连了她?”

    “是我牵连了她。”凌蒙初眼中渐渐泛起一层水光,“我与颜标一起被逮,原是判了斩立决,眉娘连夜赶去无锡,自愿嫁入邢家,只求邢老爷出面救我。我就这么出来了,只是再也见不到眉儿……”凌蒙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若是我事先知道,宁愿死,也绝不让她去……”

    若茗明知该安慰他几句,无奈没一句觉得合适,只能默默陪着他垂泪。凌蒙初伤感片时,复又苦涩一笑:“我们义兄妹三人,竟没一个得了好结果,眄奴青灯古佛,松云少年早夭,我又注定要孤独终老……”

    风吹草低,蝉声盈耳,水面上浮萍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若茗感伤难言,谁不道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哪知花红不过百日,也只是浮世中一段憾然的姻缘。

    凌蒙初停了多时,又道:“我出狱后冯梦龙来找过我,劝了我好些话,又给我凑了些盘缠,还要我告诉你一声,他的书就快写完了。看到他让我有许多感慨,同是在世为人,同是吃文字行当这口饭,他何等超然洒脱,我却何等抑郁沉重。从今后,我只一心一意奉养老母,安静过乡村生活。若我有福,《拍案惊奇》能像他的《三言》一样众口称赞,便是我前世积德了。”

    若茗默默陪着他走了一阵子,到花园门时,凌蒙初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若茗刚要走,却听见他道:“人世间情缘最为难得,叶公子为人端正,待你一片热忱,愿你好生珍惜。”

    当晚林云浦在家设宴为方卿接风,虽然碍着不知道叶水心怎么想未曾明说方卿与忆茗之事,然而一举一动里都是以女婿的礼相接待。叶水心经此一番磨折,将儿子看的比任何事都重要,早已在心里原谅了方卿,此番方卿回来一句埋怨话也未曾听见,只受到爹娘欢天喜地的接待,心中只悔未曾带忆茗同来。

    黄夫人也抱病前来,在黄杏娘跟前一再夸赞若茗懂事,又拉着她的手悄悄道:“等我病好了,咱们一起去苏州探望忆茗,你说好不好?”黄杏娘喜得两眼含泪,点头不住。

    平时叶水心夫妇到林家,几个姨娘都不上前,如今吃了一半,叶水心便道:“请几个姨娘也来吧。”

    林云浦愣了一下,再看黄夫人,也说:“让她们都来吧。”

    不多时闵柔几个进来,告了坐坐下,个个局促不安,不知为何忽然叫她们来,叶水心看一眼黄夫人,黄夫人笑道:“妹妹们别拘束,今天有喜事,特地叫妹妹们一起过来。”拉过方卿,笑道:“我们已为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聘定了你们家忆茗,今日正是定亲的喜宴。”

    林云浦夫妇事出意外,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喜上眉梢,林云浦便道:“小女少不谙事,以后都靠亲家调教,方儿多担待吧!”

    内中唯有闵柔约略猜了个大概,松口气想,这一桩孽缘终于了结!乔莺儿一向惯说嘴,忙道:“大喜事,大喜事,早说是一双佳偶呢!”

    方卿又惊又喜,心知从此可见天日,顾不得别的,当即跪下先向林云浦夫妇道:“小婿拜见岳父岳母!”又转向叶水心夫妇,含泪道:“孩儿谢过父母大人!”(

关雎Ⅱ

    余天锡脱罪,颜标处斩,梁云林不知去向,凌蒙初无罪开释,眼见手里的王牌一张张丢掉,丁仲元懊恼不已,越发觉得牢中的叶端卿碍眼。只是受了叶水心一场气,难道就这么白白放掉?因此只延捱着不肯放人。

    方卿在家等了几天,不断头的听见说哥哥要出狱,却久久没有下文,他不放心忆茗一人在家,只得先回苏州,说好有消息就来。叶水心虽然也十分挂念,但他既恨丁仲元狠毒,又知端卿没有罪名终要出来的,便不肯再去求丁仲元。丁仲元怀着一腔私愤,越发将端卿看的紧了,虽然未曾拷打,却也严令不得探监,林云浦心疼女婿,瞒着叶水心向丁仲元送了五百两,十天之后终于开释出狱。

    端卿临水自照,眼见蓬头垢面周身遍布伤痕,便没敢直接回家,先打一转到了林家,林云浦见到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只见身上脸上都是刚刚结痂的血痕,仍旧是入狱时穿的青色长衫,早已经零落破碎不成样子,好在里面穿着若茗送去的中衣,不至于太破落,头发披散着,许多已经打结,十根手指有五六根都已经扭曲,沾满了血污,看来丁仲元下手果然狠辣。

    林云浦心中暗骂了一句“王八羔子”,慌忙令林福取衣服端水,将端卿里外的衣服都换了,梳篦了头发,洗净了手足,伤疤之上都涂了药水,收拾完之后,虽然一块块疤看去仍是触目惊心,好歹没才进门时那样凄楚可怜。

    恰巧此时若茗从叶家回来,听见端卿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书房,一见端卿便两泪交流,泣道:“哥哥,终于回来了。”

    端卿微笑道:“快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刚刚洗漱过的,好容易才将牢房的气息丢掉。”

    若茗哪里忍得住眼泪,正在难过之际,林云浦道:“别只顾着哭了,快让他回去看看爹娘吧。”

    若茗答应着,却又舍不得与他分开,于是一路跟着他来到叶家,到门口方说:“我回去了,明天再来照顾伯母。”

    端卿知道她不好意思,便也不挽留,目送她走远,这才进门,家人一瞧见他,早高声叫着向内跑去:“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叶水心抢出门来,看见果然是儿子,由不得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哭道:“端儿,你受苦了!”

    黄夫人在丫头的搀扶下也赶了出来,扯住端卿的胳膊哭了不住,又细细向脸上看着,落泪道:“脸上这么多伤疤!丁仲元收了银子还打你,老爷,难道咱们就拿他没有办法吗?”

    端卿生恐母亲添病,忙道:“这都是才进去时打的,没事,已经好多天没过堂,一直在牢里养着,除了脏点,别的都还好。娘,外面风大,咱们进去说吧。”

    黄夫人颤巍巍地扶住儿子,虽然进屋只有几步路,仍然不住地瞧看,生怕一不留神儿子又不见了踪影,叶水心在后面跟着,乐的合不拢嘴。

    当晚一家三口坐在一处吃饭,说起方卿回来的情形,黄夫人笑道:“我看方儿穿的戴的都是平常,忆茗看起来不甚会打理家事,真让我不放心,要是能过去照顾着就好了。”

    叶水心道:“你又来了,我怎么看方儿比从前懂事了呢?可见娶了媳妇还是好。再说若茗那么能干,忆茗是姐姐,难道还不如她吗?”

    黄夫人笑道:“我不过白说一句,不放心罢了,端儿,你是去过的,你觉得他俩怎么样?”

    端卿笑道:“他两个极好,如今方儿种花栽树,忆茗养鸡做饭,都比在家时能干多了!”

    黄夫人这才放下心来,道:“果然如此就最好了。如今既已说明白了她俩的亲事,干脆过一阵子就让他们回来,大大方方的成了亲过日子,我也放心,他们诸事也有了依靠,岂不两全?”

    叶水心沉吟道:“再等等吧,毕竟忆茗服丧刚满一年,万一有人说三道四,她听见岂不要难堪。”

    一句话说的黄夫人也踌躇起来,蹙眉道:“说到这里,我还是有些担心外面的言谈,真要是他们回来,肯定免不了有人议论,唉,却又让我心烦。”

    叶水心道:“由他们去吧!我如今诸事都看开了,我叶家为难至极的时候,遍城的故交只有三四个肯出来说句公道话,真心替咱们打算的,除了二弟就是云浦,如今咱们扛过来了,难道他们倒又找到话柄来乱嚼嘴不成?谁若在背后议论,我就当面问着他,我落难时你这些仁义道德忘到哪里去了!”

    端卿笑道:“我已经出来了,父亲何苦跟他们计较?人们凡事先顾忌自己安危也是常情,再说丁仲元如此歹毒,他们自然畏惧害怕不敢上前。”

    叶水心叹道:“端儿倒比我想的明白。说起婚事,你是哥哥,原该你先娶亲的,哪知道阴差阳错,倒让方儿抢了先。端儿,经过这一回事,我想通了许多道理,若茗是个极好的孩子,难得你们一心,又难得云浦和我如此相好,从前是我太迂腐,如今你回来了,不如明天就去她家把你们的婚事定下来吧!”

    端卿既已知道若茗心意,此时自然大喜,只不好说出口,黄夫人笑道:“极好,我一直盼着若茗过门呢!就是明天吧,如今也别讲究什么黄道吉日了,端儿能回来,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翌日一早,叶水心和黄夫人穿戴了,叫上二老爷做媒人,套上车子郑重赶往林家,并不像往日那般自己进门,而是将车马停在外面,吩咐门房通报。林云浦得了消息,早已猜到事出有因,慌忙携黄杏娘一同出迎,叶水心老远就笑道:“今天老夫携家眷亲自上门提亲,云浦不怪我简薄吧?”

    林云浦忙笑道:“岂敢,你我通家之好,还论这些做什么,快请进吧!”

    此时合宅都已得了消息,刘桃儿兀自疑惑道:“大姑娘的亲事不是那天已经定了吗,怎么今天又来?难道是说那天不够隆重,所以特地再送庚帖?”乔莺儿猜道:“是不是那天没有媒人,所以今天补一次?”

    唯有若茗猜到是怎么回事,欢喜中透着羞涩,躲在房里不肯出来。

    刚一落座,叶水心便笑道:“两个孩子的事咱们原来就商议过,庚帖也换过,我今日带着舍弟权作媒人,把这事敲定了,好商议一个好日子过文定。”

    林云浦笑不拢嘴,只说:“都看你们的意思,哪天都好!”

    黄夫人含笑道:“近来家里遭了难,亲家也是知道的,聘礼我们一定尽力置办,只怕还是简薄,你们多担待吧。”

    黄杏娘忙谦道:“咱们两家不论这个,只要孩子们好就行。”

    这里谈笑风生,一边遣人通知内宅,三个姨娘听见,个个都说应该,却又有些疑惑:两兄弟娶两姊妹,亲上做亲倒是不错,只是这次序又不对,该谁先嫁谁后嫁呢?

    五日之后,叶家隆而重之的下聘,虽然家道不比从前,叶水心仍是极力置办,林云浦一再说随意便好,然而叶水心想到林家诸多好处,仍从所剩不多的积蓄中提出一大笔,大吹大打、风风光光地把事情办了。

    当日吃了一天酒,向晚时叶水心又亲自登门,要与林云浦一醉方休。两人都将客人交给夫人接待,在书房中支开洋漆小几,自斟自饮,好不自在。叶水心便道:“端儿的事情办过,再把忆茗跟方儿的事重新办一次。只是消息传出去难免有人背后议论。论理我却不怕他们,只怕忆茗听见了心里难过,亲家可有什么法子吗?”

    林云浦早已想过多时,此时娓娓道来:“经过端儿这一桩事,我一直觉得只要丁仲元不走,昆山便没法待。你们俩已经结下冤仇,难保以后他生个什么名目暗地里整治你,依我说不如先去外面过几年舒心日子,每年只过来收收租子,横竖那混账东西任满了是要滚蛋的,到时候再回来岂不是好?正好也躲开这些闲人的议论,咱们耳根清净。”

    叶水心笑道:“我也有这个念头,只是往哪里去才好?”

    “不然就去方儿那里?听若茗说那边甚是清净,住的都是读书种子,也不辱没你。再说从周顺昌一事看来,苏州人都是有血性的汉子,比咱们这里人情厚密多了,想来去那儿无不合心的。”

    林云浦想了一会儿,笑道:“倒是个好主意,我回去跟内人商量一下,她一直惦记着方儿,听见这消息肯定高兴,只是你的书坊怎么办?”

    “一发挪过去呗,在乡下开书坊,岂不还省些租金?我早想好了,你我年纪大了,若茗嫁过去还得操持家务,今后书坊就得仰仗端儿了,修竹堂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生意,再办起来诸事困难,不如咱两家合伙在苏州另开一家,原有的工人愿意跟去的就跟着,不愿意的算清工钱走人,一应家伙都是现成的,带过去就行,岂不更合式?你我也可以歇歇,安静养老。”

    叶水心独力张罗过几天书坊,早有甩手之心,此时极口说好,只等回家跟黄夫人商量。当下两人饮到梅梢月上,叶水心醉醺醺地扶着端卿回去了。(

关雎Ⅲ

    移居一事渐渐敲定,先遣了心腹家人跟方卿夫妇打了招呼,林云浦又亲自过去置办了房舍,租好了厂房,这边逐日忙着收拾行装,叶家女人少,若茗少不得过去帮忙,这几月她与黄夫人****相见,比亲母女还亲,黄夫人见她言语爽利,手脚勤快,胸中又颇有经纬,一发觉得这门亲事做的好,倒比叶水心更加高兴。

    这一番直收拾了将近一个月才诸事妥当,叶水心的意思,便要若茗和端卿在此结了亲一起走,林云浦一来舍不得女儿,二来觉得诸事忙乱,办喜事未免仓促,于是说到苏州后再办,叶水心笑道:“到那边人生地不熟,只怕亲友来的太少,面上不好看。”

    “你我心知意知就行了,管这些做什么?再说两地隔的又不远,实心要来的肯定也来得了,怕什么?”

    叶水心想想也觉有理,便找来天文生拣了两个黄道吉日,一个搬家,一个迎娶,提前将喜帖在亲友中散了,众人免不得道喜,又听说他要搬家,那些厚道的便伤感起来,直说大喜之日一定赶去。

    书坊这边,修竹堂早已关张,说了前往苏州之后,只有三五个年轻人愿意一起去,林家书坊却大半都说要跟东家共生死。林云浦虽然高兴,但想到那些岁数大、有了儿孙的再要迁居未免太麻烦,便从厚发了遣散费,嘱咐他们另寻门路,若是生计无着尽管去苏州投奔他。绣像部自梁云林走了以后,周元好容易出头,哪里舍得下?早将忠心表了又表,一心要跟着走。杨英因为梁云林一事深得林云浦信任,此时自然也要跟着的,他新招的小学徒但凡愿意去的,也都额外给了安家费用。

    如今诸事齐备,雇了十来辆大车拉家具细软,又是十来辆骡车拉雕版等物,粗重的器具都已舍了,林云浦将自家宅院租了出去,叶水心却留了一房家人在家照看,只说丁仲元走了之后还回来。

    将走的前一天,琴默却忽然说不走。叶水心还当她不好意思再跟着,忙道:“你切莫见外,别说我了,就是你林伯伯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你,如今我们都走,怎么能单留下你一个?快别说了,收拾了东西走吧,你林伯父在那边已经给你留了一个院子,极是清净,你们爷俩单住在那里岂不好?”

    琴默微笑道:“师父代我向林伯父道谢吧,我委实不能过去。”

    叶水心听见这句话,又惊又喜,她居然肯说一个谢字,看来已经不再恨怪林云浦,只是她为何不肯走?

    问了多次,琴默只是不肯说,末后若茗背人处细细问了,回来叹道:“她是要等梁师傅,当初梁师傅走时说过,只要一安顿下来就来接她。”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不知他两人几时定下的约定?细想一想又觉十分合适,梁云林宽厚诚实,必定能好好对待琴默,如果能成,不失为一桩好姻缘,只是又担心梁云林不知去了哪里,几时回来。琴默只淡淡答道:“他一天不来我等一天,一年不来等一年,我只管替他奉养老母,和我爷爷一起度日罢了。”

    林云浦原要带着梁云林的老娘一起到苏州的,如今听她如此说,只得把梁老娘送去叶家跟琴默一起住着,不免又想到她今后衣食无着,于是厚厚置办了一份妆奁,只当是送女儿出嫁,亲身送了过来。琴默哪里肯收?再三再四推辞,末后林云浦垂泪道:“我欠你姑姑太多,她已经去了我没法尽心,你要是再不让我有机会偿还,这辈子就是死了也难以瞑目!”

    琴默听如此说,只得捡了几套衣服首饰,其他的坚辞不要。林云浦无奈,悄悄买了三十亩上好的水田,将地契硬塞给杨五,这才放心离开。

    启程当天,昆山几乎半城的人来相送,念起叶水心素日厚道待人,不免都落了几滴眼泪,害的叶水心几乎后悔离开,最后想起端卿入狱时家里的冷清,这才狠下心肠,与众人挥手作别。

    方卿在苏州天天带着家人往新宅子里忙着打扫,忆茗也尽力置办了一些家具玩器,种了些新鲜花草,将两所院落收拾的极为洁净。到达那天十分炎热,家中早晾好了荷叶绿豆汤,拿井水泡着鲜藕、红杏、枇杷、莲蓬,众人一下车便有这些解暑之物,都夸赞忆茗想得周到,黄杏娘多时未见女儿,见她装束与在家不同,待人接物也大方许多,心中又喜又怜,紧紧拉住双手在屋里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两家虽然只隔了一道院墙,但端卿和若茗成婚在即,两家父母半玩笑半认真下了命令,成亲前不得再见面,如此一来,反倒不如当初自在。即便在书坊里忙碌时,只要一听见那个人来了,这一个不免也得拿起脚就走,虽然心中都是不舍,也只能远远张望几下背影,或是隔墙听几句笑语。饶是端卿稳重,这十来天也是度日如年,每日对月长叹,恨不得明天就将喜事办了。

    如此望眼欲穿的熬着,好容易良辰吉日到了。林家二老爷既是亲戚又是媒人,提前五六天便带着家眷来了,住下后对乡邻、风物都是赞不绝口,只恨没有一同迁居。过后两三天,宾客陆续来到,家中房舍不够,只得向乡里的大户人家借地方,邻居见他们排场既大,人物又都整齐有礼,无不乐意为他们腾挪。两家只借住这一条不免又欠下人情,干脆又制了一批喜帖,将邻居们也遍发了。

    新婚当天,两家因住的太近,将人从东抬到西未免太过简单,索性轿子从林家出来便绕城转了一圈,端卿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簇新的吉服在前领路,这一番的志得意满,比当初高中解元还欢喜十倍,一路上想着若茗的笑脸,乐得连装喜糖的袋子都拿不牢,才出门便撒了一地,慌得豆丁飞也似地跑回去又取了几袋。

    叶水心和林云浦心满意足,况且内中又有黄夫人、黄杏娘和忆茗照应,诸事不必操心,于是放开怀抱大笑大吃,竟是一事不闻一事不管,黄夫人一时操心席上菜蔬不够,一时要张罗舞狮,一时又要接待宾客,忙到极时又笑又怒,啐道:“这样大好日子,咱们忙的连儿女都见不着,他们倒好,一味高乐不了!”

    黄杏娘笑道:“说不得,咱们挣命罢了。只是你娶了媳妇,今后凡事都有人帮忙,我却是打发走了女儿,今后少一个帮手,比起来我比你更凄惨呢!”

    说的黄夫人也笑了,忙道:“一家子骨肉,还分什么嫁呀娶呀,这婆家跟娘家只隔了一道墙,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绝不拦的,不信你看忆茗,他们小两口单守在一处过,我不也没说什么不是?”

    说的忆茗红了脸,羞道:“妈若是这么说,我们明天就家来住吧。”

    黄夫人笑道:“别,你们小夫妻正是难舍难分,我怎么能当碍事的恶婆婆?”

    李才家的在旁凑趣道:“一年半载生下个胖小子,小两口就不得不回来求婆婆照顾啦!”说的忆茗越发羞的抬不起头。

    这边乡下的小孩子早凑成一堆商议着要去闹洞房,又有自告奋勇躲在床底下偷听的,绣元在旁边听见了,慌忙来找豆丁,两个人生怕小姐吃亏,一左一右把住洞房门口,前面又派了观棋把守,恰如门神一般,一个小孩子也没放进去。

    若茗进门后独自坐在喜幛中,又羞又喜,只垂了眼帘瞧着地面,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向晚时才听见端卿脚步虚浮地踏了进来,早有喜娘递上秤杆,若茗从障面底下瞧见秤杆的尾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半天不见动静。正在疑惑,忽听端卿道:“叶端卿何德何能,今生得与妹妹相伴,老天待我何等之厚!”

    若茗只觉鼻子一酸,忍不住便要落泪,想起正是好日子,忙又忍住,忽觉眼前一亮,盖头已经掀起,珍珠障面摇摆的缝隙中,早已瞧见端卿熟悉、亲切的面容。

    端卿乍见美人,恍惚如在梦里,况又多喝了几杯酒,眼花的难忍,忙揉了揉眼,仔细一看,可不是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人吗?如今她一张俏脸笼在红烛光晕里,神情亦喜亦悲,越发令人心旌动荡,难以割舍。端卿情不自禁,脱口说道:“今日得与妹妹成亲,叶端卿心满意足,今后定当一心一意对待妹妹,此生绝不相负!”

    若茗含泪带笑答道:“此生绝不相负。”

    喜娘见他们说情话,忙忙退下,只剩下豆丁与绣元两个守门的一句句听的真真切切,无不捂着嘴偷笑。又听见里头端卿的声音道:“今朝花正好月正圆,如此良辰美景,怎能辜负?”跟着是倒酒的声音,豆丁大着胆子偷眼一看,两人交叠了右臂,正在喝交杯酒,端卿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的豆丁也觉脸上一热,忙低声招呼绣元:“快看,姑爷跟小姐喝交杯酒呢!”

    两人正偷瞧得有趣,忽然扑扑两声红烛吹熄,跟着是帘钩与帐子上的挂的金压枕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豆丁捂着嘴笑道:“歇了,歇了!”

    绣元红着脸吃吃笑个不住,忽然想起从前若茗教过的诗,岂不正与眼下的情形相符?忍不住念出声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豆丁撇嘴悄声道:“就你会念,难道我不会么?”探头向里,高声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跟着咯咯一声笑,扯着绣元跑了出去,绣元百忙中反手一勾,五彩盘花帘应声落下,将洞房遮了个密不透风,此时纵然满室春色,却非外人所知了。

    (全本完)(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3249/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 作者:三月江南所写的《大明女书商》为转载作品,大明女书商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女书商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女书商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女书商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女书商介绍:
新书《养女攻略》开始连载,期待支持!
林若茗,江南书商世家的二女儿,大明王朝走向末路之时,正值豆蔻年华。以柔弱的肩膀承担起繁重家业,在政治的变乱和商场倾轧中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只是,生意场上聪明颖悟的女子,在感情面前却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究竟选择自己爱的人,还是爱自己的人?一个嫁字,为何如此难以轻许……
非穿越非架空没有王侯将相不谈后宫争斗,说种田都有些牵强。
温情脉脉小故事,风云变幻大时代
========================================================
求粉红票,谢谢!
大明女书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女书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女书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