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幻树子婴
素纱轻拢绕河烟,子婴童语笑不前。
夜梦惊游深去处,不若三尺枯骨仙。
这是云夜初入谢家,那副嬉戏图上的题字。岁月静好,子女绕膝,天伦之乐。参天古树之下,温情缱绻脉脉,似梦似雾,人生所图不过如此。然而,转瞬之间却又风卷云涌,物是人非。
东归谢平情犹在,重楼已断万重渊。
藤萝花坠章柳碎,唯有辛夷入旧年。
四行小字,在泛黄的纸上墨色如新,明显和先前的笔迹不是出自一人。一笔一划间饱含凌厉,却又隐隐的显出几分嗟叹之息,这谢家——已经有人不着痕迹的来过了……是谁悄无声息的潜入,又是为何留下这样的字句?
谢家——与琉璃珠戚戚相关的谢家、藏有西陵九星图的谢家、地底三尺遍布机关的谢家、引来灭门之祸的谢家……
师出无忧、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凌霄公子的光芒笼罩了淮中谢氏百年,世人皆闻淮中谢府之名,不识百草之味。然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虽历四世,谢家——也不过一个凌霄公子罢了!
就是这样一个外表风光的谢氏,“琉璃珠”黯然而藏。这颗象征着离宗承诺、天下人为之变色的玉石之珠,偏偏选择了那样一个方式重现在无念山弟子的眼前。血腥之上辛夷花开,妖异而又圣洁,云夜始终无法忘记碧空阁中震慑心魄的一幕——白发暮年,钢剑穿心,阴阳两隔。
师徒一场,纵使君子淡漠,云夜终是做不到目空一切。下江南、寻踪迹、入谢家,一局未解,却又身陷迷中。相比无念山碧空阁的震惊悲愤,这谢家萦绕的朦胧异香,这谢凌霄留下的不解之局却是罔于常伦、阴森骇人的多。
凌霄公子逆天而行,尚有控制之力,可后人不才、难以为继。谢氏百年所为,一旦被世人知晓,又该掀起何等风涛巨浪!。
藤萝花坠、章柳已碎,凌霄、商陆已然不在人世,身为谢家家主的谢重楼也入了这地底的深渊,那谢轻河——身为谢家未来家主的谢辛夷,你又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你所求的,是什么?”无悲无喜、无情无绪,一双眼宛若深夜,直教人沉溺其中。
深夜之中忽然而至的疏离冷漠,却让谢轻河一个激灵,浑身上下凉了个透彻。眼前这人不再是闹市之中执剑斥马,温和淡然的青云门叶归云,而是来自那个建宗三百年,却隐于无念山、不入江湖的离宗之人!
离宗……真的来了……
少年看着面前之人淡漠的素颜,在这昏暗潮湿的地底,朦胧的有些不太真实。
眼中有些发涩,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向后微微踉跄。曾经意气风发、肆意任性的谢家少爷竟流露出如此沉重无助的神色。薄唇轻扇,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救她……救救她……”
少年谢轻河的苍白与轻颤,被云夜看在眼里,然而他却没有说话,不答应,也不拒绝,就这么负手而立,像极了南院那株茕茕孑立孤傲冷清的墨色之莲。滴答水声透过薄凉的空气侵入谢轻河的脑海,拨动着惶恐不安的心神。片刻之后,那人的嘴角蓦然轻勾,潋滟光华倾泻而出,仿若阳光穿透迷雾,带来一室的清透。
少年神色微异,惊艳又诧然。
“你该知道,我只会应你一事。”
谢轻河一愣,忽然明白这位千里迢迢从无念山而来的离宗之人说的是何意思——百年谢家,同胞至亲,今夜只有一个能存活于世!
是谢家四世百年苦苦守护的地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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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还是血浓于水情深意重的血脉至亲?一个不过十又五六,尚未尝过人世苦短的少年,突然面临着如此两难的抉择。
见谢轻河沉默着不说话,云夜抬起头,看了眼远处那株在黑暗中散发着盈盈之光的巨树,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忽然问到,“你可知你谢家地底的是何物?”
少年闻言又是一愣,何物……这是何物?从小到大,从牙牙学语,到断字识句,再到自己看透一切,送出那颗琉璃珠,竟是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这株在谢家生长了百余年、隐藏了百余年的怪树到底是何物!
“幻树子婴。”
云夜面上露出凝重,一字一句的说到,“只生长在南疆之地,摄人心魄、毁人心智、致幻致毒的妖异之树——子婴。”
当然,是毒亦是药,以子婴之毒入药,可解几方疑难杂症。不过此物食肉腐而生,养成之道太过阴损,犯了医家大忌,才埋没在了南疆那样人踪罕见之地。百年前南疆的一把大火足足烧了半月,本以为此树早已绝迹,没想到竟是被谢凌霄养在了这谢府地底。
虬结而下的树根粗壮蜿蜒,交织纵横,露出一种沧桑厚重之感,越发衬的那迎风而动的莹白树冠飘荡空灵了数分。树冠?呵,哪里是什么树冠!不过是北院的长明柱嵌入地底,引了日月之光,造出的幻影罢了!永明之石、幻影之壁,谢凌霄为了这株子婴幻树,不惜耗费大半生的精力与财力,真的只是为了所谓的求医问药吗?
“叶大哥,这——这才是谢家守了数百年的秘密,对不对?!”谢轻河转过头,看向那靡靡之景,一时难掩心中酸涩,多年来父亲总是神神秘秘、小心翼翼、戒备甚深,姐姐一直踪迹难寻、人不人鬼不鬼,原来皆是为了这株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妖异之树!
“逆天而行……谢家果然,果然不会长久……”想到多年前,那人在他耳边说的话,仿佛深受打击,谢轻河握在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坠落在地,整个人失了魂魄,陷入死灰一般的呆滞。
云夜皱了皱眉,不知该说些什么。谢家的这些,本就不足为外人道,纵然十多年谢轻河一直被蒙在鼓里,可终究是要有面对的那一天。只是这一天,来的有些突然,让他猝不及防罢了。
“我娘说过,世人贪欲过重。爱恨生死,本应有数,谢家逆了天命而行,终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报应在自己身上。”忽然少年抬起头,握拳的手紧了紧,眼中闪过一抹坚定决绝之色,“若是真的毁了去,也是命中注定该有此一劫吧……”
“你可想好了?”
谢轻河转过头,顺着云夜的视线看着远处的盈盈古树。树叶飘摇,无风自动,深红色的叶脉交错相织,在幽森的洞顶泛着隐晦的血色。粗壮的枯藤缠绕而下,盘根错节,埋入漆黑的潭水之中。像是地底黑暗幻化而出的庞然大物,虚无缥缈的不近真实。
“谢氏辛夷,意已决!”话音铿锵,竟是在水雾之中回荡四散,激起低鸣万千。
云夜向前迈出一步,站在谢轻河的身后,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揉了揉少年的头。谢轻河浑身一震,没有拒绝,却是无力的垂下了肩膀。
“叶大哥……”
“恩?”
“小霜…真的是幻觉吗……”
“或许吧……”
“叶大哥……它真的有这么恐怖吗?”
“恐怖的不是它,而是利用它来满足内心欲望的人。”
轻河呀,你要知道,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
第六十二章 滴水不漏
看着并肩而行,朝着盈盈巨树而去的两人,直到距离够远,远到再也听不清任何话语,一人才从河滩之上的凹凸巨石中探出半截衣袖,手脚俱动,轻飘飘的从岩壁上落下。
瞟了一眼钉射在岩石上的尸体,怒目圆瞪,张大了嘴,未凝的血迹顺着咽喉处的钢箭滴滴答答,没入碎石。一旁互搏的二人,保持着死前的姿势,相互将匕首剑刃刺入对方身体,眼神呆滞,神色狰狞,至死都未曾松手。湿濡黑衣之下传来浓郁的血腥,掩盖住了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皱着眉,蹲下身,秦君璃探了探前洲的脉搏。气息紊乱,散而不聚,幸好只是昏了过去,没有什么大碍。
以前洲的修为,到底是遇到了什么,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心神俱失,任人宰割?谢轻河提到的琉璃珠和琉璃珠背后的所求,会是何事?谢家逆天而行,朝夕不保,又是藏了何等秘密?
原本以为无论是黑衣人,还是沈迟姜、亦或是金家,甚至是那个他,都是冲着传说中的西陵九星图而来,可如今看来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的目的——真的是神武密陵吗?
谢家啊谢家,果真是让我不虚此行呐!
“醒了?”感觉昏倒在河滩之上的人微微一动,秦君璃偏头看了他一眼。
前洲跟了自己八年。身为雾影剑的传人,身手不凡,剑法高超;身为四皇子的暗卫,衷心少语,令出即行。这八年间,他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冷心冷情,从未失过手,更别提被人算计。此次竟是毫无征兆的栽在这里,差点丢了性命,对他亦或是对自己来说,不知到底是福还是祸。
躺在碎石滩上的人睁开眼,直勾勾的盯着洞顶的黑暗,扩散开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恢复原样,直到重新聚了光,才后知后觉的动了动手指。
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埋藏在心底,差点被遗忘的梦……
仿佛还是那两个半大的少年,携剑策马,初入江湖。做着行侠仗义的事,说着同去同归的誓言。可转眼间,却是满目疮痍,一片萧何。一人手握断剑,步履蹒跚,温热的血从胸口不断的涌出。污了白衣,脏了双手,也毁了曾经明亮,宛若星辰的眼。
他踩着地狱红莲,一步一步的走来,一遍一遍的问着自己:
天成,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这么狠心……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呢?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呢……
哗啦……
“呸呸呸!憋死我了……”
宛若精灵的少女从无波无澜的潭水中探出头,黛眉粉面,唇似樱红。乌黑的发湿的彻底,全数贴在头上,让原先圆鼓鼓的花苞头失了本来的模样,扁塌了下去。满脸的狼狈,连浅笑若兮的眼也憋的通红,氤氲出水渍来。
小姑娘旁若无人的钻出水面,阴沉着脸走上岸,踩的碎石滩嘎吱嘎吱作响。就着身上湿透的绣衣,使劲拧了拧衣角,挤出三两股水流,似又极其不舒服的脱下姜黄色的鞋,在手中倒扣着拍了拍。
绣鞋上的胡鸭栩栩如生,此刻却如落了水的鸡,根根细羽都纠结在了一起,好不可怜。穿上鞋,小姑娘皱着眉顿了顿,又伸出双手举到头顶,挤了挤花苞里的水,才堪堪露出了一丝轻松之意。
青云门的小师妹——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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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霜!
她怎么会在这里?!
秦君璃背了手,一言不发的盯着水中冒出来的云霜,心中不敢松弛半分,这个时候……难道又是巧合?
云霜努力暗示着自己忽视那道骇人的冷肃之气,走到躺在地上、神色恍惚的前洲身边,抬脚踹了踹,“醒了没?醒了就起来,别装死了!”
前洲已经恢复了心智,哪能任一个小姑娘踹着自己。还没等姜黄色的绣鞋挨过来,便一个挺身,弹跳而起。脚尖在碎石地上微点,瞬间向后退出了数步。
见面色冷酷的男人躲了开,云霜不爽的撇了撇嘴,只差一点……
“你师兄刚和谢家少爷走了。”声音平淡,不带任何情绪,秦君璃竟然破天荒的出声说道。
小丫头一愣,黑溜溜的眼中闪过一丝烦躁。却眯了眯眼,踢了脚边的碎石子:“我和师兄朝夕相处了十年……”
秦君璃挑了挑眉。
“门中就数我最了解他,连师父都比不上。”看着对方微微勾起的眼,云霜稳了稳心神,一字一句的咬着牙道:“所以这位公子没有必要挑拨离间!”
被小丫头如此直白的挑明自己的意图,秦君璃波澜不惊,神色未变。然而身边的前洲却是浑身杀气凛然而出,握了一支卸下的钢箭,箭刃朝外,对着云霜就这么冲了过去。
“呀呀呀呀……”小丫头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抱着头一蹲一侧身,堪堪避过了过去。“喂喂喂……我就说了一句话,没必要下手这么狠吧……”
前洲脚步一转,绕到了云霜背后,举起的钢箭对着后心就要刺下。小丫头感觉到背后的凌厉,只得向前一扑,在碎石地上滚了两圈。
“两个……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你们也真好意思的……”
从腰间抽出软剑,运气注力,弹性极佳的软剑竟是瞬间笔挺了起来,格住了冲着眉间而下的箭刃。一晃之间,却是突然撤了力,剑尖弯曲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朝着前洲面上弹去。
“住手,前洲。”
秦君璃像是才反应过来,不急不慢的发了话。前洲立即收了势,将短箭拢入衣袖,飘回自家主子的身后。
“我的护卫多疑心重,还请叶姑娘不要介怀。”嘴角勾了勾,话中却无诚意可言。前洲故意出手试探,对方却只使出了青云门的流星剑,防的可真是滴水不漏。
云霜爬起身,软剑“唰”的一声缠回腰上。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刚刚与前洲过了招,脸色红润了许多,可也掩盖不住浑身上下散发的怒气。
本以为小丫头会开口骂两句,却见云霜一字不说,绷着脸,头也不回的沿着河滩,自顾自的向前走了去。秦君璃无声的笑了笑,抬脚跟上。
云霜见两人跟了上来,停住脚步,转过身,双手叉腰,瞪着眼,恶狠狠的说道:“你们跟着我干嘛!”
“叶姑娘特地等在此处,为我二人带路,君某怎敢不领情。”
笃定的语气,了然的神态。随意而为,却让云霜心中蓦然大惊,不敢在面上表露一分,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阁主所说那句话的用意。
——君玉离善于揣度人心,谨慎心细,一点差池便会被其看出端倪。如若心中无惧,坦然以对,还能全身而退。
阁主大人啊……呜呜呜……真的好难呀……
第六十三章 谢家往事(一)
沿着潭边的碎石地一路向前,看似近在咫尺之地,却越走越艰难。水汽渐渐从潭面弥漫而起,四散缭绕,让谢轻河的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不远处的树影越来越模糊,连虬结的粗壮树根都连绵在了一起,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云夜忽然脚下一顿,止步不再向前。少年一惊,连忙屏住呼吸,贴近身前之人,不敢再吭哧吭哧的喘着大气。
“你来了啊…嘻嘻…”空气中传来一丝孩童的欢笑,声音很轻,几不可闻。然而笑声中的死气,却让人整个毛孔都竖了起来。
谢轻河扯了扯素色的宽大衣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云夜转过身,浅笑着拍了拍少年冰凉的手,示意他不要出声。提气而起,托着谢轻河便消失在了水雾之中。
“呵呵……没有办法?!”沙哑低沉之声透过水雾若有若无的传来,相距甚远,可又有种近在咫尺的错觉,像是无骨的冷血动物,自脚下缓缓而过。
“我说过了,那是最后一次!她已经快不行了,没有药方,我就是想做也做不出来!”严肃刻板的声音,让谢轻河浑身一震,瞬间崩直了身体。
“做不出来?哼,谢家又没死绝,她是不行了,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吗?!”语意轻蔑,竟是将人命视作蝼蚁,死不足惜。
“你!你们说过不会动河儿的,他还是个孩子!”一丝怒不可遏,从话中泄了出来。
“孩子?!呵呵,你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肯叫你爹的孩子?别做梦了,谢东平——哦,不,差点忘了,你可是姓沈……沈东平,当年你毁他全家的时候,可没说过他只是个孩子呢……”
沈东平??!爹的挚友、谢家的姻亲、沈大哥的亲生父亲、过世多年的沈家当家沈东平?!不……这个声音明明是……怎么会!怎么可能是沈东平!!
谢轻河脑中一乱,捂着嘴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云夜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谢易平,听见这样一段对话。皱了皱眉,连忙拽住谢轻河,又向上跳跃挪腾了一个地方,隐藏起两人的踪迹。
“毁他全家?我只是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又有什么错?!”严肃刻板的声音蓦然拔高了一度,似乎想要说的理直气壮,却莫名失了底气。
“呵,你的东西?谢易平才是这谢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才是谢家的家主谢重楼,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谢商陆的私生子罢了,别忘了,谢商陆可是连‘谢’这个姓,都不允许你姓呢!”冷笑一声,对方似乎很不高兴,低沉沙哑的话,句句直戳“谢易平“的痛处。
“胡说!你胡说什么!我才是谢家重楼!谢家的家主是我谢东平,不是他谢易平!”树下的“谢易平”已然失了理智,有些慌张起来。
“哼,这么些年了,你始终还是想不明白。就算你杀了谢易平,取而代之又如何,就算你瞒得过这淮中城里的所有人又如何,你根本不了解谢凌霄种下的这株子婴之树,连最基本的固元丹都配不了,更是配不出那个人要的秘药,你不过是拿捏着谢轻烟,自欺欺人、苟延残喘罢了!”看着“谢易平”难看至极的脸色,那人知道自己说中了他心中的痛,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露在面具之外的嘴角又是一勾,继续毫不留情的说道。
“当年也不知你怎的就忽悠了陆家那个小姑娘同你一起下手,不过你可别忘了,如果不是我家主子,你可是早就死在谢易平的剑下了,哪能像今天这样光鲜富贵、人模狗样!”
“当年当年!又是当年!已经十年了,你和你那见不得人的主子拿这事要挟了我十年!可如今谢轻烟已经不行了,‘忘忧’无人能制,你们还不是要活生生的受那毒的折磨致死!”见对方又提起当年之事,“谢易平”积压了数十年的愤恨与不甘,似乎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面色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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狞,有些发狂。“哈哈哈哈,你不过是那人的一条狗,没了‘忘忧’,到时候怕是死的比谢易平还难看!!”
“呵,制不出‘忘忧’,留你又有何用。”那人话中露出杀意,竟是唰的一声出剑,冲着“谢易平”刺去。
“你就留在这里,陪着谢家永葬在这地底之下吧!”
咔嚓——
异物断裂的声响尖锐清晰。少年脚下一歪失了重,身形不稳,眼看着就要向后坠去。
“谁!”听见不该出现的异响,执剑之人心中一惊,连忙收了剑势,抬起头,盯着一片白茫,低沉嘶哑的喝问。树上竟然有其他人?!为什么自己一点都没察觉到!
云夜皱了眉,迅速的出了手,拽着少年的胳膊往上一提,才让其堪堪稳住。震惊未过的谢轻河跌坐在树藤之上,眼中神色惶恐,带着惊诧和迷茫,还有无法掩饰的失落与失望,让云夜面上浮起一丝担忧之色。
“轻河……”话音未落,一枚暗器划破水雾,冲着两人所在之地而来。弯腰侧身,暗器贴着云夜身边擦过,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一个模糊的身影从下而上,几下跳跃,就要靠近。
“谢轻河!!”见少年眼中恍惚一片,动也不动,竟是如同之前误入的黑衣人般,失了魂魄,云夜厉声喝到。
黑色的身形渐渐清晰,玄铁的阴冷面具罩住整张脸,只露出毫无神采的眼,眼中冷漠至极,看不出半分人性。布满丑陋疤痕的手抬起剑,斜挑着从下方对着树上的人刺来。直对死穴,毫不手软。
云夜在树干上借力一蹬,运气而行,一道闪电从袖中疾射而出,“铮”的一声将剑刃推开几分。突袭的冷剑贴着谢轻河肩膀而过,割破锦衣,留下一道血痕。
连忙将谢轻河挡在自己身后,云夜冷冷的看着一击未中,翻身立足于数丈之外的人。
“呵呵呵呵,看看,养了这么久,最后还不是偷偷要对你下手,这就是你所谓的儿子?!”毫无感情的眼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素衣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蓦然挑起一丝兴趣,让云夜不爽的皱了皱眉。
“河……河儿……”
树下身着褐色锦服的中年男人听见他说出口的话,心中大惊,顾不得那人刚刚要置自己于死地,慌忙的走到跟前,在看见云夜身后瑟缩的少年时,抑制不住的退却了一步,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惨白。
可这张谢轻河无论如何都无法认错的脸,却是让少年如同坠入冰窖,心沉到底。
是他……竟然真的是他!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消失的干干净净。
“爹……”少年眼中浮起薄雾,从背后紧紧揪住云夜的衣袖。
自小仰望的亲情与爱,到头来不过是场费尽心机的骗局,别说娇生惯养不识人间疾苦的谢轻河,换做任何人,怕是都难以接受吧。
“河儿……你……”中年男子目光闪烁,却是假装镇定的顿了顿,“河儿你怎么在这?”
“不在这……”少年浑身颤抖着,眼中惨然一笑,“那我应该在哪?”
“惬意潇洒的谢家南院?锦绣华丽的大宅府邸?假的……都是假的!!整个谢家上上下下都是假的!都是你编出来骗我的谎话!!”压抑的恨意汹涌而起,延绵不绝。
“你不要再骗我了,我都听见了……你不是我爹!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凄厉的质问声忽然喷薄而出,尖锐的刺穿水雾,在空荡的石壁上激起一阵回声,是谁……是谁……是谁……
第六十四章 谢家往事(二)
“嘻嘻,你是谁。”一道尖锐的女声忽然在四人中间响起,众人一惊,望向声音的来处。
斑驳的树下,藤根缠绕的漆黑洞口坐着一个人,发髻蓬乱,身材瘦弱,脸色枯槁,浑身死气,阴郁的彷若世间飘荡的鬼。
只剩一层皮的双手捧着一个破旧的陶罐,陶罐中燃着半柱香。拇指粗细,在昏暗朦胧中或明或暗的亮着,散发出不知名的味道。
“你是谁?”话音忽而转做稚嫩,竟是先前听见的孩童之声。
“阿姐!”谢轻河一阵轻呼,就要冲上前,却被云夜一把拦住。
“等等,别冲动。”
树藤之上的人循着声抬起头,目色空荡,双眼无距,竟是没有眼白,整个眼眶空洞洞的黑,露出一片凄厉。
蓦然嘴角一勾,诡异瘆人的笑无声的绽放开来,让云夜的心又沉了沉。谢轻烟的状态似乎比自己想的要差上许多,子婴之毒深入腑脏太久,就算能救出去,也撑不过半月。不知谢轻河是否还会为了她,舍弃这个存在了百年的谢家?
“你来了啊……”骨瘦如柴的女人垂下头,面相谢易平的方向,似是对着他说话,却又像是透过空气,凝视着什么。
“轻……轻烟……”中年男人的心头一震,不复淡定,脸上拂过一丝慌张。回头看了看,除了一片虚无混沌,便再无他物。可谢轻烟的眼神太过专注,专注的让人有些害怕,竟是不寒而栗起来。
“轻烟……是爹不对,爹不该让你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你随爹回去可好?”“谢易平”一如既往的开口哄骗着,仿佛眼前还是当年那个跳着、笑着、一脸无知叫着自己“沈叔叔”的小姑娘。
“轻烟?重楼你糊涂了啊,烟儿在睡觉呢,我是素素呀!”女人微微侧过脸,脸上的皮肤肌肉一寸寸光滑饱满起来,瞬间变得肤若凝脂,唇似丹红,笑魇如花。温柔娴静的女子端坐于树下,花瓣随风而起,拂着发梢而过,落在雪白的衣襟之上,绽放出朵朵馨香。漆黑明亮的笑眼中映出挺拔的身形,深邃的仿佛刻在其中。
“素素!素素怎么是你!”看清眼前之人的脸,“谢易平”如遭雷击,当场惊的向后坐倒在地上。脸色变幻多彩,似是惊讶,又似恐惧,更多的却是难以自抑激动之情。
“怎么?这么不想看见我?”绾发的少妇嘟起嘴,佯装生气,惹的男人赶紧上前一步,手足无措起来。
“不、不……怎么会……素素,我我我……我……”
“来,这是我为你做的七叶糕,快趁热尝尝。”少妇端过一碟点心,七片叶形的点心拼成一朵花的形状,让人垂涎欲滴。拈起一块,递至男子唇边,男子毫无意识的一口咬住,木讷的恍若情窦初开的少年,竟是嚼也不嚼就要作势吞下。
“重楼!!!!”天色忽暗,阴风四起。
少妇推开男人,惨叫着踉跄向后退去。双眼怒瞪,泛着泪,全是不可置信的恨意。一身白衣沾了血,偏偏有种破碎凄厉的美丽。
“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勉强稳住身形,赢弱的身躯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不…你不是重楼!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素素!素素你怎么了,我是重楼啊,重楼啊!!”男子眼中闪过急切,想要往前一步,却忽然止了步,不敢再向前分毫。
少妇握着剑横在自己颈边,剑刃锋利,划破细嫩的肌肤,留下一道血痕。
“你不要过来,你不是重楼!你是恶魔!”
“该死的恶魔!你为什么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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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为什么要回来祸害谢家?!”
“你为什么不去死?!”
呵,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这么希望自己去死?……
明明是他们的错,为什么要自己去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心爱之人无情的话恍若最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划在男人身上,刺入男人的胸口,直到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却依然不止不休。
那是怎样的痛呵——痛到毁天覆地,万物烬灭,也在所不惜……
浑浊的瞳孔一点一点扩散开来,那么的深沉无光,那么的虚无空荡。眼中的世界已然崩塌,内心的黑暗正席卷而出,吞噬掉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
“呵呵……”嘴角扬起笑,男人捡起地上的剑。
你们都想我去死……该死的是你们才对!
谢易平!是你!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切!我的谢家!我的重楼!我的素素!
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
去死……你们一起去死吧、一起去死吧……
从此,我——沈东平——将是这谢家的主人!
只有我,才是真正的……谢氏重楼!!
人起剑落,穿心而过,生生的将白衣之人钉在树上。
“呵呵呵呵……沈…沈东平……你永远都不会是重楼……你永远都入不了谢家……你将带着那身肮脏的血……一直……一直……痛苦下去……”
血……为什么全是血……
男子跪坐在地上抱着头,呆滞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滩鲜红的血从绣鞋下汩汩而出,朝着自己泅晕而来。沾染上薄衣,沁入皮肤,带来透彻心扉的冷意。
“不……不!素素……我做了什么……”
越发混沌的瞳孔有了一丝清明,却透露出深深的不可置信与恐惧。疯狂的爬到浸染血渍的白衣脚下,一把抱住早就冰冷的身体。
“素素……素素,我是重楼啊……”手指拂过怀中之人微乱的发,却是颤抖的又勾住了几缕发丝。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要我呢……我才是重楼啊……我才是谢家的长子,我才是你的命定的夫婿,我才是谢重楼啊!!!”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逼我呢……
为什么你爱的不是我呢……
素素……
“呵呵,真是有趣。”冷不丁的,带着面具的男人冒出一句话来,嘶哑的声音刮过耳膜,让躲在云夜身后的少年一颤,“原来这就是幻树子婴的厉害之处吗?竟是连他都躲不过去。”
“服了这么多年,你连自己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云夜一脸平静,盯着树下行为诡异的沈东平,也不看向出声之人,语气嘲讽的说道。
身手邪门诡异,又能不受子婴的影响,除了常年服毒被人控制,再也找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了。只是……不知道这人背后又是谁,到底握住了什么把柄,竟能让沈东平心甘情愿被利用这么多年。
“这就不劳青云门费心了,不过叶公子若是想一探究竟,我家主子自会在京城扫榻以待,但愿叶公子能平安的……活到那一天。”话音刚刚落地,带着面具的人便向后一跃,消失在了浓厚的水雾之中。
京城……吗……
第六十五章 残剑无妄
“哐当”
粗制的陶罐被发了狂的沈东平一把扫落。陶罐碎裂开来,半罐的香灰飞扬着洒了一地,扑灭了残留的半寸香。
“为什么……”沈东平抬起头,露出空洞的一双眼,瞳孔巨大,深不见底,散发出噬人的妖异之色。灰白凌乱的发丝飞散而起,擦过沟壑纵横的脸,竟是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怀中的半截白骨,用情至深。
“素素……你回来好不好……”眼角沁出一滴血泪,像是那年映雪绽放的红梅,落入了白衣。
“吃掉……都吃掉……”面色枯槁不成人形的女人勾起嘴角,尖笑着,从黑暗的树洞里又掏出一截血淋淋的白骨,放至沈东平的身前。
断骨尖锐,泛着阴沉的血光。
恍若未觉,沈东平拿起断骨,抵在自己的胸口,一如当年,锋利的剑刃无情的对准自己的亲弟弟,对准那一身白衣红梅。
“这是你想要的吗?轻河……”云夜看了一眼哀恸的谢轻河,少年强忍着止不住的颤抖,一言不发。却是在那尖锐抵上男人的胸口时,握紧了手下的素衣之袖。
“嘻嘻嘻嘻……快吃掉……”枯槁的女人猛的握住断骨的另一头,向前一用力,断骨插入肉体,发出扑哧一声轻响。鲜血喷射而出,溅了她一头一脸,女人却是没有任何感觉,笑着将断骨拔了出来,又狠狠的向着男人的胸口刺下。
“吃掉……都吃掉……”
“不要!阿姐!”少年尖叫着一把推开云夜,跳下树藤,向着谢轻烟扑去。
谢轻烟听见声音一愣,慢慢扭过头,望向飞奔而来的少年。漆黑无光的瞳孔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轻…轻河?”
“阿姐阿姐!是我,我是轻河…我是轻河啊,阿姐!”一把抱住枯槁的女人,谢轻河终是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阿姐阿姐…不要…不要杀他……我们……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女人手指一松,断骨坠落在地。颤抖着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想要抚摸怀中那个哭成泪人的孩子,却是瞳孔猛的一颤,复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轻河呀,我的弟弟轻河呀,姐姐已经满手脏污,再也无法拥抱你了……
“轻…河…不要…哭……”断断续续的话,似是用尽了女人所有的力气,却是让那个抱住她、埋在她身前的少年哭的越发厉害起来。
站在高处的素衣之人拂袖背手,看着此情此景,眼中晃过一丝波动,终是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原来你真是为了谢家小少爷而来。”低沉冷肃的声音透过水雾传来,云夜一惊,猛的提气向旁边跃开。
深色锦衣的男子从上方缓缓飘落,在云夜原先所站的地方落了足。身形隽逸,面若寒玉,却是在嘴角挑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这昏暗朦胧的空间里愈发显得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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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在这里?!”云夜心中咒骂了一声,皱着眉露出不爽的表情。明明已经让云霜想办法带他出去,为何他却是出现在这里?!
“放心,你的小师妹有前洲好生照顾着呢。”秦君璃早就看透叶凝霜是在故意将自己往外引,可他秦君璃想要做的事情,从未有人阻止的了,区区一个青云门的小丫头,又怎有那本事拦得住自己?
云夜闻言抬起头,看向秦君璃下来的方向。果不其然,毫无存在之感的前洲手握弓弩,立于树藤之上,脚边是被捆了手脚的云霜,扑闪着晶莹的大眼睛,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真是……下手够狠的,点了穴不说,竟然还捆了人,连一丝逃跑的机会都不给。小丫头这回可真是吃了瘪。
眯了眯眼,云夜不着痕迹的背手于身后,一声口哨悠扬而出。小丫头看不清阁主的神色,却是从口哨声中会了意,向着树藤之下一扭一跳,竟是不顾性命、生生的坠了下来。
前洲一惊,连忙伸手去拽,奈何慢了一步,只浅浅的碰着一丝衣角。
素色的衣袖浮动,两抹亮光疾射而出,划破浓雾,对着坠落的云霜而去。亮光在空中画了一个诡异的弧度,贴着小丫头的手腕和脚腕而过,瞬间割破布绳。又在空中转了个弯飞回了云夜的衣袖。
云霜被松了绑,连忙抽出腰中的软剑,运气于剑,刺向地面,剑身柔软,在地面一弹,又将她送回了树藤之上。
飘身落于阁主身后,小丫头揉了揉被勒红的手腕,怒目瞪向对面的两人,扯着云夜的衣袖撇了撇嘴,“师兄……”
“残剑无妄!竟是无妄剑?!”虽然云夜的袖中剑一闪而过,快如鬼魅,秦君璃还是看清了那两片断剑,脸色微变,难以自持的惊呼而出。
别人可能不知,但秦君璃却是对无妄剑的来历再清楚不过。
相传七百年前,道人扶余集天地精气,锻造出了一把无坚不摧的神剑。奈何弟子心性不定,乘着扶余闭关,盗剑而去。神剑一出,世人贪婪皆起。无数人为了这把剑欺师灭祖、断情毁性、六亲不认,惹得江湖一时间血雨腥风,杀伐屠戮。
扶余未曾想到自己花费了半生精力铸的神剑尚未出鞘,却是惹的世人疯癫痴狂,一时追悔莫及,拼尽毕生功力斩断了神剑,抱着断剑坠入神龙渊中。神龙渊深不见底,残剑与扶余长埋于此,世人皆断了念想。
扶余曾叹道:“剑本无妄,奈何人心。”剑虽已断,可后人皆以无妄称之。
本以为残剑无妄只是载于古籍之中的一个传说,没想到却是此日此时在叶归云的身上见到了传说中的半截残剑,怎不叫人心惊?!
叶归云啊叶归云,你怎会拥有这把旷世神剑,你——到底是什么人!
“袖剑而已,怎可担无妄之名。”云夜浅浅一笑,镇定的看不出半丝异样。
云霜在一旁嘟了嘟嘴,秦君璃她不敢惹,只能对着前洲那块冷木头做了个鬼脸。阁主的剑甚少出鞘,自己也就见过一回,真是便宜了这两人!
第六十六章 月入中天
轰隆隆隆……
虬结狰狞的子婴巨树猛的一震,随之由下向上传来沉闷的巨响。平静无波的漆黑之潭受到来自地底的冲击,泛起阵阵细碎的波纹,像是无痕的镜面,一息之间碎裂了开来。
“快下去!”糟了,拖的太久,竟是已经到了月入中天之时!!云夜脸色一变,顾不得秦君璃的百般怀疑,对着他和前洲大声吼到。
两人相视一眼,听出了云夜语气中刻不容缓的急切,不做他想,瞬间提气随着他从树藤上飞踏而下。
轰隆隆隆……咕嘟嘟嘟嘟……沉闷的响声越来越近,不断的从地表和水面震慑而出,一波接着一波,似是敲在人心的催命符。
四人刚刚落地,便见那绕树而出的朦胧雾气忽然消失,一下子无影无踪,只剩眼前黝黑的潭底迅速泛起巨大气泡,仿佛烧的滚开的水,挤挤攘攘的涌到水面、又“啵”的一声破裂开来,散发出糜烂腐败的气息。
动作最快的云夜脸色凝重阴郁的有些可怕,让另外几人心中浮起不好的念头。
“谢轻河!快起来!”只见他一个箭步冲到发愣的谢轻河身边,拎起衣领,便扔向身后的秦君璃,秦君璃皱着眉微微一侧身,少年擦着墨色的衣袖踉跄而过,摔向前洲。
看也不看,云夜紧接着伸手去拽谢轻烟,骨瘦嶙峋的女人却是向后一倒,无力的瘫在碎石地上。
“阿姐!”谢轻河急着想要上前,却被云霜一把拽住。
“别急,有我师兄在。”
“轻……轻河……”女人暗沉的眼中闪过微弱的亮,抬起头,瞪着恍若黑洞的眼,望向谢轻河的方向,然而目光虚无,终是错过少年,落在了他的身后。
云夜蹲下身,伸出手在不成人形的谢轻烟眼前晃了晃,却见那黑色的瞳眸中再无半分反应,心中有些微凉,连忙又皱着眉探向她的脉门。
这是哪里是人的手腕,分明只是包着一层枯皮的鬼骨!云夜试着找了找谢轻烟的脉,然而毕竟多年的子婴之毒沉积太深,回天无力,此刻脉相全无,竟是濒死的征兆。
将手收回衣袖,云夜心情有些复杂,撇了谢轻河一眼。那一眼中光芒已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像是先前无波的黑潭,明明只是静伫一方,却偏偏让人沉溺其中。只见他一字一句对着谢轻河说道,“纵然此时带她出去,也只能保她半月时日,你……可后悔?”
少年揪着前洲的衣袖,一愣。当即反应过来那人说的是何意思,眼中的悲伤弥漫而出,哀戚的让人不能直视。云夜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些什么,一时空气里安静的只剩石块从石壁上剥落的簌簌声响。
一身狼狈的少年低下了头,却又一瞬之间抬了起来,那双眼睛不复悲伤,变得晶亮决然。谢轻河握紧了拳,咬着牙,像只初生的小豹子,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心怀畏惧,却依然颤抖着迎风傲立,不愿退缩。
“救她……救她!!!”
师父啊……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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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之人眼眸微阖,勾起嘴角缓缓一笑,即便是在这阴暗的地底、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依旧恍若清冷的月光拂过心头,让人忘记了周遭,瞬间平静了下来。
“小霜!”不过一个闪神,云夜心中已有决断,敛眸聚神,对着云霜唤道。
云霜一个箭步上前,云夜伸手扯下她腰间的玉麒麟,塞向谢轻烟的口中。又从自己身上解下青石珠,在小丫头的腰带上打了个死结。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摸了摸小丫头的头,那人脸上绽开一丝笑意,不似先前的清淡,竟是温暖而又明亮,驱散了云霜心中的彷徨与迷茫。
闭眼,吸气,凝神。云霜蓦然睁开眼,目光坚定如铁。
“小霜记得!”
轰隆隆的声响越传越近,连石滩都开始震动起来。细碎的砂石沿着石壁震荡而落,整个洞穴竟是瞬间暗沉了下来。盈盈飘动的树叶不复光亮,消失在了视线深处,连曾经清晰可见的嶙峋石壁也失去了磷光,阴暗的仿佛张牙舞爪的恶鬼。
云夜抬头皱了皱眉,北院通向地底的长明柱定是被震断了开来,连幻影壁也要塌落,再不出去恐怕是真的来不及了。
“君公子,出口在石壁右侧顶上,可否带着我师妹和谢家少爷先行上去?”
“你不走?”秦君璃毫无置身危险境地之感,淡定自若的挑了挑眉。比起谢家的秘密,还是这青云门的叶归云来的让人好奇些。“她已经……你确定能带着她全身而退?”
云夜心中暗叹,秦君璃这人果然敏锐,即使不了解子婴的厉害,只消一眼,也判断出了谢轻烟的状况。带着个注定要死之人,终究不是明智之举,甚至可能连累自己也埋葬在这谢家地底。可碧空阁中那汨汨而出鲜血犹在眼前,若是背誓而行,就算苟且活在世上,数十年后又有何脸面去见师父呢……
“我不走,我要和阿姐在一起。”谢轻河挣脱不开前洲的束缚,闻言大叫起来。
“敲晕他,带走。”云霜收起了往日的嬉笑怒骂,对着木头似的前洲阴沉着说到。
前洲看向秦君璃,后者微微一点头,前洲一记手刀下去,咋咋呼呼的少年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将谢轻河抗上肩,伸手捞过云霜,前洲提气蹬上石壁,几下轻跃,便已立足在出口的石台之上。
室内的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多的碎石不断的从上面坠落下来。潭水中央卷起一阵漩涡,旋转着越卷越大,竟是有种吞噬万物的错觉。
“君公子留着是想为谢家陪葬?”见身边之人动也不动,云夜心中泛起一阵焦躁,却是压抑着,不慌不忙的从破陶罐中翻出半寸残香,塞入腰间,淡淡一瞥出声调侃道。
“有些伎俩用一次便好,不要企图试探我的底线。”嘴角一扯,秦君璃丢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转身提气踏上石壁,飞身而去。
云夜抬起头,看向石壁之上逐渐消失的黑色身影,一声冷哼:“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家伙!”
第六十七章 白骨林立
脚下震动传来,云夜连忙蹲下身,伸出缠着墨蓝色布巾的手,在碎石的地面轻触了片刻。
看这地面震动的幅度和水流的速度,定是云冬已经按照计划炸开了入河的通道。在云隐卫灌入桐油之前,应该还有一柱香的功夫。
抬了抬头,站起身来,云夜漆黑的眼中闪过灼灼精芒。
没错,炸开地底之潭和暗河之间的通道、泄掉潭水、灌入桐油,再用一把来自地底的大火,将这株逆天的子婴巨树烧了去——那日误入地底,见到这样逆天之物,云夜便在心中做了毁掉谢家子婴的打算。
派云冬去探查地脉花了不少时间,也幸得这地潭如他所料,离暗河极近,才能方便泄水注油。本想准备几日,寻个由头、安顿好谢家众人再动手,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今夜有人比他更是着急,先一步按捺不住对谢家下了手。虽然目标是西陵九星图,却也是这一番动荡最好的掩饰。
百年谢家——今夜注定不存……
在入地底之前,云夜已然给云冬留了口信。在他意料之外的,却是碰上了不配合的谢轻河和那个来凑热闹的素玉之主秦君璃,一番折腾下来,竟是耽误了一个时辰!
如今只剩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一炷香……若是自己无法及时找到那样东西,怕是这个秘密将随着谢府子婴永沉地底,再无得见天日之时了吧。
无奈的撇嘴哂笑,听见轰隆隆的巨响自水下传出地面,在潭面掀起一人高的浪潮,云夜连忙拦腰抱起枯瘦昏厥的谢轻烟,想要移至高处,却一不小心扯到伤口,痛的龇牙咧嘴。忍住痛意,跃至三人高的树藤之上,将谢轻烟放了下。那人想了想,又翻飞而下,在沈东平的身上一顿翻找,不甚满意的扯下一物塞入衣袖。几下轻跃,回到高处,盯着翻涌旋转的潭水,眼神戚戚,不知在想些什么。
轰……一声巨响透过水面传了出来,像是什么东西冲破瓶颈,豁然开朗,迅速的四散而去。
来了!
云夜站起身,眼中一亮。浑身上下都绷紧了起来。
半人之高的浪潮像是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瞬间朝着潭底的黑洞泄去。水面逐渐降低,露出凹凸不平的碎石,和密密麻麻的细长阴森之物,在干涸的潭底交相呼应着,发出凄厉的呼啸之声。
一片白。一片瘆人的惨白。
冷肃沉稳之人扶住石壁的手颤了颤。想过无数种可能,断是没想到潭底之下竟是这番人间地狱之景!如此多的白骨,究竟是死了多少人才能层层叠叠的铺满整个潭底!!
叶归云——你定是早就知道了……或者说,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你到底是何人,又究竟在找些什么?!
“君公子,谢府不宜久留,请速速离开!”云霜见君玉离直直的盯着下面许久,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不得已再次出声敦促道。
他到底在看些什么?云霜想要上前,却被面无表情的护卫拦了下来。
云霜后退一步,闭了闭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制住满腔不爽的怒火和来自内心深处的惧意,一字一句的咬牙而出。
“秦四公子,请不要辜负皇陵的八年时光和追随你的万千之人,可否随我离开此地?!”
杀气,两道凌厉的杀气扑面袭来。
冰冷的利器瞬间贴上自己的脖子,似乎再多说一个字,便会割断咽喉,让人血溅当场。云霜瑟缩着向后退了一步。
师兄大人啊…阁主大人啊…好像…好像不管用呐……不会还要搭上自己的小命吧……呜呜呜呜,师兄啊,我好怕啊……
“呵呵……”背对着云霜的秦君璃冷笑着松了手,一块岩石带着指印从石壁之上咕噜噜的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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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门的人都这么不怕死吗?”转过身,弯了眼,似乎在笑,可却是让人有种置身冰窟的感觉。云霜浑身冷汗淋漓,竟是比刚才入水时还要湿重几分。
见小姑娘僵着脸,不说话。秦君璃在心中咬了咬牙:叶归云!又是你!真是——好算计!
“走吧,青云门的小师妹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是不是,跟随我的前洲?”
前洲收了短箭,垂下眼不说话。
主子这是赤裸裸的迁怒啊……都是这个臭丫头!
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出了手,点了云霜的哑穴,将人捆了个结结实实扛上肩,又捞起昏厥的谢轻河,一个箭步跟上,四人消失在了漆黑的石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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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泡着无数尸骨的潭水争先恐后的从底部的黑洞倾泻消失,云夜一个翻身,跃下潭底,在森森白骨中一寸一寸的翻找起来。
白骨林立,交织着,纠缠着,像是无数惨白的手,从地底伸了出来,勾住素色的衣袖,划过乌黑的发梢,发出低沉刺耳的呜咽之声。白骨之上深邃漆黑的双洞直勾勾的盯着翻飞跳跃的人,星星点点阴森磷白的光,似无数颗头颅咧着嘴齐笑——笑这命运太弄人,笑这世人太猖狂。横竖不过白骨一具,又何来这么多的爱恨情仇执着偏狂呢?
在哪里?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一无所获的云夜在白骨堆上轻踏,飞身而起,翻身站上树藤的高处。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低下头俯视着这人间炼狱的罪恶之渊,脸上的血色如同那汹涌而去的潭水一般,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忽然闪过一丝剧痛,云夜捂着胸口跪坐在了树藤之上。豆大的汗滴顺着光滑苍白的肌肤,滴入眼角,划过面庞,坠落在了树下的白骨堆中。
抬手拭去汗,勉强睁开眼,晶亮的瞳孔却是猛的放大开来。
呵……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
满地的白骨不受控制的嘎吱嘎吱蠕动起来,颤抖着,晃荡着,一块一块,聚集在一起,拼凑成一个个不完整的人形骨架。
爬过腐烂的糜肉,爬过碎裂的肋骨,它们一点一点长出肌肉与毛发,向着子婴树下缓缓的走来。
“阿瞳……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血色模糊的脸上两片肌肉微动,发出哀怨惆怅的男声。清澈干净,一如记忆深处的那样。
可不过一个瞬间,那张脸竟是长出完整的皮肉,蹴的一下凑到云夜的眼前。光秃秃的白骨架上支撑着一个短发帅气的精致脸庞,满是哀愁,却是诡异的叫人说不出话来。
终于,又见到你了——严律哥哥……
眼中晶莹晃动,似是不能自已,云夜抬起手,想要触摸那张思念已久的脸。
“阿瞳……我的阿瞳……”薄唇轻动,魅惑人心。
一丝冰冷的寒气猝不及防的激射而出,咔嚓一下割断面前之人暴露于外的颈骨。前一秒还温柔含笑的脸瞬间失去血色,皮肉碎裂,分崩离析着向下坠去,却又化成灰烬,消失在了满是水汽的空洞里,不留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云夜手中握着半截剑,残剑割破手掌,深可见骨。鲜红的血顺着剑上的符文凹槽滴了下来,在素色的衣摆上开出一片荼蘼。
手指微松,断剑蹴的一下收回袖内。云夜垂了眼,一抹湿润划过嘴角,幻化成唇边的一丝苦笑。不慌不忙的扯下手腕上的墨蓝色布巾,在手掌上随意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
子婴呐……
还真是……让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毁掉呢……
第六十八章 地底之火
砰……砰砰砰……
一阵撞击的闷响透过潭底的黑洞震荡着传了出来。云夜浑身一震,连忙凝了四散的心神,顾不得左肩和右手之上源源不断传出的痛意,站起身来。
一炷香的时间竟是已过!!
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吗……
不,还有时间!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沈东平作为谢商陆的私生子,被遗弃在外多年,不仅不得冠以族姓,更是自幼被送往西北荒漠,远离淮中谢家之地。心有不甘的沈东平对同父异母的弟弟恨之入骨,又因一个女人为谢家重楼的身份纠纠缠缠了大半辈子,在谢易平死后定是不会修坟建墓,让他入土为安。
恨到极致,最大的可能便是将谢易平的尸首弃入这谢家地底,做了子婴的养料,让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霸占重楼的身份,再一点一点蚕食谢家,将其据为己有。
可沈东平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谢家人,无法驾驭这谢凌霄留下的庞大之物,更是不知子婴巨树背后隐藏的巨大奥秘——只能利用谢轻烟!
谢轻烟,当年只有十六岁的谢轻烟……若是谢轻烟,又怎会让自己父亲的尸骨被随意的扔在冰冷黑暗的潭底,任人践踏?
那会是在哪里?到底是在哪里……
砰砰之声透过漆黑的洞口越来越近,似有什么东西碰撞着、顺着地底的深洞涌了上来。怪异的气味已然开始在空气中弥散,让人莫名的心悸。
冷汗淋漓,顺着白皙素净的脸不断滴落,那人却是连擦也不擦,任其坠入脚下的碎石。跃过一个低矮的树根,云夜在谢轻烟出现过的地方一步一步的走过。
虬结缠绕的树藤……嶙峋万变的石壁……深沉静谧的幽潭……魂飞魄散的异香……
在哪里?究竟是在哪里?!
潭底的幽森洞口开始汩汩的向外冒出黑色的浓稠液体,夹杂着碎木屑,不断的翻涌着,不一会便在潭底铺了厚厚一层。黑桐油特有的味道由下而上蒸腾而起,惹的云夜一凛,不自主的轻颤。
脚下踢到破碎的陶罐,沾上了些灰白的香灰。
这个陶罐……原来好像被谢轻烟放在树藤之上的吧……
树藤……树藤之中!!
连忙提气跃上虬结的树藤,向着树藤之后探去。
果然!!原先谢轻烟所坐的树藤之后是一个巨大的隐蔽的树洞,幽深漆黑,泛着莫名的萤光。树洞的位置绝佳,从外根本看不出异样,只有站在那段树藤上,弯下腰,才能堪堪看出一丝端倪。
难怪先前谢轻烟出现的诡异,当着几大高手的面,竟是来无影去无踪,恍若鬼魅,没想到却是藏身在这个近在咫尺的地方。
空气中的桐油味愈发浓郁,云夜没时间多想,轻轻一扭一钻,便从一人宽的洞口探了进去。
树洞不是很深,由于粗细不一的树藤交织覆盖,透入星星点点微弱的光。云夜一探进来,便看见了里面并排而坐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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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该说是两具尸骨——衣衫褴褛、腐肉尽除,只剩两副惨白的骸骨,用漆黑空洞的眼眶瞪着来人,诉说着道不尽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
两具白骨完好无缺,指骨紧紧交握,相依相靠着,在死后也不愿分开半分。惟有一人臂骨少了一段,似是被人折断了开来,留下尖锐的利口,在黑暗中闪烁着带血的寒光。想到插入沈东平心口的半截断骨,云夜面露恍然,心叹这谢家姑娘也是执着,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硬是亲手替父母报了仇。
前尘罪孽,身死归空。
这目睹了沈东平最终下场的两人,应当便是谢家真正的家主谢易平与夫人素素了吧……
归云啊归云,你的师叔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了,你可算是得偿所愿?
砰!!
巨大的爆燃声突然从地底传了出来,震的云夜双耳微鸣。他连忙脚尖移动,迅速闪至白骨面前,从相交的指尖抠出一物,收入囊中。转身从热气灼烧的树藤洞口钻出,一个提气,飞起三丈,捞过谢轻烟,背上身后,踩着枯虬的树干便向上而去。
热浪追着素衣袭来,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照的石壁一片赤红明亮。石壁耐不住冲击,竟是剥落下厚厚的一层,蜷缩着纠结成黑色的焦块,纷纷向下坠去。
来自地底的业火遇见桐油,瞬间蔓延开来,席卷着将一潭枯骨吞噬其中。一时间碎裂声、爆燃声,幻化成凄厉的哀嚎,和着阴风阵阵,从四面八方呼啸而出——活生生一幅恶灵烬灭、万鬼齐哭的炼狱之景!
云夜背着谢轻烟,已然顺着树藤跃至石壁顶,再无可退之处。灼热通红的火光之中,虬结粗壮树藤从石壁缝中狰狞而生,弯曲盘横着向下,哪里还有先前迎风微动,盈盈巨树的异境美景。
通向地底的长明柱已被震断,折射光线的幻影壁也在这熊熊烈火中化为了灰烬。脚下这株由谢凌霄亲手种下的子婴巨树,汲取万千腐尸恶灵的精华,泱泱而成了数百年,是否能想到会有如今葬身火海的一天?
手心的热汗渗入伤口,激起一阵刺痛,云夜忽然自嘲般的笑了笑。大火已经顺着树藤向上燃烧起来,怕是不久便要烧到脚下,自己竟然还有功夫胡思乱想,莫不是真要命丧于此,为这谢府做了陪葬不可?
咕叽咕叽叽叽叽叽……
一阵轻微的异响从身后的树藤中传了出来。云夜一喜,连忙扭头看向背后。
扑哧扑哧!一只灰色的云雀从树洞中扑闪着翅膀疾速飞来,落在云夜肩头,瞪着亮晶晶的小黑眼,歪着头欢叫了起来。
“小小云!”云夜看见来物,眼中绽放出一抹异彩。
“宗主!!!”树藤后的窄缝之中探出黑色的身影,见那人安然无恙,拉下面巾,深深的呼出一口浊气。幸好还来的及……
云非。离宗执武阁的云非。
砰!!头顶的壁石发出巨响,嘎吱嘎吱就要爆裂开来,两人相视一眼,连忙钻入树藤的的缝隙之中。火苗向上一卷,最后一段树藤也消失其中,化成了通红的碳木。巨石晃动,再也支撑不住,坍塌着坠落了下去……
第六十九章 后会有期
春风如醉,夜凉如水。本该温柔照亮大地的圆月,颤抖着藏于深云之后,不敢现出身形。
砰砰砰!一连数声巨响,静谧漆黑的夜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撕裂了开来。
坐落在城东的谢家大宅,毫无征兆的窜起一片火苗。火苗由北院的古木而起,借着微凉的春风,四散而落。不过一个出神的功夫,竟是顺着风向席卷了大半的谢府,轰轰烈烈的灼烧了起来。
“公子,快走吧,谢家已经毁了,再不走就要被人发现了。”齐伯持着剑,护住身后的沈迟姜,一边凝神戒备,一边说到。这波黑衣人武功高强,又来的蹊跷,竟是一夜之间屠了谢家满门。如今谢家陷入大火,谢家老爷和小少爷不知所踪,淮中谢家——怕是就要这么没了。
盯着照亮半个城池的火光,耳边响起渐渐靠近的杂乱脚步之声,沈迟姜眼中浮起复杂的情绪。似是不甘,又似痛苦,更多的……却是一种毅然的决绝。
谢府没了,你终是随她而去了吗……
“撤!”咬了咬牙,缓缓吐出一字,沈迟姜转过身,敛了所有的情绪,竟是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苍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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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卯相交,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两江之界的商贸重镇内,火光冲天,嘈嘈杂杂乱成一锅粥。相较之下,外城以西五里的河畔密林,却是安静到只能听见若有若无的虫鸣之声。
两匹深色的骏马低头咬着草,也不吃,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黑色锦衣的身影背手而立,看着缓缓向东而去的江水,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忽然林中一阵轻动,来人还未接近,便被一道剑气断了来路,生生止步在原地。玄衣窄袖之人翻飞而至,半寸宽的薄剑执于身前,一幅生人勿近的样子。
“何人?”竟是连声音也是如此冷冷清清,让人不敢接近。
河边之人转过头,看了眼三丈远处面生的男子,皱了皱眉。扣下那个丫头就是为了逼他现身,如今倒是不管不顾了吗?
“呜呜呜呜!”树下的一团影子挣扎着动了动,却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来。
来人面色一囧,心中暗骂到:笨蛋云霜,真是给离宗丢脸!却又定了定神色,无奈的拱手抱拳。
“这位公子,师妹年幼,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大人大量,饶她一回吧。云非在此替她赔罪了!”敛目垂眼,恭敬无比。
原来河边背手而立之人就是那位应该顺水而下,巡查江南各地的靖阳王秦君璃!
一向沉稳内敛不管闲事的主子竟然破天荒的绑了一个小丫头,还在这里纹丝不动的站了一个时辰,惹得近身的墨卫有些好奇,却又不敢明目张胆的打量,只能隐在树上,遮着脸,斜斜的偷瞄着。
“云……非?”眯了眯眼,秦君璃眼神犀利的看向面前陌生的劲装男子。
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云非却是被周遭的阴冷之气一激,不自主的颤抖了一下,心中开始有些后悔。若不是自己心存侥幸差点铸成大错,又怎么会心虚的揽下这个讨人的苦差事。看云冬一众瑟缩的表情,就知道此行定是没那么容易了。
“动手,前洲。”
不待人反应,玄衣之人窄剑忽动,竟是快如闪电一般冲着树下的黑影刺去。
云非大惊,连忙提剑欲拦,却是被道气劲震慑开来,向后退了一大步。眼看窄剑已至云霜身前,三丈外的人飞身扑上,却知道自己终究是慢了一步,再也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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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一声低鸣,又快又狠的窄剑被一道光撞的失了准头,堪堪擦过云霜颊边的发。
秦君璃眼中闪过精光,慢慢勾起嘴角。
半截断剑在空中绕了个弯,又飞回来处。暗淡的素衣缓缓踏过及膝的草,一步一步向着河边走来。还是那身清冷的衣衫,还是那副平凡的容貌,沾上露水而微湿的发却让眼前之人显得越发苍白起来,竟似那山风薄雪一般,不堪一握。
“秦公子想要如何?”单刀直入,言简意赅。相互试探已无必要,还是直接点省事。
“你是谁?”眯了眯眼,秦君璃问出桓绕心头已久的问题。
“告诉你,你能放了我师妹?”云夜眼中闪过一丝调笑,素玉之主心思深沉,既然起了疑,哪能如此轻易放过自己。
“不会。”毫无犹豫,甚至连想也未想。
“如若秦公子还未想好,不如在下为公子提个建议吧……”
秦君璃一挑眉,示意云夜说下去。
云夜不慌不忙的从腰间掏出一物,置于掌心。一块玉,一块墨青色的玉,不过半掌大小,却被雕成了一朵残莲。半边莲瓣悉数绽放,另外一边露出了参差不齐的裂痕,像是被人生生掰断,可断口光滑圆润,又像故意为之。映着手掌之上带血的蓝色布巾,让人几乎分不清究竟是玉上带着血,还是布上渗着血。
“在下知道,其实秦公子最想要的还是那西陵九星图。但数百年时间已去,桑田未移,沧海已变,有没有图——又有几分区别呢?”尾音轻挑,拨动听者的心弦,留下一片靡靡之音。
秦君璃背着手,淡漠着脸,一言不发,竟是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然而玄冥之玉,却是当年神武帝的定情之物。虽然只有半阙,可孰轻孰重,殿下定是能够做出正确的决断吧。”素袖轻扬,玉已离手,朝着对面的锦衣之人飞去。
秦君璃抬手接住玄冥玉,脸色一沉。史书对神武帝的生平记载不多,宫中古籍也是寥寥几笔带过,眼前的这个人,又是如何得知?!
不过此玉在墨色中透着隐隐金光,和君王隐卫的银线半莲一左一右遥相呼应,竟是如出一辙。
没有说话,秦君璃抬起眼,目光凿凿的盯向三丈之外的素衣之人,似要透过这幅素净的皮囊看清些什么,却在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后,微微变了脸。
立在身后的玄衣一声短哨,四名墨卫仗剑而出,在秦君璃之外围成了弧形的保护圈。
云非见机不可失,连忙一滚,眼疾手快的捞过云霜,飞奔到云夜的身旁。大家一阵草木皆兵,却逗得云夜扑哧一笑,气息一松,斜斜倚上身后的树。
“该逃的是我才对,你们紧张个什么劲。”眉眼皆开,还是那张脸,却又有了什么不同。
四名墨卫面面相觑,眼中皆是疑惑。云非捂了脸,嘴角僵硬的扯了扯。
话语间,十骑已到眼前,皆在云夜身后勒住马。当头一人翻身落地,向前行了数步,拱手而立,面色阴沉。
“请宗主速归!”
抬起头,面目清明,正是那日无念山上,垂首引路之人,离宗执律阁——云央!
第一缕晨曦透过斑驳的密林射向江面,天色在朦朦胧胧之中竟是逐渐亮了起来。
翻身跨上马,云夜扭过头,看向迎着阳光,眼神灼灼的男子,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笑。笑意潋滟炙热,顺着微凉的晨光,直直的照射进人的心里。
“我是无念山离宗第十任宗主——云夜。后会有期了,素玉之主……”
第七十章 山门内外
一身月白的锦衣,没有过多的装饰,只用浅灰的线在衣摆处绣了几朵流云。弯腰垂袖,轻拂而过,映衬着寺庙之中满殿的冉冉之香,竟是让人有了种宁静致远、飘飘欲仙的感觉。
“庞固一个月前抵达西北大营,赵铎以军中恶疾肆虐,众将领上吐下泻,身体不适为由,已经拖延多日,暂未移交兵权。据西北来的消息,半月之前的议事会,也是只有寥寥二三人,而校尉参军以上的官职,竟是未有一人到场。庞固气的掀了桌子,最后却也不了了之。这几日,赵铎、朱骁为首的青平军老将干脆带了五万精锐营外练兵,将庞固一人独自留在西北大营之中不闻不问。如今他手下除了从京城带去的一万人马,不曾再增一兵一卒,空有青平统帅的头衔而无实权。”
立身在佛像前的那人恍若未闻,缓缓从盒中取出寺中特制的香,点燃。垂目凝神,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禹州那边昨日也来了消息,靖阳王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一路南下经过淮州、禹州、锦州,再顺着陆路折返,风平浪静,极其顺利。凡到过的地方,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也未曾忘记此行的目的,四处巡视民情考察政绩。除了退回各位官员和几大家族送去的拜礼,又为人冷淡不近人情了些,这位殿下倒是中规中矩,再无其他可以挑剔之处。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的人一直在暗中观察,不曾动手。”
缓缓睁开眼,眼中深沉如海,只剩一点或明或暗的星火飘摇沉浮。手中的檀香已烧至半寸,灰白色的香灰经不住力道,向下崩落而坠。那人却似乎没有跪拜的意思,随手将燃了小半的香递给身边的小厮。
小厮连忙接过,小心翼翼的插在供奉佛祖的金炉之中。
“最近两江流域似乎有些不太平。宋广德压了下面人的折子不让上报,但淮州的河匪之患却有愈演愈烈之势。十日前,河边的居民竟是在江水之中发现数十具尸体,清一色皆是水运往来的民间商户。虽然都被处理妥当,可见到的村民太多,估摸着终究要东窗事发,怕瞒不得太久。况且两江正好在靖阳王此行的巡视范围之内,若被他抢得先机,递了折子上去,对何家必然有些不利。”
抬起头,对上佛祖怜悯众生的眼。你的眼中众生平等,可对于我,连仅有的都要失去,又何来平等而言呢?
转身背过手,那人缓缓走出檀香萦绕的大殿。春末的阳光正好,划过殿沿,投射在月白锦衣的男子身上,刚才在殿内灰暗不显的浮云此刻竟是折射出七彩光芒,一片灿烂夺目。
然而更让人惊诧的却是他的剑眉明目,俊秀异常。由内而外的贵气浑然天成,彰显着此人的身份显赫,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竟屈尊于这山间小寺之中。
身后的何平见自家主子已经移步,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话到嘴边打了个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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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忍了忍,露出一脸的犹豫。
又见那人脚步未停,已然要走远了去,何平想到何家族长的一番“嘱托”,咬了咬牙,连忙追了上去,开口说道。
“另外,老太爷昨日来了书信,说是表小姐已经动身,正在来京城的路上。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怕她一个姑娘家被人欺负,便遣了三公子随行保护,让您……让您……”
“恩?”脚步一顿,看向身边吞吞吐吐的人,明明眼波未动,一幅不曾上心的样子,却叫何平不敢直视,不自觉的垂下眼来。
“让您……在京城为三公子安排……安排一个差事……”
小寺偏僻清净,本来人就少,又因为他要来,便闭门谢了香客。寺中的老住持年事已高,早就半聋,也不爱说话,径自的在大殿角落诵着经。低沉絮絮的诵经声伴着淡淡的香烛味萦绕而出,让孤身站在殿门前的那人又远离了这尘世几分。
“本王说过,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声音沉稳厚重,透出明显的不悦。
“何平知道,但是…但是接到河东来的消息时,表小姐已经上了路,就算派人去拦…也…也是来不及了。”唤做何平的人低头盯着脚尖,明明是晴天白日,却忽然起了风,让人有些瑟缩。
“送回去。不要让我在京城见到这两人。”
“是……”何平应到,却是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怕是这回,老太爷是铁了心了,主子啊,你就自求多福吧。
春雷乍起,一滴雨应着雷声而落,不一会便连成一片,细细密密的下了起来。何平连忙取过小厮手中的油伞,遮在了那人的头上。
小沙弥原本在门廊下打着盹,蓦然被雷声惊醒,揉了揉眼,见月白锦衣的贵客已至门前,连忙起身打开了山门。
与此同时,山门前正有一人从袖中探出手,掸了掸灰色衣袍上的水。
不若衣衫的灰蒙,那手指纤细修长,却骨节分明,薄茧微生。一道深红色的狰狞横穿整个手掌,有些触目惊心。不堪一握的瘦弱手腕上,裹了几圈素白的绸布。绸布有些松开,露出乌金色的一角来。不知是何种材质,隐隐约约刻着繁复的花纹,却又黯淡无光,在素布的掩盖下让人看不真切。
食指微屈,正欲叩门。厚重的山门却先了一步,“吱呀”一声从内打开。没想到有人,内外几人皆是一愣。
默默收回手,门外的灰袍年轻人向边上一让,点头示意对方先行。门内的人也不客气,目不斜视的跨过门槛,向着山下不快不慢的走去。
年轻人倒是不在意,轻轻笑了笑,便随着小沙弥入了寺内。
第七十一章 布局淮州
靖阳王府濯青院
“你这样的奏折上去……”燕回讪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三地太守治理有方,辖内百姓生活安康,农耕适宜,水利得当,商贸繁盛,物价低良。”秦君璃挑了挑眉,看着手中还未干的墨迹,一声冷哼,“本王可是难得做出这么高的评价,他们还有什么不满!”
燕回抽了抽嘴角,有些无语,“这评价是挺高的,可都河匪患之事日后一旦捅出,被人抓着把柄,可不得说你这江南巡视史玩忽职守、与人勾结舞弊,置百姓安危于不顾?!”
他没想到君璃这么迫不及待,刚说服沈金两家,人还未回到京中,转手便拿淮中漕运开了刀。
都河匪患一事其实早有先例,不过官匪勾结,只要不死人,交足了银子,当官的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去刻意整治。加上又有最大的“黑道”曹金虎坐镇,那些水匪不过收些走不起黑道、官道的小商户的保护费,大家花钱消灾,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甚少闹出大事。
可秦君璃要拿这水匪之事搅翻淮中的天,就断然不会如此简单了。
五月伊始,巡查江南三省的靖阳王刚刚离开锦州,沿着陆路北上。淮州便接二连三传出商船被劫的消息,先是民间商户一船十数人在都河之上连人带船消失无踪。紧接着有人贩运的一船私货在横港一带遭人劫杀,护卫死伤大半,货物悉数被掳了去,由于都是见不得光的货,便被曹金虎和宋广德生生压了下去,不敢声张。
但入了六月,那些水匪愈发猖狂,抢夺官船、与官府作对,已然不将两江漕运总督宋广德放在眼里。有人谣传,都河水面浮尸百具,皆是死在水匪刀下,连那江水都泛着一股子血腥味,让人不敢饮用。虽然有些夸张,却也说明了匪患的愈演愈烈。
“你不必太担心,这折子是这么写,该上奏的我也会上奏。毕竟那人在乎面子,写进折子的东西不能儿戏,然而口述的事情一句‘道听途说’便可带过。若是他执意不管不顾,这折子落到别人手中也翻不出什么波澜。”
燕回闻言,顿时明白了秦君璃心中所想。当今皇帝年岁见长,专宠外戚、喜怒无常,在政事上虽无大错,却也越发昏庸,让人揣摩不透心思。君璃隐忍八年,好不容易一步步才走到今天,总不要在一道折子上栽了跟头才好。
然而眼前这人如此思虑周全,进退有方,却也叫燕回心生感叹。幸好两人是盟友,同为白家,不会有针锋相对的那一天。不然自己可不确定,能在他秦君璃手中讨得几分便宜去!
忽然想到先前君璃急着要的人,燕回心思一转,开口道:“我让云祁带的信,你可有收到?”
“恩。”神色未变,握笔的手指却是一颤,让在屋内来回踱步的人有些好奇,离宗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君璃却是反应如此平淡,莫不是在江南遇着些什么?
“可能打听到离宗出了什么事?”放下笔,抬起头,望向窗外,阴云沉沉,竟是又要下起雨来。
“你也知道,”燕回叹了一口气,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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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念山固若金汤,莫说是安插线人,就是连一丝消息都打探不到。我那燕雀楼对离宗的事可真是无能为力,这回若不是离宗派了弟子下山,我们至今都不会得知宗主换了人。”
秦君璃站起身,踱步至窗前,任由阴冷的风吹散鬓间的发。春去夏已至,可这风竟是又让人想起都河江畔那抹灿若晨曦的笑容来——
天地蒙蒙,万物俱弥。他翻身上马,看向自己。
“我是无念山离宗第十任宗主云夜。”
银光崩裂天际,刹然而出,在他身上镀了一层圣洁的光。
“后会有期了,素玉之主……”
离宗……
云夜……
下次相见,又是何时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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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腿坐在木质廊边,看着雨丝漱漱而落,坠在院中的荷花池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红嘴白边的锦鲤躲在翠绿的荷叶下,张大了嘴,一下又一下的吧嗒着,却被身边的大黄鲤挤了开,幽幽的向着池底沉去。
嘻……素净的眉间忽然染了笑,恍若一朵青莲在雨中悠然绽放,散发出潋滟之光。
急急而来的脚步在池边之人身后停了下来。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唤道。“言青?”
乌发青衣的公子听见声音转过脸,眼中犹带着笑意。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像是深夜之中的星辰,灿烂夺目;又像北海之渊的明珠,姣姣其光。
是他……真的是他!!这双眼,除了封家的人,世间谁还能有这样的眼!
朱红锦衣的男子向前猛的踏出一步,却被一个严厉的声音呵斥住:“言青刚回来,你这是要吓跑他吗?!”
沧桑的声音厚重威严,却又带着宠溺和掩饰不住的欢悦。池边的青衣顺着声音望去,褐色常服的老者,两鬓皆苍,想要努力从脸上挤出笑容,奈何平日威严惯了,却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封明泽——南秦的又一位镇山之石,右丞相封家明泽。
敛了笑意,眼中闪过疑惑,青衣男子望向一步之远,情难自抑说不出话来的朱衣之人。面若桃花,眼角微挑,薄唇轻呡,看着比自己大了些年岁。可除了那双眼有些似曾相识,便再也看不出一丝熟悉的痕迹。
“这位是你大哥,言墨。你大哥随了你娘,不过就脸皮子好看了些。你倒是随了我,生的端正许多。”
青衣之人嘴角微挑,这位大名鼎鼎的丞相大人……还真是会说话,自己如此平凡的容貌,竟被他说得比眼前这位活桃花还要好上几分。
“对对对!言青比较像爹,自是比我生的好!”看着封言墨若有所思认真的点着头,青衣男子的嘴角又颤了颤。
原本以为他们偷了懒,随意乱写一气交了差,没想到这封家上上下下,还真的是——与众不同……
第七十二章 封家次子
南秦之都梁京,历来都是这个泱泱大国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自文雍皇帝三百年前建都于此,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霜洗礼和历史沉淀,梁京之城愈发显得厚重起来。
而京城的百姓,生活在天子脚下,见多了权贵繁华、生死起落,自是早早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领,来的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敏锐些。任他生死病退,任他荣辱惊华,不过笑谈一时,转眼便又化作云烟,埋入历史的长河中去了。
刚过八月中秋佳节,京中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便是封家寻回次子之事。
右相封明泽年逾五十,膝下本有二子。长子封言墨面若芙蓉,貌若潘安,乃是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所到之处必是惹得女子投瓜送李、争相示好。风流韵事也是极多,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封丞相前几年还会管教管教,努力无数次后发现无甚效果,便也懒得再管。反正只要不出大事,凭着当丞相的爹,寻个清闲的好差事,也够他富贵度过余生。
倒是次子封言青,命途坎坷了许多。十八年前,丞相夫人带着年仅两岁的次子归乡省亲,回京途中路遇歹人,夫人险险得救,然而年幼的封二公子却被人掳走,从此失了踪迹。
这么多年,封家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却仿若石沉大海,再也无人见过那位言青公子。十八年间,总有人打着二公子的幌子上门认亲,可无论长的多么像,均被丞相夫人一眼识破,赶了出去。
就在大家都快忘了这茬事的时候,却从丞相府传出消息,封家二公子,竟是找到了!
位高权重的封丞相找到失散多年的小儿子,惊艳俊美的大公子又多了个亲弟弟,一时之间,京城的大街小巷,男女老少无一不对这位失而复得的二公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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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弟弟找到了?”刚出了怡乐宫的大门,封言墨便遇上了前来给太后请安的二皇子秦君逸。
虽说两人年纪相仿,又同生在显赫之家,可封言墨和这位羿王殿下基本谈不上什么交情。秦君逸是后宫之主皇后娘娘唯一的儿子,未来的太子人选,从小便被何家当作皇位的继承人来培养,一言一行皆是进退有度,行止有方。
和这位殿下相比,封大公子反而和明妃所生的大皇子来的更投脾性些。撇开家族利益,争权夺势不说,秦君翰文采学识、心机谋略各方面都远远不及眼前的这位羿王殿下,可胜在为人简单,又好玩乐,两人自是走的近了些。
况且在外人眼中,左右丞相本就不太对付,朝堂之上处处针锋相对,私下里也互不来往。身为右丞相封明泽之子,封言墨不曾与何家人产生矛盾已是不错,平日里自然与秦君逸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如今,这连点头之交都不算的羿王殿下竟是问起了自己刚寻回的弟弟,倒让封大公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何家又在谋划着些什么。
“多谢羿王殿下关心,父亲昨日已将家弟接回府中,正打算过两日递个折子,呈与天听。”不知对方心中何意,封言墨只能低头恭谨有礼的老实答到。
不料眼前这位羿王殿下却是话锋一转:“如此甚好,右相大人多年来的心愿终是达成,封大公子也再无后顾之忧了吧。”
低头垂目的封言墨闻言心中一惊,暗自留了心眼,抬起头,对上那人不偏不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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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的目光,装做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羿王殿下这话从何说起?有家父在,言墨可是向来没什么后顾之忧的,只是恨不得一日能有多出那么几更,好好享乐呢。”
说罢眯了眯眼那双桃花眼,嘴角勾勒出一个放荡不羁的笑容。
“不知封家何日开宗祠,拜宗族?若是可以,本王倒是想凑一凑热闹。”无视那张脸上的灼灼之色,也不深究封言墨的避重就轻,这位羿王殿下竟是一句话,又说到了封家次子的事上。
封言墨顿时一个激灵,深刻体会到了老头子所说的“秦君逸不容小觑”是何等意思。擦身而过看似寒暄的三句话,句句直切要害,杀的人措手不及。
堂堂皇室嫡子、羿王殿下竟是开口要凑右相府的热闹?!是意图拉拢封家二子,还是单纯借机敲打平王和魏家众人?
果然这些皇子们个个都是玩弄阴谋权术的高手,自己这些年避开争端已是不易,也不知言青以后又会面临怎样的抉择。
“不过,以左右两相的水火不容来看,本王去凑热闹——似乎有些不太合时宜。”封家大公子还未说话,秦君逸似乎是看出对方的迟疑,自个儿收回了刚才说出口的话,“那拜过宗族后有空也来我府中坐坐吧,总归不会让封相太过为难。”
闻言,面前垂首的那张桃花脸才堪堪松了一口气,何止是“不会太过为难”!!他羿王殿下亲自登门和封家次子上门拜谒,一个代表着恩宠与派系,一个仅是为人臣子的尊敬与礼数,根本是两码事好不好!
封言墨刚刚抬头,还未应允,面前驻足的那人竟是抬了脚,大步离开,一个转身便消失在了朱红的宫门之内。挠了挠头,一脸的莫名其妙,封家大公子却是转身垂了眼角,敛了眉目间的精光,朝着宫外晃晃悠悠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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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问题?”隔着明黄的丝帘,看向外头跪着的人。“先起来吧。”
黑色劲装的男人闻言站起身。虽已入秋,眼前这人却依旧薄衣一件,领口已然微微泛了白,可衣襟上的半朵青莲却在半明半暗间闪烁着银白的光——青莲卫,只听命于天子一人的南秦禁卫。
而青莲卫中能入这间房的便只有萧寻一人了。
萧寻垂着头,一幅恭敬的样子。“属下已经查探过了,并无问题。此人名为叶归云,十八年前被青云门外出云游的掌门带回,从此便在玉龙山上长大。青云门避世而居,所以封家才苦苦找了十八年也未有半丝音讯。此次机缘巧合,叶归云在北方宛城游历时被人认出手上封家的传家乌金镯,才被丞相大人找到,连夜带了回来。”
“封家的乌金镯呀……就是他以前老念叨的那个套上去就拿不下来的镯子?”
“正是此镯。相传这乌金镯只认封家嫡脉,一旦带上,便会附入血肉,至死方能取下。封丞相当年将这镯子传给了刚出生的幼儿,又在众人面前套入了二公子的手中,很难有假。”萧寻说完此事,垂下头等着帘内的那位发落。
帘内的人挥了挥手,萧寻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宫女们见萧大人出了书房,便推门入内准备换茶,刚撩起丝帘,却见软榻之上,年过半百的尊贵之人早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谁也不敢出声,放了茶,暗了灯,又蹑手蹑脚的都退了出去。
第七十三章 命运的相遇
天色有些阴沉。不知为何,入秋之后竟是多雨起来,湿哒哒的让人浑身上下都极其不舒服。
或许是湿重的空气让人提不起劲来,那个素衣的小沙弥竟是坐在殿前的台阶上,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殿内的烛火不甚明亮,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昏暗。倒也是,如此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寺庙,连个香客都没有,又哪供得起众多日夜长明的灯火?
一袭素净的青衣面对低眸俯视众生的镀金大佛,静然默立着,有丝丝檀香烟气从他面前缭绕而出。可过了许久,他却是不拜,就这么执着香垂着头,恍若入梦般静静站着,直到檀香烧了大半,才抬起头,走上前,将手中的半截残香插入佛祖面前的铜炉之中。
“你不是不信么,还来点什么香?”钵盂被人随意一敲,发出一声浑厚的低鸣。殿旁传来清脆的调笑之声。
“你不是也不信,那还当什么和尚?”
殿旁敲钵的和尚抖了抖衣袖,换了个卧姿,嘻嘻哈哈的看着佛像前的青衣男子。“除了这身和尚服,你看我浑身上下哪像个和尚。”
乌发未剃,凡心未断,纵然身已隔世,又何谓遁佛。
“你就不怕你师父听见,罚你再抄三百遍经?”
“怕什么,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听不太见。”卧在跪垫上,撑着头的假和尚眼中闪过一丝洋洋得意,却眼角一撇,瞬间收脚起身,摆好跪姿,垂目做礼,说到:“拜与不拜皆是缘分,施主心诚则灵。”
青衣之人眼中闪过盈盈笑意,慢慢转过头,看向了门外。果不其然,一道身影逆着光,站在殿门之处。身形挺拔笔直,袖服宽大,虽然看不太清脸,却是让人感受到了一阵不俗的气势。
这小庙往日里冷冷清清,今天倒不知结了什么善缘,竟引的贵客纷至。
“公子今日怎得空上来?”慈祥厚重的声音从来人身后穿出。
“路过,上来点柱香。”来人的声音低沉儒雅,似将所有纷扰皆藏于心。
“噢!公子慷慨解囊,老衲替佛祖谢过公子。”老和尚说罢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竟是旁若无人的走入大殿,跪坐在诵经台边,念起经来。
玄衣的公子一愣,和殿内的青衣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只有带发修行的和尚憋着笑吭哧吭哧了起来。论起无耻,果然还是师父更胜一筹。
青衣素颜的公子抚了抚额,有些无语,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满殿的尴尬,“老师傅年纪大了,有点耳背……”
“无妨。”玄衣的公子抬脚步入殿内,殿内的两人这才看清他的容貌,风华天成、贵不可言,身份必是显赫,难怪老和尚没脸没皮的要敲他竹杠。
只见俊逸无双的男子扯下衣带上的一枚羊脂白玉,向挽了头的小师傅递了过去,“今日出门匆忙,未带银两,就将这个抵作香油钱吧。”
小师傅眼中闪了金光,就要伸手去接。“啪”的一声,一枚银锭抢先一步,落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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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中。
“出家之人,莫要贪心,福泽太过,怕是山中小庙承受不起。”青衣之人冷哼一声,挡回了玄衣执玉的手。
“是是是,您说什么都对!”小师傅咬了咬牙,顿时觉的无趣,打了个哈欠,拖沓着鞋,也不管不顾其他几人,就这么一晃一晃的出了大殿。
青衣点头淡然一笑,也随后步了出去,殿内一瞬之间仿若失了颜色,又沉静了下来。玄衣公子嘴角勾起一丝笑,摇了摇头,收回手中的白玉。殿内依旧檀香萦绕,却只剩半聋的老和尚絮絮叨叨的不知念着什么经……
不一会的功夫,山雨已来,青衣的公子站在后院的屋檐下,看着哗哗而下的雨,微微皱了皱眉。倒是身后的那个假和尚挑着眉讽刺道,“断人财路,老天要留你下来肉偿!”
“若玉树你是个女儿身,要本公子留下来也未尝不可。”眼角轻挑,妖艳的让人心悸,竟满满全是风情。
唤做玉树的和尚浑身恶寒的颤了颤,砰的扔下一把琴,“十首!弹完了才可以走!”见说不过那人,竟是霸道蛮横起来。
“呵!你可别后悔!”一撩衣摆,席地而坐,手指拂过琴弦,青衣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小和尚瑟缩着后退了两步,顿时觉得有些不妙,还未待张口,毕生难忘的琴音却是顺着那人莹白的指尖倾泻而出,透过雨帘,争先恐后的向着远处传去。
此时的大殿门前,玄衣男子站在廊下,盯着漱漱而下的大雨,闭了闭眼,叹了一口气。不过一时随心任性,竟是被这大雨拦了路,倒不知又要被那些何家门生念上多久。
湿重之气扑面袭来,刚刚被殿内檀香压下去的眩晕之感又是泛上几分。站在廊下的人揉了揉额头,想起那位大师数年前叮嘱的话,露出一丝无可奈何苦涩的笑。呵,世事纷扰,人生无常,哪又能有清净之处呢?
大雨磅磅礴礴,不见歇。却有一丝琴音顺着风,绕过廊檐,幽幽传了过来。不过听了片刻,殿前廊下的玄衣男子竟是扶了墙,变了脸,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
低语复又高挑,深重而变轻浮,曲调诡异,上下不接,与其说是曲,不如说是魔音更为贴切。是谁?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在这佛门清静之地作孽?!心中诧然未去,袭上身的眩晕之感却是瞬间消失不见,竟被这惊魂之音给生生吓了回去。
“玉树!!!!你个臭小子,又在怂恿别人动我的琴!!”老和尚从大殿内急匆匆的奔了出来,跳起脚,惹得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怒极拂袖,竟是一个眨眼便消失在了转角处。来去如风,哪里还有半点外人面前端持稳重的样子。
玄衣公子一愣,“扑哧”一下竟是笑出声来。这雨,似乎下的挺好……
“殿下,终于找到您了!”疾步而来的二三人对着玄衣公子匆忙行了礼,在他面前撑开了伞,“张大人和江大人已经候了两个时辰了,等着您给个决断呢!”
玄衣公子敛了笑,换上一身沉稳严肃,一行人抬脚步入雨中,匆匆而去。半山之中的小寺院又复了清静,忽然一声钟鸣,悠悠而起,像是上天睁了眼,恩赐了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
第七十四章 水患匪患
砰!
皇帝在上书房砸了茶盏。
站着的几人皆垂下头,不敢出声。靖阳王秦君璃来的最早,只是在一旁静默着,不发一言,脸色冷淡看不出所以。倒是羿王刚刚才到,开门正好碰上皇帝砸碎了金底青花的釉瓷茶盏,不明所以,却也不敢问,只能低头垂目暗自看了左相一眼。
“平王呢?!”皇帝看了看在场的人,沉着脸冷着声问道。
侍奉的公公在皇帝耳边低语道:“已经差人去请了,想必很快就到了。”
“哼!连羿王都到了,他一个住在宫内的皇子,还让这么多人等着他,成何体统!”皇帝气极,哼笑一声,“难不成还在沐浴更衣焚香祈福?”
说的是两年前中秋家宴的那一茬,所有人都等着大皇子秦君翰,明明在寻欢作乐,偏偏寻了个沐浴更衣焚香祈福的由头,把皇帝气的不轻。
今日估计又是气的不行,才想起以前的那桩子事来。
趁着皇帝不注意,左相何士均对着羿王动了动手指,使了个眼色。秦君逸一愣,心中已知皇帝为何大半夜的急召众人,又是为何在这上书房动了怒。江南的那件事宋广德确实做的不对,可不过水匪劫了几条民间商船,断不会惹得龙颜大怒。这架势,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才对。消息竟然没有通过自己,直接送到了皇帝手中!看样子,何家八成脱不了关系,今夜注定又是一场不眠不休的硬仗。
正想着,上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宫女打开,平王秦君翰急忙忙的赶了进来,衣衫还是早上的那套,只是皱褶不堪,染了一身酒气,明眼人一看便知又是去花天酒地了。也不知在哪个逍遥窟被找了出来,竟是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入了宫。
“父皇,儿臣来迟了,请父皇恕罪!”这次学乖了,倒是没找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搪塞皇帝,三个月的禁足还是让这位皇子殿下长了点记性。
“你给朕跪下!”
见皇帝声厉色茬,秦君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不问何事,却是一个劲的认起错来。“父皇息怒,若儿臣有什么不对的,父皇尽管治罪,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一旁的秦君逸和秦君璃皆勾了嘴角,在心中冷笑了起来。这一招话语未出情三分,可是明妃娘娘最擅长的,倒被老大学了个八成去。
皇帝见平王这幅作态,面色缓了缓,扔下一本折子来。秦君翰连忙捡了起来,一目一行的读过。
“这……”大皇子脸色泛了白,折子“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封丞相捡了起来,看过之后脸色大惊,连忙递给羿王殿下。待众人传阅一遍,皆是白了脸,露出凝重的神色。
“你也给朕跪下!”啪,又一道折子砸在了秦君逸的身上。
秦君逸一撩衣摆,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拾起折子一目看过,连忙磕头请罪:“儿臣监管不力,请父皇责罚。”
“皇上!两位皇子的过错可以稍后再做追究,当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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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急还是要先解决江南的瘟疫才是!”右丞相封明泽向前一步,说到。这折子不是靖阳王巡视江南的那份,而是从淮州安阳郡县直接递上来的三地县令的请愿书。折子避开了平王、羿王,递上来时已经晚了十多日,再不着手处理,瘟疫蔓延开怕是后果严重,难以收场呐。
皇帝揉了揉额,“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
“臣以为,河患、水匪的治理应与瘟疫防治一同进行。瘟疫是表,河患是里,而水匪则是让这场灾难由内及外爆发了出来,若不三管齐下,怕是难以根治。”拱了手,封丞相说道。
“那爱卿觉得谁能担此重任?”扫了扫垂首低眼的众人,皇帝又是将目光放在封明泽的身上。
“老臣愿身先士卒为皇上分忧!”封明泽说罢瞟了一眼左相,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
“臣也愿为皇上分忧。”被封明泽那一眼看的心中发毛,何丞相连忙也跪了下来。羿王殿下在两江水域下了不少功夫,何家也有许多利益牵扯其中,要真是派了封明泽去,以他的性格,非得搅的天翻地覆不可。
“臣等也愿为皇上分忧!”见两位老丞相都请了缨,上书房的一干人等连忙跪了下来,表了衷心。
皇帝挑了挑眉,这才心满意足的笑了笑。“封爱卿刚刚寻回次子,一家团聚,不宜奔波远行。这等事情就让其他人去吧。”端了刚换上的热茶,皇帝难得好心的说道。
“行!”像是生怕皇帝反悔,封明泽连忙磕头谢恩,“谢皇上!”
何士均见封明泽一两句话间竟是脱了身,脸色一僵,有些难看,心中忍不住臭骂了起来。死老头子,自己不想去,就故意坑别人。
江南水患、匪患、瘟疫三灾齐发可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背后水深的狠,明面上是赈灾救灾,实际上却是在动平王、羿王以魏何两家的利益。若此事落在自己头上,虽然不至于让何家损失惨重,却无疑是将羿王殿下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江南此次受灾严重,波及甚广,甚至连三县的请愿书都悄无声息的送到了龙案之上。天灾人祸,明眼人都看的出“人祸”重于天灾,若是由何家人去查,那对宋广德等一众暗地里由羿王扶植的人是查还是不查的好?对那年年修筑河堤却连入秋的几场暴雨都抵挡不住的魏家外戚又是抓还是不抓的好?!
无论何家人如何去做,是尽心尽力、还是草草了事,最终都会惹来一身骚,先前自己未曾想的明白,见封明泽二话不说便揽了担子,又递给自己一个晦涩不明的眼神,一时冲动便也表了态,可如今细细想来,实在是不该多嘴。可说出去的话此时又不能收回来,何士均只能低着头等着皇帝发话。
没注意到左相的心不在焉,皇帝惊诧着咽下口中的茶水,对着下跪谢恩的封明泽,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朕改日可得见见你家的言青,生得何等模样,竟是让你如此不舍。”
右丞相连忙又磕了头。低眉垂目或站或跪的几人也顺着皇帝的话恭维了起来。可山雨欲来的满楼风,却随着上位之人难以揣摩的心思,在所有人的心中掀起了阵阵涟漪。
第七十五章 祸水西引
“封家老头子还真做的出来!”燕回等在濯青院中,天蒙蒙亮,才见秦君璃从宫中回来。
沉书连忙为主子打了热水,净了脸。
“皇帝本来就没打算让他去,他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给皇帝找了个台阶下,顺便坑了把左相。”换上一身常服,秦君璃接过燕回手中燕雀楼新到的消息,复又说道。“连带向皇帝示了弱,当众承认封家二子这个弱点,也让皇帝更放心他。这才是只真正的老狐狸!”
皇帝没注意到何士均的异常,秦君璃可没错过那一脸的姹紫嫣红,怕是封丞相谢恩之时左相何大人才想明白其中的关系厉害吧。比起封明泽那只不显山露水的老狐狸,何士均还是迂腐了些,怕是当时心里可把封相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
“那最后派了谁去?”此次江南三灾齐发,虽是祸事,却也是在江南扶植自己势力的大好机会,君璃可不会是……燕回撇了眼秦君璃,询问道。
“皇帝在见众人前先把我叫了去,已经问了我的意见了。”眼中流出了冷漠,秦君璃端过沉书递上的茶,暖了暖指尖。
“试探?”燕回挑了挑眉。
“嗯。”
“你推荐了谁?”燕回向后一靠,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君璃,都暂时没有太大问题。
“万一我是自荐了去呢!”看向燕回的眼笑了笑,喝了口热茶,这才仿佛彻底放松下来。
“我们的靖阳王殿下可没有跳火坑的爱好,尤其知道是个大火坑,还傻乎乎的往里钻!”调笑了两句,燕回正了正脸色,又一本正紧的说道:“我们现在要的是打破平王和羿王对江南的控制,又不引火上身,最恰当的人选应该是户部侍郎邱敏汉。邱敏汉出身穷苦,家世清白,又刚正不阿,自是不会徇私。但此去江南难免会触及那两派的利益,光是邱敏汉一人,怕是难以胜任。”
“所以我又推荐了两人。”秦君璃知道燕回必能猜到,顿了顿,补了一句,“何士均的门生吏部郎中江书成,魏显的妻弟工部郎中张辙。”
“甚好!”燕回一掌拍在桌面,兴奋的站了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若君璃不提,自己还真想不起这两个人来。
“江书成与张辙素来不合,又分属不同阵营,若是同去,无论魏家和何家想做些什么,都会投鼠忌器。明着是给了两家将功补过的机会,暗地里却是让他们相互牵制,相互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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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无论水患河匪瘟疫能不能治的好,淮州乃至江南被魏家何家一手遮天的局面,注定是要被邱敏汉瓦解了。”
“要那秦君逸再狠点,就算魏家不死,此次也要垮掉大半。”秦君璃眼中暗了暗,似是又起了算计。
“明日我将各部的名单拟一份出来,你再看看是否有合适的,天灾人祸过去之后,江南三省必将大动,我们还是提前做些准备的好。”说完话,燕回迫不及待要走,却被秦君璃叫了住。
“先别急。虽说淮州那事钰阳借着天时地利,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可终究是不够份量。前段日子,北齐在阙谷关一带有些蠢蠢欲动,我想趁这个机会收了西北的兵权,你觉得可好?”
“西北的兵权?!莫不是你要……”燕回大惊,刚走出两步复又转身急着回来,盯着淡定自若的秦君璃,狠狠的皱着眉。
“嗯。”还是燕回最懂自己,不过一句话,他便又猜了出来。
“你可要想好。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我们在朝堂之中的根基也并未稳固,若是一个不小心,让外族入了阙谷关,怕是会难以收场!”君璃竟是要借都河流域的匪患,祸水西引,借机夺取青平军兵权!且不说勇猛好斗的鞑靼一族,就连北齐的尉迟军也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若是真的因此毁了南秦北齐数百年的和平,怕是秦家的老祖宗也要气的从皇陵里跳出来,破口大骂吧。
“哼!就算我不推波助澜,你以为北疆还能平静多久?那些外族之人不停的寻衅滋事,动不动就烧杀抢掠。关外百里,一片荒土,不见人烟。如不是阙谷易守难攻,怕是早就成了他北齐的口中之物,也就皇帝和朝中那帮迂腐之辈在自欺欺人罢了!”
伸手推开窗,天色已明。初秋的晨风开始有些微凉,却是吹散了一室的沉闷,让人心神皆是一震。
燕回垂了眼,不说话,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这个山河秀丽的泱泱南秦,再也不是神武帝在位时那个国强民富,八方来贺的东土霸主了。朝堂积垢,百废不兴,重税赋,轻民生,军心溃散,外戚霸权,若是长久以往,又怎敌日渐强大的北方齐狼?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此事非一朝一日能成,还是谨慎些的好。”燕回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江南的局我亲自去设,你不必担心。但京畿大营是个问题,在去北方之前你还有些时间,趁机洗一洗吧。”
说罢推门而出,只留秦君璃一人在窗前站立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