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五章 血药(三)
“随便!”
苏九玄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可语气甚是不好,让云夜也莫名的挑了挑眉,不知这位忘忧谷的鬼面神医突然生了哪门子的闷气。
“那就有劳苏神医费心了。”
话语间云夜腕间的布条被取下,彻底露出了被血染红的封情丝。
没了布条的束缚,鲜血便顺着封情丝的凹槽汇聚凝结,不一会儿便成了滴,不断的往下坠着。
血滴浓郁而又妖艳,从云夜的手腕坠到地面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却发出清晰可闻的“滴答”声,仿佛滴入沉寂已久的湖面,激起久久不散的涟漪。
“我说雷鸣你能不能把光调亮点!”
苏九玄被浓郁的血腥气一激,又不好指责云夜什么,只好将情绪悉数发泄在雷鸣身上。
雷鸣莫名其妙被人呛了两次,也心有不快。可见两人如此神秘,直觉他们之间藏了什么蹊跷,只得忍了忍,提着风灯又往前凑了凑。
随着雷鸣的动作,几人眼前蓦然一亮。
就见刚才抱怨的男人迅速将瓷瓶凑近下落的血滴,接着伸手在云夜手臂上一按,滴滴答答的声响便连成一片,汇聚成一道暗红色的血线,不一会儿便将瓷瓶装了满。
瓷瓶装满,苏九玄便收了手。
雷鸣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便将风灯从右手换到了左手。谁知刚准备开口,就被苏九玄狠狠的一瞪:
“别动!还没完!”
身为忘忧谷谷主的嫡传弟子,苏九玄的脾气着实古怪,若不是看在那位宗主大人的面子上,雷鸣早就扔了手中的家伙,一拳揍在了他的脸上。
感觉一道清冽的视线幽幽扫来,雷鸣这才深吸了两口气,咬着牙忍下了动手的冲动。
天气寒凉,那人又失了血,体温很快便会下降,苏九玄不得不加快速度,继续掏出两个空瓷瓶,取了整整三瓶药血。
刚将三个被血温热的瓷瓶收入怀中,又听头顶那人道:“没有备用的了,你不多留些?”
备用……
是啊,备用的三颗血丹都被秦君璃那家伙搜刮走了,万一以后再出什么事该怎么办?
苏九玄皱了皱眉,若有所思的瞟了云夜一眼。
只是那个女人的脸被面巾遮了大半,让这位出身忘忧谷的鬼面神医看不出她的面色,亦不知道她是否又能坚持的住。
万一再像上次那样去掉半条命,他不得被孤身北上的那个男人千刀万剐、放到油锅里去炸?
“你坚持得住?”
虽然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可苏九玄还是自欺欺人的开了口。
“无妨。”
果不其然,倚着矮墙的女人神色淡淡的扔出两个字便示意苏九玄继续,惹得旁观的雷鸣与前洲相视一眼,各自在对方脸上看见了难以言喻的凝重。
苏九玄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炷香便结束了这五日一次的例行之事。
将瓷瓶一一收入怀中后,也不知倒了什么药水在云夜的腕间,刚才还直往外涌的鲜血瞬间止住。
待他简单清理了一番,又寻了干净厚布将那方乌金的镯子掩住时,连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消失无踪,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上次的生血散可还有?”苏九玄皱着眉问道。
“还有,早晚一次,神医的医嘱可不敢忘。”
云夜摸了摸手腕,瞟了蹙眉的苏九玄一眼,话音中带了淡淡戏谑的笑意,让苏九玄脸色一沉,捧着怀中的几个药瓶子便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徒留雷鸣看了看抱剑倚墙的前洲,又看了眼淡漠冷肃的云夜,忽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医术高超、药到病除,身为忘忧谷布衣先生的嫡传弟子、被誉为“起死回生”的神医,苏九玄的性格着实孤僻怪异。
可就算再过孤僻怪异,终究是个大夫。
医者仁心,作为救死扶伤的“医”,无论是自幼相识的靖阳王秦君璃,还是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离宗宗主云夜,都让他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来自他解不了的“朝暮”,来自他懂不了的人心。
“忘忧谷的布衣先生与白家关系匪浅,他二人又自幼相识。说起来,苏九玄认识秦君璃的时间比你们二人都要长吧……”
苏九玄一离开,三人之间便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云夜忽地开口,打破令人窒息的黑暗,让雷鸣一震,不由得蹙了眉,仔细思考着她话中的意思。
常年呆在玄麟卫中打打杀杀,雷鸣性子直,不喜欢弯弯绕绕,略一沉思便咬着牙目光凝重的道:
“殿下此去北齐凶险万分,断不可泄露行踪,就是再来一次,我依旧会毫不留情的对他下手。”
坦诚直白、毫无做作,倒是让云夜忽地一愣,瞬间明白自己说了多么画蛇添足的一句话。
是啊!
雷鸣,前洲,苏九玄。
与其说是属下、侍卫、朋友,倒不如说是同生共死的手足。
这些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以那个男人为重,千方百计的保护他、坚定不移的追随他,甚至会在最危险的时候以身挡剑,成为他的盾、他的矛。
苏九玄为了解秦君璃身上的“朝暮”,宁愿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也要跟在他的身边;雷鸣前洲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宁可错杀也毫不犹豫的对苏九玄下了手。
她又怎能将这些人同安平那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相比,以为所有人都是那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呢?
想必秦君璃也是看得清楚明白,才安心的留下雷鸣前洲、孤身北上的吧。
只要所谓的“靖阳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幽南驻地,谁又知道那个混水摸鱼潜入燕平的……到底是谁呢?!
第六百零六章 血药(四)
“云夜宗主怎会出现在这新岐?”
对方不过说了一句话后便又陷入沉默,让雷鸣不得不鼓起勇气开口打破僵局。
就算浮音楼中这位宗主大人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月卿对自家殿下动了手,又二话不说回到无念山、做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可这个女人依旧是自家殿下心中不可触碰的逆鳞。
青威军自关屏山一战后北上清边,一行就是半年。
这半年间,身为一军主帅,靖阳王殿下逐蛮夷、平流寇,以雷厉风行之势还西南边境一个清明太平。
虽然不说、亦不曾表现在面上,甚至一心扑在公务、恍若将过去的一切抛诸脑后,可雷鸣知道,他对无念山的在意、对这个女人的在意,却是从未减少过半分。
只是……
连殿下亲自上山也避而不见的云夜宗主,怎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北齐正值寒冬,大雪封路、舟车难行,他这时候去做什么?”
云夜不答反问,让雷鸣一凛,忽地不知该怎样解释。
去做什么啊……
说殿下他扔下西南大营的四十万青威军不管,不远万里去“游历会友”?
还是说他不顾朝堂上下的诟病,跑到北齐去“赏雪怡情”?
这些“鬼话”连自己都不相信,又如何说服的了那位心智过人的离宗宗主?!
雷鸣很是纠结。
他怕自己说了实情后这位宗主大人也追着自去了北地,但他更怕——更怕云夜知道靖阳王殿下北上的真实目的后,依旧无动于衷的离开,再一次让人感受到她的冷漠与无情……
可不待雷鸣开口,蒙着面巾的女人似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语气愈发沉冷:“你和前洲都在这里,那谁同他去的北齐?”
这下莫说雷鸣,连前洲也气息一变,呈现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与冷肃。
北齐正值权利交迭的空当,为了给镇守西北阙谷的青平军再多争取两年时间,靖阳王秦君璃不顾安危潜入燕平,想要阻止齐国太子齐无昭上位无可厚非。
只是谁能猜得到,随他北上的……竟是当年叛离靖阳王府的白家庶子白燕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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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夜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池州新岐的郊外,逗留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匆匆离去。
雷鸣同前洲不知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只是苏九玄小心翼翼的取了云夜的血,不一会儿又送回来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匣,让两人各自起了疑心,直觉这他们二人间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多日不见,那个避世无念山的女人愈发清冷淡漠,让雷鸣也不敢多问,只能待她走后,同前洲围堵了做贼心虚的苏九玄,逼他说出个好歹来。
“不是我不说,只是你们家殿下中的毒太过诡异。就算这般,我们配置出来的药也只能保他一时平安,如果不想再被激发‘朝暮’的药性、陷入无尽的昏睡,这药他就必须得日复一日的吃下去。”
今日被雷鸣撞了个正着,苏九玄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如实相告。只是他刚说了一半,就被怒气冲冲的雷鸣揪住衣领狠狠的摁在墙上。
“这是什么鬼理由?因为你解不了殿下的毒,所以就瞒着他、不告诉他?!”
雷鸣着实没想到那位殿下半年前中的根本就不是出自西蜀的诡毒,而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劳什子“朝暮”!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苏九玄这个家伙,竟然因为自己解不了“朝暮”,就编了一套“诡毒”的谎话,将所有人蒙在鼓里长达半年之久。
如果不是今日被自己撞见,他是不是还要再继续骗下去?
继续给殿下吃来历不明的“解药”,继续做他沽名钓誉的忘忧谷神医?
瞒着秦君璃确实不对,苏九玄也知道,一旦这件事被人知道,恐怕所有人都会怀疑他的用心。
一个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束手无策”的大夫,又有什么理由和借口为自己辩解呢?!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这样的突然。
“告诉他?呵。”苏九玄也不反驳,只是冷哼一声,看向眼前一脸震怒的雷鸣。
“告诉他什么?告诉他他身上的毒来自神女之族,就因为他爱上了姒族的族女云夜?告诉他他身上的毒根本无解,只能用云夜的血来续命?还是告诉他一旦他再接近那个女人,那些想要回到族地的姒族人就会毫不留情的激发朝暮药性,让他永远的陷入昏迷?!”
苏九玄不怒反笑,说出的话像一道道惊雷,震的雷鸣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是啊……
如果知道这一切,知道自己中的是姒族秘药“朝暮”,知道是有人刻意想要分开他们二人,知道自己得靠心爱之人的血续命,殿下他又怎能安安稳稳的度过这半年、心甘情愿的服用来之不易的血药呢!
这两人,明明爱的如此深切,为什么就不能顺顺利利的走到最后,偏要经历这些“求而不得”的磨难呢?!
难道这就是秦氏一族所谓的“无化之劫”吗……
雷鸣忽地收了手,一言不发就垂着眼转身离开,让苏九玄有些莫名其妙,在寒冷的夜风中愣了好一会儿,才对着空气不解的问道:
“他这是怎么了?”
三人寻了偏僻的地方说话,雷鸣一离开,自然只剩苏九玄和前洲二人。
不过苏九玄似乎忘了身边那人是从不多话的前洲,见对方半天没有吱声便皱着眉转过头,看向抱剑倚墙的剑客。
然而前洲的剑已经背到了身后,正用锐利而复杂的视线盯着雷鸣离开的背影。
感受到了苏九玄的凝视,转过脸,薄唇轻动,幽幽吐出几个字:“自求多福吧……”
说着提气一跳,竟是越过矮墙,就这样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第六百零七章 身不由已
离开新岐后云夜并未立刻返回无念山,而是绕道桐州,从月照去了蜀州北面的康安。
在康安逗留了半日,见了一个故人、取了一些东西,这位离宗宗主才继续北上,马不停蹄的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前洲不知道云夜要做些什么,只能毫无目的的跟着她。
他原本以为这个女人离开新岐后会直接北上,不曾想绕了这么大一圈,最后却是回到了梁京郊外的那座小寺。
调皮捣蛋的玉树如今被困在玉西,寺中只有半聋半哑的老和尚和年幼懵懂的小沙弥。
小沙弥不知道躲到哪儿偷玩,便剩了老和尚一人孤坐在大殿中敲着木鱼,也不知碎碎念的到底是些什么。
殿内的长明灯昏暗而又微弱,拉长了佛像的暗影,让所有的景物仿佛凝滞了一般,变得厚重而又静谧。
一身黑衣的女人在殿门口站了许久,久到落日的余晖掠过瘦弱单薄的脊背隐入无边的黑暗,也未曾移动过半步。
最终还是老和尚停了手中的动作,幽幽叹了气、先一步开了口:“唉,你站了大半天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老衲欠你的,终究要还。”
老和尚的声音低沉厚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像是撞入人的心里,留下久久不散的余响。
门边的女人见他不再装聋作哑,这才露出久违的笑容,淡淡回到:
“不过是出趟远门,寺里有明障在,师叔祖无需担心。”
“无需担心?!”
背对门口的老和尚闻言一蹦而起,哪里还有先前昏聩欲睡、神志不清的模样。
“上次你诓老衲出了一趟远门,结果呢?结果一回来家里就多了玉树那个混小子!你这个不孝徒孙,这次又要让老衲去哪儿?!我告诉你云夜,这次休想再给我弄个徒弟回来!!”
“师叔祖知道云夜的身份,如今背着那人下山不易,断不可在一地多做停留。”
一身黑衣的女人并不在意老和尚的指责,只是自顾自的从身上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药盒,放在门口地上,继续说道:
“两日前云雪已经动身赶往燕平了,云夜只是希望师叔祖能够去趟北齐,替云夜将这东西送到云雪的手上。”
殿内的老和尚站在佛像前,闻言眯着眼觑了觑地上的东西,不答应也不拒绝,抬头看向半隐在黑暗中的那一人。
“当年老衲就说过,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若你听我一言,早些对他设防,便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云夜与老和尚心照不宣,皆明白对方口中的“他”是何人,唯独尾随其后的前洲目光一沉,不由自主的紧了紧手中的窄剑。
“师叔祖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身份,就算没有后来的‘婚约’之事,他身体里流淌着的也是和我相似的血,云夜怎能袖手旁观、任由他死在紫霄山?”
见老和尚提了当年的事,云夜微微一哂,苦笑着摇了摇头。
当年她入山不过十年,只是离宗云辈学武的弟子,凭借记忆中的片段一点一点寻找着神女之族存在的痕迹,却在嘉云附近的紫霄山遇见了那个带着血玉婚簪的男人。
血玉婚簪一玉双生,相互感知。
只要滴入立约双方的眉间血,再由姒族法力高强的术师封印加持,便成了代表历任族女和未来族夫婚约的信物。
两只血玉簪,一只由平叔保管着,随年幼的小族女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一只则留在娶了姜氏长女的上官家,到了上官明修的手中。
上官明修生为男子,就算生母是族女血亲,日后也只能作为姒族的外姓氏族留在玉西。
可如果握着血玉婚簪就不一样了,一旦找到神女一族的族地,他便能以族女“未婚夫”的身份进入北溟阴山,踏入神女之族的权利核心。
“婚约”这件事由上官明修提起,云夜知道血玉婚簪的存在,却从未当作一回事。
毕竟当年立誓的涯漈族女与封印加持的术师都死在了二十年前的那场厮杀中,除了一玉双生的婚簪,还有什么能够证明“婚约”的存在的呢?
何况……
本该属于云夜的那只婚簪,早在十八年前就随着平叔消失无踪。一个连信物都没有的“婚约”,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得了得了,这么多年老衲还不了解你?”
殿中的老和尚挥了挥手,疾步走到殿门前,弯腰拾起地上的药盒,复又看向那个女人的眼,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的说道:
“云夜,一个离宗,一个姒族,你将一族一宗的责任大义都背在自己的身上,难道就从未想过,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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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京郊小寺,云夜便纵马疾驰、片刻不敢耽搁的直奔无念山。
两个时辰后,行至人迹罕至的深山竹林,她却突然松了缰绳,任由胯下的黑马缓了脚步,放肆而又自在的东窜一下、西窜一下。
竹林萧瑟,被深夜的寒风一吹,便簌簌的往下落着枯黄的叶。
白白似乎知道自家主人心里有事、顾不着管它,便带着马背上的女人去追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兔子。
被黑马这一跑一停的闹得心烦,云夜索性翻身下马,任由它去玩闹,自己则倚着林中的两根墨竹闭目养神。
“一个离宗,一个姒族,你将一宗一族的责任大义都背在自己身上,难道就从未想过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吗?”
老和尚的话历历在目。
明明是打心底的感叹,却叫云夜一时凝噎,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从未想过自己要的是什么——云非这样说,秦君璃这样说,眼下连避世而居的师叔祖也这样说。
可来到异世的这些年,她真的就从未替自己想过吗?
如果不是为了寻找自己踏入这片异世大陆的原因,她又怎会在意自己神女之后的血脉?
如果不是因为姒族族地中藏着可以逆转时空的镇魂镜,她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找到玄铁卷,带领这些散落各地的族人回归族地?
如果不是为了利用离宗的资源找到那些史书不载的女族之秘,她又为何要隐瞒身份接下执书阁阁主之位?
如果啊如果……
如果不是她义无反顾的陷入那个男人的深情,忽视了安平的三系族女、忽视了上官明修的野心,又怎会让秦君璃身中“朝暮”,变得如此命不由己?!
自己要的是什么……
若在那个男人闯入她的生命之前有人这么问,她或许会故作神秘、笑而不答。
可如今,她想要的——
只是自己心爱的那人……能够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啊!
第六百零八章 杀意顿起(一)
唰——
破空之声突至,有人带着凛冽的剑气从黑暗中迅速靠近,打断了云夜的浅寐。
倚着墨竹的女人两眼忽睁,不待来人近身,便本能的向后一翻,避开剑气、跳出那人的攻击范围。
来人也是一身黑衣蒙面,叫人看不清容貌,一击未中之后也不恋战,在地上一踏便飞身上了高处,与簌簌作响的竹叶融为了一体。
云夜没想到会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被人偷袭,眯了眯眼,甚是戒备的看向四周。
那个家伙的气息还在,说明人并未走远。
只是这半年来她隐藏身份昼伏夜出、从未与人有过龃龉,又是什么人刻意埋伏在此地要对她痛下杀手呢?
见那个女人孤零零的站在竹林中央根本没打算亮出兵器,躲在暗处的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提了剑又从高处一冲而下,想要逼她动手。
“连剑也不出,你还是这般自负!”
掠过云夜的身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剑客突然压低声音撂下一句话,让四下闪躲的女人眉心一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强烈,纵然不是自己的身边人,应该也是先前交过手的故人。
可对方刻意隐藏了招式,云夜不能确定对方是谁,便只守不攻,生怕被人试探出武功套路、知晓了她离宗宗主的身份。
简简单单的三招过后,来人剑势一收,踏地后跃、不进反退,让云夜心底的怀疑更甚。
这招“落英缤纷”她见人使过,如果没猜错,这个家伙接下来会扔出飞剑用以限制自己的行动吧。
果不其然,云夜心中的念头刚闪过一半,便见闪着寒光的薄剑从那人手中飞出,在空中旋转着朝自己袭来——
飞萧剑,萧白。
果然是他!
云夜心中没好气的一笑,她认识的人中,恐怕也只有萧白那个笨蛋才会用这种华而不实的招数吧!
只是这个家伙不好好的做他的江湖剑客,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偷袭自己做什么?!
想着云夜脚尖在地面一扫,激的落叶纷飞而起,在她面前形成一片遮蔽的叶墙。
萧白对自己的旋剑很是自信,旋转而出剑气比平时凌厉了三倍不止,根本不惧这些毫无攻击力的落叶。
然而待旋剑突破竹叶的屏障,攻击到那个女人身前时,刚刚还站在哪里的云夜却是突然消失了踪迹,连气息也完全隐藏了起来,恍若从未出现过一般,让萧白心中大震,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该死的女人!”
萧白没有逼那女人现出原形却被人寻了空当逃脱,气的不打一处来,直接抬脚往身边的墨竹上狠狠一踹,震的竹身摇摆、落叶纷飞,好一派潇潇落雨之景。
其实云夜并未走远,只是躲在高处冷眼看着下方的萧白。萧白的出现让她心中浮起一种隐隐的不安。
自己避居离心苑是众人所知之事,这半年间萧白定然也从上官明修口中知道了浮音楼之事的始末,认为自己此刻应该生无可恋的呆在无念山。
可本该呆在离心苑的人,却是躲过了所有的眼线,莫名其妙的下了山、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外,如何不叫人感到奇怪和惊诧?
虽然一番交手之下自己并未暴露身份,却始终在萧白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要是萧白一时多事,说与嘉云东楼的那个男人知道,岂不是要让自己这半年来费尽心机的遮掩功亏一篑?
但凡上官明修再多想一些,是不是又会怀疑自己下达宗主令、封闭离心苑的目的?!
一旦让他发现自己这半年做的事情,那君璃他……
云夜越想越是惊恐、越想越是难安,竟是杀意顿起,脚下一动便瞬间化作一只利箭飞射而下,直接朝背对自己的萧白冲杀而去。
疾风呼啸、断剑铮鸣。
只听寒风中一声脆响,三段残剑便瞬间在半空中拼成了一把没有剑柄的剑。
剑气凛冽,从半空中横扫而过,惊的萧白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往地上一扑,才堪堪避过了云夜必杀的一击。
可就算他反应再快,依旧被无妄剑的剑气打伤。
背后传来火辣辣的痛意,萧白却顾不得查看,生怕背后那人再补上一剑,连忙往右边一滚,带着一身的残叶退到无妄剑袭击不到的远处。
“云夜!你疯了?!!”
听见无妄剑特有的铮鸣,萧白便确认了这个女人的身份,只是断没想到她会真的对自己下狠手,连忙拉下面巾,露出一张憔悴而又沧桑的脸。
“我是萧白!”
“我知道你是萧白。”
必杀的一击竟然被这个家伙躲了过去,云夜不悦的眯了眯眼,手一挥,召回无妄残剑。
而残剑似乎感受到自家主人身上的冷意,也不入鞘,就这样悬在半空中呜咽咆哮,彰显出骇然的杀气。
“……”
云夜的面容隐在面巾之后,萧白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感受到了她眼神中透出的一股阴戾,冰冷的像是从地底深处孑孑而来,有种势不可挡的骇人之意。
萧白不知她怎会变成这副模样,却知道这个女人此刻是认真的——她是真的想用那把不离身的无妄剑,杀了自己!
男人抿了抿唇,警觉的往后退了一步,斟酌了许久,才僵着嘴角开口:“这么久没见,你倒狠心了许多。”
身为离宗的一宗之主,云夜自然也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善人。加上这些年总有人明里暗里追查神女一族的踪迹,逼的她不得不先下手为强,将那些寻到安平的外人处理干净。
只是再怎么无情再怎么冷漠,她对身边之人却是极为呵护在意。
无论是离宗的云非云霜,还是嘉云的明修榆香,包括远在玉西的高懿玉睢,但凡与她有着丁点亲情与牵绊的人,这个女人都会尽自己所能庇护到底。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外冷内热的女人,却是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郊中对自己起了杀意。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值得她这般不念旧情呢?!
砰——
云夜周遭的气息一动,无妄剑便从半空翻飞而下,“砰”的一声插入两人之间的土地。
剑刃入地三分,徒留剑身在冰冷的夜色中震荡轰鸣,伴随着女人冰冷绝情的话语,让人有种末世降临的错觉。
只听她道:“我本不想杀你,要怪就怪你命不好……不该在这里遇见我!”
第六百零九章 杀意顿起(二)
天空中飘起絮絮的飞雪,萧白觉得这雪不是下在地上,而是下在他的心里。
云夜,离宗的宗主云夜,姒族的族女云夜。
无论是临风而立清浅温润的少年,还是回眸一笑婆罗尽开的神女,她都是这个天底下最为特别的存在。
萧白不曾见过这样的云夜,仿佛立在她身后的不是漆黑静谧的夜,而是吞噬人心的魔,控制着这个女人的一言一行,让她变得如此的……冷血与陌生!
“为什么?”
萧白知道云夜动了杀意,却不知她为何对自己动了杀意,更不知在她手下自己能有几分的胜算。
因为从未有人见过真正的无妄剑,连那些在无念山中同她一起习武一起长大的云辈弟子们,恐怕也不知道她手中那把锐利坚硬的三段残剑会变幻出什么样的旷世神奇。
再说,这个女人身上还背着离心剑的盛名。
无念山离心剑,剑未出鞘便慑人三分,当真正的离心剑展现在世人面前时,又会是怎样的震撼人心?!
可就算今天注定要死在这个女人的剑下,萧白也打定主意誓要问个清楚明白。
不过去了一趟浮音楼,为什么她便判若两人、醉生梦死?不过短短半年未见,为什么她便颓靡沉沦六亲不认?
她不是爱着那个自信而又自负的靖阳王秦君璃吗,为什么能够如此决绝、说断就断呢?
云夜对萧白的叱问恍若未觉,抬起脚,缓缓朝前迈了一步。
可就是这样轻轻一迈,便有翻山蹈海、铺天盖地的气流从她背后涌出,让插在地上的无妄剑“哐当”一声震裂分开,幻化成三段凌厉无形的剑气,毫不留情的朝萧白疾射而去。
萧白瞳孔一缩,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见断剑飞来,连忙抬剑去挡。
可纵是他用了十成功力,三段残剑的撞击依旧震的他手腕发麻、有种经脉尽断的错觉。
“云夜!!”萧白心中焦急,想要唤醒那个入了魔的女人。
单凭这一手,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云夜的对手。
什么飞萧剑,什么江湖排名,在这个女人眼中,恐怕只是糊弄三岁小孩的过家家吧!
以气御剑、无妄无形,这——才是离宗宗主,真正的实力吧……
“云夜!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你快醒醒!!”
听见人声,云夜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了身前那人一眼。
那眼神深沉黯淡、没有任何的情绪,让萧白浑身一震,有种不妙的预感,想要冲上去摇醒她,可有无妄剑在,又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萧白别无他法,最后还是一咬牙,趁着那个女人还未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了一招“落英缤纷”,唤起手中的旋剑便朝一脸冷漠的女人打去。
旋剑只是声东击西,萧白真正的目的是想绕到那个女人的背后突袭。
只是他似乎忘了云夜另外一重身份。
神女一族的族女,身上怎能离了那个可断金石的利器——封情丝呢!
眼见萧白打出旋剑后便从另外一边绕来,云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微微运气一震,裹在乌金镯外的厚布便被强大的内力震成粉末,夜风一吹,便融入飞雪,消失在了苍茫的天地之间。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袭来,翻滚在半空中的萧白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一根闪着银光的丝线缠住脖子,以巨大的力量扯到了云夜面前。
砰——
萧白被人制住要害,无法用力,砰的一声摔在冰冷的地上,下意识的用手去拽缠在自己脖子上的玉线。
可封情丝是什么东西,被他用手一拽,非但没有松动半分,反而随着女人的用力,又勒紧了一些。
鲜血顺着晶莹透亮的丝线汩汩而出,瞬间汇聚成河,染了萧白一手一身。
“疯…疯了……”
封情丝勒的萧白几乎喘不过气来,随着鲜血从脖子上不断的沁出,他的四肢百骸窜起一阵细细密密的恐惧,不一会儿便陷入了失血后的迷障。
然而此刻萧白脑中想的不是上官明修,而是江慕容——那个他仰望了多年、追逐了多年的人。
只是约好的丽阳之战看样子要失约了呢,说好的赢他一次恐怕也要做不到了呢。
原本以为自己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挑战他、打败他,却不曾想,自己的一生竟是如此的短暂。
如果知道上一次的分别会是永别,他们二人是否应该前嫌尽弃、只谈风月呢?
唰——
刺骨的冷风从背后袭过,萧白根本意识不到外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种压抑逼迫的气场蓦然一收,勒在自己脖子上的细丝便一圈一圈的松了下来。
加诸于身的禁锢一除,萧白便失了力,整个人瞬间跪坐在地上,捂着脖子上的伤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劫后余生的感觉——真他妈的……太好了啊!
“云夜,你他妈的到底在做什么?!”
差点死在封情丝下的萧白刚缓过气便一蹦而起,指着云夜的鼻子大骂道。
可此时站在他眼前根本不是那个入了魔的女人,而是面若冷霜、不知何时出现的……前洲!!
“你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你吗?”
刚才正是前洲及时出手敲晕了云夜才救了萧白一命,此刻见那家伙又本性难改,跳出来惹事,勾着嘴角冷笑道。
萧白指着前洲鼻子的手指抖了抖,有些后怕的收了回去。
他很想知道缘由,却又害怕这件事背后隐藏的真相,想了许久才神色莫名的瞅了前洲怀中的女人一眼,幽幽开口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萧白不明白前洲话中的意思,眉头皱成了沟壑状。
刚吞了吞口水想要辩解,脖子上被封情丝勒出的伤口却被牵动,疼的他龇牙咧嘴,只好将嘴边的疑惑咽了下去。
只是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前洲却是撂下一句话,带着云夜瞬间消失在了冰冷的风雪之中,恍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不想死的话,就忘了今天发生的事,对谁都不要提起……尤其是你最信任的——上官明修!”
第六百一十章 不可挑衅
“你醒了?”
前洲不知道云夜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哪儿,但直觉她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便自作主张带着她往无念山的方向赶。
行至半路,见并无他人跟踪,这才寻了农户,着人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云夜醒来时已经过了正午,温暖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照射在床前,让朴素而又简陋的空间静谧安好,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唔……”
阳光照射在脸上,有些刺眼,躺在床上的女人下意识的伸手去挡,却在看见手腕上重新裹好的一圈黑布时瞬间从床上弹起,眯着眼,一脸戒备的看向四周。
“什么人?!”
此时房门边正倚着一人,素衣窄袖、抱剑而立,见这女人一醒来便一副戒备甚深的模样,勾着嘴角发出低低沉沉的浅笑。
“呵……”
男人跨过门槛径直向屋内走来,直到在床前站定,云夜这才看清他的脸——
前洲?!竟然是先前在新岐见到的无痕剑前洲?!
“苏九玄应该同你说过吧,这‘生血散’会导致血气逆行,不能多用。”
前洲当着云夜的面,抛了抛手中那个已经空掉的瓷瓶,有些戏谑的道:“不知云夜宗主到底吃了多少,才走火入魔、险些杀了……人呢?”
杀了人?!
云夜脑袋还有些昏沉,听前洲这么一说脑中呈现片刻的空白。
可不过一瞬又忽地浑身一震、瞳孔剧缩,好似想起些什么——
糟了!萧白!!
想到昨夜的事,女人掀了被子就要下床,却被立在床前的男人眼疾手快的拦住。不过在她肩上一按,便不费吹灰之力将人按在了床上。
“那家伙没死,你用不着激动。不过比起萧白,你更该担心的人是你自己吧。”
前洲意有所指的在她手腕上看了一眼。
虽然云夜腕上的乌金镯被重新包裹住,可还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透过素黑的墨布传出来。
云夜知道,这是由于自己动了封情丝,导致先前的伤口撕裂,才又一次见了血。
见了血是小事,只要多修养几天、吃些补血的药物便可恢复,怕就怕受伤的事情隐瞒不住传到那个男人耳中,再起波澜。
一旦那个男人狠下心来再次催动“朝暮”,等待自己的……恐怕真是万劫不复的后果了!
云夜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而站在她身前的男人却是难得眉心一蹙,一反常态的开口问道:
“云夜宗主……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离宗?姒族?还是那个叫做‘严律’的男人?!”
想要什么……
前洲的话像狂风卷起的巨浪,狠狠的砸向海岸,在云夜心中留下久久不绝的余响。
是啊,异世的这二十年,自己似乎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小的时候被平叔带着逃亡,想要找回过去的自己;长大后留在无念山,想要将姒族万人带回北溟族地;后来接手离宗,又想替师父守住这延续了三百年的诺大宗派。
而今好不容易遇上了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男人,想要忘掉过去认认真真的再爱一次,却被迫疏远分离、不敢再接近他半分。
想要的是什么——原来重活一世,她不过还是一个贪婪虚妄的普通人。
想要命运在握、想要万事皆全,想要重新活出一个没有遗憾的人生……
“他是南秦的靖阳王,是青威军的统帅,亦是我们誓死追随的明主。在云夜宗主未曾出现之前,殿下远离京城、守陵八年,凭借一人之力,得到了现在所有的一切。”
眼前的女人敛目沉思、不言不语,前洲心中忽地生出一股郁气,话锋一转,说到了那位北上的靖阳王殿下身上。
“世人皆以为是殿下运气好,一回京便能够监军阙谷、击退齐虏,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西北大营的兵权笼络在自己手中。但亲历阙谷一战,想必云夜宗主也是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的‘天命’,又有多少的‘人为’。”
前洲说的是两年前的阙谷一战。
那场战役表面上看是北齐的骁南王临时起意,借着五万骁骑军例行换防的机会骚扰北境,实际上却是秦君璃暗地布局,借齐人之手清洗西北大营,名正言顺的将三十万青平军拢入自己麾下。
云夜事后曾听秦君璃简单说起过,当时也是感慨万千,对那只狐狸的胆识手段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只是不知前洲提起这件事是为了哪般,只好皱着眉抬起眼,看向对方认真而又严肃的脸。
平日沉默寡言的暗卫继续道:“兵权如此,政权亦如是。虽然羿王在梁京一战中控制了朝中大半文臣、拔得头筹,但没有殿下他急流勇退、用武力镇压了想要反抗的佟魏两家,恐怕今日坐在摄政王高位上的未必是那位出身正统的皇室嫡子。”
说着前洲顿了顿,好似想起什么,勾起嘴角自嘲的笑了笑:“差点忘了,离宗的执书阁无所不知,云夜宗主对朝堂政事多有了解,应该也是知道其实殿下他早就暗中收拢了郢国公的人,让佟家、赵家成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架子。”
前洲提到年初发生在梁京的滇云鬼阵一案,云夜脸色微僵,一双瞳眸忽然变得如夜如幕、深不见底。
“换句话说,如果殿下当时没有半途而废,完全能够扫清障碍、坐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前洲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云夜从前洲的话语中听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不得不皱了眉,细细思考他话中的深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持剑而立的男人也不再绕圈子,看向那张潋滟无双的容颜,一字一句的道:“宗主打着为殿下着想的名义事事隐瞒,难道就从未想过,那个男人其实根本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崽,而是早就统领四方、傲视群雄的狼王吗?!”
狼王——狼群的领袖、丛林的霸主。
这样的男人,又怎会让人为所欲为、一次又一次的挑衅他的尊严和底线呢?!
第六百一十一章 暴露(一)
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崽,而是早就统领四方、傲视群雄的狼王——
前洲的话让云夜表情一怔,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素玉之主、秦氏亲王,就算当年金玉白棠一夜覆灭让他从云端跌落泥层,但那个男人依旧力挽狂澜,握紧手中的权利、一步步成为不容小觑的存在。
普天之下,谁又敢将靖阳王秦君璃当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崽”呢?
魏、佟两家不敢,秦君逸不敢,齐无昭不敢,她不敢,就连安平那些姒族人……亦不敢!
正是因为不敢,才会绕了这么大一圈,利用玉树在秦君璃身上下了那样的一味毒。
朝暮,百年前被遗留在北溟族地的姒族秘药朝暮,非但是一味难以克解的秘药,更是算计了爱恨痴怨的诛心之毒。
朝暮之毒世间罕有,克解之法更是少之又少,秦君璃若想保自己平安,必须通过云夜以神女之血入药。
只是这件事一旦让安平的三系亲族知道,知道润养天地万物的神女之血,被用来救治一个根本入不了北溟阴山的外人,秦君璃恐怕得像当年的神武帝秦若阳一样,成为整个姒族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若此毒不解,那个手握南秦半壁江山的男人便会永远活在“朝暮”的阴影之下。
不知什么时候会毒发,不知什么时候会陷入沉睡,不知哪一天的日落会是自己在这个世界见到的最后一缕光。
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这个世界又有多少爱情能够经得住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磋磨呢?
解与不解,都是错——或者说,一个“朝暮”,让她和秦君璃,成为了注定没有结局的两个人……
行事周全、布局严谨,她终究是小瞧了那个人呢!
“你,不懂……”
云夜摇了摇头,眼中透出一种沧桑的无奈,“你们守护他、信任他,将他当作无所不能的神。可他到底是个会生老病死的人啊,我又怎能拿他的性命安危去冒险,成全我一个人的——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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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洲不识情之滋味,不懂云夜心中的担忧与纠结。
而当雷鸣着人寻来时,那位宗主大人便以“身有要事”为由,同前洲在徽州腹地的山野分道扬镳、独自往东行去。
云夜自然是悄无声息的回了无念山,只是平时只需一日的路程生生的走了一日半,让等在离心苑的南遥险些撑不住,就差跳下松月台、看看这位宗主大人是不是葬身崖底了。
夜深时分。
身形飘忽的女人从松月台下翻上,趁着昏暗无月的夜色,沿着空无一人的台阶下到离心苑。
见前厅亮着一只不甚明亮的烛灯,便推门而入,对那个坐在凳子上兀自打着瞌睡的少女开口唤道:“南遥,你怎的还未入睡?”
南遥本就睡的浅,听见有人唤她,“腾”的一下从凳子上蹦起,瞪大眼睛、脸色煞白的看向门口。
“宗…宗……?!!”
南遥看见自己千盼万盼的身影心中一惊,刚想开口,却又忽的想到什么,连忙咽下嘴边的话,神色仓惶的朝旁厅的暗处看了看。
云夜此次下山为秦君璃备了两份药,又在徽州同萧白缠斗了一番,此时心力憔悴、五官皆失,根本没注意屋内还有外人的气息。
见南遥神色不对,才蓦的脸色一变、心中一凛,将指甲狠狠的掐入掌心。
“谁……?!”
云夜话音中有了一丝不容察觉的颤抖,虽然外人根本听不出来,可她却知道,自己此刻正是大汗淋漓、恍若被人从冷水中拎出来的一样。
被发现了——自己背着所有人偷偷下山的事情……被发现了呢!
“多日不见,不知宗主一切可好?”
赭衣鹤发的中年人从旁厅缓缓步出,身姿笔挺却面容沧素,连带年前正好合身的冬衣也宽大了许多,穿在他的身上多少有些空旷飘荡。
明聿,竟是离宗执律阁的阁主明聿!
云夜见到明聿不由自主的一怔。刚才见南遥神色不对,她自然而然的以为等在这里的会是去而复返的上官明修,却不曾想竟然会是这位半年未见的明聿师叔。
自从自己下了宗主令,离宗上下便不敢有人冒着被驱逐的风险往离心苑闯,可这位师叔如今却淡然自若的站在这里,让云夜心中打鼓,不知对方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门口的女人故作镇定,掩嘴微咳,往前踏了一步,点头道:
“云夜甚好,明聿师叔倒是清减许多。”
看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明聿忽地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甚好”,什么“避居”,都是糊弄人的屁话!
明明偷溜下山,将自己弄成这副虚弱的模样、连院中多了外人都察觉不出,这个家伙到底还要死撑到什么时候?
明聿冷脸拂袖,刚想开口,却瞥见一旁那个唤作“南遥”的宗外之人,便生生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换上一副不容拒绝的语气:
“本阁主有些宗内事务要同宗主商议,还请南遥姑娘移步。”
南遥本就和明聿大眼瞪小眼的呆了一整日,见那家伙又用眼神瞪他,连忙躲在云夜的身后,抖着嘴皮子回道:
“本姑娘又不是外人,你们说你们的,当我不存在便是。”
明聿自是心中不喜,眉头一蹙,愈发冷厉骇人,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云夜开口抢了先。
“南遥,时候不早了,你去睡吧。”
云夜知道明聿既然胆敢违背宗主令闯入离心苑,自是有备而来,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自己。就算今天有南遥挡着躲过了今日,定然也还会有明日后日,便索性支开旁人,准备同明聿开诚布公、说个清楚明白。
第六百一十二章 暴露(二)
南遥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下,离心苑冰冷昏暗的前厅中便只剩下明聿与云夜二人。
见站在自己身前的宗主大人面色寡淡,根本就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明聿这才目光一沉,将手背在身后,忍住心中的怒气道:
“师兄以前常说,云焕忠义有余而柔韧不足,云祈聪慧过人却私心太重,执武阁云辈弟子三十四人,都抵不过一个执书云夜。”
明聿说的这些是当年明炽宗主私下所言,不足为外人道。纵是带了几分私心与偏袒,却也是宗内老一辈们看在眼里的事实。
只是如今被明聿提起,多了些缅怀往事的伤感,和物是人非的感慨。
“明石师弟一心向武,对宗内事务无心,并不在意谁做下一任的宗主。倒是明聿当初咬着不松口,让师兄左右为难、一直下不了决心。”
明聿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云夜,眼中多了些许凌厉,让人无法直视:“云夜宗主可知,明聿当初为何反对?”
站在门边的女人似乎猜到了这位明聿师叔想要说些什么,心沉到底,闭着眼摇了摇头,淡淡道:“云夜不知。”
当年明炽宗主年逾四十,虽然武功平平却一直身体康健,远未到卸下重任安度晚年的时候,却早早的同明石、明聿两位阁主商量起继任宗主一事。
一来明炽宗主的行为太过匪夷所思,二来自己的身份特殊,让明聿阁主心有顾虑,极力反对也情有可原。
可这位师叔阁主却在这个时候重提往事,但叫人心中一凛,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云夜,你的心思太重!!无论是勤学苦练、从云辈弟子脱颖而出的你,还是重建执书、一揽宗内宗外消息传递的你,从小到大,云夜你总是表现出不合年纪的神秘与深沉——神秘的仿佛凌驾万物之上,而深沉的让人永远猜不透你心中所想。”
站在门边的女人闻言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神秘与深沉?呵……
她又何尝不想像其他师兄弟那样,忘记二十年的过去,做一个懵懂无知的普通人呢……
可她穿越时空而来,背负着自己的私心和神女一族全部的希望,如何能、又怎样能做一个心无旁骛的普通人?!
神秘非她所想、深沉非她所愿,从小到大,又有谁替她想过,这些身份与责任,又是否真是她自已想要的呢……
“离宗建宗三百年,自先祖无念起,历经观河、重意、沉殇等九任宗主,到你云夜,已然是第十任。抛开素玉之约不谈,历任宗主都是勤勉克己、功德兼备,未曾有过一丝懈怠与疏忽,更不会将一宗宗主的身份当作可有可无的玩笑。”
明聿话音沉肃,让站在门边的女人敛眉沉目,一派凝重。
“想必云夜宗主也知道‘宗主令’对离宗弟子的约束与意义,就连明炽宗主在位十多年,对这敕令全宗上下的信令也是慎之又慎,生怕因为一己之失,为繁衍了三百年的离宗带来不可挽回的灾难。
可云夜宗主呢?表面上用一道‘宗主令’封闭了离心苑醉生梦死,背地里却瞒着宗内众人离开无念山暗自行事。宗主是不将先祖的教诲放在眼中,还是根本就将这离宗的宗主之位、将这内外千名弟子当作可有可无、可舍可弃之物?!”
明聿掌管执律阁多年,向来严谨而又严厉,云夜对这位师叔的忠正严明多有耳闻,却从未被他这般当面训斥过。
明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斥她身为离宗宗主却不谋其事、将一宗的宗主之位当作儿戏,又斥她心思诡谲、行不正坐不端,用这样瞒天过海的手法逃避约束。
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情在理,斥的云夜无话可说。
可明聿不是她,不知她的处境,连明炽宗主都能莫名其妙的死在碧空阁,这无念山上下又怎会如他所想的那般“滴水不漏”呢?!
如果不这样做,她又如何避开那个男人的耳目,如何去寻找破局的契机?!
于姒族,她需有责;于离宗,她需有义,于秦君璃,她需有情。这世上到底没有两全的办法,能让情理相顾、怨憎皆无呢……
夜风吹动烛火,带来明灭的光影。
门口的女人在寒风中一动不动的站了许久,久的让明聿以为她根本不打算再开口。
可低低沉沉的声音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仿佛从遥远的踽踽而至——空洞虚无,却又带了说不尽的仓上无奈。
“如果哪天云夜累了……不知明聿师叔属意谁来坐这宗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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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哪天云夜累了,不知明聿师叔属意谁来坐这宗主之位……
云夜一句话便将一向冷静自持的明聿气个半死,摔了门就下了半山回到了执律阁。
明聿回到阁内依旧怒气难消,乒乒乓乓的将屋内的摆设砸了个稀巴烂,惹的不明所以的小弟子们纷纷躲在房内不敢出来,生怕被殃及无辜,成为那倒霉的池鱼。
可纵是再过好奇,四阁众人依旧不知明聿阁主为什么大动肝火。只是一个时辰过后消息便从无念山偷偷送出,以最快的速度放在了那位东楼楼主的桌案上。
“离心苑?明聿竟是上了离心苑?”
上官明修看了一眼送来的消息,眉头紧锁,似乎很是怀疑。
离宗宗主的“宗主令”可不是玩笑,由于自己身在外宗,本就入不了宗籍,就算被除名也无伤大雅,这才不管不顾冲上离心苑。
也是云夜心情欠佳不曾深究,否则自己此刻早就不是离宗弟子的身份了。
但明聿不同,他一向重视宗内的规矩,又怎会以身试法、这个时候跑上离心苑?!
“正是。明聿阁主在离心苑同族女闹得很不愉快,一回到半山便气的砸了屋内的东西泄愤。”乔诸垂着眼一五一十的禀报:“据说昨日动静挺大,闹得四阁人尽皆知,当是做不得假。”
乔诸的话让上官明修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中浮起一种前所未有的疑惑。
身在外宗这么多年,他对明聿这个人也算相当了解——刚正不阿、一板一眼,比任何人都循礼守教,根本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同身为一宗之主的云夜起冲突。
小夜你到底做了什么礼法不容的大事,让那位阁主大人气成那副模样呢?
第六百一十三章 风寒之症(一)
不出意外,明聿前脚刚走,那个连着奔波了好几日的女人便毫无意识的晕倒在了离心苑的前厅。
南遥被人支走,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跟着云夜从松月台一路翻上来的前洲发现、将人抱回了屋内,又将南遥从隔壁院子中拎了过来,小丫头才一脸慌乱的探了探云夜的体温,不知所措的问道:
“怎么办?”
“……”
前洲先前并未见过南遥,开始以为是离宗弟子,后来听明聿云夜相继唤起她的名字,又觉得这个小丫头身份特殊。
一番试探,见她武功套路中带了几分云非的影子,便心下了然,大致猜出了这个南遥的来历。
“找大夫。”
前洲抱着剑倚着门,看南遥手足无措的在云夜床前晃来晃去,皱着眉言简意赅的吐出三个字。
谁知话音还未落地,南遥便驻了足,瞪着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假思索的否定道:
“不可!宗主虽然是风寒发热的体征,可只要大夫一把脉,便知她血气虚亏、损耗过多。
现在明聿阁主只知道宗主背着众人下山,并不知她下山所为何事,尚有回转的余地。一旦寻了大夫上来,发现宗主她的身体损耗到了这样的地步,势必会惊动嘉云城的那个男人,让宗主大人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云夜这半年间将朝暮的事情藏的死死的,除了苏九玄便再无他人知道,前洲有些意外这个小丫头竟然明白其中的曲折弯绕,挑着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
“你欲如何?”
南遥虽然年纪小,做事又毫无章法,却是一心一意替云夜思量考虑。前洲又何尝不知云夜三番五次下山,其实就是为了掩人耳目,用自己的血替靖阳王殿下克制朝暮之毒呢!
可如今她身体虚弱,一场小小的风寒便让她直接昏倒在院中。且不说被人发现行踪、惹来猜忌,光是这样不间断的高热下去,或许就能让她的小命直接归天、再无半分转圜的余地。
熬过去不出事还好,若熬不过去、有个什么好歹,无论他还是南遥,谁又能承担的起那样的后果?!
南遥抿唇蹙眉,拧着衣摆久久不说话,似乎很是为难。
再怎么古灵精怪,说到底不过是个十多岁的丫头,遇到这种事情难免没了主意,前洲只好垂了眼自作主张道:“你先用些热水替她降温,再寻些柴胡陈皮甘草煎服,我去山下寻个大夫上来。”
南遥之前不曾见过前洲,却一眼就认出了那把无痕窄剑,知他是靖阳王秦君璃的暗卫,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便不疑有他的点了点头。
“那你走后山的松月台,别从前山……”
南遥指了指松月台的方向,话音还未落地,刚才还站在屋内的男人便瞬间消失,化作了朦胧晨光中几不可见的一道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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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夜睡的昏昏沉沉,像是有人将她放在冷水里泡,又拎出来架在火上烤。
那些爱过的恨过的、在意的忘不掉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脑中反复闪现,待她想要睁眼看个明白仔细时,又“哗啦”一下翻过,变成再也找不回来的过去。
额上传来一阵冰凉,堪堪缓解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灼热,让意识全无的女人拧着眉发出一声嘤咛。
见那沁凉的东西要走,又不由自主的往前凑了凑,惹得床边那人不得不伸出手,在她光洁滚烫的额头上又摸了摸,眼底闪过一丝哭笑不得。
可纵然眼底的宠溺无遮无掩,却也转瞬即逝。待他站起身看向屋内站着的南遥时,便浑身上下覆了一层融化不掉的冰霜,给人一种无所适从的压迫感。
“都烧成这幅模样了,为什么不寻大夫?”
前洲的轻功极好,南遥本以为他不过半日便能回来,不曾想等了一日一夜也不见人影,正一边腹诽着一边煎药,便见这位上官公子带着人二话不说推了院门闯了进来。
嘉云东楼距离无念山不是太远,可就算再怎么快马加鞭也需将近一日。
从云夜宗主病倒至今不过一日半,也不知这位嘉云东楼的楼主是如何做到未卜先知、踩着点赶上山的呢?!
南遥本就有些害怕上官明修,见对方不怒而威,不由自主的一个瑟缩,吞了吞口水,冒着冷汗道:
“宗…宗主不让……”
“你倒是什么都听她的,改日她要往松月台下跳,你是不是也要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上官明修也是知道云夜说一不二的性子,倒不是苛责南遥什么,只是见这个女人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南遥垂头敛目,识趣的闭上嘴什么都不说。
委屈可怜的模样让上官明修心中的怒火渐消,对自己带来的那人一点头,便有提着药箱的大夫上前,隔着帕子替云夜把起了脉。
上官明修带上山的是嘉云东楼的祝大夫。
祝大夫在嘉云东楼许多年,是姒族的外姓族人。前几年云夜孤身闯入落坞山瘴泽招了一身吸血蛛回来,也是他帮着解毒调理,所以对云夜身体状况相当了解。
今日一把脉,却发现原先底子极好的女人却是虚亏到了这等药石难调的地步,面色一沉、眉头一皱,让一旁的两人皆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上官明修是担忧云夜的身体,而南遥则是害怕这位宗主以血入药的事情被人发现,从而暴露她暗渡陈仓的事实。
专心把脉的祝大夫似乎也发现了气氛的变化,微微一愣后不慌不忙的收回手,这才站起身看向屋内的二人。
“确实病的有些严重,不过只是寻常风寒。待会儿老夫开副药方给她喝下,今夜发一身汗,明日便可消热。”
南遥没想到这个老头子把脉把了半天,最后却是得出“风寒”的结论,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两眼。
可头发花白的祝大夫却神色自若,眼皮都不跳一下的兀自走到桌边,提笔写了药方,交由上官明修过目。
上官明修见上面写的都是些清热解毒的常见药,便不疑有他,直接交由乔诸去安排。
第六百一十四章 风寒之症(二)
待祝大夫与乔诸都退下,屋内便只剩了上官明修和南遥两人。
南遥装作没看懂乔诸给她使的眼色,厚着脸皮赖在屋内,上官明修也不好开口赶她离开,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着话。
“你们平日都在离心苑做些什么?”床边的男人放缓语气,亲自绞了帕子替云夜擦了擦额上的汗,也不转身,就这样状似无意的问道。
南遥闻言心中“咯噔”一下,竖起十分的戒备。可这话也不能不接,她便目光一顿,装作单纯懵懂的模样:
“宗主大人喜欢一个人呆在松月台,可南遥觉得那地方太冷,一般都会呆在院中,实在无趣了就去半山找云雾云罗。”
云雾云罗是执书阁的小弟子,年纪与南遥相仿,也算能够玩到一块去。既然南遥敢这么说,自然确有其事,不怕上官明修事后着人去查。
而床边的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答案是什么,只是自然而然的顺着话往下说:“听闻南家老爷对自己的独女可是百依百顺、恨不得摘星捞月的,怎会舍得你离开家?”
南遥不知上官明修想要说些什么,心中有些打鼓,撇着嘴想了好久,这才幽幽道:“这不是看在离宗宗主的面子上嘛……不然南遥那么容易出来?”
上官明修心下了然,又问道:“你出来这么久,就没想过回家看看?”
“家里规矩多,自是比不上无念山自由自在。”
南遥见对方表情微凝,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连忙又补了一句:“当然一直呆在山上也挺无聊,要是能下山玩玩就好了……”
“你想下山?”上官明修眼皮一抬,慢慢转过脸看向屋内的小丫头,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可纵是那笑温暖而又和煦,男人的眼底却无情无绪,让南遥仿佛光脚站在白雪皑皑的山巅,背后不由自主泛起一种细细密密的恐惧。
“南遥可以下山吗?”小姑娘沉了沉心思,闻言故意一怔。
惹得那人眼底流光浮动,嘴角的笑意渐渐放大:“当然,不如你与小夜……一同去我的嘉云东楼小住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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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诸送祝大夫下山,不一会儿便拎着配好的药回来。这下南遥没有借口继续待在屋内,只得老老实实的跑去煎药。
南遥一走,上官明修的脸便阴沉了下来,坐在暗处直勾勾的看着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才对着身后的乔诸问道:“祝大夫怎么说?”
“忧思过重、饮酒无度,加上封情丝的反制作用,使族女气短血虚、脉浮无序。祝大夫说除了对症下药调理风寒外,还要注意平日调养,切勿动气动怒、影响情绪。”
乔诸说了一半,看了看上官明修的脸色,有些支支吾吾:“祝大夫还说……”
“还说什么?”
手下的欲言又止惹了上官明修不快,转过头目光如刃。让站在屋内的乔诸不敢隐藏,连忙继续道。
“祝大夫说嘉云东楼的冬天太冷,又多雨雪,着实不利于族女的病情。公子前些日子提的那件事,最好还是等春暖花开的时节再做打算。”
乔诸一直跟在上官明修身边,知道自从那日无视离宗的宗主令闯入离心苑后,他就在酝酿将云夜族女带回嘉云东楼一事。
云夜族女身为神女一族最后的血脉,自然不可能一直躲在无念山不问世事,她迟早得离开无念山,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且不说还有对她寄予厚望的安平族人,光是那最后一块玄铁令,就不可能一直流落在外、成为女族回归族地的桎梏。
浮音楼一战疑点重重,谁也不知为什么一个毫无威胁的“月卿”会摇身一变,成与族女牵绊甚深的“严律哥哥”。
给她半年时间已是极限,自家公子又怎会让自己爱慕的、牵挂的、势在必得的东西,就这样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呢?!
“春暖花开……”上官明修眉头一拧,在心中思考祝大夫说的话。
如今才十月,如果要等到来年三月,至少还有小半年,难道这半年要放任小夜在无念山继续消极下去吗?!
吱呀——
上官明修没有说话,乔诸也是垂手恭敬的站在外间,屋内静谧无声,愈发衬的院外寒风凛冽、呼啸不断。
南遥去而复返,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罐子绕过回廊急急而来。
褐色的陶泥罐子外用厚布裹着,生怕一路走来的功夫凉了温度失了药性。
“上官公子,药来了。”
南遥站在门口唤了唤,暗自深吸了一口气。
却是趁着乔诸开门的功夫猛地抬脚往屋内一迈,顺手将药罐往前一送,生生将一整罐滚烫的药汁全部泼在了门口那个倒霉蛋的身上。
“嘶——”
“啊呀!!”
药汁滚烫,就见一阵白色的雾气蒸腾而上,空气中便弥漫出浓郁的苦味。
乔诸没想到南遥说进就进,避让不及被撞了个正着。纵是冬季、衣服穿得厚,还是被烫的倒吸了口凉气,死命才压住嘴边的惊呼。
南遥见“一击即中”,掩了心底的偷笑,连忙惊慌失措的绞着衣摆挤出泪花:“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胸口满是火辣辣的灼烧感,可当着自家主子的面,偏又不能多说什么,乔诸憋得脸上又青又白,只能咬着牙眼神凶狠的瞪着“闯了祸”的罪魁祸首。
上官明修听见门口的动静转过头,视线在乔诸与南遥身上打了了转。瞥见一地的碎瓷药汁时,立刻冷了脸:“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再去端一碗来?”
南遥得了命令拔腿就跑,也不管身后的乔诸是个什么表情。
而那个平白无故被泼了一身药的侍卫只得忍着痛意收拾了地上的碎瓷,这才急急下到半山敷药换衣服去了……
只是南遥那个丫头不小心打翻了药罐,上官明修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当南遥乔诸相继离开没多久,却有一道黑色的身影恍若鬼魅、一闪而至,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一下子将坐在床边的东楼楼主敲昏了过去……
第六百一十五章 风寒之症(三)
从门外闪入的男人“唰”的一声抽出手中窄剑,让躲在角落并未走远的南遥心中一凛,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屋内,压低了声音阻止道:
“住手住手!!你疯了吧,竟然想在离心苑杀人?!”
来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前洲,刚才让南遥想办法支走乔诸,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对上官明修下手,如今被人拦下很是不悦,手下一顿便扭过头眼神冰冷的射向出声之人。
“有何不可?”
执剑的男人冷静而又自持,并无半分冲动的情绪,可做出的事情却让南遥狠狠的捏了一把冷汗。
上官明修,如今他要杀的可是掌握了嘉云东楼、控制了三系长老、作为姒族族女未婚夫存在的男人——上官明修啊!
死一个上官明修事小,嘉云东楼还会有新的楼主,族女还会有新的未婚夫,可那位靖阳王殿下呢?他身上中的秘药朝暮又该如何解开呢?
“大…大哥!!别…别冲动!!”
前洲的剑一紧,吓南遥小心肝儿一颤,生怕这个家伙一气之下当场解决了上官明修,让所有的一切再无转圜的余地。
“你…你若杀了他,你家主子身上的朝暮怎么办?总不能指望我家宗主一辈子跟在身边替他解毒吧!”
南遥的话让前洲一愣,忽地整个人变得虚无而又飘渺:“一辈子……不行吗?”
站在他眼前的小丫头眼底一黯,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翻了个白眼:“撇开你家殿下不谈,就说说宗主大人吧!你觉得一直这样放血,她能坚持多久?一年?还是两年?!连那个苏九玄都束手无策,你们能确保宗主她一辈子都不会有事、就这样长长久久的当你家殿下克制朝暮的药人?!”
几日前苏九玄为云夜取血的一幕浮上前洲心头,让他握剑的手指微颤,心中一沉。
苏九玄明知道生血散的药性霸道、不可多用却给了那个女人,说明除了这一味药便再无其他快速回血补气的办法。
只不过半年云夜便虚弱到如此的地步,如果被自家殿下知道,又怎会继续以命换命、继续用她的“神女之血”入药?!
“好了好了,还有病人呢,你们两个别吵了。”
房内突然出现一道陌生的男声,惊的南遥心中一震,直接一蹦而起冲入内间。
却看见一个二十四五、穿着普通的男人,正从自家宗主手腕上收回手,转过头,不赞同的看了二人一眼。
“你是什么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来人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被南遥一瞪,微微一愣,有些不自在的抖了抖嘴角,朝一旁的前洲看去。
谁知前洲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唰”的一声挽了个剑花,将手中的窄剑收了起来,对着床边的大夫问道:“可有大碍?”
前洲寻来的这人是玄麟卫的连术大夫,医术高超却甚少在人前露面,一把脉便知云夜的状况不佳,也不绕圈子,神色一凛便一脸严肃的开口道:
“浮而无力,虚而沉继,从脉相上看确实是风寒之症。只是这人身子亏损太多,才导致病来如山倒,如果不戒忧戒思、好好调理,就算这次医好了风寒,日后还是会小恙不断、积病成疴。”
“这么严重?!”
来人年纪不过二三十,却说的甚是笃定,让南遥心中也有些后怕与不安。
宗主大人她不过就是给人取了一些血,怎能弄到“成疾成疴”的地步?!
南遥不知云夜在山下的那些日子到底被苏九玄划了多少刀、取了多少血,虽惊诧不已,当着外人的面却只能暗自将这些疑问压在心底。
连术不知事情的经过,只是根据所触所察断道:“脉相如此,我也只是据实所说。”
说完又看了眼蹙眉不语的前洲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上官明修:“是先开个方子退热还是怎么说?”
谁知站在屋内的暗卫却是勾了嘴角露出神秘莫测的一笑:“一不做二不休,自是……‘先下手为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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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小而又无力的一章
第六百一十六章 销声匿迹(一)
寒冰夜雪,一息之间漫天而来。
明聿明石得到消息大惊失色,直接用了轻功从半山飞上离心苑,然而离心苑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院中背手而立、脸色阴沉的男人。
“怎么回事?宗主呢?!”
明聿从未见过这样的上官明修,一身黑衣、默然而立,整个人浓郁的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可当飞雪絮絮而下接近身边时,又被他身上那股强大的力量吸引,瞬间变成沉重锐利的冰霜之刃,仿佛随时可以伤人于无形。
“明修,你着人来说宗主不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石坐在轮椅上,身边跟着云木,见一向温润如玉的上官明修浑身上下散发出冷冽惊人的气势,也是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可站在院中的那人却恍若味觉,只是兀自盯着漆黑空荡的院落、眼神空洞的想要吞噬一切,让离宗的这两位内宗阁主心沉到底。
两年前明炽宗主悄无声息的殁在了碧空院中,至今谜题未解,如今云夜宗主又在离心苑消失,踪迹全无、生死不知。两人心中皆是泛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慌,生怕他们寄予厚望的那个女人也命途多舛,就这样步了明炽师兄的后尘。
可任明聿明石如何焦急,上官明修愣是没有开口解释一句,逼的明聿没有办法,只好直接往前踏了一步,作势就要去触碰阴沉诡谲的男人:
“明修,你倒是说话啊!!”
只是未等明聿靠近,上官明修身上便猛地荡出一抹戾气,直接将人震的气血奔腾、内力四窜,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大步。
?!!!
明聿不可思议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转过头,同明石对视了一眼,却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如出一辙的惊讶诧异。
上官明修身为执玉阁阁主却不会武,这是无念山上下皆知的事情。
执玉阁是外宗,会不会武不重要,可一个没有内力的普通人却是忽然之间变得深不可测、连身手不弱的明聿也被反震了回来,如何不让人感到惊悚和怀疑?!
明石以为明修练了什么邪门功夫,脸色一沉,便不由自主的往木制的扶手上一拍。
一拍之下,真气四溢,被他用来代步的庞然大物便瞬间腾空而起,带着凌厉的劲道朝院中站着的男人撞去。
明石内力深厚,打出的这一击非同小可,就算是云夜在场,也不敢硬接。而他却用来对付不会武功的上官明修,多多少少存了试探之意。
一招“天外飞石”来势汹汹,虽是冲着上官明修而去,可有乔诸在,自然不会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乔诸见离宗的两位阁主大人动了真格,当机立断、挺身而出,毫不犹豫的挡在了上官明修的身前,生生的替他受了明石的这一击。
明石的这招“天外飞石”早已练的炉火纯青,见乔诸冲了出来,在半空中便撤了力道。所以纵使乔诸被撞的直接飞出了三丈、重重的摔在地上,其实却并未受到多大的伤害。
直到乔诸被明石打飞,站在院中寒风盈袖的男人这才有了些许反应,转过头,眼神冰冷的扫向离心苑中的那二人。
“怎的,一个个都觉得本公子好欺负、不将我上官明修放在眼里可是?”
风雪中的男人勾起嘴角,仿佛在笑。
可那笑容再也没有往日的温润与温暖,仿佛地狱之门打开,一时魑魅横行、万鬼齐喑,让天地万物堕入漆黑的永夜。
“不管是谁,敢动我上官明修的东西,就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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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夜的失踪让整个无念山炸开了锅。
没有人想到无念山会有外人闯入,也没有人想到会有人这样光明正大的在离心苑动手、将生了重病的宗主给掳走!!
更重要的的是,无论上山下山,所有的道路都派了弟子把守,来人到底是谁、又是怎样躲过守卫的视线而自由出入的呢?!
“后山可有寻过?”
“除了碧空阁,弟子们都来回找了好几遍,确实没有云夜宗主的踪迹。”
明聿看着眼前无功而返的众人,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挫败与失望。
碧空阁是离宗禁地,只有历任宗主可以进入,然而为了寻找云夜,他同明石已经破例将碧空阁来来回回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挖山移墓了。
可别说找到人,整个竹林小院静谧而又冷清、连半分外人闯入的痕迹也没有,只剩下九位宗主的画像挂在墙上浅笑静默,无声的嘲笑着他的愚蠢与无能。
“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明聿揉了揉额头,脸上满是说不出的疲惫,竟是一夜之间白发徒生、眼见又苍老了十数岁。
“那……弟子们可要再继续寻找?”
厅上一人蹙着眉小心翼翼的问道,正是半年前得了明聿阁主的命令前往蜀州寻回云夜宗主的云央。
云央当初无视宗主令离开无念山,被云夜按照宗规狠狠处罚了一番,如今愈发谨慎小心。垂手敛目,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
他的话让明聿一愣,不知该如何下令。
找,已经找了整整五日,翻遍了无念山上下也没有云夜宗主的身影;可若不继续找,江湖这么大,他又该上哪儿去寻他离宗的宗主呢……
明聿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先离开。
待所有人都走远,厅上只剩下云央一人,这才蹙眉凝目,深深的看了这个自己一手带出的徒弟一眼,道:“云央,你觉得为师该如何做?”
“只要她活着一日,就是我离宗的宗主一日,自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站在厅内的执律阁大弟子抬起头,看了门外的遮天避地的风雪一眼,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抿着唇目光凝重:
“但弟子觉得,师父该早做打算了。她的心……恐怕早已不在无念山!”
第六百一十七章 销声匿迹(二)
云夜失踪的第五日。
风雪未停,且有愈下愈大之势。
云夜宗主从离心苑离奇失踪,让明聿明石两位内宗阁主心中的那根弦紧绷到了极致。
除了少许执书阁弟子分散在南秦的九州十八城维持必要的消息传奇,其他所有人都被勒令终止手中任务,以最快的速度撤回无念山。
就在整个内宗的气氛压抑到极致、让人不明所以时,一只二十人的云隐卫却悄无声息的离开无念山,开始沿着离山的必经之路一寸一寸的寻找着那人的踪迹。
同时出手的还有一向低调的嘉云东楼。
没有人知道区区一个嘉云东楼楼主,如何能够使唤得动三阁九派,让那些耳聪目明的消息贩子们满江湖的替他寻一个人。
可就算上官明修派出了所有死士、用尽了所有办法,依然没有云夜的半分消息。
那个女人仿佛蒸发了一般,就这样彻底的、不留一丝痕迹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如今嘉云东楼中一片死气沉沉,压抑的恍若人烟不存的鬼城,阖府上下所有人都躲的远远的,生怕在这个时候撞上楼主的枪口,给自己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其他人可以避着不见上官明修,但乔诸却着实躲不过。
刚从外面回来,他便不得不硬着头皮踏入主院,对着窗前背手而立的男人行礼禀报道:“公子,风息阁那边回了话,说他们尽了力,没有找到公子要的人。”
乔诸说完便垂手敛目,站在外间听候差遣,可站在窗前的男人却仿佛入定了一般,久久未曾说话,连动也不动一下。
惹的院中前来避雪的云雀以为他是个不会动的雕像,叽叽喳喳的靠了过来,在窗棱上蹦蹦跳跳,一副活泼自在的模样。
乔诸听见动静,抬起头,惋惜的看了一眼那几只灰色的小云雀。
还未等他眼中的情绪淡去,窗前的男人便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直接将一只逃脱不及的小家伙捏在手中,发出凄厉瘆人的惨叫。
“叽——”
乔诸连忙垂下眼,掩了眼底的恐惧,不敢去看那只云雀的下场。
屋内的男人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将云雀的尸体扔在窗下,兀自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这才幽幽转过身来,看着恭敬谨慎的乔诸:“无妨,让乔月他们都撤回来吧。”
上官明修面色如常,甚至嘴角还若有若无的带了一丝浅笑,让乔诸不由的内心一震,背后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撤回来?!这个时候?!
公子他对云夜族女势在必得,怎么可能允许那个女人脱离他的掌控、就这样消息全无的流落在外?!
猜不透上官明修心中所想,乔诸只好抬起眼,欲言又止的问道:“那……”
“乔诸,”然而上官明修却是打断了乔诸未说出口的话,走到桌案边,一边研磨润笔一边神色莫名的说道:“你说这世界上有本事单枪匹马闯入无念山将人劫走、又瞒过所有眼线叫人查不出半分踪迹的……能有几人?”
寒风夹杂着冬雪,从半开的窗口飘入。一接触到屋内的热气便瞬间融化、蒸发在了空气当中。
此时的乔诸恨不得自己就是那飞在半空中的雪,能够就这样融化消失,不用孤零零的站在性格诡谲的公子面前,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上官明修点名道姓,乔诸自然不敢不答。在脑中微微一过,便沉了沉心小心翼翼的答道:“江湖上能有这样本事的,不过五人。”
“五人!呵!”
上官明修一声冷哼,提笔草草写下几个名字。前几个都是江湖武林中德高望重的武学宗师、泰山北斗,根本不会插手离宗和他嘉云东楼的事情。
唯独最后那个,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在素色的笺纸上狰狞扭曲,彰显出化不开的仇、解不开的恨——
秦君璃。
靖阳王秦君璃!!
也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就是一种男人的直觉,直觉是那个可恨的家伙在背后摆了他一道,让他眼睁睁的看着云夜在面前消失,变成他握不住、抓不牢的一缕风。
恨,上官明修从未如此恨过,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为什么不会武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看透自己的心!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一定不会让小夜成为离宗的宗主,遇上那个所谓的“素玉之主”,让他失去不可割舍的挚爱。
上官明修目光阴冷,像要将面前的那三个墨字射出个洞来,却又忽地想到什么,抬起头表情凝重的问道:“秦君璃现在在哪?”
“刚的得到的消息,靖阳王一行三十人已经于一日前离开池州入了幽州。”
“一日前?!”桌案前的男人“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怎的一日前才离开池州?!!
乔诸不敢隐瞒,连忙解释道:“听说那人行迹暴露,让不少仇家闻风而至。以玄麟卫的脚力,虽然借道池州只需两日,但这一路恐怕没那么好走。”
乔诸说的是事实,可上官明修心中却泛起隐隐的不安。
那是秦君璃,心思深沉、手段诡谲的靖阳王秦君璃。他能够悄无声息离开青威军出现在无念山,又怎会没有办法摆脱追杀的仇家安然回到腾平驻地?!
于是上官明修垂目蹙眉,将这几日得到的消息一一在心中过了一遍。
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要让他说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丹绥、陵城、石原,溪竹、新岐、白孟,除了陵城的无念山,秦君璃并未叫人看出半分行事意图,更不知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将要做些什么。
像他这样工于心计的男人,绝不会随意透露行踪,让自己暴露在政敌的刀尖枪口之下。
除非……
上官明修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脸色大变。一字未发却火急火燎的走到门前,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
乔诸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连忙抬脚迈步急急跟上。
两人一转眼,便消失在了嘉云城漫天的大雪之中……
第六百一十八章 借刀杀人
砰——
一声巨响,竟是前来禀报的楼内弟子被上官明修一脚踹飞,直接撞在雕花的门框上。
屋内几人不敢喘气,只得纷纷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撞上枪口的倒霉蛋。
“查不到?!”嘉云东楼楼主震怒:“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让你们找人找不到,让你们查秦君璃的行踪也跑回来和本楼主说查不到?!”
身着墨衣的男人气急败坏,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走了两趟。复又停下脚步,眼神阴鸷的从屋内站着的、跪着的几人身上一一扫过。
最后还是定在乔星乔月的身上,不悦的眯了眯眼:“石原和阙谷那边有什么动静?”
此次乔诸几人兵分三路,一人去了梁京,一人去了池州,还有一人去了青焰军驻守的石原。
去了池州的乔诸还未回来,上官明修便拎了乔星乔月出来问话。
“回禀公子,梁京一切如常,文官武职皆没有大的变动。倒是听说摄政王身体不适休了十数日,刻意提了殷王出来处理大小杂事。”乔星率先站出来,行了一礼,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七皇子秦君炎母族不显,靠着皇太后的扶持才出宫建府,赐号“殷”字。
虽是封了王,梁京上下却没有一人将这新封的“殷王”放在心上。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殿下出身卑微又无长才,不过是运气好、得了皇太后的恩宠,才得以安稳度日、荫蔽子孙罢了!
殷王无权无势,自然成了最好拿捏的傀儡与挡箭牌。
这次病休,摄政王刻意提拔了年纪尚轻、经验不足的秦君炎,让南朝文武皆心有猜测。猜想他秦君逸是否担心左右二相借机揽权,才用一个秦君炎对邱敏汉与封明泽形成制约。
弄权之人心思诡谲,又何况是坐上高位的秦君逸?!
纵是朝堂上下反对的声音一片,秦君逸依旧我行我素,将一群半腿迈进棺材的老头子气个半死。
几派势力在正德殿上闹的不可开交,殷王秦君炎倒淡定如常,不卑不亢的领了命,便每日按时到中枢府报到,与左右二相商讨国事至深夜。
不过三五日,当那些本该由摄政王处理的政事被殷王一件件一桩桩有条不紊的处理完毕时,成天叫嚣着“国政不是儿戏”的老顽固们便彻底闭了嘴。
虽然不曾明着支持,却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极力反对。
上官明修对秦家人的内斗没兴趣,只是顺口问了一句:“秦君逸生的什么病?”
“听说是操劳过度、体虚气短,修养几日便没什么大碍。佟家还刻意找人从摄政王府弄了药渣出来查验,证实只是寻常的补药。”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就凭佟家那些蠢货就想摸透秦君逸?呵,不过是被人捏着玩罢了。”
上官明修着实不敢小看秦君逸那个人,能从靖阳王秦君璃的手中拔得头筹,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只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南秦的权利争斗上,眼皮一抬便将目光扫向另外一边的乔月。
乔月会意,连忙往前踏了一步禀报道:“寒冬将至,束河也快到了浮冰季,驻守石原的青焰军正遣了一队人马日夜赶工,在束河南岸加固工事。不过这也是每年的例行公事,看不出什么异常的地方。”
浮冰季…束河……
上官明修皱着眉细细的想了想。
秦君璃大老远的绕了一趟石原,绝不可能是找卢征叙旧那么简单。就算是叙旧,也不会选在这样一个风声鹤唳的时机,所以上官明修觉得肯定是自己忽视了什么,心中愈发不安。
“束河……”
直到窗外的积雪压塌院内的树枝,发出“轰隆”一声,他才突然惊醒,抑制不住的一震:“难道是北齐?!!”
“公子,查到了!!”
与此同时,刚从池州回来的乔诸也正好绕过院门,急急忙忙的冲入房内,顾不得屋内或站或坐的众人,片刻不敢耽搁的将手中的消息递了上去。
消息简短,只有潦草的五个墨字:永丰通城渡,却让上官明修的眼中闪过骇人的阴光。
北齐!!
秦君璃他……真的去了北齐!!!
一旦有了方向,就算再怎么掩人耳目,秦君璃单枪匹马通过永丰通陈渡离开南秦前往北齐的事情还是被上官明修一点一点的扒了出来。
上官明修虽然不知道他这个时候跑到北齐所为何事,但异国他乡、群狼环伺,却无疑是借刀杀人的最好的时机。
乔诸从屋外进来时屋内那人正在提笔疾书。
嘴角含笑、春风和煦,让乔诸也感受到他许久未见的好心情,不由的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乔诸走到身边,上官明修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吹了吹墨迹,便将两张信纸对叠,分别塞入两个牛皮纸质的信封。
“一封送到天枢,一封送到茂城。”
上官明修将两个信封微微往前一推,信封上两个截然不同的朱砂图便呈现在乔诸的眼中,让他不由自主的眉头一皱,微微一怔。
天枢是姒族族人的盘踞之地,那印着优昙族花的一封定然是要送往安平。可另外一封上却印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隼。
茂城——茂城是北齐的边防重镇,从未听过嘉云东楼与茂城有着什么生意上的往来,那这封信中到底说了何事、又到底要送到茂城谁的手上呢?!
上官明修甚是敏感,自然将乔诸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可他竟然也不动怒,只是勾了嘴角幽幽一笑,语气甚是诡异的警告:
“乔诸你也跟了我许多年,自然知道我的规矩。有些事情只管去做,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可都要烂在肚子里,永远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呢!”
第六百一十九章 铜川出事(一)
下了五天五夜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视线可及处呈现一片连绵素缟的白。
不若前几日的阴沉寒冷,眼下天空澄澈、阳光明媚,连枝头的红梅也悄然绽放,为这纯净而又厚重的世界增添了几分盎然的趣味。
云夜倚在窗前,目光清浅的看着窗外。
此刻正有薄衣寒剑的一人踏雪而来,步伐沉稳、气势冷肃,仿佛与漫天的冰雪融为了一体,让人分不清那里是雪,哪里又是人。
然而来人手中却端着一方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红泥小罐,兀自冒着热气。
热气袅袅而起,不一会儿便消散在半空,不留一丝的痕迹。
前洲推门而入,一放下手中的药罐便四下环顾,不悦的皱了皱眉。
窗边的女人只好伸手关了窗,有些无奈的撇着嘴道:“喝了这么些时日,怕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吧……”
前来送药的男人却是不为所动,兀自将漆黑的药汁倒入瓷碗,晃了晃道:“大夫说了,这药得喝上十日。”
“十日!!”
云夜眼睛一瞪,吞了吞口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
她不知道开药的大夫是谁,可这调理风寒的药却是她这二十年……不,四十多年来喝过最苦的东西。
十日——这药才喝了五日,那剩下的日子可得怎么熬?!
前洲闻言转过脸,淡淡的看了面露苦意的女人一眼,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暗自心沉。
当日在离心苑,连术说风寒可治、虚亏难调,若想彻底回到以前的状态,必须戒忧戒思、静心调养。
可莫说戒忧戒思了,光是一味无人能解的“朝暮”,一个势在必得的东楼楼主,便让这位宗主大人根本没有办法静下心来调理自己。
如今靖阳王殿下身在北齐,音信皆无,偏又赶着上官明修想要对云夜下手。他也是没有办法,才来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将人从离心苑给“偷”了出来。
离宗的执书阁手眼通天,嘉云东楼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一个丢了宗主,一个丢了族女,势必要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
但谁都不会想到,他们遍寻不得的那个人,竟然会被藏在天枢——这个被姒族族人视为最后家园的绝密之地吧!
天枢人口稀少,交通不便,一旦闯入外人,很容易引起姒族族人的注意。
然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幸好秦君璃早有准备,半年前就在天枢城中安置了这样一方宅院,才给了云夜一个“大隐隐于市”的机会。
“现在嘉云东楼和离宗正在满世界找人,一切从简,还请云夜宗主多担待点。”
前洲将温烫的药盏递给云夜,看她皱着眉一口饮下,这才递上一杯温水,解释道。
云夜咕嘟嘟的将整杯温水灌下,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她自然知道离宗和嘉云东楼的实力,能有个藏匿处已是万幸,自然不能强求太多,可这调理风寒的药……就不能多加一味甘草吗?!!!
令人作呕的苦涩翻涌而上,让云夜险些忍不住,直接将喝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吐出来,这个家伙说不定会再端一碗来让自己遭两重罪,她才忍了又忍,直到苦涩感渐渐淡去。
“敢在离心苑动手,你倒是不把堂堂的东楼楼主放在眼里。”想到自己病倒之后发生的那些事,云夜幽幽叹了一口气。
“不是前洲行事鲁莽,而是事出紧急,若是殿下在场,也会这般做法。”
前洲特意提了秦君璃,抬起眼睑,如愿以偿的看见眼前的女人脸色微变。
顿了顿,这才又继续道:“殿下对您用情至深,就算宗主要同他‘划清界限’,殿下也绝不会允许您就这样被带回嘉云东楼失去自由。”
云夜闻言一怔,不是因为前洲话音中的意有所指,而是他的那句“用情至深”。
上辈子是她对人用情至深矢志不渝,最后换来痛彻心扉的背叛与失望,才导致这辈子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可秦君璃啊秦君璃,睿智如你,又怎会同当初的我一样,有这样热烈而又决绝的……爱呢?
过了好半天,有些出神的女人这才无力的往后一倒,将自己塞进垫了靠垫的软榻,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上官明修这个人不简单,嘉云东楼也并非表面上的南北商会。这一闹,怕是要把他逼急。”
前洲带着人还能悄无声息的上下无念山不被云隐卫发现,云夜自然知道他是尾随了自己,发现了松月台下的那条暗道。
松月台三面峭壁,一般人也不会想到会有人从那个地方上下。
可上官明修绝非一般人,就算一时找不到线索,假以时日定然能够发现其中端倪。
加上能够用轻功上下松月台的高手就那么几个,略一排查便会想到前洲和秦君璃的身上,到时想要再隐瞒自己这半年来做的事,恐怕就非易事了。
“不过区区一个嘉云东楼,我靖阳王府还不看在眼里。”
前洲冷哼一声,话里话外透出对那个男人的不屑,让云夜恍若看见了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若是秦君璃在场,怕也要这般神气与自负的吧!
可他瞒着所有人偷偷去了北齐,至今音讯全无,不知他是否安然无恙、是否又能平平安安的回到自己身边呢……
“师兄!!”
屋内两人各自想着什么皆不说话,却有一人忽地翻过墙头,像道风般刮进了屋内。
身手敏捷、踏雪无痕,让塞在软垫中的女人眼底闪过一抹由衷的赞叹。
可不过一瞬,盈光忽退,又化作如刀如刃的凌厉。
师……兄?
如果自己没记错,前洲应该是昆仑雾隐门的弟子吧。
不若离宗的半隐,昆仑雾隐门是真的活在传说中的门派,除了一个雾隐无痕剑,江湖中便再无其他传闻,又怎会突然冒出个轻功了得的高手,唤前洲“师兄”?!
来人闪入屋内目不斜视,也不在意那个玉颜明眸、姿态懒散的姒族族女云夜,而是冲到前洲的面前便脸色青白的道:
“铜川……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