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金氏梦生
“北方?”想到君玉离所说,沈迟姜皱了皱眉。沿着水路越向北,就越靠近政治权利的中心,漕运如此攸关经济命脉的大权,自是不会旁落别家。别说曹老大和宋广德这样的人,就算是皇亲国戚,怕是都难以涉足,君玉离竟有办法?
“呵,怎么?沈公子想要一辈子固守在这江南三省之地?”眯眼微笑,语气中却是毫不留情的嘲讽。
沈迟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呵,固守江南?!江南之地虽说富庶,却总是少了权势,自己营营逐逐数十年,又怎是甘心屈居一隅之人!
“公子说笑了,虽说沈家如今的家业从无到有,得来不易,可我沈迟姜向来不是固步自封,安稳求庇之徒。莫说是秦地之北,公子若想去北齐都城一看,迟姜也定当奉陪!”沈家当家人最不缺的就是野心,如果可以借君家的势,又何乐而不为?
“但是在商言商,君公子要了我沈家漕运的议事权,不会仅仅是借沈家的道这么简单吧。”沈迟姜吹了吹水面的浮末,也不喝,只是慢慢抬眼,看了看窗前势在必得的年轻人。就算是借道,也不用绕这么一大圈,怕是君家家主意不在此。
“沈公子是个聪明人。江南之地看似繁盛,实则波涛暗涌不断,且不说齐家魏家,仅是屈居一地的锦州石氏,也在暗地里不断蚕食壮大。虽说我君锦不欲与人为敌,可商场如战场,一念之差便是全盘皆输,君某又怎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呢?”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沈迟姜,君玉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复又说道。
“当然,君锦的半分利只是明面上的。君某可是指望着沈公子一统这淮州漕运呢。”君家家主嘴角噙着笑,眸中光彩似明似暗,近若灯火,却又远若星辰,教人捉摸不透。
沈迟姜心下一惊,君玉离……这是有心掐住整个江南三省往来贸易的咽喉?昭然若揭的野心,竟是如此轻易的、赤裸裸的呈现在自己面前。
君家势大,可又为何选中的是他沈迟姜?真的如他所说,是为君家留一条后路吗?亦或是大家都是他君玉离手中的棋子,血雨腥风一番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冷汗漓漓,垂目伸手端茶,却发现茶早已凉透,只好沾了沾唇,装了个样子。
看出沈迟姜的迟疑,君玉离挑着眉冷笑了一下,又转过头看向热闹非凡的窗外。画舫停靠在岸边,沾染了些微凉的水汽,衬的岸上的灯火也朦胧了起来。满街的喧闹鼎沸让人厌烦,窗边之人气息微沉,伸手关了窗。
一时无声,沈迟姜放下茶盏,茶盏与桌面相碰,响声格外清脆。不待音色散去,雅间的门却是“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串长笑自门口传来,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默。
“劳烦小公子了,在下可是来迟了,但愿君家主不要怪罪。”白白胖胖的男人一脸歉意的推门而入,和身边的沉书说笑着什么。绕过屏风,走至灯下,沈迟姜方才看清来人的脸。
金梦生?竟是金氏一族的金梦生!
别人可能不知道金梦生是谁,可沈迟姜却是再熟悉不过。
金家经营古玩字画,玉石珠宝,后又涉足漕运,在这淮中也是颇有名气。传说当家人是个女人,极少露面,却眼光精准,凡事经了金家手的东西,价格那都是翻番的往上涨。淮州乃至江南一带最负盛名的陇玉阁便是金家的产业,上至奇珍异宝,下至古木雕簪,只要付的起钱,号称在陇玉阁都能心满意足而归。
金家家主却甚少在人前露面,上下的生意便是由此人——金梦生出面打理。颇有头脑,手段厉害,做人圆滑,金梦生金大掌柜终是不负金夫人所托,将金家的产业打理的井井有条。曾有人看中了金梦生的本事,出了高价想挖墙脚,金大掌柜只是哈哈而笑,说了一句话,便让所有人都打消了念头。
金梦生说,河鱼娓娓,其鳞金也;雀鸟莺莺,其羽金也。弃金而行,虽梦无生也。
如果梦生是鱼,金家便是那身逆水而行的密鳞,如果梦生是鸟,金家便是那副翱翔天际的花羽。离开了金家,虽然人是梦生,可是心却死了。明志于此,又有谁会再不知好歹的打金梦生的主意呢!
可如今对金氏一族誓死效忠的金梦生,竟然出现在这里,如何不让沈迟姜感到意外!
“梦生见过君家家主,君公子别来无恙啊?”胖胖的脸上满是笑容,语气熟稔而又自然,像是对待远道而来的朋友,却又多了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沈公子也在,不知近来生意可好?”金梦生见到沈迟姜倒是没有惊讶,大大方方的打了招呼,小小的眼睛笑成了弯,像极了弥勒佛的眼睛,让人不自主的松了松嘴角,不再严阵以待。
沈迟姜僵着脸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声。看这样子是冲着君玉离而来,眼前能扯的上金家的,怕是只有淮州漕运一事了吧。
金梦生也是了解沈迟姜的为人,倒也不甚在意。“在下今日前来,是替家主传个话,日前君公子说的那件事,家主同意了。这是契约,还请君公子过目。”说罢从随从手中接过镏金的锦盒,双手递与君玉离身边的沉书。
君玉离手指抚过做工精细的盒面,末了却停在盒边,也不打开。只是颇有深意的看了沈迟姜一眼,说道:“金夫人的为人君某还是信的过的,这契约就不用看了,请替君某感谢夫人,改日定当再次登门拜访。”
“君公子客气了,家主说了,金家日后还要仰仗君家照顾,君公子如有需要请尽管吩咐,梦生愿受公子差遣。”低头垂目,拱手作揖,语气真诚自然,倒是让一旁的沈迟姜心沉到底。
金氏一族一向独来独往,不与他人结盟,就连涉足漕运,也仅是为了不受制于人。而此时,对金家誓死效忠的金梦生,竟然做出如此的承诺,如何不让人心惊。面前的君玉离,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金家?
不管是什么,君玉离借金梦生敲打他沈迟姜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契约已送到,那在下就不打扰两位公子了,先告辞。”见君家家主点了头,金梦生笑呵呵的随沉书掩门而出。
待脚步声远去,君玉离倒是双眼如炬,直射眼前之人,“沈公子考虑的怎样?”
“哈哈,公子果然好本事,连金夫人都入了公子的阵营,这双赢的生意迟姜又怎会拒绝呢!”沈迟姜片刻便在心中权衡好了利弊,君家已然联合了金氏一族,如若自己还是一味的拒绝,怕是明日两家便会合力向沈家下手。况且现在淮州漕帮四分天下,能和金氏联手,倒是也有几分把握突破曹洪独霸的局面,无论他君玉离的目的是什么,目前来看,对自己却是利大于弊。
“这契约书明日定会送到公子府上。迟姜在此以茶代酒,祝公子一举得胜,早日实现宏图霸业。”说罢,沈迟姜端起沉书刚刚换上的温茶,一饮而尽,显得爽快无虞。
一切皆在掌握之中,君玉离举杯示意,轻呡入喉。
第三十一章 公子月卿
门扉轻扣,面容姣好的女子带着侍女们鱼贯而入,微微一福。“婢女榆香,为两位公子上菜。”敛目轻抬手,大大小小的瓷盘依序上了理石雕木圆桌,道道精致绝伦,彰显了大厨的玲珑心思。
焚香袅袅升起,竹帘后的琴声缓缓而出,似淙淙的细流,清澈舒缓。沉书在心中微哼,这沈迟姜倒是识趣,没弄些烟花之色污了主子的眼。
白衣微动,指尖轻挑,细细密密的音色绕着琴弦缱绻而出,混着木香幽幽,带来几分清雅,像是春意的冷冽,又似夏初的冉冉,驱散了满室沉闷的气息。
君玉离眸光一闪,抬头顺着细竹丝的缝隙望去,琴师怡然自得,信手拈来,自有一番清华的气度。
“这位是月卿公子,在琴艺上造诣颇深,平日可是一曲难求,在下特地寻来为你我助兴,不知公子可喜欢?”挥手退下侍女,沈迟姜亲自斟了一杯酒,略带深意的看了君玉离一眼。
镇渠丝、同隅绣,众人皆知君锦君家启迹于锦州同隅之地。然而垄断了锦州镇渠同隅两地大部分的丝锦绢绣,在这五六年间,君锦以惊人的速度扩张着,俨然成为锦州一带的商业霸主。可就是这样的君家,幕后之主却是甚少露面,无人得知君家家主是男是女、是圆是扁,若不是他手中那枚可以调度君锦名下所有产业的印信,沈迟姜怕是还确定不了君玉离的身份。
可就算如此,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依旧是查不出这君玉离的分毫,无论是家世来历、还是个人喜好,君家大宅防的滴水不漏,只让人勉强得出个“女眷甚少”这样似是而非的结论。
不好女色?!沈迟姜只能赌一把,费尽心机寻了这精通音律、气韵非凡的月卿公子。或许这君玉离癖好“特别”,若是月卿入了他的眼,对自己终是多多少少有些助益。
思虑至此,沈迟姜才露出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来。
似是知晓他心中所想,君玉离淡淡一瞥斟酒之人,嘴角划过一丝冷意,却是不咸不淡的对着帘后说道:“空桐音色厚重,最不适合这种阳春之曲,还是换首吧。”
抚琴之人手指一顿,音律骤停,竹帘后传来低低语声:“公子也是懂琴之人,今日是月卿班门弄斧了。”
抚弦而过,曲调蓦的拔高,峥嵘之音从琴弦上驰骋而出。
少年驽马欢得意
清风明月论世行
烽火无边城空破
金鞍白羽血染巾
尸革无裹硝烟散
但驱荒蛮雁门津
前朝岑冉的《少年行》。
朗朗少年,在国破家亡之际提剑上阵,驱逐鞑虏、血洒边疆。那份保家卫国的忠勇义气跃然指尖,但教人心中陡生纵横之意。
君玉离似有所触,眼中神色莫名,直到帘后之人收了最后一个音,才堪堪闭了闭眼,感叹而道:“空桐易求,名师难寻。甚少有人能如月卿公子这般弹出空桐韵味,今日倒是让君某见识了一番。”
“既然君公子喜欢,不如让月卿陪伴几日吧,能得君家家主的赏识,也是他的福气。”沈迟姜眼中笑意渐浓。
“你!”沉书听出了沈迟姜话语中的意思,怒火中烧,主子生为皇子,又是圣上亲封的靖阳王,怎容得此人如此诋毁。
倒是秦君璃摆了摆手,示意沉书退下。
“不过是个琴师,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的玩物罢了,怎可夺沈公子所爱?”秦君璃端起白玉薄胎的酒杯,晃动了两下,看着透彻清香的醇酒在杯中晃荡,散发出醉人的气息,冷冷的吐出薄情的话。眼中满是调笑,戏谑的透过竹帘,望向帘后白衣胜雪之人。
纤细薄茧的手指微紧,惹的琴弦微动,发出浅浅的低鸣,忙的收回手,垂目看着焚香袅绕,不敢再置于琴弦之上。
人生际运,皆在一言间。贱命之人又何来尊严!
“哈哈哈哈,君公子也说了,不过是玩物,何来所爱之说?君家生意遍布南秦九州,奇珍异人自是见的比沈某人多,区区一个琴师,哪里能入得了公子的眼,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沈迟姜眼中浮过一丝了然,话语中带着笑意,复又转过头,微咳两声,沉声对帘后之人说道,“月卿,还不过来拜见君公子!”
竹帘被修长的手指掀开一角,宽袖白衣盈盈而出,身似青竹,面若幽莲,目胜星辰,没有红袖般妖娆婀娜,却由内而外透出一种震慑人心的美。
眉间一片淡然,无惊无喜,无忧无怖,给人感觉就像昆仑玉峰的雪,遗世独立。可刚才那挥之不去的峥嵘之音,却让人不禁好奇起来,到底是何等的经历,才让眼前不过双十的少年有了如此苍凉悲壮的心境。
垂目敛衣行礼。
“见过两位公子。”音如其人,干净透彻。
君玉离嘴角浮现一抹玩味的笑意,手指拂过腰间,抽出绫丝的折扇,也不打开,只是在手心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
“想不到迟姜兄也是风雅之人,如此色艺双绝,怕是得来不易吧。”君玉离挑了个好位子,斜斜的倚着软垫,卸下刚才口诛笔伐间的一身的强势,露出了富家公子风流不羁的本性。
沈迟姜见君玉离眼神迷离的盯着月卿,竟是不似先前的凛冽,心中一松,暗幸自己还是赌对了一把。
“迟姜不懂音律,倒是埋没了月卿,不如跟着玉离兄,方才能不负所长。”见君玉离变了称呼,沈迟姜倒是顺水推舟,语气也熟稔调笑起来。“正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寻,迟姜可不能做这让月卿断琴绝弦之人呐!”
说罢给了月卿一个眼神,白衣之人微微一震,眉间浮上一丝屈辱之色,却化作一丝寄人篱下的无奈,端起白玉杯,移步至君玉离面前。扬起如雪如玉般精致的面庞,双手递上酒杯,轻声缓道,“月卿艺拙,敬公子一杯酒。”
眼神深若幽渊,灿若明夜,不言一字,却诉尽万语。君玉离心中微皱,有些排斥,却面色不显,依旧挂着轻薄之色,也不接过酒杯,只是执起白玉般的纤纤素手,故意摩挲了几下,直到眼前之人变了脸色,微挣欲离,才堪堪松了手。
“月卿公子可真是个妙人。”君玉离也不恼,颇为享受般撑起了头,噙着笑看帘后之人换了琴,低低轻弹起来。
沈迟姜面上闪过一丝鄙夷,君家家主又如何,再怎么强势狠戾,终归抵不过一个男色!
竹帘幽幽,琴音颤颤。荼蘼之音恍若浮萍,似远似近,附骨随形。夜色渐浓,却是化不开那指尖无助的叹息。
第三十二章 却见故人
月上柳梢,玉烟坊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幽静雅间的雕花木门终于吱呀一声由内而外打开。
墨色的锦衣信步而出,与屋内之人抱拳作别。
淡淡的一眼看向身边披着同色斗篷,将容貌遮了个严严实实的身影,嘴角闪过一丝蔑笑,却一拂袖,换上一副漠然的神色,抬步绕过回廊,下了木质楼梯,疾步向外走去。
“谢轻河!!”
一行三人刚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便听见沈迟姜的声音从楼上隐隐传来。似是十分惊讶,却又故意压低了音调。
谢轻河?秦君璃脚步一顿,微微侧脸抬头。
只见一身锦衣的玉面少年,捂着脸躲在朱红色的廊柱之后,分明藏不住身,却故作掩耳盗铃之态。藕色平罗裙的小丫头抱着手站一旁,一脸嫌弃的瞪向撅着屁股的少年,忽然抬起脚用力一踹。少年一个吃痛,连忙捂着屁股弹跳而起,转过身,怒的满脸通红。却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对着门边阴沉着脸的月白锦衣尴尬的抽了抽嘴角。
呵,谢家的宝贝公子。
一旁的素色衣袖中缓缓伸出一只手,纤细的手腕上不松不紧的系着一方墨蓝色的布巾,愈发衬的指尖莹白如玉。对着小丫头的后脑勺一弹,云霜“哎呦”一声抱着脑袋扭过头,眼中泛着泪花,扁着嘴嘟囔道,“师兄!痛!”
恍若轻风的话声轻不可闻,却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入驻足侧目之人的耳中,“女孩子怎可如此粗鲁。”
廊间灯火通明,似那夜的明月光倾泻而下,在素衣之人半侧的脸上投下或轻或浅的疏影。秦君璃忽然想起那只在墙头打盹的夜猫,嘴角不自主的有些上扬。
是他……
感受到自楼下陌生而又灼热的视线,云夜蓦然偏过头。发丝飘动,拂过素净的颊边,似划过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不足为外人道的涟漪。眉头微皱,轻眯的眼间闪过一抹流光溢彩,却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眼角,空余一副清秀的平平之色。
沉书见自家爷停了脚步,凑上前,“爷?”
秦君璃早在那人看过来的一瞬便转过了身,此时正为自己的心动而有些心惊。却冷不丁看见沉书凑了上来,便对着那个一头雾水的小厮淡淡一瞥,神色凌厉,似有警告,又夹杂着莫名的意味。
倒是让沉书连忙后退了一步,垂下头,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却暗自在心中叫苦:这这这!主子的心思好难猜,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抬步急速而去,竟是不再回首。
身后的月卿一愣,伸手拢了拢微翻的帽檐,连忙抬脚跟上。宽大的衣袖微垂,在轻晃间,露出手腕上一块密密麻麻的针痕。
云夜的视线从那如竹如玉的手上一扫而过,却是猛的一震,瞳孔深缩,不可置信的又扭过头来。
是他!十八年前的那个孩子,他竟然没死!他竟然还活着!
四周的熙攘嘈杂之声忽然之间褪去,化成那夜的疾风骤雨和电闪雷鸣,从云夜的记忆深处席卷而来——
“阿瞳,快醒醒!”
困顿的睁不开眼,浑身上下像是被碾压过千百遍般的疼痛,却一直有个男人在自己耳边说个不停,逼的自己想睡,却又睡不踏实。
“阿瞳,再坚持一会,等过了这个山林,摆脱了那群人,我们便可歇息了。”
趴在那人背上,感觉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夹杂着豆大的雨滴,将两人身上的麻衣湿了个透彻。空气中满是腥气,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血的味道,还是泥土的味道。
“阿瞳,这次平叔怕是护你不住了……”
一双冰冷的手在自己头上摸了摸,带着慈爱与怜悯,让昏昏沉沉的自己想起父亲,也总是这样让人觉得安心与放心。“阿瞳,这些是送往无念山的孩子,你快换上他的衣物,跟着他们回去,切记藏好身份,不要教人发现。“
浑身上下热的厉害,连眼皮都越发沉重。恍惚之间有人匆匆脱了自己的外衣,又为自己换上一件略干的罩衫。
“阿瞳,这封情丝是我姒族之物,你且带上,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冰凉的一物贴上身体,刺痛的感觉让人禁不住一凛。蓦然睁开眼,看见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将喷涌而出的鲜血滴在那个泛着异色的镯子上。乌金色的镯子沾了血,“叮当”一声从男孩手中褪出,掉落在地,男人连忙拾起套入细若柳枝的手腕。
“阿瞳,阿瞳……好好活着……”
手腕上忽然一紧,感觉有什么东西从那镯子中钻出来,顺着血脉而上,周游全身,让人恍若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记住,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要被人找到……“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夜,唤做平叔的男子一把捞起被自己霸占了身份的男孩,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冲入大雨之中,毅然而又决绝。就像那些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盘桓了无数遍,却又虚无缥缈的只剩一个梦境……
原以为浴血而去的两人,早就死于追杀之下,可没想到十八年后,竟是在这淮中之地又遇见了他!
命运,真的就是这样弄人吗?!
看着那个身影上了画舫边的小船,随着水波向内河的那一岸漂荡而去,云夜对着暗中一点头,便有一人紧随其后,也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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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后相峙的二人无心他事,一人尴尬欲离,另一人不动声色冷眼相视,一时间没人注意到云夜的异样。
“呵呵呵呵,沈…沈大哥。”谢轻河僵笑着,心里却欲哭无泪,怎的就碰上了沈迟姜!
“你这是……又翻墙出的门?”皱了皱眉,见谢轻河只带了福生一人,便知道这谢家的宝贝少爷定是又背着谢老爷偷偷溜出来玩。
“呵呵……”谢轻河眼睛骨碌碌的一转,突然拔腿就想溜走。
沈迟姜早料到这小子没那么老实,一个箭步,便揪着谢轻河的衣领,将他拽了回来。谢轻河见逃跑无望,瞬间苦了一张脸,拉着沈迟姜哀求起来,“沈大哥,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啊,他老人家要知道了一定又要操碎了心。他年纪都那么大了,你怎么忍心他半夜睡不好觉呢?”
又是挤眉弄眼,又是祈求讨好,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家小少爷竟然也有怕的人。
“行了行了,齐伯你带两个人跟着他!你,早点回家,别乱跑!”沈迟姜似是对谢轻河颇为了解,叮嘱了两句,看着谢家小少爷垂头丧气的进了雅间,方转身欲离。
这才看见廊边还站着两人,竟是那日在川福楼受了无妄之灾的师兄妹,男的身着素衣,淡然而立,小姑娘倒是嘟着嘴,眼中满是好奇。
沈迟姜停了脚步,上下打量二人一眼。
“叶公子初来淮中,倒是运气颇好,不过两三日便结识了谢家。真是羡煞一干人等。“一日城东川福楼,一日城西永平街,这个唤做叶归云的人出现的时机太巧。不仅先后引起了沈谢两大家的注意,还坏了自己谋划许久的布局,若说他没有目的,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可这人又着实藏的太深,在谢家数日,竟是不露分毫,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是冲着沈家还是谢家而来。若是沈家,倒还好说,不过是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若是谢家,便值得人好好深思一番了。
这在淮中盘踞了百年的谢家,可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沈公子也说了是运气,倒不知有什么可羡慕的。“云夜背过手,脸上一片淡然,让人看不出深浅,却叫沈迟姜皱了皱眉,露出不悦之色。
“公子乃匆匆过客,还请早日离去为好,无论有意还是无心,这淮中可不是你二人能够肆意妄为之地!”目光骇人,说出的话不留一丝情面,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那个才到淮中数日的异乡之客,而是商场上厮杀蚕食,不留半分余地的强劲对手。
“你这人真奇怪……”云霜终是看出了这人的来者不善,气鼓鼓的想要出声,却被云夜从背后戳了戳脑袋。
“沈公子不必多虑,待事情办完,我师兄妹二人自会离开。”垂目敛眸,想到那日碧空阁内满目的鲜红,云夜藏在身后的手微微用力。
闻言,沈迟姜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狠意。面前素衣之人却是嘴角一弯,笑的云淡风轻。
“小霜?叶兄?”谢轻河探出了头,看向着迟迟未入内的二人。
“啊!玫瑰酥!!”云霜终于想起来这玉烟坊的目的,拽着云夜便奔着谢轻河而去。
微微一点头,两人擦肩而过,沈迟姜转过头,看向那片消失在门边的素色衣角。
“想办法处理掉,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第三十四章 浮音之楼
君家别院
“爷,您此番出来危机四伏,各方势力都在暗中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为何您还要留下那人?要是让燕先生知道了,定是又要怪罪下来。”沉书提着壶,在一旁唉声叹气的看着主子从前洲手上接过刚到的消息。
秦君璃瞥了聒噪的小厮一眼,也不说话,一目十行的看完手中的信件,扔还给前洲。端了茶,不急不慢的轻吹慢品,片刻之后方才缓缓出了声,却是对着前洲:“金家那边查过了没?”
“查过了,一切如常。在我们前后,金夫人没有和任何人有过接触。”
“金梦生呢?”
“和往常一样,没有不同。”
前洲亲自出马自是不会有问题,秦君璃却是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淮州漕运四权分立,曹金虎背后有魏家一手操控,宋广德却是兜兜绕绕和羿王背后的何氏一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想从老大和老二手上悄无声息的扼取江南三省的经济控制权,只有从金家和沈家下手。
金夫人安居淮中,一心求稳;沈迟姜野心勃勃,欲进无章。这两家都是好拿捏的主,只要用对方法,假以时日,必然为自己所用。
沈迟姜城府颇深,又多疑心重,面对君锦的半分利以及未来北方水路通行权如此诱惑的条件,却是能面不改色,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不愧是仅凭一人之力,力挽颓势的沈家当家人。
倒是金家那边,顺利的让人有些难以置信。南郊一盏茶的功夫,且论天下局势,笑谈四海民生,君玉离甚至都未来得及开出条件,金夫人竟是一口答应了漕运之事,说是结交朋友,图个眼缘。玉烟坊中,更是借了金梦生对金家的誓死效忠,暗自推波助澜。一介女流,行事作风如此干净利落,如若背后无人,倒是让人高看一眼。
“派人通知锦州那边,做好准备,务必在本王回京前拿下淮州漕运!!”茶盏桌案相碰,清脆之声震耳。一语之间,杀机纵生,平静了数年的江南商界,终是要风谲云诡起来。
“是!”前洲一贯冷然的面容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翻身而出,迅速安排了下去。
“至于那个月卿……”秦君璃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对着沉书说道,“先让他呆着吧。让燕回问问周拂光,最近是不是闲得慌,本王倒是不介意帮他清理下门户。”
周拂光的弟子?沉书心下一惊,蜀州浮音楼琴圣的弟子怎么会落到沈迟姜的手上?
“爷怎么知道是琴圣的弟子?”月卿脑门上又没刻着字,沉书倒是有点好奇。
“前洲你觉得呢?”秦君璃看了自家小厮一眼,望向传话回来之人。刚才前洲并未走远,屋内之言定是入了他的耳。
“前年在方灵山,主子和琴圣论琴。琴圣的手和别人不太一样,五指皆长,食指尤甚。食指的关节处有明显的扭曲,像是多年以前被人多次扭断又接上。而月卿公子的食指,与琴圣一模一样,想必是为练就绝技指间砂所形成。”即使如此,在月卿身份确定之前,却也不得不防。
“手指可以模仿,但是习惯却是难以改变。在玉烟坊时,每一个羽音,他都会习惯性的微勾,倒是和周拂光如出一辙。不是常年生活在一起的人,怕是很难做到如此精准。”话音一转,秦君璃却是又道。
“就算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是小心为上。先让燕回查一查,那浮音楼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在消息回来之前先不要动他,派人盯着便可。沉书,你去探探口风,看他是如何落到沈迟姜手上的。”
秦君璃倒是没把月卿这个人放在心上,在意的不过是沈迟姜找他来试探自己的目的。锦州君家主宅那边有钰阳坐镇,竟然还能被人查探到府内的消息,看样子是自己离开太久,上下都懈怠了吗?!若是不好好整顿一番,难保下次不是冲着他秦君璃的性命而来!
“是!”沉书见主子神色严肃,知道此事不可大意,连忙应声答到。
挥挥手,二人退下。空留秦君璃一人,负手而立,对着墙外若有若无的幽幽琴声,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沈家主院的书房中,却同样有人陷入隐隐的不安。
“公子,二十万两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此人说给就给,怕是另有所图,不会是借道沈家这么简单吧!”
“毛头小子而已,拿着祖辈的财产过家家呢,他懂个屁!你们怎么也这么畏首畏尾的!”
“我觉得老李说的有道理,君家也就靠着君锦赚点女人钱罢了,就算想染指江南的漕运,他君玉离也要有那本事才是。”
“可话也不能这么说……”
齐伯推门而入,见沈氏漕运的佟掌柜、同德米粮的李掌柜,及仁德药材的孙掌柜皆在场,一人一句的争论着什么,而自家公子却是坐在一旁,一声不吭,暗自出神。
“谢轻河送回去了?”见齐伯回来,沈迟姜扭头问道。
“是,亲自送到府上,见他进了大门才回来的。”知道主子在担心什么,齐伯巨细无遗。
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沈迟姜似是想起什么,又皱了眉。齐伯连忙道,“青云门的师兄妹也跟着谢公子回谢府了,只是那个小丫头面色不太好,似乎身体不适。”
“哼,肆意妄为,也就谢易平容得他儿子一再胡闹!这两人不能再留了,今晚下手吧,免得夜长梦多!”
“是,公子。”齐伯似是习惯这样生杀予夺的命令,无动于衷的抱拳退下,空留一室仍在吵吵嚷嚷的人,继续争个面红耳赤。
沈家公子看着齐伯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区区一个青云门,又当如何!在这淮中城内,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可以挡住他沈迟姜前进的脚步。一如十年前那样,无论是亲人还是挚友,无论是谢家还是沈家,都终将成为他践踏于脚下的基石……
“都别吵了!”终是受够了这群无用的人,沈迟姜将茶盏重重的砸在镶理石的酸枝木方几上,发出“咚”的一身重响。
“我已经应允了。”一句话不轻不重,却是赤裸裸的打了众人的脸。木既已成舟,大家刚才岂不是白白争论了半天?但在场的人皆是知晓沈迟姜的狠辣,无人敢有怨言。
“这笔交易对我沈漕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反而能借得君家的势力开拓都河以北的流域,若是拿下江北的漕运大权,那沈氏的前景可是难以限量啊,公子此举甚是明智!”说话的是沈氏漕运的佟掌柜,由于年年向曹洪两派纳供,沈家的利润几乎被压榨一空,他是最希望能脱离两大派系控制之人,而今君家给了这个大好的机会,怎不让他激动!
“公子,这……”另外两人欲言,却是被沈迟姜抬手打断。
“不用说了!他君玉离已经联合了金家,若是今日我不同意,怕明日便会腹背受敌,成为他两家的口中之肉。且不论他君锦如何,光是这手,就不容小觑!”
“这?!!金家不是一直极其低调、不与他人来往的吗,怎么会站到君玉离那边?!”
“如此看来确实对我沈家不利啊……”
“你刚才不还是反对的吗?”
“哎呀,此一时彼一时嘛。”
沈迟姜不再理会三人,推开门,遥望院中空无一人的残影。稀稀疏疏、或明或暗,带着一种来自阴暗深处残缺的美。
迟早。
金家、君家!
都会是我沈迟姜的囊中之物!!
第三十五章 管家心事
夜凉如水,云夜斜倚在廊外的白玉栏杆上静静地望着院中树影暗自发呆。墨色的发轻轻挽起,用月白色的丝带在脑后浅浅系了个结,再简单不过,却是素净的有种随时都将化羽归去之感。
屋内传来一声低语,云霜在睡梦中掀开了被来。
微微叹了口气,缓步轻移,刚才还倚着栏杆之人竟是一眨眼间置身于屋内的床前。探出微凉的手,试了试小丫头额头的温度,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怎的发起热来?!
正在焦灼间,忽闻一行数人从院外疾步而至,有下人在门前敲了敲,低声唤到:“叶公子,陈大夫来了。”
云夜伸手打开房门,请了先前为云霜看诊过的那个大夫入内,却见谢府的刘大总管竟是亲自拎了药箱,跟在一旁,有些微诧。但只是垂了眼,不动声色的说道:“麻烦刘管家和陈大夫跑一趟了。”
“哪里哪里,叶公子客气了。”刘平中将药箱放在桌案之上,垂袖敛手,客气的说道。这北院的两人是少爷的贵客,他自然不敢怠慢,可眉目行间除了谦卑恭敬,却又硬生生的多了些别的东西,教云夜挑了挑眉,有些好奇。
年过半百的陈可德和云夜略微寒暄,便从药箱中拿了腕枕和布帕,走到床边的矮凳旁坐下,为云霜把起脉来。
细细的探了脉,又瞧了瞧小姑娘的脸色,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陈大夫站起身来对着云夜说道:“叶姑娘无甚大碍。只是先前受了惊还没好全,又吹了风,染了风寒。待会开一副药,让下人熬了喝下,再睡一觉发些汗便可痊愈。”
“如此便是最好,有劳陈大夫了。”云夜对着陈大夫一礼,不管这谢家中人如何深藏不露,数次为了小丫头奔波却是不争的事实。
“叶公子多礼了。”陈大夫虚抬一把,便走至桌案边,拿起小厮递来的笔,细细一思索,写下一纸药方,递于云夜过目。
云夜接下,不着痕迹的一扫,便递于一旁小厮,小厮拿了药方,连忙出门去了外院厨房煎药。
“如此老夫就先行告退了,若是叶姑娘夜里什么不适,叶公子可差人去前院知会一声。”
“叶某在此便先谢过了。”
陈大夫微微一点头、理了药箱,撩了衣摆便从屋内步了出去。随侍的下人掌着灯疾步跟上,拐过回廊,一行两人便消失在了门口。直到看不见人影,云夜才堪堪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在屋内欲言又止的谢府大管家刘平中。
“刘管家请坐。”云夜嘴角微挑,见刘平中亲自前来,又不着急离去,便知他定是有什么事要与自己说,于是从玉瓷的茶壶中倒了一杯茶,推至他面前。
“谢府家大业大,刘管家打理上下尽心尽力,定是不易。”见刘平中好几次都想说些什么却又生生忍住,云夜也不着急,慢慢和他兜着圈子。
“哪里哪里,都是我们身为下人的本分。”抬手微微拭了拭汗,刘平中隔着珠帘远远看了眼睡的迷迷糊糊的云霜,紧皱着眉头在桌边缓缓坐下,心神颇为不宁。
和云霜有关?!云夜眯了眯眼,低头呡了一口温茶,茶水搁置了许久,虽不至冰凉,却是有些苦涩,让人难以下咽。
但见面前坐立不安的刘大管家不识茶味,竟是咕咚一口全部灌了下去,下定决心开了口:“此番前来,一是来探望一下叶姑娘,二来……是想向叶公子打听一件事。”
“哦?不知刘管家想问何事?”云夜心下有些了然,这谢家……终是有人耐不住了……
“叶公子可知……小霜姑娘还有什么亲人在世?”刘平中抬起头,盯着门口倾泻而下的月色,似在回忆什么,又似感叹什么,神色中有种莫名的无奈与惆怅。却偏偏微白了脸,没了平日的精明,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苍老而又蹉跎。
“家师青云掌门,叶洪波。”叶凝霜本就是青云门掌门之女,既然要问叶凝霜的亲人,自然第一反应便是叶洪波,云夜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刘平中闻言倒是一愣,没想到云夜回答的如此之快,提的却是青云掌门叶洪波。“这……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可…可还有其他女眷?”
“女眷?!”云夜垂目敛了眼中精芒,手指从玉瓷的茶杯上抚过,半晌之后才淡淡的开了口:“不知刘管家是何意?”
刘大管家此时面上浮现一抹焦灼,双手紧了紧,眼神却是隔着珠帘,又飘向床榻的方向。一双姜黄色的胡鸭绣鞋,半歪着摆在地上,隐在或明或暗的烛火之中,不似白日的活泼轻盈,多了丝静谧安详之感,像是女子浅笑顾睇,温柔如水。
“我先前见叶姑娘有些面熟,一时之间也没想的起来。”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又道:“可今日一瞥,竟是想起一位故人来。”
十年之前,夫人带回了一个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女子容貌秀美,温柔婉约,精于绣画,一双巧手总是将各种花鸟鱼虫绣的活灵活现,比那原物还要灵动几分。她称呼夫人为师叔,便住在这谢府北院。
当年自己不足而立之年,还不是这谢府管事,随着老爷曾有幸在北院一见芳容。
那日春光明媚,她坐在北院树下,温柔沉静,指尖针线翻飞,绣的就是这样一双胡鸭鞋。阳光透过树叶间隙,落在她的乌发之上,像是跳跃的星辰,带来震慑人心的美丽。
后来一夜之间,北院变故,谢府动荡。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就这样一夜之间消失了踪迹,从此杳无音信,再无得见之日。可人生短短数十载,又能有几个十年,能有几段爱恨情仇刻骨铭心?
这孩子几分似她,又携这双胡鸭鞋来,仅是冥冥之中的巧合,还是要在这千疮百孔的谢家——再起波澜?
“哦?倒是不知怎样的故人,会让刘管家这番‘记忆犹新’!”云夜的声音且轻且淡的传来,一句话说的诡谲莫测,似好奇又似感慨。但刘平中满怀心事,丝毫没听出不同来。
“不知叶姑娘可曾去过锦州?可识得锦州陆家陆明安?”
第三十六章 朦胧异香
“娘…阿姐…”
“不要……不要……快跑啊…阿姐…”这是梦见了什么?竟让小丫头在睡梦中也如此不安。
云夜探出手,端起桌案之上早已凉透的药,掀起珠帘,走到小丫头的窗前,却是一个反手,将漆黑的药汁悉数倒入了一旁的花盆之中。
呵,就这点手段?药方确实没有问题,也是祛寒散热的良药,只是这汤药之中,还加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从腰间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就着冰冷的茶水,给云霜灌下。又细细擦了小丫头嘴边的茶渍,云夜才为她掖好被子,让她安稳的躺在床榻之中。
伸手半开了窗,一丝微凉的风顺着清明的月光缓缓渗入,冲淡了屋内苦涩的药味,吹的那个倚窗而立之人衣角微动,带来若有若无甜腻的气息。
陆明安啊陆明安,十年之后,这谢府中竟然还有人记得如昙花般绽放过的你,遇上那个人,到底是你的幸还是不幸?
“咔哒”一声细小的微响,透过沉寂的夜,格外清晰。
有人!!窗边之人神色一凛。
虽然对方极力隐藏行踪,却是难掩气息的波动。一行五人,身手俱是不弱,由远及近从四个方向逐渐靠拢而至。目标竟是这里?这谢家的一个小小客院什么时候也值得外人一探究竟了?
嘴角勾起一抹笑,像是漆黑深夜里摇曳的墨莲,清冷而又神秘,却是蓦然消散,了无踪迹。
晃醒云霜,揽着小丫头的腰,两人翻身飘上屋梁。云霜正睡的迷糊,忽然被师兄弄到这横梁之上,惊了一声汗,正欲出声,却被眼前那人一把捂住了嘴。
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萦绕在鼻尖,小丫头从未如此靠近过云夜,微微红了脸,却见他沉了声说道:“来着不善,小心点。”
“沈迟姜还是谢易平?”云霜见绢纱窗上晃过一个人影,正朝着门口而来,开口问道。
“不好说,都有可能。”感觉到云霜身上异于平常的高热,云夜心中有些担心,却是开口调笑道:“平日壮的跟头牛,关键时刻怎的偏偏染了风寒?”
云霜见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瞠目而向,像只瞪了眼的青蛙:“师兄!!!”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云夜眼中闪过笑意,却又换上一抹凝重:“可还行?”
“没有问题。”
话音刚刚落地,数个人影便出现在了门扉的绢纱之上。一把锐利的匕首闪着寒光,从门缝之中悄悄探了进来,几下拨掉门栓,有人一点一点的推开门。
三人蹑手蹑脚穿过外间,来到床前,相视一眼,一人猛的出剑,对着纱帐之后隆起的被褥刺去,竟是不留半分余地。
“扑哧”一声布帛破裂,钢剑没入被褥过半,却是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那个黑衣人拔了剑,猛地掀开被,见床上无人,眼中闪过惊讶。
“都查过了,没有人。”几名同样身着黑衣的刺客聚集过来,低声说道。
“再仔细检查一遍,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带头一人咬了咬牙,狠狠的说道。“沈家说了,一个都不能留!!”
“是!”几人得了令,又重新潜入几间厢房之中,细细的搜索了起来。
呵,倒是沈迟姜按耐不住先动了手!云夜心中一声冷笑,拢了拢袖中之物,这谢家,真是越发有意思了。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匆匆而去的三人便又转了回来,皆是面露凝色,一致的摇了摇头。
“怎会不在!刚才谢家的人才从院里出去,门外又有人盯着,难不成青云门的那两人还能遁地不成?!”用力一拍桌案,震的桌上两个玉瓷茶杯跳了跳,险些翻倒在地。
杯中的凉茶微晃,在一片漆黑之中倒映出一抹素色。黑衣人一惊,连忙抬头,见横梁之上影影憧憧,哪有半分人影。却是眯了眯眼,招来几人,指了指头顶之上。
云夜早在那人抬头的瞬间就揽了云霜,不着痕迹的飘身一旁,连空气都未搅动半分。若是被人看见,可不得惊讶这快如鬼魅的身手,怕是和闻名天下的摘星步相比,都不遑多让。
梁下的黑衣人眯了眯眼,手一挥,几人“唰”的一声抽出长剑,长剑映衬着投射而来的月光,泛着阴森之色。
“等下!”一人提气欲上,却冷不丁被带头的黑衣人喝止住。只见他抬了抬手,几人立马停住不再有所动作,一时间屋内寂静的只剩微弱的呼吸之声。
“什么味道?!”
似烟似雾,一缕朦胧的异香自门外悠悠然然的飘来。细腻微甜,却又沧桑厚重,仿佛最醇香的美酒,入喉而过,却又一点一滴透过身体,渗出毛孔,带着尘封已久的记忆飘散在空气之中。
这个味道……
云夜扣住横梁的手指微紧,似是想到什么,一抹震惊之色从眼中浮出。
这个味道!!竟和那日碧空阁内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日的碧空阁,也是这样充斥着淡淡的沉木香,混着满地鲜血,有些甜腻、有些沉重,本以为是供奉先祖香火的沉香木,与那血腥之气交织在一起,才令人生生作呕,没想到,却是今时今日又在谢家闻到了一模一样的味道,怎不叫人心惊!
只是寻着琉璃珠而来,云夜不过想看看这个不知人间疾苦、肆意随性的少年,和那个存在了百年的医药谢家,会有怎样的际遇,才拥有了这颗代表着离宗承诺的琉璃珠,又会借着这颗珠子,所求何事。然而,谢家……不,是百年之前的谢凌霄,被人传颂了百年的“凌霄公子“,竟是世间留下了这样一件蛊惑人心的罪恶之源!
而今,化名而来的两人不过是和谢轻河接触了短短数日,便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杀人灭口,谢易平——百年淮谢的一家之主、沈迟姜——沈氏漕运的掌门人,这两人到底在背后图谋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然而一局未解,却又入局。谢家和离宗,一个是屈居一隅的制药世家,一个是沉寂百年的隐居宗派,从未有过瓜葛,先是琉璃珠、后是这令人作呕的朦胧异香,这谢家为何又与明炽宗主的死,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是谁,是谁在背后执子布棋旁观一切?武功平平的谢易平?单纯任性的谢轻河?避居后院的谢轻烟?还是那个和谢家往来甚密,冷酷阴戾野心勃勃的沈迟姜?无念山被明聿守的固若金汤,尤其碧空阁更是有先祖的阵法相护,是谁又能来去自如,不留一丝痕迹?
谢家啊谢家,你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
第三十七章 北院异象
屋外一阵夜风吹过,院子里的古树枝叶随风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个佝偻的暗影从窗外缓缓飘过,云夜凝了神,方才想起屋内还有人。连忙低头向下看去,却挑了挑眉,有些微诧。
这……唱的又是哪出?!
刚才还一身杀气的四个黑衣人持剑站着,却个个面色僵硬、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像受人指使杀人灭口的刺客,倒像是被人请来装神弄鬼的术士,一时之间让屋内的氛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云夜心中泛起一丝隐隐的不安,还未有所动作,却见身旁的云霜蓦然一僵,朝后一仰,也不使用半点功夫,就这么直挺挺的向下坠去。
心下大惊,顾不得掩饰,云夜连忙用尽全力拂袖一挥。强大的气流从袖间席卷而出,从上向下纷沓而至,快要触地却复又朝上卷起,吹的云霜衣袖翻飞,减缓了下坠的速度,险险的落了地。小丫头却不为所动,丝毫没感觉到自己的异样,落地之后一个踉跄,堪堪站稳便向前移步迈了出去。
僵硬的走到床边,套上姜黄的胡鸭缎面鞋,蹲下身,拍了拍鞋子上的尘土,又站起身来,不说一字,两眼无神的径直向门外走去。小姑娘那曾经漆黑明亮的眼中神采尽失,瞳孔一圈一圈的放大,似是陷入了无边的梦境,感知不到周围的一切。
凉风透过半开的窗徐徐而过,那种让人迷失的沉香之息却是顺着微风无孔不入的涌进。云夜心想定是这异香在做祟,连忙屏了呼吸,面色凝重的从腰间翻出一颗青石珠。刚想翻身跃下横梁,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那本《海州记》中所载之事,便是脚下一顿,咬了牙紧了拳,生生忍住了动作。
衣袂轻动,少女款款而行。眼中没了往日的神采,却依旧还是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然而屋内的几人却是如同看见鬼魅一般,纷纷露出惊恐至极的神色,齐刷刷的向后退了两步。退无可退,直到抵着墙角和桌椅,才止住了去势,各自瑟瑟发起抖来。
“不…不是我……”
“走开……走开……”
“我错了,是我错了,不,不要过来……”
“他,是他下的手,和我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几人在胡言乱语的说些什么,小丫头却恍若未觉,目不斜视向着门外走去。刚至一人身边,缓缓转头一瞥,瞳孔深邃、面无表情,却叫那人慌慌张张扔了手中的钢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面前那只浮云锦凳猛磕起头来。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嘴中不停的念念叨叨,伴着那数十声“咚咚“响声,似敲在人的心间。忽见那人顿了动作,猛的抬起头,一脸的鲜血,顺着眼角、脸颊,流向脖间,沁入黑衣,滴落在地。已然是磕烂了额头,隐隐露出白色的头骨来,就像那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不知疼痛,反而咧着嘴笑的疯狂魔怔。
云夜皱了皱眉,有些看不下去,刚想出手,却又见一行血雨飞溅而出。倒吸了一口凉气,脚尖连忙在梁上借力,一个飞身,飘忽到云霜头顶,扣住横梁,向下探出头去。
只见小丫头眼中荒芜不变,猛的向后一退,堪堪避了开来。血污溅上她身后的珠帘,直将玉白色的珠子染得一片血红。
原来是云霜身侧的一个黑衣人被人从背后割断喉咙,鲜血喷薄而出,溅射开来。被袭击的那人当场瞪大了双眼,断了气,软绵绵的趴倒在地上,可对方似乎意犹未尽,满是鲜血的手紧紧的握住匕首,一刀接着一刀的往自己同伴身上刺去。
“让你抢!让你抢!!“口中不停的絮絮叨叨,手中却是越来越用力,直到刀下之人变成一片肉糜,牵出碎肠烂肚,也不住手。杀红的眼,散开的瞳,沾血的手,让人想起鬼怪志异中的那种禽兽,食人心,诛人命,冷血冷情,毫无人性。
小丫头不过一顿,连头都未偏一下,便抬脚跨过那一滩洇晕而出的血迹,继续朝外而去。
云夜捂着鼻子皱着眉,从梁上翻身而下,足尖轻点落了地,对着一室的血腥残暴,露出一抹难得的震惊之色。而那几人却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出现,没有半点反应。
他走到满脸是血的黑衣人旁边,蹲下身伸出手,在其眼前晃了晃,黑衣人孰视无睹,已然入了魔,继续用几乎磕烂了额头撞击着地面。血花四溅,云夜嫌弃着连忙跳开,一个手刀将他劈昏了过去。
又凑近另外几人看了看,皆是目光呆滞,瞳孔放大,显现出不自然的幽暗空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一样。云夜想到那棵莹莹而生的巨物,一丝寒意浮上心头——子婴幻境,真的如传说中的那般厉害?!
迅速敲昏了行为诡异的几人,想到院外还有一个,身形一动,追着云霜而出。
蹲在院外的黑衣人许久不见同伴出来,正纳闷着,犹豫要不要冲进去。却见西厢的门嘎吱一下由内而外打开,身着白衣的漂亮小姑娘移步而出,不急不慢的绕过回廊,走下庭院,踽踽而来。
古树在春夜的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不知名的鸟叫,像是尖锐的笑,又似悲戚的哀鸣,让守在门口的黑衣人心中像被猫抓了般的难受,握着剑柄的手莫名一抖。
暗影摇晃散落些许红色的叶,仿佛九天仙女掉落的轻纱,旋转着擦着来人的肩向下坠落。少女嘴角勾起一抹笑,凄美宛如冰霜,衬着眼底的空洞,叫人手脚冰凉如坠冰窖。
落单的黑衣人心下大异,正准备拔剑,却是有人出手更快,从白衣少女的身后迅速掠过。一股劲风袭面而来,还未看清是谁,这人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墙边。
神思全无的云霜跨过倒地的障碍物,就这样直挺挺的走出了北院的大门,沿着或明或暗的曲径,一步一步向远处幽幽走去……
第三十八章 神武空陵
“主子,探子来报,有三拨人趁夜入了谢府。”墨卫匆匆而来,在门口低声道。
“什么时候的事?!”秦君璃根本没有入睡,只是躺在软榻上假寐。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在墨卫靠近门口的那一刻,便醒了过来。听见墨卫所禀之事,心中微皱,坐起身来问道。
“一刻钟前,一拨来自沈家,一拨来自金家,另外一拨……来路不明。”前来禀报的墨卫有些心虚,不过实在是那群人出现的诡异,教人查不清行踪,偏偏主子又十分在意谢家的事,权衡之下,还是先来禀报一下为上策。
听见声响,沉书起来点了灯,又微微开了窗透气。烛火在微风中摇曳,秦君璃俊逸的侧脸若隐若现,眼神迷离,平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然而软塌上的人却蓦地皱起眉,雾色退去,化作惯有的凌厉。
沈迟姜和那谢易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半夜派人潜入谢家倒还有些说的过去,可是——金家?金夫人?!!金家在这淮中之地一向独来独往,怎的忽然对谢家有了兴趣?这谢家倒底是藏了什么秘密值得这两家不约而同的出了手?
沈迟姜、金灵……那第三波人又是谁?除了你们还有谁在惦记着这个扑朔迷离的谢家?
脑中忽然浮现那个月下的身影,一种直觉窜上心头,这其中定是和他脱不了关系。
青云门,叶归云,你搅乱这淮中沉寂已久的死水,倒底有什么目的?!
“燕回的信到了没?”秦君璃披上一件墨色的外衣,衣料中特制的玉线在微亮的烛火中闪着幽暗的光。算算时间,燕回的回信最快也要明日午时才能到这淮中,可秦君璃心下有些不安,便开口朝着沉书问道。
沉书还未开口,便听见门外传来一句回话。
“到了。”
前洲自窗口翻入,递过一封书信。书信完好平整,而他却带着一身寒气,衣摆微微泅出露水和青草的痕迹。想必是快马加鞭,亲自去半途中接的消息。
秦君璃伸手接过,一目十行。
“平王被禁足三月,魏家的那些人也消停了几分。倒是羿王也深居简出起来,颇有些奇怪。让燕回不要放松警惕,秦君逸的手段可不是那些魏家那些二三流的货色可以比拟的,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执笔的沉书见主子许久没有说话,抬头奇怪的看了一眼。却见秦君璃浓眉紧皱,盯着燕先生的书信,难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谢家?竟是在谢家!”秦君璃倒是没想到燕回苦苦找了五年的线索竟然在谢家,一时难掩心中惊讶。
沉书一头雾水,不知道主子说的是何物,便瞥了眼立在一旁的前洲。前洲抱了剑,眼观鼻鼻观心,竟是连个眼神都不给,沉书只好默默的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能指望前洲吐出一两句话来,还不如自己问主子。
秦君璃却是嘴角勾了一丝冷笑,将半页薄纸攥于掌间,微微用力,走到窗边,朝外探出手去。碎如粉尘的信笺早已化成浮灰,被夜风一吹,便散于空中,消失了踪迹。
他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势在必得。西陵九星图——既然你现了世,就必定是我秦君璃的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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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星移、西陵现。
三百年前,秦氏先祖文雍皇帝一统南地九州,建立南秦盛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了道行极深的风水师分金针、定龙穴,兴建了秦氏一族的陵地。最终秦氏皇陵圈了龙脉宝地归阴山方圆数百里,环山抱水、日月兼济,瑞气满盈,在文雍帝之后的八位皇帝及皇后,皆是无一例外、入葬皇陵,以求子孙昌盛,秦氏江山永固。
秦陵延绵,埋葬先人无数,秦氏中人皆以死后魂归祖陵为荣。然而秦君璃在为太皇太后守陵的八年之间,无意中从醉酒的守陵人口中得知,在这延绵数里的归阴山下,却是有一座——空陵……
百年之前,神武帝在位的三十年,南秦重农重商、百姓富庶,兵强马壮、无人能犯,俨然是南秦历史上最为鼎盛的三十年。神武帝秦若阳励精图治了一辈子,不足天命之年便病故而去,依照祖制,入秦陵,撰生平。然而众人却在神武帝入殓之后,才发现原本充盈的国库竟是一夜而空,无数奇珍异宝化为乌有。
有人道是南秦的半壁江山皆随神武帝葬入了皇陵,供他死后享用,也有人道是神武帝蒙蔽了众人,南秦根本不如大家想象的那样富庶强盛。众人臆测纷纷,却是在一小部分人中,流传起了这样的说法——龙脉宝地的秦氏皇陵根本不是神武帝秦若阳的魂归之处,这位千古一帝早就转移了南秦国库之财,另葬他处,而这归阴山下,就是一座空坟!!
更是有人神乎其神,留下了“九星移、西陵现“这样六个字,传说只要找到那幅西陵九星图,便可寻得神武陵所在,寻得人间至宝,得到那笔享用不尽的财富。
秦君璃虽对什么人间至宝没有兴趣,燕回却是上了心,暗自查探了一番。可当年神武帝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就无迹可寻,秦君璃已然不抱希望,却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是在这淮中谢家有了线索。
锦州陆氏长女,陆明安。当年神武帝身边隐士陆氏成业的后人。陆明安十年之前出现在淮中谢家不过十之七八的年纪,如今倒也该有二十好几了吧。
可为什么又是谢家……沈迟姜与谢家有婚约倒是可以理解,为何连金氏一族都对谢家如此关注,还有那个自称是青云门却连燕雀楼都查不出来历的人,似乎也是奔着谢家而去。
难道?!!他们图的都是那个传说中的西陵九星图?!
“主子,送信的人说你要的人从西南赶回来了,算算日子,明日应该可以到淮中。”
秦君璃闻言抬头看向前洲,眼中闪过一抹异彩。来的正是时候!
青云门弟子叶归云?!本王倒要看看你到底是谁!
第三十九章 西陵九星图
一路无人,朦胧的月也被厚重的云彩遮掩,不敢露出脸来。
谢府的后院在白日里鸟语花香,绚丽夺目,入了夜,却清一色的沉寂下来。连娇艳绽放的春色都拢了花瓣,沉沉的睡了过去,天地万物静谧的只剩春风沙沙之响。
“一娘俊,二娘俏,遇见三娘绕一绕。”
白墙玉瓦的拐角转出个白衣的小丫头,随手折了支香石竹,左一跳,右一跳,哼着不知名的童谣,一晃一晃的沿着小径而来。
小姑娘面若芙蓉,言语轻快,本该教人眼前一亮,叹一个‘生的好’!可细看那张脸,却是让人猛的脊背一凉,生出一丝诡异之感——红润的肌肤泛出若有若无的灰白,一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前方,眨都不眨一下。那双眼眸本该灿若星辰,此刻却失了光彩,显得空洞无神。瞳仁之中的黑色深幽,更是放大的有些不可思议,让人一眼望去便被那团漆黑勾住了魂,压抑着喘不过气来。
若是让谢轻河看见这张脸,可不得惊讶的叫出声来,竟是该在北院喝了药睡下的叶凝霜。
小姑娘突然停了脚步,绕着空气转了个圈,又念叨着继续蹦蹦跳跳的向前走去。
“玉子哭,木子闹,公子却爱把姐儿抱。”
走到一半,云霜又停了下来,看了看脚下的碎石块,两手叉腰,嘟着嘴,似乎在气那东西不长眼的挡了道。伸出姜黄色的缎面鞋,“蹴”的一下踢飞了石子,砸入不远处的小池塘,发出“噗通”一声轻响。
树影下的素衣之人皱了皱眉,摸了摸腰间的玉麒麟,有些犹豫不定。一路从北院走到南院,小丫头专挑没人的路走,竟是避开了谢府所有明着暗着的眼线,说是无意而为,却精准的教人咋舌,可若说是有意——看她目前不为外界所扰的状态,也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已然快到南院的门前,早就闻不到那沉闷甜腻的异香,为什么云霜还是迟迟没有清醒过来?
“猪儿跳,兔儿叫,梦里无常哥儿会笑。”
小丫头伸手推了推南院的门,厚重的木门发出嘎吱的声响,晃了晃,却是推不开,应该是被人从内锁了住。云夜略微紧张的四下环顾一番,幸好刚才云霜动作不大,没发出太多的声响,惊醒谢家的下人,不然自己可得想个理由好好解释解释她的这番行径了。
一个不留神,却见小丫头后退了两步,左右看了看,来到一棵种在墙角的歪脖子树旁,二话不说,撩起衣摆,卷起衣袖,露出一段白藕般纤细的手臂,便吭哧吭哧的爬了上去。
这个小鬼什么时候学的爬树?!怎的连武功也忘了?云夜眯了眯眼,脸上露出一丝不悦。
歪脖子树不是很高,一会便爬到了最顶上。云霜站在树梢顿了顿,忽然对着院墙的方向迈腿一跳,抖抖霍霍的跨上墙头,让云夜心中一颤,想到她刚才那个倒栽葱从梁上掉下的架势,连忙跟着提气飞身越过南院的玉瓦白墙。
果不其然,小丫头竟是不管不顾,直挺挺的从墙头往下跳着,幸得云夜赶在她着地前,一把拎住腰带,才救了那张差点又被破相的脸。
云霜自是毫无知觉,刚刚站稳,又一步一步失了魂,向前走去。却又像冥冥之中有些意识,竟是东一下西一下绕过回廊,走到谢轻河的门前。
谢轻河?!云霜为何单单来这谢家小少爷的门前?云夜不敢叫醒云霜,只能不远不近的跟着,不过以她这种状态,怕是叫也叫不醒吧。
在谢轻河的门前止了步,云霜抬起手直直的向门上推去,门从内拴住,自是推不开,发出“哐当”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声。
云夜叹了口气正要上前,又瞥见小丫头后退了数步,退到院子中央,抬起空洞的眼,视线向房瓦之上飘去。
院子里素衣背手之人苦笑了一下,这架势,莫不是还要上房揭瓦?!随手一挥,气息波动,紧闭的雕花门一下子便向内打了开来,未曾发出半点动静。
云霜回过头,毫无焦距的眼望向身后的那人,抿唇微微一笑,曲身一蹲,竟是个标准的闺中之礼。
“明霜谢过阿姐。”语毕便又缓缓落下上扬的嘴角,变成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管不顾,抬脚入了屋内。
明霜?!
小丫头六岁入无念山前唤作陆明霜,入山之后才改了云霜之名,身为执书阁主的云夜是知晓的。
据说云霜入山前的日子过得颠沛流离,幼时又受过刺激,忘了不少事,除了陆明霜这个名字,能够记起的便是不多,更是从未提起自己的身世,今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不过云霜在执书阁这几年,倒还真未有过这么安静有礼的时候。想不到这子婴竟是如此的厉害,让人丧失心智不说,连性格都能改变的彻底。
“尘归寝,土归壳,千金难换同眠药。”
小丫头驻足在门口那副流云锦绣的座屏前,不再向前,神神叨叨的念完她的童谣,偏着头,一动不动的盯着谢轻河房内的这幅针绣。
明月从云层中露出脸,照的大地一片清明,若有若无的光线也跟着从门口渗入,轻盈的覆于绣屏之上。绣屏的玉线用的极好,在月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随着月影的移动,或明或暗,或稀或疏,让人想到那穿透云层的繁星,似在眼前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娘…阿姐…”云霜眼中晃过一丝神采,伸出手指在一片繁星上轻轻抚过。然而一晃而过的神思却是转瞬即逝,还未来得及成片便又消失在双眸无尽的黑暗中去了。
云夜站在小丫头的身后,看见那副流云繁星盛景,心中震惊,脸色大变。
陆明霜!!你果然是锦州陆成业的后人、陆明安的胞妹,陆氏——明霜!
而这幅斑斓盈盈,被人当做摆设,立于门口供人观赏的绣屏,竟是世人寻找了百年、连前任阁主手记都寥寥数笔带过、从未在世间现身的——西陵九星图!!!
第四十章 一边倒的屠杀
几名黑衣人依次翻墙入了院,一落地便四散开来,开始一间一间的找着什么。倒是有一人蹲在墙头,也不跳下,眯着狭长的眼,盯着谢轻河的房间若有所思。
黑衣隐去了他与众不同的气息,为他换上了一身冰冷无情的味道。若不是那双眼太有特点,怕是任何人都猜不到,此时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竟会出现在这淮中谢府内院的墙头之上。
最后一人越过他身边,轻飘飘的落在院中,见墙头上的同伴蹲着发呆,也不行动,投来疑惑的目光。
那人连忙垂了眼,拍了拍身上的灰,悠悠然飘飞而下,几个纵跃,便又疾速朝着西边偏房而去。
院中的人皱了皱眉,飞上屋顶,握着剑,看着几人从四周向中间,一间一间的搜索而过。
忽然东边传来一声尖叫,不过一瞬便又戛然而止,像是被扼住喉咙的鸭子,发出垂死的挣扎。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顺着早春的寒风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蠢货!”屋顶上的黑衣人冷哼一声,眉头越皱越紧。早就叮嘱了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务必不要惊动谢府中人,现在倒好,又得花大力气灭口。幸好今天老天帮忙,有沈家的人在,倒也不至于让人查出他们的痕迹。
心念一起,抬手放至唇边,一个响亮的口哨应声而出。
不留活口!
西厢先前那个在墙头发呆的黑衣人听见哨声一震,不留活口?!谢家上下一百二十八人,除了府丁数十,大多都是毫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他为了一件捕风捉影的东西,竟是要全部屠杀殆尽?
“咚”的一声,角落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那人连忙眯着眼循着声响望去。原来是婢女二人听见隐约的动静蓦然惊醒。看见提着剑的黑衣人,吓的七魂丢了六魄,却又不敢大叫,只好捂着嘴往床角退着,手忙脚乱间竟是不慎撞落了烛台。
“不……不要杀我们,我们只是刚进府…进府…的三等婢女,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啊……”不过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面庞稚嫩青涩,瞪大的眼中含着泪,充斥着深深的恐惧。
黑衣人漂亮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叹了口气,又瞥了瞥窗外。此起彼伏的闷哼声不绝于耳,夹杂着些尚未出口的尖叫和重物坠地的闷响,让他的心情蓦然沉重了数分。挽了剑,压低了声,对着两个小姑娘说道:“躲床底下,不要出声,三天后再出来,若不听话,死了可不要怪我。”
声音低沉冷清,可却出奇的令人安心。两个小丫鬟相视一眼,不顾穿上外衣,连忙以最快的速度钻入了床底。
黑衣人嘴角微撇,露出一抹深深的无奈,却是被黑巾蒙了面,教人看不清表情。推门朝屋外闪去,徒留背影,惹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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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内一共七人,除去房顶一人,其他六人入院后便四散开来,进了各偏院。动作利索,呼吸绵长,训练有素,和刚才北院的几人明显不是一伙。
偏院的房门不停的被打开和关上,虽然做的轻手轻脚,但此起彼伏的闷哼声和逐渐浓郁的血腥之气,却是让云夜转瞬之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杀人灭口——竟是不分青红皂白,一边倒的屠杀!
这些黑衣人来路不明,下手如此狠绝,真不知谢家是得罪了什么人,得此一场生死浩劫。若是谢家小少爷落到这些人的手中,被知晓了身份,怕也定是性命堪忧。无论是寻仇、劫财还是些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最适合用来威胁谢家之主谢易平的,不就是这谢轻河吗?
云夜挑着眉看了眼趴在梁上的谢轻河,显然他已经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脸色白的有些吓人。
“叶……叶兄,等会我拖住他们,你带着小霜赶紧离开……”谢家少爷的双手有些微颤,分明害怕的要死,却故作镇定。
“来的都是顶尖的江湖杀手,可不是你前几次遇见的那些三脚猫。”将云霜安置在横竖梁的榫卯处,云夜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状似无意的说道。见谢轻河微微一僵,他勾了勾嘴角。
堂堂忘忧谷“凌霄公子”的后人果然不是传闻中的那般顽劣无用!想必他对自己的处境也是心知肚明。可身为谢易平的独子,谢家唯一的传人,本该少年得志、鲜衣怒马、灼灼其华,却为何如此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伪装出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他想瞒过想骗过的究竟是自己的父亲谢易平,还是那个对谢家有所图谋的沈迟姜?谢家那位不曾露面的家主,对自己的这个宝贝儿子又是了解多少?他背着谢家所有人,费尽心机,所求的——又会是何事?!
“你们府中的人何时能来?再这么下去迟早要被发现。”云夜在梁上轻踏,衣袂缓动,飘上对面的一根雕花梁,用仅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
黑暗中的梁柱繁复精美,纵横交错,哪怕经历了数百年,却依旧纹丝不移,由内而外散发着傲视一切的沉稳之气。
与北院一样,石制廊柱,廊柱之上架以木质横梁,横梁之上再辅以木檩,层层叠叠,次序井然。乍看之下仿若是近百年来惯用的抬梁式,却又在此基础上,做了改进,显得横梁之上的空间更加宽敞,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直立行走,却不显得逼仄。
只是——隐约感觉哪里不太对……
“有人报信约莫一盏茶,可如今……”谢轻河顿了顿,苍白的面色中闪过一丝无奈,“怕是等他们发现,我们早就身首异处了……”
云夜眼中闪过一抹疑光,这么了解府卫值守和反应时间?莫不是谢易平对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也是戒心甚重,日夜派人监视着?明明是父子俩,何必相互防备到如此的地步?
却是不动声色的又问了一遍:“你的房间真的没有密道吗?”
谢家少爷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低眼看见身下的悬空,吓的又赶紧抱住横梁,呜咽着抖了起来。
云夜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先前沈迟姜还说他翻墙,现下却装恐高,这戏演的倒真像那么回事。骗骗那些不入流的小喽啰还行,用来忽悠他云夜,真是幼稚!
第四十一章 横梁密道
云夜撇了撇眼,嘴角浮起一抹讥笑。复又仗着自己身手了得,飘忽着在数根横梁之间来回晃了一圈。
谢府的精致,果然不止于外院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连这隐在丈高之处的横梁上,都做的细致万分、显现出工匠的细腻和无与伦比来——四面雕花、花开富贵,却又朵朵分明、摇曳绽放。经年累月,安于一隅,沉淀出一种百年世家的厚重之感。
然而这方院落的设计,却是教人有些想不明白。凌霄公子的谢宅、江怀大师的得意之作,连客院的廊柱都利用的淋漓尽致,设计成了数根直接通向地底的长明柱,又怎会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建造一座大开大合、直进直出的院落?!
谢轻河不肯说,也或许真的不知道,云夜不能挑明身份,只能自己一点一点摸索。
可无论机关再怎么精妙隐蔽,多多少少总应在屋内留下痕迹才是,可到底是在哪呢?
谢轻河的房间方正,左右数来不过是三柱之长,两柱之宽。一目扫过,屋内之物皆入眼底,所以才不得已在入门处放了座屏作为隔断。如此看来,想要做些文章,除了地底,便只有屋梁之上了。
飞身而起,轻飘飘的踏上最东边的横梁,居高临下,又一遍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屋内的摆设。
东边靠墙摆了一套黄花梨的四件柜,柜子高矮参差,摆放的错落别致。临着南边的窗,一方软塌,挨着茶案,茶案上的额八角香炉正幽幽然的点着熏香,熏香淡雅,不似刚才北院的甜腻厚重,应该只是普通的安神香。临北则是一个八宝格,放着各式各样的摆件,从摆件的种类倒是能看出谢轻河的性格一二,不爱玉瓷之器,却是喜欢些别致复杂的机枢工榫,可又不知是真的沉迷此道,还是有意做给某些人看。
房间正中,对着门是那副让人惊艳无比的流云锦绣座屏,屏后便是红木雕花的架子床。这样的格局与寻常人家可是大不相同,一般的工匠都知道风水上的禁忌,绝不会让床榻对着门,江怀这样的大师岂会犯这样的错误?除非是西厢有些更重要的东西,才不得已将床榻置于此处,并且布了一方绣屏,来弥补风水之上的缺陷。
再往西被当做了简单的书室,挂了流苏的垂帘与起居空间分隔开来。同样纹理的黄花梨书案,做成了浮云卷边,对着南窗,窗边放了两张靠背方椅,中间夹着个镶理石八角几。而挨着西墙,却是摆了个整面墙同等大小的书柜,三三两两的摆着几本书。书页边角整齐崭新,估计连碰都没被人碰过。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门外悉悉索索的声响由远及近,三人翻身上了侧屋的房顶,另外三人从西边回廊迅速靠近,以这几人的身手,若是入内,自己最多能拖一柱香的时间。怕就怕来人计划周详,还有后手,那可真就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江怀啊江怀,你到底是为谢家留了条怎样的后路?
云夜索性闭了眼,在脑海中一遍一遍的梳理着屋内的布局。
江怀大师出手,必是和寻常工匠不同,至少不会叫人那么容易发现。传闻此人极其自负,一手“造影”绝技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当年谢家建宅,正值江怀壮年,如此引以为傲的本事……
横梁!在横梁上!云夜突然睁开眼,眼底射出一道精芒。
东三西四,左右两边的横梁数竟然不对称!整个南院规整大气,对轴而建,江怀又怎会在横梁数目上犯这种错!
眼见数个人影已从两边包抄至门口,云夜提起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捞起谢轻河与云霜,向着书架斜上、多出来的那根横梁飘去。
横梁受重,咔哒一声,微微下沉。
隐约的机括声从西墙内部传来,整面西墙贴着横梁以下的部分开始向东缓缓挪动。移至云夜脚下便停了下来,从他站着的地方向下望去,墙面竟是和西三梁贴合的天衣无缝,看不出任何痕迹。
云夜低头看了眼脚边,眼中闪着莫名的星光。这一分为二的两壁之中,竟是出现了半人宽的暗道,阴森幽暗,直通地底。毫不迟疑扔了谢轻河下去,顺手点了他哑穴,却又想了想,还是打出一抹气劲,托着他悠悠落了地。
抬头看了看梁上宽阔的空间,云夜又微皱了眉。虽然这暗道隐蔽,能暂时迷惑外面的那群黑衣人,但是只要上了横梁,发现几人的踪迹是迟早的事。江怀的机关应该远不止这么简单才对!
眼见黑衣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的绢纱之上,云夜无奈的抿了抿嘴,在心中道了句听天由命,便要抱着云霜跃下,却是对上角落福生那双瑟瑟索索、惊恐至极的眼,一时心软,竟是放下云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个来回,捞了他便从横梁之上对着黑暗一扔而下。
雕花门被人“砰”的一声踹开,云夜心下一惊,连忙扯着云霜往半人宽的暗道中一倒。脚尖刚刚跃起,横梁失去了重力,竟是‘咔哒’一下往上轻抬,掩在黑衣人的动作中,轻巧的几不可闻。
云夜心中好奇,在空中迅速扭了个身,一手抱住小丫头,一手扣住屋顶的木檩,竟是像壁虎般,贴上了屋脊。
满室锦华之上,被榫卯固定住的东三梁和西二梁,竟然开始一左一右朝着两个相背的方向旋转起来。榫卯是死物,没想到竟能左右拧动,叫云夜眼中闪过一丝惊奇:江大师引以为傲之作,果真是巧夺天工!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柜后的西墙却是蓦的拔高向上移动,直至和数根檩条贴合,在墙后生生的隔出独立的空间来。
如此机关,一切变化皆在眨眼之间,真真是任谁都意想不到!
眼中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光线消失,云夜嘴角含了笑,松开扣紧檩条的手指,悠悠然的带着云霜坠落进漆黑的暗道里……
第四十二章 谢家府卫
雕花的房门被人猛的踹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微凉的夜风瞬间涌入,带着酥麻的触感,让人猛的一凛——
夜,黑的深沉,几颗繁星在天幕中闪着点点的亮光,静谧安详。像是突然踏入世外的秘境,一切都是最原始最纯净的模样。然而微风拂过,吹皱了天幕,云层暗移,如卷似潮般涌入星夜,翻起汹涌而又诡异的浪潮。由远及近,淹没星河,吞噬一切。
几人顿时被眼前的异象惊的傻了眼。不过一瞬的功夫,定睛再看,却只是绣着流云的锦屏一座,哪来的夜幕?哪来的繁星?
为首的黑衣人眸色暗了暗,提了剑,挽了个剑花,示意身后的几人入内。
“谢轻河的房间,注意留活口、不要弄死了。”阴沉的话音刚一落地,黑衣人便分散了开来,其中一人提着剑朝着床榻直奔而去。
“唰”的一剑割下床幔,只见床榻之上锦被掀开,皱成一团,根本没有他们要找的那个人。
“不在床上!”冲在最前的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同伴,摇了摇头。
站在一旁之人眯了眯眼,飞身闪了过来,伸手摸了摸被褥,冰凉一片,心想这谢轻河怕是听见动静早就躲了起来。又抬头环顾了下室内,格局简单、一览无余,没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也不知他躲在了何处。
“搜一下,注意有没有暗室。仔细点,那东西说不定在这里。”皱了皱眉,想起自己的任务,黑衣人收回了手,低沉着声音说道。本想抓了谢轻河用来要挟谢易平,如今人跑了倒也没什么大碍,趁早找出那样东西才是重中之重。
“是!”几人领命,立刻四散开来。
床下、柜格、条案、书架,均被一一翻过,甚至连隔板,都被拆了开,看有无夹层。刚才还整齐有致的厢房,瞬间一片狼藉,变得惨不忍睹。
一名黑衣人执着剑在地上细细敲过,地砖厚重,发出沉闷的响声。地下没有密室,他对着领头的那人微微一摇头,便见他转过脸,将视线投向书柜之后。黑衣人会意,连忙一把推倒书柜,在墙壁上敲了敲,也是回声低沉,没有机关的样子。
为首之人的目光沉了沉,不疑有他,一抬手,几人撤出门外,飞身上了房顶。
“偏院二十七人,都已解决。谢轻河不在,也没找到东西。”先前入屋的黑衣人收了剑,对那个一直站在屋顶没有动过的人低声禀报道。
那人此刻正背着双手,眼神阴冷的盯着一片死寂的南院,还未说话,一支精钢的短箭带着破空之响疾速袭来。速度之快,叫人猝不及防,用的竟是弓弩。
然而短箭还未近身便被人出剑挑飞,落在房瓦之上,发出“铛”的一声。那个站在房顶发号施令的黑衣人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露出不悦的神色。区区淮中一个富庶之家,竟然在府卫身上配备了杀伤力如此强劲的兵器?!
要知道在南秦之地,精钢产量稀少、把控极严,除了官府和皇室,寻常人家根本连见都见不到,更别说用在这样的短箭之上。可这种十字弓弩,不配上精钢短箭,而只用木箭铁矢,便只能发挥一半的效力,断然不会有这样的冲劲和杀伤之力。
这谢家……绝不是一般医药世家那么简单!
恍惚之间,第二支、第三支,接连不断,支支劲射而来。
“什么人!”一队府卫点着火把奔来,手上弓弩对着房顶数箭齐发,不留一丝余地。
黑衣人甚有默契,也不恋战,留下两人飞下房顶,和府卫打斗在了一起,其余五人却是朝着不同的方向,几下纵跃便消失了踪迹。
“快,先去看下南院的情况!”来人是今晚值夜的管事,见动静这么大,南院之内竟是毫无声响,心下大叫不好。
手下动作很快,不过一会便折了回来,却是结结巴巴,脚下打颤,吓的连话都说不清楚。“死…死了…都死了……”
“谁!谁死了,说清楚!”啪的一下一个巴掌呼了过来,前去打探之人似是清醒了一些。
“南院的下人,福婶、小菊、阿蔡,都…都死了……”那人一脸惊魂不定,双腿微微发抖,连站都快要站不住。
虽说平日时不时的有些毛贼来打谢家主意,但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甚少伤人,更别说会有‘杀人灭口’这样事情发生。可今日的南院,一片血腥,恍若人间地狱。那些白日还笑着和自己说话的人此时正一个个倒在地上,伏在床榻之上,直勾勾的瞪着双眼,一幅死不瞑目的样子。甚至连他们身下的鲜血都尚未凝固,汩汩的往外流着,沁湿了地砖,发出阵阵让人作呕的腥臭之味。
亲眼见到如此一番景象,叫人如何镇定的下来。
“少爷呢?!”见手下两眼一翻,似要晕过去,虎背熊腰的管事连忙揪起他的衣领,将他生生拎的离地半尺。
“少…少爷…不…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什么叫少爷不见了,一个大活人怎能不见了?!”管事心下大惊,额上渗出豆大的汗滴,死了几个下人倒还好说,可这谢家的宝贝少爷竟然不见了,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这责任谁能担待的了!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找!”管事抬脚踹向瑟瑟缩缩的手下,直到那小子招了两人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才抖了抖手,惨白着脸转身一一安排道,“你,赶紧去叫醒所有人,让他们分成几队,在府内巡逻,见到穿黑衣的人,一律不要放过。你,去通知刘管家,将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他。还有你,务必抓住这两人,不能让他们跑了!”
几人领命而去,站在南院门口的人却是紧皱了眉,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来。怎么好端端的,出了这种事!整个淮中城,谁胆子那么大敢在谢家的头上动土!
今日的谢家,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吗?
第四十三章 东楼明修
宽敞的书房内,身材窈窕的婢女推门而入。书案前的人正盯着手中的书册一页一页的翻看着,皱着眉,不时的提笔写下什么,专注的连她进来也毫无察觉。来人无奈的叹了叹气,放下手中的茶盘,抽出灯下的铜针,挑了挑灯芯。
昏暗的室内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埋头在书册中的人终于抬了头,目光清明,神色温柔。
“东西给他了?”
“当然,不然榆香哪敢回来。”穿着婢女衣裳的榆香小声嘀咕着,语气里尽是不满。他一句话,阁主大人便不顾一切,将嘉云东楼翻了个底朝天,可真是把外宗当执书阁来使唤了?!
得知他人在淮中,明修阁主更是立即放下嘉云城的事务,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不过是金家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惊动堂堂执玉阁的阁主亲自前来,这又让东楼众人如何去揣测?
“你也别怪他,青魂难得,他着急用,一时半会弄不到,我理应帮他一帮。”书案前的男子微微一笑,恍若清风拂水而过,微凉沁入人心。
“这可是青魂!青魂!!当年从南疆之地也就流传出来这么多,如今倒是被他一下子全搜刮了光去!”想到那人收下青魂时戏谑的表情,榆香气的险些又跳了起来,深深呼了两口气,总算按捺了住,撇了撇嘴。
“慕容,你不懂……”男子目光微晃,自嘲般的勾了勾嘴角,眼前浮现那抹纤细修长的身影来,灼灼其华,潋潋其光,“不过是青魂而已,为了他,哪怕覆了嘉云东楼……又何妨?!”
众人眼中的东楼明修公子如玉、温润如水,在商界翻云覆雨杀伐决断不过信手巧笑之间,哪里见过他如此郑重肃穆的样子,连慕容榆香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大惊,恍若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冻彻心扉。
嘉云东楼,嘉云商界最为神秘的存在。从有到无,从小到大,一步一步打通边关贸易、整合南北商贾,明修阁主花费了近五年的时间,才建立了如今声名鹤立的嘉云东楼,可为了那一人,竟说出东楼可弃的话来,如何不让她震惊和不解!
云夜啊云夜!你何德何能,值得阁主如此付出!
“我……”慕容榆香心中酸涩纵生、似有不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作了罢。自己不过是个外宗弟子,连进入无念山的资格都没有,不过的是得了阁主怜悯才能跟在他的身边,被人尊称一声‘慕容姑娘’,又有什么权力插手离宗之事!所能做的,不过是守护在那个人的身边,竭尽所能,为他分忧罢了……
从桌案上堆成小山的书册中拿了一本,眉目如画却又小心翼翼的女子敛了衣袖在灯旁缓缓坐下,纤纤素手拂过字里行间。转瞬之间恢复凌厉精明的本色,一目十行、诸事于心,又变成了明修身边那个最为得力的慕容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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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宗——执玉阁。
务农经商、访学寻术,涉国之命脉,供民之所需,为士之所求。执玉阁的弟子不列宗谱,不论辈分,不入无念之山。
世人皆以为执玉阁不过是离宗处理外事之阁,打理祖产,收租纳粮,打点宗派上下开支而已。然而只有慕容榆香,这个跟在明修身边数年的人才明白,所谓的执玉之阁,是一个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存在。
供盐粮、易铁瓷、建银号、通货运,百业皆有涉猎。这些四散各地的商户控制了南秦九州几乎四分之一的经济,虽不以执玉外称,却或多或少、千丝万缕的有着执玉阁的影子。就连二人所处之地,那个在淮州乃至江南极负盛名的陇玉金家,都只不过是执玉阁阁主手中,可有可无、入不了嘉云东楼的一方末业。
嘉云浮宇寻踪去,执玉已入东楼中。嘉云东楼出自明修之手,却只能算是执玉阁的一部分,可想而知,当真正的执玉阁,展现在世人面前,会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执玉阁主身在淮中,来自九州各处的公务自然而然的接踵而至,陆续送入了金家。既要掩人耳目,不被人发现踪迹,又要面面俱到,将四地的事务有条不紊的处理完毕,就算将人劈成两半,日夜不停操劳,怕是也分身乏术。这也是榆香不愿明修阁主离开嘉云城的原因之一,毕竟是自己的地盘,有些事做起来就方便许多。哪像如今,别说东楼的对手,光是应付沈家、君家的眼线,就让人头痛不已。
明修放下笔,将手中看完的部分整齐的摞在左边最上层,正准备伸手去拿另外一本,却是顿了顿,收回了手,靠在椅背上,看着灯下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榆香,眼神中带着丝丝闪烁的笑意。
“怎么了?”容貌秀丽的女子感受到他的视线,抬起头,目光盈盈,却是手中用力,握紧了书册。每次阁主露出这样的浅笑,慕容榆香的心都会经不住的一颤。分明是身系南秦九州经济命脉,手握数地一城生杀大权,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之人,为何会有如此纯净的笑容?!
纯净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
“我在想,慕容这么能干,若是以后嫁了人,可让我如何是好?”深邃的瞳孔中映衬出摇曳的烛火,像是最闪亮的那颗北星,让人仰望,却又无法触及。
“我才不要嫁人!”心中狠狠一痛,榆香瞬间阴沉了脸,站起身来。微荡摇曳的烛火在她脸上落下一道浮光,照出深深的落寞之色。
明修不甚在意的一笑,端起茶盏,未入口,却是皱了皱眉,又缓缓放回了桌上。“月前,李家公子遣人递了名帖……”
“茶凉了,榆香去给公子换一杯。”玉白的瓷盏还未落在桌上,便被女子接了过去,三步并作两步,不管不顾的出了门去。
室内瞬间冷清了下来,一阵静默。明修无奈的摇了摇头,有些好笑,这个慕容,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连话都不让人说完!
“明知道她的心意,却每次都用这个理由将人气走,小心哪天就一去不返了哟!”云非从柱后走出,眨了眨眼调笑道。
“你现在似乎更爱多管闲事了。”明修看着突然出现在房内的人,温和一笑,语气中却是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正好最近有个棘手的美人庄要处理掉,要么我和阿夜说说,就让你去办?你不是眼馋云祁的地位嘛,这个处理完,估计……就差不多了。”
“不要!!”美人庄?听着就很邪气。自己和云祁那小子的差距,至少得十次任务才能补的上,一次任务就能搞定?就算能回得来估计也只剩层皮了吧。
“真不要?我可是优先留给了你呢,云非。”明修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丝遗憾,似乎很可惜他的不领情。也不知阿夜看中了这小子什么,舍了执武阁那么多弟子不用,偏偏带了他来淮中。
“他可是在谢家?”想到那个家伙,明修已无心处理公事,索性合上桌案之上的册子,与云非说起话来。
云夜执掌执书阁多年,身在无念山,却知天下事。但无论山上山下如何,他从不插手和过问三阁的事情,如今为了那颗琉璃珠,竟不顾众人反对,亲自下山涉险,怎让人放得下心来!
“入了谢家已有数日。不过有云冬在暗处,安危应是无虞……”两位阁主走的颇近,云非知道明修在担心什么,出言说道。
“他竟是动了青魂,我有种不好的预感……”皱了皱眉,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从喉间泛出,明修连忙定了心神,缓缓运气,压了下来。
言语间,一只赤羽的雀鸟震翅落在了窗台之上。圆溜溜的小眼瞪着两人,叽叽咕咕几下,使劲拍打起翅膀,急的跳脚,却是不飞走。
执书阁传递紧急情报的朱雀!
明修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无踪,一个箭步冲上前,取出朱雀脚上的细管,从尾部巧妙一拧,弹出拇指大小的纸片。只有四个字,却让他的脸色刷的一下惨白如灰。
失踪。危险。
立在身后的云非夺过纸片,一眼扫过,如坠冰窖,一个呼吸之间便消失在了门外,朝着谢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明修望着云非前去的方向,握紧了拳,狠狠的咬住了牙,一缕血迹顺着唇角而下,在地上留下朵朵红梅的印记。漫漫三十载,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这副残败的身躯、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云夜啊云夜,若你不能安好,我活在这世上又有何意义?!
第四十四章 混乱南院
南院被数十盏灯笼照的灯火通明,穿着墨蓝色窄袖武服、虎背熊腰的男人站在院内,皱着眉看手下将南院众人的尸体从房内一具一具的抬出,摆放在院内的空旷之处。血迹尚未凝固,顺着府卫的动作,滴洒了一路,散发出浓郁的血腥之气,瞬间让那个曾经规整大气,一草一木皆相应成景的谢府南院,变得宛如人间地狱。
那些在睡梦之中便糊里糊涂丢了性命的倒还得个痛快,最可怜的反而是被惊醒、想要反抗,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在别人剑下的人,眼珠暴凸,血丝骤现,还残留着不可置信、惊恐绝望的神色,让人脊背一阵发凉。伸手去合,却是怎么合都合不上。
府卫觉得有些瘆人,连忙寻了白布盖上,才觉得那种说不出来的阴森之气散了几分。抬头擦了擦额上的汗,忽然透过自己沾血的手,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挂在院外树梢之上的人。
面色惨白、眼神黑洞,一双手枯若鬼骨,怀抱着碗大的铜鼎,铜鼎中燃着小半只香,在风中一闪一灭,发出红色的微弱的光。那人咧着嘴,猛然一笑,无声无息。
“鬼啊!”府卫心中一惊,吓得朝后一屁股坐到地上,颤抖的指了指墙头。
虎背熊腰的头领正得人汇报黑衣人的动向,听见府卫的鬼叫,心中一凛连忙转过头来,看了眼他手指的方向,不过一棵树,被夜风吹的沙沙作响,哪有什么人啊鬼啊的?!
今夜他当值,谢家内院却发生这样的事,弄的少爷下落不明,南院被屠杀殆尽,不明身份、出手狠辣的黑衣人却一个都没抓到。正烦躁着不知该如何善后,这小子竟然不知好歹的还来添堵!气不打一处来,快步上前,抬脚就是一踹,直踹的那人在地上滚了两圈。
府卫止住去势后,连忙爬到一边用手背揉了揉眼,再抬头望去,果然只是一棵种了许久的树,哪里还有半分人影?!便僵了僵嘴角,不敢再乱说些什么。
“别在这边瞎嚷嚷,快滚去外院找找,看少爷是不是偷溜出去了!”这个武夫也是相当了解谢轻河,若这谢家的宝贝少爷好死不死凑巧今夜溜出去玩了,倒还真是撞了大运、命不该绝!
府卫求之不得,掀了衣摆便飞奔而去,徒留其他数十人里里外外一寸一寸的将南院翻了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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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杂一片,人都集中在院子里,反而谢轻河的房门大开,无人看守。
两个黑色的身影贴着房前的屋檐而过,趁着大家注意力被分散,在门口一扭身,迅雷不及掩耳的飘进了屋内。身形之快,若是教人看见,可得信了刚才同伴‘有鬼’之说。
屋内无光,被先前的黑衣人翻的一片狼籍。胜在二人武功高强,绕过门口那方栩栩如生的绣屏,巧妙的避开了一地破碎的杂物,没有留下丝毫触碰的痕迹。
来人沉稳冷肃,虽然也是一身黑衣,却只是让人觉得不可接近,并没有先前那波人身上特有的血腥之气。
“这里。”一人在梁上数下翻跃,像是发现了些什么,对着下面一人轻声道。
梁下之人提气飞身,却没有直接翻上横梁,而是在石柱上轻踏借力,贴上房顶,扣住檩条,倒着低下头来看向同伴所说之处。
一举一动、小心翼翼、防备甚深。
谢府不愧是淮中百年世家,底蕴之深厚,让人惊叹。且不说这一方府邸玉石成映、精美绝伦,就连这房内的一根暗梁,都雕琢的细腻无双、栩栩如生。
花开富贵,最为常见的牡丹国色,被工匠洋洋洒洒仔仔细细的雕了一整根。寻常富贵人家的暗梁不过雕些花鸟做做样子,图个喜气,再为简单者甚至只是雕个浮云的形状,不会过多打磨。反正在这一丈之上无人可见,做的再过精致又能给何人欣赏?
可谢家的工匠却是耐人寻味的在这暗梁之上费了一番功夫,这雕工、这技艺,细看之下竟是不输普通人家置于厅堂、待客接物的摆件!
黑衣人露在面巾之外的双眼突然眯了眯。不对!
雕梁之上凹凸有致、沟沟壑壑繁复不平,然而日积月累,怎会如此干净?!就算下人勤快,连这屋梁之上都经常擦拭,也不会连凹槽中都未沾半分尘埃。除非……
黑衣人手一松,翻身轻踏,飘落在梁上,蹲下身,用手指依次摸了摸四面。三面光洁如新,只有一面积了厚厚一层浮灰。
这梁,竟是被转了半圈!
“这房间被动过。”黑衣人站起身来,掏出干净的绢帕,擦了擦手,自上而下打量起谢轻河的这间屋子来。
石为柱,木为梁。室型宽阔,方正有余,而静雅不足。入目一览无余,最不适合安置机关,也难怪那些人草草搜索了一番就匆忙离去。
不过世间擅长机关巧术的高手众多,也不乏隐士奇才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在那些看似大开大合之地设计出人意料的暗道密室。这样鬼斧神工的高手光他知道的就有好几位,例如前朝的‘匠手’周光,再例如百年之前的‘影师’江怀。
照这旋转过的横梁和屋内遗留的痕迹来看,那些不知来历的黑衣人定是被这房间的表象骗了过去,没有意识到机关密道的存在。如此,谢府上下遍寻不得的小少爷谢轻河……应是藏入了密道,性命无虞。就是不知那幅人人趋之若鹜又遍寻不得的西陵九星图,是否也随他入了这南院深处?
门外火光闪动,一行人急速走来。梁上之人敛了心神,和同伴相视一眼,各自找了暗处暂避。
“这是怎么回事!!”刘管家眼底一片乌青,眼中的浑浊让他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分。看着一室的凌乱,眉头紧锁,面色难看到极致,一人连忙上前,说了事情的经过。
“什么!少爷不见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说!”刘平中闻言一惊,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滴。
十年之前谢家动荡,夫人故去,大小姐自那之后也体弱多病,一直养在深闺不曾见人。这些年来,老爷思念亡妻,未曾续弦,不再有子嗣,可以说这谢轻河小少爷便是谢家唯一的继承人,将来定是要承袭谢府、成为这淮中百年世家的主人。
谢家一直安居在这淮中之地,虽有宵小,却只求财,未曾有人下过狠手,然而今日南院一夜之间遭人血洗,少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他如何向老爷交代、向这个他呆了大半辈子的谢家交待?!
额间的汗滴顺着脸上的沟壑而下,刘平中面色死灰,顾不得擦,连忙一拂袖,转身朝着门外东院而去。
第四十五章 十年之前
刘平中心知此番谢轻河定是凶多吉少,恍若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凉的彻底,脚下步伐愈发加快。然而平日里走了千百遍的路,在此时却觉得远如万里,竟是磕磕绊绊起来。
东院历来为谢家家主所居住,看着近,实则需要绕过一个荷塘。刘平中走到院门前已经气喘吁吁,脸色愈发的难看,扶着墙捂着胸口,缓了缓。还未进入院中,便见东院守门的小厮“哐当”一声打开门,拎着个昏暗的灯笼便朝着院外奔来。
“管…管家!”小厮见自己要寻的人正站在院门前,脸色难看到极致,吓了一跳,有些磕磕巴巴,还未开口,那人却是先发了话。
“东院怎样,老爷呢?!”也不知那些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有没有潜入东院,刘平中皱着眉,脚下未停,直接朝着谢易平的卧房疾步走去。
“刘……刘管家!”小厮见他二话不说就往里走,连忙追上来说道,“老…老爷不在卧房!!”
“不在?!可是在书房?!”见谢易平的卧房中一片漆黑,想他常年在书房中研究草药,也偶尔通宵歇在那里,便脚下一转,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哎呦,刘管家,小的正想去找您呢。刚才王护院那头来了讯息,说谢家进了身手了得的贼人,让东院小心防范,可……可老爷他……”小厮忙不迭的转身跟上,向前了两步,手指了指书房的方向,有些欲言又止。
“老爷怎么了?!东院也出事了?!”
“也……也不是…”小厮不知南院发生的祸事,也不知平日镇定自持的管家为何今日如此焦躁,只得小心翼翼的说到,“老爷从申时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吩咐了一句谁也不能打扰,便至今未曾出来过……这……会不会……”已经快入子时,这书房内只是燃着灯,未见半分动静,甚至连晚膳也是放在门口动也未动。想到前院传话之人说的“不太平“,小厮左思右想觉得有些不对劲,又不敢违了家主的命令擅闯,只好去前院寻人,谁知在门口恰好遇见急急而来的刘管家。
“老爷!老爷!我是平中啊!”年过半百的管家推开碍事的小厮,在门前叫了两声,但见屋内灯火通明,却是没人答应。
刘平中想到南院之事,有些不好的预感,几次想要推门而入,却又想到谢易平的禁忌,缩回了脚,不敢再向前半分。
“刘管家,可是出了什么事……啊!!……”突然,几道凌厉的剑气掠过,几个下人刚刚绕过回廊,还未走到院中,便几声闷哼倒在了血泊中。
“你…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哪里?竟然敢在谢府……行……行……凶……”不知从哪冒出的黑衣人,正从一人身上拔出沾血的剑,听见有人说话,便扭过头,两眼阴鸷的看过来。管家和小厮一惊,吓得向后一退,差点跌坐在地上。
来人提着滴血的剑一步一步走近,蒙在黑色布巾中的嘴角微动,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抬手一剑刺过,刚才还活生生斥责着的小厮,瞬间便没了声息。
“你!你们!!……”
数个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皆是一身血腥,看见面前之人的动作,也不阻止,就这么冷冷的立在一旁,仿佛死掉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低贱如草芥的畜生。鲜血从对方的冷剑之上缓缓而下,在院内的地上聚集成小小的一滩,明明一片赤红,却直教人心凉的彻底。
刘管家在谢府呆了大半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风波,哪怕是十年前的那一天,风卷云涌,天翻地覆,也不若此时的血腥恐怖。手指抖动如筛,想要说些什么,可在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面前,言语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他震惊的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脚下一软,竟是扑通一声,向后跌坐在台阶上。
“哟!这位可不是个普通人,这身衣裳……瞅着像是……管家?”又一人执着剑走上前来,污浊的眼中闪着莫名的光,用带血的剑尖挑了挑刘管家的衣襟。又将剑身在那个瑟瑟发抖的身体上蹭了蹭,直到血渍去了大半,才冷哼着开了口:“老东西,谢易平呢!”
“书……书房……”刘管家向后指了指,面色铁青,竟无半分生气,仿佛已是这冰冷剑下的亡魂。
“呵,老东西,你逗我开心呢?!这外头都闹成这样了,你们家谢大老爷竟然还能沉得住气,不出声?!”剑尖划过颈部,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汩汩的向外泛着血。
“啊……”感觉到一阵痛意,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脖子上渗了出来,老管家连忙抬手去捂,却见一手的血,吓得两眼一翻,差点要晕了过去。
立在远处的一人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阴沉着开了口:“抓紧时间。”
“谢家就没一个好东西!”冷哼一声,赶在刘平中晕过去前,那人迅速抬脚踢飞了石子,打在了他的鼻梁之上。咔嚓一声响,剧痛刺激的刘平中瞬间清醒,却生不如死,哀嚎大叫起来,一双手不知该捂着鼻子,还是该捂着渗血的脖子。
提着剑,黑衣人缓步至他面前,剑尖抵上左胸,向下压去,似乎再一用力便要穿心而过,戳出一个带血的窟窿。剑下的人僵直了身体,瞳孔微微放大,眼神似乎有些涣散,“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十年前。”黑衣人又抬起剑,在他胸前点了点,“那个女子可留下什么东西?!”
“十年前?!”浑浊沧桑的瞳眸微微晃动,最后一丝星光摇曳着泯灭,那捂着颈脖的手稍松,一股鲜血顺着皱褶的指缝缓缓而下,像是那夜渗入树下的猩红,爬过身体,沾上衣角,预示着死亡的到来。
湿重的夜风侵袭而过,腐败之息顿出,血腥味中夹杂着不知名的甜腻,生生让人作呕。黑衣人的耐心用尽,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剑尖堪堪刺破锦衣,却见地上之人忽然一把握住了剑身,脸上荡起诡异的笑。
“呵呵呵呵……是你?”执剑的手闻言一顿,觉得有些不对劲。见地上的人一改先前的瑟缩与恐惧,贴着剑刃就要起身,连忙皱着眉向后撤剑。奈何毫无功夫的刘平中力气却是惊人,紧紧握住剑身不松手,黑衣人一拔之下竟未抽出半分。
“十年了…已经十年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地上之人坐起身,眼中浮起浓厚的黑雾,恍若幽森的黑洞,不带一丝光彩,直勾勾恶狠狠的瞪着眼前数人,仿佛下一刻便要扑过来,将人生吞入腹。鲜血满面,脏污满身,戾气十足,倒比眼前的黑衣人更像是来自地狱噬人心魄的恶鬼。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谢家支离破碎,都是你给谢家带来的噩运,你!你怎么还有脸回来!!……”指着眼前数人,刘平中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瞪着虚空之中,怒不可遏的吼道。
提着剑的黑衣人眯了眯眼,这人……是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