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十步
九十九的推演能力极强,很少出错。
她安排的两只人偶傀儡的实力决计不弱。
再根据她对与主城的距离种种计算,两名傀儡战士只要按照她所计划好的路线,必然能够将这小家伙安然地护送回主城之中。
可一夜时间过去,她们带着这小家伙,却是出现在了外围北城之中。
这也就意味着,四大主城,不知何时,竟是关闭了城门,拒绝回收接纳城中难民。
六识看着那两名完全没有生机的傀儡人偶,悲愤道:“这些人,未免也太过分了。
也不看看,是谁在拼死拼活地保护他们的城池,若没有我们,他们的四城早就破了。”
九十九弯身将方歌渔从废墟之中抱了出来,眼睛里不起波澜,格外平静地说道:
“很正常,留给城中幸存者逃难的时间本就不多,一夜过去,城中符修人偶军尽数战死。
偌大外城之中,没有及时逃离的难民基本皆死于战火之中。”
“幸存者基本为零。”
“大军压境,他们根本没有理由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开启城门。”
六识气愤道:“你竟还为那些人说话。”
“事实如此。”九十九抱着方歌渔,抬眼看了看方位,在心中细细推演一番,寻了一个方向,就此行去:“走吧。”
六识愣了一下,随忙快步跟了上去:“去哪?”
她们此刻,还能去哪里。
九十九道:“他们关闭城门是一回事,但我们保护人类的任务还需要继续完成。
哪怕只有一名幸存者,送她回家,是我们的使命。”
六识快步跟了上来,道:“我们不继续守城了吗?更何况四大主城已经关闭,人类最重权衡利弊,又怎会为一人冒如此风险开启城门。”
九十九臂弯里稳稳抱着方歌渔,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摸索了一番,确认她有没有受伤。
“我们诞生的意义是为了保护人类,而非去守护一座城池。
我们已经为这座城池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如此机甲大军固然可怕。
可留给方青的时间同样也不多了,我们没有必要死耗在这里,救下这最后一个幸存者,你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至于那城门……”九十九抬眸看了一眼被浓浓烽火硝烟遮掩不清的这座城池,淡淡说道:“若他们不愿开城门接受自己的子民,此城我守得,自然也破得。”
透过回忆,百里安在九十九的脸上看到了一如既往的平静与霸气。
只是她没有足够的时间用以成长,面对这雄雄大军的肆虐入侵,她身边又多了一个小累赘,这场归途,注定没有那么轻松容易的走下去。
沿路而来利用同伴遗体制作的陷阱尽数被破坏殆尽,而方青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逼迫之下,也如同疯了一般,高强度的释放巫源。
城中的机甲军也变得越来越狂暴激烈,巫瘟的浓厚程度宛若晨雾一般弥散于城中,空气中四处弥散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太阳就在遥远的云端之上渐渐升起,地表因为高强度的战斗而散发着滚烫的高温久久难退。
四处寻着活人生气围杀过来的机甲怪物越来越多。
九十九与六识的处境也变得愈发艰难,她们身为人偶荧惑,可以精妙地掌控自己的气息,机甲傀儡难以捕捉等级比自己高的人偶气息。
即便在这大军之中,九十九与六识都可以很好的将自己隐秘保护起来。
可是如今,她们要保护这个孩子,安全地将她护送回主城之中。
随着巫瘟越来越浓烈,四面八方的机甲军团们也就变得更加活跃敏感。
此刻的方歌渔就像是一只黑夜之中的萤火虫,无比的醒目。
拥有着明确的目标,围攻就一次也未停歇。
九十九反手拧下一只感染人偶的金属头颅,不同于人类外表,拥有着厚重金属身体的傀儡被她纤细的双手宛若撕裂猎物一般,撕扯开来。
滚烫的桐油飞溅得到处都是,在高度污染之下,那些桐油滚烫,遇风则燃。
在那飞扬燃烧的烈火之中,一只机甲怪物面目狰狞扭曲地从一片废墟之中冲了出来。
机甲傀儡并不具备智慧,可是它们的操控者却拥有智慧,在看不见的地方里,方青下达着明确的指令。
他知晓,荧惑傀儡极难对付,唯一的弱点,便是她们所守护的那个孩子。
以着燃烧炉心为代价的机甲傀儡在那明确指令之下,角度时间极其刁钻。
正是抓在九十九结束一场高强度战斗后,混合着浓度极高的巫瘟桐油炸裂瞬间。
它迅如猎豹地冲了出来,双臂骤然探出,有着宛若钢铁狼爪般的利刃从它的金属手臂之中飞快延展出来。
利刃间淬着幽幽紫红色的光芒,能够清楚地看到这具机甲身体里的巫瘟之毒正在快速朝着那利刃之间汇聚而去。
它拥有着超越野兽的力量与速度,眨眼而至,双臂交错而过,目标正是九十九用一只手臂抱在怀中的方歌渔。
九十九与六识正各自经历了一场血战,她们没杀死一只傀儡。
在方青恶意的指令之下,自傀儡体内都会爆发出极为浓郁的巫瘟之毒。
她们本就没有丝毫喘息的时间与机会,甚至连取符液净化被那巫瘟感染伤口的时间都没有……
更莫说这个角度还是在九十九的视线盲区之中。
六识余光捕捉到的那一瞬间,她脑子空白一瞬,浑身骨骼绷紧,正欲冲出去阻止。
可她虽然捕捉到了那具机甲的动作,以她这个距离,却是明显阻止不及。
九十九好似无所察觉,身体肌肤间隐隐浮动的阵列符文因为过度消耗力量而逐渐暗寂下去。
她眉头微微一动,身体间的符文尚且来不及燃亮而起保护自己的身体。
她脚下步伐相互交错滑动,借着身法之便,无形之中便卸下了对方大半的攻势。
可即便如此,那双利刃依旧如同跗骨之龋,紧贴斩来。
九十九神情不变,淡然手臂格挡。
在她怀中的方歌渔只看见刀光闪烁凛绝,以及大袖飘招,罩在她的视线之上。
依稀之间,只看见那双刀锋劈砍在她的手臂间,错拉出长长一道火花与血光。
九十九身子一矮,手腕轻轻转动之间,便反手扣住对方的小臂。
方歌渔只听见耳边又疾风过耳,轻柔的大袖拂面而过,打开的视野里,她看见九十九那只纤细柔长的素手毫不费力的卸下那只机甲的手臂。
便以那坚硬的尽数手臂随意当做一件趁手的武器,不退反进,身体前倾撞上去。
尽数手臂穿胸而过,污染成黑紫颜色的炉心炸裂开来。
这批追杀的机甲军里,最后一个敌人也随之倒了下来。
九十九扔了手里的残臂,神情冷漠地甩去手背间残余的鲜血。
方才那短暂的交手,她尚且来不及运转符纹阵列来保护自己的身体,便强行与一只感染体敌军交手。
瞬间炸裂的巫瘟无孔不入地已经渗透进了她的身体之中。
九十九平静的面容间飞快的漫起了一层青黑之气。
她那双清亮的瞳孔瞬然陷入混沌般的涣散,眼睛里像是被突然打翻了一盒晦暗的颜料桶,其中宛若出现故障般覆盖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毒瘴。
城中残破的山河战场里风沙裹挟这浓厚的铁锈与血腥的味道。
在九十九的眼前,开始浮现出形形色色的各种幻觉。
那些曾经被她亲手创造又被她亲手屠杀的人偶傀儡,以及受到她的指令,在完全感染的同时自爆炉心的‘她们’。
好似从那片战火血海之中缓缓站起身来,以着一个畸形扭曲的怪物姿态,朝着她一人爬行盘踞而来。
九十九极为难得的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身边脚底下那些人偶傀儡们已经完全怪物化,身上燃烧的火焰仿似来自地狱,点燃着‘她们’临死之际无名的怨气与恨意。
她们已经完全看不清楚原来的模样,可九十九却不知为何,却能够清楚的分清她们究竟属于哪一个编号。
她们如同黑夜下的影子,激荡涌动着,燃烧而来的地狱之火照亮她们失真且痛苦的面容,口中发出撕裂般的怒吼。
惨遭遗弃的她们在怨恨着什么?仇视着什么?
九十九听到自己耳膜在嗡嗡作响,不知为何那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狰狞的面孔,让她阵阵心悸,如电流一般冰冷的穿透了神经。
她忽然身子一沉,低头看去,竟是亲手被她销毁的人偶‘七九’。
掌心原本风干的泪迹在这时竟是滚滚发烫了起来。
其实对于这个人偶‘七九’,九十九对她的印象算不得如何深刻。
只记得她自她睁开眼眸,诞生于世,被刻下了属于她自己的编号‘七九’的时候。
她那双对这个世界以及眼前主人充满了好奇的眼睛,直至此刻,九十九也记得尤为清楚。
七九算不得攻击型人偶,也许是六识自作主张,开启了她模拟人类情感的阵列。
七九会畏惧疼痛,胆子比起一般不知恐惧的人偶傀儡会明显胆小怯懦许多。
九十九不喜被无用情感左右而陷入怯懦的人偶,对她而言,是残次品。
只是这场战争发动的突然。
原本胆子最小,不善攻击的七九,却不知为何,选择了最危险的前线战场。
尽管恐惧艰难,仍旧亦步亦趋地追随在她的身边。
她分明可以接下护送城中人类退返主城更为安全的任务。
九十九也不明白,为何平日里胆子最小,存在感最低的家伙随着她争杀之时,她却总是能够在右侧回头十步之遥里看见她持枪而立的身影。
小小的身体,怀中抱着笨重的长枪。
就像是一只尚未学会飞翔的雏鸟,逼迫自己展开稚嫩的羽翼跌跌撞撞,遍体鳞伤的跟在大鸟的身边。
不近不远,永远的十步之遥。
而当她跨越过那十步之遥,也就是被她亲手震碎炉心的时候。
如今想来,那时候城中巫瘟浓度并不算鼎盛高浓,即便有所感染,却也不会瞬间失去心智从而攻击自己的主人。
可她却还是以着一个怪物的姿态,义无反顾的朝她冲了过来。
不同于六识面对七九被销毁时的沉重悲伤心绪,九十九平静外表之下,却是感到一丝迷茫。
迷茫她向她靠近急冲过来的时刻,究竟是为巫瘟感染了神智,想要厮杀眼前的一切。
还只是想要在心智被夺的前夕,跨越那永远的十步之遥,单纯的……来触碰她。
透过指缝,七九临死之时发红眼眶湿润之时的模样,与此刻幻境之中这张怪物狰狞面孔的模样在逐渐重合相叠。
潮涌般的窒息。
九十九艰难地喘了口气,闭了闭眼,心底似乎有着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终于挣脱了出来。
她并不明白这是什么。
但这是她生平,似乎第一次,从七九那张怪物的脸庞上,理解到了仅属于人类的情感。
同时,她的心中也翻涌起了相似的情感……
她不愿再看到那张顶着七九面庞的怪物面容,她缓缓蹲下身子,面上依旧是清冷的,苍白的。
九十九冰冷修长的手掌覆落在那只怪物的脖颈上,她那双翻涌着色彩的眼眸看似风平浪静,嗓音低缓清凉,又带着一丝她平日里绝不可能有的隐晦温柔:“很快就结束了,别怕……”
六识见状,心中顿时咯噔一声,遍体浑凉,赶紧冲上来,取出一壶符液不由分说的当头朝着九十九的头顶灌溉了下去。
在这场好似永无止境的战斗里,符液这种能够净化巫瘟的神奇灵液也就变得异常珍贵。
再受到感染,六识多数情况下,都是在以自身的符纹阵列的力量驱散巫瘟之毒,唯有感染严重,才会偶尔使用符液。
可是面对九十九如此深度感染,她毫不犹豫地灌下了一整壶符液。
可即便如此,依旧没能够唤醒九十九的神智。
六识沉沉的呼吸瞬然凝滞,她只觉心脏一时压来千钧之重。
因为六识清楚知晓,巫瘟之毒乃是专门克制人偶傀儡的剧毒。
纵然荧惑有着一定的抗性,可在没有符纹阵列的保护之下,直接受以感染,直接沦落为怪物的可能性并不会因为她是荧惑而减少多少。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颤抖的人偶
六识目眦欲裂,从来没有一刻这样清晰的面对自己的无能和无用,身体间的阵列符纹时隐时现,好似挣扎一般散发着激烈的强光。
自从踏入了这片战场,九十九便制定了一个不成文规定。
一旦遭遇完全态感染,若失去理智无法行自裁之举,那便由自己身边的同伴将她进行裁决。
只属于主人的荧惑,绝不可成为他人手中的杀人之兵。
六识理解这个规定的必要性。
可是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是九十九啊?!
只要六识一想到属于九十九的那颗炉心被她亲手贯穿销毁,尖锐的痛楚从心头向全身扩散,地表炽热的高温在让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得扭曲,碎裂。
此时此刻,六识这才忽然恍惚的反应过来,这一路战争走下来。
亲手葬送自己同伴人偶炉心的,一直都是九十九她一人?
那个自称无心的家伙,却总是在不声不响里能够看到她的懦弱与畏惧之物。
九十九总是在不动声色的接过了所有她所厌恶的杀戮、毁灭、破坏的任务。
自始至终,专注于简单而纯粹战场的人,只有她一人而已。
直至她逃无可逃的时候,被感染的那个人变成了九十九。
六识才惊然察觉到,九十九亲手一只接一只的破坏着同伴的炉心。
将她亲手雕刻炼制出来的‘作品’一一破坏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
六识掌心满是冰冷的汗水!
看着眼前的九十九,她害怕得想要逃离此地。
她做不到……
做不到手刃自己的同伴。
就在这时,一只幼嫩的,沾着硝烟与尘土的小手忽然覆盖上了九十九那只受伤的手臂。
那是一只属于人类幼崽的,纤软温热的小手,若即若离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手臂间渗血的伤口。
那道伤口,是为了救她时所受的伤,深可见骨,仿真人类的肌肤左右开卷,鲜血淋漓。
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怕见到的伤口。
从被她们第二次捡到后,就再未说过一句话的女孩轻轻地说道:“你身体抖得厉害,这里,是很疼吗?”
她轻细的嗓音带着平静关切的语调,却又是在细细发着颤抖的声线。
并非是因为害怕。
因为此刻她小脸早已涨的通红。
九十九此刻蹲在地上,面无表情的那张面容之下带着一丝难以微观的明净哀伤与温柔,一只手掌却是扼在了女孩纤细的幼颈上。
女孩似是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眼睛充血发红,不安担忧的眼神视线里,承载着的却是九十九那张格外清晰的面容。
就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那轻若微风的嗓音却是透过重重尸山血海的幻境朝着她的耳际飘来。
九十九瞳孔一颤,宛若大梦初醒一般,寻回了本色清明。
她眼底的浓厚色彩开始退散消失。
面上那抹明净的哀伤也如风吹雪逝般消散无痕,宛若一切皆是错觉。
九十九手掌蓦然松开了力道,她表情平静得近乎诡异。
洒落在发间脸庞上的符液也终于发挥了药效,净化着她体内的巫瘟。
九十九看着眼前人类幼崽柔软之中带着点婴儿肥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掐了掐那富有肉感的脸颊。
九十九满打满算也才不过刚满周岁,她所接触的人类幼崽少之又少,此刻刚从环境之中摆脱困厄,九十九眼底还残余着一抹并不属于人偶的微妙情感。
似是无法理解人类幼崽的柔软与幼小。
她并未经历过这种由小变大的成长变化,却也能够看懂方歌渔那双漆黑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担忧。
她是生而强大的人偶荧惑,竟然被一个连路都走不稳当的人类幼崽担心了。
九十九松开手指,淡淡说道:“战斗是傀儡的使命,傀儡并不会感受到疼痛。”
“可是你受伤了。”被松开的方歌渔却并没有远离九十九,而是张开两只幼短柔软的手贴过来抱住了她的脖颈。
“你在害怕。”宛若安慰般的一个小小拥抱。
女孩身上有着战火独有的硝烟气息,只是对于嗅觉灵敏的人偶荧惑而言,还能闻到那硝烟之下淡淡的幼儿奶香味。
真是柔软好闻的人类幼崽味道啊。
九十九任由她抱着:“傀儡非人,不会受伤,更不会害怕,你所看到的伤口不过是身体的程序遭受了破坏,只要有着足够的材料修复填补,便可恢复。”
方歌渔沉默了片刻,后道:“所以这与人类受伤生病了要吃药的道理有什么区别,只是我们生病了要看药师,你们受伤了得找符师,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吗?”
一向能辩擅道的九十九此刻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沉默着。
见此一幕,六识却是倍感惊讶。
陷入巫瘟之毒的九十九竟会被一个孩子唤醒,甚至被她给说服。
方歌渔又道:“不要害怕了。”
九十九道:“你忘了我方才和你说过的吗?傀儡……是不会害怕的。”
“可是你的身体抖得很厉害。”方歌渔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全部重量,尽数压在了她的身上,似是想借此力量来压制住她身体的颤抖。
九十九眼神迷茫。
这种情绪……是害怕吗?
并非是因为疼痛与受伤而感到害怕。
真正让她感到害怕的是战场之上人偶的残骸,游走的怪物傀儡。
害怕那个曾经永远距离她十步之遥的信任她的同伴沦落成为只知厮杀的怪物。
害怕自己也变得如同她们一般,只剩下屠杀的本能,再也无法清醒过来。
九十九无法分辨这种情绪的诞生是阵列程序的投影反应,还是说她已经被感染到了出现故障的程度。
“不要怕……”女孩轻轻的嗓音再度响起,九十九忽然感觉到受伤的那只手臂忽然传来阵阵清凉之感。
她低头看去,只见那人类幼崽的手里不知何时忽然多出了一枚呈长方体的蓝色晶体。
那晶体在她幼小的掌心里逐渐雾化,渗透进她手臂里的伤口之中。
九十九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十方城的疗伤圣物,五方寒冰。
唯十方嫡系子弟能够拥有之物。
九十九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目光幽深漆黑:“人类幼崽,告诉我,你的名字。”
方歌渔不惊不惧,直至整颗五方寒冰都用完后,她才慢慢抬起头,看着她认真说道:“天歌城,方歌渔。”
六识心中一惊,瞪圆双眸:“方歌渔?你竟是小主人?”
小主人怎会出现在外城之中?
而且看主城如此紧闭城门的态度,似乎全然不知他们的少城主此刻身处于外城危难的战场之上。
九十九得到答案后,眼神愈发的深不见底,她松开方歌渔的手腕,似是忽然理解过来。
为何在城中捡到这小家伙时,她看她会是那般眼神。
这是将她误认为娘亲了吗?
难怪如此粘人。
不过……
九十九又重新捏住了方歌渔两边的脸颊,将她脑袋端起打量道:
“小小年纪,胆量倒是不小,十方城有难,四大主城为了保全战力闭城死守,将外城割以舍弃,人人都在自保,你身为十方城少主人,却私自偷溜入外城之中,你爹爹阿娘可知晓此事?”
方歌渔有些心虚的移开视线。
看这样子便知晓是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的。
九十九眯起眼睛,接着又道:“镇守外城的符修实力不弱,可他们皆是沉浸于符道技巧,并不精通兵法之道。
方青却是极擅此道,发动起战争的第一时间,便操控暗杀傀儡杀死了外城中的战术师。
在没有战术师的情况下,百万之军想要踏破外城,根本用不了一炷香的功夫。
可是外城的符师却是足足支撑了半日有余,甚至给足了我与六识布局战略的时间。”
如此看来,能够让城中符修如此臣服听话的战术师,竟然是一个幼崽孩子。
六识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
她没记错的话,最后城破时刻,那些符师前仆后继的以自身化符赴死,以歼灭敌军为终极目标而引爆自身的战术极其悲壮残酷。
如此冷酷决然的战术,竟是源自于一个孩子?
但不得不承认,在那赴死赌上一切的狠决战术之下,符师发挥出了此生威力最强的爆破符。
其势之强,甚至突破了重重大军,险些真正重创到了这巫瘟的引导者方青。
如此残忍薄情的心性,可真是与九十九有得一拼。
可若你说她凉薄无情,她却以着幼小之姿,亲临战场,浑然不惧。
她更无法想象,那些心高气傲的符师为何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一个孩子的身上。
不过……
无法反驳的是,这个孩子的确是在百万钢铁怪物大军之中,保护住了半城的百姓弟子。
六识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既然小主人你身份这般特殊,为何不在那两只人偶的护送返回主城的时候报上自己的姓名身份?”
主城为了保全神符与城脉根基,不可能为一人而强开城门。
可如若这‘一人’为城主之子,那必然就是另当别论了。
但是他们竟然没有打开城门,这就十分奇怪。
六识满目不解地看向那个年幼的小主人。
方歌渔却摇首说道:“她们的炉心已经感染了巫瘟,若是我报上了身份与名字,城中守卫军打开城门的第一时间,就是救下我,杀死她们。”
方歌渔抬起头来:“我无法做到与她们一样并肩作战守护十方城,更无法使用我的名字来将她们杀死。”
九十九眼睫深垂。
难怪在她见到那两只傀儡人偶的时候,在废墟之下,尸身保存的如此完好。
想来是这小家伙也对那两只人偶使用了五方寒冰。
方歌渔并未注意到九十九的神情变化,继续说道:“更何况,城中还有幸存者,只要我尚在外城之中,他们便可以再次打开城门。”
六识眼睛睁得圆圆的:“城中还有幸存者?在哪里?”
荧惑的神识范围极广,她们在城中细细感应了许久,都并未再搜索到任何生命体征的信息。
感情这小东西比她们还厉害不成?
九十九瞥了六识一眼,淡声提醒道:“她口中所说的幸存者……是我们。”
六识怔住。
九十九用一种平淡至极的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其中内容却怕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开启了情感模式的人偶感动震撼。
从出声起便一直被当做工具、兵器使用的她们,竟会在这种全城危难之际,被人当做与寻常人类幸存者一般珍视守护起来。
傀儡与人类的关系,从来都只是守护与被守护的关系。
可是这一刻,从这个人类幼崽的口中,无一不透露着。
人偶荧惑,其实也是可以被人守护的。
六识咽喉轻轻滚动着,似是咽下了什么东西一般,眼睛里飞快弥漫出了一层雾色,双手捂住嘴巴:
“你这孩子,真是太得人痛了,是专门来骗人眼泪的是吧。”
九十九反应十分冷淡:“麻烦你收收那副没出息的表情。”
“可是……可是这孩子真的……好暖心……”
九十九毫不留情的拆穿道:“清醒一点吧,暖心?你可没有这种零件值得去温暖发光。”
“你这家伙,是铁石做的炉心吗?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九十九将方歌渔一把从手里提了起来,淡道:“舍弃你那毫无意义的想法,人偶傀儡的生命属于主人,只为完成命令而行动。
生与死,对于我们来说毫无意义,你身为少城主的责任已经完成,这里没有你应该要守护的东西了。”
方歌渔一副‘我就这样静静看着你口是心非’的死鱼眼神,她压根不同这个嘴硬的家伙辩解,只拉拉她的袖子,说道:“好好好,那就请你们守护好我,将我平平安安的送回主城中去吧。”
九十九如何看不出来方歌渔是想将她们一同带回主城。
这人类幼崽的心思眼倒是比她娘亲多生了几个。
九十九不再搭她话茬,直接将方歌渔抗在自己的肩头上,正欲出发时,好似想起什么一般,她从腰间取下一壶符液,转身扔给六识。
“方才意识弥留之际,我记得你朝我淋了一整壶符液,我方才吸收了五方寒冰,符纹阵列已修复大半,这符液于我无用,你且留好。”
城中巫瘟之毒的浓度越来越高,这符液又怎会无用?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意气风发的俗
六识自然明白这一点,她笑着颠了颠手里的符液,然后反手将那壶符液塞回了九十九的衣襟之中,打趣笑道:
“摆谱摆到我身上来了,九十九,你忘了吗?这种琐碎之物你总是忘记少带,次次出门都是我帮你备着,你这已是最后一壶符液了吧?
你且自己收收好吧,战斗的事交于你,战资补给之事交于我。”
六识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我们不一向都是如此分工明确的吗?”
九十九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六识揉着眉角,那双黑眼睛里映着很浅的微光:
“想什么呢?我可不像你,一上了战场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别看你心思眼比我多,可在如此残酷的战争里,我可比你更加懂得自保的手段。”
九十九嗓音凉凉的呵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嘲弄还是吐槽:
“若是叫主人知晓,她亲手创造出来的人偶荧惑喜欢干这种后勤之事,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六识单论战力并不弱,只是她从属性上看,毕竟并非属于战斗形傀儡,论修为战斗力,的确不及九十九。
她竖起大拇指,无奈叹道:“是是是,咱们的九十九大人才是当之无愧的最强人偶,同样都是一个妈生的,主人到底是偏心了些。
符的营养大多都留给了你。你高大威猛,你强壮英勇你有理,我接受你的训话。”
九十九唇角微勾,眼底升起了一丝笑意,战场之上片刻的轻松调侃冲淡了绝望与死亡的紧张气氛,九十九竟也是难得一回接受了她的恭维与马屁。
她抱着方歌渔在废弃的街道上行走着,侧眸扫了一眼跟在后方的六识,眼尾笑意极淡,勾出浅浅的一抹弧度,漆黑的眼珠在烽烟荼燎里美丽如墨玉。
“深知自身不足之处,也是人偶荧惑的一种智慧体现。”
六识倒是不知这家伙,竟还有如此臭屁的一面。
黎明的曙光揭去夜幕的轻纱,硝烟烽火里的日光有些寡淡,太阳遥遥悬挂在算不上明朗干净的天空之上,并不强烈的阳光里掺杂了一抹灰色。
城中的战声逐渐变得寂静死沉,偶有沉重的怪物军队的脚步声踏过这座城池的废墟残骸。
三千傀儡军与外城符师皆如累卵般被那百万军团碾压殆尽。
战力数量如此悬殊,一夜过后,那般如火如荼的战场厮杀之声竟也变得如此死寂安静。
身为方家三子的方青坐于巍巍大军之中的华丽战车之上,他端抬起一只手指,随之一只蠓虫穿过晨光硝烟定定的落在了他的指尖上。
方青一只金属曜石做成的假眼在眼眶之中上下左右地转动着,那只蠓虫宛若收到什么指令一般,展开甲壳般的幼翼飞入他的眼睛之中,消失不见。
在那颗眼球前方,随即很快展开一面扇形的光屏,光凭之中出现了一幕幕宛若走马灯的投影画面。
画面是经过了加速般的飞快游走。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方青那只半傀儡化的大脑就已经接受了昨夜整整一夜战场之上发生的所有经过画面。
他阖上眼眸,光屏随之消失,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沙哑轻笑,唇角像动物一样,残月弯弯地裂至耳后,形容诡异得宛似地狱之鬼。
尽管他的身躯为人类,可在那半傀炼化自己的肉身之下,属于那颗人类的心脏显然也逐渐地难以负荷巫瘟之源,神智也开始逐渐怪物失常化了。
“哬哬哬哬……原来竟是雪拂之子吗?看来我的两个哥哥还并不知晓小家伙也在这外城战场之中啊。”
“嗯……”
方青鼻音里发出深深吸气的声音,语气却是带着漫不经心的残忍:
“所以在我主场的战场之下,回家的路,又怎么会是那么好走的呢?”
方家三子对雪拂都保持这一种强烈的执着之情。
不同于方佑与方蚩兄弟二人对雪拂的爱慕与守护之情,方青对雪拂的情感。
更多的是对她力量知识的沉迷与向往,以至于长久的可望不可即、求而不得之下,这份向往也就逐渐畸形演变成为了残暴病态的毁灭欲。
他对于毁去雪拂身边的一切事物有着偏激的执着。
例如这座城。
例如这城中的人偶傀儡。
例如她亲手所创造两只荧惑。
例如……她最重视的血亲之子,十方血脉的继承者。
那个小丫头。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期待着雪拂看见自己年幼的女儿被他开膛破肚,生取心脏的美妙画面了。
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天生性淡心冷、高高在上的女人在那一时刻,究竟会流露出怎样动人的表情。
想到这一点,方青那颗被巫源污染的心脏因为兴奋而忍不住发出阵阵战栗狂乱的剧痛。
真是忍不住令人……迷醉其中。
作为战争之外的旁观者,百里安见此战争的绝望与残酷,便能够预测得到,这短短的回城之行,九十九她们三人,当走得如何艰辛。
短暂的寂静清晨很快被浪潮般的怪物嘶吼声打破。
破败的废墟残骸里,烈风席卷滚动的硝烟烽火里,残垣的城墙楼宇之中,龟裂的大地裂缝里,尚未被推倒的高耸建筑物中,怪物们扭曲的身影如同黑点蝗虫一般密集爬行而来。
这已经不仅仅只是单纯的陆军了。
甚至在大地之下,擅以土遁的傀儡也如地龙共出巢穴般。
若非四大主城之下,有着强大的地脉灵柱形成十方后土大阵,怕是光凭这地鸣颤动,都足以让这四大主城尽数崩塌成毁。
初次之外,更有生着畸形双翼的傀儡大军如同异变的金属蝙蝠般在天空之上盘踞不断,口中不断爆发出尖锐的声波。
在那畸形的双翼展动之间,更是有着数以万计的牛毛小针如梨花暴雨般射入外城之中。
那牛毛小针并不见得有如何锋利,似是并不具备着强大的杀伤力。
宛若真实的落雨一般,方一沾地,便瞬间雾化成烟,自内城登高之处望来,硝烟之中宛若被一片烟雨笼罩,雾色若有若无,竟是在这杀机之中,透出了诡异的幽静。
在战场上前进的九十九忽然一个急停,以袖捂住口鼻,表情冰冷。。
六识亦是捂唇神情痛苦的连连低喘,一张脸近乎雪白,浑身都在出冷汗,从袖口中探出来的纤细手腕颤抖得厉害。
九十九指间傀线幻化凝结成一柄半透明的伞,飞散而出,悬浮于六识的头顶之上,伞面将弥散于她周身的浓雾震荡开来。
她并未回首,目光警惕地观察战场四周环境,淡声道:“你何时变得这般不成气候了?”
六识低咳两声,将胸腔内残余的灼热侵蚀气息闷咳出来。
她发出嘶哑的两声自嘲笑音,道:“有人能够出手解决的麻烦,又何必我自己来多费功夫。”
九十九未同她做过多的口舌之争,冰冷的视线飞快的扫过战场的每一个角落,声音严肃道:“不要大意,将符液时刻准备好,此地距离主城天歌不过百里之遥了,主城内的界阵之威。
在未突破阵眼的情况下,对于侵犯的敌军有着极强的歼灭之力,他如此不计伤亡损耗地发动大军集结此处,甚至不惜顶着反噬之伤,如此高强度的发动巫源的力量,必然是知晓了小主人的身份。”
对于方青能够这么快知晓方歌渔的身份,九十九与六识都并不感到意外。
战场之上,四处皆是搜索情报的影虫傀气息。
方青能够如此不计后果动用如此大的阵仗来拦截追杀,两只荧惑人偶,可不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方歌渔刚从九十九的胸口里探出脑袋来,正欲观望环境,就被九十九不由分说的一把摁了回去,冷淡的嗓音随即从她头顶上方响起:
“收好你的眼睛,不许瞎看。”
方歌渔觉得她的‘不许’,‘不要’真多,她脸颊埋进她的胸口里,嗅着那软肌玉肤间散发出来的馥然幽香。
那缕清隽的香气,似寒雪,似冷梅,隐约之间却又有种温软若兰的暖香。
这缕气息与她娘亲的味道何其相似。
只是……阿娘有这么厉害吗吗?
方歌渔抱着疑惑,伸出两只幼白的小手抓了抓……
嗯……她的阿娘才不可能如此厉害。
方歌渔不动声色的努了努嘴。
倒是瞧不出来,她阿娘外表看起来寡淡无味,却也有着这样肤浅庸俗的一面。
九十九清冷的嗓音再度从头顶上响起传来:“再乱动,折了你的爪子。”
这是对自己小主人说话的态度?
方歌渔小眉头跳了跳,却是不敢质疑她话中的真实性,也不敢胡乱影响战局,便抱紧九十九不再吭声乱动了。
谁知她两只手臂刚紧紧抱住九十九的身体,便感受到她带着她整个身体腾空而起,整个人能够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失重颠转感。
她脸颊深埋于胸,根本无法知晓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够听到傀丝生剥厚重钢铁肢体的巨大声音。
以及怪物们兴奋狂乱的嘶吼尖锐鸣叫。
一颗颗炉心在某种强大的力量下被炸裂爆响,甚至能够清楚听见那些液化如雨的巫瘟从炉心中炸溅出来,腐蚀在衣袖肌肤里的滋滋之声。
隔着那玉软雪弹的胸口,方歌渔的耳际能够感受到那颗只属于荧惑的强大炉心正在以着一个可怕高强度的震颤律动着。
发出了宛若人类心脏的急跳声音。
傀儡非人,炉心乃是材质珍稀特殊的坚硬晶石,无法发出类似于人类心脏那种柔韧之物的跳动之音。
如若人偶的炉心发生了类似于心脏的跳动之声,那则意味着极限将至,随时都有可能炉心碎裂。
这种将碎未碎,濒临损毁的时刻,对于人偶傀儡而言却是世间最残酷的一种刑罚。
方歌渔双手不自觉的揪紧九十九的衣襟,将自己的脸颊埋得不由更深了些,恍惚之间,她连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摒了起来。
一呼一吸仿佛都变得无尽漫长。
耳侧,同样也响起了六识的嘶哑叱声,并非主攻型的人偶荧惑,也加入了这场可怕的战斗。
方歌渔细数着时间,脑海一息一息的时间渡了过去,可她却根本无法知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直至耳侧下方那沉重如擂鼓的跳动之声里忽然掺杂起了一丝极为微妙的如冰裂般的声音。
身体的失重感忽然停了下来。
当方歌渔的后领被提起来的时候,她迎目看见九十九那张异常苍白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显得格外幽深漆黑的眸子。
九十九见她宛若傻掉了一般,拍了拍她的脸颊,冷声说道:“呼吸。”
方歌渔这才反应过来,她竟是随着那狂跳的心跳声,不知何时竟是紧紧的憋住了呼吸,险些将自己窒死。
她仰头用力大吸了一口气,那灌入喉咙里的空气将脑子冷得有些麻木。
九十九拎着她的衣领,带着她的身体,往地上一送,嗓音依旧清淡如水,却隐含着一抹命令的口吻:“吐。”
方歌渔缩起小小一团身体,哇的一声,吐得稀里哗啦。
整整一日她未进任何食物,身体本就虚弱,加之长时间的战斗导致的失重与身法的疾行,对于人类孩童而言,同样极难长时间承受。
看着方歌渔吐到最后,只能吐出一些清水,九十九这才重新拎起她,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污秽痕迹,说道:“再忍忍,还有五里路,你便可以回家和亲人团聚了。”
在如此高浓度的巫瘟行雾的艰难环境之下,她们竟已行过了一半的路程。
方歌渔这才垂眼打量四周的环境。
四处都是淋洒喷溅的机油,与机油烈烈燃烧的大地,满地机甲残骸,天空之上还有收回袖中的傀丝。
傀丝之下,尽是坠落的飞行傀儡。
四处都是凋零的炉心。
六识紧闭双眸,周身有着数十柄精神水剑环绕,那水剑原本透明清蓝的色泽此刻幽深如水墨一般。
色泽越深,杀伐越重。
就连不擅主攻型的傀儡荧惑,竟都被逼到了如此杀伐戾怒的地步。
此刻城中盘踞的机甲傀儡依旧数不胜数。
可九十九却是在方才那一瞬,展开了领域结界,强行冻结一方时空,拼着炉心碎裂的危险,将战场阻拦在外。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骗局
方歌渔知道九十九为何要张开结界,她身上巫瘟的气息浓烈得仿佛要燃烧起来,若是不及时用以符液净化浊息,她们二人迟早被这场海战吞噬同化成为怪物。
透过领口衣衫,方歌渔甚至看见那些宛若脉络般的网丝朝着她的心口处密集汇集而来。
只见九十九飞快取出她身上唯一那一壶符液,单手咬开壶嘴,正欲往身上淋洒。
只是在紧要关头,九十九动作仍是保留性的微微一顿,她下意识看向六识。
六识知她是什么意思,似是早已预料到了般,在九十九目光转望过来的瞬间。
她手里正晃动一个空壶,她的面庞与发丝衣襟皆是湿漉漉的。
看样子没有给巫瘟毒素一丝可乘之机。
“放心,开启了情感模式的我可不比你那般不知恐惧,不辩美丑,我可不想一着不慎,便沦落成了如此丑陋的野兽怪物,求生的本能我比你厉害。”
九十九目光将六识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她身体肌肤确实并未留有巫瘟感染的深紫色的脉络痕迹,这才将自己仅剩的最后一壶符液浇洒在身体间。
“滋滋滋滋……”
宛若冰水淋洒在滚烫的烙铁上的声音响起。
高浓度的巫瘟感染肌肤,陡然为符液冲洗净化,其痛楚无异于达到了腐蚀血肉的程度。
九十九却是面不改色的淋完一整壶。
她扔下手中的空壶,只转头淡淡看了六识一眼,说道:“备好符液,继续前行。”
谁知六识却没有动,战火热浪席席里,凉风袭袭,她的眉目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六识依靠着楼阙的残垣断壁,头偏倚在残败的废墟石柱上,静静地看过来,眼神有种与此刻气氛不符的温软。
“自我们被创造出来的那一日起,我们便一直在一起,我一直都是追寻着你的脚步而行,今日,我想自己独行一段路。”
九十九这才发现,六识依靠着废墟的方位正是结界的边缘地带,她身后甚至可以看到那些被隔绝在外凝滞冻结的怪物身影画面。
九十九眼底升起了一丝饱含情绪的寒意,她面色可以说得上是很不好看,嗓音也低沉了下来:“六识,到我身边来。”
六识身体未动,面上依旧含着轻松的笑意,她抬起苍白的双手,快速结下了一个让百里安无比熟悉的手印。
“水镜·沉渊。”
自九十九的身下,骤然出现一面巨大深黑幽蓝的镜面,那是一个异于这世界的颜色的深蓝色镜洞,下面好似连接着无尽的渊水。
九十九的身体开始以着不慢的速度沉入镜中世界,她眸光闪烁间直如清江匹练,可若是细看的话,她眼睛深处闪动着的情绪更多是惶然无措。
这是六识第一次在她眼睛里看到无措的情绪。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些欣慰,又感到有些悲伤。
被困于水镜结界的九十九无法挣脱,只能够感到自己的视线正在逐渐下沉,六识的身影也变作海上倒影一般随着这个世间逐渐远去。
“六识!”九十九的沉沉的声音里已经起了明显的怒意。
六识看着逐渐下陷的九十九,平静的笑着:“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我……去去就来。”
水镜之术一旦开启,就连实力全盛的九十九中招之后也未必能够轻易挣脱出来,更何况她此刻炉心已经开裂损毁。
九十九一只手死死地撑在水色的镜面之上,她眼神宛若结满冰霜,尽管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她强撑结界的身体力度之大,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淡薄后背隆起的清瘦骨骼。
她死死地盯着六识的那张脸,眸子里铺开一片沉沉可怖的夜色,九十九心知水镜开启意味着六识抱有着怎样的决心。
她咬牙说道:“你当真……觉得自己还回得来吗?”
六识沉默了一下,面上的轻松笑意收了起来,神情无比认真,认真到让人不禁对她生出一种强烈的信服感。
“我与你不一样,我是辅助型人偶,比起你这种自大到不顾自己安危也要执着于完成命令的刻板家伙,我永远都持有一颗自保之心,在模拟人类情感的条件下,我可不会像你这样拼。”
六识点了点自己的心脏,接着说道:“你忘记了吗?人类荧惑的炉心若是以自我沉眠为代价,便可结晶护体,方青破不开我的炉心结界,直到最后一刻,我都足以自保。”
六识缓缓吐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开启了情感的傀儡是个胆小鬼,即便是在最后,我还是想让你来保护我,因为我相信你九十九,我就像信任主人那般相信你,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我。”
“所以,请你让我为你争取时间,好吗?”
九十九目光空洞了一下,听着六识细语温柔的发问,可她的行动却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身躯沉入水镜之下,远处有风吹而起,世界沉沦于上。
方歌渔有着极为敏感的情绪捕捉能力,她脸色瞬然陷入一片惨白,她感受到了在你静水的修复力下,九十九僵硬的身体一点点变得放松下来。
眼皮也被迫接受某种命令一般,缓缓合拢,归于沉寂。
方歌渔挣扎出她的怀抱,死死咬牙,抬眸看向天空,举起一只手臂,似欲召唤什么。
在这一瞬,六识听见了天地间隐隐鸣动的剑吟之声。
她蓦然抬起眼眸。
方歌渔举到一半的手掌很快被一只苍白染血的纤细手掌重新压扣了下去。
方歌渔被贴过的掌心阵阵滚烫起来,似是被加持了某种封术印法。
隔着朦胧的水色,六识蹲在水镜之上,目光依旧温软含笑。
她一根纤细洁白的食指竖抬起来,抵在自己的唇前,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轻轻说道:“不可以哦。”
“聪明的小主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六识将她也推回水下镜中世界里。
远处天地相接,近处水深回廊。她站在烽火里,像在融化在其中一样。
九十九落入水渊之中,外界的气息自然隔断,结界散退。
时间流速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放得缓慢下来。
那些凝固冻结般的怪物身影好似复苏醒来一般,张牙舞爪的朝着六识扑杀过来。
六识慢条斯理的解下了腰间的乾坤囊,自其中取出三根细长的银针。
她将针一根接一根的插进自己的心脉之中后,将乾坤囊扔在地上,目光从容无畏地看着巍巍高楼之上身驾翼傀战车的方青。
方青冷眼俯瞰着她,嗤笑道:“自寻死路。”
六识笑着说道:“谁死还不一定。”
……
……
于水镜世界之中,九十九胸膛之下,那颗炉心破损的裂缝在这里强大的符力维持之下,逐渐修复完整。
六识为辅助型傀儡,她所结下的水镜·沉渊可为界杀之术,亦可在她心念转动之际,成为界守符术。
九十九能够感受到,六识一半的力量皆用以结为此术之上。
只为修补那一丝炉心裂缝。
因为六识清楚,作为主要战力的九十九炉心受损的话,根本无力护送方歌渔返回主城之中去。
她为九十九争取而来的时间。
弥足珍贵。
九十九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胸口的钝痛已经停止。
隔着胸膛抚摸着不再跳动的炉心,其中的裂痕已经修复完全。
方歌渔就守在她的身边,小小的身体仰着高高的脑袋,遥望头顶上空那一轮极远的镜面。
九十九炉心在这强大的修复结界之中得以愈合,她面容平静,却不知为何,此刻她的眼神看起来却是伤痕累累般的模样。
她动作一如既往的流畅自然,提起方歌渔的后领将她抱起,语气平淡:“走了,随我去接她。”
方歌渔并未沉睡,她清楚的细数着时间的流逝。
她抿紧嘴唇,道:“已经三天三夜过去了……”
九十九身体蓦然一僵,她的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随即很快平复,她淡淡说道:“那又如何,不管几日过去,水镜既然未散,那就证明她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九十九声音微妙的顿了一下,接着又道:“那就证明这个胆小的家伙确实有着本事让自己在战场上活下来。”
她嘴唇勾起,露出了一个自欺欺人般的苍白笑容,又像是自我安慰一般的说道:“到底是与我同等级的人偶荧惑,逆境生长本就是我们必备的技能,她甚至都未被逼到自我结晶封印的程度,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免得我归城之后,还要替她去求主人为她解晶重炼身躯,塑造信息记忆。”
九十九的语气里有种难以遮掩的故作轻松。
她的话,比往日里要多了许多。
恢复了炉心能量的九十九,破开水境并非花费多少时间。
结界散去,天上人间在视野之中随即靠近而来。
又是一个弥散着滚烫硝烟战火气息的清晨。
地上四处皆是金属钢铁的残骸,那些释放着巫瘟毒素的蝙蝠形态的机甲傀儡尸体散落得到处都是,四面八方皆是浓郁的焦臭滚烫的气息,宛若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地狱鏖战。
从战场的痕迹来看,这绝非是九十九口中所说的辅助型傀儡自我保全的战术。
九十九甚至还在一座废墟楼塔上看到了一座巨大醒目冒着滚滚黑炎的钢铁战车。
战车之上,是方青早已冷却的尸体,他半挂在那战车之上,天空之上时而有着盘踞的食腐的黑鸦降临,啄食他绽裂的脑髓与血肉。
荧惑的敌军是百万怪物军团,而主宰怪物军团的方青,他在这三日里的敌军只有一人,那就是六识。
或许他自己至死都没有想到,他以吞噬巫源为代价获得的倾世之力,竟会在这百万之军中,被一个辅助型人偶杀死阵前。
四面八方皆是大战过后的痕迹,厚重阴霾苍穹之下四处弥散着浓重如铁锈般的巫瘟毒素的气味。
见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毙命而亡,九十九的面上却不见任何轻松之色,她闭上眼眸,以精神力飞快扫视整个战场。
最后,她在方青死去的那座废墟之下找到了六识。
感受到了她气息的那一瞬间,方歌渔感受到了九十九崩得死紧的身体在这一瞬间都放松了下来。
“还活着……”淡若轻雪的三个字不知是说给方歌渔听的,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刚走出两步,便踩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是一只纤细的女子手臂。
九十九指节捏得咯吱作响,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无妨,傀儡身躯的零件而已,主人会帮她修复好的。
九十九强压着心头翻涌的情绪,动手掀开压在六识身上的石块与傀儡残躯,一如既往的冰冷教训言语已经在唇齿间酝酿好该怎般吐字如剑。
可当她掀开最后一片石块看清楚了六识此刻的模样瞬间,九十九手掌下的气机彻底失控。
砰然一声炸裂的声响!
那巨大的石块直接在她掌下化为齑粉。
如此大的动静,却也不过惊得六识眼睫微微一颤,她缓缓睁开眼睛,还同往日刚睡醒那般向她打了一声招呼:
“不出意外的,今天又是一张毫无变化的冰块脸呢,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
九十九目光死死的盯着她断臂里渗透出来的黑色浓雾,这一刻,她眼睛里暗流汹涌,似是明白了什么。
她蹲下身子,直接撕开六识胸前的衣物,果然看见她心脏部位深深插着九根已经完全发黑的银针。
见此一幕,九十九脑子嗡的一声陷入一片空白。
“这与我们说好的战术不一样。”
六识除了缺失了一只手臂以外,腹部以下的躯干也已经完全被碾成了碎尽,若非胸口前还插着一柄锐利的金属长刺,她怕是连坐稳都难。
她却很坦诚的说道:“嗯,我骗了你。”
九十九指节捏得根根发白,清冷的声线微微颤抖:“你根本就无法结晶自保,你的炉心早已被巫瘟侵蚀了,你不仅在战术上欺骗了我,甚至从一开始,你的储备物资里,早就已经没有了符液。”
这个家伙,一路走来,行过重重污染的重灾区,她为了将最后一壶符液保留给她,竟是以着符针硬扎心脉,将那感染的巫瘟之毒尽数逼入炉心之中,所以从外表上看来,才分毫异样不显!
“别露出这种表情,我能骗到你的机会,莫约也就只有这一次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相遇即是最上签
六识将头倚靠在身后的石柱上,轻声说道:“我有一个请求。”
九十九咬牙道:“我不会答应你的。”
六识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来神色,叹了一口气道:
“你没有选择的,方青临死之际,他将巫源打入了我的炉心之中。
我若不灭,城中怪物就算被打败毁去,也终能够在巫源的力量持续之下,重洗凝聚恢复,我的身体不必比人类,我是荧惑,是巫源最佳的容器。”
她目光明亮的看着九十九,道:“我一只在等你,还记得傀儡法则吗?一旦遭受无法挽回的感染,第一时间处以制裁。”
“九十九,对不起,我没有勇气制裁自己的同伴,所以直到最后时刻,还请你能够纵容我的无用,我真的没有办法……”
六识眼泪夺眶而出:“我真的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强大,如果我真的要接受制裁,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说到最后,六识的眼皮似是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但很快又被她努力睁开,目光之中带着祈求的温软:
“九十九,帮帮我,我……好疼啊。”
“嗤……”手刀切入身体的声音响起。
殷红的血细流般的沿着那只苍白纤细的手掌淌落成串串血线。
那只染血的手掌微微颤抖着,捏碎了那颗炉心。
注意到九十九动作的方歌渔‘不要’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她战栗的童孔里便被一片血色所代替。
六识的口鼻之中不断有鲜血涌流出来,她此刻的目光却是一片温柔的满足,。
她微微翘起嘴角,看着已经完全吓坏了的方歌渔,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不要让此成为你这一生中的心结噩梦。”
“荧惑守护人类,是使命,是任务,这只是一个简单好懂的指令。”
“可我想要保护你,却不仅局限于此。”
“我装载了模拟人类的情感指令,因此我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对傀儡的恶意,利用,对抗,漠视,物尽其用。”
“巫瘟能够扩散放大傀儡内心的情感,我想这也是在变相影射放大战场上的这些傀儡被人类奴役驱使时的情感,从而使他们变成了怨恨一切的怪物。”
“我在被感染的时候,亦是有过瞬间动摇,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不理解为何那些懦弱无用的人类能够值得我们如此不计其数的牺牲,来换取他们的安危。
我更不能理解,为何主城之中分明有着强大的战力,却不愿来此增援一人。”
“就因为我们是冰冷的工具,根据指令而行动的傀儡,死了也不过只是可惜两句耗损材料的珍贵。”
一点点破碎的天光落了下来,洒在六识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让她像是浮冰一般,薄薄微光,仿佛一碰,便会将将欲碎。
她黑色的眼珠里闪烁着复杂的光影,“可是从未有人会这般真心实意满怀善意的贴近我。
是你让我觉得一个牺牲品其实也是能够被人当做幸存者好好保护起来。
主人创造了我的身躯,你却让我的灵魂有了一个安放的地方,。
是你让我感受到了……人类原来是如此温暖的,正因如此才能让我忘记身在巫瘟侵蚀里的孤独彷徨。”
六识抬起残破的手臂,学着九十九的动作,捏了捏方歌渔满是泪水的脸颊:
“所以无关情感指令,无关你是我的小主人,仅仅只是因为我选择了你这个小小的人类。
对我而言,你是独一无二的人类,所以我想保护你,无条件地选择对你有利的决断。”
“我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决断。”
捏着脸颊的手指蓦然无力,方歌渔神情惶恐的抓住那只将将滑落的冰冷手掌,年幼的她不知如何挽留眼前这个即将破碎的生命。
她绷着声线吐出来的音却有了哭腔的调子:“我来这里不是给人拖后腿的,你不要死……你不许死!谁要你来保护……”
她语气凶狠,可是紧紧拉住她的那只手却满是哀求挽留:“我是想来带你一起回家的,我连你的名字都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取。你不要死好不好。
我阿娘她是个骗子,她自己都困死在了那个孤塔之上,哪里都去不得,她许你们的山河之远,根本就实现不了。”
“什么狗屁九十九六识,我阿娘最是没有审美了,来外城的时候就想好了,我要给你们取好听的名字。
带你们去看仲夏繁花千山暮雪,去看梦海沉浮万家灯火,所以你不许死,三个人……我们三个人要一起……要一起经历白头病死,人间悲喜……”
果然,小家伙盘踞于城中,是为她们而来。
也难为她了,小小年纪,邪神在身心剑里,表面看着不显分毫,内心却是思量计较如此之多。
而且所思所想,皆是她们来日之景。
如此,守护之心,更无遗憾。
六识听到名字二字时,眸色亮了亮,可面色却是止不住的灰败,嗓音低低温柔:
“心至苍穹外,目尽星河远。此生已尽兴,白头并非雪可替,相遇已是上上签。”
得失从缘,心无增减。
若将岁月开成花,此生何处不芳华……
六识如宝石般的眼睛暗澹了下去,终于右边身子一软,她的呼吸彻底的消失了,面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死在了透过阴霾的第一缕晨光里。
尽管她没有等来属于自己的那个名字……
九十九一言不发地抽出手臂,她摊开掌心看了一眼破碎的炉心,眼神透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空洞。
她将炉心收好入怀,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的用同一个动作将方歌渔提起抱好。
“关于我们的使命,我会好好完成。”
这一刻,她仿佛又恢复到了以往无欲则刚的冰冷模样。
外城之中,仍有数量不少的怪物盘踞。
更为可怕的是,怪物死去的尸体,包括六识的尸体,死去之后,都在散发出前所未有浓厚巫瘟毒素。
正如同大疫过境,席卷人间。
漫天的黑雾犹如实质的山岳,这种恐怖的压力仅对傀儡生效。
六识意识尚在时,尚且能够通过巫源压制这些怪物的行动,可她炉心毁散之后,这些怪物彻底失控。
这一次,是独自留给九十九一个人的战斗。
五里城距。
她指尖迸发而出的半透明傀线血迹斑驳,开始如乱雨般在空中断散挥洒。
血珠沿着她的指尖滚滚而落。
四里城距。
她脚底下的怪物尸体堆积成山,这具身躯同样艰巨而疲惫,紫红色的脉络遍布她的半边身子,以至于那张清丽绝美的面庞此刻看起来异常可怖。
方歌渔如临噩梦,想要让她就此停下,可是停下的尽头,只有毁灭。
若是强撑走下去,有幸回到主城之中,去找寻娘亲的帮助,她一定有办法救她。
三里城距。
烈火与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周围的时间仿佛变得极其缓慢,举步维艰。
二里城距。
九十九身体的侵蚀面积已经遍布全身体,唯有眼睛还持有最后一丝本色的清明。
一里城距。
她已经完全怪物化,额角前际生出了宛若恶魔般的角刺,可她仍在继续前行,尽管脚步十分缓慢。
赤红的火烧云晕染了半边天,躲在阴霾之上的太阳尚未见到是如何从东方升起的,此刻便已在连绵的西山雪巅尽头捕捉到了一片残阳奇景,天色一半红焰夺目,一半青如碧湖。
天歌城城墙之上,沉重的号角声被吹响。
城中的士兵捕捉到了从一片残骸废墟中缓步行来的,眼童散发着不详猩红光泽的怪物傀儡,即刻进入警戒状态。
天歌城外围早已布下了禁城大界,凡进入城中结界范围之内的感染傀儡,皆会受到结界的镇压与攻击。
外城一战,实则是十方城的胜利,能够走到这里的怪物基本为零。
所以看到这个怪物的身影,他们无比吃惊震撼。
哪怕只有一只。
也足以让他们高度紧张防卫,拉起最强的警戒线。
在那沉重的号角声里,城墙之上的守卫军们搭箭上弦,气势雄浑,将那燃烧着烈焰符火的箭簇纷纷对准城下走近而来的九十九。
此刻的九十九视线已经完全看不清这个真实的世界。
她所看到的,皆是一个个扭曲让人怨憎的鲜红身影,赤红的毁灭欲望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衬着这个惨白苍茫看不到一丝希望的世界。
在这片诡异绝望的韵致里,那些燃烧刺目的生命之火,让她想要忍不住想要毁灭这一切。
原来……
这就是被完全感染成为怪物之后眼中所见到的怪物。
难怪那些傀儡竟无一个都陷入了病态的癫狂。
九十九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正在完成着怎样的使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但怀中那柔软的温暖,在清晰的告诉着她,不可以毁灭眼前这一切。
怀中那个小小柔软的一团东西是什么来着?
她听见怀中那个小小一团的东西正在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向城门方向说些什么。
只可惜在那沉重绵长的号角声下,她那稚嫩沙哑撕心裂肺的声音却被完全的压了下去。
唯有九十九依稀清明之际,挺到了她在说些什么。
“我乃天歌城之主,城主之女方歌渔,速开城门!”
稚嫩严肃的嗓音在看到那些一排排箭失架起的场景,变得惊乱疯狂起来:“不许!我不许你们将箭锋对准她!”
她哭得撕心裂肺,九十九甚至能够感受到那温热的泪水在她臂间冷却风凉。
“她不是怪物!不许伤害她!我求求你们,去唤我阿娘来,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她不是怪物!”
“她是我的……她是我重要的家人啊……”
想起来了……
怀中这小小一团,是她从在战场上捡到的……人类幼崽啊。
家人……新颖又奢侈的词汇。
她的使命是,带她回家。
箭失破风而来,擦过九十九的脸庞,近乎麻木的刺痛感并不会让她有太大的感觉。
但她却还是捕捉到了什么,将怀中的方歌渔抱紧护好,弯下纤细单薄的腰身,去迎接如雨降临的箭失。
“不要!
”方歌渔破碎的嗓音在此被战音吞没,唯有她一人可以听见。
九十九如濒死的母兽一般,在最后的时刻还不忘低下重伤垂危的身体,探过头去嗅幼崽身上的味道,去确认她的安危。
趁着城墙之上士兵们换箭上弦的功夫,她站直身体,将方歌渔幼小的身体高高举于头顶,如敬生命。
城墙上的守卫军看清楚了那怪物怀中竟还有一个人类小孩,狠狠唾弃道:“可恨的怪物!它竟有如此智慧,利用无辜的人类小孩来做掩体!真是卑鄙!”
“打倒它!绝不可叫这个怪物攻进天歌城来!”
“还有孩子,孩子也在下面!不可胡乱放箭!”
“妇人之仁!城中牺牲死去的孩子还少吗?即便她是无辜的,可一旦放过一只感染物入城,四大主城随时都会有倾覆之危!”
九十九没有理会城上的争执之声,她不顾方歌渔对她衣袖手臂的撕扯发疯挽留。
她将方歌渔幼小的身体远远的推了出去,自己则是后退几步,尽可能地拉出供她生存的安全距离。
“这……这个怪物,是在保护这个人类孩子吗?它究竟在做什么?太邪门了。”
人们总是对于那些超出常理,无法理解的事物与行为产生未知的恐惧与畏惧。
从而激发内心不可名状的凶性:“快!注意箭失,不要伤了那孩子,趁此机会!杀死那个怪物!”
被推开的方歌渔疯了一样朝着九十九奔跑过去。
她气血如焚!
尽管她毫无修为,尽管她知晓自己一旦被她推开就再也无法触及到她。
这个家伙,竟是根本没有打算随她一起入城回家!
九十九气息胡乱,气机如游丝,她拼尽一身全部的力量,抬起一只手臂。
轰隆一道巨大却浅薄的光幕隔绝于她的身前,将她又再度推得更远了些。
隔着浅薄却又绝望的光幕,万箭如雨齐发,穿膛而过带出来的那两枚炉心在半空之中碎裂成了千万片。
如转瞬即逝的流星。
九十九身体半萎跪在残破不堪的地上,她猩红的双眸倒映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凭借着自己依稀残存的记忆,回忆着六识那张快要记不清楚的微笑时的画面。
她笨拙地努力着,从那张从未有过多大情绪变化的面容上勾勒出一个温软柔和的笑容。
想要在最后的时刻,在她的幼崽心中留下美好温柔的一面。
尽管这个笑容落在城上那些士兵人类们的眼中,更像是一个残暴丑陋的怪物在做垂死的叫嚣。
破碎如炉心被风吹散落进了她的眼睛里,细细碎碎的微光像是那个仲夏夜里的星辰。
“其实我也……想要一个名字……”
“不仅仅只是数字……一个可以让人轻易找到认领的……名字。”
意识弥留之际。
城门终于开了。
她似乎看到方家兄弟二人满脸惊恐后怕的第一时间从天歌城中奔了出来,抱起了地上摔得满身狼狈哭得痉挛颤抖的女孩。
在那高高的孤塔寒峰之上,一道洁白的身影宛若噩梦降临一般,一跃而下。
没有得到名字的怪物,在完成任务的最后时刻。
看见了邪神的显临,在那一瞬,夺走了她的人类幼崽。
可是她已经……没有再继续保护她的力量了。
心血流尽,九十九疲惫无力,瞬息之间只觉得整个人间天地,窒息般地向她倾塌压来,彷似在她眼中,没有哪一幕什么比这更加惊心动魄,山崩地裂!
记忆在此定格,万物成灰,星海横流,岁月就此成碑。
(ps:北北明天得赶车回老家,也不知道能不能更新,很怕再次请假,干脆熬夜肝一章出来提前更新,老家房子漏水,这几天连绵下雨,需要回家修缮,不知道明天有没有时间码字,提前更了先,免得卡内容。)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神明的味道
失重感翻天覆地的席卷而来,百里安只觉得自己的意识随着九十九倒下去的身影,在一瞬间被迅速拖拽到了熊熊燃烧满是焚身之业的无间炼狱之中。
灼热的红色业火在这片城风中被摇出了可怕的形状,无形的邪业化为有形之物,张牙舞爪的吞噬着周遭的整个世界。
所有的景象如同碎掉的镜面般在百里安剧烈动荡的意识之中破裂成千万片。
整个十方城战乱的残骸画面如同一副古老的卷轴般在他眼前化成灰烬。
沉沉一梦十年。
百里安睁开双眸,回归的意识依旧滚烫,肌肤间宛若还能够感受到当年那场战火硝烟的厚重历史气息。
“这就是你的……欲望吗?”
死亡荆棘蔷薇开满了荒芜的剑山之中,百里安抬起眼帘,里面有着捉摸不定的缥缈的崩解之意。
“符惑。”在荆棘野蛮生长的细密声音里,他轻轻的唤了她一声。
“我想,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了。”
细密的荆棘藤丝从百里安的肌肤血肉之中穿插而过,似欲生长入骨里去。
自尊仙之骨里散发出来的浓浓业障气息让真祖邪神感到极其的不快与厌恶。
如今他以身深入这片欲望山海之中,如此近距离的沉浸于邪神的欲望之中。
真祖邪神不惜以着一损具损的方式消磨他体内的业障,以它独有的疯狂与腐烂的法则试图从那尊仙之骨的根系开始污染同化。
百里安身体间开出的荆棘黑花不断生长然后枯败,继而又继续生长。
周而复始,生死交替。
这是一个在不断飞快消耗着他体内业障的形态体现。
纵然百里安身具黑骨,黑骨之中藏有漆渊无边的大业障,可以一人之身能够具象化出来的业障却也是有限的。
被污染的天圣剑山已经坠入后土大地,开始汲取人间痛苦、灾厄、欲望化为源源不断的力量。
一旦百里安骨内的业障循环生长速度慢弱下来,便会露出破绽,为这邪神之力扎根入骨污染同化。
至此那足以影响到真祖邪神现世的庞大业障便会彻底封印于这具骸骨之中。
“即便你呼唤她的这个新名字,她也无法再醒过来。”
身侧不远处,六识沙哑低微的嗓音传了过来。
百里安偏过头去看她。
六识疲惫的闭上眼睛,因为闭眼这个轻微的动作,从她眼球里生长出来的漆黑枝叶也随着簌簌轻颤起来。
“你如今所看到的九十九,不过只是一个单纯的躯壳罢了。”
“她已经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了真祖邪神,邪神消化‘贡品’的速度与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九十九她早就已经化为邪神胃袋中的食物一部分。你……救不了任何人。”
百里安抬起一只手掌,贴于九十九身后的那座生满藤刺的巨大山体之上,缕缕微光化为纹路从他掌下蔓延开来。
可蔓延之势不过数寸距离,巨大的山体便感受到了百里安的精神入侵,发出鸣动般的颤动。
蔓延之势就此止去,荆棘藤蔓纠缠而上,将百里安的只手掌死死缠绕同化。
他转眸看向已经闭上眼睛的六识,平静说道:
“当年那个连感染体同伴都不忍伤害分毫的六识,如今为何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重要的家人沦为邪神的祭品?这一次,你要看着她先走吗?”
六识浑身一震,阖上的眼眸猝然睁开,隔着荆棘舒展的黑色枝叶,她的目光不可置信:“你竟然能够窥探到我们的内心?”
更准确的说话,应该是他看到了九十九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也许是因为落印之时给予的那个‘名字’的缘故。
在以九十九的灵魂为祭品的荆棘欲望里,百里安能够通过‘名字’的联系,进入她的内心世界。
百里安并未回答六识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认真说道:
“我以为,你开启了人类情感模式的阵列回路,会比一般的人偶傀儡聪明许多,原来你也和九十九一样蒙昧无知。”
“你说九十九……蒙昧无知?”
一个布局十几年,甚至将众多天生乃至仙尊祝斩都算计入局的完美荧惑,他竟说她蒙昧无知。
百里安面无表情道:“是不是觉得旁人猜不出你们的那点子心思,是不是觉得你们此刻所行之事特无私,特伟大,特别了不起!”
平淡至极的话却是字字句句都充满了轻嘲之意。
这一番话无疑瞬间点燃了六识的怒火,她一下子激动起来:
“你知道什么?!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又知道什么?!凭什么在这里对九十九评头论足?!你这个……”
六识那般温顺的性子此刻竟是激动得双眸泣血,被彻底引怒:“你这个就知道靠脸获得女人偏爱的小白脸!”
百里安不为所动,他一点点地拔去手掌死死缠绕驻扎的荆棘藤蔓,继续说道:
“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你们那愚蠢且多余的计划,我并不否认十几年前你们经历的那场战场。
你们为十方城所做出的牺牲的确令人敬佩,换做是我,被人类如此对待,我未必能够如你们那般保持初心的守护这一切。”
“初心?可笑,那种东西,我们人偶荧惑才不会……”
百里安毫不留情的打断说道:“你想说十几年前十方城的那场战争,皆是因为‘命令’才有所行动?可既然如此,你为何违背自己的战术师的命令,行欺骗之事,将最后一壶符液留给了她?”
“如若你们并不具备‘初心’,你要否定这一切,固执己见的依旧认为自己是冰冷的人偶机器,是依据命令而行动的傀儡。
那么又为何,会对有抱着善意向你们靠近而来的孩子,留下如此执念?”
“又为何会因为那具‘幸存者’而心生触动?这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在获得了她人的认可而心生喜悦?”
“这份喜悦无关命令,更无关那所为的模拟人类的情感,这种情感并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你们自己。”
“你并非依靠那些冷冰冰的命令而存活行动至此,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你想要保护方歌渔,仅此而已。”
“我……”
“你想要否认这一切吗?”百里安眼神深不见底,平和地凝视着她。
“这里四处都回应着你最真实的欲望,即便你要否认,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六识身体一点点的绷紧,紧咬牙关,目光满是敌意的看着百里安。
可紧咬牙齿的神态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羞耻之事:
“所以,你觉得无心的人偶,遵从本心而行动去守护一个人类,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百里安费力挣开身上束缚着的荆棘,他平静说道:“你为什么要用一脸心虚的表情来说出这一句话?这分明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六识额角跳起一根青筋:“所以你是在耍我吗?”
百里安沉默了片刻,他抬起手掌,奋力撕开六识身上的那些荆棘。
灵魂并未完全祭献的六识身体并未完全与剑山融为一体。
百里安徒手撕扯着她身体间的那些荆棘却是与她的身体生长到了一起。
每一次大力撕扯,都会从她的身体间撕扯带下一块血肉。
鲜血喷溅之下,六识发出痛苦的惨叫之声。
百里安却并未就此收手,他一根接连一根的将她身体间的荆棘撕扯干净,直至她身体上再也不见任何荆棘。
早已鲜血淋漓的六识身体随之松落下下来。
百里安上前将她落下的身体抱住。
六识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却还不忘用凶狠怨恨的目光死死瞪着百里安。
百里安却并未理会她那怨恨的目光相视,只是将她身体上上下下的认真仔细审视一番。
确认她身体里再无一根荆棘生长,神色这才稍得缓解,慢慢吐了一口气。
“还好,这些荆棘并未长进骨头之中去。”
见到百里安如释重负的神态,并非做戏,六识神情一怔,侧眸余光里却发现他接住她身体的那双手掌,在撕扯她身上那些荆棘的同时,带去的不仅仅是她一人身上的血肉。
他的双掌同样被那锋利的荆棘钩扯撕下来了大片的血肉,掌心血肉模糊,手指甚至已经不见血肉,白骨斑驳,碎肉连着断筋,看着异常凄然恐怖。
“你……”六识喉咙涩然滑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如此危难关头,他方才是使用了大量的业障之力化去了她身上的欲望荆棘。
他难道不知这种行为,会加速他的堕化吗?
百里安目光落在六识双眼上,那里还有着自她眼球里生长出来的荆棘细藤。
他并未以方才那种手段强行撕扯下来。
因为这样,会连同着她的眼球一起撕扯出来。
百里安沉吟片刻,再度开口说道:“闭上眼睛,可能会有点痛。”
六识并不畏惧疼痛,她不知百里安要做些什么,非但没有乖乖将眼睛闭上,甚至还因为心中的好奇,将眼睛睁大了些。
她看见眼前这个少年,自那刀削般的薄唇里探出一颗尖锐的獠牙。
獠牙刺破下唇,血珠渗透出来。
他收回獠牙,一抹舌尖沾过那一抹猩红的液体,如符间朱砂。
舌尖沾血,棱角分明的唇畔色如朱墨,血色自双唇抿合之际层层叠叠晕染开来,竟有几分血腥凛冽的美感。
属于尸魔的冰冷气息贴了下来。
那熟悉的体温与气息,冰冷的怀抱,以及那薄透惑人的少年唇畔。
让六识的脑海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水晶镜下发生的种种一切。
她心知此情此景绝非是想此等之事的时刻。
可是当那双染血的唇畔吻落下来,带着绯红的靡软印在自她双眸之间生长出来的黑色荆棘上。
如吻死亡,仿佛来自神明救赎无知凡人的味道。
猩红的落吻让这些从她眼中放肆地绽放着的黑色荆棘枯萎颓靡,化为灰烬飞洒而去。
那个冰冷血腥的吻持续落下。
六识尽管知晓心中翻涌而起的异样情绪极其不合理,但她竟然真的听从了他的话,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冰冷湿濡的唇畔印在了她的眼皮上。
纤薄而白皙的眼皮肌肤间依稀可见脉络如神经分散般的淡淡血色光线一现而隐。
含着血咒的舌尖探出唇瓣,舌尖轻轻在她紧张闭合颤抖的眼缝间一扫而过。
那异样的湿软感受让六识猛然绷紧了背脊,那不一样的温存,让她心跳快速跃动起来。
冰冷的舌尖收势之时,在她眼尾之间轻轻淡淡地勾勒出了一抹鲜红细小的线条,如纤毫轻描出来的一尾妖娆眼线。
直至唇分,百里安站直了身体,六识都并未感受到他口中那句‘闭眼,会有些痛’的感受。
做完这一切的百里安脸色迅速变得苍白了起来,而他皮肤之下,传出来的荆棘野蛮生长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
六识神情有些恍惚,看着百里安那双白骨森森的手,方才并不明显的感受此刻陡然毫无征兆地变得强烈的起来。
她只觉自己的心脏好似忽然被一双手死死拧住住,胀痛难受。
体内生长着欲望荆棘的百里安很快捕捉到了她此刻的情绪。
他面上却是不见任何情绪波澜,甚至没有任何要卖好讨乖的意思。
他十分自然地抬起只剩白骨的右手,平静的神态中甚至还带着一些耐心,仿佛在手把手地教授着一个刚刚蒙学不动规矩的幼童孩子。
“此刻你的这种心情叫做‘心疼’,我因想要守护你而受伤,这对你而言,却并非是一件值得高兴轻松的事情。”
“你此刻因此而感到沉重复杂的情绪,再不久的将来,方歌渔只会千倍万倍更甚的感到沉重无法自拔。”
“所以,以着自我牺牲为前提的方式来守护一个人,对她而言,才是更为残忍。”
世上最佳的教育小孩的方式,没有什么比言传身教更为有效了。
六识愣住,久久不能言语。
她宛若一朝之间被醍醐灌顶的点破了什么,灵窍乍通,浑身上下的符纹阵列飞快燃亮了起来。
六识用力眨了眨眼睛,眼泪瞬间就从她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我……我好像做错了一些事。”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尾红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百里安看着茫然落泪难止的人偶六识,伸出手指擦拭过她眼尾流落的泪痕。
冰冷的指尖沿着泪痕落下,来到她的脸颊间。
他看着与九十九有着十成相似的脸颊,他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道:“心如欲壑,后土难填,真祖邪神正是利用人心之欲,方能做大恐惧与可怕。
欲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若自身的力量不能听命与自己的话,便只能授命于他人。”
六识眼角不再流淌泪水,只是有那湿润的水泽蓄在眼睛里,使得她此刻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倔强。
“所以,并非是我们借以邪神之力来完成愿望,而是邪神以我们心中那不切实际的愿望,在支配着我们。”
百里安目光闪烁了一下,对于六识迷茫之下问出的问题,他平静说道:“是,或不是。”
“邪神借以你们心中的愿望支配你们,这一点没有错,但你们心中想要守护一个小小人类的小小愿望,绝对不会是不切实际的存在。”
百里安轻轻笑了一下,脸上带着笑,眼睛里有温和的光,一扫方才的严厉与冷嘲,甚至还对六识眨了一下眼睛。
“更何况,应当获救被守护的人,也不应该仅仅局限于哪一个人才是。”
六识忽然感受到抱住她身体的两只双臂蓦然收紧发力,紧接着她看见百里安身体肌肤间开始密布出黑色的裂纹。
宛若种子即将破土而出般将他身体表层的顶起一个个隆起的弧度,周围的皮肉也随之剥脱,呈现出一种摇摇欲坠即将质感。
细细的苞茎顶开皮肤,沿着经脉破荚裂生般的生出幼嫩的细芽。
黑色的业障宛若薄雾般被迫从那些枝桠细蕊中喷薄绽放出来,显得愈发稀薄。
六识眼瞳急缩,感应出了百里安体内的经脉开始为那些细小的欲望种子堵塞起来。
以欲望封仙骨,以荆棘死经脉。
待他全身开满荆棘的黑色欲望之花,脉死而骨封,便再无可能十方业障之气来抵御真祖邪神。
可从那些细蕊苞茎中喷薄绽放出来的业障之气,几乎是从他的每一寸肌肤毛孔之中压榨释放出来的,将他身后紧紧包裹的黑色荆棘腐蚀出一道裂缝空间。
空间之外,是凛冽的人间清风气息。
六识瞬间意识到百里安想要做什么,她反手死死抓紧百里安的手臂,眼神惊慌道:“你想要做什么?”
“送你出去。”
六识用力摇头道:“我不出去,真祖邪神正在试图封你尊骨,你体内的经脉一旦闭塞。
你只能依靠身体里仅存的业障之气来自保,你若送我出去,体内业障必然枯竭,你会为真祖邪神一起吞噬的!”
她眼睛依旧蓄着泪光,没有哭,但是说话的嗓音里已经带起了不安无助的哭腔:
“我不会在继续帮助真祖邪神,我不会在这里成为你的阻碍,让我留下来……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她死死抓住百里安的手臂,力度之大,指甲都深深嵌入他的肌肤皮肉之中,仿佛极怕被人抛弃一般。
但是很快,六识就强行压下眼中的惊慌与无措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还未等她思量好说服百里安的话语来。
她脸颊上被百里安两根手指掐住的肉肉忽然被拉长提起。
百里安索性抬起另一只手,捏过她另一边面颊,如捏面团子似的将她脸捏扯出各种形状。
“怎么,你们荧惑的聪明智慧都打算用在糊弄同伴身上上不成,我可不是九十九,才不会给你开口糊弄我的机会。”
“需要推让给同伴的、仅剩最后一壶的符液拯救不了任何人,今日我体内的这些业障也是一样的。”
“通过牺牲一人而救一人,这算哪门子守护。”
“我经历过死亡与离别,知晓我的离世死亡对于至亲之人该是一种怎样难以承受的痛苦,我便知晓,牺牲拯救不了任何人。”
百里安手里头捏揉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捧起她的两边脸颊,动作轻柔地拍了拍,道:
“方歌渔还在外面,她作为十方血脉,在真祖邪神被壮大彻底发育成长起来的那个瞬间,最为邪神最为憎恨的报复对象,它便会第一时间吞噬方歌渔。”
“你离开这里,反而能够发挥出对我更大的帮助,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了能够与真祖邪神对抗的北辰伏元的力量。
但荧惑与方歌渔却是这世上最了解真祖邪神的存在,我需要你协助方歌渔重启十方剑。”
早在方才的战斗之中,十方剑已经被邪神的力量所污染,而如今,想要重新封印真祖邪神,十方剑是最为关键的存在。
可是想要重启被邪神污染的十方剑,怎么听都像是在为难人。
可六识却竟是逐渐镇定了下来,她深深的看了百里安一眼,吐出一口气息,缓缓说道:“或许你是正确的。”
“一直以来,我与九十九的守护方式,可能真的出了一些问题。”
百里安并未反驳她这句话,也未表示得意认可,他拉过她的身体,将六识的身体往那破开的荆棘裂缝中带过去。
透过裂缝灌入进来的人间之风,轻柔地将六识的身体包裹拖住。
那是百里安的符意在操控着那些风。
“也许你应该适应一下她的新名字,她叫符惑。”
六识:“符惑……”
百里安轻轻嗯了一声,倒灌的风吹拂着他额前的乱发,露出少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其中清楚着倒映着六识的身影。
分明在这晦暗无边的天地之中,不见任何阳光春暖,却是叫六识无端感受到了一种明媚的美好。
“你难道不觉得你也应该可以有一个新的名字吗,下次见面吧……”
百里安与她隔风相望,眸子里有着很轻的笑意:“下次见面,就让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好吗?”
分明人间仿佛在下一刻随时都会沦陷,可他那随意却又认真的语气,仿佛真的是在认真的与她做着某个约定。
仿佛因为这个普通又美好的约定,他们仿佛真的就会在不久的将来,阴霾尽扫,再度重逢相见。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手掌松落,六识的身体凭风而落,坠入人间。
而于此同时,百里安体内的业障之气也仿佛撑到了极限,闭合的那条裂缝开始飞速合拢,闭绝光芒。
六识刚一落地,便嗅到了一抹强烈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她面上的恍惚神色一扫而空,化为战意的淋漓,掌心招来数柄水剑,飞快折身迎敌。
朝她袭杀而来的是一名身穿金甲的仙族战士,交锋而过时,透过那金色的甲胄,面罩之下并未捕捉到任何眼睛视线,甚至是灵魂的气息。
但是她却能够感应到那甲胄之下强烈的生命气息。
这并非是天上仙人,此刻仙人们皆为邪神的欲望高度污染,根本已经没有了再战的能力。
六识飞快感应一番,捕捉到了那铠甲甲胄之下的兵伐之道。
这竟是……神兵化人?!
上清仙界之中,并不缺乏神兵化为器灵人形者,诞生灵智,伴随主人身侧。
可手持神兵者,在这万古岁月之中,亦有不少罪仙打下天狱,永世不得超生。
而神兵有傲骨,一生大部分只会终于一个主人,为了避免仙主下狱,神兵自封,多少情况都会为仙尊祝斩亲自抹化灵魂与神智,炼为道兵。
道兵没有灵魂神智,实力虽说大打折扣,却只会听命于仙尊祝斩一人。
这显然是仙尊祝斩知晓了此番邪神之灾是十方城的傀儡荧惑一手主导而成。
在见到六识脱离天圣剑山的那一瞬间,仙尊祝斩便对她起了极其强烈的杀心。
简直可笑天真,在这种时候,竟还敢如此肆意挥霍自己的杀心,也不怕继续喂大邪神的力量。
难不成觉得杀死了她,便能够阻止邪神继续吞噬人间了?
那金甲道兵在仙尊祝斩的命令之下,攻势愈发凛冽。
六识却一心系于十方剑上,却是没有时间在此同它虚耗,她身体金色的符纹阵列骤然大亮,天地之间水意骤浓,数百柄水形之剑。
她眼中战意大起,目如霜凛孤华,衬得眼尾那弯细的一抹淡红眼线,色泽愈发深红妖冶了些。
远在城墙之上观战的仙尊祝斩似是陡然间捕捉到了什么,神情深深凝住。
而疯狂攻击六识的那只道兵杀意骤然收敛住了。
仙尊祝斩摊开手掌,那道兵化为一道金色的长剑,飞回他的掌心之中。
他收剑而立,沉默不语,一脸沉默地看着六识。
似是完全确认到了什么,仙尊祝斩这才化去掌中金色仙剑,重新盘膝坐下,守心静笃开始打坐。
金仙卫图看得费解,“仙尊……为何留手不收了那祸害?”
仙尊祝斩抬了抬眼皮,嘴唇轻动,似是准备说些什么。
可沉吟片刻,似有觉得自己方才那瞬间升起的想法未免太过荒唐。
若是言之于口,未免也太过有失仙尊威名。
索性缄口不语。
与仙尊祝斩遥望一眼的六识却是在这一瞬间理解到了什么。
她亦是感到不可思议,摸了摸眼尾那一抹细微的眼线。
尽管那一尾眼线极其细微,可到底是那尸魔少年在她身上种下的一道鲜血王族的印记。
方才,仙尊祝斩分明是感应到了这个才止战收手的。
他这是将她当做了那尸魔少年的眷属,所以才收起了杀意?
六识从未想过,那少年竟是能够以仙尊祝斩最为敏感厌恶的尸魔王族的身份,来赢得他的如此信任。
更可怕的是,这份信任,竟还是来自于仙尊祝斩下意识的行为。
因为尸魔王族在她身上种下了庇护之意的印记,仙尊祝斩便在一瞬间觉得她已经成为了他那边的人,并且收起了杀意……
那个少年竟能将仙尊祝斩影响到这种地步?
这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是极其荒唐的一件事。
六识收起心中的震撼,又忍不住摸了摸眼角。
隐约之间,又感觉那少年在她眼角留下这个血吻印记的时候,便已经料想到了此刻将会发生什么。
方歌渔同样注意到了她眼尾的那一抹妖红颜色。
她嘴巴一瞥,啧了一声,嘴里带着嘲弄的语气,说道:“刚正不阿的荧惑六识,竟然也会有被男人搞定的时候。”
方歌渔嘴巴刻薄不饶人,可眉眼之间,却尽是大松一口气的轻松意味。
甚至为等六识说出来意,她便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一般,将十方剑大大方方地递了出来。
“那家伙放你出来,便是让你想办法解决此剑的吧?也别闲着了,抓紧时间来干活吧?”
(ps:一健身运动就呕吐是个什么道理,有没有懂健身的宝子指教一下,今天吃的全吐出来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六识神情有些发愣的接过十方剑,看着方歌渔,忍不住问道:“你……难道不担心他?”
方歌渔耸了耸肩,道:“他向来如此,若事事都要为此担心,人还要不要活了?在这种时候,与其出操那些多余的心,不如尽可能的去相信他,现在更重要的是,做好自己应该做好的事。”
“自己应该做好的事?”
“嗯,就比如……”方歌渔明亮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色彩。
“我十分好奇,究竟是何人,能够在娘娘所管辖的仙陵城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盗取轮回碎片,如此大费周章的复活你与九十九。”
六识见方歌渔这般神态,她陡然心灵电至:“你的意思是,我与九十九皆为人所利用了?!”
方歌渔看着天真如此的六识,不禁摇了摇头,道:“世上从不会有平白而来的好意,更莫说这份好意的馈赠会因此得罪尊仙君皇,我相信没有人愿意承担如此风险来复活已逝之物。”
这一点方歌渔不相信九十九她并未参破。
可即便如此,她明知接受轮回碎片的馈赠得以复活是一个陷阱,可她仍旧是毫不犹豫地违背了人偶傀儡的自然天性,接受复活。
甚至接受成为主人之外的棋子,任人摆布,释放出真祖邪神。
能够将九十九的底线动摇至此的,方歌渔相信,那背后之人,定然不简单。
经方歌渔这般提醒,六识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并非是她参不破其中道理,而是对于九十九的城府与智慧,她素来深信不疑。
对于这种棋局诡道风雨,皆是九十九在外撑起半边天来,对于她而言,九十九深知是局却仍旧入局,必然是有方法应对那幕后者。
不过,在九十九最原本的计划之中,即便是那想要借助邪神之力别有所图的幕后者,她也依旧能够天衣无缝的完成计划。
六识摇了摇头,道:“我们并不知晓究竟是何人通过轮回碎片复活的我们,只是在意识恢复的弥留之际,我们所见到手执轮回碎片的那个人,是一具傀儡。”
“傀儡?”
世间傀儡分为两种。
一种是正统机甲道术的傀儡,类似仙人手段的撒豆成兵,控制的是没有生命灵魂的材质结构体。
而另外一种则是魔族通过窃取十方城不完整的秘术,在地下暗城之中购买奴隶,在活人身上不断以邪术试炼而研究出的傀儡之术。
二者之间的术法看似相同,却是一正一邪,根源上很极端。
而看六识这副神态,很显然,通过轮回碎片复活她们的傀儡,并非是十方城的机甲傀儡。
方歌渔冷冷笑道:“如此说来,此刻十方城中,除了苦苦挣扎的邪神‘祭品’以外,还有着一些看热闹的客人呢。”
话一说完,方歌渔收起面上冰冷的神情,化为一个甜美天真的灿烂笑容,转头看向一旁款款摇动着尾巴的女魔头。
“蜀辞姐姐,我这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蜀辞姐姐能否……”
蜀辞倒也干脆,在方歌渔与六识对话的过程中,她便猜出了方歌渔是何心思。
她打断说道:“吾辈已经感应到了城中魔修的气息,他们……”
蜀辞手掌随风摊开,点点银芒如夜间燃烧的烟火流沙般散开,遍布全城。
“吾辈这便去会会他们。”
邪神吞噬万物,百无禁忌,并不会因为得到他人的帮助而手下留情,真祖邪神从不具备任何感恩仁慈之念。
吞噬一切就是它最原始的本能。
对于它而言,欲望不分种族,妖魔神仙,但凡身具七情欲望着,思想情念皆为它所食。
真祖邪神的危险程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甚于远古大灾。
这群阴沟里的老鼠们竟然胆敢打真祖邪神的主意,难道他们就不知晓,真祖邪神一旦失控,六界沉沦,便是魔君也难免其害。
他们又凭什么敢安坐此城,暗中偷偷看戏。
看来……这幕后之人,手里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倚仗啊。
雪白的狐尾轻轻拂过地面,一轮银月光辉闪而过,蜀辞身影消失不见。
六识看得惊叹不已。
如今真祖邪神已经临世,十方城的结界大破,整座城池皆已沦陷,城中所有仙人都已被那邪神的污秽之力压制得失去了行动力。
甚至连仙尊祝斩都在这样的环境局势之下受尽限制。
可蜀辞却是能够在城中依旧做到来去如风,行动自然。
“她独身一人,不要紧吗?”六识微感担忧。
方歌渔却是不已为然:“她可是魔河蜀辞,肉身不死,灵魂不灭,纵然真祖邪神能够从她身上汲取欲望,大幅度的限制她的力量,却根本不足以将她杀死。”
六识低头抚摸已经覆上厚厚一层锈迹的十方剑,神情复杂。
以她之力,想要化去剑上污浊的锈迹虽说不难,却也尚需花费一些功夫。
可她实在不知,方歌渔对那少年哪里来这般大的信心。
在如此绝境之下,北辰伏元仙脉不过是一群废物,方才为了救她脱离天圣剑山,那少年已经耗去了体内最后的业障。
不管外界这场仗打得有多漂亮,邪神侵蚀人间的脚步已经无人能够阻止。
六识实在不知,他又如何能够将那成长体的邪神重新封印于十方剑中。
当年主人能够以十方剑封印真祖邪神,尚且是因为真祖邪神已经陷入极度饥饿的状态,十方剑的力量方可勉强承载。
若是以眼下的真祖邪神,即便能够将它强行封印入剑中。
十方剑也只会被腐蚀折毁。
所以这最终一切……
又该如何结束呢?
……
……
百里安能够感觉到,在六识脱离天圣剑山的那一瞬间,这座完全被邪神的污秽气息感染的山体便彻底失控。
那些黑色荆棘密林之中,开始生出宛若怪物尖刺兽牙般的狰狞利剑,那些颤动的荆棘之花也开始疯狂活化起来。
空气里也开始逐渐酿造出奇迷的馨香,那股香味类似于诡秘黑暗环境里滋生的尸香,内里却又流露蕴含着恐怖诡异的生机。
百里安面色微变,想要伸手触碰九十九,想要再度与她的意识产生连接。
(ps:今天有点来不及了,先更个小章,还有小章过十二点更新。)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万千如一
可是在六识离开之后,重重缠绕在九十九身体间的荆棘藤蔓开始没入她的身体之中,宛若与她的身体生长连为一体,又似一柄柄钝刀,将她的身体肢解切分开来。
于是在百里安眼睁睁的注目之下,九十九的身体就仿佛成为了某种泥胎捏造出来的一般。
被那些黑色的荆棘与利剑切割成无数块,化为山体的养分,被深深拉扯没入吸收。
百里安脸色大变,想要去抓住她。
可手掌刚一触及她的身体,便能够清楚的感受到,九十九的身体当真化成泥沙般,从他指间流逝而过。
在九十九的身体被剑山吞噬吸收后,百里安只感受到她的气息越来越分散,离他越来越远。
一切都仿佛成了六识虽说的那般,这天生剑山成为了真祖邪神的一颗巨大的胃袋。
而九十九却化为了这个邪神怪物胃袋中被分解开的一个食物。
灵魂被切割成了千万份,消化成为了这些欲望荆棘之花的养分,这是比湮灭六道还要彻底的一种抹杀方式。
对于眼前蠕动的荆棘,吐雾迷离散发着诡秘芬香的黑叶之花。
百里安抬起手臂,任由那散发着芬芳气息的香雾迷离的喷洒在他的身上。
顶开他肌肤的苞芽蜿蜒生出一枝枝嫩绿的细藤,缠绕在他的手臂之间,与那茂密的荆棘山体相互连接。
嫩绿的新藤与那坚硬如钢铁般的荆棘相连瞬间,一抹污浊的黑意便从那荆棘之中扩散出来,开始朝着那新藤污染蔓延而去。
围绕在百里安身体间的浓香雾气越来越重,他的身体间到处都能够看得到鼓起的肉苞与细芽,皮肤之下的肌肉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涌动。
若是再这样继续下去,怕是要不了多久,百里安也就会变成真祖邪神的第二个容载体,完全失去自己的意识与灵魂。
可百里安却是仿佛在这一瞬间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那双宛若中毒一般发黑龟裂的唇角微微勾起:“我突然发现,其实你也很可怜呢……真祖大人。”
他面前的荆棘墙如海面的浪潮涌动了一下,一张张与九十九生得一样的面孔浮现出来。
‘它们’异口同声的说道:“此刻你已成为吾的腹中餐食,究竟是谁更加可怜。”
百里安道:“战无不胜,无所不能的真祖邪神的确有着让整个世界都畏惧的力量,可如今在我看来,真祖大人却也不过是一个贫瘠到连躯体都无法拥有的可怜家伙罢了。”
荆棘墙里那些人脸涌动的动作猛烈了些,‘它们’五官透着死亡般的冷漠与平静,可那层次起伏的脸海之中,却依旧能够感受到‘它们’愤怒的情绪。
“吾无处不在,世间万物生灵皆从吾之奴躯,吾之容器,随取随用,你们人类引以为傲的肉身于吾而言,不过是束缚灵魂的枷锁罢了。”
“正因有肉身的束缚,才会有身死而魂灭。”
“吾无躯壳,故而不灭。”
百里安道:“你对肉身这般不屑,却又不得不赖以许愿之力里获得其他人的躯壳肉身。
我很难想象,若世间无生灵,你也只不过是一个毫无作用的混沌之体罢了。”
“无眼,无耳,无口,无鼻,无心,一个漂泊孤独的灵魂,这样的你,与那寄生之虫又有何分别?”
那一张张‘面庞’涌动地幅度越来越大,‘它们’同时笑了起来:“你可知你此刻在做什么?”
百里安没有答话。
“你在蛊惑邪神。”
百里安笑了:“可你却有动摇。”
一根荆棘如鞭子凌厉挥舞而出,却并未落在百里安的身上,劈开他身后重重的荆棘围墙。
“你离开这里吧。”
“你居然愿意放我离开?”百里安语气很意外,但面上却不见任何意外之色。
那些脸孔逐渐沉静起来:“吾的欲望之种已经入了你骨,你体内的业障之气皆封于骨中。
放弃吧少年,你奈何不了吾,而吾也并非是什么食物都可接受。”
“你体内的业障根源只是被吾封印,却并非消失,你对于吾而言,并非算得上是一个可口有用的食物。”
言下之意很简单,便是无法施展业障的百里安对于真祖邪神而言,再难构成任何威胁。
百里安于邪神而言,食之无用,弃之也并不可惜。
他体内的业障气息反而吃下腹中无法消化,宛若顽疾一般堆积在身体之中,也令人生厌。
真祖邪神并非寻常妖魔,它自身并不具备过于纯粹的爱憎恨,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也不会去造就多余的杀戮。
哪怕百里安所说的言论触犯到了它。
“离开这里,凭借你这一身业障黑骨,尚且还能够在这乱世之中保全一条性命。”
百里安身上开始生出一簇簇黑色的欲望之花来,对于身后破暗照来的人间之光,他却并未回头。
反而对着眼前生满面孔的荆棘之墙更加逼近一分。
“为何要驱我离开,我体内的业骨既然能够对你造成威胁,如今正是你抹杀我的最好时机。”
百里安面上笑着:“你在不安什么?”
真祖邪神平静说道:“对于主动送上门的食物,多半是含有剧毒的存在,吾还不至于愚蠢到这种程度。”
那些面孔齐齐掀开眼眸,用那双与九十九相似却又不似的眸子深深凝视着百里你,它们齐齐说道:“这里没有你要拯救的人。”
“是吗?”
百里安抬起的那只生满了藤蔓的手臂再度生出一根新的藤枝,朝着某个方向探了过去,在那万千如一的脸海之中,藤枝探近了一张脸庞侧近的荆棘之上。
藤枝缠紧荆棘,百里安手臂绷紧发力,在那反作用的拉扯之力下,缠绕在他身上的根根荆棘划破肌肤血肉,根根绷裂断开。
他借力将自己的身体带到那张表情、神态、五官与其他万千面容一模一样,找不出丝毫不同、宛若完美复制的那张脸容面前。
他与那双眼睛四目相对,忽然轻松一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躲猫猫的话可要将自己藏好啊,我又找到你了呢,人偶小姐……”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一步一剑行
欲望的深海巨山里,九十九的灵魂破碎,宛若被切割成了无数个微尘粒子。
这里属于她的气息无处不在,却又如风沙般感应得到,却始终无法捕捉。
万千如一相同的面孔之中,不见一丝破绽,在被这无数张相同的面孔注视之下,尽管这面容生得绝美。
五官漂亮得宛若世间最厉害的画师笔触勾勒出来的一张张生动油画。
可在这世界上,不论何等美丽的事物,在堆积密集成一定可怕数量之后,必然会给人带来一种诡异的精神恐惧。
而那一张张面孔在邪神之力的渲染之下,仿佛皆自染神性一般,更莫说真祖邪神本身,就具备着极为强大可怕的精神污染能力。
正常人在被这么多面容与眼睛密集注视之下,灵魂早就不受控制的战栗病态发狂起来。
就算不死,也一定会疯狂求死,亦或是在这股恐怖的逼压之下,迫切地想要逃离一切离开这里。
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思考呼吸的每一刻每一息都是靠着勇气。
可纵然如此,百里安仍旧在这纵横斑驳的荆棘墙脸之中,找到了这张同样具备着被邪神力量污染过头透露着神性的面庞。
在那无数苍白如雕塑般密集的脸庞围绕注视之下,百里安周身的气息空间都在变得诡异迷离起来。
可百里安的眼神依旧静谧,像两池幽潭。
他抬起枝桠缠绕的手指,那些藤蔓纠缠着枝柳在百里安身体表层飞快奇异的滑动着,似是想要将他缠捆得更紧。
百里安身体被猛地往后拉拽,抬起想要触碰眼前那张脸容的手指触落空了,苍白的指尖只能够擦过她额际徐徐飘动的一缕清凉发丝。
在荆棘拉扯的巨力之下,百里安不受控制的被甩进身后那道裂口之中。
“嗤!”一声锐物切肉入体的声音响起。
灌入荆棘裂缝之中的乱风卷起了数串血珠,百里安沉肩一撞,竟是将自己的半边肩膀重重撞在了裂口边缘生长出的一枚尖锐利的剑刺之上。
他化为白骨尚未生出血肉的双手紧紧抓扣住那枚剑刺,身体借力用力一震。
只听得咔嚓一声,百里安强行将自己肩骨错位,死死卡出那柄剑刺。
任由身体间缠绕急甩的荆棘如何势大力沉,他依旧稳稳悬挂在那巨大裂缝的边缘。
真祖邪神的声音再度从这片诡异的回荡响起:“吾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再无法施以业障,吾好心留你一命,你却偏要主动求死。”
百里安喉咙里发出低低沉沉的笑声:
“别这么说嘛邪神大人,人类对我们尸魔一族有偏见也就算了,身为百无禁忌的邪神大人,可不能如此差别对待,独独对我一人挑食才是。”
他双手死死抓扣着那枚剑刺,双臂用力,将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地重新拉进那片空间之中。
直至身后的荆棘裂缝慢慢归拢,百里安双掌迸发出强烈的气劲,将那枚剑刺震断。
他一面将那半截尖刺从身体里拔出来。
当他抬头再朝着荆棘墙面看去的时候,那无数张面容却宛若有意要将自己隐藏起来一般。
荆棘游走缠绕,将那一张张面容再次淹没其中。
而属于九十九的气息也变得愈发迷离难以捕捉。
宛若万千细沙沉入海渊之中,甚至在邪神欲望的污染侵蚀之下,甚至脸九十九她自己都会忘记自己是谁,无法分辨出来自己与那万千个碎片有何不同。
因为在那些碎片之中,每一个几乎都沾染了她灵魂的气息。
想要从这亿万碎片之中找到真正的九十九,无异于大海捞针。
荆棘合拢,万物沉寂。
无数张面容之下,开始生出无数个身体。
这片巨大的剑山,仿佛一时间成为了一间巨大的试炼台。
而无数个九十九就像是试炼台上刚刚复制创造出来的人偶商品一般。
每一具都没有半分丝毫的差别。
真祖邪神的意识彻底淹没只属于九十九的灵魂味道,就像是一滩浓黑的墨迹完全在一池水中晕染开来。
水墨相融,何以分黑白。
看着在那荆棘墙面伫立着,即便满身伤痕生出来了无数的细蕊花朵都不肯就此离去的百里安。
真祖邪神似是感觉到了乏味。
“雪拂那个女人在你体内不仅留下来神符的力量,似乎还为你准备了开启荧笼的钥匙。
那具人偶身上有你留下的印记,倒也难怪方才凭借灵魂的回路气息,你能够感应寻找到她。”
“不过很可惜。”真祖邪神幽幽说道:“就在方才,吾已抹除了你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她的灵魂也彻底融于这圣山之中。”
“这里,已经没有你要救的人了。”
“你之所以能够看见这么些个人偶,那是因为吾想让你看见这些,这是吾施舍于你的躯壳容器,失去灵魂的产物。”
“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百里安笑了笑:“那还真是多些邪神大人的慷慨大义了。”
真祖邪神声音冷漠地不断回荡起,直接侵入百里安的脑海意识之中:
“既然你不顾人间的生死安危,甘愿在此为一个女人沉沦堕落,吾便如你所愿。”
百里安嗓音里的笑声又大了些:“邪神大人,你不觉得你的话有些太多了吗?”
他神态轻松随意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起深邃的目光看向那些涌动的荆棘。
“真祖邪神的欲望是直接且残忍的,可你此刻却在展示着你的城府,话里话外都在威逼利诱着我离开这里。”
“我去了外界未必能够阻止你吞噬人间,可我在这里,一定能够造成你的阻碍。”
百里安神情平静,黑漆的瞳子里却像是有浪涛在暴雨海面之上危险翻涌:
“以我的力量我无法阻止你的临世,你大可以尽情的吞噬人间的一切生灵事物,而我……此刻的目标很准确,唯她一人而已。”
不管是真祖邪神有意无意的同他拉扯周旋,百里安觉得自己这么久了,既然还能够安然的立在这里,那便意味着,事实果然如他猜测的那般。
真祖邪神给人造成的真实性伤害并不高,更恐怖的是精神伤害。
而它若想给这个世间造成强大的实质性伤害,前提必然是得占据一个强大的肉身躯壳,方可借取其强大的力量。
尽管九十九看起来已经祭献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可果然以她的城府,不可能一点后手都毫无保留。
真祖邪神吸收了她的灵魂,却并未在它理想的时间里占据夺舍九十九的身体。
甚至真祖邪神还隐隐忌惮百里安靠近九十九,甚至不惜动用自己的邪神操控灵魂的力量,在这片空间之中复制出成万上的九十九来阻止他的靠近。
似是察觉到了百里安的思维,四周荆棘游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一柄柄锋利的剑簇如丛林密集地生长出来。
百里安深吸一口气,取下腰间那一壶月光酒,仰头灌入腹中。
酒液化为高浓度的灵气游走于身体内的四肢百骸,储存了满满一壶之多的月光酒尽数灌入腹中,就好比直接吞下了整整一道灵脉。
其灵力之汹涌磅礴,若非百里安如今已有了合神境修为,灵力节点的坚固力与储存性都远胜从前。
不然这一口猛灌下去,换做以往,即便是尸魔之躯,怕是也承受不起这汹涌的灵力灌溉,直接爆体重伤。
在咽下最后一口月光酒的,百里安苍白的面容瞬间涨红,清秀的脸庞暴起根根狰狞的青筋,自他体内的七道灵力节点,开始散发出纯白明亮的光辉。
节点开始化为七道巨大的灵流漩涡,其中散发出潮汐涨伏的声音。
肩头被刺穿的伤口很快已经得到有效的止血,可对于百里你而言,灵力终究非治愈性的鲜血之力。
他双掌消磨的血肉依旧未能生长出来。
但百里安并不在意这些。
他摊开手掌,招出天策钧山剑,面上神情不变。
百里安抬手举剑,剑锋抵在自己的手臂间,骤然发力,以剑锋贴紧肌肤,骤然剃斩落下。
自手臂间生长出来的藤枝花蕊被齐齐削斩了个干净,而那些根茎细藤却宛若同化成了百里安身体内的经脉血管一般。
尽管被斩落,但可见大量的鲜血从那些根茎之中喷薄而出。
“愚蠢之徒,此欲望之花早已在你的骨血之中扎根生长,与你的身体融为一体。
此花此茎,便是你的血,你的肉,你的筋,你的脉,毁去此花,无异于自断手足。”
百里安倒也认真地听完真祖邪神的话,然后用血淋淋地换了一只手,重复方才那个动作,将自己右手手臂间以及身体间生出来的藤枝与幼花尽数一一剃掉。
很快,他就成了一个血人。
剧烈的剃肉刮骨之痛,让百里安的身体都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可他握剑的手依旧极稳,嗓音也依旧平静淡漠:
“这些花茎会影响我的心智,我须得将它们剔除干净。”
真祖邪神冷笑的声音响起:“吾之欲望灌溉养成的花,是无穷无尽的,除非你将你全身的骨头都剃除出来,否则,这些花茎藤枝过不了多久又会重新生长出来。”
殷红的鲜血顺着剑锋缓缓低落,在地上留下了串串痕迹。
百里安举起血迹嶙峋的手臂,剑锋平稳斩落,将眼前堵住去路的荆棘之墙生生劈开一道口子。
其中依稀可见那口子深不见底,其中布满了大片漆黑的如晶簇一般又似像苇草和灌木簇拥着剑潮长流,形态各异的欲望之光穿梭其中,好似连接着地狱的深渊入口。
百里安面上不见任何动摇地抬起脚,迈入其中,走了进去。
他平静且淡定的说道:“它们生出多少,我便斩去多少。”
“如此周而复始的折磨痛苦,任凭你心智之坚,又能撑到几时?”
“能撑几时,便是几时。”
百里安毫不犹豫的深入其中,四面八方围绕缠杀而来的荆棘之海,他面不改色的挥舞着手中之剑。
劈砍。
劈砍。
劈砍。
劈砍……
直至那些密集到令人窒息绝望的荆棘缠绕过来的密度与力势过去庞大了些。
百里安便会将剑身从自己的伤口中擦拭而过,染上鲜血,再度挥舞出剑的时候,沾染在剑锋间的鲜血陡然燃烧成焰。
锋利锐利的剑锋划开荆棘,烈焰自剑锋暴开,将四面八方围绕而来的荆棘花海焚烧大片,得以烧出一条路来。
百里安面无表情的继续前行。
若是身上开始痛痒,那便意味着扎根在骨头里的那些欲望之种又在开始发芽成长,对于破开皮肤一点的枝桠嫩叶,百里安不予理会。
直至它们生长熟到了一定的程度,他才会再度一寸寸刮剃下身上的那些花茎藤蔓。
撕心裂肺的痛苦一遍又一遍的席卷过全身上下。
而百里安耳边,属于邪神的耳语之音,随着他脚步的深入,也逐渐变得越来越小。
尽管百里安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大,伤势越来越沉重,可在这遍体鳞伤的沉重道路之上,百里安的本心也越来越坚稳强大。
真祖邪神在蛊惑人心的同时,百里安又何尝不是在将真祖邪神当做磨炼道心的炼刀石。
自痛苦欲望中沉沦,将会成为邪神的腹中食物。
可若是在无穷无尽的痛苦欲望之海中固守本心,不此岸,不彼岸,不中流,观于寂灭,亦不永灭。
百里安身上的伤势越来越重,脚下的步伐也越来越快,手中的剑更是快若残影。
甚至无需以剑锋擦拭伤口,自伤口之中迸发出来的血珠甚至能够自寻剑锋,遇剑气而自燃成焰。
终于……
在那层层重重叠绕的荆棘之海里,百里安找到了第一个九十九。
宛若一直陷入沉睡的九十九也在百里安投来目光的第一时间,睁开了双眸。
同一时间里,向他发起了进攻。
晶莹半透明的丝线切开剑火,百里你敏锐地闪身偏头,避开那根朝他侧肩切落而来的丝线。
九十九面上浮现出一抹平静的微笑,欺身逼近上来。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万千个噩魇
百里安脚踏步法,七烬步的火光叠浪而起,侧身避开周身凌厉飞绕的锋利傀线。
同时他瞬势甩手而起,天策钧山剑剑锋之间缭绕燃烧的剑火暴涨。
炽炎的高温将围绕在九十九周身的傀线焚烧融化,如无力的藕丝般在狂风剑火之中坍塌融化。
百里安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在密集的荆棘之中穿梭而过,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这个满身杀机的九十九身后。
而这个九十九的反应也极其之快,几乎是在百里安的身体残影落定在她身后的那个瞬间。
她飞快转身,五根手指倒抓成钩,朝着百里安的心口狠抓而去。
面对这凌厉逼人的杀机,百里安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手臂如电般抬起,冰冷的手掌握住了对方纤细的脖颈。
可这个九十九却不畏痛苦一般,面上依旧带着那诡异平静的微笑,五根手指依旧毫无停止的去掏取百里安的心脏。
百里安手臂轻轻一震,手掌没有任何犹豫的瞬间收拢。
只听得颈骨咔嚓一声,眼前的九十九脑袋无力一歪,就此被他毫不留情的杀死。
百里安松开手掌,尸体自他手掌之下慢慢滑落。
很快,无数荆棘宛若冰冷漆黑的蛇体一般蜿蜒爬来,将她的‘尸体’紧紧包裹缠绕。
就像是无数毒蛇在拖裹猎物一般,荆棘间的锐利尖刺如一颗颗毒牙般倒竖而起,扎进身体的那一瞬间。
前一刻还满富生机的一个人,身躯就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成沙,化为养分,渗入脚下大量的植被之中。
百里安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九十九的尸体被彻底吸收不见,冷淡的声线从他唇缝里缓缓吐出:“劣质的……残次品。”
他再度起剑斩开身后悄无声息朝他张刺伸来的荆棘斩落,在那荆棘之后,再度浮现出一张脸庞。
但是这一次,这张脸庞的面容不再是九十九,而是一张空白没有五官的脸。
那张脸发出真祖邪神的声音:“吾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这家伙,下手毫不犹豫,那瞬杀的速度,根本容不及任何人思考分辨眼前的九十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货。
身在这片被污染彻底的天圣剑山之中,真祖邪神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百里安的一思一绪。
在动手的那个瞬间,它甚至感受不到他有一丝的迟疑与动摇。
在他一步一剑斩行之下,真祖邪神甚至能够感应到百里安胸膛之下的那颗心越来越空,宛若深渊一般,望不见底。
杀死一个九十九后,百里安的脚步并未就此停下。
他再度斩开一条幽深的道路,百里安看着那漆黑狭长的道路,目光放空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真祖邪神此刻捕捉感应他的内心,都是一片虚无的混沌。
他再次踏入其中。
可是在这时,空间里响起了真祖邪神恶劣的轻笑细语声。
“你这是在投机取巧的试图用概率性来破局?”
“第一眼看见的人偶必然不是你要寻找的真品,所以你才能够如此毫不犹豫的下手解决那个残次品。”
“然而这些人偶即便是残次品,却也是因为吾之欲望而诞生的怪物,人间欲望不绝,它们便不会彻底死亡,要不了多久,它又能再度复活。”
“但是……”
真祖邪神的声音忽然变得低缓,带着顽劣的恶意:“但是真正的人偶若是被你不慎杀死了,她可就再也无法复活了。”
这也就意味着,方才在荆棘墙内出现过的成千上万的‘九十九’根本就杀不死,更是杀不完。
这边杀死一个,或许在这荆棘泥土的深沉下方,它们尸体化为的养分将这些欲望之花养大,便可周而复始地再度生长出新的一个‘九十九’。
这种无解的题局,正是真祖邪神最为喜爱的恶劣玩弄人类的方式。
对于真祖邪神的话语,百里安并未执任何反驳之言,他踏入那片狭长的入口隧道之中。
他所行之路的空间只有前后。
在他的左右上下空间里,皆是荆棘藤蔓编织出来的墙体。
墙体之中,无数个‘九十九’如幽灵密影般在其中穿梭不断,偶尔会有几个‘九十九’从那些荆棘之中杀出来,干扰百里安的步伐。
对于那些靠近过来,浑身缭绕着锋利傀线,试图将他切成无数碎片的九十九。
百里安面不改色,稳稳提剑劈开,将她们宛若打扫房间之中许久未得清理的灰尘垃圾一般尽数扫荡开来。
暴烈的剑气横扫,将她们的身体斩得七零八落,残肢乱飞。
尽管飞出去的纤细手臂长腿线条轮廓优美动人,可配上那飞洒的鲜血,高抛的头颅,画面就变得相当残忍血腥。
这是属于一个人的虐杀。
剑锋落在自己的身上,能够磨砺道心,可谓手心之器。
可若是剑锋劈砍在其她人的身上,而且还是以这种近乎屠杀的方式,一个皆一个的循环劈砍,斩杀。
如此,磨砺出来的,那便是杀性!
杀性能够磨灭掉人心本性,更莫说这面对的,都是同一张面孔。
宛若落入一场苦海杀伐的无限炼狱之中。
邪神的欲望邪秽气息包裹着他愈发强烈可怕的杀性,这让百里安周身的气息都开始变得诡异
如酿造出了一种恐怖极端且疯狂的因子,在欲望的杀性之中隐隐作祟。
从鲜血断臂残肢中屠戮出来的杀性不仅仅能够影响到百里安。
甚至还能够无限扩大这份杀性,影响到这万千个‘九十九’。
真祖邪神的强大诡秘之处,世间任何暗黑邪恶的生灵都远不能及,它的复制躯壳甚至是虚假灵魂的能力超越了世间的常理以及秩序。
这些在荆棘之中穿梭流连不绝的‘九十九’们,怕是连她们自己都区分不了自己同其她复制品的区别。
她们每个人甚至都拥有着与那‘九十九’相同的记忆与经历。
百里安之所以难以区分这万千之中,谁才是真正的‘九十九’。
主要原因在于,她们自己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真的。
拥有着相同记忆以及情感的人偶,自以为真的眼神与反应,自然也就形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尽管百里安并不喜欢这种无聊又单一的屠戮的血腥死亡游戏。
剑刃劈开血肉,断开筋骨的触感顺着剑身清晰的传至了手掌之中。
血肉之躯,美丽的女人躯壳之下,是拥有着真祖邪神赋予的仿制灵魂。
相信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最冷酷残忍的邪修在此,都无法将这些被斩碎成尸块的‘东西’们当做寻常的人偶傀儡对待。
‘九十九’们死去时目光之中浮现出来的情感尽管极其平淡,可堆积成山,依旧会化成极为恐怖的视线与目光。
任何人都无法从这场无尽的杀戮之中将自己的心仍旧干净的托浮出那片血海之上来。
任凭谁也,无法觉得自己杀死的只是一个单纯的工具。
这分明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杀性转化为强烈的杀欲。
在这股杀欲之下,似有似无地散发出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暗般的香气。
疏密的荆棘墙下,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身体的九十九们几乎蜂拥一般朝着百里安围杀而来。
百里安敛眸提剑的目光忽然一定,他抬起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变得猩红的眸子。
视线定格至了某处。
似是在这一个瞬间捕捉到了什么。
那双万千之中,相同的面庞,相同的衣物,相同的灵魂回路。
但是不知为何,百里安仍旧是一眼便认出了她就是符惑。
这个被命名为编号九十九的人偶傀儡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介于凡物生灵、神性以及怪物混合体的异样感觉。
就像是在被邪神欲望快速感染的引导体。
百里安那颗蕴藏着尸珠的心脏开始发出宛若共鸣般的震颤,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极其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便是他兴奋失控到极致的杀欲都无法抵消阻止。
这种强烈的感情飞快的转化成为一种近乎灵魂本能的直觉……
她的身上,似乎藏着不一样的东西。
尽管她们从头到脚,乃至眼神灵魂都一模一样,可百里安的那没由来的强烈直觉在告诉着他。
她与这亿万个相同的分子是不一样的。
尽管她也在随同这些怪物九十九们一起攻击他。
但是她的左手却始终保持着保护着心口的姿势,仿佛其中,藏着一个对她来说,极其重要的东西。
在这极致的杀欲之下,本不应该有这种其他多余的情感。
哪怕这情感极其微妙。
但百里安依旧感到了不同寻常。
傀线缭绕,百里安嘴唇轻动,似是准备呼唤出谁的名字。
可错乱缤纷的九十九们相互挤压碰撞,宛若人潮人海一般摇动着身影。
方才被百里安视线精准捕捉的目标很快就消散于人海之中,再也寻之不得。
宛若海市蜃影一般。
破碎的泡沫消失人海。
可百里安并未因此泄气。
在他那双近乎失控的充满杀意的眼睛里,竟是慢腾腾的升起一股饶有兴致的情绪。
他举起手中的剑,屈指轻轻一弹。
剑声嗡然鸣动里,血珠乱颤成线。
缤纷飞舞乱渐的无数血珠里倒映出千千万万个‘九十九’们的。
百里安忽然咧嘴一笑,表情在那杀欲的影响之下,透露出了几分不寻常的邪性:
“真是奇怪,尽管眼前道路不同,我却仿佛始终知晓自己……应该走哪条路。”
他目光再度朝着某个方向投望过去,开始继续行走,斩杀劈砍那些都长得一模一样的九十九们。
他甚至都不知晓,自己剑下是否真的杀死了真正的九十九。
但是他无需思考。
因为他只知晓,当他的剑真正落在了符惑的身上那一瞬间,剑锋必止。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追逐着那模糊不清的前路。
肉块肢体乱飞,死去的九十九们倒下,化成养分。
黑色的花朵绽放,新生出无数个九十九们。
好似一个循环轮回,一切都没有任何的改变。
唯一改变的是,这片黑色的荆棘早已被数不胜数的鲜血染尽成一片粘腻的血红。
百里安的靴子衣摆,尽数挂满了粘腻的血浆,他的身体大半边都挂着肉屑血块,头发都变得粘腻成了一缕缕的滴着鲜血的血腥模样。
巨头三尺无处不在的真祖邪神简直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否出了错误偏差。
在它的伟大认知之中,即便是百里安在那荧惑人偶身上打下了自己的印记与标志。
根据那一缕标志的痕迹气息,即便是想要从这万千个相同的个体人偶之中找到初始的她也是一件极其复杂困难的事情。
可眼下的条件是,它以邪神之力抹除了关于他的任何痕迹气息。
为何他却还是能够超越出世间任何生灵的感知能力,精准无比的捕捉到正体的存在。
真祖邪神试图用那无数个九十九的气息去干扰百里安。
不出所料,百里安的步伐果然迟缓沉重起来。
真祖邪神知晓这天下已经尽在它手,甚至连仙尊祝斩的欲望也被它吃进了腹中。
它本不应该再对世间任何人,任何事生出任何的忌惮情绪。
甚至即便是让百里安找到了正体又能如何?
她的灵魂已经献祭,找到了一个残破的毫无价值的空壳,他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可真祖邪神明知事实是如此,可它不知为何,仍旧会感到不安。
隐约之间,它的天性在提醒着它。
绝对不可以让这个少年找到这个真正的正体。
尽管这很荒唐,但真祖邪神对于自己有着一个清楚的认知。
它虽乃是世间众生的欲望集合体,但它自身却极难产生属于自我的情绪。
可是不安,也是情绪之一。
邪神产生不安的情绪,必然是有所征兆指引。
所以它要遵从本性的示警,决不能够让那小子找到她。
于是真祖邪神在这片污染的天圣剑山里,开启了一个噩魇。
一个只属于九十九的噩魇。
它无法对这世间生灵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若想真正杀死这个生命力顽强的尸魔。
还是得借以这个人偶的力量。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当年戏言
整个天圣剑山宛若天旋地转般晃动了起来,眼前狭长的道路不再呈现出道路般的前后形态。
而是宛若颠转失重般,百里安与千千万万个‘九十九’开始身体前倾,朝着那狭长的荆棘隧道坠落。
在这片山体之中,真祖邪神操控着森罗万象的神奇力量。
乾坤颠转间,百里安周身的世界景象宛若陡然坠入一场梦境之中。
四面八方充沛的水漫淹了过来。
这片荆棘丛林之下,竟是连接着一片山湖。
幽蓝的水中世界,升起无数的气泡,荆棘入黑蛇般在水里不断游走缠绕。
黑色妖异的欲望之花在水中密集漂浮着。
极寒的气温让百里安的五感都变得异常迟钝起来,四周的声音都变得十分安静。
百里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来路,那狭长的荆棘隧道之上,宛若昼夜明分的界线。
这里的每一滴湖水,皆为真祖邪神强大的欲望所化,其中沉酿着荆棘花海,其欲望浓度是方才的千倍之上。
更莫说这样无孔不入的浸泡其中,唯有离开这片深沉望不见底的湖水,才能够阻止五感被继续吞噬衰弱。
黑暗般的寂静先是从视觉上笼罩而来,百里安那双因为暴走而变得猩红的双眸开始逐渐退变颜色。
化为普通的漆黑眼瞳,只是那双黑色眼瞳没有瞳孔区分,宛若笔墨直接描绘一般,呈现出诡异的漆黑,然后飞快占据整个眼白。
因为杀欲的涌入,让百里安那张看起来异常苍白的脸映衬着格外漆黑没有眼白的双瞳,使得他那张脸变得可怕至极。
那些曾经被他亲手削剃茎系再度在他肌肤之下,游走起来化为错综复杂的青色线络,横亘在他的脸上与身体间,宛如树根盘布交错,骇人至极。
他眼中已全然不见了本心与人性,只剩下的杀戮本性会让他屠戮一切朝他靠近而来的生命体。
幽蓝冰冷彻骨的湖水之中,再次爆开一团团猩红的血色,晕染开来,百里安的意识飘散于虚无。
荆棘藤蔓纠葛缠身,时空好似永远定格在了这一日。
百里安再也难以自持,全黑不见眼白的眼睛宛若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那两片黑洞之中仅剩下一丁点儿青色的缩影。
他执剑的手已经在行杀戮之举,将朝他游杀而来的‘九十九’们残忍的斩杀剥夺生命。
而另一只手却无神地张开,朝着不同于万千个上浮着的‘九十九’们,只有那一个朝着湖底深处缓缓沉坠下去的那道青色的身影伸去。
只是他却无法正常地往水中沉深下去。
他的身体被黑暗中延伸而来的荆棘捆绑束缚着。
一大堆摇晃游来的九十九们将他包裹在中央,将他紧紧抱住,密不透风。
视线被无数个‘九十九’们的身体遮掩挡住,衰败的五感很快,就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
……
远离了那个被杀欲掌控的尸魔少年,就连身边与她躯壳灵魂都生长得一模一样的万千个‘自己’。
都像是深海之中浮游升起的泡沫一般与不断沉沦的自己逆身相交而过。
直至从身边逆游而上的‘自己个体’数量越来越少,她独自一人,沉溺得越来越深。
这里是湖水不仅仅能够吞噬百里安的五感,随着沉沦的深度越来越深,这水的密度就变得越来越浓,也变得越来越透明。
甚至还不到任何杂质甚至是微分子的存在。
纯粹澈然到仅剩下只属于邪神的欲望,甚至可以依稀看到漂浮于水中逐渐沉下的荆棘以及断碎的残肢落入深处,都飞快分解成虚无。
宛若这片湖水深处里,有着肉眼难以窥见的熊熊烈火在燃烧着一切的外来事物。
身体不断下坠的九十九,身上衣衫变得褴褛破败,化为丝丝缕缕的雾绸,溶解于水中,归至虚无。
随着她坠入得越来越深,身体间寸缕不存,洁白的肌肤如海底的新雪般殇落,带着一抹柔和的轮廓沉落下去。
直至宛若堕入深海地狱一般,更深沉的黑暗从她背后包裹而来,吞噬了一切光明与形态。
在被吞入黑暗中的那一瞬间,所以的声音都完全消失不见。
九十九却是在这一刻,回光返照般的在分割弥留之际,找到了一丝本心。
她睁开眼眸,看着眼前的无尽大黑暗,寒冷入骨的湖水包裹着她的身躯,仿佛连骨骼都浸泡在了冰水之中。
但九十九知晓,在这片领域之中,以她的力量在已经祭献了灵魂的状态下,她根本无法找回自己的本心,哪怕只有一丝。
这是真祖邪神有意将她唤醒。
经历了灵魂分割,意识沉沦痛苦的九十九睁开眼眸后,尽管头如刀绞,识海之中一片天昏地暗,可她面上却依旧是一副不见波澜的样子。
在这绝对安静的湖水之中,真祖邪神的声音以着一个精神传播的方式在她的脑海之中响起:“将你的肉身交予吾。”
九十九唇角轻扯,强忍着颅内混乱的剧痛,同样以精神方式与真祖邪神交流。
“我向你祭献的是灵魂,我的灵魂你想如何使用便如何使用,但我们的契约里,并不包括这具肉身。”
九十九城府如此之深,她自然是懂邪神许愿的这个条件的。
她自献灵魂,同时并许愿,这具身躯永远都不属于真祖邪神。
而对于真祖邪神而言,她的身体,就此刻目前而言,是它最佳的容器。
“我需要借助你的身体,杀死那只尸魔,你也不希望自己被他找到吧?”
九十九平静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解的疑惑:
“在这里,你才是主宰,他已经沦为杀欲所掌控的怪物,他已经失去本心,在万千个‘我’的干扰下,他能够找到我的概率为零,你为何忌惮他?”
真祖邪神难得陷入了微妙的沉默,良久后:
“那小子的欲望情感很奇怪,吾能够灭绝他的本心,却无法掌控他的本性,吾不喜欢变故,所以要消除他。”
九十九重新闭上眼眸,显得十分冷漠:
“你想要消除谁,杀死谁那是你自己的事,祭献肉身,并不在我们的契约条件之中。”
真祖邪神轻笑了起来:“吾实在很好奇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灵魂可以肆意挥霍交于吾来处理,却唯独对这具肉身百般保护。”
“没有了灵魂的肉身,不过是无用的躯壳一个,若无吾的施恩,你甚至永远都无法醒来。”
“所以,你这具肉身之下,还藏着怎样的秘密?”
在不可视的黑暗水流之中,忽然涌动起了一片更黑暗的雾气,毫无征兆的涌进了九十九的眉心之中。
紧接着,九十九的身体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僵硬地动了起来。
在许愿契约之下,真祖邪神无法完全占据九十九的身体,去操控属于她的力量。
但是这样简单地操控她的身体肢体动作,却还是能够轻易做到的。
在操控九十九的身体之后,真祖邪神终于与百里安一样,感受到了九十九身体的异样之处。
它能够僵硬地操控着她的手脚与身体,却唯独操控她捂住心脏的那只右手极为艰难。
想要抬起松开,却发现那只手臂传来极大的抵抗挣扎力,仍旧死死地护着自己的心口。
真祖邪神不解。
九十九的炉心早已碎裂成了千万灰烬。
最重要的炉心已经不复存在。
还有什么,值得她如此费力守护。
更多的黑暗雾气狂涌进她的体内,九十九那只纤细洁白的右手小臂暴起了根根明显的青筋,指节捏得苍白,骨骼发出抵抗的咯吱咯吱摩擦之声。
她的左手不受控制的抬起,用力扼在右手手腕间,气力之大,似是恨不得将那纤细的骨骼捏断一般。
终于,死死贴守在心口间的右手被一寸一寸的扯离开来。
苍冷雪白的心口肌肤之下,有着炉心炸毁切裂开血肉的森红伤口纵横斑驳。
在那血森森的伤口之下,出乎邪神意料的是,并非空空如也。
而是一颗与人类相差无几的鲜红心脏,取代了原本炉心所在的那个位置。
在手掌离开心口的那一瞬间。
那心脏发出了鲜活的跳动之声。
“咚咚……咚咚……”
脑海之中,属于真祖邪神的那个声音陷入了诡异的凝滞安静。
良久之后,真祖邪神发出了震撼的感慨之音。
“你一个人偶……竟然生出了人类之心。”
九十九睁开眼眸,被黑暗所覆盖的眼睛看不出是何种情绪,她状似平静地回复着真祖邪神的震惊:
“不过是模拟人体纤维血肉气机的一种阵列体系,稍以研究,不难制作出一颗人类的心脏,难不成……”
“只允许人类制作人偶傀儡,却不允许傀儡创造人类吗?”
真祖邪神几乎是在这一瞬间,对九十九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极大兴趣。
“所以,你还是在算计吾,这颗心脏,是杀死吾的武器吗?”
话音落定的刹那瞬间,真祖邪神清楚感受到了九十九全身肌肉的紧绷。
“你竟然在以苍生做赌注,引吾入局,有意思,有意思。”
那颗心脏在沉闷的水压之中艰难地跳动着,尤其是失去了那只右手保护后,如此深度的水压将那颗新生娇弱的心脏撑挤得都在变形溢血。
九十九:“杀死邪神?试问在这世间有何等神圣至高的存在,能够做到这一点。”
并非有意吹捧,而是叙述事实。
“但吾不喜欢有人在吾的面前保留吾所不知的后手。”
“不过……”
真祖邪神话锋一转:“这种抱有期待的后手,往往能够成为你自身致命的弱点。”
“在吾之灾厄面前,保留神智,是一个极为痛苦沉堕的过程。”
“荧惑九十九,吾已食得你的灵魂,对于你心中所思执念,亦有所感悟。”
“你在痛苦,因为十五年前的那场战争而痛苦,因为手弑同伴而感到愧疚痛苦,因为没能保护好最亲近信赖的荧惑六识而自责自憎。”
“你分明是作为世间最完美的人偶荧惑而被创造诞生于世,你生来的职责就是守护人类。
可无尽的白骨累累在摧毁你的使命,在那个残忍的战争之中,经历见证了无数个死亡的你,其实也在和六识一样,生出了动摇。
你忽然发现其实你被创造出来的存在毫无意义,你的主人将你创造出来,赋予使命,却又将你遗弃。
于是这赋予你的使命就成了一个永远无解的枷锁,束缚着你,赋予着你毫无意义的命令,你只是一个永远都没有人要的人偶工具。
你的主人让你诞生,看似许下了一个美好的人间约定,可往往最残酷的东西都喜欢用世上最美好一面伪装包裹着,引诱着初次诞生的幼小无知的灵魂沉沦进这满是荆棘的美丽的蔷薇险境之中。
到头来,你会发现你诞生的空虚意义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为了一次又一次的在这个只属于人偶傀儡的冗长灰暗的世界里反复验证你只是一个珍贵的工具这一点罢了。”
九十九右手手臂的挣扎力度在真祖邪神缓缓的言语之下,开始松了力道。
她周身黑暗的气息越来越浓烈,那双漆黑的眼睛几乎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九十九喃喃地轻声说道:“并不是……只剩一个,我不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工具……那个人类幼崽说我……”
“是值得保护的幸存者。”
真祖邪神的声音再度无情响起,好似要将什么东西破灭掉一般:“可是并不会有任何人去认同这句话。”
“那只是一个三岁孩子的独自发言罢了,一个三岁孩子……呵,三岁孩子的话是什么,是戏言,孩童之语,永远是天真不切实际的。”
“十方城内,只有折损消耗的物资傀儡,没有武器也能够成为幸存者的说法。”
“你若当真认同这句话,为何在你复活的这十年岁月里,不敢去见她一面,当面去问问她,是否还记得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一句孩童的戏言,也值得你珍记如此。”
“荧惑编号九十九,你真的很可怜。”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我沉沦
人人心底都有一份执念,但人偶傀儡并不是人类。
尽管炉心有着模拟人类情感的能力,从而产生执念,却也如同幻梦一般,极易破碎消失。
可是此刻,九十九竟然却让自己这具人造的产物,诞生了不属于傀儡的执念。
这份执念在这冰冷的湖水黑暗之中,不受控制地滋生壮大,从而诞生了血肉心脏的轮廓。
她自笔刀下生灭,自红尘中飘摇,冰冷的傀儡武器,生存的意义与任何人无关。
她这般强大,却又宛若给予了自己违背使命的刹那放纵,任凭这种有违她的这份强大的脆弱易碎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体之中肆意悄然生长。
强大的人偶荧惑似乎在抱着某种天真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自己哪怕灵魂破灭,付出无数代价。
她仍旧能够有一日回到阳光之下,碰着这颗属于自己的这颗心,作为一个人类活着。
因为有些事情,只有人类才可以做到……
被迫抬起来的那只右手五根指尖间,陡然飞升掠起缕缕银色半透明的丝线。
缭绕飞掠的丝线扎进心口之中,将那颗心脏紧紧勒缚住,纤细锋利的傀线很快渗透出鲜红的血迹。
抬起的指尖僵硬颤抖起来,似是在与体内邪神的力量做着抵抗。
“无畏的抵抗。”真祖邪神恶劣的嘲讽着九十九的无用之功。
“提线的人偶挣脱了束缚操控自己的傀线只能够从表演的高台之上坠落跌摔得四分五裂,十五年前还是如此,十五年后当亦是如此。”
“你自我生长出一个如此脆弱的‘小玩具’,除了只会给你多加增添一个致命性的弱点,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益处。”
“来让吾看看你的内心的意图吧……”
真祖邪神冰冷邪恶的意识侵入得更深,污秽粘腻的意识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针体搅动着她的整个四海,让他的脑袋都飞快蔓延起一片酸胀剧痛。
又似一颗颗生满了倒刺锯齿的尖牙,恨不能将她噬咬得一点血肉也不剩。
僵硬挣扎的手指开始被那些傀线反过来操控束缚。
“咔!咔!咔!”缠绕手指的傀线开始将九十九的手指反向折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而束缚在心脏间的半透明丝线也在心脏间分化出更细的几条丝线,如植物的茎系触须一般朝着她那颗薄弱的心脏深深扎了进去。
漆黑污浊的欲望如同毒素一般沿着那细丝根系将那颗心脏染得斑驳,涂满了黑红相加的污迹。
宛若有种最后一寸境土也被侵害污染的恶堕之感。
这种欲望之毒缓缓注入心脏之中的过程并不会感到有多痛苦,甚至会有种向自欲望中沉沦的麻痹舒适感。
比起真祖邪神那强大的精神体侵入头颅识海带来的强烈可怕的痛苦。
反而是这种麻痹令人倍感舒适的沉沦感,让九十九反应陡然强烈起来。
那颗心脏之中仿佛有着一头异兽在不安地愤怒嘶吼起来,九十九那颗宛若幽潭般的眸子宛若在这一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甚至在这沉重的压力深水世界之中,她蓦地猛烈弓起了身子,左手紧紧捏起的骨节根根泛白,口中不断吐出气泡,似是想要挣扎。
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济于事,那细若藕丝的傀线在她的心脏之中开始驻扎扩散。
很快,那颗心脏的表层宛若覆盖上了一层蛛网般的轮廓痕迹。
真祖邪神在汲取隐藏在这颗心脏之中真实的情感意识。
它好似忽然发现了某个不可思议的秘密一般。
整片空间里回想起了真祖邪神阴沉沉的笑声,那笑声中透露出了几分古怪的愤怒与轻嘲。
“难怪你如此轻易的就奉上了自己的灵魂,甚至不惜甘愿接受轮回碎片的算计与陷阱入局。
若非看到你的这颗心脏,或许吾在不久的将来,还真的会遭受一场不小的麻烦,可是小人偶你……”
“不觉得自己太狂妄了吗?”
“如此算计,赌上一切,就为了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可真是罪孽不小啊。”
“在吾的认知之中,人偶并不具备主动的牺牲精神,你竟为了一个人类之子,不惜做到这种程度。”
“不过也多亏了又那只尸魔的干扰,让吾提前发现了你的这颗心脏的存在。”
“对吾而言,捏碎它,就如同捏碎一团泥巴一样轻松随意。”
“可你若是愿意将你的这具肉身交给吾,吾倒是不介意恩准你保留下这颗心脏。”
“保留?”九十九连接着傀线的指尖开始渗透出殷红的鲜血,在水中融化开成一滩缓缓流动的血雾。
她身体仍旧保持蜷弓起来的状态,她右手手臂一点点地崩紧,连接着傀线的右手指甲开始如同凋零般飞速剥落。
束缚扎进心脏里的傀线蓦然在水中松垮散开来。
被勒紧到快要窒息的心脏重新恢复了跳动,九十九睁开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睛。
“你无法占据我的肉身,所以无论是杀死那只尸魔还是毁去我的这颗心脏,你都需要借助我这个外力的力量帮你达成实质性的伤害。”
在这片无关的深水领域之中九十九的眼窝都被染成了一片比黑暗还要深沉的深黑之色,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具没有灵魂的冰冷行尸。
“可若是我当真将这具身躯献给了你,邪神,我像你第一时间便是借助我的力量,亲手毁去对你造成的威胁的任何事物。”
“包括我的这颗心脏。”
真祖邪神低靡的笑声荡在九十九剧痛的识海之中:
“可你不向吾献上你的肉身,你同样无法保下这颗可笑的所谓的‘心脏’。
那小子被这片领域中的杀欲彻底掌控沉沦,被同化成了只知遵从本性杀戮的怪物。
他保持清明的最后之际的执念,就是从万千个‘你’中找到你。”
“可是以着他如今的状况,丧失五感与本性,他根本无法从万千个拥有着一样灵魂碎片的‘你’中找到你。”
“所以他只能一直杀戮下去,杀到最后,连唯一的执念都会为此吞噬,所以即便他杀到最后一个。
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觉得他会对你手下留情,收剑止杀吗?”
九十九没有回应真祖邪神的问题。
真祖邪神操控着九十九的身体,迫使她抬起头颅,朝着湖水的上空方向仰头看去,微弱游浮的光芒从极远的头顶上方能够捕捉到一丝光晕的轮廓。
那缕光晕洒落下来,她那漆黑无眼白的眸子却映不出半点光亮来。
“还是说……原来在你的心中,竟还留存着一丝期盼?期盼着有人能够从这片深水领域之中,从万千个一模一样的你中,寻找到真正的你。”
九十九冷静否认道:“我并不存在如此期待。”
可真祖邪神却只是笑了笑,宛若没有听见她这句话一般,继续说道:
“可是你心中清楚,不论是在哪个时代,何等处境,身为人偶傀儡的你,都无法抓住任何人,同时更没有任何人愿意为你停留。”
“你只是一个人偶傀儡。”
“你没有父母,即便你拥有着完美的人类面容与躯体,仿真的鲜血与器官,拥有着复杂的掌纹。
可你却永远不会像人类那样拥有着六亲之线,更不会有着与你命里结缘之人。”
如同催眠蛊惑一般,真祖邪神重复这个事实,语气变得更加肯定:
“你只是一个人偶傀儡!”
“你生来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人使用,榨尽全部的价值,为人所利用,你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荧惑不同于寻常人偶,在失去原有的主人之后,你便拥有了自己选择主人的权利。”
“雪拂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逝者是没有资格使用人偶荧惑的。
所以你余下的价值,自然需要一个同样具备着伟大价值的至高存在来压榨使用,从而发挥至最大。”
“人偶最终的尽头是折旧直至失去价值而损毁,既然如此,为何不再这历史的长流之中,留下你最深刻的痕迹,选择吾来做你的主人?”
“在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是比吾更能够最大化使用你的存在?”
“你与六识虽同为人偶荧惑,可是追究其根本,你与她本质却是大不相同的。”
“她是辅佐守护型人偶,而你……却是因为攻击毁灭而诞生的战争型人偶。”
“比起去守护那些虚无缥缈的无用之物,与其沦为一个对那些毫无意义之事抱有期待的普通庸俗女人。
毁灭,战斗,掠夺,即使是在在腐烂消逝的时刻也会散发出死亡迷人醇香的你,才是最具有价值的时候。”
“将身体交给吾,吾会为你寻找到属于你一人的价值。”
邪神的脑语,就像是在蛊惑死后彷徨与地狱里的亡灵,为他们编制出完美的幻境。
九十九漆黑无法映出任何光亮的眼睛里,甚至产生了瞬间的动摇。
她的眼睛开始泛起水波般的涟漪,但是……也仅仅只有一瞬间罢了。
她扭曲的五根手指间的指甲盖,完全脱落,任由深深扎在心脏里的丝线虚虚浮浮的飘荡在水中。
九十九神识剧烈动荡,近乎沸腾,试图焚烧入侵脑海之中属于真祖邪神的那个意识。
她的脖子,一寸!一寸!咔咔往下低去,不再去看头顶上漂浮却暗淡得让人生不起一丝希望的微弱光芒。
九十九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得更紧,姿势如同没有安全感的初生婴儿一般,将自己抱成一团。
“即便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为我驻足停留。”
“即便就连那个人类幼崽以后,再也无法记得起我。”
“即便我是象征着毁灭的战争型人偶,我也依旧想要……守护……”
“我不会让你破坏我的心脏,这具躯壳是你永远也无法嚣想之物。”
“我堕落,我沉沦,邪神,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路,也是我为你选择的路,因此,我甘愿。”
识海如岩浆般自我焚烧起来,真祖邪神为了得到九十九的这具身躯,几乎是将自己半数的本我意识尽数入侵到了她的识海之中。
可是它从未想过,它以如此强大的精神污染之力将她蛊惑至此,在灵魂碎裂成万千,意识本该浑噩的她,竟还能够如此孤注一掷的拥有着只身下地狱的狠决。
真祖邪神喜收集世间一切的痛苦、欲望、情感。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喜欢自己享受痛苦。
本我精神意识识海烈火焚烧带来的痛苦让整个湖水都动荡起来,在这片纯粹到寸物不生的水底无尽之处。
竟然在这一瞬间,感应到了真祖邪神强烈的‘痛苦’,于是开始自虚无之中开始生长出更为锋利邪恶,长满了尖锐獠牙倒钩的荆棘。
不同于方才攻击百里安的黑色荆棘,在这片水域之中。
从虚无中诞生的荆棘却是鲜红的色泽,晕染漂浮着大片的血色。
黑暗包裹着血色的荆棘,象征着痛苦的血色荆棘同样包裹着无尽的黑暗欲望。
缠上了九十九的身躯,手脚,脸庞。
将她包裹成一个巨大的茧体。
于是在黑暗包裹的湖底世界里,九十九就被那个庞然巨大如山的血红荆棘茧体包裹拖拽着。
朝着无尽的世界,陷入了永恒的沉堕。
九十九身体蜷缩在巨大的荆棘血茧之中,她将自己的身体蜷成一个无助的球状。
近乎固执的,只为了保护胸口之下的那颗附满了污浊傀线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用自己雪白柔软的身躯,抵挡住了那位宛若獠牙般的荆棘藤刺。
九十九缓缓阖上眼眸。
尽管她并不知晓,自己已经被污染斑驳,伤口淋漓的这颗心脏是否能够足以支撑完成她的心愿。
但她依旧选择守护。
真祖邪神的蛊惑之语,此刻好似仍自不断徘徊在耳边。
期盼?
是说她对那尸魔小子抱有期盼吗?
并没有?
根据她身为人偶荧惑的强大数据分析,那家伙已经完全恶堕成为了一个杀欲的怪物。
根本无人能够从这十万底的深水之中,从万万千千个拥有着同样灵魂气息外壳的自己,来到这里将她找到。
即便那小子当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也不过是在杀欲的使然之下,让他以着强烈的杀戮之心,屠尽了所有的人偶,然后来到这里。
他劈不开这永恒的黑暗欲望。
还有绝望!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分予一半
傀线漂浮,水纹隐隐。
九十九双臂抱膝,成蜷缩婴儿状,不断下坠。
真祖邪神的惑语宛若犹自在耳边回荡。
九十九在水中重新闭上了眼睛,真祖邪神擅于窥探人心欲望以及思想情念。
人们自己都无法窥测到地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真祖邪神却能够将之挖掘出来。
可九十九并不认为,自己真如真祖邪神所说那般,在期盼着谁来将自己找到。
人偶傀儡无根亦无心,在这世间能够留住她的主人已经逝去。
即便是她的主人,自她选择从那寒塔之上跃下结束一切的瞬间。
她就已经被人遗弃。
被遗弃的无心物品,又是该用以怎样的奇迹才能让她生出能够为人所寻到的期待之心?
在人偶傀儡的世界之中,有风无风都不自由。
她是杀伐战争形人偶,正如仙人掌永远也做不成花,永远也没有办法让人捧在手心里。
可有可无,可去可留,任凭她一人之心,这便是荧惑的一生。
到底是初生之时,没有人心亦不通人心。
纵然是以笔刀为刻,一寸一寸将她雕琢诞生于世的主人。
在创造她的初衷,又如何不是别有所图?
人类之间尚且有血浓于水至亲恨得深了眨眼之间善毁故谗眨眼陌路。
至亲尚且反复无常,亲疏不定,更证无事长久。
谁的爱会无缘无故奢侈付于一个人偶?
九十九亦是不知,那个人类幼崽是否还记得,当初那句‘幸存者’的戏言。
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九十九将下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隐约之间,似乎在这个绝对安静的湖底深处听到了梨花坠雪,一枕清风的声音。
宛若当年十方城外风雪重新到来。
她始终未能够看到主人口中所说的凛冬散尽,星河长明的盛世之景。
不过并无关系。
【她愿意永远停留在属于她的凛冬亘久之日里做出属于她自己的选择。】
【经历了破碎与重组的人偶傀儡,并不畏惧在意被分解破坏。】
好在,她这一生,仅被一人于那残酷战场之上温柔真心的地捡起过那么一回。
好在只有一回,被短暂的温柔对待,就像是舌尖刚触及到那一点点陌生的糖就消融不见,尚未沉溺其中。
因此她有着足够不贪图任何事物的勇气将自己在此随手无情的抛弃在这无人区中。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着。
她很清楚,一直这样发展下去就好。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计划。
她并不需要任何人将她找到。
那种期盼之心,不过只是邪神为了蛊惑动摇她的内心而捏造出来的谎言罢了。
不可实现的事,又何必心存期盼……
猩红的血在湖水上空开始大量叠晕开来,身下是万丈深渊,遥远的头顶却不知何时饿殍堆散开来。
在这片沉渊的湖水之中好似忽然坠下来了一片凌乱的天空。
一道剑光自那天空之上劈落下来,万千个相同的人偶在湖水之中不知何时,竟被全部屠戮成尸,荆棘尽斩。
剑光破开尸体与荆棘,划开黑暗。
破暗而来。
一只五根手指生满了细幼枝桠小花的手掌穿透沉重冰冷的湖水,触及到了在深水之中虚浮摇摆不定的半透明傀线。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被湖水之中那无尽的血色所晕染,从那只手掌之中生出来的小花却不再只是单纯的黑。
而是呈现出一种热烈鲜浓的形状,如玫瑰红般的颜色,风姿自然,在这片冰冷死亡充满杀戮的世界里,透出种格格不入的清新鲜嫩。
生着热烈色彩花朵的那只手掌缠绕过湖中浮游的傀线,落在了九十九的肩膀上。
突如其来的意外触碰。
意想不到的靠近与肢体接触。
让九十九蓦然抬起了头,一向波澜不惊的她,竟是在这一瞬间惊得口中都吐出了泡泡。
她一抬首,便看到了满目的猩红色彩。
那是从杀欲之中一路厮杀过来,浑身裹满了鲜血的猩红。
在冰冷的湖水洗涤之下,如血雾般散去,一张眼白漆黑,瞳孔赤红,宛如被凝鲜血而成眼睛,在这半明半昧的水中世界里,折射着充满杀欲且诡异至极的光。
那张清秀俊美的苍白面容,尽是如老树虬然般的茎脉交错复杂。
九十九心脏蓦然收紧,剧烈觳觫。
被这片欲望之湖同化成为怪物的尸魔少年,竟当真将这千千万万个人偶屠杀殆尽,那厮杀的速度,杀戮的疯狂,竟是让这片欲望尚且来不及吸收尸体的养分,重新制造出人偶。
九十九并不觉得在那疯狂杀欲掌控之下,已经完全没有人性的家伙会放过她。
她对抗住了真祖邪神的蛊惑,保护住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
可最终,竟都只是徒劳。
完全沦为被真祖邪神欲望所操控的怪物体,根本无法交流,九十九甚至清楚知晓,她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将这个怪物唤醒。
真祖邪神的声音再度响起,由于一半自我精神体被九十九灼伤,它的声音毫不掩饰着自己的疯狂与愤怒:
“你似乎忘记了,在你那胸膛之下所埋藏着的脆弱可笑的小玩意儿,吾除了能够借助你的手将之破坏以外,这里……吾还有一具躯壳能够使用。”
九十九最不愿意面对的,在于此刻,终将来临。
她抬臂拂开肩上那只冰冷得让她忍不住战栗的手掌,她强忍着身体间传来的剧烈裂痛感,舒展开身体,四肢摆动向下游逃而去。
可是下一刻,她脚腕蓦然被那只冰冷修长的手掌握住,自手指间生出的细蕊花叶柔柔地擦过她的脚腕,微痒的触感让她感到战栗。
紧接着一股无与伦比的大力将她扯了过去。
身体猛然被提起的瞬间,九十九恍惚间忽然意识到,在这片冰冷由欲望组成的湖水地狱里。
有人寻到了她,然后将如刽子手般,会将她连同万千个自己,同样屠杀撕碎。
人偶傀儡从来不需要救赎。
所以,找寻到他的那个人,与她而言的意义,仅仅只是一柄屠刀。
九十九柔软洁白的后背重重地撞在了百里安的胸膛之上,她感觉到一只冷硬修长的手臂自身后环过她的腰身,宛若禁锢一般牢牢地将她的身体锁死。
九十九在她的臂间奋力踢打挣扎,却始终无济于事。
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身后那人抬起另一只被湖水冲刷干净了血迹的苍白手掌缓缓抬起,然后以着一个平缓令人窒息的速度插进了她的胸膛之中。
鲜血沿着他的手掌疯狂晕流开来。
在九十九眼前开出鲜红的花。
可诡异的是,不知是否源自于那只手掌里生出来的欲望之花的缘故,九十九并未感受到如何剧烈的疼痛。
反而更似真祖邪神为她带来的一种麻痹的舒适感之余,还有一种微妙的安抚感。
直至她胸膛里那颗缠绕扎根着傀线的千疮百孔青紫斑驳的心脏被那只手掌握住,生生挖出。
九十九仍自有种做梦般的感觉,她眼白内的漆黑之意迅速褪散而去,露出黑白分明却又茫然的眼眸,看着那颗被捧在手心里鲜血淋漓的心脏。
已经彻底离开她而去。
她茫然地抬起双手试图去挽留那颗心脏,可就在这时,禁锢着她腰身的手臂却带动着她的身体蓦然发力上游。
九十九好似最后一丝力气也耗空一般,双臂颓然松落,纤细的手指在冰冷的湖水之中无助地虚虚张合。
意识混沌之际,九十九模糊空洞的胸膛之下,却似有着什么温暖的东西不断的填补着那个空洞塞了进来,被填补得异常饱满沉重。
好似在一瞬间虚浮不定的躯壳肉身忽然有了着落一般,终于拥有了真实的重量。
这种真实的感觉让九十九忽然生出一个电光火石的刹那反应。
他那柄屠杀了千千万万个自己的杀戮之剑……何时不见了?
若是想摧毁她的那颗心脏,用剑明显比用手更为方便。
一个被杀欲掌控而杀失了心的人,是在何时将剑收起来的?
这细微的疑惑刚从心头升起,就宛若细小的种子飞快生长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真祖邪神那得意、疯狂、愤怒的声音在九十九心脏被挖出来又仿佛被无形之物填补饱和的瞬间,就已经消失不见。
九十九身体四肢无力张开虚浮着,她神情茫然到近乎麻木,似是不能理解,为何百里安在掏出她的心脏之后,并未像对待千万个‘自己’那般肢解残杀。
他此刻的意图看起来反而更像是……
要将她带离这片黑暗的湖水领域。
九十九停止了坠落下潜,不断被百里安的身体力量提起上浮,直至脱离那片黑暗所覆盖的深水湖底,头顶眼前投射而来靠近湖面方能看见的细碎粼光。
一层隐约的风雪似是从那磷光中如海面残骸远逝而去。
她寻着那微弱的磷光,下意识地抬首望去。
头顶遍布着诡秘漆黑荆棘的湖面不知何时被涤荡干净了一般,成了一个平展的湖水镜面。
似有天穹倒悬于湖镜之中,天云流转其间,诞生出了无数星辰昼宇,它们散发着闪耀的碎光,仿佛自那无垠的湖面间横陈万里,坠着流云舒展逶迤。
向水中的无边黑暗展示出了一种奢华却又破碎疯狂的美感,绽放出一刹那的绚烂。
直至九十九的身体被迫带着破水而出,那星辰昼宇的碎光竟不似幻觉,追随着乍破的水珠,闪熠着迷人的光彩破碎四溅。
周围再也看不见任何荆棘游走的影子。
破开湖面上岸之后,九十九伏在了一片寒冰铸就而成的巨大剑碑之上。
那剑碑斜斜地插铸在湖面上,有一端已经没入湖面深处,望不见底。
九十九感受到了百里安就立在她的身边不远处,她无力地翻了一个身,就看见百里安手中握着从她胸膛里挖出来的那颗属于自己的心脏。
被注入了欲望苦毒的心脏遍体透出一种诡异的青紫斑痂,每一道斑痂之下都插扎着一根半透明的丝线。
那丝丝缕缕的线条宛若银色的发丝般垂落于百里安的手下。
终究是演炼模拟出来的,再如何逼真也并非是真正的肉体凡胎之物。
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此刻能是被捏得皱皱巴巴,离体之后便再无了跳动的气息,开始发生枯萎颓败。
正常人的心脏并不会有如此变化。
九十九仍自认为真祖邪神在操控着百里安的身体,在用最残忍恶劣的方式毁去她最重要的东西。
“还给我。”
九十九挣扎起身,奋力死死抱住百里安的身体,试图抢夺回来。
百里安却是将握着那颗心脏的手臂高高举起,九十九身体虚弱至极,此刻身上不着寸缕,双足赤裸地踩在冰铸的剑碑之上虚弱打滑。
他只好又伸过一只手臂,稳稳托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抱紧了些。
九十九蓦然怔住,她看着百里安的那双眼睛,血色退去,恢复了以往清透的澄澈明然。
这个眼神,绝不是邪神能够所有。
这个家伙他……
那个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九十九甚至都不敢去深想确认。
这是百里安却已经启唇张口说道:“你不需要这种东西。”
“还给我!”九十九目光冰冷,充满了绝望的敌意,仿佛只会说这三个字。
“已经被污染得很严重了,它没办法在用了。”
百里安态度十分坚定,尽管此刻九十九眼底爆发出来的强烈情绪如欲杀人一般,他高高举起的手臂没有半分动摇垂下。
只见他手掌蓦然收拢,在九十九绝望崩溃的目光之下,捏泥巴似地将那颗心脏揉捏得稀烂。
鲜红发紫的碎肉沿着他的指缝簌簌落下。
九十九前所唯有的失了态,甚至不顾身体间的虚弱,可以她的性子,即便是失态,也没有恨极了的歇斯底里,只是眼眶泛起了一片寂寞的潮红,她强撑着身体踮起脚尖,色泽淡薄的唇畔轻启,狠狠一口咬在了百里安的下巴上。
她仰着头,漆黑的眼睛里映着那凋零碎落的心脏,她并未见过这颗心脏的诞生过程,却亲眼见证了它是如何化为灰烬的。
百里安吃痛轻嘶一声,他高举的那只手臂终于落下,落在九十九的肩膀上,将她推倒下去。
九十九全无反抗,身体轻软地瞬势倒了下去,温顺乖巧得根本就不像她。
只是柔软洁白的身躯覆落冰铸的剑碑,她的体温一时之间竟是比那玄冰还要冷。
百里安皱了皱眉,俯眸看着九十九那双透不出半点光的漆黑眼睛。
他不由抿紧双唇,一句话也没有说。
手并拢成刀,锋利地挖开自己的心脏,切割一半。
血淋淋的画面没有触动到九十九一丝一毫,她一动不动,宛若失了灵魂的人偶。
直至百里安将那半颗心脏平稳地放进她的心口之中瞬间,九十九眼眸重重一颤。
紧接着,她便听到百里安温温的嗓音响起:
“虽然只有一半,但这颗心脏,至少是真实的。”
“你想要的,我给你。”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陌生的馈赠
九十九微微起伏的胸膛骤然停了下来,她双眸微瞠,尚未理解百里安方才说了什么,表情一时之间有些空白,面上难得出现了迷茫怔楞的神色。
不论是方才从水中将她的那颗心脏挖出,还是此刻手中握着那半颗心脏送入她那看似空荡实则却并不空荡的心口之中时。
都并未能够让她感受到任何的痛楚。
神奇到好似这是一场幻觉。
可九十九清楚知晓,幻觉不可能会有如此真实的感受,她身体里的沉重之感十分真切。
逐渐温暖身体在那半颗心脏契合进来的瞬间,心脏间的血管与心口内的脉络宛若活物一般相互首尾相连。
直至百里安那只染血的手掌从她的体内抽出来后,心口却是心脏的那个鲜红缺口竟是飞快愈合,恢复了雪白的肌理。
将心脏送入她的体内后,百里安便缓缓撑起身子。
九十九神情恍惚茫然,抬首轻抚心口。
这是她第一次,除主人之外,获得到了其他人的馈赠。
这具完全由主人一笔一刀雕刻出来的身体……
生平第一次受到了并非人工雕琢的器官。
半颗并不如何温暖的心脏……
残余着属于尸体的冷温。
逝者之心,尽管并未让九十九真切的感受到人类的生命温暖。
可在胸口被那柔软心脏填满的一瞬间……
九十九极为缓慢地,近乎迟钝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心口,隔着薄薄的雪白肌肤。
尽管那颗心脏不会跳动,尸魔的心脏安放在人偶荧惑的身体之中,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生极端的排斥反应,逝心易腐。
于她而言,根本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可隐约之间,九十九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他一些东西。
不单单只是这半颗心脏,她一时之间不知晓自己究竟亏欠的东西是什么,也不知晓应该用什么东西来偿还比较好。
只是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个念头来。
他本不应该找到她,在这湮灭于万千个相同自己的杀欲之中,他不应该因为一个眼神就将她找到,止剑收杀。
这让她会觉得有一种自己都将自己遗弃了,却又重新被人找到的不真实的感觉。
九十九低着头坐在剑碑上,这种陌生不真实的感觉让她很不习惯,她静默许久,一动不动地坐着。
良久,良久,久到湖面之上破碎的星辰天幕随着流云撕扯聚散而去。
九十九覆落在心口间的手指这才缓缓垂落了下来。
很快,她又恢复了毫无表情坚不可摧的模样,淡淡说道:“你又怎知,你给的,是我想要的。”
“一只尸魔死去的半颗心脏,毫无生机,在你体内,尚且可以依靠血气保留冰冷不朽,可安置在我的身体之中,不出半日,便会腐朽溃烂。”
九十九眉头皱起,状似觉得十分麻烦,她抬起一根纤细的手指,丝毫不在意自己雪白赤裸的身躯展示在百里安的面前。
纤细的手指大大方方的在自己的心口前轻轻比划了一下。
“到那时,我还需要重新切开我的胸膛,取出其中溃烂的腐肉,你这种剜心自残的行为,除了让你我二人都感到无谓的痛苦以外,不会有任何意义。”
百里安从碧水生玉之中取出一件宽大的雪氅袍子,蹲下身子披在九十九的身上。
他抬眸看了一眼九十九。
尽管如她所言,得了一个毫无作用的心脏,尚且还不是完整的,它只有半颗。
她神情依旧清冷疏离,却没有了方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百里安嘴唇微微一翘,忽然拉过九十九的手臂,将她往怀里一带,迫使她趴在自己的大腿之上。
九十九眉头骤起,透出几分疏远冰冷之意。
可是她却并未反抗百里安的动作,只感受到趴在身下的那只大腿微微用力往上一提。
她柔软纤细的腰身顿时随着那力道悬空而起,宽大的外袍下所笼罩的臀部被迫高抬起来。
九十九纤细的秀美蹙得更紧了些,她回眸冷冷地看着百里安。
只见百里安抬起一只手,作势欲打,动作微顿了一下,却又随之放了下来。
“算了……”
百里安目光垂落,看着宽大衣袍之下那只半藏半露的干净雪白的脚掌,皎白的足趾从狐裘边缘露出尖尖雪白的一点。
百里安目光轻动,放下的手掌换了一个方向,手指覆落握住那一截握住了她小巧足弓,顺着幼细的足踝滑了上去。
修长的手指好似小惩大诫般在她柔腻如软玉般的掌心上轻轻一挠,触感温软娇嫩,柔若无骨。
百里安平静说道:“这种事还是留给方歌渔来做吧,相信她此刻比我……更想揍你一顿。”
温温有些沙哑的嗓音在这沉沉的湖水相融里,滋生出了一种若有若无却又极其自然的暧昧。
大抵九十九觉得被挠得有些痒了,趴在百里安大腿间的双手紧了紧,她面无表情地踢开百里安的手。
她像是一只雪白的猫儿似得,将脚掌缩回了狐裘里。
“我谋算她的十方城,她的子民,她此刻怕是杀了我的心都有,何止又仅仅只是想揍我一顿。”
百里安收回了手掌,眯起眼眸说道:“所以你为了得到真祖邪神的目的,就是为了单纯的作死,将自己的灵魂玩坏,供养邪神让它君临六道?”
百里安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可我见着人偶小姐你对真祖邪神,可是并不存在着半分信仰之心的。何以能够为它牺牲自此?”
九十九嘴唇动了动,冷冰冰的模样试图辩解。
百里安却丝毫不给她这个机会:“所以让我来猜猜你真正的意图吧?
唤醒邪神,引它离开十方剑,在邪神吸食欲望最旺盛的时候,将我从空沧山引回十方城。
试图当着方歌渔的面,亲手将我杀死,引发她的怨恨与愤怒。
继而献上自己的灵魂,与六识两人操作出了一顿飞蛾扑火般的作死精神,又在谁也不知晓的情况下,甚至还瞒过了真祖邪神的眼睛,生出了一颗心。”
“口口声声说着人偶无心的家伙,却对自己的那颗心视若珍宝与希望……”
分析到这里的时候,九十九终于有了反应,双手撑在百里安大腿上蓦然发力,试图挣扎离开。
百里安依旧是那副温吞的样子,可动作却有些咄咄逼人,完全不给她任何机会。
他俯低身子,以自己的额头抵着九十九抬起的脑袋,额头相抵,逐渐发力,将这个逐渐不安分的人偶小姐的身体又慢慢的压制了下去。
“所以你做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让方歌渔从此不再受到真祖邪神的掌控于限制。
无心的人偶傀儡难以让欲望为你停驻,所以你迫使自己生出一颗心脏来,将自己打造成为一个让真祖邪神极其感兴趣的容器。”
“可你的目的并不局限于此,因为你清楚知晓,十方血脉的命运并不会因为转移真祖邪神而受到根本性的改变。
你只有一个躯壳,在你容纳真祖邪神之后,你无法保证在以后的将来,人间是否又会出现新的灾厄。
到这种时候,擅于取舍之道的仙尊祝斩,必然又会毫不犹豫地让十方血脉的传承者做出牺牲。”
“雪城主如此,方歌渔当亦是如此。”
“所以你从一开始想要毁灭真祖邪神的心思,也就慢慢发生了改变,如今你真正的目的,是想要方歌渔能够掌控邪神,而并非为邪神所掌。”
“所以你才会如此执着于让方歌渔亲眼见证我的死亡,使其绝望,缠脱只在自心,在你眼中,我是她的魔障。
我死则心障灭,大可一渡生死劫,行无情道,从而能够将十方血脉发挥到极致,至此无悲无喜,无情无念,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无爱,故而不坏。
以你为桥梁容器,主宰邪神的一切,让她不再受到任何人任何命运的驾驭与掌控,至此再无悲苦,即便是诸天神魔,天地至尊,也无法对她产生威胁。”
“所以九十九,你所行的每一步路,都是在为方歌渔铺路。”
全部的底牌,心思,用意,筹谋,皆被百里安掀开暴露在这青天大白之下。
谁能够想到当初初入十方城时,能够让百里安如临大敌,完全拿捏不住分寸令人捉摸不定又满腹城府算计的女人偶。
竟有一天被剖析得半点秘密难藏。
九十九整个人好像定住一般,蓦然不动了。
额头相抵间,近在咫尺的距离里,百里安从那双漆黑清冷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被人看破的难堪。
她略略将脑袋往后撤了撤,有些不自然地偏开脑袋,好似在一瞬间,身上那些看不见的逆毛忽然被捋顺服帖了。
她重新将自己的下巴搁在百里安的大腿上,肩膀缓缓低陷下沉。
她一抬手,撩过肩后狐裘的绒毛兜帽覆在自己的头顶,毛绒松垮的狐裘兜帽将她面容遮掩大半,只一抹冷漠孤峭的轮廓。
从兜帽下传出来的嗓音依旧如薄霜般的冷漠不近人情:
“你既然清楚这一点,就应该为了方歌渔,守护好我的那颗心脏,而不是做出这样的愚蠢之事。”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微妙地压低了一些:
“亏得她这般喜欢在意你,你却在这为了肤浅的皮相,去守护那些不知所为的东西。
是不是只要任何一个物种同你睡过,你都会爱心泛滥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兜帽之下,九十九目光微瞥,扫了一眼百里安那双化成白骨只来得及生出些许皮肉的手掌。
“你那双手,也是为了救六识而毁去的吧?”
尽管当时她尚自沉睡,可灵魂早已献祭给了真祖邪神,那时候,她并非是全无意识。
百里安动了动手掌,笑道:“总归是会重新长出来的。”
雪白的兜帽狐毛下,九十九那只高挺如雪玉的鼻子轻轻动了一下,好似做出了一个冷哼的动作。
可百里安并未听见她的冷哼声,只听见她嗓音依旧冷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情绪:
“尽管六识单方面的切断了与我之间的感官回路,但那家伙身上被‘开启’过后的痕迹根本就藏不住。你觉得……”
“你身上能有多少块好肉来经得起你这般挥霍?”
虽然嗓音端得极为冷淡,但过往的九十九绝对不可能用这种既调侃,又嘲讽的语调来教训百里安。
百里安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毛。
他送出去的那半颗心脏尚且还没发挥出作用,可似乎又发挥出了某种作用。
至少,九十九对他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敌意与杀意了。
忽然,百里安感到腿上一空。
九十九缓缓撑起站直了身体,低眸睨了百里安一眼,然后摊开手掌。
洁白纤细的手臂间阵列符纹开始散发出光亮,那些光亮盘踞于掌心之上,汇聚成一道光形符阵。
符阵之中,飞升出数柄银色小剑,萦绕她的周身盘旋,剑气森森,如云如雾。
“走吧,我带你出去。”
百里安也跟着起身道:“你身体还很虚弱,不适合战斗。”
九十九淡淡地回眸斜了他一眼:“不出去,留在这送死吗?”
百里安失笑道:“搞什么,方才不是你一直在对我喊打喊杀,巴不得我死的吗?”
九十九垂眸道:“我的灵魂已经祭献给了真祖邪神,他将我的灵魂切割成了千万片投入在了那些仿制品们的身体之中。
我体内这一片灵魂碎片很快也要熄灭,方才在湖水之中,我焚伤了真祖邪神的本体精神意识。
但它很快就会醒过来,失了心脏的我撑不了多久,邪神醒来,我也没有办法将它封于自己的体内,眼下,只能先将你一人护送出去。”
说到这里,九十九抿了抿唇,又补充了一句:“并非是为了你,而是方歌渔需要有人保护,你的手段很多,尽管救护不了这苍生,但我觉得,你只要有心,必然能够保下方歌渔。”
百里安笑道:“你真觉得你依靠你那颗仿制自生的心脏能够困得住真祖邪神?若当真能够如此的话,何以真祖邪神又能够如此轻易地将那颗心脏污染?”
“或许那颗心脏对于真祖邪神而言,的确具备一定的威胁,但远不足以能够将它封印在肉身容器之中。”
“符惑,别天真了,牺牲你自己,拯救不了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