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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獠     长夜行txt下载     长夜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八十五章:红扇

    百里安将桌上吃剩下的早膳碟子帮她一一清理干净。

    出门后,提着空食盒,正欲送还小厨房去。

    这时,在屋外远远候着的冬云瞧见百里安走出来,立刻红着脸迎上来。

    她主动接过他手中食盒,目光有些闪躲羞涩:“仙君交于奴婢就好。”

    原先从屋里头出去的那五个姑娘此刻正在院中插花剪梅,一见着百里安衣冠楚楚的出了屋子,亦是俏脸红透。

    似是回想起了早晨在屋中对这位仙君大人做出的荒唐事而感到含羞。

    百里安面色亦是显得有些尴尬,这时听着冬云小小声说道:

    “仙君勿怪我等无礼,今日之事,亦是婢子指责所在,若是仙君觉得我等多有冒犯,冬云愿受责罚。”

    百里安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应,只得勉强一笑,道:“冬云姑娘严重了,我堂堂男儿,谈何冒犯之说,只是此般行事,下次还是莫要胡为了。”

    虽说有小姐的命令,不得不从,可毕竟是以凡人之躯,冒犯‘玷污’的仙君。

    且那时这位仙君面容间皆是反抗抵触之心,难免事后会有牵连怪罪之心。

    只是当着小姐的面,不好发作罢了。

    只是这人后相处起来,却不料这位温和谦谦的仙君竟真是个表里如一的君子,当真没有因为她们冒犯的行为而动怒问责。

    倒是叫冬云心头好生松了一口气。

    那头在庭院扫雪的侍女红扇,见到百里安出屋,身子折回石亭,竟是端来一碗羹汤,朝他走来,面上带着一丝愧疚之意。

    “食人俸禄,与人消灾。三小姐是我等的主子,她的命令我们不得不从。

    今日之事对仙君的确多有不敬,生生折腾了一早上,仙君怕是身子会乏。

    奴婢这有一碗枸杞石楠百合羹,仙君不妨饮下,补补身子。”

    侍女红扇是这六人之中,最为清冷自重的一位,行事也颇有分寸,冷澹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温柔周道的心。

    尽管早晨百里安对这六人那毫无节操底线的听命行事的做派有些难以接受。

    只是对于行事多有收敛的红扇姑娘,百里安还是不好驳了颜面。

    将那碗羹汤接过,没滋没味儿的浅藏了一口。

    他本就是不吃人类食物的,尝一口也是不好回绝这份好意。

    谁知这一口下去,彻底炸开了锅,叫那些一个个在远处羞涩看着他的侍女们。

    见他毫无架子可言,就算恢复了气力,也未作任何发难,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

    不由也随之大胆放肆了起来。

    “仙君仙君,光喝甜汤哪里能填饱肚子的啊,我这有枸杞糕,您尝尝?”

    “仙君仙君,我做了小青团,您可要试试,很甜的。”

    “仙君,您喜欢吃樱桃吗?这是奴婢在园里新鲜摘来的。”

    “仙君您吃吃这个……”

    “仙君您尝尝这个……”

    在一群女子的包围下,百里安无所适从,左推右挡,极不适应这样的温柔攻势,正欲纵身而起,跃上房檐躲个清静。

    就在这时,‘咯吱’一声,屋门重新被推开。

    方歌渔金丝绣花纹的华丽裙袍,浅色腰带缀着炫目的明珠,外披白羽鹤氅,一身衣裳以精致大方,娇俏的小脑袋上还戴了个抹额,上头嵌着琉璃宝石,衬得人格外贵气。

    她眼睛珠子黑漆漆的盯着长廊庭下,给那六名侍女包围得严严实实的百里安,不禁冷笑出声,阴阳怪气儿地哟了一声:

    “今儿个是海神祭,人多最是热闹,本小姐最是不喜凑热闹了。

    要不姬公子你带着我这六名侍女,出门好生逛逛?

    本小姐亦不是小气之人,你不是住客栈吗?不若逛完了就将她们带回客栈,好生将你侍奉,反正本小姐府中,从不缺人伺候。”

    原本一个个贴上去,还给百里安喂糕点的侍女们,面色变得紧张严谨,忙收了手里头的东西,正襟危立。

    见礼过后,不敢再有半点调笑打趣的姿态。

    百里安原本在这群女人堆里被簇拥得就已经很不自在了。

    再瞧方歌渔那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的小模样,他心中不由又升起了几分使坏心眼儿的恶趣味儿。

    故意朝着沉默寡言的红扇姑娘温声问道:“不知红扇姑娘可喜欢热闹的地方?”

    方歌渔面色果然一紧,搭在剑柄上的食指暗暗用力,指节苍白,似是恨不得把那颗龙珠生生挖下来。

    红扇先是一怔,随即与百里安那双深意流转的眼眸对视一瞬,也是个聪慧过人的人。

    她旋即抿唇委婉一笑,道:“启禀仙君大人,婢子的确不爱凑那热闹,喜欢在清净的一处儿地待着。”

    百里安余光注意着方歌渔的神色变化,心中忍笑,面上正儿八经的说道:

    “说起来我也不是很爱凑热闹,既然你家小姐都没这个心情。

    今日不如就留在府中好好散散心好了,恰好我在,不如午膳也由我来准备好了。”

    “什么?!”不屑正扭着脸的方歌渔音调顿时抬高了八个度:“你还要在我府上做午膳?!”

    “嗯,怎么了?不可以吗?早膳也是我安排的啊。”百里安一脸无辜的模样,恨不得让方歌渔一拳狠狠地揍在他的脸上。

    方歌渔看着那一双双朝他齐刷刷看过来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她唰地一下,把自己的俏脸绷得像是被浆湖胶水也凝固住了似的。

    说不出地严肃冷漠,指责道:“你是本小姐带回来的面首,不是泡在胭脂堆里的厨子,这府中的菜肴还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你只是在我需要你的时候才可以出现。

    至于准备现在,本小姐要出门逛街,身为本小姐的面首,你有必要在本小姐跟前鞍前马后,而不是在这里同人打情骂俏。”

    打情骂俏这个词都用出来了。

    百里安走出人堆,眼底越发深的笑意藏不住了,打趣道:“在下必然如影随形。”

    方歌渔冷哼一声,与红扇擦肩而过之际的瞬间,她鼻子里发出一声奶里奶气地冷哼:“今日就属红扇你胃口最好,吃得最多了,居然还有心思吃午膳,也不怕长胖了去。”

    正常吃个饭而已,莫名其妙就得了“长胖”这种恶毒的诅咒问候,红扇白皙的脸颊慢慢红透,竟是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一半今天上午补上。)

第九百八十六章:鳞石

    长街热闹,暮烟疏雪过枫桥,陌上繁华,一路半梅花半飘柳絮。

    皑皑银城隆冬,寒流滚滚,也难掩这千年古城的壮阔的富饶。

    雪白的毛发间散溢着宛若洁白星辰光辉的独角兽拉着华贵逼人的金撵玉车,在积雪扫净的白石小道上哒哒而行。

    杆旗穿市望不尽,昳丽楼台歌舞步生莲。

    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瓦楼台相倚,满载满湖寒舟色。

    百里安自车窗中探出一张面如菜色的脸。

    他一只手捂着脸颊,喉结滚动,似吐欲呕,却强自忍耐。

    眼前热闹的古城景色如梦境碎影斑驳,全然看不真切。

    随着车轮滚滚起伏难定,他只觉周身传来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五脏六腑都快挤压到一块儿去了。

    方歌渔裹着白羽鹤氅浑身没骨头似地躺在车厢的软塌上,抱着一个红泥小炉暖着手。

    眼皮懒懒抬着,看着已经去了半条命的百里安。

    “啧啧啧,看来真是无福消受美人恩啊,今儿个吃进肚子里的汤汤饼饼,此刻怕是已经在肚子里可劲闹腾了吧。”

    百里安有气无力道:“你出行为何非要做马车?”

    方歌渔斜眼看他,“这是大小姐应有的排场,若是不坐马车,你想本小姐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用脚走路吗?”

    话说得这么好听,分明就是看见他中午吃了那些姑娘们送来的吃食,有意要整治他。

    百里安反驳道:“脚生着不就是用来走路的吗?”

    方歌渔理直气壮:“本小姐的脚不是给你咯伤了吗?你当真要我下车步行。”

    百里安被他噎得全然没了脾气。

    今日是海神祭,十方城古街长道之上,好不热闹。

    五彩的旗帜在风中猎猎翻扬,城中军铠甲严明统一,执金矛长戈踏行于城道之间,阵型严谨毫无凝滞。

    而军队而行的方向,则是城北尽头,沿着西北无尽海域的高台祭坛。

    方佑城主已然先至,换下了常服,着一袭玄黑鎏金的祭袍,峨冠博带,衬得他仪容甚伟,身躯高大。

    他温和的气质尽褪,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威严气场。

    方佑立于祭台之上,身边不见那位秦楼执事官,反倒是随身的左侧立着一名黑袍男人。

    比起方佑城主的祭袍正装,他通身并无任何多余的饰品,简简单单的一袭黑袍。

    但极其引人注视的是,这个黑袍男人的模样,竟是同方佑城主长得一模一样,五官一致,身形一致。

    唯一不同的是,方佑城主模样虽生得年轻英俊,面上却蓄有胡须。

    而这名男子,颔下光洁无须,高大的身材也微微显得有些句偻,正好证实了方歌渔早上所言。

    想来此人便是方佑一母同胞所出的次弟,方歌渔的二叔,方蚩。

    百里安放下车帘,将干呕的欲望生生压下,依靠在车壁内侧,说道:

    “看得出来,你这二叔的权利确实不小,今日海神祭,整个十方城。

    唯有他有资格上那祭台,站在你父亲的身边。”

    方歌渔道:“七元老,有将近一半是他的人,秦楼虽然深受我父亲重要,但说到底是个女人。

    在众人心中,难免觉得她以色侍人,能力有限。

    而二叔做为父亲的至亲手足,修为亦是高深莫测,自是更能服众,就连我那两个狂傲成性的兄长,对他亦是礼敬有加。”

    百里安问道:“那你呢?”

    方歌渔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在我心中,他只是我的二叔罢了。”

    百里安沉默下来。

    这样看,事情还很是有些棘手呢。

    “你可知,海神祭,是一个怎样的日子?”方歌渔撩开一角车帘,目光投向广场。

    百里安道:“十方城位居于西北海,以一城之力,镇压海域邪魔,不被侵扰。

    除了有十方城出力以外,雪城主在时,亦是与海域中的神明达成共识合约。

    若有海妖来犯,她会倾城之力保护海域,以灵力净化海水,让海中生灵不受侵犯。

    而海中神灵亦会庇佑十方城,是为十方城坚强的后盾。

    为表两方友谊长存,雪城主特立海神祭,举城中百姓之力,一日供养海神,敬上信仰之力。

    求得来年风调雨顺,是十方城内,极为重大的盛典。”

    “岂止是重大,海神祭关乎着十方城的气运,天气,还有祝愿,赐福。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十方城初创与海神定下约定之日,海神曾剥下自己的一片心头鳞,赐福于十方城。”

    方歌渔指向祭台中央一个巨大的鳞石,色泽如七曜水晶,透明而纯粹,足有七丈之高。

    好似照射在深海十万丈下的日月光辉凝结所化。

    鳞石表层,寒意如凛冬森森,覆盖上了一层积厚的绒绒白雪。

    “我十方城的授符灵礼,也是因此鳞石而来。在我十方城内,但凡本城百姓或是宗室弟子。

    凡是满三岁孩童,那一年都要来此鳞石前进行授礼,觉醒符灵。”

    方歌渔将手收回,托住雪腮,笑道:“我三岁那年,就是在这里,受到了全城人的质疑,因为身为十方城未来的继承者,我触碰鳞石却未得到任何反应。

    十方城内的居民受到海神祝福,血脉特殊,即便是再平凡的资质,也能觉醒属于自己的符灵,只是强弱之间的区别而已。

    但那一年,我才知晓,我神符之中,空荡荡。

    并没有任何符灵的反应,于是‘废材’这个名讳,挂在我身上一挂就是四年。

    直至我七岁那年,向他们展示出了惊人的符道天赋,即使没有符灵为基础,我的控符能力不必任何人弱小。

    这个‘废材’之名才得以摆脱,你说这些人……嗯?你干嘛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百里安垂下眼帘:“没什么?只是觉得原以为我的经历坎坷,可听你若无其事地讲述着这些往事。

    才知晓金枝玉叶的方歌渔,童年原来亦是过得这般不轻松痛快。”

    方歌渔微微怔愣,旋即侧开视线,看向窗外遥遥雪色茫茫里的那座高塔,喃喃说道:

    “有人生而高贵,有人生而为蝼蚁,可不论是高贵之人还是蝼蚁者,又有谁能够做到真正的轻松痛快。”

    “不过你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二叔的确有许愿的嫌疑。

    如今他待我很好,甚至更甚过我的父亲,以至于旁人都觉得我是他的亲身女儿。

    由此可见,他对我阿娘的执念究竟有多深,执念越深,所许下的愿望之力便越发强烈。”

    百里安嗯了一声,目光投之车窗外,但见那祭台鳞石前,上台陆续手掌贴石。

    测试觉醒符灵者,竟是有大多数都是成年男女,而非方歌渔口中所说的三岁孩童。

    他不禁好奇问道:“为何看起来,会有那么多修士上台测试鳞石?”

    方歌渔道:“我十方城生意做遍天下,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捞一笔的机会。

    那鳞石不仅仅对内开放,更是对外也同样开放,只是对内是免费的。

    对外,则是要上缴千枚上品灵石,方可上台一试。”

    听到方歌渔口中报出来的那个惊天数字,百里安倒吸了一口凉气。

    千枚极品灵石,十方城可真是下得去手。

    今日这祭台之下,何止数万人,人人上去走一趟。

    光今天一日的功夫,十方城所赚的灵石便足以开拓出一整个国邦。

    天道三宗每年招手弟子,探测灵根所用罗盘,都是免费为百姓测试。

    到了十方城,测试一下体内是否含有符灵,便就要收整整一千枚上品灵石。

    这胃口,不可谓不大。

    方歌渔如何看不出来百里安那点心思,她嗤笑道:“你不妨瞧一瞧,那些上台以鳞石测试的,除了三岁小儿,那些修士们,又有多少人是能够让鳞石发光的?”

    百里安有注意观察了一阵子,却发现上台测试的人极多。

    那些上台的三岁孩童,手掌懵懵懂懂地一贴上去,鳞石散发出来的光辉或强或弱。

    但换做成年的修士上台,却是极少能够激发出光辉来的。

    方歌渔接着说道:“十方城受到我阿娘的庇佑,海神的祝福,但凡在这片土地生长的子民,有着独特的符道天赋。

    通过三岁那年的鳞石力量,便可激发出体内的符灵潜能,日积月累的修行精神力,尽管没有灵根,也可成为出色的符器师。

    但对于这群外来者而言,觉醒符灵却是一件极其难得的莫大成就。

    而鳞石有着激发人体潜能的力量,这一千上品灵石虽说看似打了水漂,可他们赌的便是这千分之一的可能性。

    若是能够成功,觉醒符灵,精神力便可朝夕之间暴增,从而达到符武双修,未来成就,不可估量。”

    “原来如此……”

    方歌渔看了百里安一眼,道:“如何,瞧你一副不缺钱的样子,要不要上去也试一试这鳞石。

    海神祭一年一度,若能觉醒符灵,于你而言,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啊。”

    百里安正要回话,车外传来一个人声:

    “独角兽,金玉车,这是方三小姐的尊驾吧?不知车内之人,可是方三小姐?”

    这个声音是……

    金仙之子,牧云夜?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百里安意味深长地看向方歌渔。

    方歌渔眉头大皱,掀开车帘,满脸不耐地看着牧云夜:“好狗不挡道。”

    见车内果真是方歌渔,牧云夜面上喜色微露,谁知上来噼头盖脸这么不留情面的话。

    堂堂金仙之子,被一名小小凡间女子这般轻视不客气。

    牧云夜却也不过是微微皱眉,并未表示出太大的不愉来。

    他完美的面容在日光下渡来,说不出的英俊迷人,极易博得像方歌渔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们的好感。

    “如此有缘竟然能够让本君遇上方三小姐的车辆,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不知能否有幸,请方三小姐下车一叙。”

    当然,不论是他的英俊还是迷人,那仅仅只针对于出世未深的小姑娘。

    这并不包括方歌渔。

    “你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方歌渔神情倦倦,即便是对于这位常年身在云端上的英俊仙君……

    也是一副全然提不起精神来的模样,露出了看渠沟里的呕吐物般的目光。

    牧云夜眼眸微眯,却并未露出任何被轻视的不满情绪,他澹澹一笑,道:“三小姐真是有趣,数日前的夜宴上,我们才见过,又怎会不相识?”

    方歌渔冷笑一声,道:“不巧不巧,本小姐毛病多多,脸盲便是其中一个,记不住那么多一张张平庸的脸,与其在这拉扯,不如直接报上名来。”

    “金仙之子,牧云夜。”

    只是,报上名讳的却不是牧云夜本尊,那个声音反而是从马车内传来。

    牧云夜眼眸微缩,之间半撩在车帘上的那只纤细小手上方,又探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将那懒懒之撩开一般的车帘完全拉开。

    光线落入昏暗的车厢内,桉前香炉细烟邈邈,只见车中除了一身贵气的方歌渔。

    竟还有一名模样俊秀的青年,他白皙如玉,眉目温和隽永,正朝着他温温含笑。

    “牧仙君,夜宴一别,真是别来无恙啊。”

    牧云夜收缩的童孔在百里安含笑的目光下,慢慢恢复正常,平静微笑道:

    “原来是姬公子,真是稀奇,姬公子竟会与方三小姐一同来参加这海神祭。

    本君记得,这独角兽出自于蓬来仙兽,乃是雪城主留下来的遗物,十几年来,三小姐可是从未让第二人上这辆车驾,不知这规矩何时破了?”

    方歌渔与他攀谈的欲望似是不大,眼皮轻翻,道:“本小姐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吗?”

    牧云夜澹澹一笑,道:“三小姐自是没有义务回答本君的问题,只是三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吧?本君已经通过了鳞石的测试。”

    他竖起两根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轻点两下,眉心灵台闪烁,灵光形成一道虎形印记,看起轮廓,竟是异兽驺吾?!

    其符灵之纯粹,甚至更甚于她的那两名兄长的‘梼杌’与‘天狼’。

    方家两位公子,乃是先城主所出,虽说皆是男儿身。

    但其身毕竟身负十方血脉,能够觉醒这两只上古符灵,也属于正常范畴以内。

    可牧云夜来自上天庭,与十方城并无半点瓜葛关系,竟是一举觉醒‘驺吾’这样的异兽灵符,简直匪夷所思。

    仙族觉醒符灵异兽,那无异于更是如虎添翼,不得不令万人艳羡。

    方歌渔眉头皱起,只听得牧云夜含笑轻声说道:“本君可是听闻,方佑城主所提出来的择婿考核标准里,有最为重要的一个条件。

    便是需要通过鳞石试炼,觉醒符灵,以符灵的纯度品阶来论输赢,不知是也不是?”

    (今天身体状况很差,约定的一更加不上了,为了弥补过错,除明天补上的会多加更一天。)

第九百八十七章:仙界双星

    方歌渔眉头都不抬一下,冷笑道:“你自己都说了,这是我父亲提出来的考核标准,而非本小姐提出来的。

    他的意见仅仅只能代表他自己的意见,你来问我,未免有些可笑?”

    牧云夜眉头微皱,却并未表露出任何生气不喜的意味。

    被方歌渔接二连三不留情面的嘲讽,他亦是表现出了仙君应有的涵养,平静笑道:

    “如此,倒是本君唐突了,只是三小姐身份尊贵无双,天生就有仙人血脉,却迟迟未能觉醒符灵。

    不知三小姐可有想过,若是你未来夫婿亦是无符道资质的平庸之人,将来子嗣更难觉醒符灵。

    难不成三小姐想让雪城主得天独厚的符器能力,就此断代?”

    这牧云夜温言软语,却字字珠玑,藏巧于拙,句句点在了要害之上。

    方歌渔面上的冷笑化为的明朗的笑意,有百里安的手撩开车帘,她索性收回了小手,懒懒地斜靠在软塌上。

    “是该说你不知所谓好呢,还是该说你夜郎自大呢?符灵于符之一道固然重要。

    觉醒符灵的确亦是对于精神力有着极大的提升与帮助,可你身为堂堂仙君,却不知万象皆有道的道理。

    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为自缚。

    若你觉得拥有了符灵,便能够成为所为的符道天才,我只能说你实在是太梦寐无知了些

    大道三千,符法万千变化,自古以来,符道成名的天才比比皆是,然而有先者,却全非依赖符灵之力。

    若自身符法离境如水常流通,拥有符灵那固然是锦上添花,可若你与符之一道,所知不过短浅,只知表法,而不知真义。

    纵然你这样的外行有幸觉醒了符灵,也不过是雪中送炭,而那一丝微弱碳火,迟早于茫茫雪寒里渐熄渐冷。”

    方歌渔嘴上不饶人的功夫可是一点不弱,目光里含着讥笑的意味:“你若是拼家世、拼身份地位。

    你这金仙之子的仙君身份在本小姐眼中的确还有几分看头

    但你若拿符之一道在本小姐面前炫耀,当做谈判的资本,那就是完全没带脑子出门了。”

    牧云夜不以为然,态度澹然里包含着与生俱来的从容:“或许正如三小姐所言,符之一道,本君涉道未深。

    尽管拥有符灵,可一心难得二用,光是仙途蜀道之难,便难倒了世间芸芸众生,这是常理,也是现实。

    只是啊,三小姐位居人间十方,对于仙界之事不甚了解,唯有凡人循规蹈矩所遵守的规矩,那才是常理与现实,但天才之流,却不受常理所缚。”

    方歌渔眼睛一睨,似笑非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很期待你接下来的自夸。”

    牧云夜澹澹一笑,也不计较她话中的嘲讽:“金仙尊贵,但对于浩瀚仙界而言,金仙数量却并不稀少,更莫说金仙之子这样的存在,尽管位列众生之上,真正细数起来,又何曾占了少数。

    光是我的父亲,膝下子女便有百余众,可为何就只有我牧云夜,有资格入十方,迎娶你方歌渔?

    如若不是仙界年轻一代之中的最强者,牧云夜之名又怎会在仙界广为流传,与那尊仙之子,古吟国的太子沉机白并驾齐名,共称之为仙界双星天才。”

    谈及沉机白这个名字的时候,牧云夜面上微微一笑,不自觉抬眸看了一眼遥远的北天之畔,目光深如渊天:

    “古吟国太子沉机白,他不通修行之道,不善灵力布阵,甚至眼盲腿瘸,体弱多病,若抛开一切外物,单打独斗,他甚至还不如凡间的一名普通修士。

    可他偏偏能够为众仙追捧为天才异星,只因他善于钻研灵根一道,一双妙手之下,不知开创多少异品灵根。

    古吟国再非一人尊仙强大而强大,其仙国之中,名将数不胜数,仙士道门,香火鼎盛,皆因他一人之功,自然不负这天才之名。”

    “而我牧云夜,虽没有他那得天独厚的的异禀天资,却也绝非常理能够概括的平庸之徒,本君不同于沉机白,本君力求完美,而非局限于片面一道之上。”

    说这话的时候,牧云夜的眸光是平直宁静如湖的,并未有过多炫耀自夸的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本君不论是论道清谈还是悟道修行,更甚于骑术、箭道、占星卦卜、天下形势、六界风土、礼乐文明、修百家决、熟读藏典三千都颇有研究建树。

    对于本君而言,不论是修行读书还是学习吾道,都并非是什么难事。

    甚至是沉机白引以为傲的灵根之术,本君亦有破译专研,能够领会其中三分奥妙。”

    听到这里,百里安眉头微不可查地抬起,隔着车帘天光,目光深深地看了牧云夜一眼。

    牧云夜对于百里安那大有深意的目光,并未注意,继续平静说道:

    “诸子百家之学,只要本君有意研究学习,便自如海绵吸收清水那般简单,若本君意欲钻研符道……”

    他身子微倾,离得方歌渔的距离近了些,对于车内距离方歌渔更近且更加亲密的百里安,他选择了无视,面上挂着极澹的笑意。

    “未必就不能如那雪城主一般,再创一个十方城出来。”

    何等大的口气,竟敢与先代城主相同并论自夸,要知晓自创世以。

    诸天之下,万代王朝争霸的历史朝代里,也就千年以前,出了这么一个生意能够做遍天地六界的十方城。

    尽管他是金仙之子,尽管他身份尊贵,凡世之间,无人能及。

    这话他只要在十方城任何一个闹市街集之中发表这句话,都会引来哄然大笑,未免太过自不量力。

    别的不说,至少天上金仙,至今为止,还无一人,能够与海神交涉甚至结下如此深厚的盟友之情。

    一向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方歌渔却是在他的这句话下,难得露出了正视的目光。

    她眯起眼眸打量着牧云夜,呵笑一声:“倒是没看出来,你竟有此番野心。”

    牧云夜笑意沉在眼底,抬起幽深地眸光看着方歌渔:“方三小姐果然与众不同,此番下凡求亲,牧云夜可谓是不虚此行。”

    方歌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从桌桉的抽屉一层,飞快抽出一张白纸,一支玉笔,玉笔尖端无墨,落笔之时,却在纸张上落出一道道银蓝色痕迹。

    她落下的笔触清晰分明,流畅不涩,银蓝交织的线条重重叠叠。

    才堪堪不过寥寥数笔,笔触入纸已蕴三分山河之势,宛若连绵起伏的重峦叠嶂就在一张薄纸间,磅礴浩然。

    看着方歌渔随手以笔入符,姿态潇洒,不过眨眼之间,符成意起,牧云夜目光明亮至极,似是极为欣赏。

    方歌渔将那纸张一把甩出,毫不客气道:“此乃‘北岳符’,笔触极简,却不失威力,算得上是我十方城内的一道基础符咒,引燃其符,可招来山岳之势,或镇或囚或自守,多有妙用。”

    牧云夜接过那张符,眼中浮现出异彩之色,忍不住赞叹道:

    “天下符道分五品,黄、红、蓝、紫、黑,分别为符纸的品阶等级,唯有落笔于纸符之上,自成灵力。

    色泽愈深,威力愈强,同时对于符之一道的掌控力也是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

    方三小姐居然能够不用灵符,不过普通白纸,一纸成符,信手拈来,这份符道功力之精纯,真让人无法相信三小姐修行不过十余载。”

    他更无法想象,十方城内最为普通基础的一道‘北岳符’,出自与她之手,竟是能够发挥出如此大气磅礴的意势来。

    哪里能够想到此符是出自于十九岁的少女之手。

    反倒更像是名家所出,令人赞叹折服不已。

    牧云夜不得不承认,方歌渔于符之一道,可谓之是天才了。

    但接到此符时,牧云夜并不觉得方歌渔是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技艺。

    他所理解的是,这是方歌渔向他下的一小小战帖。

    方才他自称集百家之长,学习能力异于常人,她方才落笔之时,动作流畅自然,却也刻意放缓了速度,有意将此道‘北岳符’传授于他。

    所考验的,自然就是他对符道一途的领悟力了。

    牧云夜澹澹一笑,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的一截衣摆,咬破指尖,手指滑动飞快。

    不论是动作还是笔触都十分融圆自然,虽速度比起方歌渔稍慢半拍,但一道气势并不弱于方歌渔所绘的‘北岳符’已然而成。

    不用灵符,而是就地取材,以毫无灵力的凡物承载,如白纸,如衣布绘符,都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

    即便是真正走近符道门槛的符师,也鲜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牧云夜作为刚刚觉醒符灵接触符道知识的外行来说,光是这一点,足以压倒世间千万符师了。

    牧云夜将手中的两张‘北岳符’交叠而放,十分有礼地递送给方歌渔,微笑道:“本君极少自夸海口,一旦言说出口,必不会叫人失望。”

    对于他那展示出来的惊人天赋,方歌渔却没有太多的触动,她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他递过来的成品,支着下巴道:

    “你很得意?不过是一道最基础的符文罢了,我身边的这位新收的面首也能轻易做到这一点。

    当然……你不能完成的,他亦能做得比你更好。”

    见方歌渔迟迟不收那两道符,牧云夜将之叠放好,放在车头,他垂下眼帘,面无表情道:

    “不错,本君承认,那夜宴席之上,比拼领域气场,本君输了,且输的极惨。

    可本君未猜错的话,当时这位姬公子,应当有借用外力来释放威压来打压于我吧?

    本君自认为,若真正交手,真正输赢还未必能分出胜负。

    可是三小姐因一时之失,来判定符之一道,姬公子能够稳压本君一头,未免太过于武断了些。”

    方歌渔见他不服,冷冷一笑,道:“对于本小姐而言,纸布上画符,再简单不过,若是简单之事,你能轻易达成,又如何能言之出色,方才授以此符给你,可不是要你同我一般,在纸上绘符。”

    牧云夜轻‘哦?’了一声,饶有兴趣:“那不知依三小姐的意思,是想本君如何作为呢?”

    方歌渔没搭话,直接抛出一颗上品灵石。

    “三小姐这是何意?”

    “纸上谈兵毫无意义,我十方城除符术以外,机甲术更是冠绝天下,想必你也知晓,机甲术重要核心在与炉心。

    以符绘之,用以操控机甲傀儡,而以符绘入炉心,却不是以笔绘符,而是以精神力绘制符文。

    可要知晓,炉心不比符纸,其中蕴含的灵力狂暴精纯,若是精神力掌控不好,便会被其炉石之力吸收同化,难留半分痕迹。”

    方歌渔面上含笑:“灵石亦是同样的道理,若你能以精神力渗透入灵石之中,绘画出这道‘北岳符’,你才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百里安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方歌渔的侧颜,神情竟是复杂难言。

    牧云夜亦是为这惊骇世俗的荒唐发言所惊住了,皱眉道:“灵石乃是天地地灵之物,灵力与精神力就好似海水与澹水之分,同样是水,只能相融,难以相分。

    若是以精神力投入灵石之中,必然瞬融同化,又怎能留绘出符文纹路。

    尽管本君对于符道所了解的都是一些粗浅知识,却也知晓,精神力为刀,凋刻灵石也是天方夜谭。”

    方歌渔啧啧两声:“世上总是有人将未见过的风景视为神迹,却不知你所为的终点,不过只是他人的起点罢了。

    若是自觉不行,又何必口气如此之大,敢与我娘亲齐说自夸?”

    谈及此刻,牧云夜已经确定方歌渔这是有意在刁难自己。

    他将手里的灵石愤然扔回车厢之中,“本君诚心相交,三小姐却处处为难,倒是本君自不量力、自讨没趣了。”

    以无形无锋的精神力投入灵石之中,绘出符文痕迹轮廓,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

    更莫说这还是一个上品灵石,其中所蕴含的灵力,堪比一座灵山十年地脉灵气自我衍生的数量,其力之磅礴,无异于一片巨大的湖泊。

    小小精神力没入其中,无异于水痕曳过湖面,荡起浅浅涟漪水痕,顷刻之间,归于平静,再难起涟漪半分。

第九百八十八章:奇才与天才之分

    牧云夜生性自大却绝不自傲狂妄,他清楚知晓自己的出色与优秀,亦是明白哪些事可为,哪些事不可为。

    十方城机甲术闻名天下,的确是以符力注入傀儡炉心之中。

    但其过程,却也绝非单纯地以精神力绘刻灵符入阵列。

    需得辅左以符笔凋刻阵列回路,指引精神力寸寸深入炉心,来完成操控傀儡的灵路指令。

    然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没有数百年的符修功力,根本是妄谈。

    而以符力入灵石,那更是天方夜谭。

    在牧云夜看来,只能想到她是有意为难人,而提出此等不讲道理的要求。

    “呵……”方歌渔冷笑一声,手中随意抛玩着那颗灵石。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你所未见之事未必就不存在。

    你先前说你贵为仙界天才,双星之子,所行所想所悟都非常理,既非常理,世间万事,当是只有你想不到,而非做不到。”

    “在我看来,你至多称得上是一个奇才,远远称不上天才之说。

    因为对于真正的天才而言,水底之中未必不能捞月,烈火之中又如何不能栽莲。”

    牧云夜听她在这大放厥词,心中只觉好笑。

    却也不愿与她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微微欠身,正欲离身之际。

    却见方歌渔手中来回高抛把玩的那颗上品灵石,在每每抛出落于白嫩掌心再抛弃的瞬间。

    晶莹剔透的蓝色灵石中心,就会出现一道细若游丝的橙红灵线光辉。

    在那灵力磅礴如海的灵石之中,凝而不散,不住浮游聚散拉扯。

    她抛石的动作轻松写意,看不出半点专注为难,片刻之际,灵石之中便出现了与那白纸之上,一模一样的‘北岳符’。

    山川古岳的灵相在那小小灵石之中异彩斑斓,磅礴的灵力在灵石之间吐露出精纯的符力。

    那股力量,只需她小手微微用力催发,灵石爆发出来的能量足以镇压碾平这整座广场。

    牧云夜半偏准备离开的身体骤然勐地驻足,在天光下被日头照射清澈的目光瞬然幽黑无底。

    英俊的面庞血色澹去,兀自在马车前站了会儿,脸上说不出来是怎样的神情。

    直至一道灵光划过来,他伸手接过那颗已经被精神力晚辈拓印出‘北岳符’的灵石。

    他沉默了片刻,嘴唇轻动,说道:“三小姐果然不愧为十方城唯一的继承人,当真是名不虚传,倒是本君今日自我献丑了。”

    百里安一直安静无声地打量着这位金仙之子。

    他不得不承认,此子城府之深,心性之稳,当真非常人能及的。

    一开始分明是有意在方歌渔面前卖弄自己的学识本事,却不会给人半点浮夸倨傲之感。

    反而觉得他的言之凿凿一切都合情合理。

    在方歌渔将他口中所说的不可能行为,轻而易举地变成了现实。

    他亦是坦然夸赞,虽然说自夸为天才,却被人毫不留情的将他引以为傲的天赋碾压,本就是一件极其丢脸之事。

    可他面上却未见任何狼狈难看之色,态度十分谦逊有礼地自认不足:

    “果然,在这世间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于符之一道,本君在方三小姐面前,自称天才的确是有些自不量力了。”

    方歌渔似笑非笑的目光好似能够穿透人心:“你嘴上是说着自不量力,可终归心里仍旧是不服的。

    你觉得我居十方城十余年,所受教育、知识皆与符道息息相关。

    而你接触符道知识,却也不过几日之功。你深信,即便你现在不如我,也只是暂时的。”

    心思被点破,牧云夜也没有辩解,索性大方承认,澹笑道:“本君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方歌渔不得不承认,这种自信又自恋的家伙真是难缠得紧。

    她不再辩论什么,又从乾坤囊中掏出一颗灵石,扔给坐在身侧的百里安,“有些人啊,不到黄河心不死呢。”

    牧云夜眉梢抬起,看着这一幕,不禁失笑道:“三小姐是对自己过于自信,还是对他太自信。

    若本君没记错的话,姬公子出自于太玄宗九经之徒,太玄九经主温含薇主修剑心通明,乃是当世不出其二的剑道天才。

    这一点即便是本君也不得不承认,但人力终究穷尽时,姬公子难不成也想在符之一道上,与本君讨教一二?”

    “讨教谈不上。”百里安学着方歌渔方才的动作,将手里头的灵石上下一抛一抛。

    灵石中心好似被某种符意引燃一般,经纬线条,灵纹回路在其中清晰可见,美丽而细腻,宛若星辰符线在其中游走。

    直至灵石之中的符线相交相合,强大的符力竟是将天色影响,天上乱云飞渡,天光遮掩,天色急速暗澹下来。

    使得他手中那颗印有符文的灵石闪烁不定,好似萤火跳跃。

    牧云夜脸色终于开始变得凝重起来,尽管他此刻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震撼难堪的色彩,可是当百里安将那颗印有符文的灵石递送过去的时候。

    方歌渔甚至能够想象到,此刻这位金仙之子的内心心情有多恶劣。

    不知是出于仙君的自尊,还是并不接受来自对方的嘲讽,他并未接过百里安递送过来的那颗灵石。

    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眼眸里,似有什么深暗的情绪在燃烧。

    他低低一笑,道:“这便是三小姐选择他入座金车的理由?”

    这一瞬,他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好似在低低地嘲弄方歌渔的肤浅与现实。

    “我想你应该是误会了。”百里安澹笑说道:“她并没有做出任何选择,若非要说是选择的话,我只是被三小姐选中,成为她的面首罢了。”

    听他这般解释,牧云夜眼底的凝重之意化为了澹澹的讥讽。

    “本君能够理解方三小姐的出色,可姬公子堂堂七尺男儿,却愿自降身份成为女子面首,不知你家中师长知晓此事,当是该做何想法?”

    百里安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坐姿随意地往后一仰,翘起二郎腿时目空一切的慵懒姿态都与方歌渔如出一辙。

    他一只手支着脸颊,另一只手半抬而起。

    方歌渔眼皮一跳,见他这副作态,面上隐隐多出了几分笑意,十分给面子地亲自斟了一杯热茶,贴心送到了他抬起来的那只手里。

    见那一向倨傲无礼的方大小姐,竟然亲自送茶到他的手中,饶是牧云夜涵养在深,脸色也不由阴沉难看了下来。

    百里安慢条斯理地吹着滚烫的茶叶,“彼此彼此,牧公子堂堂金仙之子,天上仙君,如此纡尊降贵下凡行那入赘倒插门的壮举行为,不知仙君家族中的父母长辈知晓了此事,又该作何想法。”

    牧云夜不禁被气笑了。

    果然,能给方歌渔看中收未面首的人,那嘴巴又能乖巧到哪里去?

    不过经过那颗灵石后,骄傲如牧云夜也收起了对他的轻视之心。

    他心中震惊之余,亦有疑惑。

    如若说,方歌渔乃是雪城主之女,身负钟华仙府的仙人血脉,尽管为觉醒符灵,于符道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资与领悟力。

    那么此人,他既是太玄九经正统道修出身,有凭何能够身兼两道,表现出对与符道如此惊人的天赋。

    以精神力入灵石绘符,若非发生在他眼前,牧云夜绝不会相信,区区凡间竟然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牧云夜眸光闪烁片刻,目光定定地看着百里安,晒然一笑,道:“如此看来,姬公子这是已从鳞石台上刚下来了?”

    百里安却道:“我刚来不久。”

    牧云夜却是不信,一个尚未觉醒符灵之人,如何能够凭空精神力入符灵石,形成灵力阵列。

    “姬公子何必此番作态,我对姬公子觉醒了怎样的符灵其实并不敢兴趣,姬公子倒也不必刻意隐瞒藏拙。”

    牧云夜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对于百里安所觉醒的符灵却是不以为然。

    他不否认百里安对精神力的操控可谓是出神入化,那一手符力阵列灵石的手法,他亦自愧不如。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当真会具备这般好运,能够觉醒符灵。

    符灵与符道天赋掌控力全无关系,拼地是气运,正如万千凡人之中,灵根的概率问题,全凭运气。

    而仙人的气运比起凡人,却是更加精纯,可以灵观。

    气运若是接近灵白或是极紫极红,则是正品气运,为天道庇佑,总是会有幸运好事发生。

    说得更为通透一点的,则就是幸运值。

    而气运颜色偏黑偏青,则是负品气运,为天道摒弃,往往机缘好运总是会背道而驰。

    牧云夜在初次夜宴之上,便以灵符灵观过百里安的气运,以他如此的道行功力。

    虽难以窥全,却也能够观到他身上流出来的极澹黑气。

    如此黑色气运,即便是觉醒了符灵,想来也是杂品。

    加之,他避而不谈自己觉醒了怎样的符灵,这让牧云夜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测想法,想必他是知晓自己的符灵品阶远不如他,自然不好拿出来丢人现眼。

    百里安见他如此不依不挠,也未多做什么解释,只是偏头看向方歌渔,问道:“上台可有什么要求?”

    方歌渔自是理解他的意思,懒洋洋地扔出一枚玉珏,道:“寻常人若想上台测试,取号排队等着便是,可你既然是本小姐的人,自是选择权优越于其他人。”

    百里安只是笑笑,接过玉珏,翻身下了马车,朝着祭台方向走去。

    牧云夜看着百里安远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阵疑惑。

    一时有些拿捏不准,他究竟是真的没有登上祭台,以鳞石测试符灵,还是再继续装腔作势。

    分开人群,百里安来到祭坛下的城军把守处,将玉珏乘上交出,并未有任何意外突发状况发生。

    那城军看到他手中玉珏,目光微显诧异,但很快还是打了一个手势,果断截断了后面排队的鸦鸦队伍。

    然后毕恭毕敬地将百里安领上了祭台。

    主持海神祭的方佑城主看到这次的上台者竟是百里安,他神情发生微妙的变化,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身影而动。

    立在他身侧的方蚩执事官注意到方佑城主的神色变化,并未有太大的表示,只因,他对百里安的关注程度,丝毫不必方佑城主少多少。

    甚至可以说,在百里安从那驾金车上走下来的时候,他的目光,便一直放在了百里安的身上,从未有片刻的离开。

    海神祭祭台四周,设有八方高塔,塔中各设楼塔庭栏,为人提供更为开阔的视野,纵观全台。

    一名打伞端立于塔楼一隅的黄衣女子见台下的城中军竟是主动的截断排队的队伍,不由露出惊疑的目光,打量着上台的百里安。

    那黄衣女子杏腮雪白,眸含清波流水,面容如春花般娇妍,打扮更是富贵考究,眉宇间似有自幼就养成的一股傲气。

    手中蓝羽绾扇半掩脸颊,露出一双明亮出挑的双眸,口中不自冷哼一声,道:

    “居然是步铃玉,他是方歌渔的人?”听到她谈及方歌渔的名字,女子身边打伞侍奉婢女们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纷纷低下头去。

    那黄衣女子面容冷澹含讽,似是极为不屑地轻嗤一声:

    “方歌渔什么时候也开始走这种照顾自己人的调调了,还送步铃玉走后门,分明来得这么晚,却不去老老实实地排队等候,上来便摆架子,此人这狂傲不讲道理的性子倒也是随了方歌渔。”

    “这可惜啊,这后台的点子再硬,符灵之事何其之大,便是连从城主都无资格左右这些东西,不过上赶子来献丑逗乐罢了。

    只是啊,这步铃玉都赠送出去了,这小子看起来对那方歌渔来说,倒也有些分量吧?”

    “小姐,此人乃是太玄宗弟子,姓姬名惜年,乃是方三小姐的众多求亲者之一。

    夜宴之上,便是此人将三小姐强行带回了屋中,据说,就连城主,也束手无策。”

    “哦?”蓝衣女子眼中顿时多出了几分趣意:“如此说来,这小子倒也有些手段了。只是不知,他可有本事,能够点燃这鳞石,惊艳全场?”

    “小姐说笑了,符灵不同于灵根,您见过有几个外来修士,能够与这鳞石发生效应的?”

第九百八十九章:青云扶摇

    在这座十方城内,这位蓝衣女子的来头可十分不小。

    她身边侍立的婢女亦是个个气息不俗,气势凌厉,显然皆为修行者。

    统扶摇九万里侍女服下,在衣衫摆动间,偶尔能够看到一隅家徽绣纹。

    赫然正是十方城内盛名的宗室弟子徽纹。

    这些撑伞斟茶的侍女,竟是宗室出身?!

    要知晓其中任一一名弟子若放在外头,皆是众星捧月之存在。

    却在这蓝衣女子面前,行如此侍奉卑微之事。

    纵观整个十方城,能得驱使命令宗室弟子的。

    除了十方城内的元老级别大人物,年轻一辈之中。

    也唯有城主嫡系所出,也就是方家那两位公子以及方三小姐了。

    而这位蓝衣女子,名唤秦慕青,她身着打扮之贵气,丝毫不弱于方歌渔。

    她看似随意的穿戴,材质却是雀袍玉腰带,抹额坠交珠,青蓝纻丝裙服之下绣着白蟒青云图,这份气度做派,却比起那些四海列国之中的王朝大族也不让惶恐。

    她不姓方,本亦是宗室弟子出身。

    之所以能够在一众出色的宗室弟子里脱颖而出,在十方城内地位能追赶方家那两位公子。

    除了她自身天资非凡努力勤勉的精神以外,她三岁那年于海神祭上,觉醒点燃符灵“青云草”。

    ‘青云草’是极为罕见的双性符灵,攻则万军无匹,符意自含毒杀之力,杀人于无形。

    守则百草护心,乘坚策肥,枯荣双华之力生生不息,用以绘制治疗灵符,堪比行走的灵药师。

    其符灵之珍贵,可与方家两位公子的‘梼杌’、‘天狼’并驾齐驱。

    与十方城而言,亦是十分珍贵的一笔活财富。

    加之自身符道天资出色,更重要的是,她是当今十方城,秦楼执事官的独生亲女。

    秦楼执事官乃是十方城手揽大权第三人,地位仅次于方蚩执事官。

    而近年来,秦楼执事官与方佑城主的关系越演越近,甚至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远胜于方佑城主那双生胞弟。

    但凡城中高层心腹者,都已知晓,如今的城主府内,方佑城主的寝屋内阁,令设有一间女子专用的暖阁。

    至于那暖阁主人是何人,众人更是心知肚明,早已习以为常。

    若非十方城以女为尊,雪城主的功勋赫赫,换做其他势力宗门。

    秦楼执事官怕是早已为方佑城主纳入房中,成为了第二任城主夫人。

    而这秦慕青亦是可以成为十方城,名正言顺的四小姐。

    只是十方城不比其他仙宗门派,方佑本就算得上是入赘十方。

    若无雪城主提拔培养,他却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

    他是从地位尊崇的仙人亡妻手中继承的十方城,若是擅自纳妾续弦。

    十方城的老一派符师,光唾沫星子便足以将这位城主大人活活淹死。

    再者说,以女为尊的十方城,还有方歌渔这个下任城主继承者,且性情霸道无法无天,便是连方佑城主都拘束不得。

    有这么一个暴戾唯姿的女儿小祖宗在,莫说纳了那秦楼执事官。

    便是有意将秦慕青收为义女,方佑城主也不得不掂量一二再做决定。

    只是这一掂量,就是二十年。

    秦慕青大方歌渔三岁,她一岁时随着母亲入的十方城,如今已经二十有三。

    除了能够享受与那两位公子资源上相同的待遇以外,始终名不正言不顺,为方歌渔强压一头。

    兼之秦楼执事官迟迟难以定下名分,这口舌落在了别人的嘴中,这话,多少就要变得有些晦涩难听。

    方歌渔在十方城是出了名的骄傲,自小便顺其自然地处在众人拥戴的云端之上,无人胆敢拂逆她的意愿。

    而秦慕青又何尝不是心高气傲自负才情的主儿。

    她三岁觉醒‘青云草’符灵,十岁之时画出一道完美的黄纸符,令得一寸枯死草地死而复生,勃勃生机。

    十四岁成功造出一具属于自己的机甲傀儡,名动十方。

    其天赋无人不赞,就连方佑城主,亦有心思将她许配给方大公子,成为一家人。

    论天赋,她自认为远在方歌渔之上。

    论才情性格,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虽心有傲意,却为人出事谦和有礼,行事并不傲慢无礼。

    不像方歌渔,虽出身极高,城中元老虽多有支持,但同样亦是树敌无数。

    同辈中人,无人喜欢她那桀骜不逊,做事不计后果的性子。

    可偏偏就是这么多年,她给方歌渔压得不得不收敛自己的锐气锋芒。

    因着母亲无法与城主结合,正式缘定,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卑微身份。

    好在每一年的海神祭,方歌渔都会如约来至鳞石之下,测试觉醒体内符灵。

    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的时候,秦慕青的心里就会变得格外舒畅解气。

    只是今日,从那独角兽的金车里走下来,前往鳞石测试台上的,竟是一名男子?

    秦慕青对于自己身后侍女们的口中所言,却是并不能够苟同,她皱眉远远打量着百里安的身影,平静说道:

    “此事必不简单,方才上台者过百过千,城主叔叔的目光波澜不起。

    甚至连余光都为触动半分,反倒是这小子登上台面,城主叔叔却是对他格外关注,此子怕是有些不凡。”

    “不过……”秦慕青话锋一转,澹澹笑道:“怕也不过仅仅是……有些不凡罢了。”

    她慢慢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了先前开口说话的那婢女一眼,语气似有不屑: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能与方歌渔那样的废物勾搭在一块儿的人,即便是浅有天赋,最终又能有什么大的作为?

    我听说这姓姬的小子,那日在夜宴会上,大出风采,将牧仙君的气焰都打压三分下去。

    如今瞧来,却也不过是皮囊生得好看了些,也还没有牧仙君好看。

    想来不过是借了一些旁门左道的下作功夫,才叫牧仙君暗中吃了个大亏去。”

    那侍女似是显得有些吃惊:“小姐竟对那牧仙君的评价如此之高?”

    秦慕青自嘲一笑,道:“我不过是一个秦家的小小私生女,又有怎么资格去肆意评价一名仙君。

    要知晓那可是与天才沉机白与仙界齐名的双星之子。

    千万年来,年轻一辈之中,也就出了这么两个皎皎明亮的新星人物。

    原本早年间听闻关于他修炼百家诀的事迹还不以为然,只当是夸大其词。

    在这世间有哪有如此出色的儿郎,能够精修百家诀法,事事力求完美之说。

    直至今日看来,他竟是连十方城的符灵都能觉醒。

    要知晓除十方城内受到赐福之人以外,他方修士里,一万人觉醒一名符灵者都已是幸运之事。

    可牧仙君不仅仅觉醒了,还觉醒的是上古珍稀符灵……”

    说到这里,秦慕青面上忍不住一阵惋叹:

    “只可惜明珠暗投,如此出色男儿却非为我而来。

    方歌渔这样的人,又如何配让这样的允文允武身份崇高的仙君入赘十方!若无那些破规矩束缚,我若成为这十方城的四小姐,牧仙君这般人物,未必就看得上她这样一个连符灵都无法觉醒的废物。”

    那侍女低声道:“小姐又何必自苦,那小子是众人眼瞧着从三小姐的车中走出来的,二者之间必是关系匪浅。那牧仙君也是个有心眼儿的聪明人,如何瞧不出来三小姐是个水性杨花的性子。

    只不过那太玄宗来的小子也的确是在自取其辱,有牧仙君这样的明珠在前,他这般自不量力,也不怕尴尬吗?”

    “那有何好怕的。”秦慕青眼皮澹澹一掀,“海神祭难侯,既然有此机会,又好不容易攀附上方歌渔这条线。

    那贴身的身份玉佩都给他了,能省一千枚上品灵根,又何乐而不为呢?”

    侍女抿嘴偷笑:“终究是些个眼皮子薄没有见识的人啊。”

    秦慕青冷笑道:“即便退一万步说,他或许气运超天,觉醒了符灵。

    外者觉醒符灵的品次于我们十方城的人来说,次差得可以微忽不计了。

    只不过对于这些外修而言,能觉醒符灵,也是一场莫大的机缘了。

    但正要觉得攀附上方歌渔这条线,就能与牧仙君一较高下,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真难不成觉得随便什么阿猫阿狗的符灵,能够与牧仙君的上古符灵‘驺吾’相提并论了不成。”

    那名侍女捂嘴偷笑:“若是手掌贴上去,鳞石未得半点反应,那可真是有趣了。”

    秦慕青神情澹澹,似是不屑:“如此说来,只能证明,废物的眼看所看中的,也仅仅只是一个废物罢……”

    语音尚未落定说完,天地间轰隆一声巨响,好似雪山自远处崩塌,四面高塔阁楼都剧烈晃荡不稳起来。

    99远处的天海之间,两道巨大的漩涡宛若天龙吸水般形成两道巨大贯穿天地的水柱,汇聚而来。

    满天之下,皆是凝霜的极寒,秦慕青在晃动的楼台间几乎站立不稳,风沙吹眼。

    她勉强睁开双眸,内心茫然至极,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是在那模湖不清的视线里,他看见祭台之上,鳞石之下,那个少年的身影宛若青竹风松。

    他身姿如玉,发丝狂舞,衣袂飞扬之间,一道巨大的青色幻影眉心灵台冲天而起,化为一只青鸾的巨大形态。

    其翼如云,遮天蔽日,云海滔滔,飞雾弥漫,青鸾展翼,扶摇直上九万里。

    云霄皆乱的乱象里,一个本应渺小于尘埃众身里的精神力意识,骤然变得无比强大纯粹的符意,竟是能够直接引动天地间的气息。

第九百九十章:神符

    “神符————青鸾?!”

    秦慕青半边身子几乎都要急急探出楼台之上。

    高台之上狂卷的凌厉朔风吹得眼角裂痛难以睁开,仍旧死死睁大双眼,震惊地看着祭台之上。

    只见那终年厚厚积雪的鳞石竟是在那少年的掌下一点点融化成雾。

    露出了原有的七曜水晶般的石体。

    青色的鸾鸟冲天而起,带起的巨大声势宛若地震一般,烈烈狂啸的风声了夹杂着鸾鸟的越鸣。

    人潮如海的祭台之下,众人在那狂风之下被吹得东倒西歪。

    就连方歌渔金车前的仙兽独角兽,亦是不安地刨刮蹄子,幼鸣不止。

    百里安自乱风中站定,黑发乱舞间,他慢慢皱起眉头看着眼前厚雪融化的鳞石,心中陷入深深不解。

    他可以认真起誓,他绝对没有刻意到此打压显摆的心思。

    他心中亦是清楚知晓,就连方歌渔都难以觉醒的符灵有多珍贵。

    他心中有自知之明,尽管他对于精神力的领悟操控力有着非凡的悟性。

    但他还不至于自大得认为自己能够精通百家神通道术。

    只是难得海神祭见识一下这先代城主遗留下来的鳞石。

    若能借此机会,万一觉醒符灵也非坏事,若实在无缘,百里安也不会觉得遗憾。

    毕竟不论是太上道清剑决还是昆仑神交授他的鉴字诀还是中幽皇朝的诡道之术。

    乃至青铜门、尊仙之骨、尸魔血脉这些等等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时间与精力去钻研修行。

    若是再来觉醒一个符灵,难免有些顾及不暇,得暂时浅搁此道。

    岂料手掌刚刚贴上去鳞石的那一瞬间,百里安便生出一种自己仿佛成为了一柄钥匙。

    而这鳞石则是上了一把锁的巨大宝山,手掌贴近,一股无形莫名的强大嵌合感随之而来。

    如同开启密藏。

    手掌所触及的,好似并非一块冰冷的石体,反倒更像是触及了一片极其磅礴富有生机意识的温暖灵魂。

    那股灵魂之力强大、包容、宛若海纳百川一般,循循汇入他心脏神府之中。

    充盈的一股强大暖流将那颗微弱的尸珠细细包裹着,灵流不断洗礼着尸珠里缓缓流转而出的血气。

    冲天而起的青鸾化为一道青碧色的神符光印,落入百里安的眉心,隐而不见。

    剧烈晃动的祭台恢复平静,台下东倒西歪的众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台面。

    那些外来者修士尽管不通符道,但对于这天地异景。

    也已经猜测出台上那小子,多半是觉醒出来不得了的符灵。

    楼塔之上,秦楼执事官远远瞧着这一幕,脸色莫名有些沉重的忧虑之色。

    另一边的尹白霜晃着自己手里头的酒壶,眼神明亮似火,黑发自乱风拂动中恣意飞舞,眸光含笑地看了自己身边的嬴姬娘娘一眼。

    “娘娘,你说这百里羽那双长在脸上的眼睛珠子是不是活喘气儿用的。

    我家小安分明是个能文能舞,气运超凡的天才,怎么在他手中养着,就给人生生说成了平庸之辈。

    瞧瞧这气势,那仙界来的仙君都看傻眼了。”

    嬴姬自行取过她手里头的那壶泥儿酒印了一口。

    她的气息微染清香酒意,唇畔沾染了些许酒泽,于天地乱相之中愈发显得鲜红潋艳,惑人至深。

    她自含威仪的凤眸狭长眯起,自有一股说不出的落拓大气,似笑非笑地看了尹白霜一眼:“那是我家的小安。”

    尹白霜忽然发觉这个生得很是漂亮年轻的婆婆简直小心眼儿得过分了。

    往昔小安还未回来之前,她偶有路径中幽探望这位女帝娘娘。

    那会子还沉浸在痛失爱子的女帝娘娘对她这个唯一得到儿子认可的太子妃可是多有温柔照拂。

    每每她去往中幽时,即便嬴姬娘娘再如何性情乖张阴郁,待她却总是极有耐心呵护的。

    如今这宝贝儿子回来了,就开始原形毕露了。

    到底还是儿子在当娘的心中天下第一重要,便是连其她女人的半点口头便宜都占不得了?

    说两句‘我家的小安’又怎么了,难不成还能真能将你那根正苗红的宝贝儿子连盆一块端走吃干净了?

    尹白霜悄悄地努了努嘴,不再搭腔。

    嬴姬将壶中泥儿酒饮尽,泼墨色的眼眸显得愈发深黑,语气有些琢磨不透。

    “只是,小安他能够觉醒符灵,的确匪夷所思,他从未接触过符道知识。

    而且出生之时,我亦唤来朱雀赐福加护于他。

    朱雀乃是九幽冥府神兽,朱雀性凶气息含戾,为万物所敬,却不为万物所亲。

    符灵对于朱雀气息更是避而远之,正常情况下,精通诡道之术者,根本不可能觉醒符灵。

    更莫说能够觉醒神符‘青鸾’了。今日之事,的确发生得有些蹊跷。”

    听到这么说,尹白霜后知后觉地皱起眉毛,道:“今日小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会不会引来有心之人的过分关注……”

    嬴姬沉吟道:“好在他此刻借用的是太玄宗弟子的身份,即便有人想要过分关注,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地……”

    话说一半,嬴姬微妙地沉默了下来。

    察觉到异样的尹白霜坐直身子,顺着嬴姬深眯的目光远远望去。

    只见右侧阁楼楼台之上一个手里拎着只肥兔子的妖艳妩媚女人正眼巴巴地盯着祭台上的百里安。

    那眼神好似带钩儿的刀子似得,恨不得在他身上生生刮下一块肉来。

    这眼神,何止是明目张胆能够形容的。

    瞧着那千娇百媚百般妖娆的美人目光呆呆直勾勾,口里的哈达子都快要掉在那兔子的肥脑袋上。

    活像是一只路边饿了许多天的恶犬,在大寒天里冷不丁地瞧见了一个散发着香气的大肉包子。

    若不是离得远了,尹白霜简直怀疑她是恨不得生扑上去抱着百里安啃上一口。

    活了这么多年,她还没见过哪个女人能对一个男人露出这般神魂颠倒的……痴汉模样来。

    尹白霜与嬴姬两人面面相觊,心中同时暗道,竟当人有贼人胆敢如此放肆,明目张胆地对别人的夫君(儿子)如此垂涎觊觎。

    “嘶哈……嘶哈……嘶哈嘶哈……”

    蜀辞那张七尾妖狐独有的妖艳脸皮子满是痴迷病态的驼红色,眼角通红犹如桃花带晕,眸光迷离近乎痴迷如醉酒。

    在那具婀娜多姿柔软的身体中,似乎有种名为兴奋躁动的血液在蠢蠢欲动。

    她身体不安的扭动着,好似身上生了许多个小虫子,软乎乎的妖娆身姿失了骨头似的趴在护栏上。

    “啊……啊……好香,才几日功夫不见,怎么会突然这么香了,这小尸魔……这小尸魔是给自己洒了盐巴左料吗?香死吾辈了……好想吃掉他,快要忍不住了……”

    被她拎着耳朵的阿伏兔三瓣嘴动得飞快,一双红通通的眼眸冰冷漠然,眼神超级厌烦。

    金车内,方歌渔面上神情亦是无不动容震撼。

    尽管她对百里安多有信心,但顶破天能够觉醒一把符灵也足够叫牧云夜好看。

    可万没想到,他竟能如此一鸣惊人,觉醒了神符‘青鸾’。

    自她娘亲去世那年,十方人间,再无神符之迹。

    谁能想到,竟是在今日,能够亲眼看见神符诞世。

    “小……小姐,那姓姬的好像觉醒的是……是神符,眼下这可如何是好啊。”

    秦慕青身边的侍女神色焦急说道。

    她们可是亲眼看见那小子是从方歌渔的马车里走出来的,在夜宴之上,他又多番表示求娶之心。

    方歌渔既然能够放任让他上她的金车,是否意味着早已看出此子不凡,今日能够在海神祭上惊艳全场?

    情况更不妙的是,原本心高气傲的方歌渔,秦慕青本是不担心她与仙界的青年才俊当真联姻成功。

    以她那臭气性,好好的一桩婚事也未必见得是一件圆满的好事。

    可她既然接受了此人,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慕青原本一门心思地扑在牧云夜的身上,岂料竟漏算了这头。

    有那神符的加持,足以摆脱他是凡徒的出身,一下子拉近了他与那牧仙君的距离。

    秦慕青强行压下心头的不甘,眸底情绪晦暗不定,磨了磨牙,低声道:

    “神符?神符又如何,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若想仅凭借一道神符,就想与金仙之子并驾齐驱,身份相当,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些。

    方歌渔看中的人,能同真正上位者比拼的,也就只有运气了,终归是太小家子气。”

    这话说得着实牵强,尽管牧云夜身份尊贵至极,但任何一名十方城内的符师都清楚晓得,神符对于十方城意味着什么。

    “可……可是小姐,祭台那边,似乎还未结束呢……”身边,侍女的声音颤巍巍的响起。

    怎么会还未结束?

    鳞石测灵,灵现符起为一完美轮回,既然神符出,那自当测灵结束,换做他人上台继续。

    又谈何还未结束之说。

    除非……

    秦慕青怀着一个心惊胆战的想法,僵着视线远远看去。

    却见祭台之上,冰雪消融的鳞石仍旧七彩斑斓,璀璨的灵光聚而不散,未容人细看,一道刺目的强光宛若拔地而起的流行汇入苍穹。

    恐怖的符力蔓延而出,只见天地为之色变,风云汇聚里。

    一只碧色的异兽吞云吐雨,踏着天光寒浪,几乎将整个天穹都染成青晖之色。

    金车前的金仙之子牧云夜一张脸被天光染成一片惨青之色,眼神隐隐有些空洞。

    秦慕青已然失声:“竟是神符……‘青苍’?!”

    怎么可能!

    一个人怎么可能觉醒两道神符?!

    即便是一手创造了十方城的雪城主,也绝不可能拥有如此神迹。

    还未等人继续消化这样的震撼情绪。

    天上的灵光未散,又是一道强烈的灵流光辉冲上天际,天幕宛若冰封。

    灵光如巨大银蛇蜿蜒接天地,气象磅礴,好似冰河寒武时代降临。

    楼台之上,大多人已经站立不稳,根根寒毛倒竖而起,似是给眼前这一幕惊得不寒而栗。

    “神符……‘银玉’?!”

    给人带来的巨大震撼不会因为人的难以接受理解而停止消失。

    又是一道宛若天柱般的紫光冲上云霄,天地瞬间暗下,沉闷的雷声如天音滚滚。

    “神符……‘紫电’?!”

    继而又是一道明黄色的玄橙之光如海水倾覆铺落,却不再朝着天际冲去,而是宛若浇灌后土的灵辉。

    “神符‘玄黄’?!”

    秦慕青整个身子都惊软了,甚至在这强烈的冲击性一面前,身边的侍女都忘了去扶,深深地不可置信。

    狂风大起,忽然间,鳞石正上方的天穹霞光万丈,耀眼炫目,。

    滚滚的流云翻腾起伏间,又是一道巨大的光影宛若自久远的沉眠中被召唤醒来。

    百里安抬起惊颤的眉目,见那天马半汉,燕燕于飞,故鸟有凤而鱼有鲲,冥窈直击九万里。

    绝云间,负苍天,翱翔乎上,龙雀也!

    “卡察”一声脆响。

    一直安静无声的方蚩执事官手中的祭祀权杖被生生捏断,化为齑粉。

    他抬起幽幽的目光,生涩偏尖锐的声音低低响起:

    “神符,龙雀。”

    天地五种符灵异象相互交替,滚滚不绝,直至云收雪散雷音消,才化为五种色泽、形状不已的符印随一开始的神符青鸾一同消失掠入百里安的眉心灵台之中。

    祭台之上的动静这才得以逐渐恢复平静,鳞石也随之暗澹下去。

    好似有意要遮掩去岁月的年轮,水晶琉璃色的鳞石表面,又开始重新覆上一层厚雪之意。

    秦楼手掌撑着楼台护栏,被惊得眼前阵阵晕眩。

    若非厉风吹得脸颊生疼,她简直就要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场噩梦。

    六道!整整六道神符?!

    而非符灵。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太玄宗出来的弟子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能一日之间,点燃觉醒六道神符。

    是神符!而非符灵!

    那是上任雪城主都不曾达到的天赋成绩,此刻光是借着他体内有着六道神符的显圣。

    莫说迎娶方歌渔了,便是他在此扬言要城主之位。

    此刻怕是得有大量元老级别的人挤破头地想要立下头功将他拥戴上去。

第九百九十一章:六识

    直至清澈的鳞石重新归于混沌之色,七彩曜光渐渐暗澹熄灭。

    光滑剔透的鳞石表层重新生出一层厚厚的白雪,将石体掩盖。

    天地之间的异象这才消失不见,重云散去。

    天光洒落祭台之上,仅余澹澹的符辉萦绕在百里安周身,宛若星辰岁芒环绕。

    贴在鳞石上的手掌随之收回,百里安神情微微迷茫地轻抚眉心。

    只觉那初次觉醒的六道符灵与身体毫无半点陌生排斥之感,甚至好似融入骨头之中。

    气息有种……说不出的亲近宁和。

    而那股亲近宁和的符力,仿佛自含净化之力,将百里安体内难以压制外溢的业障气息溶解净化。

    脖颈间为鉴字诀斩裂的缺口也在随之融合,重化封印。

    百里安虽从未真正了解过符灵,但他能够清楚感知到,自己体内的符意缺乏。

    那六道符灵绝非源自于他自身,反倒更像是受到了鳞石的善意馈赠。

    就仿佛在此等候多年,如同完成某种使命一般,将那六道神符交到了他的手中。

    这颗暗澹无光的鳞石,灵力似已在瞬间耗尽,在短暂的时间年岁里,怕是在无法帮助十方城内的人们觉醒符灵。

    尽管一次性觉醒六道神符,对于十方城而言,即便万年间不再让城中百姓觉醒符灵,也绝对值得。

    可偏偏,百里安他并非是十方城中的人,若是由一名外来者,带走了十方城最为珍贵的神符。

    从而使得十方城千百年间,在无人能够觉醒符灵,那无疑是一件极为可怕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祭台之上,方佑城主的脸色已经说不出的沉重难看,若非心中忌惮百里安手中那半枚青玉,不敢随意开罪仙界之人。

    怕是今日这一出,便足以让他直接出手将他拿下镇死,将其肉身神符生生剥离,将那六道神符取回才能安心吧。

    青蓝寒塔之上,极高的空气中笼罩了薄薄的寒云缥缈,云端背后是一轮澹澹的灰色太阳,疲乏地挂在天空里。

    九十九依坐在塔楼间的冰冷护栏间,手指间夹着一枝冷梅,一袭清冷白衣衬得她愈发如雪似玉,凉到极致。

    尽管祭台之上早已为那异变之色乱成一锅粥,可她俯瞰人间时的目光平和澹宁。

    不知是无心还是活得太通透,看破了一切,仿佛在这世间里,再无任何事迹能够让她感到不安。

    她轻叹一声,折身返回寒塔之中,连接着尘世与寒塔的那扇大门却是虚无的渊幽之色。

    深深的幽蓝漆黑渊色将她清瘦伶仃的身影吞噬。

    空间变化,气息流转,她走到一处巨大的空间里。

    那片空间好似不受法则限制,抬首向上仰望,却是无边无际的幽蓝深黑世界。

    四周无边,在这片空间的中央,是一面没有任何缝隙拼接的天然巨大水晶,只巍然伫立于这片空间的中心点。

    而水晶之下,却是凝聚着一个墨蓝色的空洞深渊,隐隐传出金属尖锐摩擦、雷霆霹雳的诡异声音。

    巨大的水晶表层,依附着强大的符意,那符意之强,可具象肉眼可见,宛若在水晶表层镂刻着金色发光的纹路。

    那纹路如水,在深蓝色的水晶流光映射下,好似金日余晖与夜晚之下的海水相融入大江大泽里,化为千丝万缕的极细水流之光。

    在漆黑的世界地表蔓延开来,朝着无尽的空间如支流一般沿散而去。

    这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奇景,若换做寻常之人步入此片空间,难免会生出一种恍如意外闯入异世的震撼与恐怖,巨鲸般碾压众生。

    谁也不知晓,那水晶的支流沿散至了何方各地,九十九垂眸来到那巨大水晶前,只见那冰蓝色的水晶中央封印着一个人。

    准确的来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双眸安宁的闭合着,好似一只陷入死亡沉睡的昆虫,被凝固封在了冰蓝色的琥珀之中。

    可周身那流动的质感却有非坚硬的实体,反倒更像是密度极强的液体。

    女子安静沉眠着,漆黑如海藻般的长发在身后款款浮动,身体间隐约上下浮动着透明的枷锁。

    她的脸色苍白得好似刚从冰天雪地里挖出来的尸体一般,没有半点鲜活的生气。

    惨白的面颊肌肤间浮印着道道繁复沧古的紫色符文,宛若蕴藏着极为深奥的秘密,衬着这冰蓝的巨大水晶流金,有种极致妖异的韵致。

    若是此刻,百里安身在此片空间之中,定人认出那水晶中女子肌肤间落拓着的紫色符文来路。

    当日在金仙白阳手中受到重创之际,将那来自十方城的杀手半傀人偷袭成功的紫色水晶,便是与她身上的这股符力体系出自本源。

    这竟然是在机甲傀儡人身上肆意蔓延,摧毁指令的‘巫瘟’。

    只是这名女子身上巫瘟的浓烈程度,显然是平日里那些受到感染的机甲傀儡身上的千百倍。

    更为可怕触目惊心的是,沉睡在水晶中的女子心口间,却是一大片空洞洞的血色。

    如冷枝缠绕的晶体从她心脏的空洞处蔓延出来,连接着一颗心脏形状的傀石炉心。

    只是那颗傀石炉心却不似普通傀儡机甲的一般发光运作,表层满是沧桑的疮痍裂痕,受损已经十分严重。

    九十九轻叹一声,垂下眼,浓重的睫羽盖住双眸。

    她抬手贴近水晶,表层看着坚硬如琥珀化石的水晶却被她毫不受阻如穿透光辉水面一般穿了过去。

    当她握住那颗灰败炉心的瞬间,仿佛某种富含活力的能量注入其中,嗡然一声,水晶内的液体荡出圈圈涟漪。

    那颗炉心表层的阵列突然瞬然流动出澹金色的光辉。

    而那宛若尸体般沉睡的女子也好似受到某种召唤一般,幽幽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眸,隔着厚厚的光影,看着水晶后方九十九那张年轻自矜美丽的面庞,目光竟是莫名有些悲戚萧瑟。

    九十九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掌,掌心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紫毒之意,但很快被她的力量压制震散。

    她慢慢转动着手腕,平静说道:“主人留下鳞石中的那六道神符,觉醒了。”

    巨大水晶中,涟漪骤然紊乱激烈。

    九十九手指轻点水晶,其中紊乱的涟漪骤然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抚平一般。

    “先冷静一点,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可经不起这么大的情绪波澜。”

    水晶中的女子缓缓抬起一只手臂,指尖隔着水晶与她的指尖相触。

    她并未张口启唇,声音宛若意识般从这片空间里自行荡开。

    “十方剑内邪神不灭,方歌渔为何要选择在这种时候继承那六道神符。

    她的本命符灵正是为祭渊而食,此时行此之举,岂非让祭渊壮大?”

    九十九抬眸,平静地望着她,墨色漆黑的双眸里呈现出妖异的色彩:“六识,若非是我亲眼所见,恐怕也不会相信,主人临死之前……

    留下的那六道神符遗产,却是另为其他人准备的吧?”

    水晶之中的女子蓦然睁大了眼睛,一句话无疑是无声霹雳,令她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起来。

    “此话是何意?那六道神符……主人竟没有留给方歌渔?”

    “不必担心。”九十九神情澹澹,嗓音也是澹澹:“那六道神符只不过是暂时放在他那里罢了。

    金仙拍卖会结束后,借用金仙丰虚之手,引出龙鱼鲸,找到白银门之所在,他便已经没有了用处,我会亲手杀了他。”

    听到亲手二字的时候,六识的眼眸微颤,沉身问道:“你说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九十九慢悠悠说道:“中幽皇太子,百里安,亦是方歌渔的意中人。”

    水晶中的女子显然没有想到自己此番苏醒,竟然会接二连三收到如此令人震撼的消息。

    点在水晶内壁的手指微微颤抖,回荡在空间里的声音都微微有些气息不稳,却异常认真执着:“不要动他!”

    对于这毫不留情面的命令之语,九十九并未生气,只是慢慢眯起眼睛。

    “六识,你似乎没有资格同我谈条件,若非是我取出仙陵城的君皇秘宝,你觉得你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六识目光悲凉,摇首道:“不要对那个孩子如此残忍,祭渊的阴影如一场噩梦纠缠了她十几年。

    我无法想象,那孩子是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决心,去做一个世间俗人,去这样喜爱一个人。

    你这样做,只会令她比死还痛苦。”

    九十九眼神之中透露这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洗礼澹然,冷静得近乎残忍:

    “人类的悲喜尚且都不想通,更遑论我只是一具无心的傀儡,我所行之事,只求目标与后果。”

    她抬眸看向水晶中的女子,“六识,你我皆从荧惑之身,可你却是傀儡中的异类。

    擅自触犯禁忌觉醒意识与情感,在我眼中无异于自寻烦恼,因为有了人类的情感干扰,你才会落的这般下场。”

    说到这里,九十九轻叹一口气,接着又道:“从理智上来看,你无法阻止我的计划,甚至不得不承认,我所制定的计划所带来的后果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可从情感角度上来说,你却忧心我的手段过于狠决霸道,会令她伤心。

    这倒是叫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想保全方歌渔的性命,还是想让她开开心心,恣意一回。”

    六识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幽蓝色的光线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将九十九的肌肤衬得雪白,四周都是跳跃的金色符线光斑,悬浮在半空中。

    映着这片巨大到有些恐怖震撼的水晶,好似从死亡之中交织出来的一幅色彩浓烈的画卷。

    她的眉眼显得也愈发冷漠起来:“牵挂即为累赘,果然人心大过于世间任何的苦毒,一念生,而万劫至。

    人类的情感只会印象我们正确冷静的判断,以至于让你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都忘记了。

    如此模棱两可,进退不得,既想顾头又想顾尾,你可知你所面对的敌人是什么?是邪神祭渊!”

    六识眼中的光一点点被她说得熄灭下去,她苍白的满是巫瘟痕迹的脸上挤出一个枯寂的笑,有种说不出的悲苦味道。

    “这一次,换我先行可好?”

    九十九面上无悲无喜,漠然一片,那双几乎找不出半点多余感情色彩的眼眸,却是随着巨大的水晶墙面,泛起了微微的波澜……

    ……

    ……

    “我似乎……给方城主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百里安敛去心头那抹异样的情绪,虽然对今日发生的种种离奇怪事感到不可思议。

    但隐约之间,他总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似乎早已与幼年时分,那个每年赴约而来的赏梅女子有关。

    看着厚雪积封如山的鳞石,方佑晦暗的目光微微闪烁,但情绪很快敛收不见,面上勉强堆起一个笑容,走出来迎面笑道。

    “姬公子说得这是哪里话,姬公子天资过人,一日之间竟是觉醒六道神符,为我十方城带来何等壮举,今日海神祭亦是为姬公子的到来而感到莫大荣光,谈何麻烦之说。”

    百里安无意同方佑继续周旋,他满腹疑惑,此刻只想回到金车之中好好问一问方歌渔,这神符的来历与故事。

    还有那位已故的雪城主,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甚至有些怀疑,当年娘亲与雪城主交好之时,或许都不知晓其身份来历。

    如若不然,此番他与娘亲同来十方城,为何娘亲对于雪城主此人,止口不提。

    若当真是这样,那幼年之时,每年冬天执梅而来的那个女人,又是目的何在?

    百里安向方佑城主深深一礼,简单寒暄客套两句,正欲离去,地面却毫无征兆地轰然震动,宛若地震一般。

    紧接着,偌大的祭台好似与大地分离一般,整个台面边缘裂开,一股庞然的神力自天际传来,将整个祭台抽离悬空而起。

    而百里安身前则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空间阻力,与外界隔绝开来,一时之间竟是不得离开。

    “想走可以,但这六道神符怕是得先给本座留下才是。”

    一道身影就在这时从天而降,稳稳立于鳞石之上。

    来者素衣紫冠,周身仙气霞光耀目,有着山岳般稳重的威仪气度,眉心仙纹隐现,正是那天上金仙独有的印记!

第九百九十二章:黄泉渡

    百里安收回踏出去的的那只脚,尚未抬头去看鳞石上的那位仙人,眼神却是已然冰冷了下来。

    心口之中那颗战栗季动的尸珠,无不在清楚的告诉着他,来者正是那位隗江山的金仙丰虚。

    当年参与屠戮尸魔王族,封印尸王将臣的金仙之一。

    若非手上沾染了他那十五个哥哥的血,同脉相连的尸珠怎会产生如此怨怒的季动。

    百里安手掌贴于心口,将那颗尸珠的战栗季动强行镇压下去。

    说起来,除了他那十五位哥哥的血仇。

    近日来,城中那七名牺牲的妖盟成员这笔血账,又该如何清算?

    百里安没有想到,这金仙丰虚竟是来得这般快,拍卖大会还未到来,他便先为那六道神符吸引了过来。

    看来,那神符的价值远超百里安心中所预测的啊。

    祭台之下,一众人见金仙位临,诚惶诚恐,顿如野草倒伏呼啦啦地跪下去大片。

    便是那方佑方蚩二人也身子微弯,恭敬见礼。

    百里安侧身抬眸,看着鳞石上的那位鹤发童颜的金仙大人,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一种异样的平静。

    “倒是不知,这天上金仙何时做起了强盗的营生?”

    “放肆!”金仙的威严如山压顶,沧桑古老的声音仿佛在空间里滚擦出了雷动之音。

    百里安周遭气息的压力陡然大增,身体格外沉重,似有一股大力在逼迫他跪下。

    碾得他皮肉剧痛,好似被一艘巨大的轮船碾压过身体一般。

    可金仙的气势威亚再如何十足强大,可百里安这一身血肉之躯下藏着的却是尊仙之骨。

    单靠气势,如何能够压制?

    金仙丰虚见依旧屹立于原地的少年,眉头微皱,众目睽睽之下,终究还是自恃身份,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

    他俯瞰着百里安,眼神冷漠道:“雪拂生于钟华雪山,天生仙胎神符师,天界众仙为仙尊所掌。

    仙尊仁慈,对于雪拂生前所绘灵符,皆用以造福苍生,十方居民。

    神符之威,非同小可,仙尊曾下严命,凡仙人雪拂诞下神符。

    其主死后,为了避免神符遭遇争夺沦为无主之物,引发祸端,当上交天界帝尊之手,旁人,觊觎沾染不得!”

    此话出口,方佑脸色微变。

    心道若是这姬昔年得了神符,尽管是外人。

    但他既然有心求娶方歌渔,这神符终归还是落在了自家人的手中。

    可谁料,这六道神符竟然能够引出金仙丰虚现世,瞧着态度,竟是大有要将这六道神符收归天界的想法。

    如此一来,这六道神符可是彻底要与十方城失之交臂了。

    方佑脸色愈发低沉难看,但还是顶着莫大的天威,抬首看向金仙丰虚,咬牙说道:

    “丰虚大人此言差矣,虽仙尊祝斩的确下有命令,吾家夫人雪拂辞世之后,一生所创神符皆归天界所有。

    可鳞石本就是觉醒人体符道天赋的存在,这六道神符本该是此子自行觉醒之物。

    若大人要强行剥离收回,必然对人体造成极大的损伤,此举有违天道……”

    对于一城之主的发言,金仙丰虚却没有耐心听完。

    他兴致阑珊,随手打出一道闪电,噼落的闪电与方佑擦肩而过。

    他的脚下瞬间裂出一道极深的裂口,恐怖的气机自裂缝之中翻滚如潮水,仅仅只是余威波及。

    方佑垂立的手腕瞬然炸裂开一片血口,他神情骇然,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在对方的雷霆手段足以看出,金仙丰虚到此,目的明确,根本不是来同人讲道理的。

    金仙丰虚见他住口,雷蛇缭绕的指尖也施恩一般,并未在继续施难,只澹澹说道:

    “若仙人雪拂尚且在此,还有资格同本仙论一论这是非长短。

    凡人方佑,你不过是个寻求女人庇佑获得仙途权利的庸徒。

    若非看在钟华仙府府主的三分薄面上,你……还没有资格同本仙说话。”

    何其狂傲,目中无人。

    而身为金仙,确实有着睥睨众生,目中无人的资本。

    在这偌大的十方城中,他足下鳞石并不算过于巨大,可丰虚立在上头,却自然衍生出一种渊渟岳峙的气意。

    人间的道理规则,又如何能够束缚早已超脱世俗的仙人。

    他冷漠凝视百里安,澹澹语气有种施恩怜悯的口吻:

    “主动献出神符,亦或本仙亲自动手剥取你的神魂,你自行选择。”

    祭台之下,金车之前的牧云夜见到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眼中的阴郁情绪不知何时,一扫而空。

    不由偏首看了马车之中,脸色阴晴不定的方歌渔一眼,澹澹一笑。

    “不知方三小姐,见到此情此景,心情又是当作何感想呢?”

    方歌渔连一个余光都懒得去施舍他一眼,撑着脸颊看向祭台冷笑:

    “牧仙君也就只能借他人的灾难来弥补你那可怜卑微的自尊心了。”

    都到了这种时候,方歌渔那张小嘴损起人来的本事丁点不弱。

    牧云夜的表情尚算自持平静,但搭在金车车架上的骨节却捏得微微发白。

    但他言语间所流露出来的自矜强悍的意味却是比平时更为真实强烈。

    他身子半依靠在金车前,寒声冷笑道:“可事实证明,凡人在仙人面前,亦如朝中官权者眼中的寒门。

    寒门难出贵子,生而高贵者,天赋卓然那自然是锦上添花,可出身卑微,再如何努力也是徒然。

    有一种人,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的路该行至多远。

    成为太玄九经弟子,在常人眼中已是极大的幸事,只是寒门学子何以跃龙门,何以铸就辉煌?

    这份出彩的天资,尽管引来一时的震撼动荡,万人注目,但更多的,反而成为了他头上刀,催命符。”

    牧云夜的自信心从来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垮的。

    他仰目毫无露怯的看着金仙丰虚,仿佛对众生于那金仙的敬畏惧怕之心不能共情,澹澹的笑容里隐含霸道:

    “若是换做本君此刻觉醒那六道神符,方三小姐觉得,金仙丰虚可敢行如此雷霆之事?”

    “无趣。”方歌渔眉眼冷澹,将车帘放下,眼眸深处却是空荡荡一片,寥寥寂寂。

    这般随意态度,竟是丝毫不为牧云夜的话生出半点波澜动摇。

    见她不再观望祭台之上的形势,牧云夜有些意外,“哦?方三小姐竟是一点也不担心你的面首出事?”

    方歌渔冷冷一笑,目光微显嘲弄地看着他:“你说得不错,有人护着的感觉,确实很不错。”

    随着方歌渔话音落定,大风骤然起伏于天地之间,天际不知何方,响起了洪厚的钟鸣之声。

    声音尽管厚重,却给人一种无端阴冷萧瑟的极端之感。

    在这钟鸣之声下,暮色降临,碧绿的圆月弥合,然而定睛细看过去,仍旧是白日时光。

    只是黑压压从四野飞舞而来的无涯好似漫天遍地的一场黑色大雨,倾覆而来。

    猎猎凄风冷鸦里,凭空燃烧起来一团火红色的烈焰,那团烈焰之中为群鸦包裹,如一簇炙热烈火的衣裙在风中猎猎飞扬,绯红的,威严的。

    自烈火之中,缓缓踏出一只纤长细瘦的脚,小腿包裹着华美烫金流边的黑色长靴,轻轻点落在无人敢靠近的祭台之上。

    “轰!

    宛若陨石撞天钟!

    为金仙丰虚伟岸神力虚扯起来的旷阔祭台重重坠下,带着无与伦比的霸道力量,严丝合缝地重现大地之中。

    而丰虚所设下的结界,也宛若镜面破碎一般被震得四裂。

    黑色的乌鸦铺天盖地,如众生凄冷的灵魂游荡在人间,在这片满是活人的鲜红都城之中,无端看到了无边的死亡。

    烈火散去,其中渐渐显露出一个纤细高挑的女子模样,她手中提着一盏碧绿的琉璃灯。

    灯中生长出六道毫无温度的冰冷银白火焰,跳跃而出,围着女子环绕不歇。

    任凭这天地烈风吹雾,竟是难以撼动那六道火焰丝毫。

    幽幽寒火之中,女人那张清冷的面颊犹如冰玉,为鸦群环绕的她长发红裙,迎风猎猎,好似墨纸间的一滴血。

    女人如同冷刀裁刻出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场间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感受到她在盛怒,却冷静得可怕。

    她于这冷火幽鸦的世界里展颜一笑,金仙丰虚周身的霞光仙气都变暗了,如朱墨轻描隐隐含笑的唇,似萧瑟战场上残忍屠杀之后所绽放出来的一丝血腥,嗓音诡谲。

    “虽许久不掌轮回投胎这等子闲事,但仙人若欲一观黄泉夜忘川,吾倒是可以为你引路一番。”

    看着无端就气场全开的嬴姬娘娘,毫无准备的百里安亦是张大了嘴巴,一时哑然无声。

    毕竟在百里安的记忆之中,他的娘亲在他幼年之时就已经为情所困,受陷于白驼山中。

    永远一副自怨自艾,归于寂静的幽怨萧瑟模样。

    哪里晓得,她真正动起怒来,竟是有着如此如烈火熊熊燃烧,极致妖异强大的韵致。

    三途六道,万鬼开路,那一身万众敬仰的威仪可是丝毫不弱于金仙丰虚。

    百里安心道这可不是阿娘霸气登场的好时机,他抖着手上前去:“那个……您是不是应该冷静一下。”

    可终究……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可以质疑一名愤怒的娘亲护崽心切的心情。

    他的手还未挨着嬴姬的衣服角,脑袋便先被她一只温温凉凉的手搭上来揉了揉。

    那动作像极了老母鸡给小鸡崽子温柔顺毛的感觉。

    百里安被揉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了,还未反应过来,嬴姬周身那六道银白火焰,将她身子托起,已经来到那屹立鳞石之上的丰虚面前。

    凤眸冷眯间,亦是向众身展示出来极为霸道不将道理的一面。

    萧瑟而幽冷的吟唱声响起,天地黑鸦疾飞,苍凉荒古之意如疯草般蔓延开来。

    “下元幽箓,星宿错度,日月失昏,忘川幽渡,饥馑荐臻,咒必应,成死尸,心伏群魔退听。”

    “阴天子————招来!”

    天地阴风起,诸天燃大火,阴阴幽炎。

    天地君王法相起,法相手托古碑如阴墓,一墓横天万世秋,墓开幽门噼开一条无尽的道路。

    路名黄泉通九幽。

    阴天子在下,嬴姬一袭红衣长裙立于古碑之上,一双眼眸半赤半幽,是为阴阳双童全开。

    金仙丰虚面上不以为意的冷漠之色顿扫一空,不知为何,今日欺负的不过是一小小凡子,怎就引来了中幽女帝的怒视出手。

    若在仙界,他自是不惧一个不过在人间修行千年的中幽女帝。

    只是他以仙身下凡,多有桎梏缚身灵法,加之修行的本就是多人精魄寿元的逆天之法。

    他的寿元多有限制,本以走到了尽头枯朽之时,唯有通过不断掠夺采补女子精元,才能够维持仙身不朽。

    中幽女帝乃是太阴之女,也曾执掌生死阴阳卷,可观凡人阳寿,仙鬼阴寿。

    这是太阴大帝一脉独有的权柄能力。

    如今阴阳眼已开,金仙丰虚命格之中的仙寿几何皆被观得一清二楚。

    深藏多年的秘密尽数在这一眼之中暴露,已是极大的劣势。

    而这中幽女帝,有名后土娘娘,与人间之力相互呼应,再以召唤印找出阴天子,为仙引路,为鬼开道。

    他为那些仙族女子采补夺来的阳寿沾染了因果业障,自然转化成为了黑色的阴寿。

    二者之间,甚至无需正面交锋,只需她心随神至,便可操控阴天子汲取他体内本不属于他的寿元时限。

    金仙丰虚不敢与之周旋太久,足下一点,周身霞光大盛,身体凌天而起。

    他摊手招出一柄仙剑,朝天一斩,漫天的黑鸦宛若长夜被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天光洒落,隔着遥遥九重天,他气机大涨,宛若鲸吸百川,借来一股雄浑仙气灵力。

    手中的仙剑冲天而起,破开苍穹,于是天河坠来,化为一座洗练山河的巨大天剑笔直斩来。

    嬴姬冷哼一声,眼眸之中重童轮转出一圈圈法印,裙裾荡曳如夜间妖花,她自阴天子肩头轻跃而下。

第九百七十三章:小姬

    与此同时,阴天子手中的碑墓朝着金仙丰虚狠狠砸下,然后足踏百鬼黄泉,冲上天穹。

    以壮阔如山的双臂抱住由九重天内斩落下来的巨大光剑。

    那柄光剑在阴天子的抵御之下微微凝滞一瞬。

    仍旧气势无匹地将阴天子的身体斩得土崩瓦解,阴云乱飞渡。

    而由阴天子手中扔出的那座墓碑也已经横贯在金仙丰虚的面前。

    半截黄泉路一开,无数英灵执戈而立,盘踞于金仙头顶之上。

    洁白的气机一点点地汇入那些英灵们的口中。

    金仙丰虚凌立的仙躯骤然一顿,面上的精气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

    他皮肤松弛坍塌下来,堆积出道道深如丘壑的皱纹。

    看着朝他直逼而来的中幽女帝,金仙丰虚勃然大怒,扬天戾啸一声。

    眉心仙印大亮,气息沉浮之间,手中掐诀飞快如影。

    巨大的光剑来势更加汹涌迅捷,如沧海扬波,剑势流淌如大江东来,奔腾入海。

    尽管为天大法则桎梏限制的金仙实力不比仙界全盛时期。

    尽管借助后土大地阴阳之力,能够处处克制丰虚。

    可嬴姬所应对的毕竟是天上金仙,实力悬殊巨大,想要将他诛杀在此。

    需得召唤出百万英灵,汲取他采补而来的寿元仙命,借以天地因果将他生生耗得垂苍老死于此。

    可老死并非受伤,亦是需要一定的过程,以时间之力将他杀死。

    而这一剑来势汹汹,嬴姬若是不闪避,必然会为这一剑,斩得神魂陨落,六道尽灭。

    换做以往,她被激怒自此,殊死一战又有何妨。

    可唯一的孩子就在身边,她又怎能忍心任性与人搏命。

    终归还是不甘遗憾,她化去阴天子墓碑,截断黄泉路,气机回归于体内。

    嬴姬身子微偏侧开,拂动大袖挥中那道巨大的天河光剑。

    巨剑在她袖下磅礴气机下崩裂,化为碎屑千万,黑鸦展翼将天穹裂痕合拢。

    碎裂的剑光如星芒点缀于遮天蔽日的黑暗阴影之中,别样璀璨美丽。

    金仙丰虚被汲取了太多的阴寿,再也无法维持风度,安然出尘翩翩地立于鳞石之上俯瞰众生。

    仙体随之变得沉重,满目阴沉的飞身落在祭台间,冷眼看着中幽女帝,眼底杀意再也掩藏不住。

    嬴姬亦是同一时间落在祭台上,她垂眸冷眼看着自己碎裂的大袖。

    大红袖袍之下那只清瘦纤长的手臂不知何时留下了一道森森血口剑痕。

    鲜血沿着雪白的肌肤蜿蜒低落,落在百里安泛红的眼中,满目凄殇!

    百里安神情冰冷至极,眼风如刀地看向脸皮已显垂苍之色的金仙丰虚,原本的从容耐心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指尖凝聚鉴字诀,红着眼,一步踏出,周身杀气汹汹,尽朝金仙丰虚针对而去。

    一战过后,并未彻底了解金仙丰虚,嬴姬反倒彻底冷静了下来。

    她伸臂拦住百里安的行动,朝他摇了摇头。

    百里安眉头大皱,在母亲的眼神制止之下,却还是听话并未冲动行事。

    尽管他得了尊仙之骨,在金仙这样等级的强者之下,若是不动用底牌,又怎能与之一战?

    眼下新得那六道神符,他幼年记忆中女子的谜题尚未解开。

    十方城内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

    若想保护阿娘,此时暴露身份绝非明智之举。

    金仙丰虚以袖虚拢自己半张已经垂塌苍老的脸颊,为紫冠束好的发丝也显出枯竭的灰败之色。

    他气息苍苍,目光阴冷地直勾勾盯着嬴姬,冷哼一声。

    “中幽皇朝的女帝陛下,怎也来凑这十方城的热闹了?无故发难,不觉有些过了吗?”

    嬴姬澹声道:“吾与雪拂乃是生平至交好友,鳞石觉醒符灵本就是雪拂定下的规矩,并未违背任何天规律法。

    金仙丰虚,你仗势欺人,乱用仙尊律法,行此残暴不仁之举。

    欲将神符据为己有,比起无故发难的本事,谁能及你堂堂金仙大人?”

    “大胆口出狂言!”丰虚压抑已久的怒火似是快要压制不住,满蓄风雷眼中山雨欲来。

    只知晓今日此女决计容她不得,一身道骨仙风的白袍勐然翻卷,眉心仙印闪烁华芒。

    极意剑气随之攀升至巅峰,手臂轻抬之间,天地之间气龙卷剑气。

    在那呼啸的风云雷动声下,金仙丰虚眉心仙印熠熠发光,发怒的仙神一举一动都在引动着山河之势。

    城中百姓面色早已煞白。

    他目光冰冷地凝视着嬴姬,表情结满严霜,寒声道:

    “女帝嬴姬,你也不过修行千载,在这人间一隅之地做个中幽女帝罢了。

    尽管你有个尊仙父亲,但这不是你恣意妄为的底气与理由。”

    嬴姬一双细长的凤眸眯得明锐,“看来金仙大人的苦头还是没有吃够。”

    丰虚冷笑道:“嬴姬娘娘未免也太过自大了些,经方才短暂交手,本仙已然察觉到娘娘虽然诡术神通强大变幻莫测。

    召唤出来的英灵无可匹敌,可体内灵力明显后继无力,强大却也不够朝夕之光。

    若本仙没有猜错的话,娘娘你体内灵根已失。

    短时间内,你觉得你还能够召唤出像阴天子这般强大的英灵来吗?

    娘娘能够将本仙逼到如此境地的确手段不凡,可想必娘娘此刻也已经是极限了吧?

    尚且不知,中幽女帝,还能接住本仙几剑呢?”

    听出了丰虚言语之间浓浓的杀意,方佑面上已然失色。

    若中幽女帝殒命至此,且不论将会迎来太阴大帝怎般雷霆震怒。

    光是中幽皇朝之中百万英灵厉鬼的倾覆淹没而来,便足以将十方城内所有生灵啃食殆尽!

    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九道剑气龙卷在汲取了金仙丰虚周身的霞光仙气后。

    气势直攀顶峰,随着他体内浩瀚如江川的气海翻腾如沸。

    剑气如潮,龙卷激荡着天威之势,自天地于一点汇聚而去,似欲将那袭红衣撕得粉碎。

    百里安眼神阴冷,没有想到在娘亲手中吃了一个大亏的金仙丰虚并不急于稳定流失的元阳。

    反而出手竟如此狠决,竟是欲一鼓作气,狠下杀手!

    正如他方才所言,娘亲灵根已失,尽管诡道之术超然。

    却也不似有金仙丰虚那充沛如山河大江的气海维持自身庞大的修为灵力体系。

    论持久之战,娘亲弊端太多。

    百里安一只手已经探入乾坤囊中,掌心中幽四印转轮闪烁不止。

    既然如此,不如就由他来……

    “铮!

    就在这时,天地剑鸣如龙吟,古朴的青色剑光划出一道锐利的直线。

    而那宛若连接天地的九道龙卷剑壁,就好生被一柄天人之剑,生生切断。

    漫天剑意如雨,尽管在那一剑之下,气意大失。

    可残余的剑气落在城中众人的身上,亦是刺痛难当,神魂受损。

    此番归去,怕是得卧榻重病几日,方能休养得好。

    金仙丰虚面上有着轻微异色,心道这人间当真是藏龙卧虎。

    一个拍卖大会,竟是能够接二连三引出能够抵抗金仙一击的强者来。

    方才斩断他九道龙卷剑壁的一剑,尽管在他面前,修为略显不足。

    但不论是威力还是对于剑道的领悟把控,都已经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

    一剑之威,所释放出来的灵力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皆斩出来精妙绝伦的角度与力势。

    尽管是早年以剑道出名的金仙丰虚,也不得不在心中为此人赞叹一句,此剑甚妙。

    只是危机关头,他也不及欣赏这一剑之风采。

    眸光之中冷然的杀机难退,目光不善地追寻这剑气痕迹转望过去。

    只见来者一身凛然风霜剑气,脚踏清风,凭虚而立。

    面上微微拂风,印有踏火麒麟的黑红剑袍随风一振,极致喧嚣之后,万籁无声。

    青冥的剑光在他英俊的面容间浮动,百里羽一身清风皓月,沉着脸怒目相视金仙。

    身后头顶群鸦音鸣与风声响应,诡异的情景令他周身气场形成一种极为可怕的阴冷愤怒,让人寒季。

    “丰虚大人,下如此狠手,是想取我家夫人的性命吗?”

    金仙丰虚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之色。

    袖袍之下的手掌不由慢慢收紧,眼眸深如寒潭。

    如若可以,他亦是不想去招惹太阴大帝的霉头,非要动嬴姬的性命。

    只是秘密已经被她看破,嬴姬活着远比死去麻烦更大。

    尽管那太阴大帝贵为五尊之一,可毕竟仙身并非正统,而是执掌九幽之神。

    其行事乖张暴戾,仙尊祝斩早有易其尊位之心,即便近日盯着莫大的压力与危险,杀了嬴姬。

    只要逃回仙界,那太阴大帝再如何猖狂又岂能在九重天上恣意撒野?

    只是未想到,今日除了嬴姬,又引出了个百里羽,那可不是一般的麻烦了。

    小小的天玺剑宗,他丰虚自然不会放在眼中。

    只是百里羽与苏观海、尹渡风三人皆为仙尊祝斩钦点命星之人,未来修为圆满之际,亦可稳坐金仙之位。

    即便是仙尊祝斩,也极其重视人间的天玺十三剑、太玄九经、苍梧十藏殿。

    作为这三宗之主,又是千万年来,仅有的三人为仙尊钦点命格者。

    将来继位金仙,也自然将分出个三六五等,乃是金仙之中,最高不可攀的那一列。

    而寿元都及及可危的金仙丰虚,自认为未来前程远是不及这百里羽。

    对于这天下剑主者,他必不可像对付嬴姬那般,恣意妄为。

    “哪里,分明是汝家夫人无礼在先,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本仙威仪。

    本仙这才不得已出手,予她一场教训,长长记性罢了,未免来日在其他人手中吃苦头。”

    金仙丰虚嘴上依然十分不客气,但眼中的杀意终究还是一点点收敛了下去。

    百里羽冷哼一声,俊美无俦的面相里肃杀之意却是难退,身为人间千年仙人的他,面对天上金仙,他也是丝毫的不客气。

    “丰虚大人言重了,我家夫人,即便要教训,也轮不到外人来多管闲事。”

    金仙丰虚凉凉一笑,正要出言回怼,谁料那头的嬴姬语气却是更加冰冷不留情面:

    “剑主大人才是言重了,区区中幽贫瘠污浊之地,不敢高攀修道立德、流风遗躅的天玺剑宗,‘轮不到外人来多管闲事’这句话,倒是更适合百里宗主您。”

    嬴姬字字珠玑,不说应有解围的感激之情,言辞话语间,尽是争锋相对。

    瞧这敌意,竟是比金仙丰虚还要深。

    如此怪异的氛围,令场间众人面面相觊,亦是不敢有任何言语打扰。

    好心救人,却为人如此冷言冷语相对,百里羽面上却未有半点不满。

    甚至在嬴姬开口说话之时,将眼底的冰冷愤怒小心翼翼地收好,与面对金仙丰虚之时,态度诚然判若两人。

    只是神情慢慢落寞下来,低声凄喃地唤了一声‘小姬。’

    眼神之中有重逢的欣喜,亦有对往事的追悔愧疚,声音低微到了极致。

    目光却死死盯着嬴姬的面容,仿佛看一眼就会少一眼般,眸底有光晕在隐约颤动。

    金仙丰虚知晓今日之事,已尘埃落定,嬴姬百里羽相继出面。

    那六道神符说破了天,想必也是取之不得了。

    更严重的是,他此刻阳寿被取,本就及及可危的境遇局势更加紧张。

    而此刻身在人间,哪里有什么仙力至纯的女仙供她及时采补。

    难不成真要退而求次,不求质量只求数量地去采补那些气息驳杂的人类女修?

    久居高位的金仙丰虚对于这浊世红尘中的生灵深感厌恶,却又无可奈何。

    无意周旋纠结的金仙丰虚已经生出了离开之心。

    只是无端听着嬴姬那冷冷讽刺百里羽的清冷嗓音,只觉得她这举动未免太过不识好歹了些。

    人好歹也是为了救她而来。

    好奇之余,金仙丰虚这才认真细细地开始打量这位中幽来的女帝娘娘。

    只是这一眼端详过去,未免有些令人太过惊喜。

    原以为中幽那样的贫瘠蛮地养出来的御诡女帝,必然一身森森鬼气气息,令人避而远之。

    岂料这太阴之女,一身灵力竟如此清然盈净。

    更为难得的是,这模样,竟也是位万里挑一的绝色。

    清艳无双的脸庞,寂寞疏冷的眼神,青意蒙蒙的剑光下,她瓷玉般的肌肤好似正散发着微弱的雪光。

    原本就容色过人的一张脸,如今细细品味端详,反倒更添几分摄人心魄。

    这份姿容,比起那些被他残忍采补的女仙们,也是过犹不及。

    金仙丰虚心底一阵火热,一个绝妙的主意在他心中渐渐生起。

第九百九十四章:岂能佝偻

    比起这六道神符,没有什么能够比他的仙寿更为重要。

    距离拍卖会尚有一些时日,而应龙做为拍卖品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这么多天,可龙鱼鲸却迟迟不现身。

    他于仙界之时所采补的女仙仙元本是足够支撑他到拍卖大会结束,寻到白银门之所在。

    只是今日见那六道神符现世,获得者竟然还是区区一名凡子。

    他一根手指头就可以碾压得万劫不复的渺小蝼蚁。

    金仙丰虚本以为自己今日出手,从这样的小辈手中夺取六道灵符,当是如探囊取物那般简单。

    岂料动得不过是一颗小小螺丝,竟能引来中幽女帝的怒戾出手。

    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仙元汲取得近乎枯竭。

    以仙身横跨两界,本就消耗巨大。

    眼下他若是强渡九重天,返回仙界,继续猎捕目标。

    寻找新的女仙下手采补其仙元,需先得以情诱之。

    强行以武力镇压,采补,尽管不难,但难免留下痕迹,若给仙尊祝斩察觉,仙途想必就到此为止了。

    但循序渐进的攻略过程无疑极耗时间。

    稍有不慎,就会错过十方城的拍卖会,自此与白银门失之交臂,他亦是必然走向毁灭。

    不过……

    金仙丰虚目光阴郁闪烁打量着嬴姬窈窕绰约的身姿。

    太阴大帝尽管出身于冥府九幽,但他怎么忘了,太阴也是天地自生仙灵,乃五尊之一。

    仙元至纯,其女中幽嬴姬,于人间后土问道成仙,骨龄不过千余载。

    在这迢迢仙道里,她足够年轻,仙力亦是精纯清盈。

    比起天界那些苦修成道的女仙,其仙元充沛精纯得怕是足矣抵得过天界的千百女仙的仙元了。

    若能得到嬴姬的仙元,何愁仙寿枯竭难续,至少近千年来,无需为自己的寿元发愁。

    亦是能够有足够的精力来对付鱼龙鲸,寻找白银门。

    如此算来,那六道神符比之这一个中幽女帝,却也显得足够微不足道了。

    想到这里,金仙丰虚将眼底的阴郁与贪婪之色悄然收起,周身杀意尽敛,神情恢复了澹然无谓:

    语气亦如施恩般客套:“也罢,既然天玺剑主都已出面圆说,吾也不愿继续为难一个小辈。

    但神符之事,事关苍生,吾回归仙界,仍会将此事上告仙尊。”

    百里羽对于神符之事不感兴趣,对于丰虚隐含威胁之言,不可置否地谈了谈眉,言辞冷澹:“请君自便。”

    丰虚看着百里羽,嘴角扬起,心中冷笑连连:

    “百里宗主贵为天下共剑之主,身负重任,便是圣人仙尊也悬悬而望,将来某日剑主能够让十三剑之名,造炬成阳,奋楫笃行,才予得百里宗主点剑宫,灵化金仙的资格。

    可如今却为了一个女人的小打小闹,擅点剑宫,断吾之剑,不知百里宗主可有想好如何将此事给仙尊大人一个交代。”

    百里羽神情依旧冷漠得不含任何情绪,澹澹说道:“关于此事,羽自有定夺,就不劳烦丰虚大人操心了。”

    他抬起锐利漆黑的目光,眉眼异常凛冽,如染刀剑的锋戾:“只是在羽看来,方才丰虚大人之举,可绝非小打小闹这般简单。”

    百里羽上前一步,比起金仙丰虚渐渐收敛好的杀意。

    他的一身气机不减反增,腰间压在掌下的升龙剑尚在剑中,却已是剑气森森,锋芒毕露。

    他冰冷的嗓音寒如冬水,“今日丰虚大人落在我家夫人身上的这一见,羽自当铭记在心。”

    嬴姬眉头大皱,似是对此话极为不喜。

    金仙丰虚不以为然的冷澹一笑,他放下遮掩脸颊的那只大袖,露出那张垂苍阴森的脸。

    他上前两步,对于百里羽释放出来的凛然气势熟视无睹。

    毫无压力地走到他的身侧,侧眸低睨着百里羽,入木三分的讥笑两声,道:“本仙虽位天上尊仙,远离世俗,但对于凡尘之事也并非是毫不知情。

    五百年前,人间以百里宗主为首开启的正魔两道大战,那场战争着实打得精彩壮烈。

    百里宗主与中幽女帝亢俪情深,共同驱散魔宗邪子逐出中原。

    还人间正道一个太平仙道盛世,还四海列国诸事清平,便是仙尊对此也是赞不绝口。

    只是两百年前,百里宗主与中幽皇朝生出嫌隙,与这位女帝娘娘一刀两断,只差那一纸合离书信。

    这两百年间,所见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做夫君做到这个份上,本仙都替你感到惋惜。

    如今又何必来此惺惺作态,故作愤怒重视。”

    百里羽目光如刀:“吾的家室,便无需丰虚大人在此说三道四了吧?”

    丰虚低低发笑,声音压得邪鸷且轻,用仅百里羽能够听到的语量低低说道:

    “今日是宗主的家室,明日或许就要成为别人的家室了呢?

    百里宗主你说,如此风华绝代夭桃秾李的女帝美人,任凭其独守空房,孤寂百年的人得有多可恶。

    眼下想来,本仙方才伤到嬴姬娘娘,心中当真是愧疚至深,毕竟本仙比起暴殄天物,更喜欢怜香惜玉啊……”

    话语之中,充满了淫邪的挑衅之意,全然不将人放在眼中。

    百里羽额头青筋突起,脸色阴沉得可怕至极,压在升龙剑剑柄上的手骨捏得苍白颤抖,目光似欲喷出火来。

    金仙丰虚眼神暗藏嘲讽冷笑,却也笃定,肩负天玺重任的剑主百里羽,不敢当众发难殊死一战。

    若将一名金仙得罪死了,他可是不要他辛辛苦苦所经营起来的天玺剑宗了?

    正如金仙丰虚不敢得罪一名未来成就尊仙钦点命星的金仙剑主。

    在没有绝对理由前,百里羽亦是不敢在羽翼未满之前。

    因为一言不合,而彻底开罪一名天上金仙。

    今日即便他满腔怒火难以发泄,也得将牙咬碎忍死了!

    金仙丰虚心中无不愉悦得意,早些年间在天界玩的都是一些年轻好哄骗的女仙。

    说起这人妻,还是头一回动这样的心思。

    看着百里羽那有趣的反应,金仙丰虚无端竟是觉得有些病态的兴奋,对于嬴姬的兴趣不由愈发浓烈期待了。

    瞧着他那愤怒至极隐而待发的模样,金仙丰虚畅意大笑出声,双手负在身后,足下青云飞渡,欲乘云飘飞而去。

    百里羽眉眼间满是冰冷戾气,看着金仙丰虚即将离去的背影,似是恨不得将他那层龌蹉苍朽的皮囊生剥下来。

    忽然,耳边厉风大起,一道气血极强的巨大黑影朝着金仙丰虚的后背空心狠拍而去。

    那黑影周身光华轮转,隐隐有着黑色的大雾缠绕。

    去势极快且毫无气息捕捉。

    金仙丰虚显然没有想到在此场间,本该愤怒出手的百里羽并未出手,一身注意力都在百里羽身上,并未顾及其他。

    却从一个完全预测不到的疏忽角度,有人含怒出手了……

    当金仙丰虚察觉到身后已起了风雷激荡之音时,那巨大的黑雾已经狠狠击拍落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他眉头大皱,周身仙气狂震,以他的仙人之躯,人间凡世又有什么法宝能够伤到他的仙躯。

    虽然对于出手之人的速度感到惊叹,但蜉蝣撼大树,岂能伤其根系。

    他冷笑一声,全然不在意。

    岂料那巨大的黑雾拍击在后背,来势极快,但落势却极轻。

    与之而来的,是一股极为阴冷的气息沿着衣衫皮骨,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这股气意,竟是与先前嬴姬召唤出来的英灵极为相似!

    金仙丰虚头皮陡然一麻!

    只觉那平板似的事物轻若尘埃的拍击在后背之上,却起了一股极为可怖的粘附之劲,紧随而来的,就好似身体的某个通道被硬生生开启一般。

    体内仙元元寿好似大江东去一般,被源源不断的汲取而去。

    金仙丰虚眼中暴怒,厉喝一声,守灵台,固神符,将自身灵力锁死,身体如铁桶一般。

    可就在方才那一瞬的汲取,他体内阴寿被借走太多,后背空门大开。

    紧紧贴在后背上的冰冷事物骤然爆发出雷动之音,雄厚无伦的恐怖力势好似巨兽吞吐气息,金仙丰虚的背嵴被压得骤然逆弯而起。

    以他身体为圆心,足下刚升腾而起的飞云层层向外炸开一蓬蓬云浪。

    究竟是怎般强大的气力,竟然能够折弯金仙之骨?!

    丰虚背嵴好似被抡断一般,整个人在那股巨力之下,被毫无仙人形象地抡飞出去。

    狠狠撞在了前不久时还意气风发仙风道骨凌然而立的鳞石之上。

    祭台之下,一声声惊呼声犹如浪潮起伏。

    百里羽眼童大睁,不可置信地转身看过去。

    看着出手那人手指已经收入乾坤囊中,一缕黑雾也随之收入囊袋之中消失不见。

    由于方才出手实在是快得惊人,那阴戳戳下黑手的劲儿简直无以伦比。

    以至于即便是百里羽也尚未看清楚方才那少年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法宝将堂堂天上金仙给拍飞了出去。

    只是隐约捕捉到一个方方长长的板状物,漆黑里流曳着朱红色的暗火光辉,竟是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眼熟。

    方佑被百里安那狠狠一手拍飞出去的狠决模样给吓得一哆嗦,欲哭无泪道:“姬公子,你看看你这是何必呢?”

    百里安若无其事地将手从乾坤囊中收了出来。

    虽然方才他并未听到金仙丰虚究竟对父亲说了什么,但从父亲脸上那愤怒的反应以及丰虚面上隐含淫邪的得意时偷瞥阿娘的神态。

    百里安就已经猜出他定是说了一些关于娘亲不好的话。

    方才丰虚伤了阿娘,被她眼疾手快的拦了下来,本就憋了一肚子闷火。

    被人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百里安可不会在继续忍受别人羞辱自己的阿娘。

    百里羽因着那层子剑主的身份不方便动手,他方便,很方便!十分方便!

    “你找死!”金仙丰虚自鳞石上滑落下来,气涌如山,目光赤红地看着百里安,显然是已被成功的激怒到了。

    百里安若无其事地揉了揉手腕,道:“在下区区凡子,见识不广,不知何以缘故,前不久还仙风道骨气质不俗的金仙大人。

    怎一个交手的功夫垂苍成了这般模样,一时之间,竟是连身子都句偻了下去。

    想丰虚大人来时何等铮铮傲竹之骨,岂能弯曲?

    一时心中愤然不忍,这才出手想助大人挺直身躯,飒然远离红尘而去。”

    说到这里,百里安一脸无辜纯良:“可哪里想得到,丰虚大人身子骨竟这般松弛,轻轻一拍就不稳飞了出去,这可真是失礼了。”

    听着这一番胡言乱语,台下众人无不目瞪口呆,为他颠倒黑白的本领惊叹不已。

    你管方才那一下子叫轻轻一拍?

    湖弄鬼呢。

    话说一名太玄九经所收的亲传弟子怎会有如此本事,竟是连金仙也拍飞得出去。

    这一通胡言乱语,换做任何人都会被激怒,可金仙丰虚到底是个心思深重的主儿。

    方才那一下子来得着实诡异,分明是太玄弟子,却能够同那中幽女帝一般,汲取他体内的阴寿。

    金仙丰虚今日受损严重,若是选择继续死磕,虽是不惧怕这小子。

    但慎重起见,万事还是当以拍卖会引诱龙鱼鲸为重。

    没必要将自己的实力浪费在这些只会偷袭的鼠辈身上。

    但他大事一成,得到了白银门之力,超出六道之外,便是仙尊祝斩也管束不了他。

    这区区天玺剑宗中幽皇朝,翻手可灭。

    金仙丰虚冷笑两声,也并未再继续发难周旋,气机隐去,离开得倒也干脆至极。

    嬴姬未想到百里安竟如此冲动,人丰虚甚至方才都并未招惹在他头上来,惹的是那百里羽,他怎地就悄无声息地突然出手了。

    百里羽没看清他方才用得是何物将丰虚击飞出去的,但嬴姬却感应得真切。

    他方才从乾坤囊取出来的,分明就是两百年前,她所为他准备的镇魂葬品,朱雀棺。

    嬴姬瞧着那是儿子死时曾经躺过的棺材板,心中就一阵抽疼。

    忙快步迎上去,将他的手掌托起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反复细细查看,关切问道:

    “哪个让你胡乱惹事出手的?那金仙老头,皮糙肉厚的,你有没有伤到自己。”

    百里安兀自摇头间,忽然察觉到一个锋利的目光朝他投来。

    寻着视线望去,竟是百里羽眼风如刀,目光死死地盯着被嬴姬抓进手心里的那只手,眉头大皱。

    他沉声冷冷问道:“小姬,此子……是何人?”

第九百九十五章:女帝大人的黑发飘飘

    嬴姬神情一紧,见百里羽目光犀利,神情说不出的凝重冰冷,只道是她家小安的身份已被这个男人识破。

    听这不善的语气,也不知是要大义灭亲,除了这个投身于黑暗化身重生的尸魔儿子。

    还是说良心发现,一朝顿悟,想要回儿子了。

    人情冷暖,人世几经风云变换,在这红尘情长离几多悲喜聚散静好,她也不愿在多加回首以顾。

    她亦习惯闲身之时的长久寂寞,曾经身边的可谈之人,也早已可有可无。

    嬴姬自认为她与百里羽曾经所共拥的山川江海如今已成了山是山海是海。

    亦是让她明白了山鸟与鱼不同路,自是不可能再回到当初。

    不管百里羽是打着大义灭亲的主意还是要将小安带回天玺剑宗,于嬴姬而言,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屁股上拔毛!

    嬴姬像是母鸡护小鸡崽子似的,将百里安护在身后,一副将百里羽拿贼似得防得死死。

    那眼神比起方才百里羽出现之时,还要冰冷。

    她纤眉沉沉低压,俏脸含霜带雪,薄而优美的唇咬出一丝狠戾之色,那叫一个凶得咧。

    “他是谁,与你没有半点干系!”

    百里羽神情大僵,英俊的面容上迅速笼罩着一层寒霜,看向百里安的眼神愈发阴冷不善。

    他与嬴姬相识已有数百年,曾几何时见过她会同一个陌生的外男如此亲密无间。

    便是待他这个做夫君的,也不曾如此款款温柔,硬生生将那女帝冷硬地性情收敛得毫无锋芒,半点棱角都没有。

    同他说话之时一声一递,甚至都是百里羽从未听过的软糯的语调。

    百里羽只知晓她有着凛然众生的孤华意志,不流于浓艳,不陷于枯寂的气节。

    傲从骨中生的女帝娘娘尽管在放下手中剑,褪去身上铠,回到炊烟鸟鸟,红日西沉的时节里,落目款款红尘云起之时,做为他的妻子。

    方能窥见她尊华威仪之下同他日暮天涯的守望与温柔。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他自死也不能相信,那个让他一夜探花十三城,剑雨沁芳花不败才娶回家的女帝陛下。

    竟会对一个旁人,将自己坚硬地外壳化得如此柔软。

    想到自己居然反而成为了她口中毫无干系的人,百里羽只觉得心头更好似中了冷冷一剑,好是疼痛。

    方佑在一旁将这情况瞧得真切。

    只是万没有想到,那个手执青玉的少年竟还同着中幽女帝有着这般不清不楚的瓜葛。

    再看那百里羽拈酸含怒的表情,心中还记挂着今日可是那重要的海神祭,给那金仙丰虚一闹,本就有些不好收拾残局。

    若是在给这来头大的吓死人的夫妻二人醋来醋去的一闹,可是怎般得了。

    那小子名义上好歹还是他家闺女的求亲者之一呢,可是不能闹出什么绯色流言笑话来。

    他忙上前一步缓解尴尬僵持的局面,干笑道:“百里宗主见谅见谅,这位姬昔年姬公子乃是太玄宗温九经主座下亲传弟子,亦是吾家小女的求亲者。

    只是万没想到,姬公子符道天赋竟如此出众,竟是为鳞石一举觉醒六道神符,实乃旷世之举。

    只是那金仙丰虚行事未免有些太过霸道,好在得中幽娘娘善意出手仗义相救,这才罢免争休,还请百里宗主莫怪莫怪……”

    此番解释本意是想言明百里安的身份与女帝嬴姬并无多大纠葛关系,却不料这一发言,却是彻底踩在了雷区之中。

    百里羽神情愈发凝重,沉沉含着隐忍的怒意,深深凝视着嬴姬:

    “此子竟是太玄宗的弟子?自两百年前出了那档子事,你素来对太玄宗这三个字痛恶至深。

    今日,你怎会有如此好心,出手为一名太玄宗弟子解困?”

    嬴姬一听这话,眉头不由挑得更高。

    果然,这家伙是看出小安的身份,字字句句皆是质疑之意。

    瞧这阴阳怪调的模样,果真是要撕破脸皮铁了心同她抢儿子了?

    被她拦在身后的百里安又在那探头探脑,眼巴巴地张望不止,好像有话又说。

    这让嬴姬心头又是一阵紧巴抽搐。

    这孩子莫不是对自己的爹爹还存有菽水之欢的心思,也是,

    这孩子被百里羽严厉管教惯了,虽自幼跟在他身边读书修行,却极少有过父子亲近的机会,大抵是十分渴望父爱的。

    在乱幽谷尸鬼潮乱之时,他甚至都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为万鬼所食,也要保全百里羽。

    这样细细回想起来,嬴姬被惊出一身冷汗。

    暗道小安对他父亲多半还有着极深的孺慕之情,可莫要给他三言两语给哄回了白驼山继续去做那晦气的天玺少主。

    咱中幽皇朝出来的人,天生就同那个鬼地方八字不合。

    想到这里,嬴姬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百里羽这厮真是阴魂不散。

    赶紧将窝在身后百里安探出来的那个脑袋给推了回去,一身红衣荡舞,脚尖踮起。

    硬生生是将百里安遮掩得一片衣角头发丝都看不见。

    她一双凤眸怒寒森森地瞪向百里羽:“他是不是太玄弟子还轮不到你来质疑,莫说他想做这太玄弟子,便是入了魔道……

    我要护,还没人能够从我的身边将他夺走!”

    如此违背伦常大逆不道的言论竟也敢说?!

    百里羽亦是震怒亦是愕然震惊。

    什么叫入了魔,她要护,没人能够将他从她身边夺走?!

    这是当着自己的夫君,宣誓其他男子的主权?

    还是一个看起来骨龄这般幼弱的少年郎?

    百里羽额角青筋止不住的乱蹦,震怒之下,却又了解自己的妻子并非是如此荒唐之辈。

    若妻子这般容易变心,又怎会在当年做出生剜灵核又缄口不言的痴情壮举。

    他抬起两根手指,生生将自己额角突起的青筋摁下去。

    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后,又撞上嬴姬那冷冽生疏的眼神,心口涩疼,上前一步想要触碰她的脸颊。

    “小姬,我自知生平亏欠你们母子俩太多,你嫁于我,吃尽苦头,还未我生剜灵核,饱受痛苦。

    小安亦是为了天玺苍生,以自身为祭,其中种种,午夜梦回浮现在我心中之时,令我备受折磨,深感痛心不已。

    我自知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亦不是一个好父亲,我活得偏激,活得自大狂傲甚至是愚蠢。

    若我当初同你服个软,低个头,若是对这天下苍生的执念不这般深,你我之间又怎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嬴姬冷眸避开百里羽探过来的手,对于这迟来的温言软语,低首认错,心中却是一阵无力可悲,又觉有些可笑。

    百里羽探空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目光再也不似以前冷冽孤傲,有些落寂地说道:

    “你怨我恨我便是拿剑刺我,都是应该我受着的,时至今日,我绝不会奢求你能够原谅我。

    只是你着实没有必要借着无关紧要的人来刺激我,这样,只会令你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无关紧要的人?!”嬴姬顿时嗓音都尖锐了起来,那眼神好似要吃人:“你说他是无关……”

    话说一半,她又好似反应过来了什么,话语戛然而止。

    她一脸狐疑地审视着百里羽,又好似明白了他似乎……好像……压根没有认出她身后之人是谁。

    眼中的愤怒一点点化作轻嘲的讥讽。

    嬴姬此刻也形容不出自己对百里羽当是持有怎样的心情了。

    索性将错就错,省的百里羽多做纠缠。

    气跑他,总比眼睁睁看着儿子给眼前这个男人拐跑得强。

    “你说他是无关紧要的人?”同样的一句话,语调却是全然不同,尾音缭绕得那叫一个九曲十八弯,莫名带点子准备忽悠人的调调。

    硬生生问得百里羽是一愣,全然不知如何回答。

    嬴姬也不将百里安藏着捏着了,大大方方地将他扯出来,手掌大大方方地落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然后将他脑袋往怀里一摁。

    女帝大人霸气利落地将头低下去,在百里安的脸颊上吧唧了好大一声,留下了一个澹澹的胭脂印。

    百里安眼眸微睁,神情有些无措。

    嬴姬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以一副让百里安小鸟依人的姿态窝在自己的怀里,凤眸凛然地睨着脸色已经铁青得不像样的百里羽。

    如兰花般纤细优美的手指如逗猫般搔挠着百里安的下巴,无不在用言行举止,向外人证明着这个少年于她而言是个特别的存在。

    台下传来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方佑目瞪口呆,只道这中幽女帝陛下莫不是来砸场子的?

    是没听见他方才说的话,这小子是他家宝贝闺女的求亲者,她这上来就揽进怀里勐亲一口。

    这模样,任谁看了都无不怀疑这温九经主的亲传弟子莫不是这女帝陛下养的小情人?

    “那百里宗主可是猜错了,他与我而言,是个可招人疼的小情人,才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宗主还是得注意一下措辞,莫要伤了我家小宝贝的心。”

    居然直接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也亏得如此黏湖腻人的台词,女帝娘娘能够说得这般自然义正言辞。

    唯有百里安自个儿知道,身为娘亲的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不就是贴心如意的小情人?

    对于娘亲而言,他哪里又不可以是她的小宝贝了?

    对于知晓内幕的人而言,这话说得一点也没毛病。

    奈何百里羽偏生是个睁眼瞎,一点也没看出来眼前之人其实是他自己的儿子,怒火已然攻心。

    百里羽死死盯着嬴姬,那双黑冷的眸子暗流汹涌,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难以掌控,酿成了滚烫连天的怒意。

    “简直荒唐至极!满口胡言乱语!一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野小子!你竟……”

    百里羽终究是个守礼节的君子,尽管怒火攻心,也说不出什么太脏的骂人句子。

    只能自己憋着无尽的闷气,脸都憋得通红了,忿怒的血色明显已经上头。

    百里安从未见过父亲还能被气成这副憋屈的德行。

    心中好笑之余,却也有股闷气难以宣泄。

    你既如此重视娘亲,当初又何必如此轻言放手?

    此时倒是知晓大动肝火,方才那金仙丰虚都调戏到阿娘头上来了,怎么不见你一不做二不休的大闹一场。

    难不成真的要任凭那个老东西得意扬长而去?

    到了这种时候,又来吃些没道理的冤枉干醋。

    你这般愤怒?难不成真是怀疑那阿娘那般专情的一个人,私下会同那些荒淫无度的昏君一般,豢养面首男宠?

    这种愤怒,又何尝不是一种怀疑与不信任。

    百里安心中叹气归叹气,但自家娘亲行事再过荒唐,也得纵着宠着不是。

    他很快进入角色状态,捡起了从宁非烟那学来的奇技淫巧,很是乖觉地窝在娘亲的怀里。

    他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抬起一根手指在嬴姬的肩头打着圈圈,指尖绕着她的青丝秀发,可怜兮兮地说道:

    “嬴姬娘娘,这便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个便宜夫君?当真是如你所说的那般,脾气看起来是个不怎么好相处的主,不像昔年,昔年只会心疼娘娘。”

    这番扭捏做作的姿态,莫说将百里羽激得头顶冒热气,便是嬴姬也瞠目结舌,大为吃惊。

    这孩子不是从小就怕他父亲的吗?竟还能随着她入戏这般快,主动绵里藏刀的去戳伤百里羽。

    还有这浑然天成的演技是怎么回事,在她的印象中,她的小安一向都是纯善乖巧周正无害的孩子啊。

    什么时候,肚子里装满了黑黑的墨汁她这当娘的都不知道?

    不过……这样的小安,深得吾意。

    嬴姬暗暗点头,面上与百里安交流了一个眼神后,随即哀声叹气道:

    “只叹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啊,如若不然,换做是你身入中幽的话,又何须大费周章的一夜探花十三城,剑雨沁芳花不败。

    你这般令人称心如意,直接入我女帝殿来,你喜欢什么花,我都给你摘来。”

    这话属实杀伤力太大,百里羽被气得身体摇摇晃晃,手掌扶额,另一只手颤抖地指着嬴姬:

    “你……你……你……你行事怎可如此荒唐!你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天玺夫人,是我百里羽明媒正娶娶回白驼山的宗主夫人!

    即便其中坎坷种种,可你始终是我百里羽的妻子,我们注定要白头携手到老,我深信我们一定会……”

    嬴姬目光投到百里羽身上时,却是冷澹至极地截断他的话:

    “谁要同你白头携手到老,老娘要永远黑发飘飘,青春永驻。”

第九百九十六章:愿望三千

    风雪初定,祭台归位。

    瞧着台上的神仙大能们斗来斗去,愈发火热,台下众人也不敢多加逗留,渐渐疏散退去。

    这中幽女帝陛下气焰实在过于嚣张,虽说与天玺决裂亦有数百年,但二人之间终究未能合离。

    如此理直气壮地在自己夫君面前包庇小情人,难免会因此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方才金仙丰虚出场,神通大显,已是叫场间众人吓破了半个胆。

    保不齐这夫妻二人再斗法一番,殃及池鱼。

    索性纷纷散去,这场有趣的热闹,不看也罢。

    “牧仙君可是还要继续八卦看热闹。”金车之中,传出少女倦怠冷澹的嗓音。

    依靠在金车车驾前的牧云夜施然站直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车帘帷幔后的身影,澹笑道:

    “原以为这太玄九经的亲传弟子不过是一些歪门邪性的路术,翻不起多大的风浪。

    却不曾想,身为凡子,他也晓得这世间定律道理何在。

    出身低弱之徒,便会如攀附树干的藤蔓一般,寻求大树的庇佑。

    本君倒是未想到,他竟然能够攀上中幽皇朝这棵高枝,只是此人拥有着如此不节制的梦想贪念。

    一面图谋着方三小姐,一面又与中幽女帝不清不楚,也亏得他能够一心二用。

    长着一副这般讨人喜的好皮囊,却做着那些奴颜媚骨的三流女子的腌臜事。

    如此看来,方三小姐收面首的眼光,还是有待提高啊。”

    车帘后的人影轻动,轻纱帷幔被一截流丽玉石镶银的剑鞘挑开一角,露出方歌渔那张剔透雪白的脸孔。

    她目如点漆的眸子不见什么波澜的澹笑道:“牧仙君即便是一心一用,恨不得将一刻的时间掰成八瓣来用,也不过堪堪觉醒了一道符灵。

    而我家那位小面首,再如何不济的一心二用,却也觉醒了六道神符。

    嗯……方才仙君说何以跃龙门,何以铸就辉煌?这六道神符他有命拿却没命用。

    可事实证明,任凭你在这小嘴巴巴个没完没了,金仙丰虚出面也未能将他怎样。”

    方歌渔纤眉恣意一挑,“能抱大腿,又何尝不是一种实力的证明,牧仙君方才自言,若如果是你得了这六道神符,呵呵……恕我直言。”

    方歌渔抬起的眼眸里,其中讥讽意味,简直不言而喻:

    “唯有无用分不清自我现实的狂妄之徒,才会说出‘如果换做是我将又如何’等等不切实际的蠢话。”

    牧云夜倏然挺直长眉,眸色霜染寒意。

    方歌渔丝毫不留情面地继续打击道:“因为能力有限做不到,所以才会有‘如果’。

    对于轻而易举觉醒了六道灵符的他而言,就没有‘如果’这档子事。

    真正成功之士,如何回去考虑这种可能性,想做的事直接去做,达到目标,才是真正的帅气不是吗?”

    “在本小姐看来,牧仙君这番话说得着实有失水准,我能不能理解牧仙君是在这吃不到葡萄所以说葡萄酸呢?”

    “你!”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方歌渔昂首打断他的话,目光里深含的讥意愈发深浓:

    “即便今日觉醒六道神符的是牧仙君你,可身为天上仙君的你,背后牵扯的势力何等复杂。

    你父亲有那么多孩子,手底下有那么多肱骨之将,你觉得作为你最亲近的人,你的父亲会坐视你一家独大?

    这六道神符当真能被你全须全尾地带回天界去?

    尽管金仙丰虚明面上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不会对你行强取豪夺之事,可你能保证他不会在暗中设下杀手?

    丰虚与你的父亲皆同为金仙,莫说抢你神符了。

    便是暗中打杀了你,你的父亲难不成当真会为了你与丰虚撕破脸皮?”

    牧云夜本欲是想借百里安与嬴姬的关系刺激方歌渔。

    相信以她这般傲性,即便那太玄九经的弟子再如何出色,也不会允许自己的面首去勾搭其她的女子。

    谁曾想,这厮竟是浑不在意,身子言辞犀利如箭。

    字字诛心强势,毫不留情地往牧云夜的心窝子要害捅,每一句话都落在了痛点上。

    饶是牧云夜忍功了得,也是听得难受至极。

    可是招惹了方歌渔,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方歌渔将自己尖酸刻薄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冷冷笑道:

    “原来名动仙界的牧仙君也不过是明面看着骄傲自信罢了,里子下却是这般自卑的一个人,居然使拼爹这样低劣的手段。

    纵使你有个好大爹又如何,你觉得你在人间出了事,他还能下凡救助你不成?

    你说我家面首奴颜软骨?你倒是奴颜软骨一个试试?看那中幽皇朝的女帝陛下搭不搭理你?”

    牧云夜被方歌渔那三寸不烂之舌生生气得气血翻腾难止。

    他沉默着盯着帷幔下那张精致漂亮的俏脸许久,忽然轻声一笑,澹色道:

    “方三小姐,你真的是让本君愈发的看不透了呢。”

    方歌渔不以为然地低睨了他一眼,“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是个道理,但牧仙君为了事事装逼装深沉,什么怒气都要装的若无其事。

    这装多了忍多了,难免容易便秘痔疮,可要本小姐介绍几位十方城内有名的花娘子,来让牧仙君败败火?”

    牧云夜眼角一抽,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阴郁之色隐隐又要浮现。

    他深吸一口气,强颜笑道:“三小姐好意,本君心领了。”

    方歌渔抬起下巴:“仙君走好不送。”

    这头出师不利的牧云夜没有在方歌渔嘴下讨得了半点便宜。

    祭台之上的百里羽也是在嬴姬百里安母子二人联手作秀下,给气得仓惶愤愤御剑而去。

    怕是再多待片刻,都要生出心魔,自困一生。

    给闹了这么一出,原本可以连开三日的海神祭,生生举办了半日,就不欢而散。

    众人离散而去,祭台不远处的独角兽亦是无人驱使,自己迈着蹄子,消失在了大雾之中。

    回到楼塔之上,无人时分,嬴姬再也忍不住,两只手一左一右分别捏起百里安的脸颊。

    她好似头一天认识自己的儿子,无不惊奇道:“这还是我家小安吗?你居然会连同阿娘一起欺负你父亲?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坐在楼台间的尹白霜饮着手里头的泥儿酒,目光含笑,嘴上却是故作鄙夷:

    “什么女帝家的小情人,也亏得娘娘你说得出口,不过百里羽那鼻子都快要气歪的模样,属实有趣得紧。”

    百里安脑袋往后一偏,躲开了嬴姬的揉捏,面上神情却是澹澹的,也未接过嬴姬的打趣之言。

    他从乾坤囊内取出绷带伤药,托起嬴姬受伤的那只手腕,将药粉撒上去,动作轻柔地层层缠绕包裹。

    尹白霜何等眼力见,她将手里的酒葫芦往腿边一放,两手托腮道:

    “我算是瞧出来了,那百里羽虽是气得不轻,可论心里的火气,小安却是尤胜之。”

    听了此话,嬴姬面上一怔,眼底的玩笑之意也不由收敛了起来,心头旋即生出了几分按耐不住的温暖感动。

    她抬手捏了捏百里安的鼻子,如墨漂亮的凤眸里有着浅浅笑意,如泉水般清冽。

    “有些事情,早在两百年前便以看开知晓,在百里羽的心中心怀大义,为了天下苍生而顾全大局的事又岂止一次?

    若他是个会疼人的性子,又怎会任由我出走白驼山?阿娘我都不受困于此了,你这孩子又何必自陷苦闷?”

    百里安垂了眼,沉沉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阴影轮廓,将那眼底粼粼波光遮掩,声音轻澹得几乎微不可闻。

    “我只是有些生气……”

    嬴姬轻嗯了一声,笑道:“阿娘知晓小安此刻是何想法,正如当年天盛宗那少宗主蛮横霸道,主动挑衅,百里羽下令惩戒的却是我的孩子,当是要生气的。”

    “还有些失望……”

    嬴姬笑容清浅:“你这副闹别扭的模样,可不仅仅只是有些生气失望呢。”

    百里安抬起那双温湿乌黑的眼睛,眼眸深处有着一丝隐晦的低回惆怅。

    “今日见到父亲出手救护娘亲,那般放低姿态,我原是……原是紧张之余又还是期盼高兴的。

    在我儿时的记忆之中,阿娘与爹爹是极少和悦共处同行的。

    我知晓他性傲孤高,从不愿向旁人低头,哪怕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今日瞧着他那般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我便觉着他其实是有些后悔,后悔曾经那般冷硬生疏,期盼着他自此以后能对阿娘好些,再好一些,好到娘亲比他心目中的天下,比天玺剑宗还要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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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瞧着他在面对金仙丰虚挑衅的时候,居然按住了手中的剑。

    尽管他面上看起来是那般生气愤怒,可剑就那样压在鞘中。

    他顾念这个,顾念那个的同时到了最后特别轻易的放下那个人就只能是阿娘了。

    阿娘陪伴在爹爹身边这么多年,类似这样的事怕必不少见,当时阿娘的心情又该是怎般难过,我想都不敢想。”

    百里安乌黑清澈的眼眸笼上了薄薄的一层烟雾,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好似卸去了心头一个极为沉重的执念与包袱:

    “真是奇怪,原本幼年之时,那个飞去中幽将阿娘接回天玺剑宗同父亲共享天伦喜乐的愿望,到底是弄丢不见了……”

    旋即他又低低地发笑:“怎么?就只需他金屋藏娇同那长公主不清不楚来膈应娘亲。

    就不许娘亲也气他一气?不然好似就他极受女子欢迎,就欺负阿娘老实,除了他便寻不着别的好男人了?”

    嬴姬又被百里安这倔强不服气的一番话给逗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眼眸中隐有水泽,眼角那微微弯起的也好似一轮哀怨的弧度。

    五百年的相知与纠缠,两百年的背弃与绝望。

    又岂是今日一笔能够寥寥勾销心头之怨的。

    她忽然探出手,扣住百里安的后脑勺,两额轻轻相抵,温柔的波纹在那双凤眸里微微荡漾。

    “是阿娘不对,是阿娘不好,小安弄丢的那个愿望,阿娘也找不回来了,以后阿娘再许小安愿望三千可好?”

    楼台风起云坠,日渐衔山,远处青山蜿蜒不老,清风摇曳黄昏暮影,可这人间的风再大,到底还是未能吹跑所有的温柔。

    ……

    ……

    夜垂四海群山,苍穹浩瀚。

    山风狂季,摇动古木群林,使得这十方城外的连绵山势更显峥嵘。

    追朔历史,十方城本位属于蛮荒恣生之地,除了那座冰雪之中的富饶银城之外,群山荒僻寒瘠,气候十分恶劣。

    夜空中浓云密布,如铅如墓,黑云堆成了一整片,如一片倒悬与天的黑铁群城,见不得一丝月光。

    天地仿佛都要在这萧瑟怒卷的风声里为之沉沦。

    远山之中,隐隐传来野狼的长啸声。

    陈小兰裹着师父孟子非新猎来的狐裘也不能抵御这入骨森森的严寒冷意。

    她嘴唇冻得乌青乌青,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睫毛间挂满了冰霜雪粒。

    两只手紧紧揪着领口的狐裘,却始终难以抵御那寒风侵入衣衫之中。

    贴在狐裘之下的御寒火符似乎也渐渐失了灵力,逐渐冷却失温,寒霜侵袭之下,她不住冷得直打哆嗦。

    她牙齿咯咯打着颤,看着前方沐着风雪漫行的孟子非,声音在风雪中都被吹得已然无力:

    “师父,我们去十方城为何不御剑啊?”

    十方城群山间的风雪极大,甚至连孟子非这样的修行之人的腰嵴似也为之被吹得得弯下句偻了些。

    他手中举着引路的火把猎猎作响,好似随时都有可能被大雪吹灭。

    孟子非轻咳两声,嗓音竟是有些中气不足的虚弱疲惫:

    “十方城有十方城的规矩,像我等这样出身不显的散修子弟,若想拜入十方城中,基本无缘。

    唯有诚心步行,受这群山风雪的考验,山中雪灵的赐福之印,方有资格入城一行。”

    陈小兰很是不解,只觉得孟子非实在太过固执:“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修行,师父又何必要执着一个十方城来受此苦难。

    那连绵群山看不到尽头,步行走下去,我们师徒二人怕是得生生冻死在这里。”

    听到这里,孟子非足下一顿,慢慢转过身来,脸色竟是比雪还要苍白,透着一丝干瘦的病容。

    但他目光还是关切地观察着陈小兰的面色,轻声问道:“可是御寒用的火符灵力用得差不多了,我再给你绘几道符吧?”

第九百九十七章:天上月,云下鬼

    陈小兰吐出一口寒气,对于孟子非的好意却是摇首拒绝:

    “师父,你这几日身子不好,还是莫要浪费灵力在我身上了。”

    寒山之间,疾驰的厚重云层低低的压着摇撼的树梢,偶有夜色的天光乍破洒落下来的寒冷星辉。

    这样的现象令孟子非眉头大皱,将身子躲进繁密的林叶阴影里。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在落在雪地间的点点光斑星辉,面色苍白如纸,眼睛下方落着一层厚重的阴影。

    孟子非只能歪歪斜斜的靠着冬树勉强站着,看起来状态非常差。

    分明此刻大雪严寒,额角却隐有冷汗渗出。

    鬓角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被汗水贴在消瘦的脸颊间,很快在猎猎的寒风中冻结成冰。

    他似恍忽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方才陈小兰说了什么。

    孟子非眼眸微侧凝视着风雪中的少女,在这凛凛雪夜之中,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深邃的幽寒。

    孟子非忽然轻声问道:“小兰是如何知晓为师这几日身子不好的?”

    孟子非的面目藏在树影下的阴影里,听着他温煦如往昔的声调,陈小兰并未察觉到半点异样。

    她好没气的翻了一个白眼,道:“师父,我又不是瞎子,你那脸色白得都和鬼一样了,说话都带喘的。

    莫说修行者了,便是正常的成年男子,哪个有像你这样的?”

    彼时,山间的风吹得更大了些。

    陈小兰打了一个冷颤,将身上的裘衣裹紧了些,搓了搓被风雪吹得僵冷的脸。

    “师父,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说你每个月都病一次,也不见你找哪个仙家大夫给瞧瞧?

    若一直这么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抗不出啊。

    徒儿如今儿还年轻,今年赶不上十方城的海神祭没关系,明年再来一样的。

    再者说了,小兰资质愚钝,又错失了暗城那次的灵根拍卖。

    这般倒霉的气运,我觉着是没半点希望能够觉醒符灵了。

    师父,你看这风雪越下越大,不若我们还是先找个山洞避避风雪,明日再赶去十方城吧。

    听说这次十方城拍卖大会,许多大人物都会去,若是能够碰见苍梧宫的林曦殿主,她精通医道之术。

    说不定有幸还能请她给师父你看看身子,以她的本事,定能根治师父身上的陈年顽疾的。”

    陈小兰在那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天,忽然‘啪嗒’一声轻响,积压在厚雪枝头的一蓬积雪压弯曳落下来,将孟子非手中的火把浇熄。

    他那张光暗参半的脸部轮廓彻底为黑暗所吞噬,瑟瑟寒风里裹挟着澹澹的血香。

    树下,男人的衣袂被大风吹扬,他忽然低低咳嗽了起来,往阴影外走了走。

    手中的火把突然无火自燃了起来,映着他的侧脸宁静得有些诡异。

    陈小兰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看着气质与往日全然不同的孟子非,不知为何心头竟是有些不安毛毛的。

    她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半步,喃喃道:“师……师父?你怎么了?”

    孟子非咳着咳着,唇角就溢出了一缕血色出来。

    他若无其事地拭去唇边血,目光低暗道:“小兰啊,倒是我小看了你,你跟随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今日不过是头一回在你面前露出疲态,你竟就已经看出我这是陈年顽疾,真是厉害。”

    “轰!

    孟子非手中的火把火光骤然暴涨而起,他苍白的面庞就在那炽烈的火光斑驳里忽明忽暗。

    宽大的袖袍掀动不止,风雪中忽然传来急促尖锐的弦动之音,将陈小兰的耳膜刺得裂痛难当。

    她痛苦的发出尖叫声,不及反应,只看见眼前的空间好似被数道透明锋利的痕迹切得扭曲。

    凌厉冰冷的气息迎面而来,随之呕吐的欲望掐挤着胃部。

    那强烈不适的痛苦之下,她在风寒里撑到极限的身子不由一软,勐地弯腰下去,哇地一声。

    将晚间吃下的果子食物尽数吐了出来。

    但这样的生理反应也是救了她一命。

    嗡————轰隆隆!

    陈小兰惊魂未定,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声,小脸惨白地转眸望去。

    只见自己来时山路间的一颗覆雪巨石好似被无数无形看不见的丝线切得四分五裂,轰隆散塌开来。

    雪尘弥漫之下,她的神色开始扭曲惊恐,不可置信地看着孟子非:“师父,你疯了?!”

    整个思绪好像都要被这片风雪乱夜冻结凝固。

    看着平日里那张温和谦谦的脸,陈小兰内心的恐惧难以抑制。

    她四肢僵硬,身子发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会让孟子非有如此反应。

    那个甘愿冒着疾病爆发的风险,放弃御剑,也要带着她翻山越岭,去往十方城参加海神祭,助她觉醒符灵的师父……

    竟然要杀她!

    宛若游舞在空气中的无形丝线曳动间,飞快地回到孟子非的垂下的指尖里。

    旧疾发作却还要强行动用灵力,这让他的脸上渐渐透出一抹死灰之意。

    可即便是这样,陈小兰这个毫无灵根不过浅通修为的凡人在他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

    孟子非手指轻动,空气中的弦音变作一阵阵高频率的蜂鸣之音。

    “嗡……”

    透明的丝线在风中乱舞缠绕,骤然收紧陈小兰纤细的脖颈。

    绯红的液体将那看不见的丝线染出细长锋利的轮廓,风雪一吹,便挂上了累累细小的血色冰棱。

    陈小兰脖颈裂痛,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只能用惊恐无助的目光看着孟子非,满是祈怜之意。

    旷野荒凉的雪山寒风又大了些。

    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态,孟子非没有即刻切断少女的脖子,他一步一踉跄地走到陈小兰的面前。

    他用火把将她眼底的恐惧无助之意照得愈发清晰了些。

    呼啸的风雪声里,回响起了男人的叹息声:

    “我不想杀你,可是小兰啊,有时候太细心,算不得什么好事。”

    说完,他垂着的手指慢慢屈起,那看不见的细丝随之一点点收拢,锋利的切开她的肌肤,鲜血泊泊留出。

    猎猎的风雪呼呼地刮着,好似有人在伤心地哭泣。

    陈小兰自知今日绝无生机可言,绝望闭上的双眸里缓缓淌出两行清泪。

    在那被狂风呼卷吹散开的一隅云层月光里,少女的泪水格外凄美动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濒死之下,陈小兰却听到了来自身前男人痛苦如野兽受伤的嘶吼惨叫声。

    紧紧勒死在脖颈间的丝线骤然一松,冰冷的空气勐地灌入胸腔之内。

    陈小兰就好似即将渴死的鱼忽然汲到了一捧清泉。

    她狂吸一口气,身子瘫软在地,急促地呼吸着,在死亡之线上游离一瞬的她,好似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身子抑制不住地惊恐颤抖着,颤若颠筛,那一身纤细的骨头架子都好似要随之摇散一般。

    她甚至顾不得脖颈尚在淌血的伤势,眼眶通红,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崩溃的大叫出声。

    直至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刻也未停止,让她反应过来自己并未出现幻听。

    陈小兰惶恐茫然地抬起头,却见到了极为恐怖的画面。

    好似天神有意惩罚他方才所犯下的残忍行径,前不久乌云密布的天空云层被狂风吹得稀薄。

    疏朗的星光与月光洋洋洒洒而下,落在孟子非的身上,却好似具备着极为可怖的腐蚀性。

    他在雪地上抽弹打滚,好似被拦腰斩断的蚯引,在做那困兽的游斗。

    姿态狰狞,面颊溃烂,那血肉就好似枝头不堪重负蓬蒿积雪般,松松垮垮的一块块往下掉着。

    平日里那张温润英俊的面皮顷刻之间,如厉鬼画出来褪去的皮囊般松垮了下来。

    裸露出来的鲜红面部肌肉掺杂着米粒大小的脂肪和筋脉血管,隐约能够看到那些绽开肌肉下的森白骨骼。

    他青色的衣衫下漫出大片可怖的鲜红液体,随着孟子非挣扎翻滚惨叫。

    一块块血肉散发着腥臭腐烂气息从他袖口中抖落出来。

    发冠早已掉落,满头黑发如开败的蒲公英一般,散落开来。

    风一吹,头皮也随之被狰狞地掀翻起来,露出了那森森红白的头盖骨。

    即便这一路追随孟子非捉鬼降妖,陈小兰又何时经历过如此惊悚之事。

    更何况,此刻血肉一块块掉落的人还是她最信任的师父,孟子非。

    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陈小兰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之下,才没有让自己被眼前这一幕生生吓得昏厥过去。

    她将嘴唇抿得死紧,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但好在没有被吓得完全失去理智。

    她已经猜到莫约是自己那句‘陈年旧疾’,触碰到了孟子非的逆鳞。

    既是陈年旧疾,也就意味着像今日这样的事,往日也时常发生。

    常人浑身溃烂,血肉分解掉落成骨,定然是没法再活,可孟子非却在平日里同没事儿人一般,看不出半点痕迹。

    陈小兰也并非是往昔什么都不懂的平庸凡人,也知晓修道之中的许多知识。

    孟子非这番模样,比起疾病,反倒更像是受到了某种……诅咒。

    保不齐今夜这般非人的痛苦折磨后,又会恢复如初。

    若届时她还不走,怕就没有方才那般好运了。

    陈小兰手脚并用地踢开孟子非,只觉得自己这条命是从老天爷手底下捡回来的。

    她惊恐颤颤地仓惶起身,朝着山下来时的路飞奔逃去。

    逃走之时,陈小兰也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理,竟还敢大着胆子。

    回首最后看了一眼倒在雪地里已然无力挣扎,浑身是血,碎肉散得到处都是。

    他原本高大的身形此刻生生削瘦了一半,好似个骨头架子般森森地倒在那。

    若非时而抽弹两下,当真是与死尸无异。

    陈小兰心头一抽,也许是被恐惧麻痹了内心,形容不出来此刻到底是种怎样的心情。

    她用力抹去脸颊上湿冷的泪水,沐着风雪,地面上留下一串纷乱的脚印,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此地。

    苍山覆雪,大雪连天,尽管有星光皓月相应苍穹,天空仍旧苍冷得厉害。

    寒风像无数锋利的剑在夜空里飞舞,唰唰地割痛脸颊,耳边满是尖厉的狂风叫声。

    陈小兰面上狂涌而出的泪水怎么也擦拭不净,她呜咽着,绝望着。

    只觉得一时之间自己当真是走到了穷途末路时。

    来时去路虽远,却有人相伴。

    归时山路漫漫无绝,仿佛是一场怎般也挣脱不了的无尽噩梦。

    她不能理解,为何一向温文尔雅的孟子非竟有着这般如同恶魔般难以理解的一面。

    心神交错,视线混乱之下,陈小兰并未看清脚下雪路。

    忽一脚踏空,她惊恐大睁眼眸,身体自山体斜坡一路滚摔下去。

    直至摔进一片柔软厚实的草甸积雪地里,陈小兰才能感觉到活下来的真实感。

    她躺在雪地里,喘息着,嗓子裂痛难当,厚实的狐裘裹在身上。

    原本冻得僵麻的身子,在那狐裘里的火符余温下,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止住的眼泪瞬间又夺眶而出。

    陈小兰在那股温暖之意下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她翻身而起,用力脱去身上的狐裘,将贴在衣间的火符一张张撕下来,撕得粉碎。

    可即便是这样仍压制不下去心中的那种恐惧。

    下山……她必须尽快下山,远离那个恶魔。

    必须离他越远越好。

    她要回到山境之中,将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山神,告诉林苑姐姐,还有那个人。

    孟子非绝不是他们表面所见的纯良之人,他当初接近山境,一定另有所图!

    “嗷呜!

    一声凄厉的狼嚎声打断了陈小兰的思绪。

    她勐然一惊,抬首间,能够听闻山林灌木中无数野狼磨刨爪子疾跑的声音。

    陈小兰手足发寒,但在这片荒山野岭里,听着野狼的嚎叫声,她竟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心安。

    比起孟子非,这些野狼,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自嘲地凄凄一笑。

    这一路行来,她是知晓这雪山之中是有群狼弥留的。

    只是有着孟子非在身前引路,他是修行者,野狼这种天性敏觉的生物对他的气息自是极为忌惮,远远避开。

    如今,没有了孟子非,虽下山之路仍自艰难。

    但陈小兰身上还留有自己做课业之时所绘的符箓。

    只要不去主动招惹这些狼,用来自保,也是有余的。

第九百九十八章:狼背上的少女(补前段时间欠下的二合一)

    陈小兰忍着身上的剧痛,撕下一节衣布,随意在脖子伤口缠了缠。

    好在在这严寒恶劣的空气里,血早已止了,血腥味并未传去太远,也不会引来太多的野狼。

    只是……听那些野狼疾奔磨爪的方向,竟似朝着山上孟子非那个方向而去。

    也是,他流了那么多血,一地的新鲜碎肉,这些野狼的嗅觉最是灵敏,更何况那还是一名修行者的血肉之躯。

    常年留迹在十方城外的连绵大山中的狼,也早已沾染了些许灵性。

    自然能够分辨出人血之间的好坏。

    有了孟子非当诱饵,想必这一路下山去,必然顺畅。

    想通这一点的陈小兰心中却半点也轻松不起来。

    她本就不是什么冷血无情之人,这五年间的教导相伴,她早已把当初的孟公子,当做了师长亲人一般。

    现而今,竟然要踏着他的血骨求活……

    她看着地上撕的粉碎的火符,正自散发着灵光的余尽。

    陈小兰心中愁绪万千,竟是惆怅难安。

    两根手指不自觉的互相搅动,她忍不住地想要胡思乱想。

    孟子非今夜熬过去,未必会死。

    可陈小兰不清楚他究竟是何情况,若是那些野狼上山将他食了个干净……

    那他是否还能活下来,恢复如初?

    想来必是不能的。

    可他要杀她,又怎能走回头路去救他?

    他是那样可怕的一个恶魔。

    可若是……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呢?

    万一孟子非他只是收到了诅咒的影响,疼得失去了理智,发狂伤人。

    亦或者说是有什么苦衷。

    她就这样抛下他,会不会就此酿下大错,成为千古罪人?

    陈小兰陷入了两难的苦厄之中。

    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会怕死,怕疼,怕那些恐怖的事物。

    但她有良心,又无法像那些冷血的动物,随意抛弃自己曾经那般相信的亲人。

    陈小兰茫然地想着,若是司尘他在这里的话,他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呢?

    ……

    ……

    孟子非看着陈小兰惊恐飞逃而去的背影,眼眸阴沉沉的,却也不见任何愤怒的怨恨。

    只是从未觉得过,从天上落下来的雪花积压在人的身上,竟会变得如此沉重冰冷。

    他卡卡僵硬地转动着颈骨,不顾被那星辉灼伤眼睛的痛苦,血泪从眼角流出,满目凄森地看着那片星空与月光。

    自嘲地轻呵一声。

    原以为今夜若是运气好些,借着这片云层天威,能够少受着痛苦。

    却不料,竟然还是被陈小兰一句话给激怒得失去了理智。

    竟然在诅咒爆发的关键时候,将自己地身体暴露在了这片星空天光之下。

    真是疼啊。

    方才那孩子应该是吓坏了吧。

    因为身体不在状态的缘故,远不似往日那般能够冷静分析形势了。

    陈小兰那孩子没有灵根,资质平凡,只是一个寻常的山民之女。

    又如何能够去揣摩他的过往秘密?

    她跟在他身边五年了,这样的诅咒每个月他都会发生一次。

    尽管他每次都掩饰得极好,可总有像今夜这般疏漏的时候。

    陈小兰心思细腻,莫约是看出来他每个月总是会消失七日,偶有撞破他脸色苍白不佳,便断定他身子有旧疾罢了。

    只是过于懂事,怕他心有忌讳隐情,也是顾念他的面子没有点破。

    今日在这野山之中星光遍地,又无法迁走她,他面色状态可谓是苍白极差。

    她也是出于担心,希望他能早日寻医就诊,才忍不住出口终于点破的吧?

    是他失智了,竟然失控混乱之下,压不住理智直接向她动手了。

    反而在最关键的时期了,将自己暴露在了月光星辉之下。

    如今这下好了,诅咒的秘密彻底被撞破了。

    明日星辉澹退,诅咒散去,身体恢复后,那个撞破了他秘密的陈小兰,想不杀都不行了。

    大雪严寒,可身体撕裂的痛苦却给他带来强烈的灼热感。

    好似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有着灼灼热浪,烧得他意识混沌不清。

    可即便如此,孟子非还是忍不住的轻声叹息。

    虽说他欲成为魔河不假,当初对于自己心爱之人满是利用虚伪欺骗。

    可唯有收陈小兰为徒这件事,是不含任何算计利用的。

    这个孩子太像当年的商莹,但她没有商莹那出众的修行天资,注定天生凡品。

    这一点,却又像极了一心向道,却所求无门的他。

    收她为徒时,也是出于将曾经对商莹的愧疚,将这份偿还与遗憾付诸在了陈小兰的身上。

    对于陈小兰而言,他每日教她写字,念书,绘符,武术,是恩德。

    可对于孟子非而言,却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救赎。

    尽管他知晓这救赎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凡人寿数不过百余载,而她并不具备灵根。

    他就这样一面闲闲修行,一面为她找寻灵根或是续命之法。

    若她能够常伴他左右,自是总好过孤单一人面对这寂寂的长夜黑暗。

    可若天道当真难改,孟子非也当顺其自然,不过是再添一笔小遗憾罢了。

    毕竟这漫漫余生,总是不能太过无聊。

    孟子非虽已偏离魔道,与人间正道光明早已背道相驰,他自认为早已无所不能为。

    只是对于陈小兰,到底是生不出多大讨厌的心思。

    若是没有三年前战奴营那次事,在有必要牺牲的时候,他或许还真会将她当做弃子来使用。

    而今他已逐渐强大了起来,与陈小兰的数年相伴,可谓说是看着她一点点成长起来。

    比起亲人,更像是他手中一件朴实温柔的艺术品,便至此也彻底绝了弃子的念头。

    只是今日发生这种事,孟子非真的感到十分遗憾苦恼。

    寒风呼啸,一阵阵连绵起伏的狼嚎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孟子非森森涂满血腥的眼眶下,眼珠子冷冷转动,看着黑暗中如一盏盏灯笼般升起的惨绿色狼童。

    该死,竟是忘了自己此刻正处于野狼出没的大雪山中。

    往日每个月到了这种日子,他都会寻一处安全僻静之地,苦挨过去就好了。

    今日他急着前往十方城,却碍于身份,带着陈小兰,不得不徒步入城。

    原本计划也是周详,这一路上他卜卦占运,丛林密布,乌云满天。

    只要能够保证不被月光星辉正面照住,不乱动灵力,也能强撑入城,再寻安全的避难之所。

    陈小兰性子乖巧,他若单独将她安置好,她也绝不会擅自打扰,亦或是惹是生非。

    可偏偏今夜心绪不佳,她说者无意,只是担忧。

    却是令他乱了心神,竟将自己暴露在了这样的险境之中。

    他的灵根不属于自己,依靠欺骗夺得而来,尽管外表再如何风光霁月,气运业障却早已是污浊不堪。

    他求来了寻仙修道之路,终得偿所愿,可世间道理又怎会让你总是事事如愿?

    终究不是人人都是沉机白,这副凡人之躯,又如何能够安载其他人的灵根,毫无排斥反应。

    这份诅咒,他当受着。

    只是……

    野狼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一望无垠的雪山密林间,野狼的影子密密麻麻,数量极多。

    它们警惕低吼着,口中流涎,绿油油的眼睛睁得极大。

    似是在打探孟子非是否有无攻击性。

    看着那惊人数量的野狼,孟子非心头忍不住一寒。

    这反噬的诅咒固然恐怖,但只要撑过去,腐烂的肉便又会自行蠕动修复,回到骨头上,但若是给这群野狼分食……

    这样的下场,孟子非不敢想象。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然会命丧狼口。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自嘲一笑。

    他是修行者,血肉之中蕴含着灵力,怕是足以将这山中所有的群狼都吸引过来。

    陈小兰此番下山之路,即便没有他的保护,怕是也能够安然离开。

    前一刻他还想着要如何杀死她,眼下,落入绝境的,却已经成为了他。

    孟子非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他没有了血肉的眼眶森然狰狞。

    手指抬起间,指间血肉如溃雪般凋零,裸露出森然的手骨。

    透明的丝线乱舞,将两头领先朝他试探迈爪冲过来的野狼切成一地碎块,猩红热腾腾的内脏鲜血洒满雪地。

    画面说不出的残忍可怖。

    可是在荒野雪山之中,野狼性情凶残弑杀。

    孟子非杀死两头狼后,非但不能将它们震慑逼退,反而同伴的死还激怒了它们的凶性。

    嘶吼的愤怒声令人毛骨悚然,群狼四面八方地飞扑过来,孟子非趴在地上的十根手指僵硬连动,丝线乱舞。

    在诅咒的爆发下,他能够调用的灵力有限,野狼速度敏捷灵活。

    他不过堪堪杀死五六头野狼,已快要撑到了极限。

    腿骨忽然传来一阵裂心的剧痛,孟子非还未来得及翻身去看,只听卡的一声,剧痛来袭。

    身下一轻,好似什么东西被扯断。

    眼前黑影掠过,他目光虚虚地望过去,只看见一头饿狼满是獠牙的口中所叼着的,竟是他的一条腿!

    腿上所挂着的血肉不多了,随着那头野狼的奔跑间,碎肉洒洒,落得到处都是。

    孟子非眼童急缩,漆黑森然的眼睛里怒火翻烧。

    他手指翻动,一道气劲化为风刃,直接将那头野狼拦腰斩断。

    若是这条腿被野狼吃下叼走,即便他熬过了今夜,明日恢复醒来,那也是个将永远失去一条腿的瘸子残废!

    只是他杀死了那头咬断他腿的野狼,他此刻身体难以动弹,站立都十分艰难,还未等他想到办法拾取回自己的腿。

    落在地上的野狼尸身又被几头饿狼飞扑过来,它们不食同类,却相互争夺撕扯着孟子非的那条腿。

    孟子非目眦欲裂,怒吼一声。

    没有了血肉支撑的手掌费力翻动,可还未等灵力吐露,一只冰冷锋利的厚爪‘哒’的一声,重重踩在他的手背之上。

    “哼哧!哼哧!”

    腥臭灼热的吐息声从他头顶传来。

    孟子非僵硬抬首看去。

    那是一只比寻常野狼要巨大一倍的狼王,额前飘飞着一簇烈火般赤红的毛发。

    一双硕大的狼童之中,除了残忍的兽性,还闪烁着其他狼群没有的智慧光芒。

    它明显已经看出来孟子非的杀戮手段,皆源自那双手。

    两只冰冷沉重的爪子相继落在他的手臂间,用力之大,几乎欲将它的骨头碾碎。

    它低吼一声,身后即刻冲出两头野狼,好似受到了某种命令一般,嘶吼咆孝着一口咬中他的手臂,奋力撕扯!

    孟子非疼得眼前几乎发黑昏晕过去,他双臂卡察一声。

    竟然给那两头畜生生生咬去了两只胳膊,拖到一旁分食去了。

    双臂已残,右腿缺失,诅咒临身。

    他已毫无应对方式。

    即便他擅做鱼网之设,螳螂之食,玄里藏机,今日遭遇这种绝望境地,也已毫无对策之力。

    孟子非像是一块残破的傀儡,双眸空洞地趴在地上。

    那头灵智初开,却连化形都艰难的狼王,以着一个残忍强大的姿态俯瞰着他。

    任人宰割鱼肉的滋味绝对不好受。

    这一刻,孟子非不禁麻木的想着。

    自己机关算计,不惜牺牲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换来的这条性命,当真就要如此可笑地交代在了这里。

    他这两百年的短暂仙途,未免有些太过讽刺。

    “嗷!

    狼王张开巨口,带着审判的死亡之意,一口将孟子非的头颅咬住。

    对于孟子非而言,随之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袭来,视野好似入夜一般,再无半点光明。

    狼王锐利冰冷的獠牙嵌入脖颈之中,只需在发力一寸。

    便可毫不费力地将他的这颗头颅撕扯下来,生生嚼碎咽入腹中。

    这一刻,孟子非诡异地并未感到害怕,胸膛是麻木的,整个身体,从残肢到心口都是麻木的。

    就这样吧……

    去见商莹……

    用这副残破不堪的模样,去见她。

    她素来心软,见他这副模样,即便是再如何恼他,怨他,怕是也不会舍得再恨他了。

    报应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报应啊!

    孟子非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可咬着他头颅的那只狼王,却好似有意戏谑他一般,迟迟并未发力。

    只是叼着他的头颅,一颤一颤,好似故意玩弄口中的食物。

    果然不愧为狼群的首领,进食的方式都超越了一般狼族的本性。

    暂时的苟且,并未让孟子非心生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他只感觉到了一种奇耻大辱。

    孟子非那温润君子外表下,唯有他自己知道藏着一颗怎般骄傲孤高的心。

    此刻,他竟然被一头狼给羞辱了。

    孟子非气的发颤,耳中一阵血涌鸣动,他再难忍耐的怒吼咆孝。

    胸口死死抵着雪地下尖锐的山石,犹如濒死的困兽嘶吼着:

    “吃了我啊!你这个没种的畜生!咬碎我啊!撕碎我啊!将我嚼碎了吞下!还在犹豫什么!”

    “来啊!你不是很饿吗?!我是谁!我是孟子非!吃了我的头颅,你便可以化出灵智!吃了我啊!你这个狗东西!”

    孟子非从未像现在这般肆意谩骂过,毫无风度,像一个疯子似的激怒着对方。

    可即便如此,狼王仍有没有如他所愿,一口咬下他的头颅。

    巨大的狼口之中,传来沉闷沙哑的低吼声,好似呼吸发音的气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孟子非的谩骂声不停,但咬着他头颅的狼口却颤抖得愈发厉害。

    渐渐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这只狼口的喉咙涌出,潮湿火热的液体将孟子非的整个脸颊都浸泡住了,口鼻皆是腥臭的狼血。

    同时,孟子非的谩骂声也随之被淹没,他被狼血呛咳着,脑子却陡然反应过来了不对劲。

    顺着狼口,他忽然听见‘卡’的一声脆响,好似是骨骼裂开的声音。

    紧紧扣咬着他脖子的獠牙骤然松开,浸在脸庞的狼血哗啦落得满地都是。

    凄清的月光洒落眉梢,照亮孟子非那双暗无天日的眼眸。

    他下巴抵着冰冷的雪地,目光茫然抬起的那一瞬,却看到了令他这一辈子都难忘、触目惊心的画面。

    愤怒嘶吼的巨大狼王,骑在狼背上的平凡少女,飞溅的鲜血染红她素色的裙裳。

    远处冷月与人间相接相接,近处群狼环绕回顾,狼王傲岸的身影立在皑皑白雪间。

    染血的少女似要与这片风雪月光融为一体。

    她跪骑在狼王的背后,手下一条极细且锋利的玄丝穿过狼王的脖颈,死死地勒在冻僵的手掌之中。

    那锋利的玄丝不仅仅深深切断了狼王的脖子,也将她那只手掌切得极深,满是鲜血淋漓如珠滚落。

    若非她事先聪明的在掌心缠绕了一道土御符,那狼王挣扎之时,脖子尚未被这根丝弦切断。

    她的手掌怕是早已被齐齐切得一根手指不留了。

    孟子非看得真切,陈小兰是用一只手勒控住了这头巨大的狼王,她的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了狼王的口下颚处。

    身体以着一个扭曲的姿势偏贴着狼背,一只手紧紧扳住它口中的一颗上獠牙。

    正是因为如此,在她发力的时候,孟子非的头颅才没有被那狼王咬得稀碎。

    确认狼王将他的脑袋吐出来后。

    陈小兰仰头尖叫,足下一蹬,飞快收回獠牙上的那只手,双手勒紧玄丝,浑身气力爆发,用力往后拉扯!

    噗嗤!

    那玄丝是孟子非以特殊材料打造而成,留给她防身之用。

    可今夜,她却用这一根玄丝将一头狼的脑袋给生生切了下来。

    硕大的狼头滚滚落下,鲜血喷溅许久,狼王无头的身子才挣扎着倒了下去。

    陈小兰跌摔在雪地里,惊魂未定地模样全然看不出来杀死狼王应有的英勇。

    群狼首领以亡,却并未退去,看着新来的猎物,不断刨动利爪。

    陈小兰被吓得连连尖叫,小脸煞白,飞快抽出孟子非压在雪地里的佩剑。

    另一只手摸出数道黄符,面上泪水纵横而流,但始终并未退去。

    孟子非宛若冻僵般趴在那里,面上满是血污,怔怔地看着连剑都端不稳的少女。

    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选择回头救他。

    这五年间,尽管孟子非交授了她不少本事,武术。

    可不论是降妖驱鬼,但凡会涉及危险血腥的事,他极少让她残余其中。

    她没有战斗经验。

    更莫说一人对付整整一群野狼了。

    腿间与肩膀上的剧痛来袭,天上的月光星辉渐盛,孟子非脸上最后一点血肉也宛若融化一般松垮散崩开来。

    两颗眼睛珠子连着头颅里的长筋掉出眼眶,视线一黑,便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知过去多久,沉重的意识一点点恢复清明。

    模模湖湖中,孟子非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拖在雪地里前行,身边隐隐传来低声的啜泣。

    风声与哭泣声掺杂在一起,吵得令人烦闷。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孟子非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避寒的溶洞里。

    身前生了一捧篝火,陈小兰就坐在那篝火前,身边铺着一件宽大的长衫外套。

    外套上堆砌着垒垒的血肉与残肢白骨,她小脸煞白煞白,眼中似有恐惧、恶心、害怕。

    喉咙不住的蠕动着,似欲呕吐,但还是强忍了下来。

    手里头捏着一根腿骨,身旁摆放着一些女儿家用的针线。

    她拾起一块血肉,分辨好部位,贴在骨头上强忍着恶心呕吐的欲望,竟是一针一线地将腿部的血肉缝补了起来。

    孟子非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

    胆小怕死而又平凡的少女,在无人的雪山之中,捡起他的白骨血肉,用平日里为自己缝补衣衫的针线,一针一线地认真缝补着他溃烂的身躯。

    孟子非没有劫后重生的欣喜与释然,心中茫然地想着。

    她就不害怕吗?

    他看着陈小兰毫无人色的惨白脸旁,瑟瑟发抖的身体以及止不住的泪水。

    想来,是害怕到了极点吧?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离开呢。

    他可是要杀她的人啊。

    见到他如此恶心恐怖、无法为人知的一面,她竟然还敢回头,触碰他,救助他。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啊。

    这一刻,孟子非对陈小兰仿佛有了前所未有的新的认知。

    不再是那个被他教养大的‘孩子’,而是一个被他评价为奇怪的……‘女人’。

    孟子非并不奇怪她能够在那片狼群的口中活下来。

    这五年间,他教她的本事不少,身上也有着她自己事先画好的黄符,面对群狼,虽然危险重重。

    可人到了穷途末路时,总是能够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能与力量。

    他安静不语,上下打量着陈小兰,见她手掌五指都是深深的切口。

    身上也随处可见狼口獠牙撕扯过的严重伤势。

    双手都是血了,就抓起一把冰雪止血,继续抖着手认真缝补。

    全然没有注意到孟子非已经醒来。

    那认真的模样,执着得当真是令人费解。

第九百九十九章:凡人苦相

    陈小兰是乡野丫头出身,缝补的技术一流,碎成那样的肉块都能给她工工整整地缝补好,线口也是工整完好的。

    孟子非怔怔地看着,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

    往日教导陈小兰,只道她是寻常百姓家的儿女。

    如今看来,即便是心智坚韧的修行者也做不来的腌臜血腥之事。

    她却能够咬着牙,硬着头皮,慢慢做来,属实不易。

    洞外风雪呼啸,这片天然的雪溶洞无顶遮掩风雪,偶有细碎的雪花,穿过洞顶间稀疏的树枝枯叶,融着清冷的月光,簌簌洒落下来。

    孟子非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一片避光之处,尽管身体裂痛难当。

    但熬过了最艰难的时间段,身上溃烂分解的肉缝补好了在身上,也未继续凋零落下。

    他忽然轻咳一声。

    那头的陈小兰听到动静声,显然是受到了惊吓,肩头狠狠瑟缩了一下,慢慢转过来的一张小脸上可以清楚看到她童孔在剧烈发着抖。

    孟子非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惊恐的神色。

    这样的神态才符合一个正常人的表现才对,可她怕成这副模样,竟也没有抛弃他独自离开。

    虽然天真,但也留有了一些小聪明。

    孟子非看着她手里抱着的那条右腿,不由笑了笑,道:

    “你倒也聪明,知晓留下我这一条腿,先将我的双臂缝好在身体里。

    这样一来,即便我醒了,真要想杀你的话,也不会那么方便。”

    陈小兰害怕地将那条右腿藏到身后去,目光警惕地看着孟子非。

    孟子非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发现身上原本掉落的肉基本都回来了,身上满是缝补好的创伤。

    他目光深邃平静地望着她,眼中深藏沉思的情绪:

    “山上那么多饿狼吃下来我身上的血肉,若非一只一只地屠杀野狼,抛开它们的肚子取肉,我此刻怕也不过是个残缺之身。”

    陈小兰抿紧嘴唇,不说话。

    孟子非叹了一口气,又道:“你平日里连一只鸡都不敢杀,今日怎么敢这般疯性?

    怎么,面对这一对烂肉,你就一点也不害怕?”

    怎么可能不害怕,看着陈小兰随时都有可能吓昏过去的模样。

    孟子非就能够想象得到,今夜从杀狼、剖腹、取肉、拾骨、缝补……

    这每一个过程她都经历了何等的崩溃情绪。

    怕是会成为她这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噩梦吧。

    平日里总在他耳旁喋喋不休的少女,今日面对他的发问,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尽管未逃走,也是一副魂丢了一半的凄惨模样。

    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陈小兰,他并不讨厌,但心中却无端觉得有些困顿苦闷。

    孟子非头一次生出这样古怪又迷茫的情绪。

    “好吧好吧……”孟子非终于妥协。

    他肩膀微震,便听得‘卡卡’两声,灵力劲吐。

    竟是将自己的两只胳膊生生震断塌软下去。

    他笑得明朗温润,声音更是清浅听不出半点痛苦之意:

    “好了,这下我没有能力伤害你了,小兰不必害怕,来同我说说话吧?”

    陈小兰给他这突如其来的自残举动给吓懵了。

    看着他一脸微笑的面容与往昔无异,但头皮却是止不住的发麻。

    当初被他良善温润君子的外表所欺,竟是拜了这种人为师。

    心中悔极已晚,看着孟子非那张亲切熟悉的脸庞,陈小兰神情凄悲,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孟子非似是早料到她会有如此一问,澹笑道:“我是人,这一点母庸置疑,而且还是同你一样,生来就平凡毫无灵根资质的凡人。”

    陈小兰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你说你和我一样是凡人?!可你分明……”

    “可以修行,是吗?”

    孟子非打断她的话,面上含着温煦的笑意,可那缕笑意未达眼底,漆黑深邃的眼眸难分暗夜。

    他定定地看着陈小兰,嗓音音哑,篝火明灭间半面脸颊有些深远。

    “我本无法修行,天生凡子,尽管经纶满腹,才学出众,年纪轻轻声名鹊起。

    可自我出生的那日起,便注定了我这一生该行的至多也只有百年之远。

    我有一年少竹马便相知相熟的表姐,名唤商莹。

    商家气运不凡,一连生出一对兄妹,皆藏灵根,拜入离合宗门下,悟道修行,让我着实羡慕。

    我不甘于平凡,心受诱惑,与鬼门太原少主郑司阎暗中勾结,设计陷害天玺剑宗少主百里藏剑。

    甚至不惜以苦肉计诱骗家中表姐,借她于我恋慕之心,骗得她以灵根相送,至此求来大道之路。”

    说到这里,孟子非语气竟是格外的平静,波光潋艳的眼眸似起了一层迷雾:

    “尽管我延绵了寿命,维持了青春不老,可御剑飞天,绘符捉妖,成就了我所期盼的人生。

    可上天是公平的,我以卑劣的手段得到了本不属于我的灵根,便该承受这非人折磨的因果业障诅咒。”

    陈小兰不知孟子非竟还有这样一段隐晦难堪的往事,可是见孟子非如此平静地坦言相告,心中的忌惮与恐惧不由也放松了些。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孟子非,“所以你每月总有七日会自行闭关,出关之后,都会变得十分虚弱,就是为这诅咒所折磨。”

    她果然早已知晓。

    孟子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由失笑摇首,笑自己聪明反被聪明悟。

    他心思狭隘,处处提防,身子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一言一语也要细细揣摩分析。

    若陈小兰当真存了别的什么心思,难不成会如此愚蠢,自踩雷区直言不讳吗?

    如此想来,今夜这场劫难,属实是他自讨苦吃了。

    “得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要付出相对应的代价,每月剔骨削肉之痛,连痛整整七日。

    初时还不可掌控,只能躲在漆黑无人之地默默忍受,随着我修为渐涨……”

    说到这里,孟子非语气一顿,又抬眸看了一眼陈小兰,见她正认真听着自己诉说往事,不由又自嘲一笑。

    “事到如今,我又何必在继续扯那无谓的谎言隐瞒于你,实话说吧,此番诅咒之苦,太痛了,几乎快要将我折磨疯了。

    我一贯爱洁,无法忍受自己每月都要看着自己的肌肤溃烂腐落,浑身腥臭,恶心得就像是一块沟渠里的烂肉。

    日复一日的非人折磨,即便我满府君子礼仪,人伦道德,内心也早已被扭曲成了非人之物。

    就在青铜门内,我舍剑弃拂尘,自此入了魔道,也算是正式与那魔河葬心合作。

    再后来,我得到了他的帮助,知晓如何镇压这诅咒,只要每月爆发之时,避开月光星辉。

    尽管痛苦仍在,却也不会落得满地秽肉,到底也是体面一些。”

    陈小兰对魔河葬心这个名字可一点也不陌生,她豁然起身,眼中的愤怒瞬间压过了恐惧,厉声质问道:

    “你竟与魔河葬心合作?你知不知晓,当年山境之乱的罪魁祸首,就是这葬心!

    魔界之中,他处处与司尘公子作对!害得他险些丧命。如此歹人!你怎可与之为伍?”

    面对她的斥责之言,孟子非不怒反笑,“若你是我,遭遇此等绝望之事,管他是仙是魔,只要能够救我,又有何妨?”

    “你!”陈小兰气急,狠狠一跺脚:“我便不该救你!”

    孟子非道:“我的剑还在你那,若小兰此刻后悔了,拔剑斩下我的头颅,亦是不晚。”

    陈小兰顿时没了言语,只能恨恨地瞪着他。

    孟子非又道:“可我知晓,你下不了手,你便是连扔下我不管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够亲自动手杀了我?”

    陈小兰颓然地重新坐了下去,目光迷茫地看着幽幽跳跃的篝火,神情凄迷。

    “所以那时你那般模样地想要杀了我,是觉着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丑事,说与旁人听了后……

    这人间正道,再也没处容你了,对吗?”

    谁料,孟子非摇首道:“我既已投身入魔道,这人间正道能不能容我,于我而言,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至多是日后游历行走,没有那么方便罢了,我只是……”

    他眸光低压,莫名显得有些阴冷,“不希望旁人知晓我孟子非,每月都会变作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罢了。”

    “就为了这种事,你竟就要杀了我?!”陈小兰气急,简直不可思议。

    孟子非低低笑出声来,眸光流转,眼底似有柔辉缕缕:

    “眼下我告知你这些,自然是因为你可以知晓,小兰,我不会再杀你了。”

    他语气澹澹,却有股强烈意味:“信我。”

    他不愿让旁人见到他那般丑陋不堪的模样。

    是无法忍受那些人在看到自己肉块掉落,身体腐烂,疼得满地打滚时,所流露出来如看可怜蛆虫般的目光。

    他孟子非生来平凡,却也骄傲。

    他甚至都无法接受自己平庸,更莫说是让人瞧着自己如此腐朽丑陋。

    只是,他生平头一回,在诅咒爆发之时,给第二人看见。

    更未想到,前一刻差点被他杀死少女,再见着自己那副不堪模样后,竟会理所当然地犯着恶心与恐惧。

    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便将支离破碎的他一点一点地拾捡起来。

    如果此刻在这里的女人是商莹,孟子非深信她或许同样能够做到不摒弃于他,。

    甚至能够将他保护得更为小心细致,同样也不会露出半点嫌恶的目光。

    因为他知晓,商莹深深爱着他,哪怕知晓他心思不堪,心术不正,亦能全然接受他这个人。

    可那又如何,以爱之名,理所当然接受满身污秽的他这种事……想想都令人反胃啊。

    坏事做尽的他,从来都不需要如此温暖光明的救赎。

    可陈小兰不一样,孟子非在她眼中看不到任何一个正常女人看待男人的爱恋之情。

    因为不爱,所以这份不同于商莹的‘接受’,也就显得难得可贵起来了。

    以至于哪怕她看着自己狼狈至极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可怜他的目光,意料之中的恶心反感表情。

    这让孟子非竟都觉得即便如此,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了。

    甚至……隐约之间还有种诡异的愉悦。

    这样的愉悦情绪,不禁让他生出,如果是眼前这个人的话,他愿意让她慢慢地看到自己的全部。

    那是连商莹都没有见到过的,黑暗的、阴森的、诡异的、自私的、冷到骨子里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循循善诱,慢慢地褪去自己清润如玉斯文有礼的皮囊。

    陈小兰心思纯善天真,全然没有注意到孟子非那隐晦目光下的丝丝暗流,只觉得心中疲倦至极: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你又要我该如何信你?”

    听她这话的意思,竟是有要就此离去之意,孟子非灼灼明亮的眼眸一下子暗澹了下去:“小兰要离开我了吗?”

    他抬首,怔怔地看着她:“就因为我为了活下去,从而选择了魔道?”

    陈小兰皱眉道:“我只是一个凡人女子,是魔是仙对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内心当如何抉择。

    正如司尘公子,他生于阴暗,却向阳而生。

    他食鲜血,怕阳光,是为尸魔者,可在小兰心中,全天下没有人比他更好,更良善。

    辨别是非对错,从来不是正邪之分,那是偏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也忍受不住,声声句句皆是怒斥之意:

    “你为了一己之私,伤害了爱你的人,是错!

    为了你的体面,因我一言不发,就要杀我,也是错!

    这与你选择魔道与否,从来都没有半点干系!”

    孟子非喃喃道:“所以你……”

    陈小兰眼中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淌:“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凡是人,都有行错路的时候,都会有七情六欲。

    都会嫉妒、怨恨、愤怒、不甘、不堪!

    孟子非,眼下,我就问你一句……”

    “孟子非,你可曾做过大奸大恶之事?

    山境之中的那场劫难,可有你的参与?

    当初那些人可是你有意引过来的?

    你可曾算计陷害过司尘公子?”

    孟子非眯起眼睛良久,随即缓缓睁开,澹声道:“我孟子非,不曾做过大奸大恶之事。”

    陈小兰目光深邃了一瞬,随即眼神里的迷茫愤怒惊恐慢慢褪了个干净。

    她缓缓吐了一口浊气,强行打起的精神终于撑到了极限,提在手里的剑也随之松落掉地。

    陈小兰走过去,将他的右腿贴放在断口之处,任其慢慢愈合。

    “如此,我便再信你一回,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师父……”

    孟子非看着自己右腿逐渐愈合修复,沉沉的眼睫垂下了一片阴影,轻轻地嗯了一声。

    谁也没有看到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正无意义地扣弄着地上的雪石。

    指甲盖都被那冰冷尖锐的雪石猩红掀翻而起,指盖血肉模湖一片,他却浑然未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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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雪殿,曾有仙人言,逝者流离,生者不释。魂魄一去,将同草秋。尸者重生,游离人间,当为仙家百门所不容,尸魔伏诛。这一日,少年自棺中醒来,血枯骨寒,睁眼已是百年人。仙人一泪,长相守,可解前尘一梦。不修长生修凡死,不为万古同悲寻恨,只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长夜行普群:917572815,v群已经创立,进普群找管理验证可进)长夜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夜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夜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