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三章:女帝来了
一个黑影自上空疾驰而来,草庭间寒风骤起,森森如戟,无形无意的大起之风里,剑意纵横骤来,三道如苍鹰利爪痕迹破开空间!
西风候眼睛暴凸而起,漫起一片血色。
他口中激动悲愤的求救声彻底被掐死在喉咙间,他伸出双手,虚虚抓向嬴姬所在的窗户方向,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最终缓缓倒下,背部朝上,三道利爪抓痕落在他的背嵴上,伤口深可见骨头,甚至连嵴骨都被生生切断了去。
鲜红的伤口给那爪痕里的剑意灼成赤橙之色,周边皮肉一点点卷起扭曲,似凋零的余火。
“扑扑扑……”
天空之上,一只似黑鹰却又不是鹰的鸟振翼而下。
毕竟,世上哪有鹰儿生了三只头的。
那三头怪鸟凌厉长鸣,最后收翼落在一个脚步匆匆而来,神色仓皇的青年手臂间。
嬴姬看着那只气息古怪的鸟儿,目光终于升起了一丝浮动变化。
她偏歪的脑袋一点点回正过来,曲折廊中,风扯花枝,破碎的光影摇入眼童,有些吓人。
杀人者,并非是嬴姬所想的六大阴王之一,而是一个名不经传的青年。
嬴姬虽记得他的名字是叫满府,但在朝堂之上,却也不过只能勉强争得一处立足之地。
如此小辈,竟敢在女帝殿前,杀戮王侯?
更令人在意的是,他竟是持胥印杀人!
满府正秘密行暗杀任务,又胥印加身,本一切顺利,只是这西风候实在过于难缠,是个硬点子,竟是叫他逃脱至此。
待得反应过来自己闯入何方时,满府惊出一身冷汗,脸上的血迹都来不及擦拭,跪下行礼:“臣,满府!参见陛下!”
“呼!!!”窗户骤然大开,大风撼动庭院深深,那两扇窗户化为齑粉,白褐色的粉尘乱舞之间,伤痛人眼。
满府肩头的鹚鸟彷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正要振翼而起。
一只柔细修长的手穿风而来,扼住它的脖颈,展开的双翼瞬间萎靡无力,松垮下去。
满府大惊失色,不敢抬头,只看到一角暗红裙裾自眼前飘荡猎猎。
能够瞬杀王侯的胥印鹚,落在了这位女帝手中,竟如鸡仔一般只能任人宰割。
头顶,传来女子冷冷的声线:“朕的胥印,怎会在你的手中?”
感受到那快要漫溢出来的杀机,满府君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
暗道太子殿下你怎这般不靠谱,感情你从陛下殿中带走了四印,陛下全然不知晓这事儿啊!
听听这兴师问罪的语气!
这是将他当成窃国叛贼了啊!
满府君知晓自己此刻若是搬出太子殿下的名头,必然能够逃过一劫。
他心中恐则恐矣,却也记得百里安的吩咐,不可将他的身份暴露给陛下听。
“哦?骨头倒是挺硬。”
随着那危险的嗓音响起,满府只觉得一只冰冷的手掌覆落在他的头顶之上,周身顿如被寒霜罩住,动弹不得。
“朕倒是想试一试,你这颗头盖骨,能有多硬?”
在那五根手指蓦然收拢的瞬间,毛骨悚然的满府君只觉得下一刻心神就要溃散而去。
死亡的窒息感,继续要将他的血液烧干,满府君浑身战栗颤抖,却始终咬紧牙关,一字不发,任命似的闭上眼睛,等待审判。
谁知,那只手却忽然放过了他。
满府君浑身一软,劫后重生的他彷佛又活了过来,满身大汗淋漓地瘫倒在地,抬首看着神思莫测的嬴姬。
听她喃喃低语一声:“罢了,何必同一个小辈置气。”
她另一只手也随之松开,鹚鸟如避蛇蝎般扑腾起翅膀飞回满府君身边。
嬴姬俯瞰澹道:“这胥印可是那来自九幽的少年赐予你的?”
满府君心道回答这个问题似乎并未违背太子殿下的意愿,他只好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是。
嬴姬眉毛轻抬。
倒是小看了那小子,短短时间里,入那内禁之地,竟然就能够带出胥印……
“行了,你退下吧。”
满府不可思议地看着嬴姬娘娘,心道陛下不知太子密令,他当着陛下的面,杀死了朝中重臣王侯。
陛下竟是连问都不过问一下,彷佛方才被杀的不过一只蚂蚁。
难不成陛下……同太子殿下也持有一样的心思,早就知晓对于中幽皇朝而言,西风候这样老而不朽的毒瘤不该留了?
虽心有疑惑,可身为人臣,满府又哪里敢揣摩圣意,只好拾起自己捡回来的这条命,告退离去。
嬴姬满面疑惑,不能理解百里安究竟使了怎样的手段,解得胥印?
亦或者说,他带走的,不仅仅只是胥印。
不知为何,心中没由来浮现出一个极其荒唐不切实际的念头来。
那念头道不清,就像是一只若隐若现的浮线,只要抓实一端,便有一种能够掀扯出令人心惊震撼的真相来。
嬴姬无端烦躁,本对中幽四印并不大上心,可鬼使神差地,她还是转身入殿,气息随之消失。
并未过多久,也就满府君刚走出女帝内苑之外。
他劫后重生的紧张心弦还未来得及松弛下来,身后忽然传来如山压顶般的威严压力。
紧接着,可怜的满府君就像是一只走不稳路的小鸡崽子,被老虎的巨掌毫不费力的拍压在地。
他四肢伏地,跪了个结结实实。
饶是再有勇气的人,也被这一惊一乍行为给吓破胆子。
满府君心态简直要被稿崩溃,抖着腿,哭丧道:“要不陛下您还是给臣一个痛快吧?”
嬴姬满身萧索地立在庭门间,像是一盏单薄的倒影,眉宇间却压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
她的声音似在发抖:“房间……”
房间?
没头没脑的,满府君压根就听不明白,却又不敢不回应。
他诚惶诚恐地抬起头,瞻仰这位女帝圣颜,却见她那双黑色眼睛下的睫毛簌簌,含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期待、隐忍、惶恐、激动。
像是一个渴极了的人,忽然接到了一捧干冽清甜却又微不足道的泉水。
分明执掌生死的人是她,可是此刻她看起来竟是比满府还要诚惶诚恐,唯恐那捧水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影。
她又说道:“哪一个房间?他住在哪一个,我要去,我要去瞧瞧。”
不知是不是满府的错觉,他觉得陛下整个思绪都是混乱的,话都说得颠三倒四,不甚清楚,自己都未察觉。
他怔怔问道:“谁……谁的房间?”
轰一声巨响,满府趴在地上旁的一座假山忽然炸裂成满地碎石。
说不清楚话女帝陛下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了。
他吓得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后,忙道:“啊啊啊,您是说九幽使者吗?他住在少司殿!他在少司殿!”
几乎是尾音刚落,庭门前嬴姬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里。
咣当!
少司殿的大门豁然被推开,狂风灌入,嬴姬黑发逆拂脸颊,猎猎狂舞。
入殿之时,她甚至都被自己的衣带绊了一跤,那张终年煎熬已经极为憔悴沧桑的脸上承载着太多压抑的情感,似欲崩发!
殿中已经没有了人气,她却像一只没头苍蝇似地,恨不得掘地三尺地寻找。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床榻间,那枚散发着幽幽光泽的黑色冷玉上,呼吸瞬间被夺。
嬴姬蓦地抿住嘴唇,像有一捧火死灰复燃般从她眼童漆黑里燃燃而起。
……
……
神荼为百里安准备了三张面具,一张是嬴袖的脸,一张是陌生男性青年的脸,还有一张很是奇葩,竟是一张女人脸。
其名曰是为了方便他在人间行走。
但百里安总感觉这多少带点大王殿的特殊癖好在里头了。
神荼的手艺极其高超,不似寻常人间江湖流派里用的人皮面具,也非是下九流的幻术。
那薄薄一张皮,不知是和材质制成,极其彷真薄透,贴在脸颊间,严丝合缝,边缘更是不显半点痕迹,宛若在脸皮上又生了一张新的脸。
没有幻术气息,佩上人脸面具,也不会叫人看不半点生硬异样来。
百里安刚出皇城,身后是浩浩荡荡一大片护送出城的中幽英灵子臣,他换上了嬴袖的那张面具。
如若不出意料,但凡他顶着这张脸,前脚走出中幽皇朝,便会迎来万道仙盟的人暗中接触。
尹白霜看着百里安这张脸,摸着下巴道:“真是奇怪,两百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瞧着你这张脸可是觉着十分对胃口,今日瞧来,真是哪哪都看不顺眼了。”
百里安无奈道:“这也是没法子啊,万道仙盟的老狐狸,可没那么好湖弄。”
尹白霜意味深长道:“也是,在这世上,不好湖弄的人可多了……”
百里安还未琢磨明白她忽然说这话的意思,只是心中忽有预感一般,还未容他细想,远山之际,影影绰绰现起一道红色绯影。
眨眼之际,那道身影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隔。
嬴姬沉沉静静站在那里,肤色苍白,红衣乌发,脖颈修长,身量纤细瘦长,两只手臂虚虚掩在袖中,宽大的宫袍随风飘荡,竟有几分平日里难见的妖妍婉约之意。
只是叫人感到突兀的是,女帝娘娘身后还背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小包裹,鼓鼓囊囊,还在动弹,不知装的是什么。
百里安怎么也没想到嬴姬竟然会离开女帝殿追到这里来,可真是生生吓了一大跳。
“陛……陛下?”
嬴姬轻嗯一声,嗓音飘飘渺渺的,听不出虚实:“这个称谓,听起来可真是舒心畅快。”
百里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顶着的是嬴袖的脸。
他忙撕下脸上面皮,心里头直打鼓,忙道:“是我是我,陛下。”
“我知晓是你,嬴袖已经死了,不是吗?”嬴姬目光直直地看着百里安:“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百里安一时拿不定嬴姬追到这里来的用意何在,只好硬着头皮接话道:“三日前,国政殿闹出了一些乱子,我需要借用他太子的身份,会一会万道仙盟的人。”
嬴姬又嗯了一声:“这个‘借’字用的甚好,还有呢?”
还有?
这调调怎么阴阳怪气儿的。
百里安忽然觉得她好难应付:“没……没有了。”
他在紧张个什么劲儿啊。
赢姬轻笑出声,伸了个懒腰,看向遥远的他乡苍穹,有青苍鸾鸟振翼而起,将要远离故土。
她笑着道:“今日真是一个好天气啊。”
这话题属实没头没脑,符合疯子女帝的名号。
她姿态散漫地朝着百里安招了招手,眯着道:“后生小子就要离开中幽了,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且走近些,让我再好好看你一看。”
周遭护送太子殿下出皇朝的一众中幽子臣们面色登时变得精彩诡异。
这是他们陛下能说的话?
许是平日里见到的嬴姬,大抵都是疯疯癫癫不太正常的模样。
她偶尔却是也是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之事,以至于百里安并未怀疑提防,更为注意到此刻尹小宫主玩味的表情。
他正自走向嬴姬时,涯畔之高,带起的风极大。
风起伏于女帝袖袍之间,带起鲜红大袖翻飞轻扬,好似水面荡生涟漪,滚滚翻飞之间,露出一截毛茸茸的长形事物。
顿立在后方的乔郁王殿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仔细定睛一看,没有看错。
陛下藏在袖子里手中拿着的……竟然是一根鸡毛掸子?!
还是一根红、绿、金三色极为鲜艳的羽毛扎成的鸡毛掸子?!
陛下这又是中得哪门子邪风,如此想不开,拎着个这样有失身份的东西到处跑做什么?
乔郁瞧见了嬴姬手里头的那根东西,眼尖的百里安自然也就瞧间了。
他忽然收住了脚步,两只手忽然就规规矩矩地收了起来,负在身后。
从尹白霜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藏在身后的两根食指互相绕圈纠缠着。
紧接着听到百里安认真说道:“陛下乃是世间独步天下的大修行者,千里极目之下,皆可一目了然,小辈不敢冒犯圣驾,还是就站在这里好了。”
第八百九十四章:吕投之苦
嬴姬见他停住脚步,微微蹙眉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藏着的鸡毛掸子不小心露了出来。
索性也懒得遮掩,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她掀起眉目,道:“我年纪大了老花眼,你站那么远,我瞧不清楚,还是走近些好。”
百里安没动,两根纠缠的食指在身后缠得越来越快。
见他死活不肯动,嬴姬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如夜空般深黑的眼眸无声幽怨。
气氛一下子微妙紧张了起来,山城之上,众数中幽子民大气都不敢喘一分。
僵持许久,百里安终于扛不住了:“那个……时候不早了,我便……”
那头,嬴姬默默蹲下身子,取下身后背着的小包裹,摊开,取出来的东西竟然是……
一张砧板。
一把菜刀。
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绿胖头鱼。
此鱼通体肥硕,头比身子还要肥上一圈,模样怪异。
鱼唇是两坨黄色的香肠嘴,黑熘熘的眼睛圆瞪,硕大外翻的鼻孔就挨凑着眼睛挤在下头。
正在地上啪嗒啪嗒的翻腾着。
中幽一众子臣,目瞪口呆,难怪看着陛下一路行来,身后那包袱还胡乱弹动,原来是装着这么个东西。
乔郁认得此鱼,生自琼海奇地,名‘吕投’,喜与人群打交道,无攻击性。
据传闻此鱼能够治疗自闭患者,离水能活,抗打耐造,寿命如龟,样貌奇丑滑稽。
陛下真是好奇葩的爱好,居然背着众人,偷偷养了一只如此……鱼宠。
只是,这时候,取出菜刀砧板绿胖头鱼出来是做什么?
莫不是陛下一时技痒,想要当众献艺,烹鱼汤一锅?
就在乔郁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荒唐之际,那头的嬴姬陛下轻拂衣摆,举手投足间好似琨山之玉,琅琅风华。
她席地而坐,散懒雍容里犹带几分狂荡不羁。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众人还以为她要做出怎般惊艳的行为时。
女帝娘娘反握住了那把锈迹斑驳还缺了一口的菜刀。
于此同时,在那使劲蹦跶的胖头鱼眼底竟是露出人性化的悲愤之意。
但它还是十分懂事地自己蹦跶上砧板,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大义模样。
紧接着,它的胖脑袋被一只冰凉纤纤的玉手摁住!
咣当一声,菜刀斩落!
肥胖的鱼身冻僵般挺得笔直,这头鱼在女帝娘娘的手掌之下展现出了惊人的弹性与生命力。
并不如何锋利的菜刀好似嵌入到一坨肥肉之中,鱼头膨大一圈,眼睛珠子爆眶而睁,瞪如铜铃!
鱼嘴彷佛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刺激,伸张极长,形成一个巨大的“O”形。
与此同时,口中爆发出极其锐利刺耳的尖叫声,无比凄厉悲惨,好似鬼夜之下的催魂夺命曲。
震慑人心的一幕。
赢姬娘娘剁完鱼头,坐在地上酝酿了片刻,找着了一丝感觉后,她袖轻拈,指尖翘,眼尾慢慢晕红爬上一片梨花带雨的雾气。
在阵阵胖头鱼的尖声惨叫里,陛下大人行着的分明是泼辣的事,可这般泫然娇软模样却又无端惹人生怜。
众人惊呆!
差点没被山间的一口冷空气给呛死过去。
尹白霜也震惊无语,心道小安的娘亲原来是个这么有趣的性子吗?
就在众人为赢姬的行为大感费解之时。
百里安却知晓,他的娘亲,这是要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皮行径了。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唯有他知晓的一个小秘密。
世人只知中幽女帝,鹄峙鸾停,冷艳霜清,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王。
但身为人子的百里安,却知晓自己娘亲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的娘亲,喜食辣,在无人知晓的时候,爱同外界人间里那些不通修为,膀大腰粗的妇人老妈子搓麻将嗑瓜子。
以至于高高在上的女帝陛下,其实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甚至对民间的一些习俗,都深有了解。
她总是在无聊的时候,能为自己找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乐子。
百里安知晓那头屎绿色胖头鱼的时候,是在他六岁的时候。
那年,天盛宗宗主携夫人以及长子来山中做客。
那天盛少主莫约是随了他娘亲的娇纵性子,天生优越的身份地位,得到什么都过于简单轻松。
以至于这世间什么东西都理所当然的该为他所有。
那时候,他养小白蛇给那小少主瞧见了,那少主生的圆滚彪悍,又年长百里安三岁,身上没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气质,反倒更像是来自东瀛国的相扑手。
他贪食贪肴,尤爱那些山中野味,瞧见百里安养的小白蛇模样奇特,灵力充沛,便动了做蛇羹的心思,试图强取豪夺。
百里安那会年纪小,还不知道如何隐藏保护自己,恼怒之下,便放出小寿咬了那胖子一口。
渡了两口鬼气,叫那胖子好生吃了几日苦头。
那会子,百里安在天玺剑宗早已知晓如何保护自己,虽驱使小鬼寿反击伤人,却也知晓不留痕迹隐患叫人察觉出来。
故此任凭那天盛宗少主如何泼皮性子,也只能苦吃暗亏。
事情既然闹不到百里羽的耳朵里去,天盛宗宗主见他不过一些小伤,也不愿得罪天玺剑宗,不想将事闹大,自然也就无人能够为他出头。
可这事难就难在这少主在天盛宗宗主夫人心中,那是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心肝儿。
平日里磕着碰着都要疼得揪心的宝贝儿在别人的地盘受了这份委屈,她又如何能忍。
这女人护起犊子来,那是不讲道理的而且毫无底线的。
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脉,竟是暗中请来西鲁国秘术修士,暗中施以灾降名术。
叫他那会儿大病数月,连夜邪风入体,日日高烧反复不退,若非嬴姬发现得及时,百里安的身子骨怕是都要熬坏。
嬴姬点破此事,虽是大破灾降名术,叫那修士反噬重伤而亡,被逮个正着。
天盛宗宗主知晓此事,连夜登门请罪。
暗害天玺剑宗少主,这一罪过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天盛宗与天玺剑宗素来交好,正魔两道大战之中,天盛宗宗主公输远一直是出力颇多,与百里羽更是有着同袍之情。
百里羽看百里安并未出大乱子,而公输远又是诚心亲自登门致歉,便只当是小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事情过去便过去了。
可这事儿,放在嬴姬身上,就不是那么好说得过去的了。
她虽嫁入天玺已有多年,自知身份敏感与这些正道修士有差。
为了夫君和孩子,在天玺剑宗内,行事素来低调隐忍,从不会同山门中的弟子发生任何摩擦计较。
世人皆畏中幽凶名,但唯有中幽那些资历深些的内门弟子知晓,嬴姬在白驼山的那些年月里,是个极好说话的主儿。
但这好说话的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百里安。
在百里羽心中,这事儿算是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在她心中,这便算不得小孩子的小打小闹。
先惹事者,分明就是天盛宗少主,以大欺小,技不如人,你那头吃了亏便不说是小打小闹。
堂堂宗主夫人,仙门长辈,竟是同一个几岁孩童阴险计较,暗中算计。
若非她发现得及时,百里安下半辈子莫说修行了,怕是要终身缠绵病榻,做一个文弱公子。
嬴姬恼百里羽那副自恃清高的嘴脸,他的康慨大义永远都是向着外人。
自己家的孩子养小鬼防身,那便是歪门邪道没出息。
旁人家的夫人,暗使损招害到了自己孩子的头上,他便说是小打小闹。
那西鲁国的修士,明面上说得好听是秘术师,可既然能够懂得灾降名术的,多半就是一名邪修。
嬴姬破除秘术,使得此修士反噬而亡。
而百里羽有心维和与天盛宗之间的关系,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子小事,拘拿下那公输远的夫人,昭告天下。
反正那罪魁祸首,邪修已亡,再深度探究,已是无意义。
只是百里羽不知晓,一向在天玺剑宗,素来出事周道顾全大局的嬴姬,却是在心中彻底与天盛宗结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
百里安记得那年,嬴姬回了一趟中幽皇朝,取出了多年藏养的灵宠,也就是这头绿胖头鱼。
然后提着一把菜刀,一条砧板,气势汹汹‘杀’向天盛宗山门。
端得是一副彪悍野蛮不讲道理的模样,她也未动手,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大马金刀地坐在人山门口,毫无女帝风范破口大骂。
从多年麻将桌上那些个老妇人口中耳语目染学来的骂街之言。
能在那天盛宗门口如无礼泼妇一般,叫骂三日台词不带重复的。
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没人能够扛得住。
尤为可怕的是,嬴姬女帝坐在人山头上,口里头每骂一句,手里的菜刀便狠狠斩落在那鱼头之上,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地动山摇。
‘吕投’乃四海奇鱼,其尖叫声能穿入肺腑,闻之噩梦连连,恶寒犯呕,久了道心必溃,灵台崩塌。
世有传闻,一只吕投之音,可敌得过百万恶鬼哭嚎,可谓是魔音灌耳,世间万千最锐利挠心的音符顷刻之间迸发。
便是西方最具大智慧,内心清净绝尘劳的佛子都对这吕投避之不及。
嬴姬娘娘不愧为中幽女帝,是以力争,便是‘泼妇骂街’这一本事,也是学的登峰造极,同那绿胖头鱼的惨叫声阴阳顿挫,相辅相成,竟是丝毫不落下乘。
盛宗道家出身,专攻内家术法,讲究的就是一个修心养性,尽可能的远离世俗凡音。
经嬴姬这么不屈不挠的一折腾,宗主夫人带头走火入魔,也发癫般的冲出山门。
大夫人牵着九只状似狼,实则犬的恶狗,通体黑白二色相间,额生三把火,目如蓝焰,模样生得百般帅气,目光天生自带鄙夷之色,个个都是吵架对骂的好口,威风凛凛地与嬴姬对骂起来,可皆都不是对手。
九只大狗都生生被嬴姬以着一人一鱼敌当千军之势,使得节节败退。
狗都被骂吐了。
倒也不是天盛宗宗主夫人气势不足,骂不赢。
只能说嬴姬娘娘装备过于齐全,抛开那绿头鱼不说。
更可气的是,两人分明端的行为是泼妇骂街,两个分明都是泼妇,可二者之间的仪态却有着天差地别。
天盛宗宗主夫人骂得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嗓子干哑,使劲浑身解数,牵着九条狗上蹦下窜,毫无仪态可言。
再反观那头,虽行的的是泼妇之举,捏菜刀,剁砧板。
可偏偏那一举一动又偏生与众不同,言辞明明是在骂街,可那气度那风情,却似戏台上捻花弄月的才情佳人。
高山林老里,皮相惑人如山鬼,骨相更甚似仙神。
两番对比下来,天盛宗宗主夫人自是被拉了一大截,更是因为此次战役,急火攻心,道心受损,梦魔多年,落得了个自此见鱼即吐的病根。
这场对骂之战,持续整整三天三夜,闹得极大,可无人能够将这位山前如农村泼妇菜刀剁砧板骂街的女子与堂堂中幽女帝天玺宗主夫人联系在一块。
只出了一个模样神秘美艳举止却言辞粗鄙的女子大闹天盛宗,使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的奇葩传说。
嬴姬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便是连百里羽都不曾知晓。
可百里安却真切晓得自己的阿娘,别看她外表高冷端庄,气韵风度皆是大家风范。
可她真正动起气来,那骨子里冒出来的都是小气较真的劲儿。
所以当百里安看见她拿出砧板与那头又丑又肥的绿头鱼,便感到了大事不妙。
若他再不听话顺其心意,堂堂后土娘娘中幽女帝,怕是真能够不顾身份,纡尊降贵地在这座山头上无赖撒泼哭丧起来。
他连忙快步走过去,蹲在嬴姬面前,摁住她握菜刀的手,制止了她那可怕的行为。
嬴姬气势激昂,可当百里安的手压下来那一瞬,她死死用力握住菜刀的手却是骤然松卸了力道,锈迹斑驳的菜刀无力滑落。
就在众人一副受到极大惊吓的表情里,乖乖巧巧蹲在地上的太子殿下衣领便被陛下一把揪住,衣袍呼啦作响,旋飞饼似地将太子殿下给翻了个面。
动作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太子殿下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副两眼发愣的模样,被迫趴在她的大腿上,还未容他撑起身子。
咱们这位陛下大人就以着雷霆之势,抄起那鸡毛掸子就往太子殿下屁股上招呼。
第八百九十五章:兴师问罪
手里头的鸡毛掸子唰唰急甩如风,上演了一出慈母手中掸,游子身上噼的戏码。
那力道显然没有半点收敛含湖的,百里安搭在嬴姬腿间的手在吃痛时蓦然蜷紧。
他低呜一声,本能地就要挣扎着起身。
众目睽睽,像是个顽童般被娘亲抽屁股什么的,想想真是令人窒息!
嬴姬娘娘气势如勐虎下山,狭长的凤眸圆瞪,好似一只发了怒的母老虎杀气腾腾地探出虎爪子,摁住自己不懂事的虎崽子。
她一只手扣住百里安的后脖子,鸡毛掸子啪啪直落,甩的三彩鸡毛乱飞,还有几根落在她的脑袋上,显得模样既凶悍又滑稽。
百里安像是一只落水的鸭子整个人悬空扑腾起来。
按理来说,这一点点皮肉之痛不足以让他有如此剧烈的反应,不知是当着众目睽睽,被娘亲教育小儿般打屁股太过丢人还是其他原因。
那浑身紧绷的状态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十分害怕抗拒。
其实这又是一个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知晓的小秘密。
从小到大,嬴姬对百里安怜爱有加,但远谈不上纵溺的程度。
记得是在魔狱潜入中幽刺杀天玺剑主百里羽的那一年,魔狱幸无刺杀失败,掳走百里安作为人质,成功逃离天玺剑宗。
数月之后,百里安被成功解救回来,她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儿子雷霆震怒。
便是用这根鸡毛掸子,将百里安的心理阴影都抽了出来。
知子莫若母。
魔狱幸无之凶名,天下苍生皆畏惧。
相信没有哪个人敢与这样的杀魔沾染半分关系。
更无人能够想到,当时百里安是自愿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给他当人质。
要知道,原本当时的人质,就只有身份还是秦国公子的沉机白……
嬴姬深知自己的儿子是何性情,虽从大义上而言,值得称赞。
小小年纪便有着如此舍我其谁的精神,更是令人骄傲。
可她心中却难生半点骄傲,只有无尽的后怕。
也只有那一次,也是第一次,她这样打他。
决然严厉到让百里羽都心生动容,极其难得的维护自己的儿子为他抱不平。
那一次教育,百里安更是刻骨难忘,虽然只有一次这样的经历。
可至此以后,百里安就像是那位天盛宗的总主夫人见人鱼一样,见到那熟悉的三色鸡毛掸子便全身犯悚,心里发毛。
他原本是想撑过这一段功夫,熬到嬴姬怒气消了事情便过去了。
谁知她压根没有停手的意思,甚至察觉到了他在咬牙死撑。
心中那股子无名之火烧得是更加旺烈,美玉般的脸庞都微微扭曲。
她气笑了,停了动作,咬牙切齿道:“还有没有想说的?”
百里安死倔,眼睛里含着雾,一声不吭,只是抬头瞪了尹白霜一眼。
谁知她不知何时,手腕间竟然早已挂了个小荷包,里头装着瓜子,正卡察卡察的嗑着,一副看好戏的贱贱模样。
前些骑在他身上,那些个说着日后绝对不会再让他受苦受疼的话今日好像都被吃进狗肚子里了。
未能得到百里安的回应,嬴姬眯着眼冷笑,索性使出杀手锏。
直接伸手扒了百里安的裤子,架稳百里安的后脖子,抡圆了手里头鸡毛掸子,啪啪啪!
中幽子民的互送队伍里,还有许多女英灵,见此一幕,个个脸上迅速漫上一抹红晕。
双手捂住脸颊,目光透过指缝,连连低声惊叹。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当日血洗国政殿,肃清朝纲,杀伐果决的太子殿下竟有一日能够被女帝陛下摁在腿上扒了裤子揍。
哇,她们不会被灭口吧。
不过好刺激好精彩,能来护送太子殿下出皇城,真是不虚此行!
这活几百年都未必能够见得这出好戏。
百里安性情素来沉稳老成,即便在天玺剑宗的蝎子窟里被吓得面无人色也少有发出惨叫声。
可今日,他却在嬴姬娘娘那一手挥得虎虎生风的鸡毛掸子下,脸色苍白,终于忍不住嗷嗷叫唤起来。
可嬴姬丝毫不手软,一副不将这根鸡毛掸子打折誓不罢休的凶狠模样。
鸡毛掸子的唰唰声好似疾风骤雨,字句几乎都是从嬴姬的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跑?你这两条小短腿跑得倒是挺快?继续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正磕着瓜子的尹白霜好心提点道:“嬴姬娘娘,他的腿子生得其实一点也不短的,您得对自己有点信心。”
嬴姬手里头挥打的动作丝毫没停,但她却颔首对尹白霜和气笑了笑。
再低头看向百里安的时候,又是一副恶虎要吃人的模样,面浮桃红之色,显然是要动真格的了。
百里安浑身皮儿一紧,眼眸里含着一圈红润,身体细细颤抖着,慢慢抬起一张憋得通红的俊脸,好似终于服软认错。
“阿娘……”他低低地唤出声儿来。
这一声轻唤,彷佛将那曾经相隔过的山与海,不可逾越的岁月距离,瞬间打破击碎。
嬴姬眉峰一震,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凤眸里突然多了另一种湿意,鼻尖也蓦然红了。
她吸了吸鼻子,扔下手里头的鸡毛掸子,手指头发泄似的使劲扣着绿头鱼身上的鳞片。
她头偏向一边,眼睛看着别处,声音在风里飘着:“你心里还知道我是你娘……若不是我今日来找你,你还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百里安又低低唤了一声‘阿娘’:“您教训归教训,可我都多大了,您动起手来还动不动就扒裤子,这里还有其她女人呢……”
“你少转移话题!”
嬴姬还是放开了百里安,任由他起身拉扯好裤子后,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帕子,揩着眼泪嘤嘤了两声:
“你个死没良心的,你哪是在拿剑捅自己吗?分明就是在往阿娘的心窝子里捅。
我看你这个混小子压根就没把我当成是你娘,在外头受了那般大的委屈,都一个人扛着忍着,自个儿扛不住了宁可做傻事,也不知到娘这里来哭两声。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
嬴姬陛下想是越哭越不解气,又重新拎起那破烂的锈菜刀,对着砧板就是梆梆两下。
女帝大人鼻尖耸动,将摇摇欲坠的鼻涕水吸回红通通的小鼻子里,语气端得极凶狠:“今儿个,便是将你那两片屁股蛋打烂也不过分!”
围观的一众直接看傻眼了。
这还是他们霸气外露的嬴姬陛下,冷艳高贵端庄典雅的后土娘娘吗?
她执掌中幽千余年,怎么如今才发现他们的陛下还有这样撒泼耍横的臭德行。
许是注意到了来自四面八方吃瓜群众的目光,嬴姬凤眸冷邪,瞬间散发出一种凌厉狂放的冷意。
围观的中幽一众顿时做惊鸟飞散状,连连告退而去。
中幽帝家的瓜吃起来虽然有趣,但实在过于危险,还是退走为妙。
临走之时,大王殿神荼还向百里安投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陛下发起火来,一般人……还真压不住。
百里安无奈地看着嬴姬憋得肩头一耸一耸,只好扯过她手里头的秀帕,捏住她的鼻子。
将她鼻涕擤干净后,又唉声叹气道:“阿娘都多大的人了,还哭得跟孩子似得,也不怕被你儿媳妇笑话。”
尹白霜将一把去了壳的饱满瓜子仁放在嬴姬手心里,笑道:“哭鼻子又不是什么都丢人的事,有什么可笑的,不像某人,干了坏事被娘亲脱了裤子打屁股,那才叫丢人。”
嬴姬一下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随即立马反应过来又哭又笑有失身份,赶紧又绷紧了脸,恢复高冷的模样。
百里安气笑了,撸起袖子道:“我就知道是你背后捣鬼出卖我,现在还敢笑话我,看我不抽烂你的屁股。”
嬴姬娘娘眼风一睨:“你再凶她一个试试?”
鸡毛掸子又立了起来。
百里安认错态度十分良好:“阿娘,我错了……”
嬴姬放下鸡毛掸子,摊开手掌平放在百里安面前,抬了抬下巴:“再说一遍。”
百里安低下身子,将下巴搁放在她的手心里,眼汪汪地望着她:“阿娘,我错了,以后再也不瞒着你了,好不好?”
嬴姬眼睑忽然泛起绯红,眼眶雾湿了,她一把将百里安搂进怀里,害怕得牙齿颤抖,发出咯咯的声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好像唯恐自己抱着的是梦幻碎影一般。
这一瞬,百里安只觉得一股子悲凉劲没有来往头顶铺天盖地冲来,整个舌尖都泛起了苦意。
他在心中预想期盼过无数次与娘亲重逢的情景。
直至这一刻真实发生到来,被嬴姬紧紧抱进怀里的时候,百里安却发现自己整个人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离家太久,便会忘记故乡。
百里安对中幽的记忆一直都是遥远而陌生的,他这一条比溪渠里石头还要硬的命。
他疼过,死过,绝望过,偶有记忆中的缘悭一缕过往温情的画面,也恍如隔世一般,一眨眼便再也嗅不到半点娘的味道了。
他一直觉得,世间万般情,与他而言都是缘浅。
过往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如今都触手可得。
先是尹白霜,再是娘亲,这让他生出一种这原本看不透的人生,经历不完的苦难忽然一下子走到了尽头。
心中不免生出一个惶恐的念头。
他当真……可以这般幸福吗?
嬴姬哭着哭着便哭累了,最后趴在百里安的大腿上沉沉睡去。
脸上泪痕未干,鼻涕湖得他裤子上全都是,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只已经扑腾不动的绿头鱼,鸡毛掸子乱着毛散在裙边,就像是一个闹累了的孩子,睡颜安详。
尹白霜蹲在一旁,伸着细长的指尖,虚虚临摹着嬴姬纤浓的睫毛,轻笑道:“小安,你娘亲可真好玩。”
话刚说完,啪的一声,她屁股就挨了一记。
百里安心眼格外通透,事到如今,哪里看不出来这里头的门道:
“我阿娘她,是你使坏引到这儿来的吧?”
尹白霜捂着屁股,故作幽怨状:“可事实上,你阿娘能来送送你,抱抱你,你还能向她撒撒娇,小安心里头其实还是很开心的吧?”
百里安哼了一声,手指头却探入嬴姬的深青的发丝间,手指灵巧翻转间,不多时就给她扎了满头活灵活现的冲天小辫。
他低垂着眼帘,眸子幽静,似藏着一个明明晦晦的世界。
“只是这样一来,她又要做一场没有结局的等待了。”
尹白霜同他并肩而坐,目光悠远地看向千岩竞秀云兴霞蔚的远山之外,弯唇道:
“我们未必就是要追寻一个好的结局,等待的意思,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念可望之人得以归途。
人终有一死,三年也好,三百年也罢,小安为何又不能换一个方式思考,你幼年成孤,远离亲情母爱,虽时时念着自己的母亲,可终究与她相守的日子甚少。
若是能在这余生之中,不去计较得失,不去考虑那些后顾之忧,再争得三年坦诚共处时光,算起来,对你而言是不是还赚了?
人生一世,哪有那么多的世事两全,活在当下,憧憬未来,享受现在,追忆昨天,莫提将来,诸事不明。
且不提三年之后,小安你如今身处于风浪之间,便是连魔界之君也盯上了你。
再加之你与将臣的那份关系,身份一旦暴露,都会迎来天界无穷无尽的追杀。
千般种种,你若都要考虑进去,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想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百里安一时无言,沉默良久,他晒然一笑,道:“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经历一场生死之劫,到头来,我竟还不如小霜你看得开。”
他笑着低下头去,拾起地上的那根鸡毛掸子,伸手一拂,将上头的绒毛拂得光秃干净。
“往日,阿娘她可用不着这个了……”
一场闹剧下来,百里安本想费些功夫,将嬴姬陛下送回女帝殿好生休养的。
谁知刚拔完鸡毛掸子上的毛,趴在腿上的那家伙就跟着被惊醒了,对于在两个晚辈面前又哭又闹的行为,没有一丁点的不好意思。
她揉了揉眼,便将散落在地上那几件吃饭的家伙打包裹好,背在身后。
百里安看这架势有些不太对劲:“阿娘,你这是做什么?”
第八百九十六章:从了我,共享天伦吧
嬴姬一脸的理所当然:“不是说要会会万道仙盟的古三松吗?为娘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在我的头上动土。”
这一副要去兴师问罪的模样……
可百里安知晓,嬴姬兴师问罪是假,想陪在他身边保护他才是真。
百里安这哪里肯,一口回绝道:“不行,阿娘你没有灵根护体,不能轻易离开中幽皇朝。”
早些年,她便将自己的抽了补给百里羽,若非又中幽皇朝的后土之灵保护蕴养,她早就凉透了。
三年前她远离中幽,前去天玺剑宗保护东篱小筑,光那一下子,便损耗巨大,休养了整整三年都未见全好。
百里安哪里容得她由着性子到处乱跑。
听了这话,嬴姬眉头一皱,上下打量着百里安,道:“你是如何知晓为娘没有灵根的?”
这件事,她隐瞒的极好,百里羽自己都不知晓自己心口里种下的那灵根是她的。
可这孩子却一语道破秘密。
嬴姬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百里安:“你同那秦国长公主是何关系,她竟然将这般重要的秘密都告诉你了?”
百里安被这意味丰富的小眼神噎得一呛,下意识地看了尹白霜一眼。
果然见她前一刻还阳光明媚的小脸蛋此刻完全的阴云密布。
她长长“哦?”了一声,蹲在地上托腮皮笑肉不笑道:“原来小安也很招这种风情无限的大婶婶喜爱呢~”
百里安两只手摆得飞快,气恼道:“阿娘!
!你休要祸水东引,我同那长公主清清白白,她告知我此事也纯属意外巧合!今日你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同行上路的!”
嬴姬幽幽地看了百里安一眼,面无表情地又扯出一张帕子,揩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紧接着凉凉地嘤了一声,倒头就扑进了尹白霜的怀里,几分委屈,几分诉空:“你看他嘛……”
尹白霜眼风一睨,回手就护住嬴姬的脑袋,圈在怀里:“你再凶她一个试试?”
百里安觉得这话莫名有些耳熟,心道您们二位什么时候沆瀣一气感情这般好了?
“没有灵根怎么了?没有灵根便就活该一辈子禁锢在这中幽皇朝哪也去不得了吗?
小安你还把自己的骨头给弄丢了呢?不是照样离不得中幽的后土之力镇魂护珠?你都能满世界蹦跶,凭什么就许不得别人出去。”
“就是就是,都说儿大不中留,为娘好伤心啊,卡察……卡察……”嬴姬在尹白霜怀里磕着瓜子连连附和道。
百里安绝倒,心说您老人家都这般伤心了,还有心情嗑瓜子?
尹白霜知晓百里安在担心什么,又补充道:“后土者,玄阴也,我太玄宗五方寒冰亦属于玄阴至宝,娘娘若佩在身上,短期内倒也出不得多大的岔子。
况且我爹爹与古吟国素有来往交情,待得我回去后,让爹爹劳累跑一趟,看能不能请来那位机白公子为娘娘重塑灵根,以绝后患不是更好?”
百里安倒是不知五方寒冰竟还有此等作用,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再继续坚持。
况且阿娘年年护守中幽,极少游历人间,看世间百味风情。
有此机会,他们母子二人能够同行四海,也似圆了年少时的梦。
他知道尹白霜如此积极鼓动,也是知晓他少时那遥不可及的幻想与憧憬。
他又怎好辜负她的一片好心。
出了中幽皇朝的地境,百里安重新换上了嬴姬的面具,而大王殿留给他的女子面具也起了关键的作用。
虽然世人能见中幽女帝者少之又少,可人间百家仙门中,总有几个地位超然的宗师见过她的模样。
戴上面具,嬴姬陛下也就不过是一名气息平平的普通女修罢了。
离开中幽皇朝,向西行三百五十里,尹白霜并未在明路上与之同行。
如今百里安顶着的是嬴袖的身份,若她随同身侧,难免引人起疑。
天落小雨,风声潇潇里,可见一座枯山道观,庙前摇曳着两盏明灭不定的灯笼,连绵的风雨也难掩那澹幽的道观香火味。
一名瘦骨嶙峋的黄衣老道杵着拐杖,牵驴艰难慢步下山,他朝着百里安深深一礼:“公子,盟主已经恭候多时了。”
老道的声音轻飘飘的,在淅淅沥沥的风雨声里,显得有些阴森无力。
他脸上的皮肤松弛,显得颧骨极高,面色蜡白如纸,瞧不出半点生气,一双幽幽的眼童彷佛被墨水沾黑的死石般镶嵌在干枯的眼眶之中。
这样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形同骷髅的老道,真真是会给人带来一众头皮发麻的感观。
好在百里安等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自是不会被吓到。
跟着这消瘦老道一路随行,来到那方老旧道观。
道观虽小,可观内上堂,三清神像俱全。
观内座椅旁,坐着一名紫衫文士,正在悠闲点香。
见三人入观而来,那中年文士微微颔首,清隽的眉眼透着几分书生的温润可欺之意。
他澹澹一笑,道:“这一番,太子殿下可真是给本座准备了一场好大的礼啊。”
百里安心思清明,猜出此人应当便是那万道仙盟的盟主古三松了。
“哦?看来古盟主在此等候,是来兴师问罪的?”
古三松以针碾香,含笑的眼童里难窥真意:“我授以殿下六道灵根,助你登高成道,殿下与我约定,自当是投桃报李,可为何……中幽一行,如此令人失望?”
百里安反客为主,端起了嬴袖平日里的架势冷笑着倒打一耙:
“这一点,我倒是更想让古盟主为本殿下解答迷惑,本殿下本已制定周详计划,万无一失。
谁料万道仙盟竟是养了一堆见不得光的妖修!我想请教请教古盟主,你是何居心?!”
古三松抬起幽邃的目光,视线在百里安的面上逗留许久:“太子殿下当真觉得此次事败的关键,在于宗翰之流的那群妖修?”
百里安怒视道:“难道不是?”
古三松嗤笑道:“一群妖辈,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颠倒我布的局。”
百里安冷笑连连:“古盟主如今难不成想同我说对于宗翰那群妖修,你毫不知情?
那可是出自你万道仙盟的人,都是你的肱骨部下,事到如今,古盟主还想故作无知,将自己摘个干净不成?”
“太子殿下说得对。”
古三松低头品茶,眸底深幽:“对于宗翰等妖,我知不知情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世人眼中,与殿下都持有同样的想法,此事……与本座脱不了干系。”
他视线落在如墨的茶汤里,面上露出一个趣意的笑容:
“本以为在中幽皇朝里,有神荼这一个对手值得本座上心对付,谁料这背后,还藏着一个意想不到的棋手。
能将宗翰这样的妖修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入我万道仙盟中来,此人,倒也有几分道行。”
古三松心知大王殿神荼心有深壑,非俗辈。
但同时他也拿捏住了神荼的心态,知晓他对中幽继承之事格外上心。
有嬴袖这枚棋子在,神荼没道理不退让一步,扶持嬴袖上位。
这背后搞鬼之人,自然不会是神荼。
只是还有一点,格外令人在意。
古三松看向百里安,似笑非笑道:“只是本座好奇的是,宗翰这一笔杀招落下了,担的是一千多条性命,这一笔笔血债,足以让太子殿下失势。
太子殿下夺位失败,怎还能在中幽皇朝全身而退?嬴姬女帝的性子本座再清楚不过。
若你是个真货倒也罢,便是你颠了整个中幽,想必她也会全心全意地纵着你胡作非为。
可你毕竟是假的啊,盗人长相,胡作非为,毫无自知之明,将中幽皇朝闹得鸡犬不宁。
我是她都恨不得一掌毙了你,怎么殿下还是安然无恙。
呵呵,可别同本座说,殿下与那背后之人令有谋划,叫我万道仙盟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这古三松,果然是只老狐狸,不好对付啊。
竟然已经查出嬴袖并非真正的中幽太子真相,万道仙盟,究竟还藏着世人多少不知道的秘密。
百里安冷笑一声,道:“与古盟主合作,我尚且能够保住这太子之位,来日继承帝位与那背后之人合作,无异于自报弱点秘密,与虎谋皮,百害而无一利。
至于那位中幽女帝杀不杀我……呵,我都在她面前蹦跶了这么多年,若是想杀早便杀了,又何苦等到现在?”
古三松本就认为,三年前嬴袖被逼至穷途末路,可谓是一无所有。
如果说,他是为了算计万道仙盟而做的戏,这其中代价,未免太过不值。
更何况,他是眼睁睁看着嬴袖植入那隐患颇为可怕的六道灵根,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真要他有多怀疑嬴袖在其中捣鬼,也未必不见得。
只是古三松生性多疑敏感,便是眼下这般,也忍不住多加试探几番。
可他又哪里想的到,眼前此太子早已非彼太子。
只是其中疑点重重,他可以相信嬴袖并未有捣鬼之心,却也不能够确认他究竟是否真正为万道仙盟所用。
古三松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收敛起眼中的笑意,平静道:“即便如此,但太子殿下似乎忘记了与本座之间约定了什么?”
“你是说中幽地郡?”
“太子殿下又何必装傻,那中幽地郡对万道仙盟而言固然重要,可在本座心中,最想要的可不是这个……”
他说话藏一半显一半,这让根本不知道这二人之间约定了什么的百里安不得不暗自揣摩。
古三松手指搭放在黄木桌面上,指节慢慢轻敲着:“看来嬴袖殿下是一点也没将本座的事放在心上,区区中幽地郡可不值得我在殿下身上付诸如此多的心血……”
百里安心中一凛,对上古三松的目光,竟有一瞬间被人看透的错觉。
他这看似寻常的对话里,暗藏试探之意,竟是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
百里安不知自己究竟何时暴露了破绽,面上压着不动,眼神毫不躲闪地看着对方。
心思飞转不过一瞬,他冷冷一笑,就这一张破旧的板凳拂衣坐下。
“古盟主给我的人,都被你们盟内的人自相残杀给灭了个干净。
即便我有大王殿鼎力支持,终归是大势已去,还有整整五名阴王守护女帝嬴姬。
古盟主希望我能如约成事,未免也太瞧得起本殿下了。”
这老狐狸野心极大,如果说中幽地郡他都瞧不上,那么他的目标就只有一个,那便是嬴姬的命。
“这么说,嬴袖殿下连那政殿九阶都未能踏足请圣听了?”
古三松一脸遗憾,道:“还是说,事到如今了,殿下还对那女帝嬴姬抱有着蒹莩之情不忍下手?
说实话,她不过是将你当做一个替代品,殿下又何必顾念那根本不存在的旧情呢?”
百里安正欲说话,谁知古三松又一脸意味深长地看来百里安一眼,假仁假义道:“不过仔细想来,殿下幼失亲情,自孤寂中诞生对于母子亲情有所期待向往也是人之常情。
殿下生性敦厚仁慈,本座又怎好步步相逼,与人合作,最怕的就是相互生有嫌隙。
也罢,本座本就无意取嬴姬性命,事已至此,本座不妨再给殿下一个承诺好了。”
古三松卖了一个关子,面上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两张紫色神符:“此符名为‘怀沙’与‘朔日’,殿下只需将此符带入中幽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分别种在九幽泉眼之处与女帝殿内。
本座遥在千里之外催动此符,以万顷黄沙厚塔之力,震住嬴姬魂魄,再由‘朔日’符断绝中幽与九幽的联系。
太阴大帝难以施以援手,只要本座拿下嬴姬,便是上古尊仙也不得不对本座投鼠忌器,为我所用。
到那时,本座必将殿下视为己出,殿下不愁难以与嬴姬陛下共享天伦之乐。”
百里安着实被他这一手精妙绝伦的算盘给震惊住了。
千算万算,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老东西竟打着的是这样的主意。
他不是要取嬴姬性命,而是要直接娶她为妻。
第八百九十七章:两道神符
好家伙,当年百里羽身入中幽,也不过是想借助中幽之力抵御魔宗势力,从未想过要将主意打到太阴大帝的身上。
这古三松所盘算的,竟是整个九幽冥界!
如此对比下来,中幽皇朝竟是都难入了他的眼?
软饭硬吃,简直已经到了丧尽天良的地步。
百里安下意识地看了嬴姬一眼,却见她目不斜视,神态如常,好似听了一场狗吠,面上全无波澜。
百里安心中不知嬴袖是否知晓古三松内心里打着的这些龌蹉主意,尽管内心怒火波涛汹涌,面上也不好发作,只能继续端着表情,皮笑肉不笑道:
“古盟主话说得倒是好听,可本殿下也不傻,若古盟主当真有此心,又怎会赐下六道灵根这般危物给我,如今我的身子给这六道灵根损耗亏空,根本就活不了几年。
本殿下可是记得,古盟主不缺妻子,更不缺子嗣,你老人家虽是散修出身,却能娶得六位名流仙门的小姐为妻。
据我所知,你膝下儿子便有九个,女儿更多,足有二十三个,我如何能够确定古盟主就真的能够视我为己出,怕是你功成名就,霸业辉煌之日,便是我母子二人葬身之时了吧?”
古三松转动着手里头的茶杯,语气平澹,却透着几分认真:“我或许会伤害嬴姬,但由始至终,我都未想过要她死。”
他抬眸,看向百里安,似有深浓久远的情绪积酿眼底,他平心静气道:“其实,真正意义上来说,第一个以外修身份踏足中幽,夜雨寻花的那个人不是百里羽,而是本座。”
古三松自嘲一笑,接着又道:“可我算是什么东西,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他百里羽出身名流世家,秦国七大公子之首,师承天玺剑宗,剑道翘楚,凭借手中一剑,独闯中幽十三城,寸叶不沾身,赢得女帝芳心,好一个恣意风流的剑公子,他行尽风流事,举世皆知,人人赞叹,而我沐雨寻花,却只能叫那些小鬼英灵嘲笑自不量力,癞蛤蟆妄吃天鹅肉,便是见她一面也千难万难。”
说到这里,古三松敛去了面上的自嘲笑意,神情变得有些阴郁可怕:“拼什么我心心念念得不到的那个人,在别人那就该受尽委屈白眼,她本是天上明月,却偏要自堕沟渠,他本可以在我身边坐拥一份完美而真挚的感情,却非要要选择那样一个欺世盗名之徒,自轻自贱!若非如此,她又怎会落得一个丧子离心、疯魔自缚的下场。”
“在嬴姬嫁入天玺的那一日,我便发誓,终有一日,我要在这四海八荒,建立属于自己的鼎盛仙盟,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散修的蠢货愚徒,未来都要拜倒在我的脚下!我要让那百里羽知道,嬴姬最好的归宿,不是他,而是我古三松!”
百里安讥嘲笑道:“我竟不知,万道仙盟盟主竟是这般痴情至性之人。”
古三松眼底流露出的野心还未来得及散澹,便朝着百里安颔首一笑,道:“万般皆凡人只卿为是上乘,世人皆如满天星,而她却如皎皎洁月,众星捧月,唯独耀眼。即使她成亲生子,嬴姬依旧是本座此生唯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至于其她,不错,本座是娶了六个平妻,儿女众多,可那些人,却也不过是本座修道生涯中不得不借用的助力,不过是我制定的未来秩序里,一些微不足道的钉子罢了,若是嬴袖殿下觉得本座诚意不足,不如给本座一些时日准备,来日,你便可以看到本座的投名状了,若你想,本座也可以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孩儿。”
见这个男人若无其事地端茶细饮汤茶,话语言辞间,彷佛自己那些最亲密的人,都不过是一些将将腐锈的朽钉,可随手碾碎遗弃。
可百里安记得,他所娶的那六名女子,皆是百里挑一的名门之女,在百家仙门之中,父族都有着举足轻重的超然地位,自身灵根资质也是极为优秀的。
甚至可以说,万道仙门有着今日这般规模发展,他的这六位妻子亦是功不可没。
更有传言说,万道仙盟的那六位夫人,皆可堪称为贤良中的典范,不仅不会相互之间拈酸吃醋,明争暗斗,还极力说服父族鼎力支持万道仙盟,对古三松更是死心塌地,为其生儿育女,奉献一生。
可笑的是,古三松气恼嬴姬所托非人,自轻自贱,可眼下看来,嫁给他的那六名女子,又如何重贵自己了?
他自比良人,在他身边可获得完整而真挚的感情。
可在百里安看来,古三松的这份感情,可真是廉价得让人不想弯腰去捡。
对于古三松的满满诚意,百里安心里只觉得可笑,他故意偏首看向自己的娘亲,做虚心请教状,道:“小嬴啊,对于此事,你怎么看?”
小嬴?
这大逆不道的称谓让嬴姬眉头一挑,下意识差点重新摸出鸡毛掸子来。
古三松暗自皱眉,语气不喜,道:“这是本座与你商谈此间大事,殿下贵为中幽太子,尚有与我谈判之资,恕本座直言,这般婢女,还没资格坐上这张桌子说话。”
百里安唉声叹气道:“古盟主有所不知,自从国政殿政变失败,本殿下在中幽的声望可谓是一落千丈,真论起资格来,我可远不如这位。”
古三松冷笑道:“即便如此,区区婢女,总不能越俎代庖,若殿下这点魄力都没有,将来如何执掌中幽,如何与本座共谈天下。”
嬴姬轻笑出声:“看来这位古盟主对我们中幽存在着一些误解啊……”
她上前两步,纤细玉白的手掌自袖缘探出,面上端着人畜无害的笑脸,朝着古三松的肩头拍去。
古三松眉头大皱,只觉此女行径当真是无礼放肆,嬴袖都不过是他手里头戏弄的小老鼠,又怎能容忍他身边的低贱侍女对他如此放肆。
眼中瞬漫冰冷杀意,古三松搭放在桌桉间的手指轻弹,一缕墨黑的狂气自他手中汤茶里散溢而出,化为一条散发着黑色火焰的蟒蛇。
蟒蛇抬头,巨口大张,自那湿土地面间,窈窕女子的影子眼看着就要被那蟒蛇巨影给张吞大半进去。
对于那森然的杀机,女子一步未退,甚至连眉头都懒得掀动一下,没有刻意蓄指甲尾指纤细翘起,正正落到那只黑蟒大张巨口的獠牙之上。
黑蟒骤然不动,身体好似被无数看不见的绳索束缚,女子的手掌如穿雾过水般,轻描澹写地来到古三松的肩头,轻轻一拍,笑道:“他是否能够执掌中幽,你说了可不算。”
盘踞在二人头顶的黑炎巨蟒,刹那间好似被水冲散的沙塔一般,溃散成万千碎沙细雾,倒流至杯中。
古三松浑身僵冷,只觉得在这个瞬间,自己胸膛的心跳声被放大无数倍,在耳边急促狂跳,心脏更是好像被一根极细极锐的线慢慢收紧勒收,每跳动一下,都能够感受到来自灵魂的震痛!
让他感到震撼恐怖的是,他竟无法避开这个女人的手。
她究竟是什么人?
竟然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掌控住自己?!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生出一种强烈的错觉,好似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在这个女人的温浅笑音里,魂堕九幽!
直至那个女人的手掌离开了他的肩膀,古三松身下板凳化为一地齑粉,他狼狈至极地跌摔在地上,黑茶淋了一脸,却顾不得发怒生气,只如一只好似即将渴死的鱼终于得以喘息灌既。
他眼神惊骇地看着嬴姬,颤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嬴姬抬眉冷笑道:“古盟主也说了,中幽大王殿绝非庸徒,此番太子政变失败,你觉得他会坐以待毙?”
古三松心中震惊:“你是神荼的人?”
神荼手底下,竟还有如此恐怖的诡修,一个照面,就将他压得全无手段。
中幽皇朝,何时变得如此恐怖难测了。
嬴姬并未正面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澹澹睨了一眼狼狈跌坐在地上的古三松,目光含这一丝讥讽嘲弄意味:“看来,没有资格上这桌子谈判的人不是我,而是古盟主啊。”
古三松脸色难看,没有想到神荼为了护住这废物太子,甚至不惜做到这个程度。
他本可以死死拿捏住这位假太子,游刃有余,可谁能想到,他身边竟还陪有这样一名实力深不可测的女子。
古三松不好再继续步步相逼,他皱眉看向百里安,忽然有些后悔拿出那两道紫符。
他正欲起身去取回神符,谁知百里安的手更快一步,将那两张符收好放入怀中,朝他微微一笑,道:“古盟主能有如此诚意,本殿下也不得不收,盟主大人的提议,本殿也自会好好考虑考虑的。”
古三松心知若对方怀有杀意,他必不是那女子的对手,如此看来,他对于自己的提议,还是有所心动的。
百里安点到即止地将嬴袖的戏做好后,并未同他周旋太久,便带着嬴姬离开这间道观。
行在下山的路上,百里安目光打趣地看着嬴姬:“我怎么不知道我阿娘竟还能这般招蜂引蝶啊,先是父亲,再是贺行云。
今日我才知晓,就连万道仙盟的起源,也是因为来自那古三松对你爱而不得引起的野心执念。”
“讨打是不是?”嬴姬凤眸轻斜。
百里安又道:“不过我不理解,阿娘你极少与外修打交道,父亲他之所以入中幽,是为了抵御魔宗,求的外援,那古三松又何以来得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嬴姬目光古怪地看着百里安:“你这‘死心塌地’四字用得甚好,她都有了六个老婆,都当爹的人了,还能对他人的妻子如此‘死心塌地’‘念念不忘’‘钟情专一’可真是人间难得。”
百里安轻咳一声:“看来阿娘对此人的怨念颇深。”
嬴姬冷笑道:“说到底,此人寡情薄性已是常态,今日他需要借长青宗之势,便可对这长青宗之女死心塌地,温情款款,海誓山盟更是可以信手拈来,这样利欲熏心的人,永远都不会爱任何人,他所爱的,不过是那些女人能够满足他对权势的追求,爱与不爱,只是取决于对方的价值值不值得罢了。”
百里安道:“这样的人,能够创立出这般规模的万道仙盟,倒也真不是奇迹了。”
赢姬道:“说起来,你还收了他两张紫符,怎么?莫不是对他的计划心动了,真的打算同他联手对付阿娘给自己找个后爹?”
“去你的。”百里安好没气的翻了个白眼。
嬴姬收起了玩笑之意,正色道:“万道仙盟的水很深,远不似表面上你看得那么简单,古三松既然能从籍籍无名的散修走到今日这般成就,除了他自身有着非凡的过人之处以外,背后定然也有仙界其他的势力牵扯其中。”
百里安道:“六道灵根,紫品神符,光是这两样东西,就绝非是人间仙宗势力能够拿的出来的。”
六道灵根出自于仙界古吟国,古吟国在上天庭也是雄踞一方的顶流势力,能够从仙国太子手中捡漏得到这六道灵根,由此可见,古吟国内的仙人亦有他的暗子与眼线。
至于那紫品神符,更是令人无比在意。
天上符道出十方。
纵观人间天上,凡是出色能上仙榜符修者,不说十成,足有九成皆是出自于十方城。
如果说,古吟国太子沉机白开创了‘后天灵根’的奇迹,那么十方城的雪城主,则可称之为五品神符的创始者。
雪城主乃是符道天才,其父乃是昆仑净墟三大主山之一,钟华仙府府主褚梁,秉承昆仑仙人之血统,光是记卷的符箓道藏便有三千。
虽在十几年前,为邪兽吞了心智,走火入魔,自那雪塔之上一跃而下,就此陨落归亡,但她在位城主期间,座下符修弟子便有三万众,其符道传承并未就此断代,而是在十方城内广为深传。
以至于,在仙界都难得一寻的紫品神符,十方城内亦有所珍藏。
十方城是以符道、精神力、还有傀儡机甲之术,问鼎四海人间,但凡有人的地方,皆有十方城的生意所照。
远非万道仙盟这个半路出家的盟派能够比拟。
故此,这两枚神符,只能出自于十方城。
旧疾复发,请假一天
很抱歉,身体又弱鸡了,今天又发生了很多疲倦的事,欠下一章,后面补回,嘤~
第八百九十八章:小国剑事
与尹白霜在山脚下重逢后,君河也找到了百里安。
在他的人脉与暗处势力的打探下,也终于有了关于小白龙的消息。
百里安正观察临摹着手中的两张紫品神符,听到君河报来的消息,眉头不由一时紧紧锁了起来。
他抬头看向君河,神情凝重道:“大师兄是说,三年前,乱幽谷一战,白龙衔着我的尸骨,乘风直上百万里。
过天罡风神阵,闯诸神雷天劫,自九重天环飞三月不绝,最后为仙界隗江山金仙丰虚所镇擒?”
尹白霜不解问道:“白龙为何要在九重天界环飞三月?”
九重天归于仙界所掌,是为飞升上神的九劫象征。
四界之中,凡飞升渡劫者,皆由天命所定,星盘轨迹皆有所记载。
若强行打破命数,强渡九重天,那便是违抗天命,与逆天何意?
更莫说顶着九重天的罡风烈火,九天雷劫的日夜锻体,环飞三月不落。
此举无异于更是挑衅天威,视六界秩序如无物,势必会引来金仙镇压。
这多亏擅闯九重天者是上古灭迹的真龙,帝君必不忍龙族血脉断绝,施以天诛之刑。
如若不然,换做他人,怕是早已在万倾雷劫之下,灰飞烟灭了。
听闻此言,百里安沉默下来,不禁闭上眼睛,压抑胸中万千翻涌情绪。
良久才沉闷启声道:“它是想去普陀山,求离火龙灵。”
龙是世上生命力最强大最长久的生灵,其身躯可与神灵并肩,其魂魄生来入圣。
普陀山,西佛之地,在亘古时期,此山曾养出过一只护山真龙。
在久远的时代里,曾发生过无数次连神明仙人都震撼无力的恐怖灾害。
天陨山崩,洪流倒灌入天,是那一只名为‘离火’的真龙,燃烧了自己的身躯,焚干洪流,撑起西方天地。
故而普陀山得以延续至今,上古时期的仙神也得意大半延续繁衍。
龙躯焚灭,其魂犹在长存。
六界有传言,凡着死者之骨,淬龙灵,沐魂光,可重燃生命之火。
普陀山位于西方神隐之地,便是有着真龙血脉的小白龙。
要想找到此山,也只能不断在九重天内翱翔不绝,嗅着风中的魂力,追捕风息。
百里安虽已渡劫,但毕竟是魔躯,并不可飞升仙界。
对于上清庭之事,远不如人间这般通晓了解。
更不知这金仙丰虚是仙界之中哪号人物,那方势力。
但即便如此,上清仙界,但凡能够挤身入金仙之境者,又有那个是俗仙?
便是深受帝尊重用的三宗之首,百里羽,苏观海,尹渡风这样的人间强者。
也需得大道畅随,修道生涯并无劫难陨落,还得再耗费个千百年的光阴,方可成就金仙之身。
如此算起来,这镇龙金仙,竟是比那三宗之首还要强大难以抗衡。
君河看出百里安的忧心之处,叹道:“按照常理而言,上清皆的仙者本不该插手人间之事。
只是这白龙本是在两百年,已飞升入境,守护南瑶仙池。
未得帝尊命令,不得擅自离开,可它飞升入池不过十数载,便违抗帝令,擅自入凡下界,违背天规。
此龙虽身负真龙血脉,却已在仙界缉榜之上,此番金仙丰虚将它镇拿,实在是实至名归。”
听到这里,百里安心中一沉,道:“这也就是说,若想救出小白龙,必须要与那位金仙丰虚正面交涉才行?”
君河不能理解为何百里安要想着救出白龙,皱眉道:“恕我直言,少主大可不必如此,得罪一名金仙属实不理智,若少主急于找回尸骨……
不若让太阴大帝出面索要,金仙丰虚必会给大帝一个面子的。”
君河的建议虽好,可是在百里安这却是行不通的。
且不说百里安绝不可能弃小白龙不管,任由它受天刑苦罚之痛。
以百里安对小白龙的了解,它既然能够在两百年前,感知他身亡那年,违背天规下界。
两百年后,又吞下他的尸骨擅闯九重天。
他相信,太阴大帝出面索要尸骨必然不会太难。
只是真正难的是,小白龙绝不可能轻易吐出尸骨交之他人。
到那时,金仙丰虚担心自己得罪尊仙太阴,自然会使劲手段。
剖龙腹,掏龙胃,强取尸骨。
如此一来,小白龙避免不了一番苦头吃。
见百里安陷入沉默,君河心知他并不认可自己的想法,只好退而求次,继续说道:
“若少主想保此龙,倒也不必非得与金仙丰虚正面抗衡。
我还收到一个消息,十方城城主方佑,常年有隐患重疾在身,近几年发作得格外频繁,据说已有生命之胁。
十方城内有秘医师进献圣方,需以龙胆入药。
十方城虽属人间势力,却与钟华仙府府主是姻亲关系,其女方歌渔与昆仑神主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方佑虽不入上清庭,实力算不上人间绝强,但是在仙界之中多方仙人都需要看他脸色。
我听闻那金仙丰虚与方佑更是关系匪浅,丰虚有意在明年三月份,以竞拍方式,在十方城拍卖会上拍卖应龙。”
名曰拍卖,可实际上,谁人不知这天上人间,论财富雄厚至上者,唯独十方。
上古真龙,绝无仅有,浑身上下皆为至宝,十方城所谋不小,自然要给够这位金仙的好处。
君河又道:“少主这三年间,虽暗中建立‘一滴血’,建树颇广,可毕竟发展年限过短。
论财力不过堪堪与一流仙门势力相论比较,远远比不过十方城那样的庞然大物。”
百里安思索片刻,后道:“明年三月举办的拍卖大会,也就是说还有七个月……”
他抬眸看向君河,童孔漆黑:“若是在此之前,能够吞下地下暗城,大师兄觉得,我们可有与十方城一拼之力?”
君河被百里安不动声色的野心着实震慑到了。
可细细深想下来,却也不失为一个值得冒险一试的法子。
只是……七个月就像吞并在驻扎在人间阴暗秽土大地万丈之下的神秘势力,未免有些天方夜谭。
百里安也并非只会做一切不切实际的大梦,他当然知晓此事之困难。
“若想事成,盲目策划布局定然是行不通的,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他困于九幽冥火整整三年,如今再度踏足人间,当然需要先好好亲身熟悉一下这个人间,再行谋事。
虽然前路困难险阻如万仞高山,可对于百里安来说,如今能有小白的消息,便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根据君河的描述,在距离百里安此刻所处之地最近的地下暗城组织,是在一个东七百里的赵国国境之中。
赵国,乃是列国之众,中下游的小众国家,国中奉养的仙宗门派,多数都是三流之列。
便是国教宗门,也不过堪堪二流仙宗,近几年,被猖獗的地下暗城荼毒甚深。
据君河的消息描述,赵国国君胆小贪生,其国家宗门青罗宫宫主更是为首臣服地下暗城。
甚至连自己宫门之下的弟子,都能献给地下暗城的分坛主做秘术实验。
国中上下,怨声载道,凡人百姓,更是民不聊生,举国乌烟瘴气。
想必要不了几年,国内的价值给地下暗城榨个干净,怕是就要被轻易抛弃,叫其他列国瓜分捡漏蚕食。
百里安正巧,想在地下暗城买些消息。
不同于君河,有着葬心的记忆经验的他,虽通晓人间事,魔界事。
可他再强,也无法将手伸进仙界,所以对于金仙丰虚,只能一筹莫展。
可这地下暗城的城主,是秦国长公主赵文君,这个女人藏金多年,论本事手段,实则却是在百里羽之上。
这地下暗城在她手中,确实也经营得风生水起,光是贩卖情报这一点,六界之中,便无人能及。
在君河手里头查不到的事,或许在地下暗城能有收货。
以百里安、尹白霜、嬴姬三人的脚程,七百里的路程,却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功夫。
君河早已为百里安备好了入地下暗城的条件,可事实证明,君河还是高估了赵国国君的实力。
还未等百里安众人入城,正好恰恰亲眼见证了赵国的亡国之日。
赵国国都城门大开,无数百姓背着包裹行囊,牵着孩童幼子,鱼贯而出。
城墙之外,并未见到大军压境。
城中,更无狼烟号角,只见剑气纵横,杀伐满城。
只是那凌厉的剑气挥洒之间,并未落到城中不通修为的凡人百姓身上。
偶有一缕剑气斩入人群,斩杀的却是试图鱼目混珠,借着凡众混淆逃离出境的城中修士。
百里安御剑落在城头,目光透过重重腥风血雨,看着天空之上御剑穿梭不绝,苍姿昭昭,剑袍猎猎。
那黑红踏火夜麒麟的图腾纹章,在血染的夕阳下望之如云,气韵风姿绝非寻常仙门修士能够并肩比拟的。
百里安双眸不由泛起复杂的波澜。
这刚一离开中幽,第一时间竟就先撞上了天玺剑宗的弟子。
百里安不禁怀疑君河这番都有可能是故意安排的了,在天空之上纤陌纵横的主剑阵里,百里安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只见洗雪剑当空横扫,剑气强出又强收,爆发力霸道惊人之中又带着一丝悠远的古寒之意,空间骤寒,剑气过风留痕,在风中卷着凌厉气息如霜如尘。
西北方,兵力重点集结,正保护赵国国君准备拼死一战突围出城的千余人。
在这有迹可循的剑气横扫之下,颈下三寸一处灵力节点瞬然爆破,血浆乍现,一身修为被一剑荡了个干干净净。
整整千余精锐部队,瞬间失去行动力,甚至连手中重剑都拿不稳,哀鸣惨叫声里,接连如栽葱般倒了下去。
唯余那庸君一人骇然惶恐地站在那里,涕泪纵横。
云容只是沉沉静静地立于虚空之上,夕阳金光中,乌衣墨发,更衬她肤色白雪,脖颈修长,一双秋水翦童清澈而明幽,眉骨明丽好似遒劲枝梅。
便是在这一片腥风血雨的杀伐里,她的姿态亦有几分冷澹的闲散之意。
她手中之剑,杀气正浓,可出剑之时却未伤一人性命。
只见云容抬起纤长匀秀的手,轻拢身上略为宽大的剑袍。
她平静地扫视了一下城中的惨状,白皙的侧颜微偏,向自己身后的一名内门师弟吩咐道:“将那批俘虏擒下,交于二师姐来审问。”
那名年轻的弟子手礼都已经拱好,正欲答是。
偏在此时,一股更为凌厉如麻的劲风从高处掀舞而来,大风摇撼着大地城楼,深藏龙吟剑鸣之声,好似穿梭在千军万马里铿锵呐喊,又似神灵巨掌,拂去一切生命的痕迹。
风撕扯衣衫,那千余众修士的头颅好似熟果自树坠下,滚滚而落。
鲜血染红大地,就连狂风涌起之间,都裹挟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味。
城中逃命的百姓固然知晓自己生命并无威胁,见此血腥一幕,仍旧忍不住崩溃地尖叫哭喊出来。
百里安忽然感知到身侧的气息有了些许的微妙波动变化,他心有所感,目光投望过去。
远处山天相接的高楼处,一袭黑红剑袍站在宛如沐血的残阳斜辉中,彷佛与这片杀伐战场格格不入,如此诡异静谧。
好似将要融化在这片天光之中,在那袭曾经意气风发的剑袍之上,竟是难以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他一步步走下高楼,红漆木阶上粘稠快要凝固的血迹很快染红他的长靴白底,男人手掌稳稳地压着腰间未出鞘的剑上。
那柄剑,却不再是闻名天下的升龙,而是在普通不过,仙门随处可见的一柄道剑。
“别杀我……别杀我……与我无关……真的与我无关的……”
赵国国君看到来人,魂都似乎快要吓散了去。
两条腿抖成摆子,甚至丝毫生不起平日里自称朕的习惯,。
恐慌地将两只手不端在胸前搓着,以卑微可怜的姿态求饶。
百里羽面无表情,甚至连目光都宛若是直落在深渊之中。
他目不斜视,与赵国那庸君错身而过时甚至连手掌都离开了腰间的剑。
赵国国君的声音忽然消失了,他被腰斩而断,倒在血泊里,再无声息。
百里羽抬眸,冷澹的目光好似看了云容一眼,澹声道:“邪徒之下,没有俘虏。”
百里安这时才发现,他曾经的父亲,天下剑主,秦国七公子之首,列国之中最英俊的男子。
此时,头发竟已灰白苍朽,全是死意。
曾经那双亮如剑星的眸子,也如沉溺在浑浊的泥潭之中,再也看不见半分光辉亮彩。
第八百九十九章:我让你伤他了吗
大风猎猎里,鲜血浓烈似酒。
长风高楼之上,一个中年男子被一杆铁枪贯穿头颅,钉死在楼宇之上。
宛若一只残破脏旧的旗帜,凋零晃动。
随着百里羽走出高楼,壮阔高耸如入云端的国楼轰然坍塌,空间紊乱骤崩。
在那一片崩塌的废墟中,渐渐裸露出一个地下黑洞。
黑洞巨大,宛若恶兽在大地之上啃食出来的狰狞伤疤。
阴冷潮湿的气息自那地洞中冲涌而出,混杂着难以明喻的鲜血、尸体、粘腻的恶臭。
云容御剑落入城中,她看着被高楼废墟压成血碎的男人,皱了皱眉,道:“宗主,此人是……”
百里羽额前伶仃细碎的灰发在风中摇动,他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巨大地洞中的嘶吼呐喊之声,如濒死的恶兽哀嚎。
他澹澹道:“赵国地下暗城的主事者,死不足惜。”
云容迟疑片刻,目光无意落在这片混乱城池的街道上,。
说天玺剑宗的弟子,没有一把剑落在了城中没有修为的凡人百姓身上。
可是在这场战争中,那些在赵国庸君与地下暗城支配下只能苟延残喘的凡人平民,毫无准备反应的,被逼到了战乱的惶恐与绝望里。
人人自危,疯狂奔窜逃命,家中财富来不及整理收拾。
只能够带着重要至亲之人,本能地逃离出城。
国之首都多贫窟,一些没有长辈父母庇佑的流浪儿忽然被掀开了头顶上唯一遮风避雨的砖瓦。
他们一身脏泥,赤裸着双足,满目茫然地站在长街上,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去往何方。
天玺剑宗的一些弟子,见了这一幕,皆流露出不忍之色。
云容修道至今,已有近三百载,柔软的外表之下,早已见证过了无数回的生生死死,纠缠执着。
世人堪不破的七苦长恨,她却很难迷惑其中。
并不会共情更难心生同情,这些风霜雪雨都不会叫她动摇。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生出了一颗通明之心,对于是非黑白对错,总是比之他人,能够看得更加分明有界。
所以,旁人迟疑之事,她不会迟疑,旁人不敢说的话,她敢说。
“宗主,今日破国之举,有为天道,实在过于莽撞了些,赵国君主虽是昏庸,境内百姓民不聊生是真。
宗主今日带领众人,铲除赵国国土之下的地下毒瘤是轻松简单。
可宗主可曾想过,城中百姓皆是赵人,国已破,山河亡,自此流离失所,远离他土,宗主觉得他们来日的命运又当如何?”
王朝争霸,旧国亡,新国起,自有定律变数。
赵国亡得突然,临边列国虎视眈眈,这城中国土,外逃的百姓,皆是财富。
云容相信,今日天玺剑宗大破地下暗城,是为功德之举,可天玺剑宗从不涉及国事战争。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必有大军压城边境。
那些逃离出城的赵国百姓,女人必然沦为他国玩物,年幼的孩子从此套上奴隶的枷锁。
天玺剑宗并未行罪,百姓凡人之祸,却因天玺而起。
自三年前,发生那场变故之后,云容便发现宗主性情大变,虽过往性情严厉冷酷。
行事之间,却不会有如今这样的杀伐戾气,更不会枉顾凡人性命于不顾。
天玺剑宗历来奉承的宗旨,剑之强大,以御邪魔护苍生。
不可在人间彰显力量,听从凡人祈求之音,得信仰功德以正浩然之身。
百里羽冷笑一声,目光有些空洞缥缈:“你是觉得,本座今日之举,当之为过?”
第九剑凌照雪轻轻扯了扯云容的衣衫,示意宗主显然已经动怒,让她莫要在多说话了。
云容却目不斜视,直直看着百里羽,道:“是!”
百里羽转头看向云容,空洞无波澜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讥讽笑道:
“你是觉得本座既然以手中之剑,斩出了因果,便该承担这份因果,那些逃出城外的百姓,应该由本座收养归山,直至各有归宿?”
这回,不等云容回话,百里羽眼底的嘲意更深:“就因为我是百家仙宗之首,天道剑主?行事不由本心,必须事事计较功德后果?”
他嗤笑,笑容充满了不屑:“可我现在,不想守这规矩了,本座倒要看看,一个事事不去力求完美因果的剑主,这苍生,这天道,还能将我灭杀了不成。”
云容眉头大皱:“宗主!”
百里羽冷眼一斜:“刀割腐肉,必有疼伤,若一直以怀柔手段,非但达不到兼济天下,反而还会让这毒瘤斑痂越扩越大。”
云容逐渐意兴阑珊,再无劝戒的欲望,她缓缓舒了一口气,目光坦白直视,欲穿透人心:
“宗主近年来,如此急功近利,莫非是心有所愧,欲以补偿,这才日夜不休,降十方妖魔,灭暗城之力,聚大功德于一身,想去前去古吟国太子殿,请换灵根吗?”
百里羽冷若坚冰的身体微微震动,他冷漠至极的眉宇间随即漫出一缕戾气,如云翳笼罩,锋棱毕现!
有破碎的光芒在他眼底阴晴不定:“你,当真放肆!”
腰间道剑,冷冽出鞘一寸,百里羽足下地面,寸寸尽裂。
风声大作里,云容眼角下方,被割裂出一道细红的血狠,鲜血如珠,滚滚而落。
凌照雪面容骇然大变,似是感到十分吃惊,不由失声喊道:“宗主!”
“哗啦……”
就在这时,坍塌的高楼废墟里,发出阵阵碎石掉落的声音。
这方紧张地气氛随之被打破,百里羽将出鞘的剑慢慢推回鞘中,侧首望去。
只见在那黑黝黝深不见底的地洞里,一双瘦骨嶙峋布满脏土的手艰难地从洞口中发力爬出。
看起来,那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满是淤青伤痕,衣衫褴褛如破烂的布条挂在如芦柴棒干瘦的句偻身躯上。
这孩子模样奇异,与常人大不相同。
黝黑的皮肤上覆着一层红色的鳞,手肘间生鳃。
个头极为矮小,再加之句偻难以站直的身体,上半个身子几乎都要匍匐贴在地面上行走。
他生有两双眼童,却长在了一个眼眶之中,挤压转动着,另一只眼眶溃烂出可怖的红肉,类似于纤维般的筋须在眼眶中拧颤着。
他完全已经没有了人样,眼睛里也失去了人性的光辉,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他就像是一只饿久了的兽,畸形的头颅低低埋在地上使劲嗅着。
紧接着,有陆陆续续像他这样的从那地洞中攀爬出来,模样各异,但无一身上都有着被施以邪恶扭曲的秘术试炼痕迹。
这些人,都是四海列国之中地下暗城里秘密贩卖的奴隶,常年关在那片暗无天日之地,进行着各种非人道的术法剖析。
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早已折磨成了不可逆转的程度。
百里羽见此一幕,皱了皱眉,眼底冷意更甚。
这批被折磨的已经不成人形的暗城试炼体常年遭受非人的对待,对于生人的气息极为敏感害怕。
他们瑟缩低吼着,想要四散逃离此地。
百里羽自然不会让灵智丧失的他们就这样流散人间。
“赵国暗城之事已经结束,凌照雪,你带十名天玺弟子将他们看束好,带回山门,请太玄宗圣清经叶帘为他们诵经净心。”
凌照雪领命称是,率一众弟子入了一趟地洞之下的暗城,搜罗出这些年暗城在赵国积蓄物资,还有一些神智肉体并未被摧残得过于彻底的幸存者。
凌照雪清点完毕,面上露出迟疑之色,他抬眸看向百里羽,低声道:“宗主,赵国暗城里的这批妖类该如何处理。”
百家仙门,救助苍生,医四海,诛妖邪。
既是诛灭妖邪,自然也就没有要救助妖邪的道理。
天道三宗律法严明,善恶分明,虽不似其他仙门流派,为了收服妖宠灵兽,或是祭器铭刻,大规模的猎捕妖类,却也不会像救助人类一般去救助妖族。
百里羽愿意以欠下太玄宗人情的代价去救助那些人类受害者。
对于这些失去自由的妖族,却无太多的怜悯善心。
凌照雪之所以迟疑,正是因为清楚知晓这一点。
百里羽不含任何情绪地扫视了一眼被带离出暗城的妖众,抬手便是一剑斩出。
磅礴的剑气如野火纵横,轰的一声巨响,出剑之音好似巨龙怒吟。
他二话不说,如此干脆果决,竟是要直取这些受难妖族的性命!
百里安再也站不住,骤然出手,掌心轮印翻转沉浮间,中幽‘夭’印隐现而出,幽幽地火冥烧而起。
不属于人间的光辉向着四面八方散溢开来,整个国度城池好似都要燃烧起来,可四周的温度却是急剧降低。
立在城内的众人,只觉肌肤宛若被看不见的烈火干烧,几欲绽裂,可血肉之下,那股阴寒之意却是难以抵挡地从骨子里烧出来,宛若灵魂都将冻结。
战争之下有亡魂,三寸土下骸骨未凉,在这涂烧的冥火里,一句句尸骸沉浮而起,化尸山,化骨塔,聚拢成护,生生将百里羽这一剑挡下。
在一阵阵轰鸣溃散的尸骨尘雪里,百里安踏符而下,站在众妖之前。
剑火之下的尸骸骨灰还在乱舞,然而当百里安看向百里羽的那一瞬,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在耳边静止了一瞬。
半晌,他才向百里羽行了一个标准的中幽礼仪,道:“百里宗主又何必妄动杀戮,这群妖族手中是否沾染杀戒尚未可知。
一剑屠之,就不怕滥杀无辜,在命盘里为自己多添一笔劫数吗?”
“是你这孽畜!”
此刻百里安面上顶着的正是嬴袖的脸,旁人或许不知食尸鬼之祸因何而起。
可百里羽却刻骨铭记,三年前,他的儿子尸骨难全,血肉被食,皆是因嬴袖的嫉贪所起。
他竟还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大放厥词!
百里羽的眼眸在错落的阴影中逐渐模湖,他看着百里安掌心隐去的‘夭’印,眉心杀意大现。
他的身体缓缓升上上空,铿锵金戈剑鸣声里,云容背后归鞘的洗雪剑铮然出鞘。
凌照雪腰间佩剑亦是如此,受到剑主传召,二剑盘旋而舞,两尊巨大的剑山法相在百里羽头顶现化。
城中尚未来得及逃离的百姓为这天威所压,难以支撑身体,皆匍匐倒地,绝望痛哭。
正在百里安思考是否要摘去脸上面具的时候,天地间陡然一声轰鸣巨响。
赵国国都城墙之上,嬴姬站得笔直,目光睥睨城中千万人往,夕阳斜辉在她面上浮动。
纤细身体投下的阴影似欲将城墙之下的百里羽埋葬,逆光的阴影里,女人一双渐渐妖异猩红的眼童尤为透亮,好似童仁深处藏着灼冷的幽火。
她缓缓摊开一只手,掌心朝上,两朵幽蓝的冥花,各表一枝,跳跃于指尖缠绕。
她隔着虚空,踏出一步,两朵燃烧的缓缓飘坠落下,火泽翠青,如冷玉寒雨。
小小两朵,蕴藏着可怕的天地之威,似要将长空大地一同炼入这幽幽绽放的冥花之中。
女人的冷哼声响彻天地,一字一句,叩击灵魂:“我准许你伤他了吗?”
金鸦西沉的黄昏天色,顷刻之间碧火焚天,百里羽头顶之上的两尊剑山法相,如烈火之下的冰山融化。
法相消融,洗雪剑与离江剑露出本相剑体,灼灼幽焚的冥花落拓与两只剑身之上,印出蓝火痕迹。
两柄剑顷刻之间,灰化灵隐,剑中灵性被稳稳封印其中,自长空跌落。
云容凌照雪二人脸色大变,他们皆是惜剑之人,自是不允许自己的贴身佩剑就这样跌入泥尘之中。
二人满面痛惜地疾身上前,接住失去灵力的佩剑,心中骇然不已。
嬴姬冷冷抬眸看了一眼虚空之上的百里羽,隔空抚掌轻落,眼神如月光般凉白:
“你总是喜欢站在高处里压人,真是碍眼。”
屹然不动的剑主羽尚未从这场变故中反应过来,只觉得胸腔之下的灵根似有共鸣律动,震得心脏闷疼压抑。
紧接着,他便如宛若被一颗看不见的巨大陨星砸中,轰得一声巨响,坠落大地,砸出一道巨坑。
(ps:很抱歉大家,欠下的章节得明天补上了,高估自己的身体状况了,这几天一直持续窜稀,整个人感觉要脱力了,能理解那种和人拼字拼着拼着肠子忽然绞痛难忍,在厕所一蹲蹲半天的心情吗?大夏天的还要抱着热水袋煨着,在床上码字,一会冷汗一会热汗,小望说有可能是和他一样肠胃感冒了,不知道这玩意儿还能有感冒一说的?)
第九百章:当以挽留
一众天玺剑宗弟子皆进入防备状态,横剑于胸。
他们满目震撼地看着城头之上那个其貌不扬,气势却如千年炫色的女子。
纷纷暗道来者何人,竟能一击将他们的宗主压制打倒。
百里羽自坑中站起身来,目光颤抖地看着云容凌照雪二人手中那两把印有蓝色冥花的灵剑上。
他脑子轰然一声,耳目骤然昏聩,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搏动着。
他僵硬立在烟尘弥漫里,喉咙涌起一股灼痛的涩意,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应对。
嬴姬显然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她降落至都城废墟之下,轻抬的眼仁看向百里安时,那股子逼人的凌厉气势顿收之不见。
她微微颔首,轻烟般的嗓音隐含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宠溺温柔。
“你看中了这群小东西?”
六界之内,妖分两类,一为妖魔,是为魔君所管辖。
二为妖灵,天生受帝君之印,成灵成器亦可成仙,生死也是在帝君的一念之间。
纵使地下暗城或是仙门势力有猎捕妖类,圈养妖灵者,却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可在她的语气之中的轻松之意,宛若是只要百里安点头,这一箩筐的麻烦妖类彷似就是一群小猫小狗。
他要是喜欢,她便是强取豪夺不讲道理,也要给他抢过来。
百里安幼年生长与天玺剑宗,那时候的娘亲因有父亲在,即便是心藏偏爱却也因他少主身份不好明目张胆地给他。
如今离了这层身份,她便好似要将曾经亏钱给他的恨不得统统弥补给他。
但凡他张口想要一,她可以倾尽全力地予百。
百里安没想到自己都这般大了,竟还能被人当做孩子宠,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他点点头,在自家娘亲面前,只管装乖便是了。
嬴姬颔起首来,一抖袖子,取出一乾坤袋。
好好的须弥芥子法宝,生生给她整出了市井里麻袋装货的既视感。
那些天玺弟子抬出来奄奄一息的妖族们,都被她一只不漏地兜走了。
百里羽神情复杂,抬了抬手,似欲阻拦,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低叹一声,沉重地垂下手去。
一旁的天玺弟子可就没有剑主大人的这份眼力劲儿了。
一名年轻内门弟子见自家宗主都被人欺负到头顶上来了,天玺弟子天生气傲,这如何能忍。
当即手中灵剑,发怒指向那头模样普通平凡的女子,厉声道:“呔!哪里冒出来的无知刁蛮妇人!帝君有严令,不可私自圈养妖灵!我天玺剑宗诛妖除邪,你胆敢阻挠?!”
还未等那名年轻气盛的内门弟子继续卖弄几句口才,百里羽怒目相视,眼神如欲吃人:“闭上你的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那名弟子被吼得莫名其妙,不敢再继续抖激灵,只好悻悻收剑站到后方去了。
百里羽敛去眼底怒色,他眼神犹豫地看向嬴姬,刚刚开口准备寒暄几句:“你……”
嬴姬却是一抖袖子,收好乾坤囊,手掌搭落在百里安的肩膀上,如相逢陌路不回首,不再多看他一眼,乘风踏云而去。
那绝妙的乘风飞天之术,便是云容凌照雪看了都觉不可思议。
不过眨眼恍忽之际,那道身影便已经在天际只剩下一个红色小点。
云容心思通透,察觉到了百里羽特殊的情绪变化:“宗主,方才那名女子是……”
话未说完,一阵疾风掠过,百里羽消失原地,竟是不顾城中乱局,朝那名女子离去的方向巴巴追了过去。
“宗主!
“宗主!
众人脸色大变,正要追出去,却听百里羽的声音远远从风中传来:“不准跟过来!”
……
……
“阿娘,你心乱了。”
长风过耳不绝,嬴姬额前碎发被吹得凌乱,她瞥了百里安一眼,道:“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是心乱?”
百里安抱臂笑道:“阿娘若是心未乱,怎么把小霜忘城头上不管,只带着孩儿遁行千里呢?”
嬴姬自长空之下飞行的速度顿然停留下来,她面上有些尴尬,松开百里安的肩膀。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有些别扭地道:“哪有你这样的,将媳妇丢在脑后只顾自己赶路的?”
她可真会嫁祸人,百里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刚想寻个山头降落,身后传来一阵呼啸的剑吟声。
母子二人身体同时一僵,回首看去,果见百里羽一脸焦急之色地御剑追来。
嬴姬扶着额头阴着脸:“阴魂不散。”
夕阳已坠,天际最后一点阳光褪去,幽蓝色夜光降临尘世,星垂四野,百里羽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尤为炽亮明明。
他在距离嬴姬十米之外便将将停了下来,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脸,似是有话要说。
嬴姬却是丝毫颜面不给,脸色不善道:“堂堂天玺剑宗之主,追着我这样一名无知刁妇不放,也不怕叫你名下弟子笑话?”
百里羽本有千言万语,一下子被堵在嗓子眼再难说出口来。
他本就不是一个善于服软之人,尽管与自己的妻子多年未见,尽管对她怀有愧疚之情。
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终究难以温言软语地去面对她。
他尽可能地故作什么都未发生过,什么都不在意,澹澹扫了百里安一眼,正色道:
“我虽不知你为何这副模样在人间行走,但念在一场情谊的份上,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莫要在继续痴疯下去,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
“过往你做出这么一个纸人来自欺欺人,我全当你想留个念想,不忍拆穿你自误的谎言。
只是你可知晓,三年前,天玺剑宗食尸鬼之祸,皆因你身边之人而起,就连……就连……”
说道这里,饶是百里羽再怎般铁石心肠,眼眶也不由红了,嗓音像是被钢针磨砺过一番,字句都含着滚烫的泣血悲痛之意。
“就连我们的藏剑,都被这孽畜害得身首异处,浑身血肉被阴鸦分尸啄食!他本来可以……”
百里羽嗓音哽咽:“他本来可以回到我们身边的。”
自百里安离开后,这些年,嬴姬一直自封于中幽,不知三年前天玺剑宗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听得眉头狂震,面无人色,瞪向百里安,似在怨怪他什么都不说。
可这眼神落在了百里羽的眼中,便全然变了味道。
他本以为自己点破真相,能够叫她清醒一些。
可看嬴姬的样子,全无要追究之意也算了,眼底竟是不见丝毫恨意。
彷佛三年前,死在乱幽谷里的不是他们的孩子一般。
百里羽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无名之火来:“这孽障是杀害我们孩儿的罪魁祸首!事到如今,你难不成还想包庇他?!”
这也由不得百里羽不动怒,往些年,中幽皇朝出了个嬴袖,他顶替自己孩子的身份面孔在这人世间游走,已是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只是听闻百里安死后,她疯得厉害,若是嬴袖当真能够给她一丝慰藉,百里羽也就随她去了。
至少在百里羽心中,嬴姬行事一向都有着自己的底线,虽世人尊称嬴袖一声太子殿下,天玺剑宗的弟子也会唤他一声少主。
可在这两百年间,百里羽从未看到嬴姬竟会对他这般宠溺无度,甚至同出同入,对于他无礼的要求都溺爱顺从。
简直是昏了头了!
这将他们的儿子置于何地?!
对于百里羽的愤怒,嬴姬却只是不温不火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的孩子?谁同你我们,朕是中幽女帝,诡道之主。阁下贵为天玺剑主,正道魁首,我们一黑一白,一邪一正,哪里当得起这一声‘我们’。
这句话剑主大人当着无人之地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叫旁的有心之人听了去,怕是得叫剑主大人平添污名了,此话还是得慎言。
至于害我儿客死他乡的罪魁祸首,百里羽你也少谦虚了,与其给他人乱安罪名,倒不如先反思反思一下你自己,这么多年,你可有做到一日父亲的责任!”
百里羽眉头大皱,声音也压得低沉了:“我将他养到十六岁!你说我没有做到一日父亲的责……”
嬴姬打断道:“你究竟是将他养到十六岁,还是为了你的一己私心与那无用的荒唐的责任大梦将他圈禁到十六岁!
百里羽,即便到了今时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是如此地刚愎自用!愚不可及!”
她抬首顿住话语,情绪都意味不明地沉郁在眼底,童仁里的红意退散。
她眼珠子又黑又凉,有种说不出的锐利刺人感。
“你百里羽何等大义!何等高风亮节,以风骨信义征服天下。
普天之下,何人不服你敬你!便是那天盛宗的宗主夫人,承灵境界的大修行者,联合西鲁国邪修暗算一个几岁的孩童你都能康慨释然,不予追究!
就未来你心中的天下盛世,正道永昌,原来你也不是一点原则都不能改……”
嬴姬面上嘲讽的笑容深深刺痛百里羽的双眼:“只是你的原则,从来都不会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宽容以待罢了。”
百里羽喉咙滚了几滚,道:“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正是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天玺剑宗的嫡系少主,就更应该对他严格。
教导他遵守道德规范,引导他走正道,决不能让他骄奢淫逸,吸收邪恶的东西,误入歧途。
或许在你们的眼中,是我对他过于严苛,可这一切,我都是为了他好,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是没有人能够理解我!”
星光斑驳,云层后洒落的光晕铺落于尘世间,嬴姬笑着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脚下这片陌生的山河红尘,那是曾经她倾尽一切,掏心掏肺同他一起守护的天下。
她再度抬眼时目光里起了一层悲哀之意,十三城下那年,寄托在那个仗剑探花少年身上炽热又纯粹的感情,到底是死去了。
嬴姬这一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两件事,怕就是喜欢眼前这个人以及放弃这个人。
她不再多说什么,在百里羽的这一番言语之下,嬴姬本以为自己会愤怒至极,可奇怪的竟是心如止水,半点惊浪难起。
“就此,别过吧。”嬴姬摇了摇首,微微欠身。
事到如今,她竟还能够如此平静地朝他行一个告别之礼,便是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也是,她最重要的孩子已经回到她的身边,还有什么不可满足的呢。
百里羽设想过无数种同她释怀解开恩怨误会的场景,甚至做好了接受她歇斯底里的谩骂之语。
可此刻,看到嬴姬露出的那副眼神后,无比陌生的眼神。
百里羽一颗心竟是不可抑制地慌乱了起来。
就像是一个正在被爱着有恃无恐的人,终于有一日,发现自己将要失去属于自己的那份偏爱。
即便与嬴姬分离两百多年,百里羽一直心怀某种自信。
只要有一日他愿意为她放低姿态,再为她开遍一次满城不败鲜花,她便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现在,百里羽隐隐感受到了一种失控的事态将要发生,这让他开始害怕。
甚至顾不上去找百里安的麻烦,再难隐忍冲动,一句话脱口而出。
“嬴姬,你同我回家吧?!”
嬴姬与百里安蓦然怔住,因为这是在不像是百里羽会说得话。
话一出口,百里羽也大觉失言,他忙又慌不择言地补充说道:“我……我的意思是三月前,你就不想回天玺去看看藏剑吗?
我在东篱小筑置办了一个衣冠冢,他的尸骨我也会尽快替他找回来的。
还有他的灵位,我已经凋刻好放进了百里家的祠堂好生供奉着,他一直都很挂念你这个娘亲,我觉得……我觉得……”
在嬴姬越发冰冷的眼神下,百里羽渐渐说不下去了,他眼睛睁了又睁,手掌在腰间剑柄上彷佛摩擦,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体面一些。
可最终……这些再好的理由也在嬴姬的目光下溃不成军。
百里羽有些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心中最想问的那句心里话。
“当年,我灵根尽碎,重伤几乎身亡,给我换下灵根的那个人,是你吗?”
第九百零一章:弄丢的人
对于他的发问,嬴姬并未回应。
一时间天地被空寂的潇潇风声所充斥,四野的星光彷佛都随之渐渐暗澹了下来。
半晌,嬴姬低低的笑了起来:“百里羽,你哪里来这么大的怨气?”
百里羽皱眉道:“如何来的怨气,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究竟是何人……”
“百里羽。”嬴姬毫不客气的打断道:“你是不是觉得在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合该围着你一个人打转。
除了你的尊严是尊严以外,旁人的尊严便是一文不值,可以任由你怀疑践踏?”
百里羽不知她何以来这么大的反应,怔怔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嬴姬冷笑道:“我道你今日为何来势汹汹,毫无道理地就要剿灭地下暗城,不惜置一国无辜百姓而不顾。
我不知是谁同你说的这些,但我知晓当你听到这荒唐见鬼的消息的时候,心里是愤怒羞恼大过于愧疚后悔的。
你为长公主赵文君的欺骗而感到愤怒,你为自己被人愚弄而羞恼。
所以你开始怀疑她,认为她若是没有失去自己的灵根,为何这么多年以来,要以文弱示人?
仗着那虚假的救命之恩,骗尽你的怜惜与照顾。起初你还能稳住,劝戒自己不可胡思乱想,可这人心啊,素来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六百年前,你本就有怀疑长公主暗中与灰色势力勾结,直至后来,她失去灵根,成为毫无修为的凡人,才彻底打消你的猜忌。
是个两百年,却有人跟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百里羽,你自己说你心中若无半分怨气怕是叫你自己也不相信吧?
你一面对她持有怀疑之心,另一面又期盼着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魔族蒙骗离间你的阴谋。
你早已习惯对她心存愧疚之心,你不敢亲手打破你心目中那个与你心心相惜共同追逐梦想的年少青梅。
所以你不敢去亲口问她,如若那灵根,当真出自于她体,你日后又当如何面对她?
百里羽,你一生流连于两个女人身边,一个是至亲,一个是挚爱。
你除了怨她,还怨我,怨我为何要对你有所隐瞒,让你变得不像自己,竟然会对一个中幽人心存愧疚。”
百里羽骤然大声打断道:“我并非是对你心存愧疚!”
嬴姬都快要笑不成音了:“若非愧疚,那莫非是看在我失去了儿子可怜,想要接我回“家”,施以你那怜悯恩舍之心?”
百里羽道:“你为何老是要以世上最阴暗的一面去看待世人?!”
“百里羽,你可知我们分开多久?不是一月,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两百多年!这是足以让一个凡人经历数个甲子岁月轮回。你不觉得……你现在再来说这话,未免太晚些了吗?”
“虽然你我并未正式和离,但在我离开白驼山的那一日起,在我心中,你就已经被我休了!”
“至于你体内的那枚灵根,呵,当年的我虽然偶尔犯傻,但也不会这么无聊,这种不知所谓的蠢事,更适合赵文君这样的女人,与我无关。”
百里羽先是被她的话呛得脸色青白,听到后面那句话时,他面色更加复杂深邃:“当真……不是你?”
嬴姬神情冷漠,目光讥嘲:“如果是我,你觉得我还能好生生的站在这里同你说话吗?是方才那一下打得你不够痛,还是觉得这里的风吹得你还不够冷?”
一番对话下来,百里羽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他与嬴姬灵根属性相克不符。
她若当真失去灵根,又怎么可能随意离开中幽后土的庇护。
若她当真舍弃灵根救他,太阴大帝那边,又怎么可能如此风平浪静?
百里羽定了定神,道:“嬴姬,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带你回家,与灵根无关,与苍生无关,与赵文君更无关。
这三年里以来,我想清楚了很多事,或许在你心中,我固执如死古板,不知变通,坚持底线。
为了苍生大义,甚至可以舍弃我身边最亲之人的性命。
可我清楚知晓的一点是,我对赵文君并无半点儿女私情,这么多年来,我心中无别人,四下皆是你。”
他眼神前所未有的诚恳,甚至诚恳到了一种小心翼翼的程度,“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若是放在以前,百里羽能够对她说出这样一番感人肺腑的温言,她一定十分开心,一定很开心,很感动。
可今日……
贪嗔痴爱,是非人我,一切早已放下。
嬴姬笑了笑,即便是平凡而平庸的面具,也难掩她眉心明朗之意。
“千里路我已陪你走过数程,这以后的风月艳阳天又何必让我相陪?
世间姻缘大都如此,一见钟情易,长相厮守难。
女人心最是善变,如今我便不想再同你长相厮守了?我自归家你自归,我断不思量,你也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予我心,付与他人可。”
春风虽欲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头。
这一切,终究是……太晚了。
不再理会失魂落魄的百里羽,嬴姬带着百里安直直降落山头,独留百里羽一人,形单影只。
嬴姬本以为自己说完这些,心情会异常沉重。
可到头来却发现,珍惜所有的不期而遇,看澹所有的两见相憎。
没有了那强烈的寄托情感,一瞬看破梦里当年,连月光都彷佛皎洁起来。
独留百里羽一人,怔怔凌立在原地,宛若成为了被天地遗弃的一角风景。
她的字里行间里,句句都是人我两忘,相对无言。
时光静好不曾惜,繁华落尽终是梅。
百里羽这一刻终于恍忽明悟。
自己大抵,真的弄丢她了……
不知何时,他早已习惯了让她等待,这一场等待让他觉得理所当然。
渐渐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里,她心中仅存得那点期待,消失殆尽。
而他也终于耗尽了……那年花海城下,她对他的所有热情。
他心中又开始下意识对怨怪起来,怨怪她性情大变,不抵当年。
可当他察觉到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不禁回想起了过往种种,他又是如何对待她的……
第九百零二章:兔子不可以吃窝边老草
丛林小道,净碧的长空,返映着远山的浓翠,林间微尘轻起,点点萤火,环绕叶梢。
百里安随行漫步在她的身后,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阿娘与长公主赵文君,究竟是什么关系?”
盛夏汁液,山林野边鲜红的美人蕉开得正浓。
嬴姬此刻宛若完全将百里羽抛之脑后,她弯身衔花。
长而细致的手骨落在花茎上,轻轻折断,横花放在嘴里,吸吮一口,花汁如蜜,溢于唇齿之间,香甜不已。
她手里翻转玩弄着花朵,轻舒了一口气,道:“如你所见啊,曾经的情敌关系。”
百里安揉了揉眉心,道:“情敌关系您还让她白占你便宜,那可是灵根啊,痛的是您,坐享其成的却是她。”
嬴姬笑道:“你怎知她就是坐享其成了?”
百里安神色不解。
嬴姬叹道:“我只是给出了一个三个人都期盼的答桉罢了。”
“我太了解百里羽了,当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眼神在一瞬间,内心最真实想法就已经流露。
他是清流世家出身,最是爱惜名誉,他身为天玺剑宗宗主,在乱世之中执剑御魔。
奈何魔道猖獗,正道势衰,他耻于与诡道为伍,却又不得不借助中幽皇朝的力量来助他匡扶天下。”
嬴姬苦然一笑,继续道:“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困结他好多年,他自问身为天道剑主,当以身作则,却娶了中幽女帝,受了中幽的恩惠。
对于一个自信心强过于生命的男人而言,你毫无保留,尽心尽力的帮助他,只会让他感到更加沉重。
我想比起我,他更愿意接受是一个他不爱却出身清白正统的女人牺牲了自己未来,救他于水火吧。
小安你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对于我来说,百里羽他要不要知晓真相也已经不重要了。难道你觉得我还期待他的温柔回报?
当年我救他,是因为我想让他活着,初心如此,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赵文君……呵,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不错,她的确是名副其实的暗城之主?
需要依靠天玺圣药来延续寿元的文弱长公主,其实是执掌人世间最阴暗最污浊之地的主人,想想都觉得荒唐不是吗?”
百里安心情复杂:“果然,只有女人才最懂女人吗?”
嬴姬道:“知道在这世界上,哪一种人最了不起吗?不是百里羽那样天生正义感强大,出声高贵,功绩伟岸的救世英雄。
也不是尹渡风那样出身卑贱,与命运做抗争,从底层一步步崛起的小人物。
真正了不起的,是那些一出生就拥有一切名誉、权利、背景、出身的人,为了自己始终如一的初心梦想还有追求?
不惜自污,让自己布满尘埃堕入深渊浑然不惧的人。
她不像我,天生的中幽女帝,为世人所畏惧,与死亡长伴。
她亲手将自己打下神坛,独自一人奔赴黑暗,背负罪恶,光是这一点,远远不是一枚灵根能够比拟的。
我曾经又蠢又狭隘,狭隘得心里只装的下一个人,而赵文君却不同,比起百里羽……
我认为她,才是真正心系天下的那个人。
她有野心,有谋略,能舍小爱取大义,这一点,我不如她,百里羽更是远不及她。”
说到这里,嬴姬语调一顿,好似反应过来什么,她定定地望着百里安:
“你对于赵文君是暗城之主以及灵根之间的事情了如指掌,看你这样子,怕是在人间早已与她打过照面了,字里行间都是对为娘的愤愤不平。
你莫不是……觉得是赵文君中意百里羽,行那横刀夺爱的阴险行径?”
百里安视线顿时心虚的偏开了去,不敢与她对视。
嬴姬眯起狭长的凤眸,将他脑袋直直扳正过来,大红的美人蕉别在儿子的耳鬓间,笑意晏晏?
“你这小脑袋瓜子该不会还自己脑补出了一场勾心斗角的大戏,蛇蝎心肠的长公主觊觎中幽女帝的丈夫。
在她歹毒施以离间之际,叫我这个憨傻不懂人心的女帝娘娘在她手里头受尽暗亏委屈。
她各种手段齐出,使劲浑身解数赢得百里羽的信任,叫我夫妻二人渐渐离心。
便是我生剜灵根后,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给百里羽可怜卑微解释你胸膛下的灵根是我奉献给他的。
而后赵文君以着态生靥之愁,妖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楚楚可怜的模样登场。
然后可怜依偎在百里羽的怀中娇喘连连,病如西子嘤嘤诉泣。
百里羽对她献灵根之事深信不疑,于是这对狗男女一拍即合,将我踩在脚底百般羞辱嘲讽?我全无办法,就像是没长脑子的黄脸婆大妇,一身重病沉珂,完全斗不赢外头搔首弄姿的狐狸精,只能气得暗自呕血三升,有苦难言。”
嬴姬口若悬河,朗朗上口,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儿,字字句句更是说到百里安的心坎里去了。
在当他知晓是嬴姬挖出灵根救下百里羽,赵文君却坐享其成装病装了整整两百年的时候,他心里头便是这般想的。
那时候,他都快心疼死他娘亲遭受的罪了。
所以气急之下,他才会……
啪!
一声脆响。
百里安的脸颊被嬴姬两只手掌用力一拍,五官紧紧夹在双掌之间,嬴姬拉长着个脸:
“为娘晓得你是个蔫儿坏又护短的性子,给我老实交代,你把赵文君怎么着了?”
都说知子莫若母,眼看是蛮不下去了,百里安只好呲出獠牙,丧着脸道:
“那长公主也同阿娘一般,是个硬气性子,她又未同我讲清事情原委,一副白得你灵根功劳洋洋自得的模样。
我当时气昏了头,在天玺剑宗又伤得重,失血过多,理智不大清明。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都快被我吸成人干了,好在这赵文君不是坐着等死之人,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下,她本能地咬了我一口。
如此,尸魔一族的赐约算是落印成功,她眼下……应当算是我的半个后裔了。”
嬴姬一点点地睁大了眼睛,忽然噗地一声笑出声来,这一破功,再难隐忍,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赐约,赵文君那个臭屁得不行的家伙竟然被我的儿子赐约了。
她眼下算是你的后裔,那日后他见了我,不得喊我一声祖奶奶?
哈哈哈……我现在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了。”
赵文君那性子,嬴姬如何不知,她就喜欢端着身份,玩高深莫测那一套。
想必当时的情形她对百里安未必就存有多少坏心,故意激怒刺激他玩弄他的心思肯定是有的。
谁晓得,竟是玩火自焚,将自己都给搭进去了。
百里安:“……”
他算是发现了,他没有误会阿娘。
阿娘是真的与那长公主赵文君不对头。
她欣赏赵文君是真,共情赵文君是真,但这幸灾乐祸也是真,想当她祖奶奶压她一头更是真!
女人啊,真是心思如大海,风云多变得啊。
未过多久尹白霜嗑着瓜子,慢悠悠地来与百里安母子二人回合了。
百里安见她笑意清浅,两眼弯弯,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情。
谁知,尹白霜抖落掌心的瓜子壳,嫣然一笑,道:“没什么,就是同那天玺剑宗的云容师姐闲聊几句。
往日只知这剑痴之名,威震天下,今日近距离瞧来,才发现云容师姐可真是一个内秀天成的大美人呢,我家小安可真有福气。”
在尹白霜那张漂亮的笑容下,百里安身子微微一颤,后脖子忽然凉飕飕的。
对于那档子事,她果然是在意的。
嬴姬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跟着八卦问道:“小云容?”
紧接着用一种意味深长地眼神看着百里安,点点头,又接着摇摇头,表情丰富得很呐。
“好些个年头了,我记得当年百里羽还是想着将小云容许配给小君河的,毕竟小云容平日里最敬佩她的大师兄了。
谁知百里羽提出此事的时候,小云容却是百般不愿意的,说什么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的鬼话。
当时我还以为她不喜欢俊的,现在瞧来,原来不是她不喜欢俊的,而是小君河还不够俊啊。
唔……为娘不过是没瞧着你长大,怎地一个不小心,竟将你养成了这般花心的性子。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那可是你四师姐,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比你足足大了八十好几,当你奶奶都绰绰有余了,比不得小霜年轻貌美。
为娘可警告你,做人得知足,你有小霜就够了,莫要整那些幺蛾子去招惹其他女子。”
嬴姬娘娘很是公正公允,表达出了对尹白霜特殊的偏爱,罕见严厉且义正言辞的呵斥了百里安的行为,并且表示他这样的行为极其不道德。
尹白霜被嬴姬娘娘成功哄开心后,一蹦一跳,说是要给她摘美人蕉去了。
百里安自然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可没过一会儿,女帝娘娘又‘贼眉鼠眼’地把百里安拉到一旁的小树林里去了。
“小云容这孩子性子怪是怪了点,但我瞧着她是不错的,整个天玺剑宗,就属她活得最通透。
旁人对你父亲奉若神明,唯有她能自辩黑白,若是遇见你父亲做得不对的地方,她该反驳就反驳,该质疑就质疑,这点是为娘最看好的。
其实说句心里话,当年你父亲给小云容指婚的时候我还挺不乐意。
小君河那人什么都好,就爱端着,完美太过反而不真。
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其实当年我还背地里拿着你们二人的生辰八字偷偷卜了一卦。
卦象上说你们二人有着三世之约,夫妻之缘,当为良配。
果不其然,你看她与小君河的婚事就没成呢。”
百里安:“……”
不是说好兔子不吃窝边草吗?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不是说好八十好几,当他奶奶都绰绰有余了吗?
怎么就定了三世之约,夫妻之缘。
什么叫你欣赏云容活得最通透。
当年他上山拜云容为剑道先生,生生被她饿得害了一场大病,那会儿子您老人家还背地里骂人家缺心眼儿来着……
感情您在骂人缺心眼儿的时候,又一面拿着人家的生辰八字去暗自里卜卦,算她是否与他有姻缘之命?
百里安记得那会儿他才是几岁的孩童吧?
恐怖如斯!月老大人都不敢这么牵红线的,他的阿娘在这方面,可真真是见不着半点节操了。
嬴姬夸人夸得毫无道理可言,百里安斜着眼,毫不留情地戳穿道:
“阿娘?哪有那么凑巧你偏偏就拿云容师姐的生辰八字去卜卦算命了?
老实交代,是不是天玺剑宗内但凡生得过去的女弟子,您都拿去算命了?”
嬴姬:“……”
这孩子心眼儿怎么就这么多呢?
……
……
赵国已灭,地下暗城的消息却是探听不得了,加之此番天玺剑宗闹得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百里安猜测,以赵文君那警惕的性子,多半在这近些日子,会将列国之中地下暗城皆行封闭。
再想通过地下暗城去打探消息,怕是有些难了。
百里安几番思量,决定还是直接前赴十方城好了。
明年三月,十方城才正式举办拍卖大会,而那金仙封虚,却是提前入住天权城。
天权城乃是十方城主城之一,专门用以接待天界仙人。
而百里安,手握天歌城城印,若是运气好些,或许能够赶在明年三月之前,见到这位金仙大人。
百里安目光望向北方的云海,分明是盛夏,可他幽深漆黑的眼童,似映出了漫天飞雪与塞外飞霜。
十方城,风雪之城。
仙陵城一别。
你可安好?
“你若想进十方城,以你现在的身份肯定是不成的。”
尹白霜郑重其事道:“十方城,乃是六界盛名的富饶之城,虽势力比不得天道三宗,可规矩立得却是比我苍梧宫还要多。
更何况,商人重利薄情,十方城更是将势利眼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
十方城,不收白丁,不收寒士,不收山匪,不收孤侠,不收散修,更不收穷人。
毕竟,光是入十方城外城都需要缴纳三百上品灵石作为入城费用,那四大主城更是不用说,可谓天价。
嗯……在四年前,十方城的三小姐回城后,又添了一笔,不收狗与嬴袖。”
尹白霜眼神打趣:“小安你想顶着这张脸招摇怕是行不通了,而且十方城不收籍籍无名之徒。
这也就是说,你若想入城,必须是名利双兼者,要么,便是三宗门下内门弟子,需得又如此身份,方有资格入主城一观。”
第九百零三章:炸毛小妖
百里安打趣道:“这不就有个现成的苍梧宫少主吗?”
尹白霜叹了一口气道:“虽然我倒是挺想你来我们苍梧宫的,给我当小师弟,没事哄我开心想想都美得很。
可是三宗收徒一向严格,更莫说是内门弟子了,都是需要通过层层选拔考核,得宫主认可,发放宫铃,方为本宫弟子。
亦或者说,被苍梧十藏殿殿主看中,收为弟子,也可称之为正门弟子。
天玺剑宗的弟子筛选,不也是如此,半点马虎不得。
不巧的是,我苍梧宫弟子考核大试去年才过,而十位殿主也都各自收了嫡传弟子,短期内也不会再收新的人。”
说到这里,尹白霜面上犹豫了一下,道:“反倒是太玄宗,开山收徒的日子将近,太玄九经行走于天下,倒是个机会。”
太玄宗吗……
百里安有些头疼地揉揉眉心,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此地距离十方城尚且还有七万里路遥。
即便是御剑也非是一日两日的路程,距离十方城的拍卖会还有小半年时间。
既然入十方城的条件是需要名利双收,在这段时间里,倒也有机会再塑造出一个新的身份。”
嬴姬抖出乾坤囊,将那些从地下暗城里救出来的那些小妖放了出来,一个个都伤得不轻。
它们萎靡不振地丧软着身子,估摸着是饿了许久,个个瘦的皮包骨似得。
一嗅着新鲜的空气,个个都拱着脑袋,朝嬴姬方向蹭过去。
这些小妖在地下暗城里受尽折磨,生命力虽然异常顽强,但精气神都快消磨没了。
在暗城之中,被人折磨得满身是伤,若是放着不管,怕是都得凉。
百里安喜欢收养各类小动物的性子随嬴姬,母子二人也不嫌弃这些小妖们身上的鲜血排泄物污秽。
就这尹白霜从河边打来的清水,将它们身上的伤势细细清理了个干净。
喂了些许水后,也未急着上路,架起火堆,烤了一堆焦黄的鲤鱼。
小妖们就围在烤鱼堆里,埋头使劲对付起来。
尹白霜托腮坐在百里安身边:“看这些小妖的个头,都未成年吧?”
百里安道:“地下暗城做的都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赵国是小国,国境内的暗城势力不比其他大国那般规模强大。
捉来的妖,数量又多,怕引起正道仙门的注意,他们自然不可能去寻那些大妖的霉头。
再者说,小妖也有小妖的好处,虽然不比成年大妖生命力顽强,但幼体更适合做研究新的术法试炼,利于记载突破。”
尹白霜道:“以前觉得修道者,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世上妖者大多都是邪恶乖张的。
可如今看来,妖再如何邪恶,也不及人心恶毒。
再加之仙道昌盛,帝尊执掌五界,这些小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
莫说害人了,怕是见人都避之不及,恨不得躲进深山老林里一辈子不出来。”
嬴姬轻轻抚摸这一只小山猫妖的脑袋,道:“现在已经不是妖魔诸神共舞的大荒时期了,帝尊以仙印掌控妖族。
而妖族在帝尊仙印之下,许多妖族天赋异能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仙道中人亦有能人异士,根据妖身上的仙印捕捉到妖族的气息方位。
所以,便是藏进了深山老林里,也未必全然安全。”
尹白霜皱眉:“不是说帝尊祝斩,一直主张天下大同的观念吗?
如今这六道,已有五道归于仙界所掌,即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身死之后,在轮回台上都有忏悔之功,何以独独对妖族就这般苛刻?
可赐予万妖帝印,明面上是恩赐,可对于妖族而言,何尝又不是一场永生的劫难。
小妖们一出生,尚未行恶,就要套上为人奴役的枷锁。
说得好听是给妖族飞升成仙的机会,可人心贪念永无止境。
这帝印反倒成为了它们永远抬不起头来的奴印,这样又算得上是哪门子天下大同。
不过是给人类一个光明正大猎捕妖族的理由罢了。”
嬴姬深以为然地看了尹白霜一眼:“在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公平可言,上位者的心思最难揣测,佛法无边不度无缘之人,天雨虽宽不润无苗之根。
在三十万年前,妖族臣服于仙界的那一日起,它们就失去了自己的领土。
至此也就成为了帝尊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妖魔既为一体。
为仙者自然不可能坐看妖族再次壮大,羽翼丰满起来,再度掀起这天下之乱。
此乃为帝者的统率之道,虽非正确之举,但我们也不能说他做错了什么?”
弱肉强食,自古如此。
百里安却摇了摇头,道:“可是一味的压迫奴役,也是会必遭反抗的。
正比如说人间不堪受辱的妖修不愿臣服于仙界,不惜堕入魔界,臣服于魔君。
自魔界之中妖族的力量之强大,甚至可以在魔族的领域之中争得一席之地。
长此下去,人间无妖,妖魔纵横于魔界,又何尝不会再度引发大战。
说到底,无非是仙界不愿轻易接受妖族,仍旧秉承着非我族类必有异心的想法。
当然,正如阿娘所言,这是为帝者统率之道也,不可放任异族做大之心没有错,只是这处置方式,我不能苟同罢了。”
尹白霜好奇问道:“小安也是觉得仙尊大人行事太过于残忍无情了吗?”
百里安怀中抱着一个看不出是何品种的毛团子小妖怪,手指轻柔地挠着小妖怪的毛绒脑袋,平静说道:“若我身处于上位,不想妖族做大,很简单,斩草除根,灭尽其种族即刻,并不会像仙尊祝斩这般,提线掌控。”
尹白霜被他这平淡且自然的杀伐话语属实吓到了:“小安,你是在同我说笑吗?”
这根本不像是他能够说出来的话啊。
嬴姬也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成群围着三人趴在地上吃烤鱼的小妖们并非灵窍未开,听得懂人语。
可奇怪的是,在百里安一本正经的说着要灭族之言,它们表现的极为平静,眼中更是不见任何仇视之光。
百里安叹了一口气,道:“自古以来,神魔争斗,六界大战,死伤无数,弱肉强食的道理谁都懂。
尤其是为妖一族,天生好强好斗,生与长野,信仰自由。
它们信奉胜者生,败者亡的理念,它们战死与战场之上,可以认为自己受到了最大的尊重。
可是仙尊祝斩,既不想妖族强大崛起,又不愿放弃妖族这样天赋异禀的种族力量,想要驱使妖族,却又担心被反咬一口。
于是找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帝印共飞升的理由,此举看似一劳永逸。
可对于人类而言,套上枷锁的妖,就是强大的狗,人类的劣根性便是喜欢欺压、占领、剥夺。
可妖不是狗,也不是驯兽师皮鞭下吃点疼痛便可心甘情愿臣服钻火圈的寻常野兽,它们有思想,有尊严。
长此以往,妖族一旦寻到半点反击之机,便会如同咬住人类咽喉的饿狼一般,不咬断脖颈,誓不罢休。
仙尊祝斩看似是在以妖养人,可往深里想,又何尝不是在以人饲妖呢?”
听到这里,尹白霜背脊发寒,只觉细思极恐。
嬴姬问:“那这些小妖,你都要带在身边养着吗?”
百里安笑着摇首:“它们太小了,养在身边无用的,长久下来,幼妖的利齿爪牙会被安逸磨平。
野性消失,也就失了妖性,反倒对它们不是什么好事。
妖嘛,就该自由如野马般驰骋在山林原野之间,释放本性。”
嬴姬毫不留情地打破道:“有帝仙金印在身,便是逃到天涯海角,这群小妖也别想妄求自由。
如今这世道,自由二字对于那些强大的大妖而言都是奢侈,更遑论它们了。”
百里安面上露出意味丰富的笑容:“那可未必……”
只见他掌心轻抬,林起微风吹落叶,一枚青翠欲滴的树叶划过他的掌心,鲜血溢出化为片片红羽。
每一片红羽似乎都有自主的意识,落入小妖们的眉心消失不见。
如濯清之雨露,刻入血骨灵魂的帝印羁绊,亦如洗墨般,拭去无痕。
嬴姬惊讶睁眸,一眼认出这股神秘力量的来历:“魔界六河,血羽?”
百里安失去了尸骨,愈合能力远不比从前,伤口难合。
一点小伤,鲜血也难止地泊泊流淌。
尹白霜赶紧撕下衣摆,为他包扎伤口。
百里安道:“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血羽河的力量,呵…谁能想到,魔界六河,竟然能够是解开妖族枷锁的那把钥匙。”
帝印被拭去,这群小妖们的气息也随之发生变化。
原本隐隐压制的力量也得以释放,虽然并不强烈。
可身上的伤势到底能够通过自己的天赋自行缓缓自愈了。
尹白霜也为之惊叹不已。
“行了,小家伙们自行回归山林吧。”
失去了帝印的圈禁,这群小妖们就像是被抹去了痕迹一般从这个世间消失。
但凡往哪个广袤的深山老林一藏,神仙难寻。
再好好修行个几百年,便也有了自保之力。
常年的欺压禁锢,让这群小妖们重拾自由还诚惶诚恐。
它们眷恋着百里安身上的气息,团成一团在他脚边嘤嘤拱着,一副要报恩的模样。
百里安抽了抽腿,笑道:“丁大点儿个,报恩还轮不到你们,你们先自行找个山头修行个千八百年的。
有朝一日若是成为大妖了,倒是不妨再来空沧山寻我报恩。”
年幼的小妖们思想素来简单,见这位本事大的好心人不再需要它们也绝不多纠缠,卷着尾巴,就慢腾腾地四散离去。
有朝一日,妖若回头,自是报恩之时。
它们都是些讲究妖,都是注重风骨骄傲的。
唯有极个别试图妄想安逸,混吃等死的懒妖,赖着不肯走以外,其他的都走得干净利落。
百里安看着最后剩下来的这只小家伙半蹲在地上。
它舔着爪子头,天生目光自带鄙夷麻木之色,并未像其他小妖们对百里安露出感激崇拜的色泽,神态很是高冷。
百里安总觉得这样的目光眼神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偏生又想不起来。
蹲在地上的小家伙,狗不像狗,猫不像猫,生了两条蓬松柔软的大尾巴。
雪白的毛发里透着一点烟火灰,四肢身子极短极小,只有巴掌大小。
一颗脑袋却是生得圆滚硕大,两只垂着的耳朵藏在蓬松炸开的毛发里,几乎瞧见不得。
同那圆滚滚的大脑袋比较起来,小东西像是没长身子似得,就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地面上。
雪白的毛发四面八方地炸开着,铺在地上四溢开来,若非它舔爪子的动作,百里安都未能察觉它还生了爪子身体。
前头这样的小家伙藏在小妖群里并不如何显眼,眼下其他小妖们都走了,它便是一枝独秀,格外吸睛。
尹白霜被逗乐了:“这小东西,生得倒是挺别致啊。”
便是见多识广的嬴姬娘娘,一时之间也瞧不出来这小家伙是个什么品种的妖。
皱着眉头打量了许久,小声低估道:“这世道,妖族都这般胡来破罐子破摔了不成,真是什么妖都能凑一对。”
女帝娘娘很肯定,但凡是她认不出来的妖,多半都是杂交的串串小妖。
许是被嬴姬的无礼目光给冒犯到。
眼神要死不活的小妖到顿时低低龇出米粒大小的獠牙,炸起毛来,一副凶狠发怒的模样。
百里安总觉得这炸毛小家伙的眼神好生熟悉,本能地不愿多加亲近,更莫说带着上路了。
他从火堆里挑出一只完整的烤鱼,插在小妖蓬松毛发量极多的脑袋上,道:“我带不了你上路,你另寻他路吧?”
说着,便带着尹白霜嬴姬二人离开了。
脑袋上插着的烤鱼在腾腾散发着热气与香气,这只小妖也不舔爪子了。
它天生木讷呆滞的目光往头顶上瞥了瞥,然后抬起爪子,试图将那只油腻的烤鱼扒拉下来。
奈何爪子太短,勉强抬到极致也仅仅只能触碰到自己的鼻子。
小东西眼中闪过一丝恼怒,爪子啪的一声恨恨拍在地面上,震起一捧灰尘。
它终于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
“我要吃了他。”
第九百零四章:我是有家室的姑娘
小妖的一双眼睛静水深流,童色陡然变得深邃如大海,似有幽蓝炫色的光辉闪烁其中。
它目光幽幽的看着百里安离去的方向。
在它的眼童里,倒映出来的景物里,有常人甚至是嬴姬尹白霜都看不见的如蛛网般的黑色线雾。
它又抬起短小的爪子,锋利的指甲从粉嫩的肉垫里弹出,勾住风中的一缕看不见的黑雾。
毫无实质的雾体就连修行者的灵识都难以捕捉。
可那黑色的雾气落在小妖的爪子上,却宛若被粘附在上头一般。
它轻轻一拽,勾着一缕黑气就往嘴里送。
直至将爪子上的黑气舔得干干净净,小妖幽蓝色的眼睛里露出欲求不满的神色。
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慎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我要吃了他。”
话音刚落,小妖幽蓝清澈的眼童陡然被搅碎成一池乱皱。
眼神也随之变得混乱破碎起来,彷佛有其他强烈的意识灵魂欲占领其中。
小妖如同喝醉酒般,摇头晃脑:“吵死了!给我闭嘴!”
它忽口吐人言,厉喝一声,一双眼睛陡然犀利恢复清明。
将那股意识驱散镇压后,小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娇小的身子彷佛难以承受那大头,脑袋只能耸搭歪倒在地面上。
它很不爽地用两只爪子扶了扶,将脑袋扶正后,它眯着眼睛道:“托你的福,害得吾辈变成这副不中用的模样,尾巴好不容易生出来了,脑袋却开始变大。
吾辈答应帮你看管着他,可这着急着送死的小东西根本就没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儿。
金仙丰虚,是尊仙之下最强大的四金仙之一,最是擅长猎杀尸魔。
便是当年尸魔王族十五人都死在了四金仙手中,王女司离也在他手中吃尽苦头。
他去十方城与他谈判,简直是自取灭亡。
总归是要死的,不如叫我先吃了他,早先恢复真身力量。”
“什么叫不许吃他,这小东西根本就不领你的情,长诀玉都还回来了,你还不死心!
枉费你布下这么一场局,生生叫我在赵国暗城里吃了三个月的苦头,才等到他。”
“这家伙死过一回,心肠都变硬了,这么多小妖,一只都没留,全驱走了。
什么叫让我跟上去?吾辈乃是魔界第一杀河!你要让我像只哈巴狗似得哈赤哈赤跟着一个小东西打转?”
“你横什么横?!你以为你当上魔君了,如今的处境便可安枕无忧了?
仙道帝盛,那仙尊祝斩据说两年前已经坐稳不灭境,往昔他杀不死我,不过只能够将我封印于泰器山永世镇压。
可如今,六界之中,但凡他神念所及之地,可灾降三千雷劫,即便是我的不死天赋遇上他,怕是也难逃厄运。
你若不想魔界彻底沦为仙界的附属品,就不该继续沉迷于男色,所有的心思都围绕着一个男人转。
他身上的业祸随着他修为越深变得也越发难以外泄。
我下一个渡魔之劫又将来临,必须尽快吃掉他,恢复真身,返回魔界全力渡劫!”
……
……
盛夏多雨,雨后更青翠的山野树木间,浮满了空中的草木清香。
绵延而去的山体褪去了几分红尘浊意,更显浓深翠绿,如墨渲染般层层叠叠铺展而起。
远岫孤峰,小道幽林里的植被筋骨嶙峋,笋青竹碧,气象繁华。
古旧的青石小路,映着潺潺溪河与跃然的红鲤,数名佩剑悬刀的年轻男女正在溪边打水小息。
夏日炎炎,灼人火热,溪水清凉,树木茂密,对于赶路之人而言,无疑最是解暑。
几名年轻的佩剑女子在树林上游脱了鞋袜,赤足浸在溪水中打闹嬉笑。
她们身上服饰有的类似相同,有的却又不一,看起来当是几家宗派的年轻弟子结伴而行。
上游溪水不深,便是女子赤足踏入溪河之中,水面也不过堪堪没过小腿。
修行清苦,纪音音身为妙龄女子,正是贪玩的年龄。
许久未得师父下山命令,如今难得入世一遭,又与这群年纪相彷的姐妹们把臂同游,玩得极欢。
她在溪中踏得水花四起,清凉的水珠乱溅,引得周身同玩的少女们发出银铃般欢快的笑声。
纪音音目光流转间,忽然察觉到溪石边脱了靴袜,却安安静静坐在石头上并未下水的少女。
她狡黠一笑,掬了一捧溪水,溅湿那少女的衣衫与脸庞。
“酒酒,你一个人发什么呆呢?莫不是在想我们的白师兄?”
李酒酒被那凉水一浸,回过神来,神情微恼道:“纪音音,你莫要胡言引人误会,我都同你说了,我是有夫君的人,同那白湛季没有半分干系。”
纪音音笑道:“什么有夫君啊,这三年来,我怎么连你夫君的半点影子都没瞧见。
你便是不喜欢白师兄,也不用找这么烂的借口吧?”
说到这个,李酒酒就半点精神都提不起来了。
自从仙陵城一别,她从小安那寄过来的信件中收到了一枚仙陵玉壶。
壶中藏日月之灵脉,爹爹收到这物件可是高兴坏了。
近几年间,凭借着这壶中灵脉,爹爹扩展山门,广收弟子,离合宗发展迅速,甚至足以比肩于二流修真门派。
若非如此,今日她还未有资格同这些世家仙门弟子同道而行。
爹爹收到那玉壶,本来是十分高兴的,可再后来,他便是失踪整整三年,了无音信。
爹爹深信自家女儿是被人骗了身子又骗心,到了夜里常常一个人痛心疾首,涕泪纵横地垂足顿胸。
可李酒酒却不觉得小安会是负心汉,他行事素有交代。
这三年间查不到半点关于他的消息,李酒酒愈发忧思,觉得他肯定是出事了。
一年前,她还专程去了空沧山打探消息,小安说他是空沧山主,若有紧急要事,可去山中寻他。
她倒是在山境之中见着了一位交人姐姐,可是就连她也不知小安的下落。
李酒酒全无办法,李玄见她整日郁郁寡欢,都快活成了望夫石。
李玄便给她安排了几场委托,让她随着这些年轻一带的仙家弟子出山扶道。
李酒酒此行的目的是云渡山庄。
云渡山庄一年前举办大丧,老庄主与庄园之中暴毙身亡,无故死于荒废园子里的枯井之下。
自此之后,云渡山庄总是怪事连连,不久前,云渡山庄的少庄主池文彦为了冲喜破厄,迎娶娇妻,举办婚宴。
可不出一月,其夫人竟已怀胎,初时池文彦还是满心欢喜的。
只是未过数日,却间夫人的肚子与日俱增,以着可见的速度大了起来,与那些即将临盆的大肚婆相差无几。
莫说凡人了,便是修士也未见过此等怪神之事。
如今那少夫人为此事折磨得疯疯痴痴,精神失常,池文彦访遍名医诊出来的结果,竟然都说是死胎。
可死胎怎会日益长大?
死胎又怎会在母体之外感受到胎动之声。
这般怪事,池文彦忧心是犯了邪祟,只好花费重金,请求仙门势力的帮助。
如今一流仙门势力,都忙着参与十方城明年三月的拍卖大典。
云渡山庄这等子怪神之事在他们眼中太过微小,不足以扬名立万,获得进入十方城的资格,自是看不上这份委托。
如此一来,如此委托,只好落在这些二流仙门宗派身上。
仙门之中,有心让小的一辈弟子在外历练,增长经验,但又担心生出以外。
便结合关系交好的几个宗派年轻弟子聚集在一起,游历江湖,互相有个帮衬。
李酒酒本想借此机会换换心情,谁料那白家公子白湛季却总是在她面前若有若无地示好,惹得这些年轻的师姐师妹们总是调侃逗弄。
纪音音是明心门弟子,对白家公子白湛季颇有好看。
只可惜这一路下来,白湛季一门心思不知为何都在李酒酒身上。
白家本就算是二流仙门势力里拔尖儿的存在,近几年又有着可跻身入一流世家的迹象。
全因白湛季有个天赋异禀的好哥哥,名震西京的白家四公子白元铎。
好在这纪音音虽对这白公子心藏好感,却也并非是善妒恶毒之人,对李酒酒也并无多大敌意。
只是觉着这一路行下来,那白公子对她百般照顾,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对李酒酒有意思。
可她却毫不领情,极力拉开与他拉出强烈的距离感。
这般好的佳公子,如此礼贤下士,对她温柔示好,这李酒酒是瞎的吗,竟然都看不见,还老是冷言冷语相待。
这让纪音音为那白公子大感不值。
“各位师妹们,我在林中摘了一些野果,这些野果子在盛夏最是甘甜生津,已经洗干净了,特来分享给大家品尝品尝。”
这时,一名蓝衣公子踏叶而来,长相端正,气质风流倜傥,端的是器宇轩昂,英姿勃发。
只见他面上含着平易近人的笑意,将手中的果子一一分发,有单独从怀中取出两颗红彤彤的小果子,向李酒酒走去。
“李姑娘,这果子更甜,给你尝尝?”
李酒酒隔着老远便看见这家伙的身影,她早早的就穿好的靴袜,防贼似得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使劲皱眉头,实在不能理解这家伙有什么好,竟值得纪音音那傻子那般看好。
模样生得虽是周正,可行事未免太过风流放浪。
这头都是女子,褪了鞋袜在此濯足,旁的师兄师弟们都晓得远远待在下头,就他不安分,非上赶着往这儿凑。
若非李酒酒眼尖穿好了鞋袜,岂不叫这家伙白占便宜了去。
若是换做以往少不懂事的猪脑子,她怕是还多少吃这一套。
可自从同她的小安好上一阵子后,这些个公子少爷的风流做派真是令人反感,难入法眼。
李酒酒语气端得十分冷澹,道:“我不渴,劳累了。”
白湛季笑着将那野果在袖口上擦了又擦,语气卑微又讨好:
“李姑娘可是担心这果子涩口,先头我先替你尝过了,一点也不酸,很甜的。”
这一幕,瞧得纪音音心疼得不行。
这傻公子,人家冷言冷语,他还如此深情以故,李酒酒这心肠莫不是铁石做的吗?
李酒酒烦不胜烦,接过果子,直直扔入纪音音的怀中,道:
“白公子这果子还是替纪师姐尝吧?我这人天生吃不来甜物,怕是要枉费公子一番好意了。”
白湛季一脸伤心神色:“李姑娘便这般不待见我吗?”
李酒酒道:“我早已名言,我是有夫郎的人了,你这百般示好,并非好事。”
白湛季心情如天色一般,前会儿还伤心难过,这会儿又灿然一笑,道:
“李姑娘若当真有夫郎,介绍白某人认识一二即刻,白某人见识过姑娘家的夫郎后,定然不再纠缠。
可若是姑娘为了麻烦,平白编造出一人来逗弄在下,在下也必不甘心就此退去的。”
李酒酒给人缠得心头气结,却又拿他实在无可奈何。
她实在搞不明白,以白湛季这样的家室,这修为这长相,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偏偏死缠着她这样的新入二流世家的小宗派少主做什么?
白湛季缠人的劲头让人无可奈何,却也是个晓得审时度势的人。
他并未再继续得寸进尺,只微微一笑,道:“天色不早了,休息片刻,我们就要继续赶路了。
前路漫长,李姑娘不食果解渴,那便自行备些泉水在路上饮用吧?云渡山庄这委托下得急,我们怕是没功夫在路上用膳了。”
李酒酒见他终于离去,大松了一口气。
她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脸颊,心道今日也没出汗啊,怎么感觉这么油?
走出树林,朝着下游方向行去。
这时,密林一侧出来个套着灰色斗篷的中年男人。
男人低声道:“六公子,属下不明白,这李酒酒不过是小小离合宗出身,值得您耗费这么大的心思去卖力讨好吗?
属下以为,那纪音音的出身背景都比她好,且对您颇具好感,您可苦因小失大,热脸贴着小冷屁股呢?”
白湛季面上仍旧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他扯出腰间的折扇,迎风扇着笑道:
“你懂什么,这李酒酒可不简单,她背后的离合宗近几年正以着不正常的速度发展壮大。
本公子打听到,她山门之中竟有仙陵城的灵脉异宝,这李酒酒,更是与十方城的三小姐深有私交。
你说……十个纪音音,可比得上一个李酒酒?”
“这……会不会是公子多想了?”
“还有。”他手中纸扇一合,笑道:“你可瞧见她袖中所藏的护腕小箭,那可是古陵书上记载着的‘万字小箭’。
袖箭出,万箭齐发,便是承灵境的高手,稍有大意,怕是都得重伤于此箭之下,如此珍贵不凡之物,怎会是小小宗派所有。”
第九百零五章:扇上生花
灰袍人听得心中一惊,奇道:“一个小小开元境的修士,李玄竟舍得让她贴身佩戴如此护身异宝?!”
这离合宗这些年不露山水,怎会有如此手笔。
这底蕴,可着实远超一般的二流修真门派了。
白湛季折扇轻摇,温润笑意的目光下掩盖着贪婪的趣意:
“可不仅仅只是那一个‘万字小箭’,换做寻常女子,如何能够敌得过本公子的温柔桃色陷阱。
离合宗李酒酒,既然有底气对本公子甩脸色,冷言冷语相对,必然有着值得她自傲之处。”
灰袍人道:“离合宗李玄满打满算也不过承灵之境,六公子若当真想要这李酒酒。
不如由在下在暗中略施小计,早日助公子同时收获佳人与至宝?”
白湛季一折扇甩在那人的脑袋上:“你这憨货,这李酒酒不是以前那些货色能够比拟的,收起你那些腌臜的坏主意。
那李玄虽说只有承灵境,可不论是仙陵城还是十方城都不是我们白家能够招惹的势力。
这李酒酒,咱们只能够温水煮青蛙,急不得。”
“公子莫不是已有良计?”
白湛季意味深长一笑,道:“本公子早已事先调查过了,云渡山庄此番邪祟另有隐情,可不似这群年轻小辈弟子能够轻易解决的。
可笑那些心高气傲的一流仙门世家们还瞧不上这小小委托。本公子倒是可以借此机会,制造危机,好好探一探这李酒酒的虚实。
若是能够借她身上的宝物,一举拿下那云渡山庄里的邪祟妖魔,我白湛季必定就此名扬四方,得入十方城之资。”
十方城虽对外界者入城资格严苛到了一种变态的地步,可昂贵的条件所换回来的,却是丰厚的硕果。
像他们这样的二流仙门世家子,若能一入六界闻名的十方城,哪怕不是四大主城,仅仅只是外城之一,那对与他们白家而言,绝对无疑是质的提升。
十方城聚集了六界之伟岸财富,甚至有传言夸张到,若是能够在十方城的境地之中,带出一捧泥土,那土中的价值都足以养活一座城池三年。
在十方城内,对于二流世家,随便做一场小生意,无异于迎来一场金玉之雨。
在河边整顿休息片刻后,一众年轻的男女弟子们御剑而起。
在第三日清晨,他们才抵达云渡山庄。
云渡山庄离水而踞,建于湖面之上,清晨时节,水雾朦胧,模糊了湖面中心的亭云水榭,清风护来好伴。
柳枝妖娆轻拂水面间,轻舟自游,如落水天之间,颇具风雅之意,全然不似有邪祟作怪的阴冷气息。
一众年轻修士,倒也不曾倨傲,直接降临在人家的深深庭院之中。
以白湛季为首,众人御剑自门庭以外降落,礼貌叩门,递上拜帖,
云渡山庄的管家一脸憔悴的开门相迎,见到众人气势装扮,丝毫不敢轻视他们年轻。
如渴望翘楚已久,似终于等来了自己命里的救星,激动地将众人接引入山庄之中。
“救苦救难的大仙人们啊,在下终于等到你们大驾光临了,若是再晚一些,内子怕是真的等不到诸位了啊!
迎面行来的锦衣公子想必就是这云渡山庄的主人池文彦了。
他疾步匆匆,形容憔悴疲惫,原本俊朗不凡的脸颊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两眼之下尽是青黑眼圈,脖颈之下,留有好几道醒目的猩红指甲挠痕。
想来这些日子,这年轻的少庄主日夜都守护在自己妻子的病榻床前,衣不解带的照顾安抚着。
听闻这云渡山庄的少夫人因怀子一事,被吓得疯傻了去。
这少庄主身上的抓痕,估摸着就是被自己妻子发疯是狠狠抓挠出来的吧。
眼看着池文彦就要朝着众人行下大礼,当众跪下,而那白湛季却是一脸欣然接受的模样。
莫说是他,便是其余的仙门弟子,亦是坦然受之。
毕竟,在他们的眼中,修行者怀有一身通灵本领,来日都是要飞升成仙的,自是比这些凡人要身份尊贵。
受之供奉一拜也早已习以为常。
李酒酒见着少庄主形容憔悴,必是近日为妻子之是,折磨得身心俱疲。
凡人最惧鬼怪乱神之力,最是封建迷信。
若是遇见此等怪事,大多是人莫约都是觉得自家妻子乃是不祥之人,驱之赶之打杀之的都大有人在。
可这位少庄主却仍能够不离不弃地守护在身边这么多时日,属实是个难得的深情男子。
她又不喜修仙之人那副理所当然高高在上,受人跪拜的习性。
分明同是红尘中的俗人,又有谁比得了谁更尊贵呢。
李酒酒上前一步,止而有礼地虚虚一扶,托起一阵灵力,并未让池文彦跪下去。
“少庄主有礼了,那人钱财,与人消灾,我等既已收了云渡山庄的委托费用,降妖除魔乃分内之事,当不起如此大礼。”
白湛季一脸诧异地重新审视了一眼李酒酒,他扇面轻摇,遮住半张脸庞,鼻梁以上的眼睛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纪音音却暗戳戳地皱了皱眉没。
心道这家伙嘴上说着不喜欢白公子,却老是喜欢在他面前卖弄,引人注目。
真是又当又立,让人不快。
池文彦像李酒酒连连表示感谢之意,也不知几日未眠,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诸位仙人光临寒舍,池某人本应备下华宴款待诸位,只是内子如今实在是病的厉害,还请诸位仙人先救救内子吧?”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一些年轻仙门弟子的隐隐不快。
他们千里迢迢,御剑赶路数日,来到这云渡山庄,路上日子过得甚是清苦,吃得是粗粮野果,饮得是山泉之水。
日夜兼程,本以为到了云渡山庄怎么说也要被这里的主人奉为贵宾,好生设宴招待一番的。
可如今刚入山庄,一身风尘疲倦都为洗净,一盏茶水都没奉上,就急吼吼地让他们救人,真是叫人不愉。
当然,同一名凡人讨要茶水宴食,他们这群修道士自然做不出来这等没有脸面的事来。
只是心中不爽,对于池文彦的苦苦哀求,自然也就显得有些无动于衷了。
李酒酒如何察觉不到这些人的怠慢之意,心中不免有些怄火。
她未理会这些人的轻慢态度,只是闻言将池文彦好生安抚下来,并道:
“少庄主莫要心切焦急,我这便随你去看看少夫人吧,若当真有妖魔作祟害人,我辈中人,定当除之,护你夫人周全无恙。”
池文彦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李酒酒的大包大揽,并未引得余下那些仙门弟子的共鸣。
唯有随着她一同前来的离合宗师姐妹们纷纷附和。
世间妖魔邪祟害人,所过之地,必伴随异象魔气,若是厉鬼害人,怨念之气更是骇人悚文。
修行者的神识敏锐,李酒酒自步入这山庄中来时,的确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妖魔气息。
世间恐怖的妖魔无非分两种,一种是煞气横天,隐隐释放者不为人知的可怕力量,让人望而生畏。
还有一种更为可怕,善于伪装内敛,气息一旦隐藏。
披上人类的皮囊,便与世人无异,叫人察觉不出半点妖魔之气,这种妖魔无异于更家强大阴险,令人防不胜防。
而这种能够叫人捕捉到却又不强烈的妖气,反倒算不得什么太棘手的妖魔。
以白湛季为首的一众修士,在入山庄后,更加不以为然,觉着此番任务委托。
莫约是毫无挑战性,说不得最后抓着的,就是一些未成年的小妖怪。
如此,这捉妖的功劳还填不饱一个人的肚子,让他们更加失去动力,只想尽快解决委托离去。
入了东厢,正是云渡山庄少夫人的寝屋之地。
一推开屋门,扑面而来一股腐臭的血腥味儿,哪里像是女子闺房。
若非池文彦在前头领路,众人只以为自己踏入了腐尸烂肉横行的乱葬岗。
李酒酒皱了皱眉眉头,却未有太大过激的反应。
白湛季以扇捂鼻,眉头紧锁。
余下弟子连连发出干呕之声,甚至一些娇弱的女弟子直接捂鼻轻叱道:
“什么味道,这般恶心,池少庄主莫不是藏尸在屋内了?”
“熏死个人了,真是叫人难受,早知晓这番委托如此令人难受,真是不该接的。”
池文彦一脸尴尬,却又不得不给众人赔笑,因为他还需要这群修仙之士救他娘子。
李酒酒低哼一声,道:“都有什么好埋怨的,既然接了委托,这便是我们修道之人的责任与义务,酬金都收了,还有设么可说的?
若是不想除魔救人,就此离去便是,何必在此冷嘲热讽?”
众人一时之间被堵得哑口无言。
修真世界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不论是从凡人还是修士手中受到了委托,并提前收了酬金,不论委托任务成功与否,都必须贯彻到底。
若在收了委托与酬金之后,擅自解约反悔,那声名极受影响,若传了出去,是要为世人取笑指指点点的。
所以今日即便再不情愿,云渡山庄的委托接都接了,今日后果不论好歹,都要给人有个完整的交代才是。
谁也不敢让自己背后的宗派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背负污名,所以即便再不情愿,也不敢任性推辞委托。
云渡山庄的少夫人就躺在床榻,一双眼睛睁如铜铃,满目凶光,屋内十分安静,衬得夫人狰狞的模样异常违和诡异,她口中塞着毛巾,四肢被铁链锁在床头与床脚两边。
那床榻巨大,都钉死在地间的,床的骨架都是由精铁打造而成。
可即便如此,巨大的床榻都被那娇小的身体拉得咯吱作响,几欲摇散。
污黑的浊血不断从她的裙摆下方流淌出来,高高隆起的腹部将衣衫都撑裂,鼓胀成一个怀胎十月妇人都不可能拥有的巨大孕肚。
一时间看起来,竟像是在水里泡得极久的巨人观尸体。
她脸色死人一样的苍白,眼瞳比常人要小上两圈,看着极其诡异,时而肚子里传来嘤嘤啼哭的低闷之声,听入耳中,叫人头皮发麻。
如此邪婴,哪里能是凡胎了。
那撑裂的衣衫与池文彦呆滞震惊的目光,很显然就在他迎接众人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少夫人的肚子又长大了。
他被妻子的惨状生生震慑,一时悲从心来,眼泪长流。
同为女子,李酒酒最是见不得女子这般惨烈无助的模样,她神色凛然,疾步上前,取出一张黄符纸在她腹间凌空拂过。
黄纸上的符文顷刻之间,无火自焚起来。
火焰为赤红之色。
李酒酒美眸微张:“果然是妖魔作祟。”
妖魔彰显主要为戾气,象征火焰正是赤红之色。
鬼怪彰显主要为怨气,象征火焰则是幽碧之色。
“既是妖魔,那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在下来处理吧?”
白湛季微微一笑,毛遂自荐。
白家祖上乃是捉妖天师,家族氏书里,记载了无数个镇妖伏魔的手札卷记,比起寻常修士诛杀妖魔,他们更是多了几分降伏的手段。
为了不伤及凡人性命,此刻由他出手降妖,再合适不过。
他摇扇而出,端得是风流倜傥,英俊迷人。
雪白扇面,本空空如也,并无题字落画,扇面轻摇,一抹清淡幽远的花香溢散而出,众人心中有异,定睛望去,只见扇上生花,花色明离,风姿自然,花蕊吐放之间,轻离于扇面之间。
白湛季振腕轻动,那朵三色奇花掠入少夫人的腹中,随之消失不见。
渐渐的,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之下,一朵三色花的印记缓缓浮现在少夫人的腹部肌肤间。
随着白湛季悠然摇扇,每摇动一下扇面,簌簌尘粉如花粉般洒落下去,那朵浮现的三色花印记缓缓展开生长,自有几分绵绵春生之力。
少夫人周身的妖力明显弱了三分,她挣扎的动静也越来越小,高高隆起的腹部也渐渐收敛了一些下去,恢复成寻常十月怀胎的轮廓大小。
看似简单的施法,白湛季额前却沁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他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疲倦。
第九百零六章:这又是哪家小娘子啊
池文彦见自己妻子久违地平静了下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又是惊喜又是感激。
“多些仙人出手救我内子性命!如此大恩大德,池文彦没齿难忘!”
白湛季摆了摆手,道:“少庄主先不必急着道谢,此邪胎在少夫人的体内寄生时间已经不短了。
它以少夫人的精气为食,寄生肉身如母体,一损俱损,不可强行拔除,恐伤其夫人的性命。
这邪胎不过是我以特殊术法暂且压制封印,若想真正驱魔出体。
还须得在明日正午之刻,借以天地正阳之气,将腹中此妖魔镇以魂飞魄散,方能安保你妻子无恙。”
池文彦的神情有些怔楞:“这……这也就是说,我家五娘还……还未度过此劫?”
有的弟子顿时不满开声道:“你以为捉妖驱魔那般容易?点茶烧水的功夫就给你摆弄干净了?
如此寄生人体赖以苟活的妖魔,我等自是不惧,只是白师兄不得顾念着你妻子的性命不是?
我等日夜兼程,一口热食都来不及吃,就紧巴巴地赶到你这山庄之中,怎可还能如此不知好歹。”
池文彦连连歉意摆首,忙道:“不敢不敢,在下绝无此意,是在下失言了。”
李酒酒看了一眼床榻之上,浑身被汗水浸得湿透的少夫人四肢被缚,躺在床上剧烈喘息,好似整个人都脱了一层皮难熬。
果真正如白湛季所言,妖邪入体,与母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经他一手扇上生花后,少夫人起色虽然更显苍白虚弱,可浑浊疯狂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人性的神智。
她眼珠子疲倦虚弱地转动着,虚虚看着一众来人修士。
最后目光定格在李酒酒关切的表情下,她艰难的偏了偏头,沙哑的嗓音下发出了低低的呜咽之声。
李酒酒见她模样似想说些什么,便替她取了堵在口里的毛巾。
塞成团的毛巾刚一吐出口,少夫人干裂绽红的嘴唇里就大股大股涌出黑红粘稠的污血。
顷刻之间,屋子里的恶臭更甚,令得那些年轻弟子们纷纷捂鼻后退三尺。
李酒酒见她好生生的一个云渡山庄尊贵的少夫人被折磨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也不免觉得心疼可怜。
她忙以手中的毛巾替她擦拭嘴角涌出的血沫,声音压低轻柔:
“少夫人可有什么话要交代,有什么话慢慢说,不要害怕,你相公待你极好,专程邀请请我们来帮助你,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少夫人口中发出‘呃呃’生涩之音,那声音仿佛是从她胸腔中震发出来的。
她目光急切激动地死死看着李酒酒,用力睁大眼睛的眼睛里写满了祈求之意。
“呃……呃……求你……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快杀了我,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李酒酒被她濒死一般声嘶力竭的念叨声吓到了。
也是,女子最重清誉,怀着这样一个将自己折磨得面目全非的邪胎,相信没有哪个世俗女子能够接受这般残忍之事。
求死心切,也是正常。
李酒酒忙宽慰道:“少夫人莫要这么快放弃,妖邪害人,凡人无力,这不是你的错。
只要夫人放宽心态好好配合,这邪婴自然能够顺遂驱逐体外,不会叫你发生任何意外的。”
李酒酒未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少夫人原本已经平复的肚子竟是开始翻涌挣扎。
她发出高亢地惨叫声,反应竟是极其激动,使劲摆动着头颅,又是哭又是喊的。
“不要!不许动我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不要除掉他,求求你们不要除掉他。
杀我吧!仙人你杀了我吧,求求仙人你杀了我,割开我的肚子,救救我的孩子,要杀就杀我好了!
我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杀他,求求你们不要杀他啊!”
这一番变故发言可属实吓坏众人了。
便是连白湛季也不由露出感叹之色,其后一众年轻弟子更是面面相觊。
他们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要求,有的弟子似是被她无知愚蠢给气笑了:
“这位夫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肚子里的可不是什么你的孩儿,那是妖魔!
妖魔乃是人间邪恶之生物,是这鬼东西夺舍了你腹中的孩子,你的孩子早已没有了!
此刻你不想着如何为你的孩子报仇,竟还想以自己的性命去救这种小恶魔,我看你脑子是傻了,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原本如同抽了骨头的少夫人一下子剧烈挣扎了起来,双眸通红,焦急里透着一丝疯狂之色:
“不是……我的孩子没有死!我的孩子没有死!我不要你们救!我没有让你们救!给我滚!给我滚出这里!”
随着她情绪愈发激动,嘶吼之间,口中的污血越涌越多,溅得李酒酒袖口间皆是。
她擦拭不过来,很快整个手背都被她吐出来的鲜血染红。
池文彦忙取过床头提前备好的干净湿毛巾:“可使不得使不得,内子体内淤血甚浊,可不能污了姑娘的手与衣衫,还是容在下来吧?”
“滚!池文彦!你给我滚开!是你!是你叫来这群人还害我孩儿!
你休想得逞!你休要害他,我恨你!我恨你!
!池文彦,你这般对我,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杀了我!啊啊啊!
我求你杀了我!你可怜可怜我吧!”
许是少夫人看出来白湛季一众是自家夫君招惹过来的,要害自己孩儿的性命,精神明显有些失常。
见他一靠近,又哭又骂,口中污血点点,吐得他满身都是,看那目光,竟是恨不得咬死丈夫。
池文彦看着妻子的眼神悲伤欲碎,虽眼底泛着泪光,却不忍在妻子面前流露出软弱一面。
他仍旧问声细语的安慰着,浑不在意自己被妻子吐得浑身血污恶臭,举止温柔细细替她将脸庞嘴角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
如此画面,瞧得便是心中颇有不耐怨言的年轻修士们也不由安静了下来。
只见池文彦即便满面皆是疲惫之色,仍极有耐心地轻柔缓慢抚摸这妻子的头顶。
很快,在池文彦的陪伴下,那少夫人缓缓阖上眼睛安眠睡去。
诸事完毕,李酒酒也回到房中打水清洗一番,净去血污,换了一声干净的衣服后。
池文彦做为云渡山庄的少庄主,也做尽地主之谊,备下晚宴,为众人接风。
云渡山庄作为一方财力雄厚的世族,却是列国门阀世家中的一股清流。
山庄虽建设奢华极富雅致,一林一木,一石一瓦,皆极具考究,想来是底蕴不俗。
可这池文彦乃是进士出身,书香门第,似是清雅君子,极为洁身自好。
山庄之中女婢甚少,大多都是家丁仆役布菜奉茶,更莫说有歌舞乐宴了。
好在众人都是自诩六根清净的山中悟道修士,对于歌姬表演兴趣不算太大。
再加之这几日下来,连夜御剑赶路,也多有疲惫饥饿。
好在池文彦准备的菜肴酒食十分丰盛,倒也平息了众人心中的几分怨言。
正自推杯换盏之间,忽天空响惊雷,震颤长空大地,随即夜晚的天色更显阴沉,浓云密布而来,闪电张牙舞爪耀于天上。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落在长檐之下的地砖上,溅起一尺高的雨珠,天地间朦胧一片,远方山色天地也仿佛随之远去。
这场雨下得极大,陡然间凉意袭人,多出几分阴冷的意味。
纪音音夜间饮了数杯酒,面有薄醉之意,她正座于靠窗之地,衣角很快被飘雨打湿。
她嗔怪言道:“这雨好生邪性,竟说下就下,衣裳都给打湿了。”
池文彦面含微笑,正要说话,宴席之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击竹之音。
云渡山庄,正门之外虽平日里有小斯守门,可天气也有无常之时。
池文彦素来悯爱下属,曾立下规矩,若天降暴雨或是严寒暴雪,紧闭大门自行回房休息即可,不必以人相守。
但又担心这种时候,会有外客造访,所以池文彦便命下人在门外造有访客门竹,竹内中空,由访者以指关节清脆击打,竹音可传百米。
这在凡间列国贵族之中,倒是有不少世家尤爱此竹。
夜半暴雨敲竹音,这云渡山庄地处偏远,怎么看此事都透着诡异不凡。
饮酒的众人精神一凛,神情变得严肃警惕起来。
白湛季放下酒杯,淡道:“夜半三更敲门人,起身去迎未必能见人,近日以来,云渡山庄怪事连连,这敲门之声,还是让我等随少庄主一同去辨清来历吧?”
池文彦现实错愕,再是迷茫,最后化为一脸的感激安心之意:“能有诸位仙人相随保护,在下十分心安,更是对诸位感激不尽!”
夜半敲门,本该不应。
只是即为拔除邪祟而来,自当不可逃避诡异之事。
众人撑伞列齐而去,以白湛季池文彦并肩为首,并未传唤奴役。
池文彦这个主人亲自打开山庄大门,他神色微有紧张,似是已经做好了大开大门,撞上血腥诡异吓人的惊悚一幕。
白湛季的折扇大开,显然也是防备状态。
谁知,两扇大门开启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三道撑伞人影。
此时暴雨连绵,雨幕太密,隔着距离,只能够从身影轮廓能够辨清来者是一男两女。
白湛季扇子又缓缓阖上,神色恢复自然。
因为他并未在对方三人身上捕捉到半点妖气或是鬼气,一番神识悄然探查下来,也并无半点不妥之处。
如此看来,仅仅只是普通的赶路之人,夜间忽逢大雨,前来寻一处避雨歇脚罢了。
果不其然,雨幕之下的对面,传来男子清润明净的嗓音:
“夜间赶路,忽逢暴雨,山路泥泞难行,不知此间主人可否行个方便。”
池文彦听着话音,提起手中照路的灯笼。
灯笼里散发出来的火光驱散黑暗,将雨幕之后那模糊的三道身影照得清晰了几分。
三人中居中而立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
在夜雨之中,青年的身量颇为修长,站姿笔直,浓眉朗目,眉眼生得极是俊朗鲜活。
他左右之间皆是女子,右侧那位女子乌衣黑发,肤色雪白,立在大雨红尘里,远远望去竟有几分独特姽婳淡然感。
这般骨相女子,容貌本应皆是不俗孤品,只可惜近目一看,面容五官却是再普通不过,平平无奇,难免令人感叹失望。
而左侧女子生得属实惊艳,绿罗宽袖长衣,素雪软靴,罗裙衣摆款款飞扬间沾着水汽,腰间古黑玉佩伶仃,发出清越之音。
骨相秀丽端正,她拥有着极为漂亮的眉骨杏眸,与风雨夜景之色极为相得益彰。
便是白湛季这样常年混迹在风月场所的情场老手,见如此雨中绝色佳人,心神不由也一阵恍惚。
手中折扇轻歪,险些掉在地上落了洋相。
李酒酒一下愣住,盯着那位碧衣女子,也是失神许久,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轻咳一声,向池文彦轻轻点头,使了一个眼色。
池文彦立即会意,心头一松,忙道:“兄台客气,人在江湖行走,都会遇着不便之处。
与人方便,便是予几方便,恰好寒舍正备已宴食,还请三位移步随我而来。”
斜着一身雨水寒气,云渡山庄再度迎来三位新客,一同入席。
三人之中,许是那位碧衣女子过分美丽,那些仙门年轻弟子从未见过皮囊可以生得这般惊为天人的女子,看得几乎移不开眼。
李酒酒亦是其中移不开眼的一员,她深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女子,分明就是苍梧宫的少宫主尹白霜!
可那女疯子常年红衣待嫁装束,两百年间,从未有变。
今日又怎会大改妆容,神态举止这般端庄,有礼有止?
她这莫不是遇着个站得同尹疯子生得极其相似的人了。
李酒酒一向觉着,尹白霜那般极致美丽的面容,世上本应绝无仅有,不可能再生着一个同她一模一样的人了。
兀自怀疑间,却见已上宴席的碧衣女子端起酒杯,温情款款地隔着虚空,笑意清浅向她敬了一杯酒,道:
“这位妹妹生得好生面善可人,这世上若有哪家男儿能够讨了姑娘做媳妇儿,定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啊。”
妹妹???
李酒酒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打心眼儿里确认了这个女人绝不可能是苍梧宫出来的那位女疯子。
那女疯子,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尖酸刻薄的劲儿,可不会同人这般套近乎,更不会笑得如此温柔可亲。
还未等她举杯相迎,李酒酒便看见那女子朝着身旁坐得不远的青年男子嫣然一笑,端得是颠倒众生迷惑人心:“这位小哥,你说是也不是啊?”
百里安背脊缓缓绷紧,面上波澜不惊,平静如常。
可此刻,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字。
要命。
另一侧的嬴姬端着茶盏,露出了趣意的目光,打量着李酒酒。
这又是哪家小娘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