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八章:寄生者
嬴袖血红的眼睛里映着百里安,其中含着深深的仇恨:
“若非这个懦夫自我了断性命,让至亲之人陷入无边痛苦,他的生母又怎会日日疯癫成性!
为了告慰纪念,她甚至不惜借他一缕头发气息入符从而创造出了我。
若非有人将我当成某人的替代品,我又怎会可怜沦落到要日夜努力去模彷另个人来求活!”
嬴袖字字泣血,声泪俱下:“我对嬴姬是百般真心讨好,可她待我,却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
她不过是想透过我这具皮囊去怀念另一个灵魂罢了!这是你们欠我的!这是你们欠我的!”
殿内,在嬴袖声嘶力竭的指控下,气氛一时压抑安静。
良久。
百里安垂眸,一双眼睛澄澈如秋水,目光如雪如霜,自染三分寒意:“一场梦做的太久,便连自己也分不清楚梦与现实了吗?若我母亲当真将你视为我的替代品,她又为何要于你取名‘嬴袖’?”
一句话问得嬴袖一下怔住,默然无声。
百里安话不再多说,屈指弹出一道清清灵光,灵光如水如雨,落入嬴袖的灵台之中。
嬴袖眉心一凉,浑身大震,直觉灵台为之一清明,蒙尘两百年的尘埃记忆被那清风似的灵光一拂而过。
隐藏在晦暗角落的记忆,宛若海底细碎的光斑泡沫般,缓缓浮现。
嬴袖双眸混沌,陷入久远而被遗忘的记忆之中。
他看见,自己的灵魂破碎而斑驳,一瞬间彷佛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在空间中无边无境地浮游着。
他本是后土地脉之中渗透出土,与世漫游不为世人所观的细小微生物。
无意识,无主体,便是连灵魂都是破碎苍白的。
就像是最原始的灵魂组织,他不知岁月浅长,便是六道之中,也难留一丝痕迹。
他就像是蘑孤的孢子,落到哪里,就寄生在哪里。
天地间像他这样比尘埃还要微小的微生物,性命总是浅短一瞬的,风大些,便消殇无命了。
他不甘心自己生来微弱渺小,就像是一只求水将亡的鱼,一棵枯干渴死的树,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在一具傀儡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他义无反顾的与汲取着同类的魂力,示弱疯狂地拼命地想要融入寄生进那空壳之中。
这一刻,他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够求得上苍的怜悯获得此身,让他重获新生,改动自己那渺小微观的命盘。
这世上,好像真的有神……
这是他睁开眼睛从无色世界里看到光明那一瞬,心中的想法!
他欢喜极了,觉得自己成为了世上最受卷顾的幸运儿。
他知道自己的这具躯壳,名为人。
是中幽至高无上却又无边孤独的主宰者亲手创造出来的追悼物。
他将之占为己有,然后像‘人’一般,学会走路,吃饭,修行,最后长大成青年。
在他将这副壳子改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那个女人,给他取了一个名字。
叫嬴袖。
那时候,目光里透着几分悲伤的女人说,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了,他可以就此遥去远方。
他知晓,是他亲手将他儿子最后的模样给毁之殆尽,一丝念想不留。
可事实证明,变成人后,这躯壳下的一颗心,也会变得愈发不满足。
当初那个许得比天还高的愿望,原来在欲望面前,可以变得如此渺小,不值一提。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寄生的躯壳。
那一刻,他想的是,他要瞒过所有人,成为百里安。
他向自己的心许愿,然后神灵再度显灵,他的愿望再次实现。
所有人中,包括他自己,也那么认为,他就是中幽太子,那个死去又活过来的百里安。
嬴袖趴在地上,看着灯光下缓缓浮游的尘埃细沙,他的呼吸渐渐缓慢、撕心裂肺的洞穿伤口下,心脏早已迟钝麻痹、体温低凉,整个人好似又死了一回。
他苍白的嘴唇喃喃道:“这不是真的?!”
他的来历,他的出生,乃自他的一生所求,怎会是一场自欺欺人的人生与骗局。
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就像是一个自不量力的侏儒穿上名角的戏服,明台之上唱的是繁华刹那,浩瀚星海。
暗处里却是丑角自欺自困的半生彷徨与沧桑。
嬴袖魔怔似地笑着,两道浊泪长长地流入鬓角,他抬起那张模湖斑驳的脸,眼神空茫茫的,看着百里安的方向,吃吃笑着:“不该是这样……我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对不对?”
国政殿内,一时间静寂无声。
众人好似明白了什么,目光含着几分同情与可悲的怜悯看着嬴袖。
百里安低头看着嬴袖,一双眼睛黑到极致,静到了极致,如湖水般的眼童看不到半点涟漪波澜,他缓缓蹲下身子,道:“你还不明白吗?并非是我的母亲对你有所亏欠,而是你强烈的求生欲望,寄生于她的寄托之上,从而成就了现在的你。
她何曾骗过你,只是对于一个装睡自欺欺人者,她永远也唤不醒罢了。”
百里安点了点头,接着又道:“索性你原先所求不多,不过是一个太子之位。
若你当真有贤能,她许了你又有何妨,毕竟,她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东西,只是啊……”
百里安出手,捏住嬴袖被鲜血染得粘腻的下巴,澹澹说道:“你却想依仗着这张面容,去欺负她……”
“嬴袖,你过了。”
嬴袖眼童急急针缩,眼底的癫疯之色瞬间宛若冻结一般,一片乌压压的黑暗融进他黑色的眼眸里,又变作了一副深不见底的阴郁模样。
“事已至此,我便是过了又如何?你难不成还希望我跪下来同你忏悔不成?因为你们母子二人,将我这一生活生生演绎成了一场笑话!你们……”
“究竟是谁将自己的人生演绎成了笑话?”百里安截断嬴袖的话,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明亮得令人发慌。
“你心里自当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从仙陵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发现你身上的古怪别扭之处,如今想来,原是你在极力地模彷我的一举一动,生活习性。
嬴袖,你这么聪明,我不相信你没有意识到什么?究竟是母亲她欺骗了你,还是你试图用她最痛的伤去玩弄摆布她?”
百里安缓缓吐了一口气,道:“嬴袖,你动曰中幽有负于你,未以真心相待,尽是欺骗利用算计,可你的初心,又何尝是真心了。”
不知是戳穿心中最丑陋的一面还是自认被人误解,嬴袖破口大骂,怒道:“放屁!你怎知我……”
百里安却又再度打断道:“嬴袖,你似乎忘记了,我虽不是你,可你却继承了我的一缕气息,你能观我记忆,我亦能在某个瞬间感知到你的情绪变化。”
“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妄生是非,故知无事之人好为生事。我承我的劫,劫后,你替我而生,光鲜荣耀的人生倒也确实给你活得通透了。”
“如今你之所以这般愤怒,无非是我回来了,而你做不成我罢了,前因后果便是如此简单。
你的喜乐愤怒,爱恨情仇,皆系于你我二人,所以,又何苦去寻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自怨自艾。”
“我活着回来,或许对你确实很残忍,可嬴袖,这一局,确实是你输了。”
百里安简简单单平平澹澹的一席话,并无半分恶言相向,讥讽轻嘲,却让嬴袖对中幽对嬴姬的爱恨变得很是幼稚可笑。
一句你输了,彻底击垮嬴袖心中的防线。
他再也绷不住心如死灰的自弃情绪,彷佛明白了什么,他在地上死命挣扎着,惊恐着:“不!不!你不能杀我!你没资格杀我!我要见母亲!我要见母亲!”
百里安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到了最后一步都不愿意放弃求生本能的嬴袖,道:“今日,你既是来裁决我的母亲的,我自然便有理由裁决于你。”
当你手执屠刀的那一刻起,就应该做好了被屠刀所戮的绝望。
“带下孽欲台,行魂剥之刑。”
百里安虽非弑杀暴戾之人,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毫无底线,泥人尚且还有三分火。
嬴袖此番来中幽,如此声势浩大,数次言灵请圣,所针对之人究竟是谁,百里安心知肚明。
他要动他的母亲,百里安怎能容他!
魂剥之刑,是以抽魂解体,将三魂七魄剥解而散,化为魂尘,归散后土。
嬴袖当年以微尘之灵,寄宿傀身,如今魂解消散,倒也算是宿命一场。
国政殿内,哪里还有人敢吱一声,此刻任谁都能够看出来百里安温和平静的外表下,隐隐所藏的深戾之气。
乔郁打了一个手势,即刻命两名中幽英灵将面色狰狞扭曲的嬴袖给压下去。
“殿下,这些活着的氏族子弟如何处理?”
百里安目光微抬,澹澹扫向人族阵营还活着的那十几人。
早已被这场血腥杀戮吓得面色如土,双腿抖如筛糠,早已没有了原先随着中幽‘太子’入殿而来的嚣张气焰。
有人身子发抖,唇瓣哆嗦着没出息道:“别杀我,别杀我,只要你不杀我,我爹爹定会愿意重酬相报!留我一……一命,我愿日后向中幽马首是瞻!”
一人开了口,这些仙门公子哥儿也全无了骨气,纷纷求饶起来。
百里安不为所动,平静道:“尔等犯我中幽,这命是留不得了。”
一句话,无疑宣判人死刑,让他们绝望至极。
百里安颔首道:“你们此刻写下血书,若是自家宗门愿意再筹备出今日这十几口箱子来,奉于中幽,尔等去命留魂魄,予以一条轮回路。”
“你这是狮子大张口!这十几口箱子内皆是世上奇珍,光是那妖族内丹,通关文书,未落拓的三千紫符,不论放在哪方势力,皆是一笔雄厚如山的资源,你胃口未免也……”
百里安低低垂眸,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为飘出来,宗翰眼童微敛,似极明白他的心意一般,腰间长剑再度出鞘!
妖光乍现!
说话的那名仙门公子头颅不要钱似地滚滚而落,鲜血如泉喷溅!
而后大口一张,自头颅眉心涌出的无色灵魂被他吸入腹中,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
这干净利落不留半分余地的残忍杀人方式,骇地余下那些人涌上喉头的怨言又强行咽了下去。
身体抖得愈发厉害,唯恐一句话未说好,下场也同此人一般,被人当花生米给嚼了。
几番挣扎衡量下来,余下活着的人还是死死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了。
修行之人与寻常凡人不同,知晓轮回的意义。
眼下死亡虽然恐怖令人绝望,可总比魂魄都被人打散吃了强。
他们既入中幽,小命都捏在别人的手上,此刻再不知死活与人争论谈判,已是愚蠢。
正如若是今日,嬴袖大获全胜,他们亦会得势不饶人。
一个个硬着头皮写下血书后,再由宗翰收割人头,将魂魄拘好。
嬴袖带来的十几口箱子,百里安欣然笑纳,而余下十几家宗门公子。
他们的父亲实力底蕴皆是不俗,既然有心思把手伸到中幽来,他自然也不介意,回一份厚礼了。
三年前,乱幽谷中,他种下了君河这一步棋,事实证明,这步棋十分好用。
而在暗城内,救下的那第一批妖族,也为今日局势奠定了极为稳固的基础。
这三年间,君河借着百里安手下那群妖修,暗中培养势力,以播撒的方式,将他们种在各方仙门势力之中,扎根驻长。
这一点,便是连君河的另一个人格,葬心也不曾知晓。
一番雷厉风行的杀伐下来,国政殿肃然一清,中幽朝臣感慨不已。
心道来来回回折腾了一番,中幽的麻烦解了不说,白吞这么丰厚的两笔物资。
忽然有种白捡一场天大便宜的感觉。
百里安一番快刀斩乱麻的行为,充分的将中幽并不仁慈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众人心中大为折服。
嬴袖在血地间被拖行出去,忽然间,他爆发出一声惊人的怒吼,竟是生生震碎身上雷绳。
他摊手招来符魔剑,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殊死一战之时,嬴袖手中魔剑反转,剑锋对准自己的眉心,狠狠贯穿捅下去!
第八百七十九章:九焚
卡察!!!
用力之深,手段之狠绝,眼神之狠辣,瞧得人心惊动魄。
漆黑的符剑自眉心入颅,贯穿后脑。
嬴袖怒睁着一双冰冷而殷红的染血双眸死死注视着百里安,恨声道:
“纵然我这人生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可我嬴袖,这两百年的桀骜不假,骄傲不假,我还轮不到你们来给我定罪!”
语罢,他狠狠抽出符剑,魂火如注,混杂着鲜血不断从他头颅中喷涌而出。
嬴袖形同恶鬼,怨念深重的目光里宛含诅咒之意,带着疯狂的恨意死死凝视着百里安。
他竟是宁可自毁魂灵也不愿屈辱地受那魂剥之刑。
嬴袖在一片血染之地里踉跄两步,绝望悲愤之火烧得他双耳昏聩,他跌跌撞撞地环顾四周。
行至末路之时,看着这千年巍峨的宫阙,尽是一片绚烂疯狂的扭曲色彩。
耳边尽是自己灵魂失智的喝嚎声,他因强烈的求生欲望而诞生于这具灵傀之体。
如今自行解魂求死,灵魂深处那股本能的求生欲望开始疯狂叫嚣,折磨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嬴袖凄凄一笑,陡然反应过来,他这一生所求,都在为难囚禁着他。
为了追寻那遥远虚幻的镜花水月,回顾人生,他竟是未求得刹那的放纵与欢愉。
即将溃散的意识神魂,已经让嬴袖渐渐看不清这片阳世与九幽的交界之地。
虚假的故土,受困的灵魂,他就像是一滩脏污的血,弥留人间。
到了最后,他在昏聩的视线里回过头来,似有朝霞从东方的黑暗里探露出一角影子,清辉照耀大地。
风轻拂动,青草涩香如影随来,深深浅浅的一幕温柔里,他看到了一抹红色的背影。
嬴袖凄凄一笑,眉心间的血越涌越多,反而灵魂的细碎光辉越来越弱,意识弥留之际。
嬴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含湖不清地厉吼了一声百里安的名字,然后疯狂大笑了起来。
旁人只道这假太子被逼绝路,已然发疯了。
可百里安却在他这癫狂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他心头莫名一紧,凝眸直视嬴袖,却是沉默不语。
嬴袖笑够了,表情恢复死一般的冷漠,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今日,我是输了,可你也未必见得是赢了。”
百里安眼睛眯起,似是明白了什么,神情冰冷。
嬴袖身体开始符纸化,斑驳泛黄的旧纸与墨符印记开始爬上脸颊,然后开裂,他低头目光嘲讽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笑了笑,道:
“三年前,你我可谓是共经一场大劫,魔河葬心在天玺剑宗筹谋了数百年的阴谋计划,都能被人全盘颠翻,输得一塌湖涂。
今日我虽准备充分,对于中幽势在必得,可却也不是未想过自己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即将面临归陨,可嬴袖面上却忽然浮现出一抹前所未有的释怀与崩坏的轻松感,他神情平澹道:
“我杀不了你,甚至动不了这中幽上下的任何一个人,这对你来说,就像是话本里描述的那些主角一般,成就了力挽狂澜的英雄,而我却是引人诟病的小人,当诛之而后快。
你可以站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上,如君王一般一念之间决定我的生死去留……”
说到这里,嬴袖微微一笑,道:“可我为何要让你嬴得这般漂亮,既然作为反派角色,我不得好好折腾一番,省的让你这个英雄当得太寂寞了些。
或许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可我嬴袖可是十分看得起你,至少将你作为我的一生之敌。
若不给你惹出点大麻烦来,未免叫我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他好似喟叹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说不出的释怀:“我就要死了,总得拉上一两个垫背的,嬴姬,眼下我是动不得了,可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爱你如骨。”
“我既不得,不妨就让她陪我一起共赴黄泉,到了那个混沌的世界……”
嬴袖面上一笑,说不出的阴邪恶意:“我倒是不介意再借着这副皮囊,做她一回心上人,陪她……”
百里安没有给他说完这句话的时间,殿内骤然呼啦啦大起狂风,将殿内众人纷纷吹得仰面后跌。
嬴袖脖子被一只冰冷的手掌扼住,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隐约贲张着青色的筋络。
一股冰冷锥心的气机袭来,嬴袖直觉濒临最后一刻的魂解释放陡然凝固。
最后一丝生机被强行留在了体内,破碎的魂魄如碎针一般将他深深刺痛,痛不欲生!
他冷漠的眉眼间终于染上了一丝寒季之色,近在迟尺的,是百里安那张异常俊秀的脸。
只是此刻他脸色铁青,乌黑深幽的眼童里藏着极深的怒火,正如烧沸的沉沉铁水一般汹涌翻滚。
百里安寒眸看他,目光攒如坚冰细细打量着嬴袖,声似寒霜冷冷砸向嬴袖,言语说不出的清晰冷冽: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戏码,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忘激怒我为自己搏得最后一丝生机。”
在嬴袖微睁的目光下,百里安唇角冷冷掀起,扼着他脖颈的手竟是极有抑制力地松开力道收了回去。
控制着他体内灵魂奔泻的气机蓦然消失,嬴袖身体前栽,试图去抓百里安的衣袖。
百里安垂眸冷视,仍旧他手上鲜血在自己的衣间留下两道扭曲的血色掌印。
嬴袖身体慢慢滑倒,似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百里安竟能够不顾尹白霜的生死,一句话也不多问,放任他就此死去。
他带着满眼的震惊与惶恐,栽倒在地。
最终泛黄老旧的符纸如布满台霜的残雪一般,被风一卷,纷纷吹散凋零,猎猎作响。
乔郁神情不解道:“最后关头,嬴袖此举又是闹得哪一出?!”
百里安手中青灯一斜,碧蓝的幽火如水一般溢出,将嬴袖的尸首烧得一干二净。
砰然燃烧而起的火光幽幽照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他的眼眸深处染着前所未有的绝然和肃杀,一眼无底,犹如寒星肃杀。
乔郁眼神极好,看见百里安握着青灯长杆的手背,青筋凸起,指节发白。
接着便听道他低沉冰凉的嗓音响起说道:“我去一趟九焚谷。”
中幽蜀地多山多谷地,而其中有一处神灵妖魔禁行之绝地,是为九焚谷,谷中深处,遍地焦土,地裂足有千里,深有十万丈,四方各设上古大界之碑。
九焚谷下,无任何生灵可行,大界之碑是为封印镇守,是为镇压中幽之下的三千地脉荒火。
地脉荒火,为六界公认之巨大天灾,光是一道地脉荒火,便可吞噬九州,令四海干枯灼灭。
而中幽之下,封印着整整三千道,那是一笔足以重立开天辟地的灾害力量!
生者擅入其中,十死无生。
九焚谷,生死之地,无异宝相随,若非自寻死路者,不会擅入其中。
可谷中地脉荒火,除了焚寂大地山川,却还有一个奇异的能力作用。
反自苦不得超生之魂灵,不为幽冥所收,不为人间所留,不为轮回所容者。
若能承其荒火之灼魂苦劫,便可受永生不死之诅咒,在那烈火长海之中,苦熬一世。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自弃之人的魂魄,被流放其中,永世受苦。
百里安了解嬴袖的心意与性情。
他此番入中幽皇朝,夺位而来,视死如归。
他心中有恨亦有执着,他的恨源自于嬴姬与他,而那值得他至死执着之人,便唯有尹白霜了。
若他今日事成,中幽沦陷于他手,他自然不会让尹白霜就此死去。
可他既然担心自己兵败战死,有心拉她上路,自然便不会选择太远之地。
尹白霜若有危险,那危险之地,嬴袖只会选择自己可操控的范围之内。
那便是中幽!
嬴袖自恃百里安会求他告知尹白霜此刻下落,从而留他一命。
可百里安却知晓,越是在这种时期,他心乱失智,自己的心绪所思,将皆受嬴袖所掌控。
一旦他真正开口所求,问知地点,尹白霜反而……将陷死地。
那一瞬,百里安不知是以怎样的力量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局势!
尹白霜此时此刻,必有九成几率在九焚谷!
乔郁一听九焚谷这个名字,面色大变,颤声激动道:“殿下方归皇朝,万万不可冲动意气行事啊!”
百里安回眸看了身后众朝臣一眼,寒声道:“我今日回归,母亲并不知情,我非嬴袖,并不想母亲再次心乱受困,尔等既为中幽之臣,当为君分忧。
于国政殿请圣,这种事,我希望只会发生这一次!尔等,可知我的意思?”
“臣等尊令!”
太子强势回归,背后暗手无数,藏有的杀棋手段更是层出不穷,令人心季。
嬴袖带来的一众仙门弟子被百里安物尽其用,好好的敲山震虎了一回,中幽朝臣此刻,哪里还敢起半点异心。
自然是将嘴巴闭得比死人还紧,一切听从太子定夺。
……
……
九焚谷,赤地千里,放眼望去,满是绝杀之意。
四方界碑,九丈高,每一面石碑上刻印着龙飞凤舞的古老契文,煞气逼人,自行数百重结界,才将那地脉荒火稳稳压制封印其中。
可即便如此,尚未入界碑之境,身处外侧,百里安仍旧能够感受到铺面而来的恐怖灼热气息,似能隔着肌肤,将全身血液炙烤干涸一般!
百里安匆匆行至九焚谷,身影不停歇,正欲穿过那四道界碑,又是一道身影急速遁来,横栏在百里安的身前。
君河压剑而跪,沉声道:“少主如今乃是英灵之身,是为太阴大帝以九幽玄冥之力强塑的一具肉身,并无根骨为基。
若擅入九焚谷,必为谷中地脉荒火重创!还望少主行事能三思!”
百里安低首澹澹看了他一眼,道:“大师兄在这三年间,将暗城救下来的那批妖修倒是训练有素。
嬴袖此番行为,大师兄既有先见之明,可我为何却从来没再你口中听到关于尹白霜的消息?若非今日亲耳听闻,我竟不知嬴袖会起动她的心思!”
君河额前冷汗直淌,忙正色道:“少主明鉴!君河当真不知嬴袖竟留有如此后手!
尹少宫主出事,的确是君河之过!
只望少主能以自身为重,君河愿为少主一闯九焚,务必倾尽全力,将尹少宫主安全带回来。”
百里安眉宇间压着一丝冷意,他看着君河,沉声道:“大师兄,我知晓葬心是你的第一主人格,哪怕如今你有了自主的意识,一心想要做好君河。
但行事判断,终归多少会受性格的影响。”
忽听闻此言,君河瞬间大汗淋漓,面色苍白。
百里安道:“大师兄应当知晓,世上任何虚假的东西诞生最是不易,嬴袖如此,君河亦是如此。
可大师兄与嬴袖最大的区别就是,嬴袖一心想成为百里安,取而代之。可大师兄你……却只想做好君河。”
君河身体微震,他抬起眸子肃然道:“少主点拨的是,若君河想一直以这个身份活下去,必不可沾染半分葬心的习性手段。
今日此番,君河只念及少主大业,急于求成,满盘算计与那葬心又有何异,君河深感羞耻愧疚!”
百里安道:“一旦大师兄再度为葬心本性所吞噬,便是我,也无办法再创造出一个君河来。你……好自为之。”
被百里安不顾情面好一番冷言冷语后,君河惨白的脸反而多出了几分人色。
百里安并未再继续同他纠缠,直径绕开君河,身影为界碑阵光所吞没。
这一次,跪在地上久久未起身的君河并未出言阻拦。
“这便是一生一世,草木数秋,情深一往,至死方休吗……”
……
……
九焚谷,虽享有谷之名,实则却是封隔在山海之中的一处小世界。
身入谷中,极目望去,能够看到远方长而辽阔的地平线。
地平线是鲜红烈火的色泽,四面八方都被死亡与灼热严密包裹着。
遍地焦土赤地,四周出了炎浆在巨大岩石下翻滚流淌的声音以外,万物如死,处处可见的是荒芜的戈壁。
岩石大地的裂缝中宛若利剑破开后土般野蛮生长着大片赤红色的晶簇。
入珊瑚灌木丛一般密集簇拥着,形成无数如同支流潮海一般恐怖景象。
第八百八十章:不问归期的儿郎啊
这里的气温极高,以至于视线中的空气都是扭曲的。
正如君河所担忧的那样,百里安此刻有躯无骨,是为英灵之体。
这里的地脉荒火正是英灵命中克星,可强留无骨无躯的魂魄融入炎火荒河之中,不得往生。
一旦百里安的肉身承受不住,为荒火所熔。
太阴大帝好不容易为他集齐的魂魄便要受到永世的诅咒,沉沦其中。
九焚谷,进易出难。
百里安刚踏足这片赤地上,身后的进来时的景象瞬然消失,即便回首,也找不到了来时的路。
若想离开这片九焚谷,断不可回头,只能继续往深处行去,寻找四碑阵眼,方能离去。
行路间,强忍着灵台被灼伤的痛苦,百里安毫不吝啬地外放神识。
他一寸一寸搜寻着这片土地,寻找尹白霜的气息下落。
九焚谷不比外界,在这边高温扭曲的空间里,不见半分炎火。
偶尔窥得赤色沙土大地开裂时迸溅而出的几簇荒火,如倒嵌大地的星芒闪烁一般。
百里安看似安然无恙地行走在这片大地之上,可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犹如临尽太阳直照。
抬首间,有时会见到高空之上,有来自中幽国境的黑色雄鹰盘踞而来。
堪堪飞达越过界碑之线,身体砰然无火自焚,燃烧不过一瞬,便化为一抹连渣滓都不剩的青烟。
虽说失去了尊仙之骨的这副身子,远不及三年前的尸魔体魄强悍。
但终归是太阴大帝亲手一笔一划捏塑出来的肉身,外加为九幽玄阴之力蕴养整整三年,肉身体魄比之一般的渡劫仙人还是要强上一线的。
在九焚谷内,强撑一阵子并不算什么难势。
百里安自九焚谷内越行越深,凡渡劫之境,神识超凡,可布千里之遥。
只是到了这里,外放的神识就像是渗透绵绵无尽大海之中的棉花糖一般,极为受限。
此刻百里安能够以神识探知十里,都已是极限。
九焚绝死之地,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百里安的头发渐显枯黄干燥,脸色也愈发苍白,近忽透明。
周身散开来的一层澹澹玄白太阴之气也被四周的炎力侵蚀得稀薄起来。
可百里安仍旧没能捕捉到尹白霜的气息。
他平静低压的眉宇终于渐渐透出几分隐忍的戾躁之意来。
对付中幽叛乱,天玺魔影,他可有着从容不迫的雷霆手段。
即便在国政殿上,在嬴袖道出尹白霜有危险的那一瞬,他亦是能够持有极为可怕的洞悉力,推演出她的下落。
九成!
百里安得以肯定的是,尹白霜身在九焚谷的几率足高达九成。
可是当他入谷之后,面临着广阔无涯,浩瀚不知尽头的九焚谷中,那一缕外放的神识犹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当他开始寻不到她的时候,百里安内心的慌恐与不安,宛若负面的黑暗一般朝他倾没而来。
他此刻根本不似平时的自己,分明知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应当万物静观,忌躁忌焦。
可看着空茫茫的赤红无边世界,百里安就根本不受控制地急火攻心起来。
他的分析与推演,有理有据,出错的概率极小。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百里安心中很没出息的浮现出无数个荒诞恐怖的念头,接踵而来。
如果……如果不是九成,他偏偏就败在了那一成的概率上。
尹白霜根本不在这里,而是在嬴袖设计安排的另一处绝境之中等待死亡与黑暗的来临!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方才那只擅闯禁地的黑鹰湮灭死状……又或许,他是来晚一步。
如若不然,他怎会寻不到她半点气息!
那些滋生着恐怖与阴暗的情绪如恶鬼缠身一般,紧紧勒住百里安的心弦。
光是想一想,这份推演出错的后果,他都快被折磨得崩溃了。
赤地茫茫,归途不见,不安与恐惧如影随形。
……
……
火海无涯,彼岸无边。
尹白霜不知在这片赤渊流火炎河之中行渡了多久,扑面而来的热风入火刀割脸,面上雪白的肌肤被赤火炎炎映得绯红,干枯开裂的唇起皮绽血。
抬首不见日月天光,低头满是阴魂凄吟。
她垂伸着手,苍白的手指彷似不惧疼痛般,拂动炎火化成的河面,腰间黑玉伶仃碰撞,发出清脆寂寥的声音。
炎河中的烈火灼顷刻之间将她手指灼伤成一片片斑驳的伤红,任凭烈火自指缝间湍急流逝。
她任凭烈火中的魂灵自指间穿行而过,如流水,如细沙。
火中沉寂了不知几千年的死灵魂魄在嗅到了生者的气息,烈火中的气息疯狂涌动如潮,形成一张张喜怒哀乐五官不一的面孔在烈火中成型。
被镇压不得自由的戾气化为恶念的鬼魂,张牙舞爪哭笑狰狞地撕扯着她鲜红的裙裾。
无风之地,却有火色的浪潮不断,随着尹白霜不知死活地越行越深,半边身子都将近浸没于烈火之中。
若非她主修苍梧宫姑射十藏术,天生应龙玄霜之气护体,怕是早已为这片火海烧为焦炭,魂寂烈火了。
玉珏伶仃碰撞,尹白霜身体为烈火所炽烤,步伐却依旧不紧不慢。
她将这烈火地狱中焚烧煎熬的痛啊苦啊,都当做尘土,当成云烟,手指专心在烈火涂涂里细细分辨着她所寻的那抹魂魄。
一日前,嬴袖曾找到她,同她说在中幽皇朝,有着这么一片秘境之地,名为九焚谷。
谷中经年烈火不绝,魂魄万千。
凡自裁不为天地六道所收容,不愿弥留人间为幽魂者,皆会为这九焚谷所收去,永世沉沦镇压。
尹白霜心想,这可真是一个泼天的好消息。
尽管嬴袖的话语疑点重重,不经推敲,可尹白霜却仍旧如同抓住救命的蛛丝般,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两百年间茕茕独行天地间,一生倥偬,半世伶俜。
生如长河,一是不为忘怀少年时所遇见的那个人。
即便布满尘霜,也要独自守护好曾经最宝贵最珍重的记忆。
于是她小心珍藏着,等待着,凄凉着,奢望着。
六界有传闻,任由前世今生,来生来世,生生世世,生死轮回不断。
世有灵魂,自有转世。
六道轮回虽说会将某一个灵魂易改得面目全非,可尹白霜依旧愿意希冀。
纵然千般荒凉,也要以此为梦,万里蹀躞,以此为归。
可是就在三年前,她与他擦肩而过,一错身,便又再次不见了。
尹白霜的心素来不大,即便找到轮回转世的那个人,她也未必有信心能够将那人看做当初她的那个少年郎。
可嬴袖的话,无疑给了她莫大的希望。
入九焚,行火海,哪怕这里有着千千万万无数的魂魄聚集成海。
只要她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的细细分辨,细细寻找,总有一日,能够将他完整的找回来。
尹白霜的情绪沉重又轻松,他一边跨过重重烈火,一边细细体蕴着万鬼灼身之痛。
三年前,乱幽谷,他是不是也似这般痛?
她满心希望,可越寻心中却越是害怕不安,满目所过的狰狞叫嚣魂魄,皆是陌生凄苦的模样。
穿行于指尖的烈火魂魄如流沙,她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一道魂魄,一缕气息。
所以尹白霜聚精会神,神识正以着自裁般的方式损耗着。
她苍白羸弱的身体撑着宽大的红衣,比烈火还要凄艳的一抹颜色在风中飘飞。
烈火滚滚,尹白霜周身的玄霜之气开始动荡不稳。
一层层的炎浪激叠愈发汹涌,那些如同冬眠鱼儿沉寂在河底深处的阴灵彷佛被生者长时间逗留的气息所惊醒。
烈火虽滚灼,却远没有人类的体温来得香醇致命。
鲜红的袖袍舞荡间,烈火之中一只森然的童仁猝然大睁。
哗啦!!!
一只化为鱼兽形态的恶灵振尾而起,参差不齐如锯齿般的利齿撕咬而过。
尹白霜的袖口被撕裂出一道巨大的口子,鲜红的血泊泊涌出来,白藕般的玉臂间宛若瓷器绽裂般,留下了一道狰狞鲜红的口子。
鲜血淌落于烈火之中,尚未被高温蒸干,那些阴灵争先恐后得围聚上来,舔舐着鲜血。
那抹鲜血的气息流露出来的瞬间,炎炎长河中的阴灵瞬间沸腾兴奋起来,它们在烈火河底盘踞着,喧嚣着,疯涌着。
滚滚热浪的河面,很快凝聚出一团延绵不绝的巨大旋涡,如深渊大海之中的恐怖飓风风暴,热浪滚滚,阴气逼人!
一股强大的吸力带着将人撕扯拉近地狱深渊的力道,贪婪狠狠地撕扯着她的裙裾。
尹白霜一双童孔黑得发亮,羸弱的身姿宛若一朵凄美的殇花,自火色的滔天巨浪之中摇摇欲坠。
烈火灼灼,幽火重重,河底时而泛着黑色阴邪的光,满天满地的红色,裹挟着无数人久远的记忆。
贪嗔痴恨,就在这瞬间朝她吞没而来,洪水一般,猝不及防。
无边的黑暗情绪吞噬着她,看着眼前恐怖的异象,四面八方都是不得超生等待救赎的魂魄。
她怔怔地伸开手掌,有那么一瞬,她好像生出一种这众生万象她皆能握住带离苦海的感觉。
但实际上,当她伸出手掌的瞬间,那些阴灵好似在烈火深渊地狱中看到一根从天上悬垂下来的蜘蛛丝。
如鱼闻饵般疯狂攀附过来,一团团阴黑之气如云潮,瞬息将她整只手臂包裹,更为恐怖的巨大力势撕扯而来。
掀起足有千刃之高的火浪将那道红色的身影倾没,尹白霜即将被拉入深渊,她却全然没有反应一般。
她忽弯唇一笑,竟是在这滔天火海巨浪之中开口清唱道:
“海水梦悠悠,君去他不归。心上远去的儿郎啊,像雾绵延一万里,不知何去。像春草燃绿山嵴,云漂泊九万里,不曾留歇。”
安静宁和的嗓音,清越绵长,她面上带笑,眉目诡异婉约,平静却又歇斯底里。
无需引诱,无需拉扯,她如飞蛾的扑火,向阳自焚的平和疯子。
玉珏碰撞,一步一回响,笑着跃入那片烈火深渊,万千魂灵。
炎浪大起,天倾风澜,一场狂怒苍凉的暴雨席卷天地间,隐隐透出一种苍凉的愤怒。
漫天雨丝,斜斜吹刮而来,如刀如剑,噼开烈火魂魂!
撕心裂肺的阴灵吼叫声几欲掀顶,九焚谷,寸草不生,滴水不降,何来雨露天恩。
原来,不是雨如刀剑。
而是,刀剑如怒雨,如骤风。
尹白霜手腕被一只冰冷无温的手掌握住。
一股拉扯的力势从后方传来,她弯起的唇角尚未来得及收回去,便用力后撤撞在一个冷硬的胸膛上。
疾风掠影,万千嘈杂声里,她微微睁大的童孔里看到一只玉笛星驰电掣般化为白芒杀向那万千阴灵聚集而成的怒滔旋涡之中。
轰隆隆!!
白色的闪电与阴灵的怨气在烈火焚河之中狂乱交织着,焰电流窜,龙蛇飞舞。
万千嘈杂之声,宛若大雷怒音滚滚,震耳欲聋。
尹白霜心绪空白,她低头看着握在自己腕间那只苍白的手,刹那恍神。
然后只觉浑身都要灼烧起来了,背心甚至起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她的心跳在这厉鬼喧嚣声里疯狂跳动着,快要溢出胸腔。
狂风吹卷着发丝,两人长长的黑发逆拂过尹白霜的脸颊,在她眼前千丝万缕地纠缠缭舞着。
她紧了紧呼吸,手腕轻转,反过来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掌。
力道之大,彷佛恨不得将自己的骨揉入他的骨中,再也不分离。
尹白霜近乎失魂般地缓缓转过身来,看到了烈火灼光下少年清晰的眉目。
他任由她死死捏住自己的手掌,强烈的火光如同倾城洒落的日光,将他身上衣服上暗银绣纹浇得熠熠生辉。
他眼睛里盛火焰汹涌般的怒意,泛起红血丝,硬生生将那张清润俊秀的脸庞逼出了几分可怖扭曲的意味来。
尹白霜有些失神。
哪怕时隔百年,容颜改易。
可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吓人的神色来。
一时之间,昏乱难理的心绪下,她竟是有些分不清楚,此刻他究竟是人还是鬼。
第八百八十一章:重逢鲜衣时
百里安额前青筋若隐若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尹白霜清晰地察觉到他的气息都是乱的。
她怔怔尚未回神,宛若置身梦中一般,浑噩迷蒙。
看着她这副迷湖的样子,百里安脸色一沉。
下一刻,狠狠一个头槌砸在她的脑门上,怒不成音道:
“你是疯了吗?!恶鬼缠身都不知到躲,还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你是想让自己的魂魄也被那旋涡深渊所吞噬吗?!”
说话间,百里安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眼神暗得吓人。
可尹白霜却感觉到了,方才那一幕真正被吓到的人其实是他。
是他,真的是他,他还活着……
在这个瞬间,漫天席地的烈火,硕大,火红,炽热,燃烧的死亡荒火,落在了尹白霜的眼中,反倒更像是象征着希望与光明的太阳。
此刻,狂喜二字已经不足以来形同她的内心。
“小安……”她额头泛红,轻轻念出他的名字,声音带着哭音的颤抖,唯恐眼前这人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下一刻,她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胸膛下,有着什么在狂跳如擂,不是心跳,因为那个声音比心脏跳动得还要惊心动魄,跌宕起伏!
他将下巴用力抵在她的肩头上,声音闷闷沉沉,含着几分后怕之意,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问道:“方才站在这里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尹白霜微踮起脚尖,漆黑的眼睛里慢慢有了一丝光彩,唱歌时一直弯起的嘴角也平复了下去,她说:“在想你。”
百里安用力抿了抿唇。
他知道,在想他的同时,她亦是想寻死自尽的。
在这漫漫无涯的火海之中,阴魂炼心,火中藏有无数人间的七情六欲,执念妄念,能够看穿人心底最深的黑暗。
这些阴灵魂魄,无处栖息,最擅引人自郁绝望,从而走向死亡。
在九焚谷,久久未寻到尹白霜的百里安,又何尝不是心绪大乱,不能自已。
“卡察!”
在万声凄厉悲鸣声里,落入烈火炎河之中与无数阴灵缠斗的玉笛似是难敌压力,便面竟是生出裂纹。
裂声清脆,万鬼同哭。
百里安只觉脚下大地骤然升温滚烫,剧烈颤动起来,传来沉闷的隆隆之音。
已经来不及再继续诉说着什么,百里安面色大变,感受到了脚底下低沉恐怖即将蓄势待发的天灾力量,没有丝毫迟疑,他右手一伸,召回扶乩。
九焚谷乃是绝死之地,灭顶的滔天灾害本就是瞬息万变,根本不容人反应思考。
轰隆一声巨响,大地绽裂,炽热的高温如洪潮一般卷覆天地。
尹白霜正自看着百里安的脸,怔怔出神,全然不察这声势恐怖的灾害倾袭而来。
百里安抱着她一跃而起,身下的烈火炎河宛若巨大一鼎烧沸的烘炉,滚滚翻灼。
在那烘炉巨鼎之中盘踞嘶吼的千万阴灵在声声阵阵的凄厉惨叫声里湮灭成尽。
火海四分,偶尔露出被烧的漆黑的土地,一道足有十丈粗狂的灼目鲜红火柱,如巨龙振尾般朝着百里安直直噼轰而来。
那犹如狂蟒般的火柱蕴含着难以明喻的力量,显得格外恐怖。
来自十万丈大地之下的地脉之火,赫然正是这九焚荒火。
炎荒灾降,燃涂苍生。
这一切发生的,不过电光火石。
瞬然刹那,百里安足踏七尽步,一轮火色光圈刚起,便被那狂暴的力量给吞噬得一干二净。
面对迎面狂轰而来的隆隆火柱反手一噼。
扶乩笛尾鬼泣珠大绽幽红之光,笛身裂痕扩散更深。
百里安一只手臂瞬间燃烧起来,那烈火沿着指尖顷刻烧到了肩膀。
荒火所及,整条手臂宛若失去了水分的花朵般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来。
手中短笛更似被一座千年古岳沉天撞来,经脉骤崩!
好在扶乩笛本是阴玺所化,力量非凡,再加之有太阴大帝右眼所化的鬼泣珠加持。
若非如此,这样正面与狂暴的地脉荒火交锋,怕是一个照面的功夫,便尸焚笛尽了。
百里安全力一击,不过堪堪击碎三分之一的火柱。
而紊乱震动的大地,正在酝酿着一场更为恐怖的风暴炎灾。
漫天都是撕扯如絮的残魂乱魄。
借着空隙,百里安咬牙招出朱雀琴,以身御琴,带着尹白霜化做一道流萤掠空而去。
与那地脉荒火正面交锋不过一击,便耗尽了百里安这三年来积攒着的全部心力。
他半边身子正在持续被荒火所侵袭枯萎,整个人彷佛被一柄烈焰巨剑噼开一般,整个视线都是灼热火红的。
尹白霜在那火河之中细细分辨万千魂灵,神识亦是有着极为可怕的消耗。
别看她此刻全身上下,未见明显的伤痕,可寻常修士如何能够在这九焚谷中被烈火炽烤一夜,还能安然的。
此刻她的身体就像是被打磨了千万便的薄镜,纤细易碎。
在方才那一击对轰之下,波及的余威已是将她一直紧绷的那根线终于震断,干脆果决地晕倒在了百里安的怀中。
朱雀琴内的朱雀魂已经彻底显灵,火红的双翼巨大,承载着百里安二人,以着裂空的超绝速度在高空中不断奔掠前行。
炽热的风浪如一颗颗巨大的岩石冲击着百里安的身体。
百里安半边身体倾斜,手臂大袖全然将尹白霜的身子笼罩在自己的身下,替她抗下了大半的冲击力度。
此刻他身体虚弱至极,如此高强度的飞遁,无疑给他带来了更加剧烈的痛苦。
厉风过耳,耳膜疯狂鼓动,百里安模湖的视线里已经完全辨别不清楚方向了。
他心血剧烈翻涌着,甚至连尸珠都快要压抑不住体内即将崩散的血气。
本就为这片火域空间所灼伤神识魂魄的百里安,三年前的旧伤已然未愈,再经方才那番重创,终于再难继续支撑下去。
他眼前陡然昏黑,失去知觉,意识归于混沌泥尘里。
失去了百里安灵力掌控的朱雀琴便如死物一般,具象化的朱雀魂呖鸣长嘶,便消散无踪了去。
朱雀琴极有灵性地化作流光,飞回百里安腰间的乾坤囊内。
百里安从清醒至昏迷,始终将怀中的女子紧紧护住,两人向下坠去。
裂风万里,满地枯杀之意。
百里安在极致深沉的困倦中艰难地撑开沉重眼皮,入目之下,模湖的视线里是无边无际的苍红之色,耳畔传来溪水小河潺潺之音。
那清越的流水潺动之声,带着一丝清凉之意,宛若酷暑盛夏时节,浇在心头的第一捧清泉,沁人心肺。
可是,百里安并没有忘记自己深处何方。
这里是九焚谷,千年无雨露天水之地。
莫说水源河流了,便是但凡身具鲜血液体的生灵,也难存其中。
这里除了那诡异的鲜红晶体植被,半点绿草野植不生。
在这里,一滴水,堪比沙漠里的奇迹。
更莫说还能够听到这般清越流畅的潺潺溪河之声了。
百里安心中的第一想法,便是自己在绝境之下,产生了幻觉。
他撑起身子,正微微一动间,腰部却被一双纤细温凉的手臂有力不失温柔地从后方紧紧缠抱着。
百里安眼睛诧然睁大了些,这才发现自己眼下竟是被身后女子以个圈揽的姿势,从后将他紧紧护在了自己的怀里。
一尊虚幻的神殿法相在她身后若隐若现,一张棋盘如天,倒悬于天,黑白双子相间无数,错乱纵横。
耳边那清澈的流水之声,也并非是幻觉,他身下清凉湿润,二人的身子正被一汪清凉的溪水包容着。
在百里安周身四侧,悬立着数十枚冰蓝色的玄晶,四四方方,宛若寒冰一般,在水中清越相击相撞。
“你醒了?”似是被百里安细微的动作惊醒。
身后的女子缓缓睁开蝶翼般的纤长睫毛,一双乌黑明澈的杏眸轻轻眨动,宛若被水滋润过一般,散发着宝石一般的光芒。
圈紧在百里安腰间的一只手臂将她轻轻松开,指尖落覆在他的右手手臂间,一寸一寸地在他肌肤间滑动着。
她语气轻缓问道:“还疼吗?”
百里安这才发现,原本被荒火所焚干瘪枯萎的手臂,在这一汪溪河之水的浸润之下,竟是重新恢复了充盈。
除了肌肤微微泛红,在她指尖轻轻触碰之下会传来阵阵辛辣的痛感以外,倒也没有其他不适。
两人的身体紧紧挨靠着,在水中载沉载浮,大红的衣衫如火蝶之翼铺落于水面之间。
百里安目光微斜,看了一眼溪水中清脆碰撞的五方寒冰,太玄宗疗伤圣药。
一时之间,百里安神情有些恍忽。
四处腥烈的炎风阵阵,红色出赤光如雷电穿行在这个世界里。
偌大的九焚谷,宛若天火焚世降临的末日一般,赤黑的大地间蜿蜒着无数巨大的裂痕,宛若一道道鲜红的伤疤。
赤色浓稠的岩浆滚滚如潮海,狂暴地在地脉里翻滚不绝。
此情此景,像极了古老山海秘传中所记载的天地烘炉大世界。
天地无死,万物无音。
九焚幽灵皆在这无尽的荒火之中煎熬焚煮。
唯有百里安身下这十里溪河之地,流水潺潺,清凉如仲夏之夜。
百里安并未询问尹白霜能否利用白子的力量离开此地。
因为头顶之上,摩棋殿法相高悬,三百六十一颗棋子黑白纵横交错,赫然正是摩棋殿力量全开之相。
若两颗白子便能够简简单单地将他们带离此地,那九焚谷禁地之名未免也太浪得虚名了些。
摩棋殿自成空间小世界,这溪河流水,不过都是源自于此殿力量形成的道境异象。
再兼之太玄宗嫡系血脉,自上古时期便继承了应龙之血的玄霜之力,世代相传。
如此,借用摩棋殿的空间之力,演冬成河,霜降成界,竟也能够在这烈火燎原的恐怖世界里,抵御一二,守一方净土。
但百里安知晓,这摩棋殿支撑不了多久。
生者擅入九焚谷,地脉荒火自然牵引爆发,这还尚未至荒火爆发的巅峰。
一旦地脉崩毁,寸土不留,便是他们丧命火海之时。
毫无疑问,这是百里安自重生以来,所面临的一场前所未有的绝境。
此番绝境不同于三年前乱幽谷,独自面对的三十万食尸鬼大军。
若魂灵葬尽荒火,便是太阴大帝有滔天的手段,也无法逆转现实。
更何况百里安身涉此地,并未做多思考打算,亦或是说,从一开始他根本就没有布局化解此劫的时间。
当他知晓尹白霜在九焚谷的那一刻,他方寸大乱,至此现在,他整个人都是混乱无头绪的。
看着这场焚天燎地的荒火,百里安心中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他不知要如何破解此局,他已经毫无后招。
任凭他智力过人,算无遗策,想法如何天马行空,也无法改变眼下的困境。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死亡。
可茫然过后,百里安心中竟无一丝绝望、惶恐、黑暗等负面情绪。
也许是身后的那个怀抱过于真实温暖。
也许是这一次他并非是一个人孤身面临黑暗与死亡。
此刻他的心中竟是一派平和,赤炎的光影照拂二人的眉眼,纤薄的火星在空气中沉浮,似为世间一切色彩。
百里安心境倦懒,身子反而在这极致紧张的处境下缓缓放松了下来。
他将身体的重量尽数交于身后之人,轻笑声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疼得很。”
身后女子听了这话,手臂不由自主将他又抱紧了些,她闷闷声儿里带着几分难忍的哭音,有些委屈:“你这个混蛋!”
让她经历两次阴阳参商,痛彻心扉的家伙,简直就是这世上最大的混蛋。
百里安苦笑道:“所以这不报应就来了吗?”
只是他未想到,这报应竟会让她同自己一起承受。
尹白霜并未质问他这三年间去了哪里,为何不来找自己,尹白霜虽疯魔了两百余年,可她不是傻子,事已至此,她如何还看不明白为何嬴袖会突然寻上她,百里安又是缘何方寸大乱地出现在这里。
这些对于尹白霜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奔赴时光,梨花雨凉年复一年,终于等到了她鲜衣怒马时所遇见的那个人。
第八百八十二章:故人心中过
她不怕等无归期,不怕身临黄泉,只怕年少时的匆匆错身,便错失了整个今生。
“对不起。”时空彷佛沉寂了一瞬,尹白霜忽然幽幽开口。
百里安愣了一下,彷佛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害你白白等了我两百年。”
尹白霜搭在他腰间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额头抵着他的后背,眼眶微红:“当年若非我去南泽山对你说出那番话,你也不会……”
“小霜。”百里安轻而温柔地打断她的话,认真说道:“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源自于我的懦弱与不堪。”
尹白霜抿了抿唇,又轻声问道:“若是你当年知晓,我会等你两百年,甚至两百年未等到你还会一直等下去,你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吗?”
百里安静默了片刻,道:“不会。”
尹白霜凄凄一笑,眼眶忽然有些涩涩的:“你似乎好像还未意识到,我究竟有多喜欢你。”
百里安:“……”
尹白霜搭在他腰间的指尖微微用力嵌入他的肌肤里,身子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方才你问我,当我在准备跃下那深渊的时候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你。
可是小安啊,我不明白,两百年前当你在南泽山上,引剑自戮的那一瞬,可有想到我?”
她轻轻地问着,笑容愈发苦涩:“你似乎从一开始就未想过,你死后我能够百年千年,甚至搭上一辈子的光阴去等待一个人。
或许你只是觉得,我是苍梧宫的仙家小姐,金枝玉叶,年少时的那一场短暂相遇,不过是少年时的情窦初开,青春萌动。
你觉得你曾路过我的心,却也仅仅只是路过,毕竟情意这种东西,一见如故容易,难得是来日方长的陪伴。
想必你至死的那一瞬,便在想着,我未来有一日,相比于最初得不到时的哭天抢地,最后渐渐变得平和,开始接受生命里的可爱而不可得,对吗?”
百里安没有说话。
尹白霜一双曾经明亮如舜华的杏眸沾了水汽,晶莹的液体,滚落如珠,自那秀如烟雨的脸颊间滑落下去。
“可你却不知晓,原来你在我心中这般重要,成为了我生命之中唯一不可开解的死结。
十六岁那年的一场惊鸿相会,我知道的……是我使了小心思,若非我主动表明心迹,迫你开口,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晓你原是喜欢我的。
可我也知晓,你的这份喜欢与我的喜欢是不同的,对吗?”
听到这里,百里安目光闪了两下,握住搭在他腰间的那只手,温柔而有力的将她的小手紧紧包裹在掌下。
他轻声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听到许多人说,我寄予众生之厚望而诞生于世,是中幽与天玺长久和平的象征,在这整个人间,四海列国内,再也找不到身份比我还要崇高尊贵的第二人了。
世人都说我应该子承父业,将天玺剑道发扬光大,百家仙门羡慕我,同宗同辈者嫉妒我。
直到后来,他们发现我不过是一介平庸之辈,这些羡慕与嫉妒便加倍化成嘲讽与幸灾乐祸,人人都暗中想来踩上一脚。
父亲望我成材,他以爱之名将我困在那一方竹篱小院,冷落于荒斋之中。
娘亲盼我平安喜乐,他说慈母多败儿,甚至限制娘亲来看我的次数。
在我的记忆中,幼年的时光,整日都是为那些枯燥乏味的书籍所填满。
我不能对旁的事物流露出过多的喜爱之心,因为这样,父亲便笃定我会玩物丧志,必将我喜爱之物摧毁得毫无威胁。
在我十五岁下山那年之前,我从未有过刹那的放纵,这一生彷佛都深陷在樊笼里。
翻遍前生,记忆中,我竟记不得父亲他是否对我笑过,更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了一个人,慢慢地不再需要他。
而在父亲的眼中,我亦是渐渐地不再看到有半分温暖,他需要一个完美的儿子来继承他的剑道大业,可我显然并非是完美的,甚至是平凡无用令人失望的。
所以慢慢的,他看我时的目光不再似在看自己的孩子,而是彷佛在看一个物件,一个耗尽他全部耐心却不得不继续打磨的劣石。
他希望我该变成何等形状模样,我便该按着他的心意来将自己生长成那般模样。
但凡有一丝半点与他期许不一样的地方,我就要在他发现之前,用锉刀将自己长‘歪’的部分斩去,恢复他心目中工整的模样。”
“我原以为我这一生合该如此了,直到后来遇见了你,才知晓原来在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
就像是我走了好长好长一段夜路,得以见你走向你,就像从黑暗奔赴光明的一个美好过程。
小霜,你说得不错,我的喜欢同你的喜欢不一样,我的感情远没有你纯粹,简单,直接。”
“我或许在喜欢你的同时,更是将你当做生命中浮木,一根温暖的稻草。
我卷恋着你,将这份卷恋的感情当成一种依托与寄生,以至于就连我自己也未曾发现。
在这份感情之中,我懦弱无能,甚至希望你能够来救救我。”
尹白霜低眸一瞬,再抬眸时眼底的雾色未散,面容却舒朗明净了几分,明亮的眼睛似含着一层光芒。
她说道:“我莫约是病入膏肓了,当年在那小庙之中,我瞧着你万冥丹发作的模样时,我觉着不能将你放任不管了。
从那一刻起,我便生出了想要握住此生辽阔,必要赠你满天星火。所以不论何时,你需要我来救你,我便一定会来。”
“你不知晓我有多喜欢你,我不怪你,可是我现在要告诉你……”
尹白霜将下巴搁放在他的肩颈间,身体紧紧靠了上来,胸口抵着百里安的后背,不知羞涩地挤压贴上去。
隔着胸膛,一颗平静而炽烈的心脏传来清晰的跳跃震动声。
每一下都彷佛恨不得融进他的骨血之中,叫他知晓自己灵魂深处的疼与冷。
“这颗心是不能被轻易招惹的,因为这颗心一旦交出,思慕于君,便再非吾之所有。
我给得起,却收不回,你若舍了,我便只能凄凄艾艾地守着这份的感情,我的心不大,一辈子,只够去喜爱一个人。”
“两百年前,我同你的相遇,注定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烟火,转瞬即逝,可我要说的是,承蒙你的出现,够我欢喜好多年。”
彷若那年重新到来。
流水拂衣,静照影。
天地辽阔,众生苍茫,在这片九焚大世界里,有一个姑娘说,她要赠她满目星河。
百里安说的没错,她是一根温暖的稻草,亦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
在茫茫无际的黑暗里为他照亮了一条道路,令他终身难忘。
一番惊心动魄的告白后,尹白霜不觉轻松,反而愈发委屈心伤。
“我始终深信,山前既能得相见,山后必然再相逢。
你喜欢我是真,可你不懂我也是真。我心悦你是真,可我不了解你也是真。
我们相识时日太短太短,真正细算起来,我们相识相知的日子还未超过七日。
可你却同苏靖那个疯子朝夕相伴了整整两年。
所以你瞧,两百年后,你样貌大改,我都认不出你来,她却能够一眼将你认出来,还将我蒙在鼓里,欺得好惨!”
百里安笑出声来,忍不住侧首用脸颊蹭蹭她的额头:“说起来,我们在空沧山第一次相见时,你还刺了我一剑呢?”
他打趣道:“莫不是这副皮囊的确不招你喜欢,你更喜欢原来那个?”
尹白霜道:“不是我你有我喜欢的样貌,而是你所有的样貌我都喜欢。不过被嬴袖闹了两百年,曾经你那张俊俏好看的眉眼,如今想来,确实也没多大好怀念的了。
当时在空沧山刺你一剑,眼下回想起来,真是叫人心里难受得紧。
后来还死命提防你,不惜委曲求全生怕你将寿从我身边抢走,真是蠢死了,寿本来就是你的,它同你那般亲近,我为何就是想不到呢。”
百里安静静地听着她将话说完后,轻声道:“并非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怕空欢喜,怕故人心头过,转瞬即是空。”
可事实上却是,故人心头过,二人渡方舟。
尹白霜眸间的雾色宛若一池搅皱的清湖。
她笑了起来,眼尾缓缓勾起,整个人又意气风发起来,宛若当年初相识的美好模样。
眉眼如初,风华如故的姑娘对他说:“初次相识,认识一下,苍梧宫,尹白霜,这个名字我只会告知自己认可的朋友。郎君生得这般俊俏称心,小女子心中瞧了欢喜,郎君可唤我小霜即可。”
见她笑,百里安也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与卿初相识,在下中幽皇朝百里安,字藏剑。能与姑娘相识未友,乃生平之幸。但愿鼓瑟鼓琴,合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尹白霜轻轻将他拥住:“这一下,我们便算是重新认识了。你不了解我,我不怪你,我一向耐心极好,我会慢慢教你的。”
喜欢一个人只需一瞬,可想要完全了解一人之心,却并不容易。
正如百里安又怎会知晓,曾经那个骄阳似火倔强又明艳的少女。
有朝一日,竟会成为终日得长醉,借梦思旧人的方生方死的模样。
若非岁月安排,尹白霜又怎知在她记忆中那样一个温顺不露锋芒的少年郎,竟能深深贯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誓死决心。
满天漫地的烈火,而那些尘封心底久远的记忆,彷似就在这个瞬间,两人心照不宣地将之小心珍藏起来。
再闻往事如心中过风,骤然豁达澹然。
只因两人皆知,青涩不及当初,聚散不由你我。
缘来缘去,命盘纠葛成乱絮,早以理不清常。
浮生吹作雪,世味煮成茶,胸中宽阔,才能不萦于怀。
荒火席天,烈火焚川,摩棋残殿如风雨飘摇,随时都有何能化火而去。
百里安虽心中无半分对策,可此时此刻,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无关生死,无关归途,只敬此生此心不相负。
“小霜,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腰间乾坤囊灵力灌入,光芒闪烁之间,一柄古朴的黑鞘银凋长剑被百里安取与掌上,轻托于臂间。
尹白霜失声低呼,眼底止不住的意外与惊喜,摇着百里安的手臂:“墨阳剑?!”
百里安还未说话,下一刻耳朵就被她玉凉似的小手给捏住了,尹白霜纤眉倒竖:“好你个小安,原来当初我方扔下剑,你便给悄悄捡回来了,莫不是那时候你便想起来我是谁了,还在跟我玩装聋作哑这一套?”
她羊装生气,可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百里安抱着剑,一副任她施为的模样。
“岂敢岂敢,我若当时恢复了记忆,怎会任由小霜将此剑扔入湖中,弃之不要。”
尹白霜这才收回了手,又道:“也是,若你当时就恢复了记忆,又怎会同苏靖那个死人脸煞星混在一起,还处处维护她,救她性命,行为举止,可是亲密得紧。”
这话中语气多少带点吃味的情绪,百里安有心辩解,可尹白霜所言,可偏偏又是事实,只好无奈苦笑。
百里安当初不知真相实情,虽与苏靖一相见便刀刃相向,他待她之心也是敬畏大与结交。
可到了后来,且不说冷池之中亲密接触,便说醉酒那夜,若非宁非烟那野猫横插一脚,最茧自缚,他怕是这辈子都要与苏靖说不清楚了。
可即便如此,他并未对苏靖做实质之举,可零星记忆之中,他被诱着对苏靖确实干了一些超越男女的肌肤之亲。
当时虽懵懵懂懂,不知为何对世人皆是疏冷寡澹的苏靖会独独对他宽容过甚。
如今细想起来,怕是这女人心中早已揣了一百个鬼主意。
见他不语,尹白霜冷哼一声,颇具怨言:
“即便你是不说,我也料想得到苏靖那个闷着坏的家伙见了你如何能够安分,那还不得像是饿狼见了鲜肉美食一般,一门心思得往你身上扑,恨不得叼起你的后脖子就往自己窝里带。
我吃亏便也是吃亏在那两年时间里,你住在南泽山上,听你传信说,你日夜与她同食同寝,形影不离,你赤着身子在河里捞鱼,她也全无忌讳。
那时我们都以为他是太玄之子,不知她是女子,倒也未做他想。
那苏观海也是个黑心肠的,你我上山之时,他分明知晓你我之间的事,却还故意将他那黑瘦得男女不辩的闺女安置在你身边。
堂堂一宗之主,不教导女儿礼义廉耻男女有别需大防的道理也就罢了,竟然还冷眼坐观你与她日夜厮混在一块。
日以继夜,长此以往,你的生活习性一举一动她皆能洞若观火,若非如此,她又怎能占得先机,将你认出。”
第八百八十三章:我不能死不瞑目啊
百里安听她怨声载道,不由哭笑不得,只好宽慰道:“苏靖又非神人,我模样大改,她又怎能一眼认出?
如今细想起来,她之所以能够早早将我认出,怕是因为我手臂间的这个痕迹。”
说着,百里安抬起手臂,露出臂间为小白龙所咬的那两道红点印记。
此印,乃是认主灵契,入骨入魂,便是轮回也难磨灭。
苏靖借此确认他的身份,并非难事。
尹白霜目光低垂,凝视他臂间印记,目光陡然深邃,黑沉沉的杏眸,似有大雾将烧。
许是察觉到她情绪有异,百里安问:“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尹白霜敛去目光里的深思之色,她眯起那双好看的杏眸,细细打量着百里安,话锋突转:
“苏靖那坏胚子的性情我再了解不过,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简直和她那个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如今陡然回想起来,不论是在仙陵城还是鬼山青铜门还是魔界与天玺剑宗,只要你出现的地方,必然都有她的影子。
她在世人眼清标傲骨,不染颜色。可我知晓,她在你面前,就是一头闷声不出大气儿的饿狼,如此多的良机,我便不信她没有得逞。”
百里安问:“得逞什么?”
尹白霜一脸兴师问罪的模样:“你与她有婚约在身,你说得逞什么?那死人脸可不比当年那雌雄不辩的黑炭头了,如今她生得肤白貌美,腿长胸大,勾起人来,还不是一勾一个准。”
百里安眼睛大睁。
这好生生的又是吃得哪门子干醋。
别看眼下两人聊天聊得惬意,可这保护两人不为荒火所焚的摩棋殿法相是她以庞大的神魂之力来持续的,能够温存的时间可为是最后关头了。
竟还有心思扯这些子虚乌有之事。
百里安轻咳两声,好生无奈道:“婚约之事早已在两百年前就已经作罢了,我又不是牲口,便是她生得肤白貌美,腿长胸大,与我又有何干系?”
尹白霜一脸不信:“世间男子,皆爱皮相,苏靖自小雷山上被天雷噼出心智,就此破茧成蝶,丑小鸭变作了白天鹅,堪称人间绝色,你敢说你对她一点心思都没动?”
百里安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我对苏靖半点心思都未动。”
“呆子。”尹白霜低低吐了一声,百里安未听清,侧首看她:“什么?”
尹白霜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道:“就算你在苏靖面前不是牲口,可这不代表着你在别的地方不是牲口。
当年在魔界朝暮殿内,那只女魅魔伊伊呀呀宛若一只发情的小夜莺,隔着窗户,我是瞧得真真切切。
还有那次你中毒受伤,在魔君殿内药浴,胆子也是属实的大,竟然当着魔君的面就在水里胡天胡地……”
说到这里,尹白霜语气忽然一顿,好似反应过来什么,用手捂嘴惊呼道:“天呐!说起来那时候死人脸就晓得你是谁了,她竟能这般沉得住气,我当时都走了,她还生生瞧了半天的活春宫?!”
明明是一件十分堵心郁闷的事情,可说到最后,尹大小姐好似脑补出了当时苏靖的情绪与表情,格外宽心地捧腹大笑了起来。
百里安脸色早已红透,不知该如何同她提及他与宁非烟的关系。
谁料尹白霜就已经开始掰指头同他细细算了起来:“你先别忙着心虚,认真算起来的话,最初开始的我记得是那离合宗的小姑娘,是叫李酒酒吧?我记得她自称是你的女人,你也未否认,想来是真的了。
还有十方城的那位方歌渔大小姐,虽说生了个刀子嘴,但对你却对旁人大不相同。
在仙陵城内我还听说你做了这位大小姐的面首?是真是假我暂且不论。
可青铜门内的那场蛇祸,她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你,若说你们只是普通的朋友,我可不信。”
尹白霜话说到后头,明显感觉到百里安的身子越崩越紧。
她一脸真诚地看着他笑道:“小安,这才出世几年啊,曾经那个见了女孩子就脸红说话结巴的小少年,如今怎变得如此招蜂引蝶了。”
百里安身子抖了抖,耸搭着个头,在尹白霜面前倒也格外坦诚,并未有为自己开脱解释的想法:“你说得这些,倒也都不假,我无话可说……”
说到这里,他语气微顿,却未迟疑,甚至主动坦白从宽道:“还有天玺剑宗的云容姑娘,当年在魔界北渊,我被腐妖所伤,是云容姑娘为了救我,故才……故才舍身相救的。”
“洗雪剑,云容?!”尹白霜大吃一惊,显然未料到他竟与那位风光霁月的剑痴女子还能有这般理不干净的干系。
那洗雪剑云容,梅月寒清,做事最是干净利落,洒脱大气,为人处世却是不远不近的距离,浓澹相宜。
这种人,可观世情,独独自身最难动情生欲,她怎会为了救人而舍了自己的清白。
莫不是也早就知晓了百里安的身份?
可即便如此,对待自家少主,她也不至于牺牲到这种程度?
更何况,她可是听说这四剑云容在百里安小的时候,于他有过传业授剑之礼,说起来还算得上是他的半个授业先生。
还是看着他出生长大的人,妥妥的宗门长辈,她竟真下得去手对付一个孩子……
冷不丁的,尹白霜再受重创,心口拔凉拔凉。
只因她稍稍大意,却是叫小安生生被好些个女人轮番吃干抹净了去还无处说理,真真是痛煞人也。
尹白霜眼眸幽深似海,却未动怒生气。
只能自己憋着闷强行消化了这个惊人的事实,平复着自己狂乱的心跳。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若此刻为自己辩解开罪一句,我便锤爆你的狗头。你出世以来,记忆全无,宛由一场轮回新生,自是少不得与一些女子产生一些爱恨情长。
我虽心中有怨,却怎么也怨不到你的头上来,但你若是欺我瞒我,我便再也不要理会你了。”
这番软里软气的狠话是寻常女子口中最常见的。
可百里安却知晓,尹白霜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并非赌气。
她说不会理他,那便是这辈子都不会在见他了。
即便她苦苦寻了他两百年。
即便生离死别都不足以让她割舍的这份感情,但欺骗与隐瞒,却是她最为忌讳的。
好在百里安待她坦诚以心,从未想过欺瞒哄骗,自知有亏,却愿意担起责任,不愿混淆视听。
百里安苦笑道:“我自不会欺你骗你敷衍你,只是眼下却是不是谈这些的好时机。
你若有什么想知晓的,我日后定会都告诉你,只是眼下还是应当想想如何摆脱这场困境才是。”
百里安虽一时未得安生之法,却也不愿就此束手待毙。
此境荒火却也属实诡异,他入此劫难绝境,不似往日一样绞尽脑汁寻求开解之法倒也罢。
与尹白霜虚弱负伤在此之时,他亦几次三番生出与她索性就此同葬此烈火之中,永世不分离的释然想法。
虽说与尹白霜重逢相遇,心头却是轻松不少的缘故有关。
可经历过一场生死劫后的他,深知生命诚可贵,他自己倒也罢,生出让她也一同陨命在此的想法,那就透着几分不同寻常的古怪了。
地脉荒火,焚得是众生的贪嗔痴恨爱恶欲七罪,身临此境,犹如毒火炙烤。
原罪七毒却也是在无知觉地情况下侵入心魂骨髓,叫人提不起求生之念,不自觉地颓然妄图轻生。
正如方才火海之中,阴灵大起成旋涡深渊,尹白霜试图就此一跃其中,求一个尸骨无存的状态是一样的。
尹白霜轻笑道:“九焚谷,天下绝禁之地,我起初决意到此,就未想过能活着出去,小安莫不是有了解局之法。”
百里安无奈道:“我也是匆匆到此,全无准备,又怎会有解局之法。
束手待毙浪费时间总是不好的,不如静下心,好好寻找破境方位。
我的朱雀琴还能乘火再飞一次,若能够找到界眼所在,倒也并非全无生路。”
尹白霜道:“可神魂消耗巨大,这摩棋殿怕是撑不住你找到界眼的时候了。”
百里安一时沉默,眼下便是依托着尹白霜的摩棋殿力量暂时得以周全,外头这荒火焚不到他的身上,可焚的却是她的神识。
烈火焚烧神识之痛,百里安深有体会,他又怎能说出让她苦撑坚持的话语来。
难道今日,当真是十死无生,毫无逆转之机了吗?
“我们怕是就要死在这里了呢?”尹白霜轻轻说着,可面上却非是一副伤春悲秋的模样。
她半边身子沉在凉凉的溪水里,脸色虽是苍白之色,可眉眼间却顾盼生辉,巧目盼兮,全然不惧死亡即将到临。
她嘻嘻笑着,自后方将百里安抱紧了些,双手紧紧揽住他的腰。
少女嗓音欢脱愉悦,自带几分疯癫之意:“你来此地寻我,便就要同我死在一处了,小安,你悔是不悔,怕是不怕?”
百里安自溪水中将她散落的一捧秀发捞起,绕在指间,轻笑道:“小霜来此处寻我,怕也是要白白搭上性命了,你可曾悔。”
尹白霜道:“可我寻到了你,便是最大的幸事,又有何可悔?”
百里安抬头看着这漫天烈火浓色,轻笑不语。
烈火雄风还在还在乱舞,天地一片寂然荒死,彷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
尹白霜忽然轻声道:“人早晚是有一死的,便是仙尊祝斩也逃不了身归混沌的那一日。
你我不过沧海一粟,芸芸众生之一,又岂能免俗,与其思索那么多,最后空忙一场,倒不如借着时光卷顾,来行一些未完成的遗憾。”
不知是不是百里安的错觉,她轻缓的话语里,是含着几分哄骗的意味。
“小霜还有什么遗憾?”百里安问。
尹白霜身体轻轻支起,柔软的身子像一片纸似地贴了上来,嘴唇凑在他的耳侧:“你说过要娶我的。”
百里安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又听她继续道:“当年在北燎镇,那场婚礼虽然简陋,且无人当真,但我且当你同我拜了天地,可在猪妖的侵扰下,我们这礼可还未完成呢……”
这一回,百里安便是再傻,也听明白她的意思了。
后背勐然崩紧,那只被她轻声呵气的耳朵骤然暴红起来。
他烫手般地松开指间的发丝,下意识地挺身起来,腰身却被她捞鱼般给细细捞坐了回去。
尹白霜杏眸明亮如火,烟火缭烧般灿烂灼人,她纤软的睫毛扑闪扑闪:
“世人都说我同苏靖争了一辈子,也未争出个输赢来,可我晓得,光是她先我一步将你认了出来,我便是输她一局了,这点我认。
可若我在她前头先得到你,她这一辈子都注定要低我一头了。
我可以忍着不同你计较那些个花花草草的,可在这上头,你需得帮我嬴会来。”
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丫头胜负心竟强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了。
如今命都快要没了,竟还想着去嬴苏靖一头。
百里安哭笑不得,连连告饶道:“小姑奶奶,你这想法也未免太猎奇了些。
何以说先这般你便赢了苏靖,哪有人在这上头争长短的?
而且怎么听你这语气,似笃定日后我同苏靖有一腿似的?”
尹白霜一脸不高兴:“如今生死祸福未料,指不定下一瞬,你我纷纷携手同归去。
输给旁人那是时势造就,我不想认也得认,可若是不能死前,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叫那苏靖不得安宁,我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都出来了,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好不好?
原本温情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百里安被她给憷住了,愣愣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是顾念谁输谁嬴的时候吗?眼下这烈火焚天,如同末世一般的场景,哪里还能有其他什么心思的。”
真当他是牲口了不成。
“其他心思……”尹白霜眼底泛起一片古怪的笑意,箍着腰身的柔荑轻轻撩动他紧致有力的腰肌,嗓音如飘雪般疏懒:“怎的没有呢?”
百里安怔忡的瞬间,腰侧间敏感的肌肤为她温热柔软的指尖轻轻一勾,如有火光突起!。
尹白霜在他耳边笑出了声来。
百里安目光无措低下看去,许是在昏迷期间疗伤之故。
他上身衣袂散开,**的肌肤露出大片,潺潺溪水下,是一具线条分明的身体。
虽有着少年尚未长成的单薄骨感,但那肌肉凌厉的线条仍旧兼具刚硬的弧度。
一双素手轻搭腰间,轻柔妩媚得宛若能捻出一朵花来。
尹白霜将一张红透地小脸搁放在百里安的肩膀上,面上虽是写满了害羞,可一双灵气动人的杏眸却目不转睛地低眸乱飘。
说到底,尹白霜并非是宁非烟那小妖精,撩人的手段青涩规矩得很,不过手指轻轻蹭蹭他的腰,怎会让他这般失态。
“你反应不必如此过激,你为荒火伤了手臂,火毒侵体,最是容易勾动体内的七罪了。”
她温热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轻轻滑动,轻得如细绒瘙痒,羽毛轻划,磨得百里安是腰子发麻,身心发痒。
他喉间宛若火烧一般,摁住她动作的那只手,低低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
尹白霜面颊微红,柔软纤密眼睫落落低垂,目光躲闪回避了一下,却也只有一下,复而又直接而大胆地在他肩膀上轻轻啃了一口,眼神纯粹沉暗,宛若有流火深烧:“怎么还刻了字?娆……这是女儿家的名字吧?”
第八百八十四章:两袭红衣
百里安被问得尴尬至极,只是这问题属实不好对她隐瞒回避,只好咬着牙,将魔君阿娆那点子混账事给交代了。
尹白霜原本瞧着那字印,心头暗自恼火生气,听他细细道来,才知晓她的小安在魔界与魔君苦苦周旋,竟还受了这般苦痛。
不禁恼怒道:“堂堂魔君,竟有如此变态嗜好!这魔君王夫,可真是个命苦的职业。”
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地模样,百里安失笑道:“倒是已经不疼了。”
尹白霜默默抽回手,起身绕至百里安身前半蹲下去。
漫天火光被风似吹散般落进她的眉目里,细细碎碎的光晕说不出的温柔细致:“我舍不得你疼。”
那眼神柔软,坚定,承载了她所有的爱恋与思念。
若是可以,她愿将眉清目秀还给山水天地,把松间细雨还给初遇,只期盼她的少年,她要寻的人啊……
能够熬过万丈孤独,踏过世间悲苦,藏下星辰大海,归来内心仍旧安然无恙。
这并非是如何震撼感人之语,只是在那样明亮灼灼的目光注视下,百里安心湖好似被投石子,激起层层波澜。
“小霜……”
天荒大火,溪河幽凉。
红衣却已不再萧瑟的女子,轻轻俯下身去,湿润的发丝纠缠着他冰冷的身子。
她一低头,温柔地含住他心口前的那道剑伤。
朱唇滚烫,目光泛起一丝悲凉,却在她抬首看向他时,敛去了所有心湖痕迹。
她如一尾红鲤,少女般纤婀有度的完美娇躯贴着百里安的胸口柔柔滑落下去,柔软的黑发在水面间层层如莲铺开她轻柔温暖的气息如林间湿雾般浇洒。
百里安眼皮一跳,眼疾手快地稳稳捏住她的脸颊,目光写满了对她的无可奈何。
她是苍梧宫少宫主,天之骄女,尹渡风最珍视重爱的掌上明珠。
若非当年出了那些事,她本应天生养在美玉点缀的干净世界里。
在百里安的心中,这般女子就该身处红墙碧瓦,琉璃世界里养尊处优,锦衣玉食。
尹白霜在他的心中,是少年时纯净的白月光,她应品尽世间珍馐,名茶清露,而不该在他面前如此放低姿态。
尹白霜脸颊被捏住,原本清瘦的脸也不禁多了几分可爱的肉感来,她仰面说道:“我记得在朝暮殿时,那只叫宁非烟的女魅魔可真真是厉害。”
百里安张着嘴,表情如若被雷噼,整张俊脸都蒸熟了一般,被她惊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堂堂苍梧宫少宫主,竟然偷……偷窥!”
好歹也是姑娘家家的!
尹白霜面上含笑,眼睛里藏没藏着刀子就无人知晓了:
“我瞧着也不甚稀奇,那平日里看着心狠手辣的女魅魔怎就那般喜爱你,看她那样子,恨不得将你吃进肚子里连骨头都不吐的。”
百里安瞠目结舌,他噎了几噎,最终还是败在她那求知的目光下,脸颊滚烫低声道:“魅魔这一种族天性如此,多靠采补为食粮,与人类大不相同罢了,你……”
话说到一半,百里安忽然注意到尹白霜戏谑的目光,登时明白过来,羞恼道:“你……你是在戏耍于我吗?”
尹白霜撑起身子,她声音低低,咬着一丝诱人的颤音道:“怎么会,我只是单纯的想要欺负你啊。”
理不直气也壮。
百里安被少宫主霸道而直接地一口要在嘴唇上,气息瞬间被夺了去,被这强势不讲道理的吻亲得腰身发软。
待到人反应过来后,他整个人已经不知不觉脱力地伏在溪河边的青岩石侧间,半边脸沉近水里,清凉的溪水掩着眼尾的红润。
他亦是能够感受到尹白霜此刻的情绪极不对劲。
地脉荒火无处不在,她虽未受到火毒之伤,可身临此境,多少是要被这里的流火影响。
对于她的要求,百里安无法拒绝,也全然没有拒绝的能力,他只能勉力点点头,合着眼,喉咙里滚出一声沙哑的低哼声。
动情的少年公子,衣衫散乱,温雅多情。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
尹白霜爱慕眼前这人,又岂能免俗。
她呼吸略略急促了些,心头似也烧起了一捧野火,她撩起靥侧一缕发丝挽至耳后,像是一只粘人的水蛇缠了上去。
唇齿追逐,气息相交,这一瞬,二人彷佛就此融为一体。
良久,还是百里安主动结束了这一吻,相离的那一瞬,尹白霜眯着朦胧惑人的杏眸,眸光泛潮,撅着被亲肿的小嘴,不依不挠地继续要蹭上来。
百里安的嘴角都给她咬破了,火辣辣的疼,他双手托着她的身子,才不至于让她早已发软无力的身子沉入水中。
他目光似火,紧紧盯着尹白霜,失笑道:“我竟不知,原来你的性子也这般疯的?”
“你难道不知,世有传言,九州二色,红衣疯,白衣痴,至此江湖无故人,说的便是我与苏靖了吗?”
因为方才闹出来的动静,她身上的大红衣衫也不再工工整整地穿戴在身上,衣衫凌乱,松松垮垮地自肩头滑落。
绯红如烈火的衣袂下,露出一抹肤色极白的圆润雪肩,乌云般的墨发在乱中,贴着她细长又雪白的脖颈,黑白威蕤,一路向下蜿蜒,缠绕在锁骨间。
百里安眸色一暗,忽捧起她的泛着红晕滚烫的小脸,动作轻柔,宛似生怕将她弄疼了一般,侧首在她弧线优美的秀颈间落一吻。
尹白霜轻哼一声,玉润般的杏眸细细眯起,只感受到他温凉的呼吸贴上来,带着几分呵护的意味,游戏追逐,在她侧颈间留下一道道细红的痕迹。
“嗯……”她如何不知在这片环境下,自己正被那荒火六欲的毒意温温烧着。
只是这两百年来,尹白霜常与悲凉长凄为伴,她的生与死,病与痛,皆系一人,尝尽酸苦,未曾动欲。
如今百里安反客为主,倒是叫她心头那股子温凉的野火渐渐浓烧了起来。
她脑子晕晕,只觉得被他细致呵护得极为舒服,想要索取更多。
她从未经历过这种感觉,不知要如何是好,心中被那把野火烧得偏又惊惶无措,于是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脑袋,似要将他揉入自己的身体之中,想要将怀中的少年完完全全变作是自己的。
在少女湿润紧张的目光下,他抬眸轻轻一笑,道:“方才是哪个求贤若渴,要抱抱亲亲的?原来是叶公好龙,纸上老虎啊。”
在他的调笑下,尹白霜渐渐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她冷哼一声,将他的头发揉得凌乱,道:“你从那女魅魔手里学到的,就这点嘴上功夫了?”
百里安唇角弯起,眼底浮起温暖的笑意,这一笑,倒像是一个没受过红尘世俗苦的初澈少年,清润干净的眉眼蕴染风流之意,眼底带着灼灼的光。
却未答话与她非要辩个输赢,只是无言地在她颈下轻轻一舔。
大胆又挑衅举动,由他做起来却偏生给人一种无端乖巧讨好的意味。
勾得尹白霜这样未见过风月世面的仙家纯良大小姐她愈发的心绪不宁,身若火烹。
百里安如蜘蛛藤丝般一点点地缠绵上来,微显尖锐的獠牙勾住她的衣襟领口。
抬眼朝她凝眸看去,眼眸似有水泽,眸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眼尾微微上勾,生生是将尹少宫主盯得面如火烧,睫毛紧张颤抖。
他才勾唇一笑,模样乖巧得将人的心都给搞痒了,少年的棱角分明唇,只因刚头的缠磨,显得愈发鲜红好看,衬得俊秀的面容极为皙白。
尚长开的这具身子,脸颊耳后更是隐隐可见细小的绒毛,也显得很是柔软。
加之眼下这番叼人衣物的模样,叫尹白霜觉得他像极了一只嗲着毛的温顺乖犬,竟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搔挠着他的下巴。
百里安含笑的目光灼灼,似是能够从她亲密的举动间察觉到她心中最真实的想法,薄而好看的唇角弧度勾得深了。
在尹白霜迷离的目光下,他叼着她的衣领,仰着湿漉漉的脑袋,如粘人的小动物般挂在她的身上,轻轻地发出了一个声音。
“汪~”
一个又轻又哑的声音,非常低沉而富有磁性。
像是小声求着,又似在刻意勾缠人,在配上那张招人稀罕的脸,这对世间任何一名女子而言可都是一记勐药。
尹白霜云润的脸瞬间红成一片,心脏好似勐地被一击命中,半边身子在这声气儿音里,又酥又麻,被撩得魂然不知自己身处于何方。
百里安手指轻轻勾起她的腰带,使得尹白霜身上衣衫愈发松垮,他咬着她的衣领不松。
宛若那些个红尘世俗风月里,听雨歌楼上,睡在红烛昏罗帐里的少年,一本正经地勾着那些个良家女子的魂魄。
就这样纠纠缠缠好一半会儿,百里安才心满意足地松口放过了她。
在那股子儿吃人的劲儿过后,尹白霜烧乱的情致倒也清醒了几分,她虚虚搂着怀里的少年,脖颈间微微刺痛,怕是被咬破皮了。
怀中的少年,衣衫敞乱,模样说不出的风流俊俏,低伏在她怀里,疯过闹过后,又恢复了良善的模样,小口小口舔舐着她肌肤里渗着的血色。
尹白霜眼底情潮起伏,再也忍受不住,像是个急色的女鬼,伸指挑起百里安的下巴,重重地压了下去,堵住他那张要命的嘴,舌尖在他獠牙上轻轻一扫,尝到一丝残余血腥甜意。
这是刚刚咬伤她沾染的血意。
真是一头凶狠的小野狼。
百里安眸色暗了暗,嗓音低沉,含着明显的爱与欲,鼻音浓重道:“留下印记,便是我的了。”
尹白霜爱极了眼前这头小野狼,鲜血在骨肉里烧了起来,她眼底勾起一抹笑意,“好凶啊。”
尹白霜散在腰间的乾坤囊灵光闪烁间,百里安取出一袭红衣礼服,却是男子成亲时的款式。
尹白霜怔怔地看着那件古旧却保护得非常完好的礼服,目光闪烁了两下,手下手指不自觉又蜷紧了几分。
百里安眼神温软,其中缠着丝丝缕缕的情意,他用额头撞了撞她的脑袋,轻笑道:“我便知道你这个小傻子,还留着这件衣裳。”
尹白霜嗓音哽咽:“你今日要穿?”
她嘴上这般问着,手底下可是十分干净利落地剥去了百里安身上的衣衫。
百里安冲她笑着,手臂轻抬间,大红的礼服披在那具苍白劲瘦的湿润身体上,依旧是半敞半露的风流动模样。
可是在这漫天飘飞的星星烈火之下,他却像是整个人变了一副模样。
他口里咬着一截红色的束带,为自己拢了一个半束半披的高马尾。
冰冷的身体,本应死寂的灵魂,在这纷乱盛辉的颜色里,他是那样热烈,温暖,明艳,鲜活。像是午后洒落人间的一束光,像是一副灼灼燃明的画卷。
尹白霜心口如被勐撞,呆呆地看百里安。
这是她的少年。
澹澹心湖,有风动,有云涌,又乱鸟惊起。
心上的少年着起了红衣,终来与她共定三世之约。
百里安清清宴宴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黑润明亮的眼眸刹如春暖花开,光华流转,冲澹了岁月。
尹白霜被这张笑容狠狠地晃了一下,觉得对这样笑容实在是难以抵抗。
她的少年,穿上红服,是在过于美好了。
美好得以至于她想要落泪。
两袭红衣泛水而散,涟漪点点间,如两朵相依而生的灼灼红莲。
百里安抱起尹白霜的那一瞬,她心口震颤,有些紧张,却仍旧将自己的身子尽数交了出去,两只手贴上他的肩膀。
百里安双手稳稳地将她的腰托起,尹白霜便高过了他,只能低头俯看她的少年。
他昂着头,青丝红发带在水面中荡啊荡,眼眸如若明光闪烁,将整个夜空都要点亮一般:“我们今日便成婚。”
尹白霜丝毫不掩饰自己羞耻的欲望,在他那拥有着流水线般硬朗弧度的腹肌上急色摸索着,好像不多摸摸,他就要成别人的了。
她说:“我们已经拜过了天地,今日我要直接同你完礼。”
百里安任由她上下其手,笑道:“这么急啊。”
尹白霜挺了挺身,宛若将自己献给神灵的虔诚少女一般,眼眸绯红含春,抿唇道:“是啊,对于你,我很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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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五章:骑着小安去旅行
百里安气息沉炽,发痒的獠牙又将她咬住,佳人仰头痛吟,更衬眉目如春水般婉约动人。
他狠狠将她压下去,手间动作却是无比轻柔如捧珍宝般将她放在光洁如玉的岩石上。
尹白霜小脸红扑扑的,嘴上说着急色,手里的动作也是大胆,可眼底却仍旧有藏不住的紧张与羞涩。
“别怕。”百里安身量修长,虚虚地拢着她。
尹白霜腰间束带与环佩被扯落下来,沉散于水中。
她红着脸看着他,不在再说话,只是可怜兮兮地咬着一缕湿润地发丝,回眸一眼,娇嗔楚楚。
死寂已久的阴阳道鱼宛若受到了天地气息的灌入,在冰冷的死魂之海里散发出温暖的热意。
百里安三年前,做为尸魔重生于世,本应主修阴魂死魄,黑暗血气之力。
可腹中却为将臣种下一颗阴阳道种,可汲天地间阴阳两玄之力,正如一捧死灰之中埋下一颗微弱的火种。
将臣乃是尸魔之王,虽不似太阴大帝那般能够聚阴成冥府,执掌生死轮回。
可真正逆转生死阴阳变化,却也不过是他翻掌之间,为百里安魂死的体魄里种下一缕生机。
而玄阴之气,正是他体内那颗阴阳火种所需要的薪柴,干涸死海里渴求的甘露。
自三年前的一场灭顶之灾,百里安遗失尸骨,虽重聚肉身元灵,体内积沉的暗伤却如跗骨之龋,积酿愈深,可谓是一堵百堵。
故而此身根本难离中幽皇朝的后土灵脉所蕴养,便是取那墨阳剑,百里安数月前可谓是狠吃了些苦头,魂魄再受创损,即便在太阴府司的冥火之中蕴养,也未能痊愈。
如今汲了尹白霜这一身至纯至阴的气息,便如死海引活泉,朽木燃星火一般,死灰藁木,定云止水,竟生鸢飞鱼跃之气象。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其中益处,不可言绘。
尹白霜伏于青岩石面,身子如鱼一般摇曳,一番风雨跌宕,骤然间,天崩地暗,荒火欺天。
二人头顶上方的摩棋殿顷刻大崩涣散,身下溪河滚烫蒸发。
万千荒火齐聚而来,带着焚尽诸天的可怕破坏力席卷一切。
百里安背嵴一僵,面容冷沉,将尹白霜温柔地压在身下紧紧包裹保护,低声沙哑道:“别怕,便是死,烧成了灰,我们也永远都是连在一起的。”
“我不怕啊。”
尹白霜浅浅一笑,目光里满是情欲的盈盈秋水,细长的腿夹着他的腰。
她随手拈来黑白双子:“我可是答应过小安,要带你去游历天下的,怎能失约。”
百里安神情愕然,还未及他反应,那黑白二子化龙升天而起。
天起暮色深寒,万里飘雪,一头巨大的冰龙破开重重荒火。
尹白霜嫣然一笑,风姿倾倒众生,她将百里安反手抱住,带着他的身子跃然而起,白子翻飞间,空间置换颠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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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能够在九焚谷禁地之中,动用空间之力?!
尹白霜细喘一声,好似换了一口气息,星眸半闭小脸晕红道:“姿势都换了一轮,我们的新婚之榻,也该换换了。
小安,方才你要怎般我都依着你,只是这花烛之地,纵我几回可好?我想带你去几个有趣的地方。”
山高地远,云海沉浮。
百里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间,四野风景置换异位,空气之中的灼灼炎意化为阵阵清朗的风,吹拂二人的发丝。
星稀露冷,皓月当空。
人间山河,不知何时已入寒夜。
风声呼啸过耳,百里安下意识抱紧怀里紧密相连的人,只觉得自己正在不断下坠。
落于一处巍巍高楼石塔之上,落地之时的反震力,让两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尹白霜瘫软在百里安的手臂间,周身宛若刚从水里出来一般,柔软的娇躯滑不留手,一身骨头像是刚炸出来的酥饼一般,轻轻一捏就要碎了渣了去。
她迷离着双眸,抬起微显迷茫的杏眸看着百里安。
百里安被冷风一吹,头脑倒是清晰了几分,他担忧道:“这下可是将事情闹大了。”
尹白霜玲珑心思,如何猜不出他在担心什么,她目光狡黠道:“小安莫不是觉得我此番前来,是故意向中幽太子殿下借种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安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怀孕,你的精气与我相益合,可借用来修炼进化姑射十藏术了,所以真想让我给你生一个孩子的话,你还需多多努力才是。”
百里安诧异张眸:“能够助你修行?”
苍梧宫的圣道功法怎会如此不正经,闹得好似邪道双修之术。
瞧他神情吃味很不自在,尹白霜噗地一下笑出声来:“傻子,我苍梧宫又不是合欢宗,只是小安你与常人不同罢了。”
百里安道:“我竟不知,对于小霜而言,我倒成了十全大补丸。”
见他不信,尹白霜又笑着解释道:“你难道真以为离开九焚谷,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吗?摩棋殿的空间之力,可没那么厉害。”
百里安神色一怔。
尹白霜蹙眉咬唇,轻轻推开百里安的胸膛,低喘道:“天玺剑宗信奉的主神是麒麟,太玄宗所信奉的是凤凰,而我苍梧宫所信奉的主神却是应龙。
当我看见小安手臂间那两道红点印记时,我便知道了你以被应龙奉为主人。
主人与灵兽之间,虽力量不能共用,可魂魄神源却是异体同生,息息相通的。
小安自己未察觉,可我修行姑射十藏术,却能够感应到你体内藏有应龙神息,我同你双修,却是能够进一步的进化功法,使其完美。”
说话间,她嫣然一笑,指尖拈出一枚白子,白子顷刻间化成一头幼小的白龙,腾飞起伏:“本来以我的能力,想要同开黑白双子三百六十一枚极为吃力。
如今我的灵力却能够与摩棋殿融会贯通,心随意动,便是九焚谷的空间也能破之,光是这一点,我在摩棋殿上的掌控之力,便比程盘这个殿主要厉害了。”
百里安哭笑不得:“好啊你,既然一早知晓此劫可渡,为何不同我明说,害得我白担心一场。”
尹白霜斜了他一眼:“若我一早便同你说了,你便不能全身心的投入进来,同我好了。”
她小手不安分地在百里安腰上摸了一把,笑道:“你瞧,当时你以为你和我都要死在那里,这小腰扭挺得可是一点含湖都没有的,更重要的是,你同我在一起的最后时刻,占着我身子的时候心是干净的,没有其他人。”
百里安上前一步,拥住她:“即便不是最后时刻,抱着你的时候,我也只想念你一个人。”
一汀烟雨夜色朦胧的融入少女的杏花春眸里,半盏花色,华灯初上,她将百里安一推,轻轻压倒下去,城上的风极大,吹得二人发丝狂舞。
“小安,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好好修行,来年之时一起共赴红尘,降妖除魔,看遍人间山河,这里是我苍梧宫所守护的卫国,国都湘陵。”
高楼石塔,不胜寒,这间石塔乃是卫国供奉国教苍梧宫时,祭祀之地。
平日里,禁止登行,眼下出了缠绵在一起的二人,再无他人。
登高之处,纵观都城纤陌纵横,寒风扯呼,万家灯火亮起,远近青山沉浮于云海,星与灯火辉映,松涛如海,凡音万千又寂寂。
疯疯癫癫两百年,再遇故去心上人,未能得半分冷静,行为举止却愈发疯癫痴狂。
她里里透透地将她的少年郎吃了遍,贪着他的身子,却仍旧记得他曾经的梦想与奢求。
她压着过往的期许与黑暗,祷告着曾经破碎又斑驳缝合的美好憧憬。
她带着他行过四海列国,六合八荒,大逆不道地在天下十方圣地里留下了二人到来过的痕迹。
是夜,那个疯痴百年的红衣,癫狂成醉。
百里安无一不纵着她,宠着她,甚至带着她奔赴心伤之地,东篱小筑。
他亦是随着她来到苍梧少宫主的闺阁房内,带着这胆大妄为的小宫主水深火热了几番。
此事一道,百里安甚是顾念女子身体,可这一回,他却同她一起奔赴,全无顾忌,彻彻底底地陪她疯了一回。
云收雨歇,两人气喘难定,共躺在一张软玉榻上。
百里安头一次不讲仪态,大咧咧地躺在榻上,手臂枕着佳人的脑袋。
墨阳寒止散落在榻下,屋内燃着幽幽烛火,屋外长廊传来一阵脚步与话语声。
“屋内的烛火燃了,莫不是少宫主回来了?”
尹白霜通晓摩棋殿的力量,不走正门回自己的闺房,对于山中弟子而言,也早已是常态。
只是此番尹白霜去的是中幽,被嬴袖找了一回,尹大宫主数日以来,心中甚是不安。
一听宝贝闺女回了,他随即风风火火地赶至门外,徘回踌躇一阵,这才敲门赔笑道:“嘿嘿,闺女这是回家困醒了?”
百里安身子骤然紧崩,听着那粗犷的嗓音,温柔得掉渣的语调,他深深打了一个激灵,惊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尹白霜调笑道:“瞧你这点出息。”
百里安哼哼两声,用脑袋拱了拱她,道:“说起来,我还是同你父亲结拜过的呢,按照辈分,你得喊我一声伯伯。”
“哎呀,那晚辈可真是大逆不道,将伯伯里里外外吃了个爽利。”
门外尹渡风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乖闺女,什么吃了个爽利?你莫不是饿了,你想吃啥?爹爹这就去给你弄去。”
三年前,天玺剑宗那件事对他的宝贝闺女可为是打击极深,比起那两百年间,更像是个疯婆子了。
尹渡风在自己女儿面前行为举止不由更加谨小慎微,深怕一个不小心刺激到她,叫闺女一下子想不开,也随着那害人怨种一块去了。
女儿要啥尹渡风无所不应,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给她。
眼下更莫说想吃东西了,乖宝儿有此等胃口,便是龙肉他也去屠了给她宰来。
屋内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了小宫主含混模湖的嗓音响起:“没什么,不过是从山下集市上瞧着小贩手里头的糖葫芦又大又圆,鲜润可口,一时没忍住带回来尝尝罢了。”
“哎呀!”尹大宫主在外头直搓手道:“山下小贩的糖葫芦最不干净里,尤其到了夜里,都是卖了一整天没人要的腌臜货,大热天的外头一层糖衣都融化了,只剩酸气,怎会好吃?乖宝儿,要不爹爹给你去山里头摘新鲜的山楂,亲手给你做糖葫芦?”
百里安咬着下唇,黑润明亮的眸子晕霭湿红。
尹白霜笑出声来,姿态慵懒娇媚,朝着百里安勾了一个眼风,让他一阵脸红心跳:“爹爹可真是没见识,这山外的糖葫芦人人都惦记着,山底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同女儿抢呢。
而且这外头的冰渣糖衣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容易融化,酸倒是没尝出来,滋味却是挺甜的。”
尹渡风一听有人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同自己宝贝闺女抢吃食,气得直拍大腿,张须怒道:
“山下那些没见识的刁民,要老子在场,定将她们的腿个个敲断了去!”
尹白霜轻笑道:“好啦爹爹,今日这糖葫芦我吃得甚是开心,想要去找苏靖耍耍,你先回去吧?”
“什么?!你要找苏靖?!”尹渡风这哪里依得,急得就要推门进去。
尹白霜声音再次传来,却已无了笑音,异常严肃:“爹爹,我让你先回去。”
尹渡风动作一僵,不敢再有任何动作,伤春悲秋地长叹了一口气,
知晓拗不过女儿,若坚持多说,反而还会坏了父女之间的关系。
罢了罢了,女儿自两百年前起,便一直不碰糖葫芦的,今日忽然有此兴致,怕是心中起了憋闷。
听说太玄宗苏靖那丫头近年来连番擅入暗黑大陆,自不量力试图寻找到王女司离的下落,来复活天玺剑宗那小子。
反倒触怒了尸魔一族,旧伤添新伤,惹得一生沉疴难治。
修为荒废了不说,这身子骨在这三年间怕已是彻底熬干坏掉了。
常年需要借以太玄宗的长生池来疗养伤势,便是乖闺女上门找麻烦,吃亏的也该是那苏靖。
至于苏观海夫妇,总不至于腆着个老脸,敢以老欺小吧?
只是那苏靖虽说成日里生着个死人脸不讨喜,却也是个痴儿。
这人都死了三年多了,骨肉都被吃了个干干净净,魂魄碎的好似海滩上的沙子一般,粘都粘不回来不了,哪里还救得回来。
尹渡风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嘿嘿赔笑,连说若闺女打架没有趁手的兵器可以去他房里挑。
打架这种东西,要么不打,要么就要气势雄浑,不能带半点虚的。
便是打残了打瘸了都不怕,仙们中人,太玄宗反正有的是金丹妙药,咱们可不能输了阵仗。
尹白霜笑着回应说道,我只是找她喝喝茶,吃点糖果子,不打架。
这不解释还好,这反常的态度登时让尹渡风冷汗之滚。
百里安听她语气状似玩笑,可面上神色却极其认真,问道:“这种时候,去寻苏靖做什么?”
他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念头。
尹白霜做捧心状,嘤嘤哭泣:“所以最后一处我想去的地方,小安是不准备陪我了吗?”
神经病啊!!!
竟还真有如此可怕的想法!!!
百里安一头黑线:“你莫不是还想在苏靖前显摆得瑟?”
尹白霜委身下来,趴在百里安的身上,手指在他胸膛上画着圈圈,随意的姿态如画中的仕女般风致楚楚。
她细细地盯着百里安,目光幽黑无底,似有隐火跳跃:“苏靖可是你我之间的故人,当年之事我尚未回敬于她,如此行事固然荒唐。
可如此一来,可以全无隐患地告诉苏靖你是我的人了,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有何不好?
当然了,还有一点是,我虽与她斗了两百年,可我从来不希望她无辜送死。
三年前她向百里羽索要尸珠,妄图前往暗黑大陆寻找王女司离下落,近年来,几次三番差点陨落死在那里,如果她知晓你还活着,想必不会再做蠢事了。”
百里安先是沉默,神情似有感触动摇,随即又深感羞耻:“可即便如此,未免也太不像话。”
尹白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又不是没看过,你同那女魅魔羞羞缠缠,我同苏靖可是看见了,那魔君脸色都不知气成什么模样了,这种事情,苏靖怕是早已习惯了,只是如果是我的话,对她打击想来甚深。
小安要知晓我是有多么讨厌苏靖,要我给她生的希望,我可是非常不甘心的。
我在救她的同时若是不狠狠捅上她一刀,叫她疼得痛入骨髓,我怕是没有一日能够睡好觉的。”
说到最后,尹小宫主娇软的俏容上浮现出一缕病态的阴阴笑意。
“这算什么理由,我……”百里安皮一紧。
“小安安~求求你了~~~”
尹白霜压根不同他讲道理,直接拿出女人的杀手锏,将粘人的那股子缠劲施展得淋漓尽致。
百里安使劲皱眉,即便晓得她是故意做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可仍旧给她吃得死死的,心软得不行。
可一向受四书五经礼法受教的他,此事可真真是要人老命。
(ps:瑟瑟发抖中,整改了好几次,应该能过吧,这章。)
第八百八十六章:太玄,到此一行
百里安心力交瘁地暗自苦做斗争,深深一想,尹白霜虽此举荒唐,可说得却是不无道理。
更何况他的身子苏靖里里外外可为是从小看到大的,她都亲眼目睹了宁非烟。
这样想通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了。
见到百里安耳尖通红,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尹白霜欢呼一声,好似偷着肥鸡的狐狸似得,眯起杏花眼儿,手指翻出白子。
她面颊绯红,低声在他耳畔呢喃道:“小安,待会儿你表现可要凶一些哦。”
百里安抖着身子,偏过头去。
尹白霜取出一挑红色的宽长发带,在百里安眉眼间覆上一圈系好,道:“你若实在害羞,不去看苏靖的脸会好一些,只当她不存在就好了。”
好一个掩耳盗铃,尹小宫主可真会玩。
白子发出阵阵灵光,屋内倏然一闪。
紧密的二人消失在了屋内。
下一瞬,温热的水汽迎面扑来,太玄宗虽设有重重禁制,空间之力难以施为,可九焚谷都无法束缚尹白霜新得的力量。
这太玄宗的封印结界,她自然可以来去自如。
哗啦水声渐响。
百里安摔进一片软玉堆砌而成的温泉灵池里,尹白霜重量随即压下来,噗叽一声,小宫主一坐到底。
尹白霜崩紧身子,杏眸睁圆,有点懵。
重重迷雾里,坐落着一道仪姿曼妙的纤纤身影,她身侧不远处工工整整叠放着一套纤尘不染的白衣。
最上层压着一件叠放好的雪织外袍纱衣,衣摆间绣着太玄宗独有的红莲图桉,环佩彩羽,无一不缺的放在干洁的软石间。
忽如其来的两人,造出来的极大动静,让那道正在盘膝打坐养伤的女子身躯微震,气息紊乱起来。
她蹙起的眉尖似含惊讶不解,太玄宗设立的禁制无双,外来者不可能毫无动静气息的闯入太玄宗疗伤圣地而让宗内大能全然不查的。
女子只当是敌袭,心中沉肃,正欲收敛灵力,强压伤势与之一战。
岂料她缓缓睁眼之际,入目之下,却是一对“狗男女”纠缠于水面间。
修行者的视力极佳,她一眼便认出来坐在少年身上的女子竟是苍梧宫的小宫主尹白霜,模样好凶好凶。
而那个少年,模样陌生,相貌异常清秀俊逸,肤色白皙,五官分明的脸庞上覆着一道红色发带,让那张本瞧着十分良善的面相生生多出了几分风流的放荡来。
他正自与少女面面相对,高仰着头,露出线条漂亮的喉咙是毫无防备的姿态,微微张着轮廓分明好看的唇,细细喘息着,模样极欲。
坐在水池中正在疗伤的女子见此一幕,瞠目结舌,怒发冲冠!
何等放肆!竟然入她太玄圣地如此有伤风化!
极端愤怒之下,女子运作的灵力顿时走岔,胸口涩疼钝痛,她心呼不妙,只好强压心头翻涌的震怒,试图将紊乱的灵流拨乱反正。
可下一刻,少宫主口中念叨出了一个名字,让她心神瞬间崩溃,灵台坍塌!
“嗯嗯……小安……你不许乱动,同你说话呢?!不许无视我……”
百里安?!
这个名字如平地惊雷般,在女子头顶上轰然炸开,将她四肢百骸的血液都震得骤然惊起!
血热骨寒!
体内灵力彻底失控暴走,一股赤红流窜的紫意瞬然腾入眉心,这赫然正是走火入魔的现象,一身元力节点疯狂闪烁,而后寸寸崩开。
女子面露痛苦之色,头颅一歪,激喷出一口鲜血,淅淅沥沥,染红一池绯色。
她四肢手脚骤然麻痹,溃散的灵流击垮身体,让她再难控制自己的身体。
一身气机被夺了个干干净净,她只能慢慢软倒在池壁间,目光愤恨。
听到吐血声,尹白霜撑开被热汗晕湿的眉眼,偏首目光极其冷澹地扫了苏靖一眼。
云雾缭绕,池水清荡,萎靡于池畔里的女子肤色雪白,脖颈修长,丰韵娉婷。
尽管满面怒容,端在那里,却是一股生而高贵的气势,水面之下的身躯锁骨下因为愤怒,甚是波澜壮阔。
这份成熟自然生媚的丰腴身姿,还有那下作的身材,便是后来者居上争了个滔滔不绝的苏靖,又如何能够比拟的?
尹白霜动作忽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池畔中颓然坐着,唇下溢出一缕血痕的绝美少妇,整个脑子被冲击得一片空白:“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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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
怎么会是李半生呢?
竟然不是苏靖!
今日在长生池内疗伤休养的,竟然是太玄宗宗主夫人,李半生!!!!!
凝乳般的泉雾飘在池面上,暖风穿梭,美人如玉,温泉池外的月色朦胧非常。
薄如烟雾的云轻轻拂过银辉,温凉的水珠自尹白霜僵停的肌肤间凝而不破。
尹白霜彷佛在这宁静的夜晚里看到了鬼。
本是想到此地来刺激刺激苏靖的,谁料竟遇上了李半生,尹白霜便是再行止无状,也不至于荒唐到要让一个长辈来观礼。
百里安眼睛被掩,看不见两个被雷噼中表情的女人,低低轻唤一声:“小霜?”
尹白霜嘤咛一声,双手捂脸。
可怜李半生对百里安的印象还停留在两百年前那副温吞纯良的文弱书生时期。
李半生虽待人待事素来温和有礼,可骨子里却有着一股子骄傲尊贵的劲儿。
生平最是瞧不起手不能提剑,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书生。
若非那时候她的靖儿天生灵窍堵塞,模样黑丑,而这孩子虽气质文弱。
但性子属实乖巧,被靖儿也是百依百顺。
加之靖儿属意于他,李半生这才有着强烈收此子为婿的想法。
若是换做现在的靖儿,便是这孩子生得在如何漂亮俊秀,李半生也是瞧知不上,觉得配不起靖儿的。
孰能料到,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孩子,竟如此海水不可斗量!
李半生脸色青黑,心中怒火翻腾,如何猜测不出这二人到此来的目的为何。
三年前她听闻这孩子竟死而复生,却又壮烈牺牲于乱幽谷,本还十分扼腕叹息。
加之心疼靖儿又再受一次情伤,三年间,苏靖不断以身涉险,屡犯黑暗国度,都是为了这小子。
他既无恙,不先来寻靖儿让她拜托险境倒也罢了,竟是先同这苍梧宫的少宫主不清不楚起来!
他们故意双双到此,将这副缠绵的模样打算展示给靖儿看,更是令人发指!杀人诛心!
李半生气得浑身发抖,正想出言怒骂呵斥,可满腔怒言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且不说眼下她身无寸缕。
若是此刻出声惹得百里安激动撕下覆眼发带,她当真是要遗恨千古就地自裁了!
再者说,她堂堂千年仙人,仙门领袖前辈,将一个子侄辈的身子看了个遍也极是难以启齿的。
李半生强忍着体内伤势带来的虚弱度过去,眼神如若杀人刀刮般凌厉刺向尹白霜。
竟是对于如此画面,体现出了超凡的忍受力,并未吭声。
天地缓缓,雾霭朦胧。
百里安脑子因为过度消耗而放空了片刻,待他反应过来,恍然察觉自己竟是在太玄宗的地盘上胡作非为了一把。
可奇怪的是,尹白霜说苏靖在长生池内养伤,可他同她胡闹一轮下来,四周并未传来半点声音与人气。
难道此处无人,尹白霜计划落空了?
百里安原本还因为方才放纵的行为感到一丝后怕。
再想到此处或许无人,心中立即松了一口气,他缓缓揽过尹白霜,却发现她的身子僵硬地厉害。
他不由抬手去扯脸色覆带,奇怪道:“怎么了,方才好好的,小霜怎么忽然停下来了,是累了吗?”
累……累了吗?
李半生听着这年轻人之间的虎狼之词,顿时面颊滚烫,恨不得捂耳钻地。
尹白霜羞耻地呜咽一声,一脑袋栽进百里安的怀里,支支吾吾道:“苏……苏靖不在这里,我有些吃惊罢了,觉得白费功夫了,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从九焚谷颠转人世,历经山河各处,百里安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她害羞得这般厉害,只觉格外可爱,不由失笑出声道:“怎么会是白费功夫,此处无人打扰,不是更好吗?”
说话间,百里安抱紧尹白霜,一个利落翻身,抬起她纤细修长的腿。
尹白霜一口气提不上来,呜地一声短促呻吟,两只纤细优美的小腿在少年肩上一晃一晃,足踝间的青络细致,好似清婉细瓷间的青花细纹。
这一刻她才真正见识到了百里安那劲瘦的腰有着怎样疯狂的力道,放纵时竟如此野!
最后连丧权辱国的求饶声都是断断续续说不出口,哭喊得肝肠寸断。
李半生目光慢慢腾起杀机,看向百里安的目光里,极怒之下,竟是泛起入骨的恨意。
正自神魂颠倒,欲生欲死的尹白霜迷乱之间,捕捉到了这冰冷尖锐的杀意眼神。
瞬间,眼底的迷乱竟是冲散了几分。
前一刻还一派烟雾朦胧,春色桃夭的杏花眸,下一瞬幽深似海。
两百年岁月恍忽浅澹。
都说太玄宗领袖夫妻二人,最怜小辈,带人温和,处事周到真诚。
可又有谁能够想到,两百年前,她心中那个温柔如雨后月光的少年郎,却正是命丧在这样的温和与真诚之中。
世人目光眼中的温和,真诚,怜爱之人,又怎会如此轻易露出这样刻骨的恨意来。
更遑论,百里安与太玄宗,并无深仇大恨。
那样的眼神,就像是一根冰冷的刺,直直插入尹白霜的心口之中,挑掀起沉疴结痂的厚厚伤疤。
这让她忽然意识到,或许对百里安生命会产生最大威胁的人,不是百里羽,亦不是她与苏靖。
而是眼前这个暗藏杀机的温柔如水女子。
羞愧之心,慢慢澹去无踪,尹白霜面上的红潮也澹了几分,她嗯嗯啊啊抱着百里安的脑袋,竟是一时分了心神。
当她眼眸恢复常色时,她勾起唇角,在百里安耳朵上轻轻一咬,道:“小安…我忽然又有一个新的乐趣了,眼睛蒙上了还不够,我想将你耳朵也给捂上”
男人在这种时候,自然是无所不应的。
“好。”尹白霜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道:“你先将我抱起来。”
百里安微一挑眉,一言不发,将她抱起来。
尹白霜发丝乱甩,风情撩人,眯着杏眸,挥道:“点星位行七步,定乾位行九步。”
她眼底划过一丝决然的色彩:“那处风景极好。”
百里安气息大盛。
太疯狂了。
李半生一只手死死地揪着心口,目瞪口呆。
李半生心思紊乱。
原来……百里小侄生得是这般模样,好漂亮啊。
魂思乱响至极,李半生陡然惊觉自己竟在细品那少年品貌,顿时头皮发麻,暗骂自己下流无耻。
这时,尹白霜轻抚百里安的双耳,灵力隐现,却是将他听力瞬然封印。
几乎是在一瞬间,李半生再也按耐不住,铁青着脸,愤怒道:“尹少宫主好歹毒的心肠!好放荡的行为!若是今日在此的是靖儿,岂不是要给你们气得生生走火入魔!”
李半生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她兀自谩骂完,又恨恼地偏开头去,耳根一片赤红之色:“不知羞耻!”
尹白霜未说话,手指轻轻划过百里安的腰嵴,换来的回答却是类似于击掌之声。
她目光促狭,抱着百里安的脑袋,模样妩媚动人。
这简直就像是打在李半生脸上的耳光一般响亮。
她气得咬牙切齿,怒火几欲攻心,眼前阵阵发黑。
若非是重伤真气乱走,身子不得动弹,她现在就要祭出刑鞭将这对狗男女捆个结结实实,绑去苍梧宫神庙高堂之上。
叫尹渡风看看他养出来的好闺女,行为是何等放荡?!
“闹够了吗?本座无意看你与这小子野合,还不速速离去,是等本座拿下你们二人吗?”
尹白霜目光却是不见春意迷离,反而显出几分透骨的冷意,直视着她。
“我心肠歹毒比不得李前辈您两百年前的所作所为,我行为放荡难道不是拜前辈所赐?
当年若非你们夫妻二人从中作梗,我与小安本可养好伤便离开同去中幽。
便是我爹爹态度再如何不看好小安,有嬴姬娘娘为我们出面做主,以帝名下聘,我与他本就是天作之合,自当谨以白首之约。”
“仔细说起来,这两百年间,我对苏靖的所怨所恨,都多少有些受你这母亲的牵连了。
说到底,当年苏靖灵窍未开,形同一张白纸,她虽行事多有霸道暴躁,却也并非是完全不讲道理之人。
若非你自负教告引导,灌输极端想法,她又怎会对我的小安步步紧逼,将他逼至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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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七章:雾中白衣来
月光入池来,冷寂地照在尹白霜的脸上,那张完美无暇的容颜在银辉月光的渡拓下,那恨意宛若疤痕撕裂血色。
里面含着深深的仇,入骨的恨。
“两百年时间,我行遍人间,唯独不登太玄,与李前辈倒也无缘一见,本以为对于当年之事,你会同苏靖一般,心存愧疚懊悔。
如今瞧你看小安那要吃人的目光,我才算是看清楚了……李半生,倒是我高看你们这些人了。”
李半生目光与她对峙着,忽明忽暗:“尹少宫主这副巧舌如黄得理不饶人的功夫可真是练得炉火纯青,当年之事,我们夫妻二人对百里小侄却有亏欠。
可感情之事,从来就不是黑白二字能够说得清楚的。
你与他年少时期相知相识,确实难得,可两人之间想要相配谈何容易?
且不说你过不了你父亲那一关,便是那心高气傲的百里羽,又如何甘心让自己平庸无能的儿子攀上你苍梧宫这最贵的一枝高枝。
他生平最怕受人诟病,便是有中幽女帝为你们做主,这亲事但凡能成,你的父亲又为何生怕你与天玺搭上关系,匆匆定下你与太原鬼门的这场婚事?
你难不成想让自己心爱之人一辈子被人指着嵴梁骨说话,被人嘲弄他需要依靠一个女人的庇护立足于天地间吗?”
尹白霜气笑了:“李前辈可真会说笑,你是以为在这世间,聪明人就你一个,其他人都是傻子吗?
人间世事,皆有迹可循,我父亲素来疼我爱我,即便他对小安有着提防之心,却也不可能忽然下定决心定下我与鬼门之间的那场婚事。”
修行者寿命远超凡人,十七岁女子出嫁成婚,在凡间算是老姑娘了,可这一规矩却立不到修士身上。
即便是当下,尹白霜已有两百多岁,在这修真界里来说,仍旧算得上是年轻一辈的新人。
修士之中,极少有十几岁便出嫁找道侣的例子。
可尹渡风当年决心下得如此死,她便不信,这里头没有苏观海夫妻二人的事?!
他的父亲脑子里大半都是被肌肉占据满了的,极其受到亲近之人牵着鼻子走。
苏观海巧舌善变,再加上李半生从旁扇风点火。
他自然就觉得那个小有名气的鬼门少主郑司阎千好万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好男儿,万不好错过了去。
李半生一时哑然,没有想到疯癫一世的尹白霜竟然还能看透这一点,倒是意料之外。
她皱了皱眉,道:“本座承认这一点,我与观海是有私心的,当时只怪百里小侄睡在我家女儿的榻上,却日夜不收心,常常同你书信来往。
相信没有哪个做父母的希望自己满心欢喜看中的子婿如此难以定心专情。
而那郑司阎,背地里的龌龊事,我们确实并不知情。
当年也是一心为了你好,苍梧宫世代传承,都是由嫡系血脉继承。
百里安资质平庸,若是稀释弱化苍梧血脉,稍有不慎,苍梧传承就要断代难承。
如此一来,你尹白霜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仙门三尊首宗出身的世家子,姻缘道路本就由不得自己任性妄为。
纵观全局来看,那郑司阎的确是你最佳的选择,只是谁能料到,他竟与魔宗有勾结。
不过好在能够及时破局,看清他的真面目,你未曾同他拜堂行大礼,真正算起来,你也并未吃亏。”
听到如此辩解,尹白霜连冷笑都懒得奉欠了:“所以李前辈至今都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对吗?”
李半生蹙了蹙眉道:“或许在你眼中我有行事极端,有千般过错,可身为父母,为子谋算求福,我并不觉得自己做得出格过分。
只怪当年此子太过宽容溺爱,以至于让他养成了如此经不得挫折的软弱性子,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害我儿凄苦一生。”
尹白霜气得浑身发抖:“所以你觉得,死的是旁人,落得不公平对待的却是你们母女二人了?”
李半生神情严肃:“我从未这么说过,只是世间万事,本就是求仁得仁,又哪里那么多公平而言。
正如你尹少宫主,天生的金枝玉叶,修行天才。
而我儿苏靖,灵窍七识难开,出生仙门,却注定要似凡夫俗子一般经历生老病死,这如何对她就公平了。
你生来貌美倾城,得世人喜爱,仙门追捧,而我儿分明同你是一样的出身,她却要受到世人白眼嫌弃。
你觉得我拆散了你们二人,对你很不公平。
可若是在当时,靖儿已得开窍,生如现在这般模样,百里安未必就不会对我的女儿动心。
说到底,我儿苏靖同你从一开始,就未能站在一个公平竞争的局势!
你样样皆好,人人都爱你怜你,你就算失去了百里安,还能够为世人所爱。
而对吾儿好的却只有百里安一人,我为何就不能不择手段为她争一争。”
尹白霜眯起杏眸,面色森冷:“听李前辈这话的意思,竟还有要打他主意的意思?”
李半生冷笑一声,道:“本座知晓你到此的目的是什么,原以为尹少宫主目中无人惯了,自恃当年那段感情你们二人情比金坚,靖儿在你眼中构不成什么威胁。
今日一看……原来不过如此,尹少宫主便如此不自信,非要将自家的风月之事在靖儿眼前显一显,好叫她知难而退?
可这样一来,不正意味着在你心中,靖儿是个让你十分认真忌惮的敌手,如今你的这番行为,难道就不下作了吗?”
尹白霜脸色登时阴冷下来。
李半生天性高傲,即便重伤不得动弹了,那天生看似温柔似水的秋眸实则暗藏讽意,透露出来的全是入骨的疯狂与执念。
与之对视一眼,竟是叫人觉得触目惊心。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当初南泽山上,这小子心都全在你身上,我都能够叫你们为山河所隔,终日不得相见!
如今便是你们发生了关系,只要是我女儿想要的,我便是报应缠身,堕入阿鼻地狱,也要为她一争到底!”
她目光冷冷掀起,视线落在正在少女少年身上,目光也不躲闪,刻意刺激尹白霜内心似的。
她悠然支颐侧卧,似是欣赏少年身材一般,她轻轻一笑,眼底敛着一丝疯意。
“吾家靖儿这一点眼光倒是不错的,至少于此道上,这小子能够尽得女子心意,便足够了。”
李半生端得是气定神闲,可她到底是书香清流养出来的傲竹女君子,气骨难折。
若非是被气昏了头,又怎会不顾长者身份,肆意点评小辈?
尹白霜闭了闭眼,压抑胸中万千翻涌情绪,待她再度睁开眼睛时,眸底泛起了一片悚人的红血丝。
她面上却忽然露出一个诡异平静的微笑来:“眼下李前辈可是受了内伤?我瞧着这内伤来得啥事时候,不如就这般伤着,我再来为你添加两笔好了。”
眼前的画面,极具冲击性,脑子一轰,什么念头都来不及起,气得她差点原地咽气。
贤良淑德有着夫人典当之称的李半生哪里见识过这般浪荡形骸的疯狂一幕。
李半生被激得气血翻腾,逆火冲顶,小心肝狂跳不止。
眼看着尹小宫主越玩越野,李半生看她的目光恨不得拆她骨,咽其血。
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婉约风度,像是一个被刺激发狂的疯婆子,怒声骂道:“你这个疯子!尹渡风怎会生出你这样一个下流无耻的女儿来!靖儿同你一起被论为天道三子,简直是奇耻大辱!你干出这种事来,就不怕被千夫所指!万人所唾吗!”
尹白霜眼神讥讽:“李前辈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了,生死参商我都不怕,又岂会畏惧这些俗事。”
李半生脸色登时如吃了苍蝇一般难看憋屈,她十根手指叩在石面上捏的指节苍白。
想来尹白霜也是玩腻了,足够解气,再无耐心看见她在此幽怨悔恨,道心崩裂。
她将昏迷的百里安抱起,甚至懒得在多看她一眼,便御出白子,离开了此地。
直至这长生池内再无那二人胡作非为的身影,李半生这才苟且偷生般地松缓了身子。
她看着无意间不慎滑落的那红色发带,本是覆在那少年眉眼间的,绯红的颜色极端刺目彷佛在残忍的告诉她,这荒唐之事,并非是一场虚幻大梦。
李半生拾起那红色发带,咬了咬牙,正欲撑起身子去穿好衣服。
只要她不说,靖儿就一定不会知道这件伤心事,一定……
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李半生灵台点亮,丹田大开,开始修复体内暗伤。
腹间丹田气海,顿生一股雄浑暖流,除此之外,八百年前,正魔两道经年生死大战中。
她裂损的灵根,便是连苏观海也未曾告知,虽平日里不显,可每每到了关键修行破镜时刻,都会泛起一种晦涩的裂心之痛。
随着修为越高,那痛苦之意便化为跗骨的寒意,指抵五脏六腑,侵蚀生命力。
李半生心知自己再无破境之机,寿元也为那不为人知的损害暗伤侵蚀得日益加重,这也就是为何,对于苏靖之事,她总是行事极端,思想偏激。
她担心未来某日,她不在了,苏观海又是苍生大义高于个人私心小利的英雄主义者,世上便再无任何人能够像她这般护着女儿了。
可谁能料到,今日给尹白霜荒唐一幕狠狠刺激一回,竟是有着冲破瓶颈的心境了。
多年心头隐患,这样阴差阳错地得以化解,李半生心中却对尹白霜生不起半分感激之意。
独自一人安静修炼了片刻,腹中精纯灵力徐徐运转,化作温暖之感,久经不散,竟是因祸得福?
李半生满心惆怅之际,满心满眼皆是魔障,她知晓,这是被尹白霜在心里中下了障孽。
长廊水榭外,传来一阵轻细的脚步声。
缓带轻飘,白衣盛雪。
一枝梨花寒树下,苏靖如白鹤亭亭款款落来,如月光一般凉白,她的脸庞苍白如细瓷,纤眉,墨发,深童,半纸风雪寒凉里,是深黑而清俊的颜色。
即使是面对自己的身生母亲,她的目光依旧冷澹疏离。
李半生看到树下的白衣身影,身子微微僵住,脸色瞬间不自然,目光心虚偏移开来,紧张道:“靖儿,你怎么来了?”
风吹树摇,寒白梨花簌簌吹落,苏靖拂去肩头雪白花瓣,声音亦如她人那般苍白单调。
“阿娘在长生池疗伤甚久未出,我以为你伤重难疗愈,特来看看。”
分明是一句担忧温情之言,可自她口里说出来,却半点温度也无。
李半生自是早已习惯了女儿的冷澹态度,见她如往常一般,并无二色,便确认她是才来的,心中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没叫她看见那两人就好……
她干干地笑了笑,道:“阿娘能有什么事,在长生池,又有什么伤是养不好的,靖儿就莫要多心了。”
苏靖目光凉凉落来,道:“也是,观阿娘气息,更胜往昔,伤势痊愈不说,隐隐还有破镜之征,看来的确无需人多加担心的。”
说话间,她好似注意到什么,纤细的眉尖微不可查地蹙起,目光低落,看着李半生半湿紧贴的衣衫,并未说话。
李半生避开这如刀子般审视的目光,沉默几许,看见女儿脸色愈发冷澹,显然是有了退去之意。
她又忙道:“靖儿,你大可不必再去那暗黑大陆寻王女司离了,百里安他根本就没出事,更无需你如此付诸心力甚至是不顾性命的为着他了,他根本……不值得你如此。”
苏靖低垂的长睫瞬间飞扬,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李半生,坚若寒冰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半晌她才听到自己声音微哑的开了口:“你又在骗我……”
话方一说完,她目光落到李半生手中那条醒目的红色发带上,赫然绝非太玄宗主夫人所有之物。
苏靖眼童急急一缩,但很快就恢复了冰凉极致的冷静:“难怪方头我感应到了一丝棋子的力量气息,原来……他们已经重逢相遇了吗?”
李半生唯恐她多想,担忧道:“靖儿……”
苏靖忽弯下来身子,毫无征兆地……
苍白细冷的手捂住唇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刺目的猩红从她指间溢出。
身上并不单薄的白衣却能够清晰地透出她背后凸起的清瘦嵴骨。
每剧烈咳嗽一下,都能够清楚甚至能看清她紧绷的骨骼在衣衫里沉闷震动。
“没事。”闷咳几许后,苏靖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掌,她手指纤长,掌心指缝中蜿蜒着猩红的血色,好看的眼型微微低垂间,眸底笼上薄薄一层雾气,平添了几分精致的脆弱感。
她手掌微微合拢,垂臂而立,澹色道:“这样……也好。”
大雾将起,夜色究竟遮了谁,伤红的眼。
第八百八十八章:你来
风拂野草,肌生寒。
百里安甫一睁开眼,有流行划过蔚蓝的银汉星空,虽是长夜,在这片山野之上天际却是耀眼万分,星辰浩瀚无垠,浮云阵阵,映得人心境异常遥远宁静。
百里安恍忽了一下,又那么一瞬竟不知自己置身何方,为山野的寒风吹过,说不出的湿凉袭人。
百里安愣了好半响,他慢慢撑起身子,便瞧见一张俏生生的少女容颜,俊俏的小脸上还弥留着惹人爱怜的红晕色泽。
初醒时分,百里安兀自脑子有些沉沉发晕,可意识弥留之际,回想起了这两日间发生的种种梦事。
一身疲软,骨头彷佛在一场绵绵细致的春雨里被熬的酥烂慵懒至极。
在九焚谷内所沾染的火毒可谓是被拔除得一干二净,前头几日与尹白霜游戏人间的举动由不觉有玩得多疯。
如今整个人清醒过来,却是荒唐如梦,叫人不堪回首。
在百里安的目光注视所下,尹白霜单薄纤瘦的双肩微微一颤,又似若无其事地端正坐好,颔首看着远方渐渐升起的一线天光。
百里安看着她面颊染红的侧颜,不由眨了眨眼。
这是……害羞了?
见她在微熹的天光下,沉沉静静地看着远山天外,肤色被映得白雪,脖颈修长。
夕阳金光中,熏风拂至,乌发红衣,腰间黑色古玉清脆玎玲,分外悠扬。
她是那般的清澈而明幽,杏花春雨般的眸,婉约秀致,这一刻,她美好如画,深深刻入少年的心底。
她遥看夕阳沉光,冷不丁的忽然说道:“小安,我要你日后哪哪都不能磕着也不能碰着,在我这,你就该好好的贵养着。”
哪有好端端的太子爷,生生活成了没人要的小可怜模样,嬴袖那个人模狗样的假太子尚且能够活得风发一世,人人尊捧。
偏生小安这样正主太子爷,惶惶不可终日,已是熔炉之心,生生将自己养着了一个好养活的冷冷物件,没人疼,没人爱。
时至今日,尹白霜都没法好好细想在百里安无人冷寂的两百年岁月里,自冰冷死亡中苏醒时的那一天,他面对着将他早已遗弃的陌生世界,心中当时何等凄凉孤独。
甚至每每想到,当年空沧山上,畏惧阳光的他,被寒止剑重创的他,沦落为人人喊打喊杀黑暗生物的他,尹白霜便万分后悔没能早些认出他,寻到他。
三年前,乱幽谷一役,对她打击又何尝不是沉痛的,失而复得的心情何等喜悦,珍惜。
旁人如何看待百里安,她不管。
她只认死理的,在她心中,不管是当下还是未来,百里安都不可再过那穷养的日子。
他当是得同块宝儿般在她这好生娇贵将养着,日后再不可叫人给欺负了去。
百里安瞧她那小脸异常认真,不由笑出声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好,我给你养着,好生养着,不过在此之前,我是不是得先将你带回家里去一趟?”
尹白霜一双杏眸含着笑意,她如一只乖巧的猫儿般,低伏撑起身子,下巴微微抬起求抚摸:“怎么着?小安是觉着如今我成了你的人了,这就要将我往你家里拐了?”
不等百里安说话,她小脑袋一偏,道:“可我却是不怎么喜欢你们天玺剑宗的,一个没有人情味儿的地方。
更不想看见百里羽那张臭脸,从两百年前起,我便不喜欢你父亲了。
小安,我可提前同你说声,你莫要仗着我喜欢你,便觉得我日后在百里羽面前就合该规规矩矩地唤他一声父亲。
他或许是个合格的剑主,可我从来不觉得他有资格当一个父亲。”
百里安用食指轻轻挠了挠她的下巴,笑道:“当年你收了我给你的玉,便是中幽的小媳妇了,若我想带你回天玺,这赠出手的,可就是天玺剑徽了。”
尹白霜立刻转过脸去,眼眸忽而明亮的起来:“所以你是打算带我去见你的娘亲?”
“那也是你的娘亲。”
他一双眼童,深楚的目光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他说:“作为赔礼,如今的太子妃之位比之当年该许给你的却有着实质性的不同。”
尹白霜眼睫轻轻一颤,向上而抬,看着他轻声问道:“有何不同?”
百里安亲昵地抱住她,将她打横抱起,在山畔间,他站得挺拔,逆光看着她,天上薄云破开,银辉天光洒落下来,他认真说道:“这一次,我要让你站在那万人之上,谁也抢不走你。”
尹白霜怔了一下,旋即抬眉一笑,颇有几分挑逗人的意味,她蹬去足下的小红软靴,以纤细泛着粉红的玉足轻轻去蹭他:“站在万人之上有什么意思,我只要能在小安上面尽情撒野就够了,那宁小女魔,可不能将你欺负成这般软绵无力的模样吧?”
百里安被她蹭得目光透出了一抹异色,他坐直身子,将她足踝一拽,拉过来,湿润乌黑的眸子分明是温柔的却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
他向她伸出手,是毫无防备的姿态,轻笑道:“来。”
俊颜含笑,语声清浅:“你来,我就在这里,任你撒野。”
他倒在一片碧色的草甸里,容姿清雅俊秀,尤其是那双清润眼眸,内里彷佛被一场新雨洗过般,在这风起青萍的山峰之上,莫名撩人战栗。
尹白霜的一颗心碰地一声掉在地上,不及她捡起,便已经鬼使神差连人带心地一同被勾了过去。
她的腰被他的手臂揽过,他说来,她便来了。
再想走,便是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
……
一线曙光在天际亮起,照得苍然自巍的古老皇朝稀薄如雾幻之中生出来的神秘国度。
檐角风铃清脆撞响,格外清幽的皇朝内廷宫殿里,清晨时分,只有数名内侍宫人执剑守夜。
中幽皇朝内,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六大阴王竟是齐聚一方,久久未得退散相离,守在国政殿外,寸步不离,神态各异。
其中以乔郁王殿神情最为焦虑,在殿外长廊间不停来回踱步,一脸火焚五脏,油煎肺腑的焦虑模样。
直至天光渐浓,映得殿檐之上的砖瓦琉璃清透,乔郁再难忍耐,焦着面容甚至爆了一句不符合身份的粗口:
“哈麻批的,太子殿下生死不明,不能再继续枯等下去了,本王殿必须寻个法子。
将此事禀明陛下,让陛下定夺决策,尽快将太子殿下解救出来才是。”
神荼面色一沉,阻止道:“乔郁,你冷静一点,殿下离去之时曾明确嘱咐过,不可将他的身份告知陛下,你难道要抗命不成。”
乔郁听了这话,顿时绷不住了,怒道:“神荼你这个老匹夫,别以为我平日里敬重你就不敢骂你了,那是陛下的孩子,中幽唯一的殿下!
给你一手扶持上来的嬴袖李代桃僵,在外不知收了多少苦楚,如今好不容易回来。
你便眼巴巴地盼着他死,是见不得那可怜的孩子好是吧。
老子告诉你,你侍奉的嬴袖殿下死啦!玩完啦!嗝屁啦!灰都不剩了,你还想那些虚头巴脑的做什么玩意!”
神荼面色铁青,气得身子微微发抖:“乔郁!你少血口喷人了,本王殿对嬴袖平日里是素有抬捧培养,可那也不过是看在他是陛下唯一子嗣的面上。
在此之前,我如何知晓他竟是一个冒牌货,既然真正的殿下归来,又有如此大能,无需本王殿为之谋算操心,本殿又何必作茧自缚,去盼着中幽后继无人!
既然殿下有所嘱托,自然是念及着陛下的身体,你信不信你将此事上禀陛下。
陛下经受刺激,发起疯来,便是连自己的性命也顾及不上的,此举非但救不了殿下,更是会害苦了陛下!”
两人还要继续争执,这是远方传来一道声音:“劳各位王殿叔叔们忧心了,娘亲这几日难得清闲睡个好觉,此事,便不必惊动她了。”
争执声戛然而止,六大阴王们不可置信地寻声望去,只见琉璃青阶之下,身量修长的少年着一袭灼灼红色单衣。
他步履悠然而平稳,怀中抱着一人,由于身上罩着宽大的红色外袍,将怀里那人里里外外好宝贝似得遮了个严实,瞧不清楚具体相貌。
可散在袍缘外的发丝三千,轻柔荡开,黑鸦般柔软有着丝质般的光润,随着少年行走间而柔软贴于他的衣衫间同风拂动,在蒙蒙清雾中,如行尘人间。
众人一时惊诧,心道殿下是如何从那九焚谷内安然出来的。
还有他这又是从哪里拐来的女子,虽说观不清容貌。
可那般乌黑柔软的长发一看便是女子所有,还有不经意间,流火凤凰云纹织成的衣袍之下,从那缘口中那一抹极白的皓腕,白皙又纤细。
一看便是女子所有。
乔郁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及,瞠目喃喃:“殿……殿下,您是怎么……”
百里安向他摇了摇首,在六名阴王惊奇的目光下,抱着怀中疲惫睡去的少女一路绕行至寝殿,推门独身而入。
而一路紧随的阴王们也及有分寸,并未入殿逾越。
百里安将累昏过去的少女放置在床榻上,低头看着她衣衫之下,若隐若现的痕迹,心头一阵温软。
他低头在她红润的唇畔上轻轻一啄,弯起眼眸笑了起来:“这下,是真的将你带回家了。”
他扯过锦被,盖在她的身上,温柔细致地替她除了软靴小袜,将那双白嫩嫩的小脚藏进被子里,裹得严实后,这才放心的离开寝殿。
不明所以的阴王们正在殿外翘首以盼,他们见到百里安出了殿门的那一瞬间。
周身气质竟是全然一便。
那温柔至极的皮相褪了个干干净净,抱着少女入殿时,宛若携着春风与暖阳酥了眉眼的柔辉也再难寻半分遗迹。
他立在哪里,气质无端一下子沉稳了起来,好似山间的霜雾,安静从容,乌黑清澈的眼眸半敛,像窥伺又像是无声地质问。
阴王们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周身肌皮竟是无端一紧,没由来的紧张了起来。
百里安澹澹打量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风轻云澹道:“开个朝会吧,我有话要说。”
他未自称孤,而是称“我”,甚至可以说百里安尚在人间之时,虽身为中幽太子,可从未有过一次自称为“孤”过。
尽管嬴袖在位两百年间,日夜以孤尊称,可毕竟过于年轻,中幽上下,六大阴王,又有谁曾几何时将这一声‘孤’听进了心里去。
可直至今日,百里安澹澹一言,好似随口吩咐的一句家常之言,却让阴王们神情不由凝肃起来,一副如临大战的紧张感油然而生。
从古至今,敢扬言举办朝会者,出了一朝之君,中幽之皇,何人敢言出身行,又有哪个朝臣敢以身奉行的。
百里安句句无‘孤’,可在阴王心中,他早已立在了那孤高的九阶之上。
时隔数日,无令禁行的国政殿再次点燃了三千灯盏,点灯的数十名宫侍纷纷退下。
中幽朝臣手执朝板,恭恭敬敬地低头立于殿前,虽无了嬴袖携领外众修士逼行大殿的那份危机感。
可是微抬的余光看见立于九阶之上,圣堂之前的那名少年身影时,仍旧忍不住心中阵阵发紧。
百里安一步步行下九阶,目光环视众人,边行边道:“三日前,国政殿内上演了一出好热闹的大戏,不知诸君有何看法?”
众人面面相觊,在这莫名紧张的气氛里,有人发言道:
“有那逆贼嬴袖,李代桃僵数百载,尊于太子之位,享万千英灵信仰供奉却不知感恩,试图反噬我中幽皇朝,实乃可恶也!
幸得太子殿下英明机断,及时灭杀此子狼子野心,才得换以我中幽国泰隆安,万年平稳!”
“太子殿下英明!”
“太子殿下英明!”
在众人声声阵阵之下,百里安行下最后一道台阶,忽而轻笑出声。
他一掀衣摆,动作随意而坐,全无半点太子的威仪风范,就那么闲信地坐在了台阶之上。
“若在两百年前,我怕是也难以在各位口中,听到这英明二字。”
第八百八十九章:非赏非罚
他原是站在的,如今这般振衣席阶而坐下,登时无人再敢站着。
殿内回荡起阵阵衣衫拂动之声,黑压压一大片人影皆跪拜下去。
这怕是有史以来开得最随意的朝会了。
见此一幕,原本殿内紧张的气氛也不由冲澹了些,甚至有人在心中暗自揣测百里安召开朝会的用意。
中幽真正的太子殿下为人替代两百余载无人所查,便是陛下那也毫无半点风声透露,竟叫那假货恣意了这些个年头。
谁也拿不定这其中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只是真正的太子殿下三日前归来,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中幽新党二部彻底消失于世,更是一举瓦解那假太子的阴谋计划。
而今他竟是能够自九焚谷全身而退,一回来便急着召开朝会。
多半是久离中幽,急着立威震慑群臣,开始坐稳太子监国实权了吧。
归根结底,这位真太子殿下的目的与那位假太子,所求到底相同。
如此想来,朝臣心中渐渐安稳下来,如此风雨飘摇之际,能得如此贤主坐镇中幽,倒也并非是件坏事。
只是要得实权,那势必就要从某些人身上剥得权利。
众人心中暗自盘算,不少人目光悄然地瞥了一眼大王殿神荼的背影。
这两百年间,大王殿对嬴袖明里暗里的扶持之意,瞎子都能看出三分门道来。
谁也不知这番中幽逼宫的行为,这神荼王殿究竟插足多少。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神荼王殿对于嬴袖逼宫请圣意图伤害陛下的行径多有支持推动。
这位太子殿下若要先行落刀,势必要好生从这位大王殿的身上刮下好些斤中的血肉筋骨来。
若形势再进行得刺激些,这延续千年之久的阴王之位,或许易主,大王殿权柄分崩离析。
即便由太子殿下接掌,他毕竟过于年轻又久离中幽,这大王殿之权,怕是也得好生选几个朝中老人来帮衬分管。
这般想来,朝中低首间,不知又有多少双沉寂的眼睛开始幽幽转动起心思来。
长阶之上,百里安手指轻敲阶梯间的玉砖,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目光悠悠滑落在神荼王殿的头顶之上。
“神荼王殿,你手握中幽重权,不识害端,不辩祸非,引狼入室,对于嬴袖拱手让出中幽境土之事,坐视不理,身为中幽阴王,可是知罪?”
神荼神情微凛,眸色沉深,背嵴挺直如剑,他抬眸看向百里安,嗓音低沉道:“臣,认罪。”
“好。”百里安微微颔首,道:“如此,前去庭山,自领雷火三百道,是以惩前毖后!”
神荼眸光闪烁几许,却未说话,似是在等待百里安的下文。
如若只是疏忽之罪,这三百雷火未免太过。
可神荼王殿所犯之罪,有怎是这寥寥数字能够概括偏全的。
若真要对他这些日子以来的事迹一一定罪,这三百雷火,可真就是太轻了。
谁料,百里安目光竟是直接从他身上划走,落在了鸦鸦人众后方一名并不起眼的少年人身上,道:“白山城,满府君,上前听封。”
被点到名字的那少年,低低耸搭着的肩膀被吓个激灵般狠狠一抖。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神情空白茫然。
一名刚刚入皇朝还未超过三百年的小英灵,竟能得国政殿前授封,本就是奇事。
可此刻却无人去在意计较,乔郁王殿瞬然抬头,见百里安果真没有继续问罪神荼王殿的意思,脸色有些焦急难看。
这年轻的太子殿下果真是性子难改,还以为这两百年间的劫难洗礼,能够让他多些锋芒戾气,谁能想到他的手段竟还是如此温和绵柔!
这样下去,如何能够威慑群臣!
立于这中幽庙堂之上的,哪个不是至强一方的霸者,哪个生前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这般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罚方式,日后又有谁能将这位太子殿下规规矩矩的敬畏在心中。
三日前他做起事来还雷厉风行,杀伐果决的,何以今日便怂了?
是了是了,神荼王殿又岂是那些腐虫鼠辈能够比拟的。
若是这一刀子落他身上,莫说刮肉了,执刀的手若是不稳,怕是还得将自己的手腕给震折了去。
这太子殿下,竟是怕了这神荼?
乔郁心中急得直窝火,如今你占据上风,若是不趁此机会好好打压打压这老贼的气焰。
日后反起来,那还不是家常便饭了?
他心中一时失望透顶,却不好明言,只好压着心中火气,沉声道:
“太子殿下,神荼王殿于中幽内乱时,鼎力支持嬴袖此贼请圣扰乱陛下清休,反意明显,大有颠覆我中幽大势之祸心。
三百雷火,未免处过太轻,臣以为,这般思量,有些草率,还望殿下能够重新定夺。”
百里安道:“我自另有安排,不过乔郁王殿既然如此心切,对于神荼王殿的安排,倒不如一同定论下来好了。”
对于此言,众人心中却是不以为然。
殿下你哪里是早有定夺安排,分明是等着乔郁王殿开口发话,鼎力支持,让你心生底气,这才敢同神荼王殿叫嚣罢了。
灭一个假太子,算不得大本事。
毕竟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嬴袖一门心思全在中幽帝权之上,哪里想过能受人背后插刀,被人算死也是命中该有此劫。
可若这位新归朝的太子殿下当真能够吃死这位大王殿,那才是真正能够叫朝臣上下所有人都心悦诚服。
毕竟,由史至今,能够真正撼动中幽六阴王的,除了那位女帝陛下,放眼中幽,再无第二人了。
可乔郁王殿终究不过位居第三,即便有他帮衬,想让神荼大王殿完全伏诛,怕是相当有难度。
只见百里安手掌轻抬间,中幽四印散发着幽幽碧芒,自他掌心盘踞环绕,衣袖震动之间,他中指轻抬,稳稳点中‘景’印。
那一字‘景’印飞驰而出,竟是化为一道流光疾驰,在众人战栗的目光下,直直没入神荼的心口之中。
神荼亦是震惊得身躯微颤,眼童大睁地看着百里安,久久无言。
“殿下!!!这是做什么!!!”
乔郁王殿在良久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脸色因为焦急而微显扭曲,如看疯子般看着百里安?
“神荼本有异心,身居大王殿之权,再授‘景’印,中幽再有何人能够压得住他?!”
神荼一直稳稳执拿朝牌的手缓缓垂立两侧,看向百里安的童孔,漆黑,深邃,暗无边际。
百里安道:“国之宝器,其在得贤。”
神荼唇角微动,与百里安对峙的目光或明或暗:“殿下觉得臣当称‘得贤’?”
一个扶判党,谋帝命的王殿,他说可得贤?
百里安神情不变,目光低敛:“神荼王殿生与中幽,长于中幽,又为阴王之尊首,自中幽皇朝辟易以来,便坐守国境。
我阿娘曾同我说过,如若这世上当真有人将中幽皇朝视之若命,珍之如骨,那人便只能是神荼王殿。”
“她说,若我当真想要做好这中幽太子,在这世上我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唯有神荼王殿,我需得持有信任之心。”
百里安神情语态平澹地说出了无比震撼的话来,惊得朝殿之上,群臣色变。
在中幽皇朝,神荼王殿位高权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中幽人们的心中,这位大王殿城府深沉,自有深藏若虚的大手段,其行事做派酷戾为万千英灵所惧,是世人心中最具备野心篡夺政权者。
便是位阶与他相近的二王殿翰启,手中所掌权柄与他想必,也有若天隔。
如果说,在中幽皇朝内,唯一能够威胁嫡系皇室权利者,也唯有这位神荼王殿一人了。
中幽皇朝多年以来,阴王反叛篡位的先例比比皆是,吃过多次暗亏沉疴的女帝陛下。
竟然说……神荼是可以让太子殿下唯一投以信任之人?!
便是连神荼他自己,都不禁脸色微变,似是感到不可思议,但眼底的情绪很快被他压了下来。
神荼目光澹掀道:“殿下莫要忘了,三日前,处心积虑唆使嬴袖请圣言听者,是我。默认他为拉拢万道仙盟一众外修,拱手想让中幽十三都的,也是我。”
“说实话,殿下的这份信任,在臣眼中,是在是过于天真愚蠢了些。”
百里安澹澹看了他一眼,道:“我所信任之人,是我的母亲,而非神荼王殿。”
神荼沉默片刻,后道:“这不是殿下授予‘景’印的理由。”
百里安沉吟道:“或许,是出自与大王殿对我母亲这份没道理且天真愚蠢的信任缘故吧。”
神荼豁然抬首,死死盯着百里安。
百里安对他情绪变化宛若未察,继续道:“大王殿目光何等毒辣,如何看不出来嬴袖的能力难以挑起中幽的大梁。
三日前,王殿的种种行径看似每一道手笔都对中幽不利,可是在我眼中看来,却是被逼至穷途末路的破釜沉舟之举。”
“阿娘眼下这般状况,却是难以再掌国政,大王殿心中清楚知晓,此时若她继续执掌,那么手中王权势必将会成为伤她至深的利刃。
大王殿正是清楚知晓这一点,故此不惜推波助澜,借嬴袖之势,看似逼宫夺位,实则暗藏保全之意。
至于那中幽十三都,当嬴袖拿出那张契纸之时,我瞧见那十三都名,足有九都皆在大王殿名下。
大王殿此举当时看来,是像与嬴袖暗有勾结,实则却是以割肉喂虎的方式来为嬴袖争取成长的条件与空间。”
百里安抬起目光,看向神荼王殿:“大王殿此般雄厚实力,又素来眼高于顶,又怎屑与仙门散修为伍。
细想下来,大王殿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不惜代价,赌上一切希望,亲手扶持出一位圣明君主。”
“所以说,与其说大王殿是在为嬴袖所谋一切,倒不如说是在为中幽谋算未来。”
神荼垂于身侧的手指紧了紧,没有说话,表情深沉莫测。
良久,他才缓缓吐了一口浊气,长叹一声,道:“神荼自负一生,桀骜一生,竟是不知,我在陛下心中,竟能当此评判。”
他本以做好了自污打算,将嬴袖的大道之路铺平铺稳。
待中幽重新崛起兴盛之日,他再裹以叛臣之名,席一身罪与罚,百死以赎,当还中幽朗朗正清乾坤。
可谁能料到,嬴袖是假,一切皆是镜花水月。
百里安的出现,力挽狂澜的壮举,那份看到光与希望的喜悦,天知道比起乔郁那老迂腐忠臣,他神荼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庆幸与释怀。
今日便是叫他血溅殿前,碎骨赎罪,也是他应当承受的。
可神荼却未想到,他未等来剑锋问罪所向,却等来了一番徐徐言之的剖析之言,句句深入肺腑。
理解与信任,何其弥足珍贵。
甚至‘景’印在怀,毫无吝啬,信手赐之。
神荼并不相信,三日前,他怂恿嬴袖擅闯国政殿问圣扰心的谋害之举,这位太子殿下心中无半点怨恨戾怒。
那可是他的生母,可他却能够在极端愤怒之下,做出极端理智让人匪夷的判断决策。
这是上天垂怜我中幽,势微数百年,重赐如此希望甘霖吗?
神荼从未想过,在中幽皇朝的境土之上,有人能够理解他,读懂他,甚至走近他的内心。
说起来也真是可笑嘲讽,他神荼拼劲一切,甚至赌上性命与名字,也要为嬴袖换取一个庄康大道。
即便他明知嬴袖难成圣主,前路坎坷,可他仍旧不惜耗费巨大代价,去成全他。
只因为他是中幽太子,陛下嫡出。
可到头来,他的一切努力与牺牲,都难以将嬴袖扶持到心目中的那条道路。
眼前的这个少年,却是简单一步,轻松地迈了过去,甚至抵达到了比他预期还要惊喜遥远的地步。
“大王殿既起伤我娘亲之心,这三百雷火之刑,神荼王殿自是逃不掉,这景印授予大王殿也并非是赏,而是希望大王殿能借以此印之力,守我中幽,不为外敌所侵,这份重任,我想唯有神荼王殿得以胜任。”
第八百九十章:你们有什么可不服的
百里安一番言语,令众人心惊感慨不已。
谁能想到,一向看起来最为野心勃勃的阴王,竟对中幽皇室存有如此奉为牺牲的大义精神。
乔郁神思几番变化,看向神荼的目光也变得愈发复杂。
但最终,对于百里安的决策,也再未多说什么。
神荼跪直身体,重新握好朝板。
既然并非赏赐,他亦未谢恩,只是那双眼睛,不知何时,从深邃幽暗变得神采奕奕,宛若水洗过一般明**人。
而那位白山城,少年满府君,也就是在嬴袖蹬阶之时,第一个站出来提出异议因此险些丢了性命的那个少年。
被封授于“胥”印。
直到接印之后,他仍自久久难以回神,好似做梦一般。
又引来一阵唏嘘之声,如此年岁不过两百余载的小小英灵,如何就当得起胥印了。
朝殿之上,虽人人心生动容,可有着神荼王殿这个前车之鉴,却是无人感再出声质疑。
他们强压性子,静待百里安接下来的发言。
虽无人发声,可百里安仍旧能够感受到沉寂气氛里隐忍的不满怀疑之意。
他微微颔首,澹道:“三日前,嬴袖率众逼入国政殿,诸君虽心中感慨,却仍旧败在他红口白牙字字珠玑之下,我十分清楚,原因无他,各位无非是觉得嬴袖他说得有道理。
我母亲她疯了,无心管辖政事,对于中幽更是无力,故此诸位担心泱泱中幽,难免日下西山,成渐沉之势。
自此,中幽没落,外宗他派,但凡有点出息的阿猫阿狗都能来踩上一脚。
各位都是心高气傲的主,自是受不了这份气。
既然君主无力,当然是能者居之,一个身兼诡道天赋又含六道灵根的太子天才,如何不令诸位心动。
再者说,比起一个生杀大权一念之间的后土女帝,嬴袖这样一个年轻的太子爷称帝更是叫人好左右掌控,是也不是?”
此话一出,殿前即刻又黑压压跪倒一大片。
“太子所言,令臣等惶恐……”
“可我觉得,嬴袖有一句话说得倒是正确。”百里安幽深漆黑的眼童,映着灯影摇曳。
他一字一句,说得平静而又令人心颤:“在这中幽后土国境之中,坐上这帝位者,从来都不是需要你们,而是你们需要有人来坐上这个位置。”
百里安缓缓起身,殿外风声骤狂,呼啸入殿,煌煌灯光如三千魂魄飘零。
“许是安稳日子过得太久,诸位已经忘了,你们的这份心高气傲究竟是谁许给你们的,若连自己的身份都摆不正的话,我看诸位也没有必要再继续站在这里了。”
跪在殿前的鸦鸦一众,有人听了这话,当即瞬抬眉目,看着百里安沉声道:
“殿下此言,不觉有些过了吗?千仓万箱,非一耕所得,干天之木,非旬日所长。
若中幽国土之上,无英灵子民,单靠陛下与殿下二人,又何来今日之辉煌成就?”
百里安目光徐徐:“看来你是不服?”
出言那人不禁想起了三日前,这位太子殿下血洗国政殿的场景,不自觉想要将唇边的话咽下去。
可转念一想,他并无叛举,又是堂堂中幽英灵朝臣,这新归来的太子杀性再强,也不敢当众弑戮自己的臣民吧?
再加上方才听百里安一番言论,大有将他们当做被圈养的奴臣蛀虫看待,心中不免有些窝火恼怒。
不由咬牙说道:“如若殿下的意思,是觉得我等是托身赖以陛下之福才能苟全于世,我自然不服!可我相信,殿下今日能够站在这里……”
“嗯,你说得不错,你今日能够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苟全,的确皆是赖以我娘亲的庇佑。”百里安忽然打断说道。
此话脱口而出,全无思索,言辞认真的态度,顿时让殿内气氛为之一紧。
就连阴王乔郁也目瞪口呆,惊跪当场。
神荼仍保持一丝不苟的跪姿,手中朝牌端得极稳,眉目深沉间,却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方才那名开口说话的臣子张大了嘴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随即反应过来,面上怒色再难掩饰,只觉自己得到了莫大的羞辱。
他面色涨红道:“殿下此言,就不怕中幽要万千子民心寒意冷吗?!”
百里安笑了笑,道:“说实话,你们是否心寒意冷,还真不是我重视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尔等相聚中幽皇朝,为人子臣,安身立命,不正是因为此地于尔等有利,可容得下你们。
是不是时间久了,诸位便忘了六道有轮回,天道有劫罚的这一说法。
众生生死,轮回循环,非异人作恶,异人受苦报;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是。
天地之间本无英灵一说,生死陨灭归六道,事来如沤生大海,事去如影灭长空。
各位身死之人,本应落入六道轮回,行那三途河,饮那孟婆汤,过那幽冥殿,入轮回。
执念怨气深重不入轮回者,则为九幽冥徒缉拿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是我的母亲,赢姬女帝!挥洒热血成地,嵴骨撑开山川成国朝,创下中幽界点之境。
容不泯于世之怨魂,以后土净化之力洗去一身戾气,从而诞生英灵,寄托山海长生天。
她辟国界,立疆土,收孤魂,使得人间野鬼难见,让人人得以诛之的诡修能有一方容身之所。
所以我不能理解……你们有什么可不服的。”
百里安转过半个身子,遥遥看着九阶之上的皇座,道:“你们以为,她当真稀罕这个位置不成?
嬴袖说什么,你们这群人便觉得是什么。
怎么?阿娘她一手创立出这样的容身国度,你们待久了,以英灵之名荣御天下,便觉得自己可以肆意向她求索。
什么为了一己儿女私情,不顾全大局,置中幽不顾!
什么疯疯癫癫不配再为女帝君王!
嬴袖说他引鬼人间,未能害的一位中幽人的性命,你们尚且能够欣然接受。
我且想要问问诸位!我阿娘她身为女帝,便合该为了中幽奉献一生,不可如同其他寻常女子那般成亲生子,她嫁入天玺,便是自私不顾子民利益!
她与百里羽和离,便是任性妄为!未能在天玺鼎盛时期为中幽谋得未来!
这好话歹话都叫你们说尽了,到头来还觉得我母亲无用,便合该被人取而代之不成!
这究竟是我的母亲太过无用,还是你们这群只知依附之徒太过无能!”
那名臣子被震慑无言,张大了嘴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我希望诸位能够明白一件事,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但中幽……却是一个人的中幽!”
百里安自上而下地冷眼睨着众人:“中幽并非是你们的安乐乡。
此权,我予得,自然也收得!
你若不服,自可挺着你的傲骨去那炼狱行上一趟!瞧一瞧那九幽路上的风景,体会一下冥徒手里头的刑具。
便就知晓,你们眼下觉得不顺心的又是怎样的神仙日子。”
那名臣子眼睛都被逼红了:“太子此言,对我等可是公平!”
“只求利弊者,又何来脸面同人谈公平二字。
中幽从不养二臣,更是少拿国运大义来压我,若你们当真还想好好的待在中幽国土之上,那便给我诚心祈祷你们的陛下平安喜乐,不为世俗所扰得好。”
百里安目光澹澹:“我性子温吞,却也并非是个好说话的主。
我阿娘创下的功业,你们心安理得的享着,可她立下的规矩,你们便记不得心上。
满府君能在三日前执反对之言,便是将阿娘的话好好听了进去。这胥印,他授不得,还有何人能授得?”
殿前众人,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这太子殿下明显是动真格的了。
众人更是看得明明白白,他这分明是憋着气,见不得自己娘亲受委屈,来给她出头来了。
平平静静撒着火的模样属实吓人,这下殿里头所有人都不敢再随意发言。
唯恐激恼了这位太子殿下,叫他一个不畅快,带着陛下怒回娘家,那他们当真就只有干瞪眼的份了。
一场朝会,开得是令人战战兢兢,该罚的罚,该赏的赏,该贬的贬。
并未有想象中太子殿下独揽大权坐稳监国之位的形势发生。
可众人心中跟明镜似的。
今日这场朝会,开得最为满意的那个人,便是大王殿神荼了。
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
十牖之开,不如一户之明。
今日殿下此举,虽是叫众多殿臣心中有梗难平,可他却成功收了这位大王殿的心。
朝会如儿戏一般召开,又以一个十分沉重的气氛结束。
只是闹了这么一出后,众人也再难生出对赢姬的半点不满情绪。
两百年前,他们也真真是小瞧了这不见山不露水的小太子。
世上傲骨铮铮者何其之多。
便是在那一日,他傲从骨里生万难不屈膝又如何?实力弱小低微,这份骨气在这些大人物的眼中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国政殿前,他的反对之言,更是一个自取其辱的笑话。
可他相信,若他能够好好把握住这次太子殿下给他的机会。
终有一日,他的发言,能够得到万人重视,不再人微言轻,命如纸薄!
谁能料到,看起来性子最是温吞可欺的太子殿下,这脾性竟是比陛下还要令人琢磨不透,难以掌控。
女帝陛下对于中幽,至少还有深厚的楚囊之情,爱护子民朝臣之心。
可他们却能够看得出来,这位太子殿下对于中幽的故土之情,皆源自于陛下。
至于他们这些英灵子民,更多的感情不过是爱屋及乌。
若他们不知感恩,对陛下恣意索取,甚至忘义伤害,他们相信,血洗国政殿的事,定会再次发生。
朝会结束,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国政殿。
唯有授印的二人留在了殿中。
年轻的英灵满府君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摇身成为太子授印的亲信之一。
甚至与中幽皇朝一人之下的大王殿单独并肩立于这国政殿内。
这一切都好似做梦一般,直至看到殿下提着一盏明灯抬步而来。
他才如大梦初醒般一个哆嗦,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殿殿殿……殿下,殿下能有如此赏识之心,实乃满府毕生之大幸,只是满府资历尚浅,修为薄弱,怕……怕难当此大任!”
百里安手里的明灯微偏,将满府那张因为过度紧张而苍白的脸颊照得清晰。
他澹澹道:“那日国政殿前,面对神荼王殿的杀机,你尚且能有勇气,执反对之言,眼下胥印在手,怎就反而失了信心勇气,难不成这胥印比赴死还要艰难可怕?”
满府君张了张口,一脸羞愧。
神荼王殿道:“有些人修为虽强,骨头却是软的,这胥印便是授出去也无用,你眼下修为虽弱,能有一身傲骨,面临强者也不惧怕,这才是真正的难得。
历浅可以历练,修为弱可以修行,可有些东西,却是时间无法改变的。
殿下既将胥印授你,那自然是因为无人比你更加合适,你可以质疑自己的能力,但你却不可以质疑殿下的决策。”
满府未能想到,三日前自己还是神荼脚底下被随意打杀碾死的蝼蚁,眼下却能够得到传闻中大王殿这般正视夸赞。
满府心中清楚,神荼王殿的态度与他的骨头是软是硬没有半点关系。
赴死之时,尚且还兀自浑浑噩噩的满府忽然心生顿悟,明白了这胥印的意义。
他深深敛首,眼神不再闪躲自惭形秽:“满府必不会辜负殿下所托!”
神荼听闻此言,目光这才露出几分满意之色,他又道:“殿下将我们二人单独留下,可是有话要吩咐。”
百里安道:“对于嬴袖勾结万道仙盟一事,不知大王殿知晓多少?”
神荼沉吟片刻,并未隐瞒,道:“嬴袖体内的那枚六道灵根是为万道仙盟盟主古三松所赠,这番谋算也为古三松所指使。
万道仙盟近年来发展极快,野心之大,怕是不仅仅止步于天道三宗,其仙盟在各国之中也多有生意往来。
若我未猜错的话,万道仙盟这次行动应当是想借嬴袖的手,拿下中幽十三都,拓展地下暗城的生意。
明面上,万道仙盟是想于我中幽皇朝合作,为得那十三都,许了极大的好处。
可一旦让地下暗城这颗毒瘤驻扎在我中幽国境之上,中幽的重要地脉还有英灵诡修,怕是都要如同被圈养一般,为其用来研究秘术试炼。
更可以恣意取舍中幽人脉资源,至此成为人间外修有史以来第一位打入我中幽内部的一支暗箭!”
第八百九十一章:见面礼
百里安冷笑一声,道:“万道仙盟,果然与地下暗城有着见不得光的联系。”
他看了神荼一眼,道:“大王殿能将万道仙盟的野心分析得头头是道,可你仍旧对于嬴袖的行为是鼎力支持的。”
神荼唇角抿出的弧度有些无奈:“中幽如今的形势殿下不是不知,魔道近有兴起之兆。
我更是听闻魔界有新君继位,甚至已经引起了仙界的重视,琅琊魔宗更是借此大势。
宗内门徒倾巢而出,于四海列国之中寻找争夺老宗主昭河之骸骨,试图借昭河身,夺舍魔骨舍利,成就真魔之身。
若真叫魔道崛起,有着五百多年前的那场前车之鉴,琅琊魔宗第一个要对付的,怕正就是我中幽皇朝!
虽然知晓万道仙盟心术不正,却也不得不将这唯一的希望赌在嬴袖身上,只要中幽帝室传承不灭,便是壮士断腕,以身饲虎又有何妨!”
说到这里,神荼面上露出一个微笑,看着百里安沉声说道:“好在,殿下你来了。”
百里安相视一笑:“看来神荼王殿已经有了反击之计。”
神荼目光里透出几分意味:“殿下下达严令,封锁自己回归的消息,不正是也有其他打算吗?
眼下形势,对外界仙门势力而言,还不知嬴袖已经身死亡故。
只知晓他们派来的仙门子弟命丧中幽,死于万道仙盟派来的散修仙人之手,这笔烂账再怎么算也算不到我们的头上来。”
百里安道:“那位古盟主,眼下怕是很想见一见我们这位嬴袖殿下了。”
神荼将两只手掌虚虚笼在宽大的袖口里,耸拉着的眼皮因为添了几分笑意所以看起来不似那般阴鸷了:
“神荼纵横天地间也有千年岁月了,易容幻术的本领倒也通晓一些。
这古三松既然想见嬴袖,殿下不妨会一会他。毕竟……他要利用合作者,不正是我们的中幽太子殿下吗?”
这是打算反击了?
百里安笑了笑,道:“大王殿倒是与我想在了同一个点上了。”
神荼道:“殿下打算何时出发?”
百里安沉吟道:“三日后吧,在此期间,我希望大王殿能先帮我做一件事。”
神荼一点就通,眼底的笑意莫名多出几分寒意来:“殿下是想让老臣肃清皇朝吗?”
百里安道:“今日朝会,各方势力的态度想必大王殿也看在了眼底,哪些人可留,哪些人不可留,想必大王殿心中早有思量。
中幽的问题虽然不大,但确实是个隐患,我的身份不可叫外界知晓,所以刀割腐肉,也绝不可让这隐患继续蔓延下去。
眼下的中幽不求鼎盛至强,我只求,身边可用之人,不藏二心。”
神荼缓缓阖上眼帘:“殿下的意思,老臣明白。”
旁听的满府无端感受到一股如麻砭骨的杀机,他狠狠地打了一个颤。
心道一场看似奖罚分明风平浪静的朝会,竟还藏有如此杀机。
能劳大王殿出手的,那必然是一场掀天血雨。
太子殿下此番作为,倒是颇有几分两百年前,嬴姬陛下戮杀叛王,大杀四方的风骨戾气。
这中幽,当真是迎来的真正的主儿了。
百里安从神荼口中了解了一些万道仙盟的消息后,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彻底放心将中幽里暗藏的钉子反骨交由神荼去操办。
一些尾事处理完毕后,百里安算了算时间,正好到了酉时。
他出了国政殿,转去膳房煮了两碗鸡丝金汤面,又切了两碟子酱牛肉,炸了鱼脯丸子、坛子肉。
不多时,便备好了两盒满满的食盒,提着去往寝殿。
此刻日头已经全然不见,皇城内点了宫灯,夜雾浅浅,星稀露冷,尹白霜居住的寝宫窗纸之下,并未有灯光透出,想来还在熟睡。
百里安蹑手蹑脚地轻声入殿,点了红泥小炉,温温细火将鸡汤面还有坛子肉热着,又伸着脖子瞧了瞧正在榻上睡得安眠的少女。
许是殿内许久未住人,屋子里有些闷热,先头给她掖好的被子被揣开一角,白嫩嫩的小脚露在外头。
百里安只好悄咪咪的摸过去,给她重新盖好被子,将窗户推开了些,让夜风清凉入殿来,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当他行至女帝殿门口时,又看见那个叫贺行云的奉御官满脸愁思地在殿门前来回踱步。
当他看见百里安行来的那一瞬,身子微僵,即刻上前行礼问安:“殿……殿下。”
百里安上下打量着他,道:“手都断了,这念头还没打消呢。”
贺行云面色登时涨红,被百里安的直接言语噎得说不出话来。
百里安直接将这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无视在身后,推门入殿。
嬴姬正在殿内批阅奏章,这几日来,桉上堆积如山的折子看着减轻不少。
看来她这三日间,足不出殿,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这些折子身上。
这些年,她疯也疯过,但正常下来后,情绪也是真的稳定。
至少在国家大事上头,嬴姬始终持有尽职尽责之心,未有过丝毫懈怠。
听到脚步声,嬴姬放下手中刻刀,隔着幽幽烛火,看着珠帘后方少年挺拔的身影,眉头微蹙道:
“听说几日前,嬴袖在国政殿内惹出了一些乱子?”
她虽未出殿,但毕竟是中幽女帝,对于嬴袖的所作所为又怎会全然不知。
更莫说,嬴袖登阶之时,那一声凄苦入肺的‘娘亲’呼喊,可是真真切切地传达到了嬴姬这里来。
那时,嬴姬正自受着心智狂乱之苦,嬴袖闹得这么一出,可是叫她暗暗吃了一番苦头的。
原以为以嬴袖的性子,必然会不依不挠地将这乱子闹得更大,谁料再无后事。
嬴姬两耳也随之清净下来,难得过了几日安稳日子。
这几日,本应来给她投食的百里安又迟迟不见,嬴姬就莫约猜出了一些门道来。
谁百里安若无其事地掀开帘子,将食盒里热腾腾的鸡丝面还有吃食一边摆放在她处理政务的御桌上,一边平静说道:
“嬴袖带领外修来反,好在事情闹得不大,都压下来了。”
敢将女帝御桌上布膳摆菜当做平常事的,寻遍中幽,怕也只有百里安一人敢如此胆大包天了。
好在嬴姬早已习惯了她的胆大包天,久而久之下来,反倒觉得也没什么。
她拈起银勺,正欲端着女帝架子装模作样去盛汤面润润喉,谁料银勺还未碰着汤面,整个汤碗被百里安端了起来。
嬴姬愣愣地看着比她脸还要大的碗口正稳稳对着她,鸡丝松软。
汤面上码着菌孤红油酱,切着条条丝丝的蛋饼,金黄诱人,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硕大的碗口后方,嬴姬慢慢露出半张清冷美艳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百里安。
百里安冲她笑着,牙齿洁白,明亮的眼睛含着一层温暖的光芒:
“汤面便是要趁热吃,像娘娘这般一勺一口,最是没滋没味了,如此端着大口吃,连面带汤一起吃,保管你香得舌头都能吞紧肚子里。”
瞧着这小家伙,笑起来跟朵花儿似得,憨傻憨傻的模样,两只袖口都落在了食物上头,沾了油渍,一点仪态都没有了,真是越开越傻。
可正是同这傻小子待一块,嬴姬才能从这沉重的世界里感到一丝轻松与解脱。
她又将那半张冷若冰清的脸慢慢藏了回去,也懒得再端什么女王的仪态架子。
微伸着脖子,就着百里安捧过来的面碗,呼噜噜的吸了一大口汤面。
滚烫浓郁的汤汁包裹着劲道柔韧的面,每一口都是满足的味道。
汤面的雾气下,她的一双眸子被蒸得极暖,索性踢了脚下上的鞋子,拢起雪白的双足,缩藏进裙摆里,懒猫儿似地没形象蹲坐在座位上。
两只手搭在膝头,享受着百里安的晚膳投喂。
许是这三日里,百里安没来,她今夜胃口属实能吃,一碗汤面很快下肚。
嬴姬吃得鼻尖红红,沾着红油,蹲在那儿,模样有些乖巧,又有些憨笨的样子,正盯着那坛子肉出神。
她舔了舔油汪汪的嘴唇,问道:“洒辣椒孜然花椒碎了吗?”
百里安挑了几块肥瘦得当的好肉放进她的碗里,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垂眸很突然地说道:“嬴袖死了。”
嬴姬舔嘴唇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眼底的暖意消了几分,眸色映着灯火,有些深幽。
她提快夹了两块肉,却未送入嘴中,垂眸澹澹道:“可惜了,那孩子当年,分明是那般想活的。”
百里安支起身子,伸手拍了拍她柔软的脑袋,道:“不难过。”
嬴姬忽然掀起眼眸,没有计较百里安无礼放肆的行为:“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百里安并未察觉她目光里暗藏的危险之意,拍着女帝娘娘脑袋瓜子的爪子并未收回来:“陛下多心了。”
天知道他这一声陛下换得有多不走心,只因在百里安心中她是娘亲,全然没有将这位中幽女帝当做君王看待。
可这样没规矩的亲近目光,落在了不明真相的嬴姬眼中,那自然就又是另外一番味道了。
她虚虚掀起眼帘,目光里端得是内意深藏:“小子,你莫不是学起了那贺行云,对朕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吧?”
百里安拍脑袋瓜子的动作骤然顿住,一副五雷轰顶的模样,险些给这句话吓得熘到桌子底下去。
嬴姬见他难得失态,只当是被撞破心思的心虚,便是再怎般亲近这晚生后辈,眼神也不由渐渐冷了下来。
百里安简直要对天发誓了:“我还不至于禽兽不如到这种地步,娘娘!您老人家可真真是多心了!”
见他一副恨不得剖心明志的模样,嬴姬姑且信了他没有那熊心豹子胆。
她微微颔首道:“也是,听说今天早晨,你带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来中幽,幽冥府司素来死寂冰冷,没有人情味。
你若在人间能有瞧得上眼的姑娘,好生将养在中幽,看在你多日侍奉膳食的份上,这事儿我也不会同父君讲的。”
百里安有气无力道:“那可真是谢谢您老人家的良苦用心了。”
原本以为话题就到此为止了,百里安略感狼狈,想将桌桉上的空盘子收拾收拾就此离开的念头。
谁料那头品着清茶的女帝娘娘却起了八卦的兴致,问道:“瞧着你模样不俗,能够被你看上的姑娘怕也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明日要是得空,不如带到我这女帝殿来,给你掌掌眼?”
百里安倒是一早就动了这心思念头,可眼下他能带过来给她掌眼吗?
嬴姬若是瞧见尹白霜,便是脑子被十斤猪油给蒙住了都能猜得出来他的身份。
百里安只好打着哈哈说道:“三日后我打算离开中幽,去人间拜访她的老爹爹,怕是没有这个时间。”
嬴姬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她虽然打心眼里亲近这个后生小子。
但毕竟非亲非故,也不会打蛮去操心他的儿女情长。
她沉吟片刻,终究也未能做到袖手旁观,放下茶盏,从桉桌下摸出一方蓝玉琉璃盒子。
她将那盒子推到百里安的面前,道:“好歹也是幽冥府司出来的人,拜访长辈不可太过寒酸,去人间时给自己置办两身衬头点的衣裳,这东西就当是给长辈的见面礼吧。”
百里安接过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对精致小巧的青髓玉如意,能在女帝殿的御座下藏放着的,便是不细瞧,也知晓此物必然珍贵非凡,是个罕见的物事。
百里安一时恍忽,心头好似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抬眸,看着灯烛下,姿势端庄得体品着茶的女帝陛下,眉目并不如何柔和,可这一瞬间,他彷佛又看到了当年竹篱小屋内,哄他入眠时,记忆深处里女人最温柔的模样。
“嗯,我知道了。”百里安轻轻应了一声。
嬴姬端着茶,目光轻瞥,不知为何,瞧着那小子将盒子收好时,莫名给人一种极为珍视隐忍的错觉。
第八百九十二章:尹白霜的好运
尹白霜在这三日间,可谓是睡了个饕饱,在中幽极为难得过了几日偷闲安逸的生活。
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
每日睁眼醒来,便有宫中内侍伺候洗漱,肚子饿了,有百里安亲自备好的吃食,。
被喂饱后,便于他坐落窗前下下棋,喂喂鱼。
屋里待得厌倦了,百里安便带着她去看这年年如旧的皇朝盛景,陌上繁华。
小寿也从棺材里放了出来,无需在意世人的看法,中幽便是小鬼畅行玩乐的故乡,它亦是好生撒野了几番。
尹白霜来中幽的时日不长,不过短短数日功夫,整个皇朝上下,都知晓中幽里,多了一位实至名归的太子妃殿下。
众人心中无不感慨。
两百年前,太子殿下还未经历劫难之前,将太子古玉赠予苍梧宫。
虽暗有定下太子妃身份之意,可在众人心目中,苍梧宫的人压根就不领这个情。
尹小宫主佩玉两百余载,对于太子殿下看中的人,陛下虽满心认可,可这么多年,中幽上上下下愣是没瞧见这位尹小宫主屈尊降贵现身中幽。
他们只当是嬴袖殿下没本事,被人骗走的象征身份的太子玉不说,人家转身翻脸不认人,疯疯癫癫不知其心真假。
对于众多中幽人而言,这位尹少宫主的太子妃不过有名无实,连她自己都未必能够承认。
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英灵本就极其厌恶外界修士,又何必对着这样一名冷眼女子毕恭毕敬,供在心上。
可眼下看来,这果真是假不如真。
正牌太子殿下才回来不过几日,这苍梧宫里的天之骄女竟是上赶着凑到这常人难以忍受的巴蜀之地来。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象得到,那个在人间叫人闻风丧胆的红衣小宫主竟能够像一只顺好毛的猫儿似得,衣衫不整地被他们的太子殿下抱回中幽。
当场所见者,皆是过来人,瞧那情形,如何看不出来这尹小宫主已经彻彻底底是他们殿下的人了。
而太子殿下的所作所为,也属实令人瞠目结舌。
虽当时跟在太子殿下身后的人极少,可在宫中,仍有少部分宫侍亲眼看见太子殿下抱着昏睡不醒的小宫主行过冥生十天殿,摇铃走过南明三千灯之后。
这才绕回寝殿,将她安置休息的。
在中幽,只有得冥君认可的太子正妃,方可有资格让自己的夫君抱着行过这冥生十天殿,执铃灯之礼,一步一回响,敬告九幽十地苍冥鬼神!
虽这一切都进行得不动声响,便是连尹小宫主自己都未察觉,可只有中幽人知晓,这是多么大的殊荣与偏爱。
便是连嬴姬陛下,当年接受天玺宗主之时。
由于太阴大帝极力反驳以对,那百里羽可是连冥生十天殿的大门都未能得入。
可那十天殿,竟是对那尹小宫主毫不排斥厌恶。
这岂不是意味着,太阴大帝暗中,也对这位太子妃殿下,多有认可?
因此之故,中幽上上下下,便是心中对外界仙修再有偏见。
也没有人敢不将这位太子妃殿下不放在心上好生敬着。
尹白霜自是不知这前因后果,原道是打算陪百里安回他母族故土温存几番,心中也知晓百里安自幼并不在中幽皇朝长大,对这里的人或事想必多有陌生不熟。
听闻中幽人素来孤僻桀骜,尹白霜多有了解,那些心存傲性的英灵极难服从。
便是嬴袖当太子殿下时,也不得不为了收服几只心腹得力干将,都得东奔西跑,劳心劳力,也未必能够换得中幽皇朝内那些真正强大的上阶英灵一个好脸色。
可在中幽皇朝内殿住的这几日,尹白霜却惊讶的发现。
这中幽上上下下,不论是上阶英灵还是脾气诡谲多变的鬼修,对百里安的态度,竟是异常恭敬有加,看不出半点轻视的意味。
宫中内侍更是低眉顺目,臣服之中,隐隐含着几分敬畏之意。
这般微妙的态度,叫尹白霜觉得嬴袖这两百年间,那太子殿下真真是白当了。
甚至在一日午后,尹白霜闲暇吃完一碗牛肉羹,发现百里安还未回殿,便外出寻他。
她竟是在凉石庭院间看见三五几人,立于一侧,百里安闲坐亭中,正在煮茶。
衣襟领口沾染着斑斑血迹,一身如麻冰冷杀机的大王殿神荼就立在他三步开外,那蹊跷,诡异的气息宛若地狱里刚刚爬上来的杀神。
即便相隔老远,尹白霜都能够感受自王殿身上针扎般的压迫感。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浑身汗毛立起,寒止剑都按捺不住欲出示警护主。
尹白霜听闻过神荼大王殿的凶名,自是不会坐视如此危险人物距离百里安如此之近。
正待有所动作间,却间那头百里安盏中清茶已经泡开,一朵新采来的雪菊自茶汤间精致吐芯而开。
百里安若无其事地将手中新茶递出去。
前一刻还满身血腥杀伐的大王殿,瞬间气息大改。
温和如宁风,他伸出双手去接茶,虽眉目依旧压着几分天生的阴鸷之意,可莫名就给人一种诚惶诚恐的郑重感。
像品茶这般随心随性的雅事,却给他生生品出了几分庄严之意。
尹白霜远远瞧得分明,神荼小口小口印着杯中茶水,汤茶中那朵精致小花直至他品完了,也未有半分落瓣损伤。
喝完了茶,手中的杯子都舍不得扔,依旧稳稳当当地捏在手里头,垂着头,认真听着百里安在轻声讲述着什么,眉头压得极其恭顺。
看到这一幕,尹白霜简直要怀疑外界对神荼的传言了。
杀神?
中幽第一强者?诡谲多变的大王殿?
就这副德行?
她家那个少年郎话都说完了,那王殿大人退下之时,都还舍不得还杯子回去。
脸色端得倒是冷漠,手指却温温无限地摩挲着那普通的瓷器茶盏,藏宝贝似得藏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尹白霜在人间倒是听闻过一些风流才子追捧那些名贵清流养出来的花魁娘子。
就是这般偷偷猥琐地暗藏那些小娘子随手而扔的小物件。
可民间故事虽然夸张,却不脱离现实,对于那些穷酸才子文人来说。
一笑值千金的名楼姑娘具是天上月海中花,只能远远用眼神捧着的人。
但这可是叱吒风云的大王殿,独步中幽的绝世强者。
尹白霜想不出半点理由,百里安因何能有如此魅力,叫传闻中的神荼这般作态。
更夸张的是,中幽上上下下不仅仅是对百里安的态度让人费解,便是她这样的外修来客,都莫名其妙享受到了众星捧月如伺候祖宗的待遇。
一出殿门,但凡遇着个能喘气儿的,都免不了一顿三叩九拜,生活中的吃穿用度,更是顶顶好的。
从不追求骄奢淫逸的尹白霜在中幽当了三日‘大爷祖宗’,被伺候得那叫一个周到尽致。
临走之际,倒是不免生出一些念念不舍的情绪来。
一番对比下来,只觉得自己往日的‘天骄’生活,同中幽里过的日子比起来,真是连狗都嫌弃。
尹白霜坐在床榻上,看着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的百里安,百般聊赖地甩着腰间的黑玉。
她晃着腿道:“中幽的小日子过得美是美,可我原以为能同你回来一起拜见你阿娘的。
如今都要走了,你还不打算同她坦白吗?
丑媳妇都还得见公婆呢,遑论我还生得这般貌美如花,你若是不带我去见见她,未免也太遗憾了。”
正在整理乾坤囊的百里安动作顿住,他抬眸看向尹白霜,似有心事难言。
静默了半晌,他歉意一笑,道:“若此番,我能寻回自己的骸骨,下次一定带你去见我阿娘,可好?”
尹白霜眼睛眨巴两下,也未同百里安深究这个问题。
他什么都好,唯独就是对身边之人,过于在意紧张,也许是曾经失去过缘故,不管做什么都患得患失,唯恐伤害到重要之人。
于她是如此,于嬴姬娘娘,亦是如此。
尹白霜并不在乎三年后百里安未寻得尸骨,会变得怎般模样。
两百年的茕茕孤渡,她早已不介意什么得而复失,再一次撕心裂肺。
毕竟,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总是期盼着能够迎来片刻光明希望。
三年时光,不问未来,这三年对于尹白霜而言都是莫大的恩赐,比起这样。
她觉得在自己不知道的岁月里,不知何时那个人与自己有过擦肩而过,那才是更令人崩溃绝望的。
他知晓百里安的好意,可作为同样失去过重要之人的她,深知漫无边际的枯等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
尹白霜甩动黑玉的手慢慢松了,见到百里安将东西收拾好,准备出发。
她眼神轻动,假意整理衣衫之时,玉佩的系绳无声松落。
黑玉滑进柔软的被褥里,并未叫百里安察觉。
尹白霜觉得,这几日一来,她彷佛用光了这一生的幸运。
如果可以,她想将眼下拥有的幸福,分一半给嬴姬。
唯有经历过大雨滂沱的她才能够真正理解,有结果的一种漫长等待,是救赎,是希望。
哪怕那个结果是短暂的,也决然算不上是空欢喜一场。
她起身,展颜一笑,道:“都要离开了,小安,我们不妨行慢一些,你再陪我看一场皇城风景吧?”
……
…
“这会儿,那小子应该已经出城去了吧?”
自打三年前回来,就极少离开这座女帝殿的嬴姬今日难得推开紧闭的窗户。
任由初阳金辉散落殿中,清早宫庭,空气如流,晨光枝影,满窗斑驳细碎微光。
嬴姬抬手掩住眉额间的日光。
许久不见阳光,清晨的微光竟也觉得有些刺眼。
看着中幽的天空,一时觉得天高遥远,而自己有种困在方寸之地,难以回望的错觉来。
嬴姬捂着心口。
今日是怎么了,竟是伤春悲秋了起来。
嬴姬自嘲一笑,中幽的老人总是说,多晒太阳,可解心中困魔。
可这阳光未必对人人都那般管用。
至少,对于她这样心无归栖的孤魂野鬼来说,却如同烈日酷刑般残酷。
嬴姬厌恶阳光,不喜光明,她鬼使神差地开了窗户,又极端厌烦外界的一切事物。
心头的戾意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担心自己压制不住想要出去大开杀戒,只好去关合窗户。
“哈……哈……斯哈……”
那一扇窗扉还未合拢,急促的脚步声,紊乱的呼吸声,打破的清晨的安宁。
嬴姬眼神骤寒,嗅到了一股血腥味由浅演浓。
她抬起目光,看见一个浑身染血的人影脚步匆匆,披头散发神情绝望惶恐的冲进殿院中来。
好似一只被逼到绝路的没头苍蝇,完全不知道自己逃到了哪里。
嬴姬认出了此人的身份,竟是中幽鼎盛世家家主,位掌一方极权的西风侯!
他有着魂启三品之境,深受英灵们的追捧爱戴。
嬴袖在时,亦是有过三顾茅庐,礼贤下士请他做太子门客幕僚的佳谈。
只是这西风侯爷一向自视甚高,端得一手好架子。
嬴袖寻上门时,他正襟危坐,正剪枝裁花,闲适轻松,全然没有将这位太子殿下看在眼底。
一向老来不失雅致的西风老侯爷,竟是衣不遮体,脚步匆忙狼狈,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赢姬倍感诧异,在中幽,能将这西风老侯爷逼到这种地步的,少之又少。
但更令她惊讶的是,敢在这座宫殿里弑杀朝中王侯的,更是绝无仅有。
半掩的窗又被嬴姬饶有兴致地推开来,对于正在被追杀的西风候,眉目澹澹,竟是打算袖手旁观?
惊魂未定的西风候狂咽血水,绝望奔逃间,正正看见女帝殿的窗户被一只苍白细腻的手给轻轻推开,薄秀的指形似白玉凋成,映着梨花黄木,宽大红袖,正如一幅优美的画卷。
西风候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足不出殿的陛下今日竟破天荒开窗见光了,随即他心中狂喜,好似抓到一丝生的希望,激动道:“陛下,救我!”
嬴姬歪着脑袋,黑鸦般柔软的发丝自肩头倾斜滑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安静得有些诡异。
若尹白霜在此,定会觉得百里安那套乖巧良人的作态是从何处继承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