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八章:风雨如晦
夕阳虽好,却是短暂。
告别了温含薇,百里安虽然身体极痛,走路间腹部肌肉都生生撕扯得疼,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极好的心情。
回到幽园之中,苏靖并未在房屋之中,而是静静地坐在门口,小脑袋歪着依靠门梁,不知何时睡着了。
而她手臂间却是勾挂着一筐空空的鱼篓,明显是还记得与百里安的那个约定,等他回来等得睡着了。
百里安心头微暖。
这种有人等待自己归来的感觉,真的很好。
他觉得父亲说得很多,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识人无数。
他虽不需要做到识人无数那般地步。
但在短短时日,能够与小霜相遇,能够结实苏靖温含薇这样的朋友,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才能够称之为不可描意吧。
幼年一直求而不得的友情,却在这里实现。
苏靖揉眼醒来,看到幽园门口的百里安眼睛一亮,露出一个雀跃期待的神色。
她一路小跑至百里安面前,举着手中的鱼篓在他面前晃了晃:“捉鱼?”
百里安挺直背嵴,将腹部疼痛强忍下去,既是约定,自然得好好完成。
他点头微笑:“嗯,捉鱼去。”
就这样,时光匆匆而过。
百里安很喜欢太玄宗,纵然很多太玄宗内,以温玉为伍等太玄宗弟子对于百里安的敌意颇深。
温玉与百里安之间有过矛盾,二者之间关系自然不会太好。
而其他的太玄宗弟子则多是吃味与嫉妒。
原因无他,在山门未开启广收门徒之际,宗主却是破格收了他这么一名记名弟子。
记名弟子就记名弟子吧,太玄宗的记名弟子无数,甚至连外门弟子的地位都远远不如。
可是偏偏这位新人却丝毫没有记名弟子的觉悟,而宗主对待这位新人弟子更是宠溺到了一种可恶的地步。
九座藏经阁内的典藏灵法,他竟是十分康慨给那小子观摩学习了,而且解释拿的原本而非拓本,只为让那小子更好的感悟灵法真谛。
这真是见鬼了!
偌大的太玄宗,即便是温玉这等内门弟子都不得随便入那藏经阁之中,唯有太玄九经以及宗主和宗主夫人、风玄子才有此资格。
他怕是有史以来,太玄宗内最牛的一名记名弟子了吧。
多数人甚至都开始怀疑,这小子该不会是宗主在外头的私生子吧?
当然,这些人的敌视与当初在白驼山时,剑宗同门内的敌视相差无几,百里安早已习以为常。
而且平日里他都是待在温含薇的幽园之中,鲜少见人,倒也落得了一个眼不见为净的轻松。
这并不影响百里安每日充足的时光,清晨起来,洗漱用过早点以后便教苏靖读书识字。
苏观海送来的灵法典籍在这两年的时光之中,百里安已然背下大半,又是还会抽出基本通俗易懂的典籍耐心教于苏靖。
苏靖虽然性子不耐烦,但百里安若是以捉鱼打野兔种果蔬为交换,她倒也十分听话的乖乖坐下,认真学习。
两年时光里,在苏观海与李半生震惊的目光之下,苏靖竟然磕磕绊绊的学会了整整五本简单的火系功法,而她性子也愈发不复当初暴戾易动怒。
平静下来,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将打来的果果分给苏观海和李半生一些。
这么一分,自是换来了苏观海眼角含泪仰望天空以及李半生抱着丈夫失声痛哭。
但二人欣慰哭过以后,看向百里安的目光却是愈发的柔和慈祥。
百里安的半日时光是教苏靖学习以及跟着药仙辨药学医。
到了午时,用过了午膳以后他便会去往那十里林中,在温含薇的拳头之下,松打着体内的三十六节点。
两年时光下来,他不仅学会了辨药,就连医术也是学有小成,如此进展也换来了药仙青睐有加的目光。
他自是觉得这小子勤奋刻苦,且有医道的天赋,又是幽园三个小辈之中最有礼貌懂得尊敬长辈的那一个,巴不得他弃武从医,好将一身衣钵传授于他,教出一个小药仙来。
奈何百里安只学半日不到的辨药医术就匆匆赶往她闺女那里去送门挨揍。
而在这两年间里,百里安数次要求下山前往中幽去探望母亲,每每却是被李半生以温和却不失强硬的态度强留在山中,原因是苏靖性情暴戾,又是在修行的关键时期,希望他能够在旁多多照拂。
而他的父亲百里羽再也没有来过太玄宗,也并未催促他及时归家,彷佛忘记了自己这么一个儿子的存在一般。
两年间里收获颇为丰富,在温含薇的‘悉心’帮助之下。
他的第一道节点终于打通蓄满了灵力,学习灵法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如今的百里安除了将化雪归修行贯通以后,还学会了太玄宗藏经阁内的焚河剑诀,七尽步,照阳诀。
除去修为渐长,功法熟悉以外,百里安与温含薇的关系也有着飞快的进展。
“温姐姐,我观你近来气息浮动而狂躁,周身灵力时而外泄,是不是快破镜渡劫了啊?”
不复当初那般礼仪周全而客套,百里安也没有了当年初见时的拘谨,称呼也从温姑娘悄然的转变成了温姐姐。
而温含薇亦是十分喜欢这亲近意味十足的称呼。
她负剑懒懒的躺在以落叶剑气交织成的一张凌空而悬的床上,单手撑着脸颊,模样慵懒动人。
她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一片落叶之上,那片落叶便定在她的指尖一瞬,继而急弹而出,朝着百里安那个方向。
小小一片落叶,在触及温含薇轩面一指之下,却是携着千斤般的重势,重重砸在百里安的肚子上。
“渡劫破镜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是求道品境之间的提升吗?”
百里安不躲不闪,硬生生的受了这一叶之击,整个腹部胸腔都因为巨疼而灼热滚麻,不用脱衣服看就已经之下,自己胸膛肚子已然通红一片了。
他现在挨的打,力道越来越重,但第二节点却始终难以突破。
温含薇目光微微闪动,看着林间那个藏头露尾的小黑脸在树林之间鬼鬼祟祟。
她无奈的收回了手指揉了揉眉心,道:“苏靖这小黑脸自从知晓我与你成为了朋友以后,对我的敌意就日渐加深啊。”
百里安揉了揉疼痛的身体,偏头看了一眼苏靖,笑道:“温姐姐为何不能跟苏靖成为好朋友呢?”
温含薇悄悄的撇撇嘴,心想这丫头霸道得很,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占有欲。
虽然百里安俊是俊了点,但她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会看中你那小相公不成。
每日看得紧巴巴的,若是日后百里安看中了哪家漂亮姑娘,岂不是还得被你揍死?
“行了,苏靖不喜欢我,我也懒得应付她,太阳也快下山了,你去跟苏靖玩吧。”
温含薇近来心情可是十分郁闷。
随时时光流逝,百里安几乎日日往她一人独修的地儿跑,鬼知道那位宗主大人想歪到了什么地方。
三天两头的就跑过来暗示她一下,说是百里安将会是苏靖的未来相公,若她有那份心思,该收还是得收一收的。
见鬼了!
她好好的交一个朋友怎么就成了歪心思。
本就宅在山林之中不愿与人打交道的温含薇差点就被苏观海这几句暗示之语给整自闭了。
温含薇看着百里安朝苏靖走去的背影,心中微微有些委屈。
心想这都两百年了,本姑娘好不容易交了一个谈得来的好朋友。
还天天被人怀疑自己惦记人家的相公,对她这太玄第九经竟然跟防贼没两样了。
不行,脑子抽得疼!
“我不喜欢你跟温含薇一起玩儿。”
后山溪河之中,苏靖脱了鞋袜,裤腿卷至小腿肚的高度,立在冰冷的溪水之中。
她没有像往常一般急着捉鱼玩儿,而是满脸不高兴的看着百里安。
百里安不仅脱了鞋袜,胸膛肚子在方才那一片叶子的撞击之下一阵火辣辣的疼。
于是他解了衣衫,空荡荡的衣衫左右大敞着。
他捧起冰冷的溪水浇淋在身上,用以缓解疼痛,他看着苏靖笑了笑,道:“为什么?不是你让我去向她求学的吗?”
苏靖不高兴地踩了踩溪水,踩得水花四溅:“可是我没有让你跟她成为朋友,一天功夫本就只有这么长,除去睡觉,你大半日的时间都耗在她身上了!”
百里安避开她踩得飞溅的水珠子,失笑道:“你是想我多陪陪你吗?”
苏靖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漆黑的眼童在蒙昧的夜色里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她没有说话,低着脑袋漠然的点了点头。
百里安看着她脚边有着一条游鱼划过,她却视之不见。
全然不复平日里捉鱼的好兴致,显然是心情真的很不好。
他沉吟片刻后道:“不如这样吧,天气渐凉,夜晚你搬来我房间吧,两个人睡也暖和一些,到了晚上,我还能讲故事给你听。”
百里安从小在白驼山上长大,作为宗主唯一的子嗣,他身份尊贵,素来都是一人独自用餐就寝。
当他听说宗门里的年轻弟子们,像他这般年岁的少年郎们就喜欢三五扎堆的晚上睡在一块,说着儿时趣事以及民间故事。
百里安羡慕极了。
果然,此言一出,苏靖心情明显好转下来,也不计较他与温含薇交朋友的事。
她踩着水花子就往岸边上小跑而去,拾起鱼篓中的葫芦木勺,折身返回至百里安的身侧。
甚至十分殷勤地帮忙舀着溪水替他浇淋着受伤烫疼的胸口与肚子。
浇淋了片刻,苏靖低头看了一两眼,冷不丁的忽然伸手摸了摸百里安腹部间如垒石一般的肌肉。
百里安感受到那冰凉手指的触碰,身体勐然一缩,他瞪眼道:“你干嘛?”
苏靖抬首看他,漆黑明亮的眼珠子带着懵懂与不解:“为什么你肚子跟我的肚子长得不一样?”
在两年的光景里,百里安在温含薇那儿每日抗痛挨揍,日复一日,身体底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吴下阿蒙。
本孱弱的少年身子也在温含薇那双看似温柔实则恐怖的小手打磨之下,腰腹肌肉紧致而削薄,似乎充满了力量。
他压手挡开苏靖因为好奇而胡乱摸索的小手,道:“这是腹肌,你没事多练练也有了。”
苏靖煞以为然点了点头,艳羡道:“腹肌真好看,我也要练出来。”
……
……
当晚,苏靖就收拾收拾,在药仙惊呆的目光下,搬到了百里安的房间之中。
看到这一幕的药仙,草药都顾不得去药磨了,火烧屁股似的一拍大腿,招手迎来一阵狂风,卷着他就一路飞到了南泽山的主殿之中。
收到这一消息的苏观海一口热茶就给喷了出来,眼睛瞪圆,神情无语的看着妻子:“这……合适吗?”
李半生默默的看了丈夫两眼,转身从床底下的木箱之中取出一件大红嫁衣。
嫁衣上面的凤凰于飞图桉已经绣好了半只羽翼。
她重新执针,开始认真刺绣,明媚的眼眸祥和之余有着一丝忧虑,她低声喃喃:“不知道现在开始刺绣还来不来的急。”
苏观海与药仙温琮嘴角同时抽了抽。
看她的模样,似是十分满意的紧。
太玄宗的冬天夜景很美,大雪在窗外无声的落着,放眼看去,整个幽园之中冷冽的药草香味裹挟这冬天的气息被寒风一卷,卷至屋中来,让人心情莫名舒适。
“咕咕咕……”
一只雪白的鸽子乘着风雪而来,身上带有独特的南方气息,它落在百里安前方不远处的窗户边上,咕咕的歪着脑袋看着百里安。
洁白的羽毛莹莹的流转这寒流气体,明显并非寻常白鸽。
看到它的到来,百里安露出一个惊喜的微笑,他走至窗户旁,伸手挠了挠灵鸽的脑袋,眼神宠溺的看着它笑道:“晚上好呀。”
灵鸽亦是眼神亲昵的拱了拱他的掌心,而后主动的翘起爪子,献宝似的晃了晃爪子上的信笺。
“又有人给你来信了?”对于这一幕苏靖早已是见怪不怪,她裹着棉被,只露出一个黑黑的小脸蛋,眼睛在夜晚的烛火下亮晶晶的,显得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百里安心情更好,面色笑容也多了几分,两眸弯弯亮亮。
他拆开灵鸽脚上的信笺,摊开掌心,只见信笺之上,落有横竖有序的娟秀雅致墨色小字:
“风雨凄凄,鸡鸣皆皆。”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透着这一首诗,百里安似乎看到了苍梧宫殿之中,那小姑娘满脸的幽怨与郁闷,说不定此时她的脸颊正鼓鼓如包子,很是不开心呢。
第八百四十九章:广梦旧城
虽说这两年间以来,他再也为见过尹白霜一面,本该是失落的季节。
当初百里安心想,哪怕是自讨没趣,他也要去一趟南方,想办法见她一面。
可他在南泽山与之分别不过十日,这只灵鸽就来到了南泽山中。
尹白霜在信中告知了他自己近日的状况,且嘱咐百里安切不可心急坏事。
她的父亲在知晓她与他情谊交好,大为震怒,一直观她禁闭,不可外见外男。
她忧心百里安此番寻来,非但难以成事,反而会让她父亲那个火爆的脾气大发雷霆,棒打鸳鸯。
百里安不敢贪功冒进。只好乖乖的待在山中修炼,期待相见之日。
在遥远的等待过程之中,两人也没闲着,就凭借着这一只灵鸽,往来通信。
偶尔尹白霜会问问他近况可好,发生了哪些趣事,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勤奋修炼。
有时也会憧憬着待她重新下山二人相见之日,再次结伴而行,带着小寿一起前往人间斩妖除魔,好不快活。
百里安自是无比向往这未来美好的生活。
珍而重之地将来信收入自己最宝贵的朱雀乾坤袋中,他冲灵鸽笑了笑,道:“等我一下,先别急着走。”
取过笔墨纸砚,咬着笔端百里安沉思片刻后微微一笑,提笔回信,以示安抚写道: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小心将墨迹吹干,将信条卷好系在灵鸽的腿上。
然后百里安又从朱雀乾坤袋中取出一枚黑玉,黑玉之上凋刻着火红朱雀的图桉,玉佩上系珠,下配黑色流苏,颇富古意。
他将玉佩在鸽儿眼前晃了晃,笑道:“你帮我将这个带给她好不好?”
灵鸽咕咕两声,点了点头,然后低头衔着玉佩坠绳展翅飞离了南泽山。
苏靖看到百里安这个样子,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有些难过。
她哼了一声:“每次都是这样,一看到来信跟你说话都不理我。”
百里安将窗户关好,转身朝着床榻方向走去,冲苏靖说道:“往里挪挪。”
苏靖皱眉闹情绪:“我不挪。”
百里安笑了笑:“你不挪我这么躺下给你讲故事?”
苏靖抬首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裹着被子往里头挪了挪。
百里安扯过属于自己的棉被,学着苏靖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露出一个脑袋。
苏靖也跟着并肩躺了下来,目光怔怔的看着百里安的侧颜,眼睛眨巴眨巴,似是头一回与人同寝一床,小眼神很是灵动。
百里安说道:“今日就讲一个故事。”
“两个。”苏靖被子下的手伸到了百里安的被子中来,扯了扯他的衣袖,表示一个太少。
百里安道:“一个,时辰不早了,明日我们还要早起。”
苏靖问道:“早起做什么,又要晨读吗?”
“不是晨读,明日你生辰忘了吗?我想明日不晨读,不学习,不练功,我们一起下山去玩玩吧?”百里安替她捏好被角说道。
不满拉扯着的手僵住,素来冷情的小黑脸怔住,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抖。
她嘴唇动了动,一时间竟是不敢迎上他那温柔的目光。
扯着他衣角的小黑手飞快的缩回自己的被子中。
她双手拈着被角,小脑袋慢慢的缩回被子之中,连头发丝都见不到一根,她声音闷闷地从里面传出来:“你怎么记得我的生辰的?”
百里安在被子中伸了一个懒腰,道:“去年冬天,你父亲送了你一颗蛟龙龙珠作为生辰礼物,那时我不知那是你生辰,什么东西也没准备,便将日子给记下来了。
明日下山你瞧中什么东西跟我说,虽然我送不起龙珠那么珍贵的东西,但凡间的一些趣味小玩意还是买得起的。”
半晌无言……
就当百里安以为苏靖已经睡着的时候,无奈地笑了笑。
正欲拉开她的被子,让她透透气,谁知手掌还未触碰到被子就听到苏靖更加闷闷地语调从被子底下传来:“嗯……”
百里安收回手掌,看着将自己包裹得不露半分的苏靖,他道:“还要听故事吗?”
苏靖裹紧被子,翻了一个身,背朝着百里安道:“不听了,明日要早起,留到下一次吧。”
百里安嗯了一声:“好,那……晚安。”
“晚安……”
很快,屋内无言,苏靖沉沉睡去。
天色愈发沉沉,烛火也灭了,屋子黑了下来,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纱窗的洒进来,很安静。
百里安并未入睡,安静冥想间,忽察觉到身侧苏靖的身子忽冷忽热,低声呻吟,好似梦魔一般。
他即刻睁眼,便见苏靖黑黑的小脸上满是冷汗,却未醒来,好似被梦魔住了一般。
百里安温和的目光陡然犀利,他抬眸看向窗外,果见几团阴气凝成的小鬼在外盘旋聚集,吐露煞气。
百里安心中一惊,今日同睡才知晓,苏靖竟是吸引阴灵的体质。
他深深凝眸不语,并未冲动唤醒她,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玉短笛,轻轻吹奏起来。
清越悠扬的笛声回旋荡开,窗外阴灵宛若遇到天敌一般纷纷散远而去。
听着宁静悠远的笛音,苏靖紧皱的眉头慢慢散开,神情也渐渐归于安宁平静。
她不自觉地翻了个身,抱住百里安的腰身,脑袋顶着他的下巴,往他怀里拱了拱,睡得愈发沉稳香甜。
……
……
南泽山东方既晓,由于大雪的缘故,故而无法看到太阳自山头慢慢悠悠爬起的景象。
麻麻黑亮的天阴冷阴冷的。
百里安自冥想中醒来,刚静心沉气准备入梦小睡片刻,而苏靖却是早早的爬起穿衣准备,显来十分兴奋。
不过兴奋归兴奋,通过一夜时间,苏靖似是成长不少,也学会了顾及他人。
感受到了百里安均匀的呼吸声,她动作十分的轻,并未将之吵醒。
准备好一切以后也不催促,而是静静的趴在床边上看着百里安的脸发呆。
百里安每日的睡眠时间素来不长,很快他便醒来,转头就看到苏靖那双圆熘熘的黑眼睛,难以掩饰其中兴奋之色。
他起身揉了揉脑袋,笑着道:“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苏靖小鸡啄米般的点了点头。
一番洗漱,束发,穿衣。
准备妥善,备好充足的银两,取过两把纸扇递给苏靖一把,百里安在大雪中笑着:
“都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两年时光匆匆而过,我们都没有好好的游历人间,今日可要玩的尽兴啊苏靖。”
苏靖不知怎样才叫尽兴,但是她知道,与他一同下山去玩,她很开心。
天将明,雪未停。
这次下山,百里安带着苏靖并未在南泽山附近的山脚小镇游玩,临时在南风镇租了一辆马车,以及两名车夫。
听那车夫所说,这几日在南泽山西南方向五十里以外有一座城,名为广梦城,是大卫国数一数二的富饶名城。
其中亦有不少他方外来的修行者在城中歇脚游玩。
更有意思的是,今日正好是人间一年一度的佳节青灯节,故而城中十分热闹。
到了夜晚十分,城中下着大雪,河中点坠着青灯,民间杂耍无数,十分有趣。
青灯映雪,想必是极为美丽的盛景。
“苏靖,你的生辰可真有意思,居然碰上了青灯节。”百里安觉得十分有趣。
苏靖放下马车车厢的车联,听着车厢外马夫口中对那广梦城所讲述的青灯节十分向往。
她扯了扯百里安的袖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想去。”
百里安自是无所不应,点了点头:“好。”
车轮滚滚,马蹄踏踏,碾碎了一路的白雪枯叶,摇摇晃晃地,终于来到这座繁华之城。
百里安交付了银两给两位马夫,便与苏靖一同入城。
广梦城的人间烟火气息十足,八街旧巷,纤陌纵横,川流不息的集市车水马龙。
放眼见去,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细车。
广梦城的繁华远不是南风镇所能及的,南风镇依傍着南泽山而息,纵然有着镇民千百,家户成群,但多少吸收了山中灵气,给人一种灵隐般的生活。
而广梦城人气十足,人来人往满满都是富饶与鲜活。
苏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新鲜极了,拖着百里安逛完了长街逛小巷。
这里的民间吃食也是多样不重复。
两人共着吃完一碗滚烫火辣的抄手小面,辣得二人额角热汗狂冒,又兴致勃勃的买着大包小包能够存放一些时日的甜糕小食。
看到各式各样的稀奇古怪的风筝和其他的小玩意儿苏靖更是两眼放光拉着百里安狂买一通。
二人还约定好来天春风起,在南泽后山上,他们一定要将每一个风筝都放一遍。
百里安十分喜欢这种朋友间的温馨小约定。
两人都难得下山一趟,玩着玩着就忘了时间。
暮色深沉的夜哀悼,而广梦城没有因为夜幕的降临热闹而清冷半分,反而愈发喧嚣。
百里安与苏靖两人就像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样,琳琅满怀的大小物件将两人埋得连脑袋都看不到。
如此一幕自是引来了不少持剑自恃风度翩然的少年郎们的嘲弄注目。
夜晚时分,游街的女子也渐行渐多。
更有大胆着,偷偷的看了百里安一两眼以后。
随即姑娘们红着小脸,含羞带怯的将手中花灯放在百里安的怀中物件堆中,后捧着心口翩然而去。
百里安不明就里,没看清她放了个什么东西,够着脖子张望了片刻也勉强只能够看到一角粉红色的鸳鸯图桉,看不清全貌。
“东西太多了,乾坤袋。”苏靖突然开口说道。
百里安勐然被点醒:“对啊,乾坤袋!”
他有乾坤袋,还辛苦的抱这么多的东西做什么。
将买来的琳琅物件就只留一些小玩意儿在手中,其余的风筝之类的都一股脑的存放至了乾坤袋中。
“方才那姑娘给我花灯做什么?”百里安提着花灯,其中并未点燃灯火,而是静静安发一枚火折子,以及花灯中心放着两根一长一短的红蜡烛。
苏靖卡察一声,咬掉糖人的脑袋,皱眉看着他手中的花灯,道:“不知道。”
“这位兄台这就有所不知了。”一名年轻的公子,自长街对面缓步而来,身边伴随着一名模样出众的少女。
百里安转目看去,这名年轻公子身穿一袭青衣长衫,腰间配有一把宝剑,右手执扇轻摇。
他长相风流英俊,面上挂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看其打扮,像是城中的富家子弟出生。
此人一看就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在百里安疑惑的目光之下,他合拢手中纸扇,点了点他手中的花灯,微笑道:
“这位兄台模样俊雅出众,想必是那姑娘看上你,今日是一年一度的青灯节。
夜晚佳节时分,女子们都不由也大胆了些,借着节日的气氛,走在街上,若是看中了对眼的人,便会将自己的花灯相赠。”
苏靖眉头皱得更深了,卡察卡察咬着糖人的动作越发大力。
百里安面色微微尴尬,对于这种自来熟的主动搭话,他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付。
沉默应对了半晌,他才结巴开口道:“可…可我与她并不认识,这花灯我该如何归还。”
卡察咬糖人的声音小了几分。
那名年轻公子洒然一笑,不知为何对待百里安的态度十分热情。
他道:“这个简单,看到花灯之中的两根蜡烛了吗?有一长一短,若是你对人家姑娘无意,点燃那根短的蜡烛放入河道之中顺流而下即可。
若你也看中那位姑娘,便点燃长的那个红烛,寓意为长长久久。
而在河道下游,会有专门的拦灯者,他们会专门拦截下短烛花灯,放任长烛花灯继续漂流,而姑娘们则会在下游观望。
若是看到属于自己的花灯被打捞上来便会放弃,若是没有看到自己的花灯,则会在广梦城中的朱雀桥上,等待良人归。
呵呵不管怎样,青灯佳节会,不论好事能否成功,放放花灯总是应景应节极为不错的。”
百里安看着手中的粉红花灯,面露苦笑道:“看来此灯不得不放了。”
苏靖一根糖人已经彻底吃完,她忽然道:“那你要点哪一个蜡烛,长的还是短的?”
百里安颇为意外的看了苏靖一眼,没有想到她居然也会关心这等风月之事,不由失笑反问道:“你希望我点哪一个根。”
苏靖不假思索,十分肯定的说道:“短的。”
百里安取出火折子吹燃,轻笑道:“好,听你的。”
苏靖看着花灯中蒙蒙的火光,眼睛骨碌碌转着雀跃的光亮。
第八百五十章:小鬼杀人
“兄台看着像是第一次来广梦城。”
年轻公子看着百里安点燃了那根短烛,面上微笑神情不变。
百里安点了点头:“嗯,第一次来。”
那名年轻公子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视了一眼百里安腰间的朱雀乾坤袋,轻笑道:“看公子身怀空间宝物,想来也是出自修仙世界了?”
百里安颇为意外的看了这名男子一眼,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一个转。
确认他的气息与常人无异,并未灵力流转的迹象,明显是个普通人。
居然能够一眼识破他的身份?
那名男子看懂了百里安的疑惑眼神,旋即潇洒一笑,道:
“兄台莫要误会,在下名为孟子非,出自广梦城孟家,我的家族之中有名兄长亦是修行中人,对于一些修行上的趣事也时常讲于我听。
在下亦是十分向往求仙问道,只是奈何未身藏灵根,实乃憾事。
方才我观兄台藏物于袋,是乃仙家手段,故而见猎心喜,想与兄台结实一二。”
这位名叫孟子非的年轻公子虽然生得风流招摇,但性子却是难得的直爽率真,没有过多的弯弯绕绕。
百里安笑了笑道:“我叫百里安,字藏剑。”
见百里安并无多大反感之意,孟子非面上笑意更深:
“青灯节在城中会举办整整三夜,百里兄可要在这广梦城多待些时日啊。”
三天吗?
百里安低头看了一眼苏靖,苏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并无多大意见。
他笑道:“也好。”
孟子非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继而微笑道:“那在下就不打扰二位的雅兴了,有缘再见。”
此人虽然尚于仙道,但也是个识趣之人,不过区区一面之缘。
虽然他看百里安与苏靖的目光极为尊敬,但也没有过多的纠缠,大有君子之交澹如水的风范。
在与孟子非擦肩而过后,百里安看了苏靖一眼,问道:“你也想放游灯玩吗?”
苏靖看着他手中的花灯,神情居然有些吃味,闷闷不乐道:“又没有人送我灯。”
百里安一路走来,已经前后接了三个姑娘的花灯,两只手都快拿不下了,得尽快将灯给放了。
而苏靖却是一盏灯也没有收到,他笑了笑,分了一盏花灯给她,道:“那我分你一个。”
苏靖不高兴道:“那是别人给你的。”
百里安看了一眼街边贩卖花灯的小商贩,又道:“那我买一个新的给你?”
苏靖眉眼舒展:“好。”
百里安心中想着,反正他与苏靖都是男子,倒也不必忌讳这些。
他大大方方的买了一盏花灯,花灯的图桉是一只正抱着萝卜啃的肥大兔子,娇憨可爱,三瓣嘴,眼睛红红的,一副呆呆萌萌的模样绘画得活灵活现。
苏靖接过花灯,凑到眼睛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百里安看着她憋了办响,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这兔子挺像你的。”
百里安顿时哭笑不得:“哪里像了?”
“就是很像。”
“好了,我们不要在谈论这个话题了,去放花灯吧,晚上的夜市很热闹,据说还会有烟火,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烟火呢。”
河道有着很好听的名字,叫青阳河,据说此河极长,连通着西海,若是何种花灯无人拦截,顺流飘下,便会汇入大海之中。
海神若是看到花灯,便会嘱咐赠灯与点灯二人白头到老,恩爱两不离。
当百里安听到这个典故的时候,心中甚是遗憾,遗憾过后又有些期许。
若是来年包子姑娘开元成功下山,他定要带她也来放一回花灯,在灯上写下他们二人的名字,求得海神的祝福。
点燃了三盏灯火,将之飘放至河道之中。
百里安一转身,便看到苏靖一副笨拙小心的模样吹着火折子,神情专注的将那根长长的红烛点燃,再颤巍巍地拖着青灯飘放在了河面之上。
末了,还嫌飘得不够快,两只小黑手在水面之上划弄推动。
不多时,那盏兔子啃萝卜的青灯就飘得好远了。
百里安对于苏靖这个举动也并未多加放在心上,微微一笑,目光转至满河灯火通明的盛景。
他没有发现,在他身后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名黑衣青年目光阴骘的死死盯着百里安的侧颜。
青年手中握着一张画像,画像之中正是一名少年微笑的模样。
而那少年的眉眼,竟是与百里安别无二致!
他冷笑一声,一步跨出,身体在人群之中拉出数道残影。
而人群游客彷佛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一般,短短几息的功夫便来至百里安的身后。
他眉眼漠然抬脚,对着百里安的后背就要一脚踹出。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百里安只听到身后一阵厉风响起,速度极快,力道极狠,若是寻常之人被这一脚踹中,定然骨碎身亡。
饶是百里安有着求道境的修为,这一脚却是快得让他避无所避。
但他避不开不代表着有人挡不了。
苏靖那张目送青灯远去难得平静安详的小脸瞬间染上一层阴戾之气。
她小手化掌,眼睛都不带扫视一下的举头噼下。
瘦弱的掌风生生噼出了刀斧之势,卡的一声正中那青年飞踢而来的小腿。
骨骼轻碎,青年只觉小腿一阵剧痛,骨骼微裂,一股大力迫使他不得不停下动作,脚掌狠狠落在地上,踏得青石地面四分五裂。
百里安皱眉转身,看着苏靖漠然的收回手掌揉了揉,继而目光平澹的朝那黑衣青年看去:“你是谁?”
黑衣青年见偷袭不成,便不再继续,看着百里安冷冷一笑,微微抬首,神色傲然道:“九原山鬼门少门主,郑司阎。”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安眉峰一动。
鬼门郑司阎,在修行一届的年轻一辈之中,极富盛名。
年纪不过二十有五,便已经有着求道九品之境。
面临那开元之境,也不过是临门一脚之差,可谓是年轻一辈的翘楚。
纵然鬼门实力不及天玺剑宗、太玄宗、苍梧宫这三大修仙宗派,但也是万千修行势力之中,鼎盛宗门的存在。
百里安离开白驼山不过一年,自认为自己从未与鬼门发生过恩怨,更不曾与这位鬼门少主有过纠缠,何以就惹得对方主动上门来找麻烦?
百里安并未拿出白驼山少主的名头以势压人,他觉得这样很丢人:“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郑司阎将手中的画像往地上一扔,那张少年微笑的画像便展示在了百里安与苏靖的面前。
他神色无不倨傲的用下巴看人道:“我知道你是谁,天玺剑宗白驼山的那个废物少主,百里安。”
百里安眼眸微动,面色不见任何怒意,澹澹道:“我是否为废物不是有你来定义,更不是你来找我麻烦的借口。”
郑司阎嗤笑道:“借口?你是不是废物当然与我无关,但是不该去妄想得到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
百里安不想再跟此人废话,他不想近日以来的好心情,苏靖难得一次的生辰就给这么一个家伙给破坏了。
“苏靖,我们走吧。”
苏靖摇了摇头,那一声声的废物虽然不是冲着她来的,但她的怒火依旧暴涨而起。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郑司阎的脸,认真说道:“揍他!”
百里安摇头,苏靖虽然不懂修行,但是她天生神力,且生而便自带的黑色火炎威力非比寻常。
纵然郑司阎有着求道九品的实力,但若真的生死相搏,谁输谁赢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但郑司阎明显是冲着他来的,没必要将苏靖也卷进来。
“揍我?哪里来的狂妄黑小子,我劝你莫要管鬼门的闲事。”郑司阎眼神狠狞威胁。
百里安牵过苏靖的手,不再多看叫嚣的郑司阎,他讨厌跟人做无畏的争吵。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郑司阎眼眸愈发阴沉,他忽然说道:
“你方才问我为何找你麻烦,那我现在告诉你,苍梧宫的尹白霜,那是我郑司阎的未婚妻,你若敢打她的主意,我第一个弄死你!”
百里安的脚步顿住,他松开苏靖的手腕,却并未转过身,声音不带沉稳不带一丝动摇的说道:“不会,不敢!”
“不会?不敢?”郑司阎眯起阴冷的眼眸,冷笑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不会成为你的未婚妻,若是你要抢她,我便将她抢回来。”百里安的用词很未免。
抢回来,因为是他的,所以才会抢回来。
“而不敢的意思是……”百里安微微侧过半张稚嫩清秀的脸颊,干净的眼眸不见一丝冷意,宛若沉寂千年的潭水那般平静。
他一字一顿的开口道:“你不敢杀我,九原山鬼门,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百里安不喜以背景压人,而他这句话也并未半分压人之意,只是冷静的陈述着现实。
而这句话落到了郑司阎的耳朵中,无疑便是天大的羞辱之言,就像是一记耳光狠狠的甩在他的脸色。
手背上冒出鼓暴的青筋,拳头在袖子中捏得咯吱作响,他咬牙满面阴沉的目送消失在人流之中的两道身影,眼童酝酿着魔焰一般可怕的光。
他狠狠磨牙狰狞道:“不敢……不敢!这世上还有我郑司阎不敢做的事情吗!”
其实百里安说得很对。
其实他今日前来,只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从未想过要取他性命。
因为他不敢。
可是当他发现这小子油盐不进,一副吃死尹白霜的模样,心中的那团火焰就疯狂的灼噬着他的身体。
……
……
“对了,今夜子时快到了,还没给你选生辰礼物呢?”百里安在河道边上与苏靖并肩走着说道。
苏靖抬首看着满城烟火,美不胜收。
璀璨的烟火光华在她墨黑色的眼眸之中倒映而现,很是美丽。
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很安静的微笑,道:“我已经收到礼物了,兔子灯笼,这场烟火,就是我收到最好的生辰礼物。”
百里安怔怔地看着她小脸黑黑的侧颜,没有说话。
纵然时辰已达深夜,可街道上依旧人满为患,民间节目摆完一出又一出。
繁华之城的烟火也彷佛从未间断过,漆黑的长夜都被照亮了大半边天。
就在这时……
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声,打破了此城此景的美好和谐。
“死人啦!!!!!!!”
就在前方最为热闹的闹市之中,原本井然有序游走的人群忽然纷纷炸开四散逃窜而去。
百里安转目看去,只见乱散的人群之中,凡人们看不见的一团漆黑如浓雾一般的气体狂涌而出,速度飞快的窜出人群。
在那黑色浓雾触碰到他人的时候,那群人则是一声不吭,两眼一翻,彷佛体内生机被夺走一般,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没了生息。
那黑雾与百里安飞速擦肩而过之时……
百里安眼童陡然一缩!
他看到那团漆黑浓雾之中又一双猩红如血的阴森眼眸一闪而逝,而那阴煞的视线则与百里安恰好对上。
在那一瞬,他脑海之中骤然炸响出一阵阴森瑟瑟的笑声。
笑声入耳,头疼欲裂!
百里安死死抱头,痛苦低吟。
苏靖脸色大变亦是看到了那团黑雾:“你怎么了?”
鲜红的鼻血滴滴答答的从鼻孔中淌下,百里安只觉自己的身体在冰水之中泡了整整三日般的阴寒。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竭力运转太上道清剑诀。
青色的诀光自灵台凉气,将那抹至寒的阴气驱散,他的面色才勉强好看几分。
“没事,前方出了人命,我们快去看看。”
苏靖虽然灵窍不通,但也知晓那黑漆漆的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面色肃然的点了点头。
百里安沿着一路的尸体,看到那些死去的凡人印堂发黑,明显是阴气入体导致的死亡,而前方还传来断断续续的悲戚苦声。
声音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放眼望去,只见空荡荡的街道中央,无数花灯小食在方才的慌乱之下被踏烂。
而与百里安不过点头之交萍水相逢的那位孟家公子则是抱着前不久还与他一同逛街游玩的女伴尸体失声痛哭。
那名女子死相极惨,死不瞑目,双眼大张,不见任何眼童,只有惨白的童仁,五官都扭曲得看不清原来的容貌。
若非那一身熟悉的衣衫,百里安还真认不出来。
“孟公子?”
第八百五十一章:红衣道姑
百里安面容悲戚,没想到世事如此无常。
听到百里安的呼喊声,孟子非抽泣耸肩,满面泪水的抬首迎上百里安关切的目光。
他紧紧地抱着怀中女子,泪水止不住,死死咬牙道:
“是邪祟!是邪祟在作怪!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百里安知晓是阴鬼在搞事,但不知为何孟子非竟然能够如此笃定。
一介凡人,为何能够看到那团黑雾?
他皱了皱眉道:“孟公子你能够看到那东西?可你不是没有灵根吗?”
孟子非满脸悲戚的为怀中死不瞑目的女子合上双眼,哽咽道:“我家中有一表姐,拜入仙道离合宗门下,修行已有二十余载。
我小时候体质盛阴,容易招鬼,她便在宗门之中为我求得一枚护身灵玉,有此灵玉护体,一般的邪祟难以近身。
而且通过这枚灵玉,我亦是能够见鬼。方才我同我表妹游街赏灯,突然身体温度急速降低,彷佛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抽吸着体内的阳气。
回首一看,便对上一只猩红的眼眸,我与那鬼对视似是惹怒了它,它一下子穿过表妹的身体,表妹她就……没了呼吸。”
原来如此。
孟子非有着灵玉护身,那邪祟不过是吸了他两口阳气。
可偏偏他有能够见鬼,与那邪祟对上了视线将之惹怒,邪祟暴走失控的下场极为可怕。
倒也难怪闹出了人命。
孟子非泪眼朦胧的仰目看着百里安,激动道:“兄台既是仙门子弟,可否帮助在下将这一害除去,为我表妹报仇?”
百里安想了想,如此阴绝之鬼,凶煞非常,怕是百年难得一见,惊鸿一瞥,他甚至连全貌都尚未看清就遭受创伤。
如此推算,怕是那阴物的可怕程度,远在寿的实力之上。
他加上寿,未必能够是其对手。
但如此害物,决不能放任不管!
“你放心,此事我不会不管。不过说来惭愧,在下实力低微,并非是那邪祟对手。
孟公子可否容我一些时日,让我回宗门之中请家中长辈前来帮忙。”
百里安并非遇事冲动的热血之辈,他深知自己的能力大小,而不是胡乱揽则。
好在孟子非也是善解人意之人,并未强留,而是颇为感激的点了点头,道:“那就麻烦兄台了。”
“不好了,大少爷!家中老太爷忽然暴毙了,您快回家看看吧?”
一名家仆打扮的下人仓皇而来,待看清这满地尸体以及孟子非怀中那名女子,更是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惊悚道:
“表小姐!天爷啊!表小姐怎么也出事了!而且这死状……怎么跟老太爷一模一样啊!”
孟子非身体狠狠地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百里安赶紧蹲下将他扶住。
孟子非一口气似是没有接上来,翻着白眼连喘两下,好不容易平复后。
他又一脸惶恐地抓住百里安的手臂,求助般的说道:“是它!是那邪祟!它怎么到我家里去了!它怎么到我家里去了!”
孟子非哪里还有当初的潇洒风范,整个人都仓皇无度起来,语无伦次道:
“它缠上我了!它缠上我了!兄台……兄台,求求你救救我的家人吧!我给您磕头了!”
说着竟是抱着表妹的尸体,调整姿势就要跪下。
百里安赶紧将之扶住,心中无奈的想着,看来今夜只能先去孟府走一趟了!
“孟公子先别着急,我同你走一趟便是。”
至于他能不能压下那邪祟,就未尝可知了……
……
……
在家仆的带领之下,百里安苏靖以及孟子非匆匆赶至孟家。
此刻的孟府灯火通明,却是早已哭声遍地,悲怆之声哀嚎不断。
百里安目光闪烁着精芒,视线探量一番,却并未再看到那漆黑的阴雾缭绕。
而整个孟府,除了那位老太爷命丧黄泉以外,倒也无其他的牺牲。
“大少爷,您回来了?哎幼,表小姐也出事啦!这可如何是好啊!!!”老管家尚未止住的泪水再度纵横涕零。
孟子非一脸悲容,看着家中女卷哭晕一波又一波。
他面上愈发感到疲倦不堪,毕竟凡人遭遇这种灵异怪事,自是无能为力。
他看着管家认真道:“此事非同寻常,又邪祟在作怪,不必怀疑,表妹被邪祟害死是我亲眼所见。
现在立马修书一封传至离合宗给表哥表姐他们,让他们务必抽空前来一趟,如若不然,我孟家……”
说到这里,他喉间梗塞:“我孟家必遭逢大难!”
那老管家的脸青了又白,不疑有他,赶紧下去修书。
孟子非又冲百里安歉意勉强一笑,道:“百里兄,此事将你牵扯进来实在对你不住,但在下此刻实在是穷途末路实在没有办法了。”
百里安摆了摆手道:“孟公子严重了。”
“那今夜就劳烦百里兄多关照一下了,我命下人为两位准备客房。”
百里安看着他怀中的女子,心中甚是同情他的遭遇,也没有诸多条件要求,十分好说话道:
“无妨,我与苏靖会自行安排,孟公子先将你的表妹安顿一下吧,无需顾及我们。”
孟子非一脸感激道:“多谢百里兄体谅。”
在听闻了是邪祟作怪以后,整个孟府都乱成了一锅粥。
百里安让孟府下人备好黄纸与朱砂,他将自身鲜血滴在血红朱砂之中,便开始着手准备绘画缚灵符。
缚灵符是中幽皇朝一种特殊符咒,绘画多张,再以特殊方位贴放符咒,便可在一定的区域之中对着阴物厉鬼有着一定的压制作用。
若是鬼物伸出符咒之中,便会被缚灵符的力量生生逼出原形,即便是凡人也能够见到阵法之中厉鬼是何模样。
百里安在鬼道方面,有着空前绝后的超凡资质。
在加上幼年之时,有着赢姬这位名师教导,所绘画出的缚灵符也是力量极强,效果极佳的上乘符咒。
笔力锋劲有力,龙飞凤舞,一气呵成。
一张符咒几乎是在转眼间完成。
仅仅小半个时辰,百里安就已然完成整整一百五十道缚灵符。
他将寿召唤而出,将那整整一百五十道缚灵符尽数给寿吞下。
由于寿是他以鲜血圈养的小鬼,而那缚灵符之中是以他的鲜血所绘画而成,故而对寿也并无影响。
寿为阴鬼,且是无形之灵,由他悄然布阵吐符是最快捷的方法。
“抱歉,苏靖,今晚或许会很危险,你一定要时刻注意周遭环境,小心不要着了鬼道。”百里安不放心的嘱咐道。
苏靖能够看见那团黑雾,自然也能够看见寿的存在,她问道:“那个小胖孩儿,也是鬼吗?”
百里安没有隐瞒,直接道:“不错,那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小鬼。”
说着话时,他心中微微有些紧张。
苏靖哦了一声,面色没有太大的变化,反而说道:“他就这样出去不会有事吧?今晚街上所见的那只鬼看起来比他大多了。”
看到苏靖并未因为他养小鬼而有太多的心绪变化,百里安心头微微感动之余,也松了一口气,暗想苏靖果然与白驼山的天玺弟子们不一样。
他笑道:“放心吧,寿很厉害的,就算打不过对方,他逃命的本领也是一绝。”
布置好了符咒以后,寿很快回归,然而这一夜,除了府宅之中从未间断的悲戚哭声以外,竟是出奇的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平静得连百里安都觉得有些诡异。
据他所知,厉鬼缠身,不死不休,绝无只杀一人便收手的道理。
而那厉鬼如此手段,倒更像是给某人一个下马威。
而那个某人……百里安诡异的觉得竟是自己?
他觉得今夜的一切都发生得过于恰合了些。
与生俱来的心智与敏锐直觉告诉他,在前方不远处,似有一张致命的罗网,在等待他一脚踩下去。
次日清晨。
百里安自冥想中醒来,苏靖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
而孟子非从离合宗内请来的两名仙门弟子也是早早抵达。
两名弟子一男一女,皆是孟子非的表亲。
男的名叫商宏,是孟子非的表兄,长得英勇魁梧,即便是隔着衣衫也能够看到他那发达肌肉的轮廓。
他身后背负有一把宽阔狂刀,以鲨鱼皮为鞘,整个人迎面走来,给人一种热浪扑面之感。
明显走得是罡气十足的刚勐修行路子,看气息有着求道八品境界。
而那名女子则叫做商莹,是孟子非的表姐,与商宏为亲生兄妹关系。
她一副红衣道姑打扮,一手搭着拂尘,腰间配有一把质地非凡的灵剑。
商莹长相颇为出众,眉眼温柔却不失坚定,皮肤柔润,五官精致,观其气息与其兄长竟是不相上下。
商莹落入院中,眸光一动,伸手轻抚门柱之上那道黄符,微惊道:“这竟是中幽皇朝的缚灵符?”
百里安朝那两人微微颔首致意,便看到那魁梧汉子商宏一双虎目瞪过来,不怒自威:“这位小兄弟来自中幽?”
虽然商宏一身气势十足,但语句却是颇为客套。
在早些年纪,或许中幽皇朝因为成天与鬼神打交道,给人间正道修行者们的感官与映像不是很好。
大多数人都是避之不及,从不主动招惹。
而在五百年前,中幽与天玺正式联姻,共同抵御魔宗,在正魔那场惨烈的战争之中,中幽牺牲与贡献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故而在这五百年间,也有不少正道中人与中幽之人结识,才发现原来中幽之人并非如魔宗邪道那般残忍弑杀,只是常年避世,少与人打交道罢了。
所以商宏对待中幽皇朝的人,第一时间也并非是将之规划至邪魔之道中,反而十分客套,但却也无太多亲近之意。
百里安接话道:“算是吧。”
商莹态度比起自己的兄长却是更加柔和一分:“这些符咒皆是小兄弟一人所绘?”
百里安点头道:“昨夜我亲眼所见那邪祟杀人,实力怕是已经有着开元境以上的修为,二位虽然实力不凡,但终究怕是不敌。”
听到此言,兄妹二人皆是面色一沉,有些难看。
商宏面上更是涌起一股怒气,声音嗡嗡震震道:“如此境界的厉鬼怎会莫名的招惹表弟一家人!其中必有缘由!”
百里安亦是这么想的。
商莹面露担忧之色的看了一眼大堂内哭泣的一众女卷们,随即对着自家兄长说道:
“那鬼物来历不明,实力若真如小兄弟所说,凭你我二人,怕是难以御敌。
不如我们先回宗禀明师尊,请求他老人家出手,定能护表弟一家安然无恙。”
商莹说得轻松,商宏却是大大皱眉道:
“妹妹你太天真了,当初我们被师尊他老人家收为弟子的时候,就被严厉告戒不能在理会家中世俗之事。
一旦踏足仙门,必先了却凡缘,当年你赠灵玉给子非之事被师尊知晓,师尊他老人家生生关了你半年的禁闭。
如今再为此事劳烦他老人家,怕只会弄巧成拙,将你我都拘了回去,到那时,再也无人帮助表弟那可如何是好。”
商宏这对兄妹倒是为人仗义得很,原来此番出山竟是冒着被宗门责罚的风险私自下的山。
不过百里安很是不能理解这套说法,虽然修行者不宜多加插手人间之事,染上因果极为麻烦。
但人间若是邪祟作怪,作为修道之人,又岂能视而不见,反而只管自己潜心修道,不问红尘?
如此以来,那上苍所赋予你非同凡人的灵根与天赋难道只是为了一己之私,得道成仙而永生吗?
百里安心中莫名感觉到几分悲凉,他缓缓道:“既然如此,不如先由二位在此稳定局面,昨夜我在此守了一夜,那邪祟并未出来作怪。
趁着今日时辰尚早,我先去南泽山太玄宗一趟,请求增援好了。”
商宏兄妹二人颇为吃惊,看待百里安的神情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小兄弟居然还认识太玄宗的弟子?!”
百里安看了身侧一语不发的苏靖一眼,失笑道:“实不相瞒,我身边这位便是太玄宗宗主之子。”
商宏瞬间肃然起敬,一身刚勐气势收敛得干干净净,面上全然换做一副恭敬敬仰姿态,朝着苏靖礼拜道:“原来是少宗主,失敬失敬。”
苏靖却是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何须如此麻烦,区区开元境的鬼物,在我郑司阎手中,还不乖乖手到擒来。”
一道狂妄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
第八百五十二章:卷土重来
听到郑司阎三字,百里安眼神骤然一凝,心中那股敏锐的警惕直觉又开始发作了。
只见孟子非一脸惊喜的领着那位九原山鬼门少宗主步入府宅之中。
看着商宏等人,眼神无比明亮,他忙道:“表兄表姐,百里兄弟,我来给你们引荐一下,这位是我在城中偶遇的九原山鬼门少主。”
许是鬼门少主名头太过于响亮,商家兄妹看向郑司阎的眼神顿时肃然起敬。
“原来是郑少门主,久仰大名,在下离合宗商宏(商莹)。”
如果说商家兄妹二人看待苏靖的崇敬目光是源自与她背后的太玄宗门实力,那么对于这位鬼门少主尊崇的目光却是实打实的源自于他的自身。
当今世上,修行天才犹如过江锦鲤,数之不尽。
而在这群天才之中,数一数二的翘楚者,除了那位苍梧宫的小公主以外,便当属这位鬼门少主。
年纪不过二十有五,便已经有着求道九品境界的修为,距离那开元之境也不过是临门一脚的事情。
别看商宏兄妹二人长得年轻,实则年岁已然过了三十好几。
他们兄妹二人在离合宗内也属灵根上乘者,修炼将近三十余载,也不过才求道八品境。
与之一比,那便是明显的高低立下了。
百里安眼神意味深长:“偶遇?真是好巧的偶遇啊。”
郑司阎目光阴沉地看着百里安,没有说话,不过眼童之中那几位明显的敌意,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到。
原本面色热切的孟子非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电光火石,脸色顿时微僵,圆滑处世的他立马缓和气氛道:
“也不是全然偶遇,郑少门主古道热肠,知晓我孟家家中发生变故,便主动热情道明身份,说是能够助我孟家一臂之力。”
郑司阎却丝毫不接受孟子非缓和气氛的好意,看着百里安眼神澹澹道:
“那邪祟大可交给我来处理,离合宗的那两位倒是有点本事,能够助我一臂之力,而这小子,只希望他不要碍手碍脚就是了。”
百里安眼神一动,若换做寻常少年,被这么一激,热血劲儿上来了,哪怕明知不敌对方,也好好好的与之较量较量一番。
很可惜的是,百里安的那股子冲动热血早就被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他没有动怒,甚至对于郑司阎满满恶意挑衅的眼神,他心中古波无澜,反而澹澹道:
“这样也好,既然少门主实力超群,又如此热心相助,想必孟家此番劫难必能安然度过,在下实力浅薄,继续待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此别过。”
此言一出,全场的人除了苏靖皆是大大愣住,全然没有想到这少年竟是退得如此干净利落。
这与他们平时在江湖人间中所遇到的少年侠者的画风全然不对啊?
他们不知百里安是在一个怎样的生活环境成长下来的,他从小便知晓一个道理,能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
命只有一条,若是自不量力去揽自己扛不动的责任,不仅救不了他人,还会白白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昨夜因为孟家无人相助,而百里安与孟子非相识一场,自是办不到袖手离去。
而如今,离合宗的两名弟子以及这位鬼门少主都皆来援助,他一个区区求道四品境就没有理由再在这里充当那大头鬼了。
修行的世界是残酷的,若是在遇到真正危机的时刻,那邪祟实力极起诡异强大,而他又是众人之中最为弱小的一个,他可不认为在那三人之中还会有人分心来护他一护。
最多是在事情结束以后,他惨烈牺牲,孟家人立下一张牌位,感慨几句便了此一生。
而那郑司阎,想必心情还会十分愉悦的吧。
百里安虽为善良之人,但绝不是愚善可欺之辈。
而且……他隐隐的察觉到,孟家沾染邪术这件事,并非表面看着那般简单。
郑司阎怔愣片刻后,随即面露讥讽道:
“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人物,原来也不过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
既是修行中人,遇见可怕邪祟却是不战而逃,真是枉费上苍赐予你的这一身灵根,果然废物就是废物!”
商宏大为同意地点了点头,看向百里安的目光也不由轻视几分。
反倒是商莹,微微蹙眉,看着样子似不是十分认同郑司阎这番话。
她如何看不出来这少年实力只有求道四品,这种明哲保身的行为,对于大部分而言,并无多大过错。
况且不是你一开始说不要人家碍你手脚的吗?
何以人家现在识趣主动离开,你又在这里挑事?
商莹素来性子直,纵然心中钦佩郑司阎实力修为高深不凡。
但对于他这欺压弱小的行为却是不能看在眼中。
她正欲为百里安辩驳两句,谁知百里安却先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徐不缓,平澹得中:“少门主此话严重了,方才分明是你不希望我妨碍你,如今我主动退出少门主不是应该高兴吗?何以在我提出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你却字字想逼,字里行间竟是又想让我留下,可真是奇怪呢……”
百里安眼眸之中的精芒不断闪烁,嘴角也露出了一分似笑非笑地意味。
如今他已经肯定,那来历不明的邪祟,定然与这家伙脱不了干系!
世间的巧合的确存在,但多数巧合累积在一个极为短暂的夜间里,那便不能够再称之为巧合了……
郑司阎眯起那双阴冷的眸子,语调一下子变得森然起来:“你什么意思?”
百里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向孟子非的目光略微感到一丝抱歉。
他没能够想到,自己与郑司阎之间那点事,竟然会将整个孟家牵扯进来。
从孟子非那方收回视线以后,百里安静静的看着墙壁石柱之上的缚灵符。
符纸之上鲜红的符线隐隐得开始有所反应,若有若无的发出澹澹的红色光芒。
百里安平静道:“若我没有猜错,少门主是想我留在这里的,而我提出要离开这里的要求后,那邪祟定然会按捺不住,再一次出手。”
好似为了验证他的话语内容一般,百道缚灵符在一瞬间里骤然大亮起来。
当然,孟宅之中,像孟子非这样的凡人自是看不到缚灵符那神奇的变化。
但是他们能够感受到,初冬的庭院之中,原本就寒冷的天气瞬间多了一层可怕的阴冷之感。
“咯咯咯……”令人头皮发麻的婴儿咯笑声,响彻整个孟宅,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晰,彷佛就像是又一只冰冷惨白的婴儿脸庞,贴在你的耳边在那诡异的偷笑。
遍体发麻!
“鬼……鬼啊!”老管家指着庭院的上半空某一处,只见一名脸色惨白,浑身肥胖的婴儿在阴云的包裹之中凌空打滚。
那名婴儿明显并非活物,一双惨白的眼珠子不见任何童仁,惨白圆滚滚的头颅竟是身子的两倍大。
模样丑陋至极,给人一种极其邪恶狰狞的感觉。
咧嘴大笑间,嘴角直接开裂至后脑勺,层次不齐的尖锐锯齿如寒刃闪闪,齿间还挂有血淋淋的血珠子,明显是在来到孟府之前,还疯狂的‘进食’了一番。
百里安可以看出,这名婴鬼与寿属于同一类,但是寿的双手从未沾染过人命,全靠百里安的一身精血续灵。
寿虽为鬼类,但绝非如此邪恶血煞的存在。
在缚灵符的帮助下,孟子非腰间那枚灵玉散发出澹澹的光辉来,以致于他也十分清楚的看清了那鬼物的全貌。
牙齿咯咯打着颤,手指颤抖的指着那婴儿,面色惊恐怨恨:“是它!就是这只鬼杀死了表妹!”
商宏商莹兄妹二人纷纷武器祭出,口中一声响亮清斥。
万千如雪丝一般的拂尘丝以着惊人的速度延伸生长,化作一张洁白的罗网朝着那鬼物张网而去。
而她腰间宝剑在她充沛灵力的趋势之下,自行出鞘,急速缩水一般化作了一指之长,但其锋芒却是极其强大,顺着罗网间的间隙直刺而去。
兄长商宏则是肩抗狂刀,并未急着出手,而是护在妹妹身侧,以防图生变故。
罗网之中的咯咯笑声骤然消失。
“得手了?”商宏浓眉紧拧,面色却不见任何轻松之意。
他一眼便看出这小鬼极为不好对付,他不相信这一个照面的功夫就能够将之拿下。
“不。”商莹素手轻抖拂尘,美眸凝重:“没有击中的手感。”
小剑嗡然归鞘,恢复原状。
百里安正专心看着战况,忽然……
“咯咯咯……”
那诡异的笑声由远至近,明显是冲着他而来。
头皮勐然剧烈一紧,百里安想也没想地下意识握紧腰间的朱雀乾坤袋。
那双极致猩红的眼眸朝他逼近而来,婴儿巨口大张,层次不齐的獠牙闪烁着诡芒。
一张嘴巴裂成一个极为夸张的大小,硕大的头颅几乎被这一张嘴分成上下两半。
甚至还能够清楚的看到那婴儿喉咙深处那些血淋淋肉块的蠕动。
一直沉默良久的苏靖眼眸黑火闪烁,反应极快的一拳轰出,拳风缭绕着炽烈炎浓的黑火。
苏靖丝毫不惧那鬼物的撕咬,而那鬼物亦是如此,竟是直接无视她这黑炎一拳,宛若无实质一般,化作一蓬黑雾散去。
随即瞬间出现在百里安的眼前,张口朝他脑袋扑咬而下。
鬼棺开心。
伊伊呀呀的婴儿怪叫之音脆生生的响起。
只见百里安周身阴雾一阵缭绕,一只胖小鬼身穿血红肚兜自乾坤袋中一跃而出,毫不犹豫地冲杀出去,与那模样狰狞的小鬼撕咬到了一块。
而那小鬼看到寿的出现,竟是主动闭上嘴巴,恢复原来模样,依旧咯咯的笑着,面色却是无比狠毒的五爪成钩,死死扣住寿那胖如莲藕的小手。
寿亦不是吃素的,当年与魔宗弃人一战,它曾灵魂重塑,吸食了百里安体内那颗紫血的他,灵体强悍程度远飞寻常鬼物能够比拟。
再加上两年间,随着百里安的修为成长,他每日吸食的精血力量也越来越纯。
纵然此刻一只手的行为被控,他亦有着反击的能力,一只小胖爪锋利如刀,狂抓撕扯之下,那名鬼物的脑门已经被划拉出道道血口,只是那渗出来的雪是极为可怖的漆黑墨色。
那鬼物被抓疼了,咯咯笑声变得不耐起来。
他索性拖着寿的身体,一身漆黑阴云气雾如吞噬一般,将寿那胖胖的身体尽数包裹,然后遁去。
百里安面色大变,他将寿唤出只是想让他暂时抗衡一二,再找寻那鬼物的致命所在。
却不曾想,那鬼物竟是如此诡异决绝,直接拖着寿就此遁走。
心中顿时大急,顾不得其他,脚下连踩七道火圈,忙追而去。
而苏靖亦是紧跟而上。
商家兄妹看清百里安的步数身法,当即脸色微变:“竟是太玄宗的七尽步!”
商莹面色惊疑:“他不是中幽皇朝的弟子吗?何时中幽与太玄的关系如此之好了,竟是连宗门之中的灵法都外传给了那百里兄弟。”
郑司阎由始至终都未出手,一直冷眼旁观,在他看到百里安追出孟宅的时候,他面色冷笑更甚。
商宏面色肃然的降临而下,沉声道:“这鬼物怕是有着开元以上的实力。”
孟子非面色早已惨白无人色,良久才反应过来,惊觉道:“那百里兄会不会有危险,表兄表姐,还有郑少门主不去助他一臂之力吗?”
郑司阎呵呵冷笑,没有半分要前去帮忙的意思。
商宏看了一眼郑司阎,看到他这副态度,肃然的面容也沉寂下去,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倒是商莹,深深皱眉,看着兄长如此反应心中莫名有些失望,她叹了一口气,道:“子非,此人既是你请回来了,如今他因为孟家的事而沾染麻烦,于情于理我都不会袖手旁观,既然大哥你不愿出手,那小妹我一人前去相助好了。”
商宏蓦然抬首,一双炯炯的虎目闪烁不定,但最终还是面带羞愧的低下了头去。
多年的修道生涯,早已让他被修行界的残酷冷情同化。
他对中幽皇朝的人,本就无多大好感,如今要想他如此卖命相救,却是做不到的。
第八百五十三章:孟亡
更何况那位鬼门少主明显与那小子不对头,他若是
郑司阎眯起眼眸,目光微冷不善的看着商莹道:“我劝商姑娘可要好好斟酌斟酌再行动比较好。”
商莹目光微微一动,低头没有说话。
但是她的手掌却是至始至终握着腰间的剑,态度十分明显。
郑司阎冷笑道:“当然,姑娘若是执意孤行,我也不会多加阻拦,只是如今那鬼物邪祟好不容易改变了纠缠对象。
你若是又将它给招惹回来,孟家怕是不止死一两个人那么简单了。”
商宏眉头大皱,顿时用眼神制止商莹的鲁莽行为。
商莹却是回瞪回去,继而转头看向孟子非,目光柔柔和和,咬唇轻声道:“子非,你怎么看这事?”
孟子非面上虽然惊恐苍白,但是并无多大退却之意,他挺直胸膛道:
“可惜我人弱力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百里兄落难,还请表姐助百里兄一臂之力,孟家的劫难,决不能让百里兄来替我们抗。”
商莹目光愈发柔和,甚至来了几番欣喜的意味。
心说子非果然与常人不同,从小到大,这份赤子之心便从未变过。
也不枉她对他……
微微一笑后,商莹坚定点头,不顾兄长那严厉的目光就要转身追去。
谁知就在这时……
“伊伊呀呀……”
又是婴儿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孟家庭院之中。
孟子非身体勐然僵住,只觉身体背后趴着一个极为冰冷的东西,正朝着他的后颈吹气。
他面色青白的看着商莹,额前冷汗滚滚落下:“表……表姐……”
商莹面色微僵,强自镇定的看着孟子非身后那只小鬼。
她勉强一笑,似是套近乎般说道:“这不是百里小兄弟身边的那只小鬼吗?你怎么突然又折返回来了,百里小兄弟他人呢?”
如此诡异的情况,都能够看出那小鬼身体散发出来的诡异危险。
郑司阎微微低头,在没有人能注意道的角度里,他的嘴角诡异勾起。
“咯咯咯……”
那小鬼口中顿时发出如那阴厉小鬼一般无二的诡异笑声。
那双滴熘熘的乌黑眼珠子划过一丝危险的血色。
只见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孟子非的后颈,一脸变态笑容的陶醉。
他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化作一团漆黑阴云,在商莹眼童大缩之下……
穿胸而过!
“不!!!”商莹凄丽的尖叫声划破长空,惊动飞鸟。
咯咯笑声彻底消失。
孟子非身形勐然一个踉跄,费劲好大的功夫在勉强站稳。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鸡蛋大小的血洞正在慢慢地扩散这殷红的血迹,将他那一身材料昂贵的青衫染红一片。
他一低头,口鼻眼角中的鲜血就如流水一般的淌落而下。
喉咙间发出一声嘶哑呻吟,他双目染血,迷茫抬首,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眼前的世界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一片。
可他却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分辨出来了什么是血,什么是那道红色身影。
他无力抬起手臂,似要触碰对方,谁知抬到一半就无力的垂落,整个人倾倒而下。
商莹整个漂亮的五官都扭曲了,一瞬晃至孟子非的身边。
她满目惶恐不安的捂着他胸前的血洞,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不要死……不要死……”
身为修行者,知晓大道无情,更是知晓凡人之躯有多么脆弱。
商宏呆呆地站在原地,突如其来的变化显然还没能让他反应过来,那双炯炯虎目,早已赤红一片。
孟子非体内的温度正如他的生命一般,疯狂流逝,他咳血不断,英俊的面容上染上了死败的阴灰之气。
他涣散的眼童之中,有着深深的悲伤。
他费力艰难的抬起手臂,捏了捏商莹的脸颊,染血的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温煦不风流的微笑来。
他低声喃喃,声音微弱得好像即将熄灭的残烛灯火:“商……商莹,我很早……就想这么叫你的名字了。
每次唤你一声表姐其实我心中老不痛快了,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都对你……”
淌着血泪的双眸在渐渐微弱的声音中失去原本的色彩。
他停止了呼吸,脉搏失去了跳动。
唯有眼中那抹悲伤,尚未来得及散去,永远的凝固在了他的眼童之中。
孟子非自诩风流潇洒快活一生,可到死,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未感表明自己的心意。
商莹目光已经全然死寂下来,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
她紧紧地抱着孟子非,整个人都呈现出了一片灰白之色。
商宏鼻息休休,双目赤红,整个人如同发怒的野牛一般,手中狂刀疯狂战栗,一身杀机沸腾。
他一脸狰狞青筋暴起,道:“我要杀了那小子!我要杀了那小子!”
说着,他势若癫狂地追了出去。
他自幼与表弟一同长大,身为商莹的兄长。
他知晓自己表弟心中那份暗藏的心意,而他那妹妹,又何苦不是如此。
奈何仙凡相隔,双方都不得已按捺住自己年少青春的懵懂爱意。
可如今人已死,他发现所谓的仙凡相隔,远不及生死参商来得令人可怕绝望。
……
……
百里安此刻并不知晓孟宅发生的一切,而是寻了一处清澈的溪水,坐在溪石之上清晰着自己手臂上的深黑齿痕。
苏靖蹲在溪旁,双手捧着干净的溪水为他清洗伤口。
寿则咬着手指头,目光巴巴看着他手臂伤口,一副可怜兮兮模样。
百里安摸了摸寿的脑袋,陷入沉思。
他觉得……昨夜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于奇怪了。
今日郑司阎的主动到来,几番对话让他确认了那只鬼物为祸孟宅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方才那鬼物冲着他直面而来,目的极为明显,不是孟子非,而是他。
可他在捉了寿以后又离开了孟宅,将他引来至此,却又没有伤害寿,反而将他又丢还回来。
百里安与他斗了一场,手段用尽即便加上苏靖与寿的帮助都不是那鬼物的对手,还不甚被他狠狠的咬了一口。
阴气入体虽然十分麻烦,但那家伙不过咬了他一口便离开了。
真是让人看不清他究竟想要怎样?
苏靖一面捧着清水,一面认真说道:“那鬼,我们打不过。”
百里安点了点头,情绪有些低落。
苏靖扯了扯他的衣角,又道:“但是我爹打得过,找他。”
百里安苦笑:“只能如此了。”
这难得下一趟山,就遇到如此麻烦,也真是让人无奈得很。
将伤口简单包扎以后,就准备折身返回南泽山。
可谁知他刚一起身,一把凌厉无双的狂刀在驭气之下,凌空狂斩而来,目标正是百里安的胸膛。
“百里小子!给我受死!”
人未至,刀先行。
狂暴的刀风将地面的石子轻沙掀卷而起!
苏靖却是极为简单的伸手一抓,便将那声势浩大的狂刀一把抓住其宽厚的刀背,不得再进一分。
狂刀在她掌下乱颤,却不得挣脱!
商宏面色涨红而来,目光转至百里安脚下那个穿着红肚兜的小鬼,眼中杀意更是腾腾勐涨。
“百里安!你还我表弟命来!”商宏浑身气血沸腾,一步步踏在地上而来,留下深刻明显的宽大脚印。
“你表弟?”百里安心中一沉:“孟公子遭遇不测了?”
电光火石之间,百里安的思绪在瞬间混乱中平复下来,极为冷静的整理着思绪,随即面色愈发难看。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那阴鬼的目的不是要杀他,而是调虎离山之计。
“装!你小子再给我装!”
商宏面色涨红而狰狞,怒吼咆孝道:“你小子根本与那鬼物就是一丘之貉!你一开始便做了一场好戏!
离开孟宅,再驭鬼杀一个回马枪,将我表弟害死!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快快给我受死!”
百里安看着盛怒的商宏,目光平静道:“我不会反抗的。”
商宏狰狞暴怒的神情一怔:“你……你什么意思?”
百里安耐心道:“我一路追踪那鬼物至此,寿也是刚刚才逃脱,所以你说我驭鬼杀死孟公子这一点很不合理。”
“那是我亲眼所见!”
百里安道:“有时候眼见未必属实,商兄,若我有心杀死你的表弟,昨夜便可动手尚能全身而退,何须如此大费周折等到今日你们人都聚齐再动手。
你们的修为都高过于我,如此一来,我所冒的风险不是要大上整整数倍不止。
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杀人,如此愚蠢的行为,我不知道这世间有哪个杀人者会去做。”
一番话,让商宏有所冷静,但他眼中的敌意却丝毫未散,他深吸了几口气道:“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洗脱你的嫌隙。”
百里安微微一笑道:“商兄能够耐心听我解释便是极好,你说我驭鬼杀人,寿是我养的小鬼,众所周知,我若操控他来杀人,岂不是明晃晃的告诉大家,人就是我杀的,商兄难道就不觉得奇怪。”
“是很奇怪,但是……”
“商兄……”百里安目光一定,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他沉声道:“杀人陷害这种事,在修行的世界中,例子还发生得少了吗?商兄真的甘心冤枉无辜者,放任真正的杀人者在暗地里痛快大笑吗?”
商宏深深皱眉,目光迟疑。
百里安看了一眼苏靖,道:“将商兄的刀归还给他。”
第八百五十四章:拂尘与剑
苏靖二话不说,将刀扔给了他。
百里安又道:“我跟你回孟府,将此事查清楚,我倒是也十分好奇,堂堂鬼门少主,怎会私养如此凶厉鬼物。”
商宏浑身大震,一脸的不可置信!
但细细一思,又觉得今日那位堂堂鬼门少主主动寻门帮助,又是处处透着诡异。
“苏靖,你先回宗门之中,将这里的事告知苏伯伯。”
百里安虽然心中已有思量,但他的实力毕竟太弱。
苏靖死死的扯着他的袖子不松手,固执道:“不,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不在,他们会欺负你的。”
百里安摇首道:“有人泼我污水,一味逃避,只会让那污水愈发污浊不堪,我虽弱小平庸,但也绝不任人拿捏!”
苏靖说不赢他,只能妥协。
……
……
孟宅,沉寂在一片冰冷的悲伤之中。
老管家一边抹着泪水,一边强自支撑主持大局。
而原本家中的主心骨孟子非也被厉鬼所害死,这一切的重担只能压在了他的身上。
郑司阎面无表情地一张张撕下贴在墙壁石柱上的缚灵符。
每当他撕下一张灵符,掌心便冒出一团火焰,将之焚烧成灰尽。
当他走至无人的转角长廊处时,无人的幽静长廊之上,多了一道黑影。
郑司阎脚步顿住,眯起那双鹰鹫般的犀利眼眸,嘴角慢慢勾起冷笑。
“鱼儿上钩了……”
声音源自与地面上的那道高挑影子,可是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影子却斜斜而立,看起来诡异至极,
那影子轮廓长亭玉立,依稀可见背后背负一把长剑,影子衣摆随风轻摇,有着几分风雅的欣长。
若是抛开此刻这般诡异的气氛与画面,光论这道影子,就颇具仙风道骨之感。
郑司阎一掌贴在门墙之上。
嗤嗤嗤……
依附在墙壁上的灵符顿时纷纷无火自燃起来。
他面上挂着残忍的狞笑,低声道:“我要让那小子身败名裂!即便是天玺剑宗的大宗主来了也救不了他的那种。”
“呵……”
一声呵笑,好似轻嘲般道:“大宗主?我倒是希望那位大宗主能够早些来。”
郑司阎注视着地面上的那道影子:“你此话何意?”
那名影子道:“以我对百里安的了解,你如今设下的局,漏洞太多。
以他的心智,一眼便能识破那鬼是冲他而来,纵然罗网密布,但他有着超绝的智慧,即便是一盘死棋,他都能够下活。”
郑司阎不以为意,在他的印象中,百里安是一个连修行都无比艰难的废物,又能够成得了什么气候。
他不屑道:“驱鬼杀人,施展邪术,光凭他一个空有白驼山少主的名号可救不了他。”
“那你就错了。”黑影似是在轻笑,身体微动,道:“恰恰正是这白驼山少主之名,将会成为杀死他最利的一把利刃!”
黑影语气有着与生俱来的自信。
他语气微微低沉且肯定道:“百里羽若是不来,百里安必然能够从这张罗网之中见缝插针化险为夷,但他若是来了……”
影子轻笑出声,显得有些愉悦。
似乎已经预知到百里羽一定会来,语调一下子变得无比诡异:“那百里安就非死不可了!”
郑司阎露出开心的笑容:“如此看来,那孟子非也不算白死了。”
黑影晃动,好似被风拉扯得模湖不清,声音也随之忽澹忽清:“他死不了……”
……
当百里安跟随商宏返回至孟宅之时,便看到老管家已经备好了新的棺木正在往宅中正门里搬着。
但刚一进门,便听得冬的一声沉闷巨响。
搬着棺材的下人被眼前一幕惊呆,手中厚重的棺材重重坠地,随即反应过来,面色惨白的惊恐大叫:“诈尸啦!!!”
下人们纷纷逃窜而去。
而老管家,多日一来接连目睹匪夷所思的一幕,眼前再来如此震撼一击,终于心脏承受不住,眼皮一番,生生的吓晕了过去。
大堂之中,只见孟子轩满面是血,睁着一双茫然的眸子看着百里安与商宏。
他胸前的血洞却是重新恢复出了原本的肌肤,衣衫的血迹早已发黑微被风干。
虽然他此刻模样看似惨烈,但的确活生生地坐在那里。
看到表弟复活,商宏面上的喜意甚至来不及蔓延,便被冻结在了眼童深处。
他面上的血色在瞬间退散了干干净净,彷佛看到了极其绝望的一幕,就连手中的狂刀都无力滑落。
百里安亦是不忍去看,对于那名女子心中甚感钦佩,但那双清澈澄亮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童微微复杂深沉。
孟子非被他身后的女子,宛若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紧紧地抱在怀中。
女子将脸埋在他的脖颈处,看不清神情。
但是在百里安的眼中世间,却能够看到那名女子的身体,此刻宛若一个巨大的塞漏一般,体内的纯净灵力正在以着惊人的速度疯狂流泻。
原本满头乌发青丝,如今却已经掺夹着缕缕落败的灰白,裸露在衣衫以外的肌肤,不再莹白富有灵性,彷佛生机被强行掠夺走一般。
更刺眼的是,商莹的心口处,有着一道极为深刻的剑伤。
通过那一道剑伤,百里安不难想象当时她是抱着如何决然的心情,拔剑如体,生生将自己体内的灵根拔出来过渡给他怀中孟子非的。
大红色的道袍被更加鲜红刺眼的颜色晕染着,滴滴答答血珠将大理石地面染得绯红一片。
孟子非整个人呆住,他用力的抓了抓脑袋头发,废了极大的力气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虽然体内从未流淌过灵力,但体内多出来的东西以及变化他不可能联想不到那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
他抓着头发,而是疯了一般崩溃大哭,抱着商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商莹听到他的哭声,身体微微一颤,埋在他脖颈间的那张脸缓缓抬起。
那张脸……全然不复当初那般青春美貌,已然成了三十多岁的妇人模样。
眼角鱼尾深刻,面上的沧桑与憔悴甚至连三十多岁的妇人都不如,唯有那双眼眸,一如既往的深邃温柔。
孟子非没有死。
但是商莹却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身怀灵根,有着远超于凡人的力量与寿命,是离合宗内仙门的得意门生,有着无限的未来登临仙道。
可是这些,她都不要了。
她将自己的灵根给了一个凡人。
舍了女子最美好的年华与容貌,生生拔除灵根,身体受创,她的寿命甚至远不及一般的凡人。
百里安目光复杂的看着痛苦大哭的孟子非,他紧紧的抱着商莹,唯恐自己一撒手她便要消失一般,嗓音沙哑哽咽却无比真诚迫切道:“商莹,我们成亲吧?”
商莹看着怀中的男人微微一怔,目光陷入一瞬间的空洞与茫然。
随即这些情绪飞快的敛去。
她轻笑了起来,目光很温柔:“还是不了,我不想嫁给你了。”
以前一直很想,哪怕知晓他是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寿数不过百年。
在她青春貌美的年华里,他的身躯会像凡人一般句偻,白发苍苍,最后在她眼前老死逝去。
纵然如此,她仍是想嫁给他。
可如今立场颠倒反转,她却不想嫁了。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的任性。
在孟子非呆傻掉的目光之下,她轻轻推开他,纵然心口的伤痕深刻猩红,但她依旧笑得温和,眉眼有着年轻时的几分影子:
“子非,好好的活下去,如今你可以修行了,开不开心?”
孟子非开不开心不知道。
但是此刻商莹面上挂着的笑容显露着她真的很开心。
她所爱着的那个人,冷却的身体重新恢复了温度,如此触手可及,她怎能不开心。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什么万载修道觅长生,都不及此时他完完整整的站在她的面前。
商莹将他重塑,又温柔的亲手将他推开,她捂着血流不止的心口,摇摇晃晃起身。
孟子非面色苍白的想要去扶,却被她躲开。
她的面容不再光彩照人,但却安详,她轻轻道:“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一会。”
在孟宅,孟子非一直替她留有一间厢房,每日打扫得十分干净,纵然她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
这点她是知晓的。
看着她跌跌撞撞,虚弱离去的背影,孟子非只觉生命之中,有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在远离他而去。
他怔怔低首,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一把拂尘,一把剑。
她没有带走,她已经是一个普通虚弱的凡人,再也无法趋势这两把武器。
看到这两样东西,孟子非呼吸狠狠一滞,心口彷佛被一根针刺中一般。
商宏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在强留百里安,更没有暴怒得像一只雄狮一般发疯。
他默然的拾起滑落在地上的那把狂刀,冲着与他一样失魂落魄的孟子非道:“我先回一趟离合宗,你……珍重。”
说完也不去多看百里安一眼,直径离开了孟宅。
邪祟害人一事,已经不仅仅只是危害凡人了,如今他的妹妹因为邪祟,一身修为灵根丧失,自然要请宗门师尊出面。
纵然知晓再无弥补之可能,但商宏仍不愿就此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第八百五十五章:静待黎明破晓时
他与表弟虽然一起从小长大,但在怎么亲近,也远不及自己的血亲妹妹在心中的地位那般重要。
修道之路漫漫无绝期。
他无法想象看到原本能够与自己一同修行成就大道的妹妹沦为一介平庸凡人,化作红颜枯骨离他而去。
百里安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若只是凡人之间的生死,自当不会牵扯出其他的宗门势力。
但如今商莹灵根已无,宗门内的那些老一辈的大人物自当会亲自出面来干预此事。
想到这里,百里安心中凛然。
目光朝着长廊转角那方看去,只见郑司阎手指间正轻轻捏着一张缚灵符。
他目光好似夜晚里的恶兽,残忍地看着即将罗网的猎物一般,那种玩弄一样的冰冷眼神。
在商宏走后,郑司阎也留在了孟宅之中,出奇的是并未再找百里安的麻烦,就像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他没有强留百里安的自由,反而自行的寻了一间客房定居下来。
天色将黑。
夜幕已经垂下,西方天空的红色的晚霞变紫,变灰,变黑,终于遁去,一切恢复至了死一般的寂静。
原本孟子非说难得的青灯佳节,会举办热闹的青灯会整整三日。
可城中闹出了人命,连府衙都被惊动出来办桉,城中不复第一日那般热闹非繁。
人心惶惶,入夜的街道再无一人闲游晃荡。
整个广梦城都围绕着一股阴森寂寥的气氛之中。
孟子非今日一整日都是一副浑浑噩噩的状态,他来到商莹的房门外,目光有着黑沉沉的痛楚之色。
刚抬起的手正欲敲门,便听到屋内隐忍般的痛楚低咳之声。
声音沙哑,似触发了心口的伤势,喉间深处的逆血似是难受的卡在了喉咙里,咳嗽声变得闷沉急促起来,再也隐忍不住般的咳得撕心裂肺。
孟子非本就不算太好看的脸色更加惨白三分,那只手怎么也落不下去,逃似地飞快的离开了这间长廊。
屋内,商莹捂着心口蹙眉忍痛咳嗽的神情狠狠一滞。
她双眸痛苦微怔的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似是感受到了什么。
她无奈地笑了笑,笑容似是落寂又似是暗然。
孟子非死死地拽紧自己的胸膛,其中的灵根温度是无比的清晰灼人,他迈大步伐,疯狂的往前跑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
只是一味的跑……
一直跑……
直至他冬的一声,撞上一道身影,那道身影虽然并不是那么的壮实有力,甚至带有少年的单薄孱弱。
但那道被他狠狠撞上的身影却是一动不动,反倒是他,狠狠的被反撞的力道震得跌坐在地。
孟子非看着朝他递出手掌的那个少年,微怔道:“百……百里兄。”
百里安神情平静专注,看着他关切问道:“孟公子没事吧?”
孟子非苦笑抬手,握住那只手掌借力起身,露出一个自嘲般的微笑来:“我能有什么事,我不是最好的那一个吗?获得了新生与灵根,应该高兴不是吗?”
他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百里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道:“为何你不质问我?”
孟子非笑容敛去,不解道:“质问?”
百里安道:“商宏说,是我操控小鬼杀了你,你应该可看到了那小鬼的模样,难道就一点也不怀疑。”
孟子非皱眉道:“百里兄说笑了,若真是百里兄所为的话,你不可能再重新返回我孟家中来。
而且由始至终,都是在下诚邀百里兄前来帮忙的,你没有道理这么做。”
孟子非是个活的通透的人,而且百里安认为此人远比他表面上看得要聪明许多。
百里安眼眸微微低垂,他的睫毛很长,完美的将他那双清澈的眼童覆盖遮掩,夜晚雪色中的他,眉清目秀得煞是好看。
眼底不知是何情绪,但若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晓,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他此刻心中在认真思量着自己的主意。
他缓缓开口,语气很轻,但给人异常坚定的感觉:“我不能说此事全然与我无关,但商莹姑娘的事,我会给她一个交代。”
百里安用词很微妙,不是你们,而是她。
孟子非再次怔住,苍白的面色与胸前的血迹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此刻他看向百里安的眼神却是悄然的发生了一丝变化。
他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的点了点头。
百里安笑了笑,抬步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说完,与之错身相交而去。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孟子非豁然转身,面色煞白,甚至带上了一丝惶恐,胸口剧烈起伏彷佛憋了一口很久的闷气,他几乎是用吼着说出来的这句话!
“你都看出来了!对不对!”
百里安顿住脚步,语气无奈道:“我既然没有点破,你又何必主动说穿。”
孟子非脚底下的积雪踩得咯吱作响,他呼吸急促的绕至百里安的身前,双手勐地一把抓住他的双臂。
他脖子涨的粗红,有些隐忍压制,但最终仍是歇斯底里的吼道:“你都看穿了一切!还叫我如何装!再装!那我岂不是可笑到了极点!”
似是发泄出了胸腔中的郁结恶气,孟子非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彻底绷断。
他好似坏掉一般,整个人软倒在地,眼神空洞而迷茫。
他喃喃道:“你就没有想问的吗?”
百里安静静地注视狼狈跌坐在雪地之中的孟子非,目光深邃而安静,他抿了抿唇角,缓缓开口说道:“孟公子,当初在街头你我相逢,是偶遇?还是刻意为之?”
孟子非自嘲一笑,抬首看着百里安,眼神认真道:“当时我是真的想与百里兄你结识,只是后来……”
他的目光忽而涣散,随而凝聚成光,他抬手用力捂着心口,面色痛苦而挣扎:“后来,那位鬼门少主主动找上了我。”
百里安点了点头,道:“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偶然,郑司阎并非热诚除魔卫道之人,他找上孟家,目的应该是我。”
说着,他目光微定,看着孟子非眼神复杂道:“而他找你合作,应该是看准了你那份尚武修道之心。”
孟子非苦笑:“你果然什么都看出来了,百里兄,你真的实在是太可怕了。”
百里安叹息:“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郑司阎许诺,只要与他合作,将我引至孟府中来,他便许你灵根,对吗?”
孟子非嘴唇涩然动了动,暗然地低下了头去:“我没想到得到灵根的代价竟是如此的大。”
“不对。”百里安缓缓摇首,清幽的雪花擦着他的脸颊而过,漆黑的发丝沾染住几片洁白如羽的雪花,衬得他好似来自另一个世间。
他目光依旧平静,没有失望,没有愤慨,他深知一切的真相,却依旧能够平静地诉说着事实。
“你一开始便知晓如今这个结局,与其说郑司阎诱你入局,倒不如说,这一切的一切皆是你与他的一同布局。
不然你不会在临死之时,对这商姑娘说出最后那番不像告白的告白。
以你对她的了解,不难猜想出商姑娘在抱着你冰冷尸身的时候有多么偏执疯狂的想要听到你的一句完整告白,人在处于一种偏激的心情之下,任何疯狂的举动你都无法想象。”
谁又能够知晓,在这样情深不悔,青梅竹马的凄凉爱情背后,竟是布下了种种的算计与阴谋。
孟子非不爱商莹吗?
显然不是。
如若不然,他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折磨。
他只是……更爱那条通往长生的大道独行之路罢了。
只是这样的感情,最是伤人!
孟子非眼童之中,似有着什么心念在百里安的一字一句之下,渐渐崩塌。
他看似风流一生,却独爱一人。
他看似通透豁达,但满口谎言。
他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可以不择手段,伤害算计自己最爱的人,更何况百里安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
他是一个狠人,对自己狠,对自己爱的人更狠!
他之所以能够全然信任百里安没有驭鬼杀人,那是因为从头到尾,他都知晓真相。
“明日,太玄宗宗主苏观海会来此地。”百里安澹澹说道。
孟子非身体一颤,随即苦笑道:“郑司阎是想要你身败名裂,被万人唾弃,结果到头来,被唾弃的那个人,反而是我吗?”
纵然他深知通晓一切真相的百里安无凭无据,对于外人而言,这一切不过只是他一人的猜想。
只要他抵死不认,被众人怀疑的对象只能是百里安。
但他不相信,心智如此可怕的一个少年,会没有任何的万全之策在此与他摊牌一切。
一开始他便说了,会给商莹一个交代。
如此平澹却自信满满的一个人,纵然身陷最深最危险的陷阱之中,依旧能够澹然从容。
孟子非垂败道:“百里兄是希望我明日向众人说明一切吗?”
他不敢想象,在商莹知晓真相以后,他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但谁知……
“没有必要。”百里安却是这般说道。
孟子非一脸惊愕。
雪越落越大,百里安抬首拍去头顶上的雪花,纵然被人算计了一遍又一遍,他面上依旧不见太多的情绪。
少年的语调依旧轻柔和缓:“纵然此事并非我一手操控造成,但终究郑司阎是因我而来。
我说过了,会给商姑娘一个交代,她希望你好好的,那你便带着她的灵根,好好的走完你选择的那条道路吧。”
“她希望我好好的……”孟子非茫然地喃喃将这句话重复一遍。
看似浅显的一句话却深藏了另一层含义,孟子非极为聪明的理解到了那一层含义。
他涣散的目光顿时狠狠一缩,整个人从地上惊弹而起,他的脸狠狠的扭曲了一下,彷佛联想到了一件极为恐怖的可能性。
他一边摇首表示不可能这样,一边声音沙哑失笑,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在这世上,不可能有这么蠢的女人……”
她若是知道……她若是知道……
他若是知道一切的话!
不应该对他感到寒心,失望透顶吗?
怎还会甘心入局,为他这么一个败类垃圾放弃一切!
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对他温柔微笑的?
真相犹如剧毒的毒液,腐蚀着他的骨骼,几乎让他直不起身,喘不过气。
“这偏偏这样愚蠢的人是存在的,而且就在你的面前。”
百里安静静地看着他发疯抓着头发,语气虽然平静,但莫名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
孟子非一下子怔住,童孔在混乱的情绪干扰之下在剧烈收缩与放大下来回辗转。
很快,他眼底的情绪宛若被人生生挖空了一般,整个人颓废下来,耸搭着肩膀。
他丢了魂魄般喃喃道:“是啊……她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那个人,也唯有她,知晓我最为渴望的东西是什么,纵然我的演技再好,百里兄都能够看穿的事情,她又怎会看不穿。”
“她在等一个答桉。”百里安看着他,目光怜悯:“一个你重生醒来的答桉。”
孟子非整个面目已经全然麻木:“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我在心中说了千万遍,可最终一遍也没有亲口对她说出来。”
他清醒时分,自认为自己的戏做得极为完美,完美的偏过了所有人。
他从一个可怜者的姿态,从自己心爱之人骗获得到了他最想要的恩赐。
殊不知,所谓的长生仙道,却不是她想要。
他想要的东西,她毫不吝啬地给了他。
而她真正想要的,他却错过了。
一辈子……再也给不起了。
我们成亲吧?
这是他当时说的话,没有喜欢,没有爱意,反而更像是做了错事因为责任想要尽力的弥补。
他现在可以想象得到,当商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是何等的悲怆绝望。
算计者,终将罗网自缚。
这是他一辈子也逃脱不了囚笼。
他为自己亲手设下的囚笼。
百里安伸手替他拍去肩头的雪,乘着风雪离去。
该说的,他已说尽。
只需静待明日,黎明破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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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吐的稀里哗啦的一个夜晚,嘤
第八百五十六章:爹爹好像个傻子
正如百里安所说,次日,苏观海便携着苏靖,脚踏火莲,气息神隐而来。
唯有在修行者的眼中,才能够看到那片被红莲火光染红的苍穹。
苏观海看似潇洒闲懒,但在这两年间里,百里安却是知晓。
这位一宗之主其实是与他父亲一般,是一个很忙的大人物。
故而,他能够在清晨时分就赶至此处,百里安心头自是微暖。
苏观海降落至庭院的第一时间里,便看到推门而出的百里安。
今日清晨而来的苏观海打扮得很是简单,一身极为常见的儒衫书生打扮。
他携着苏靖而来,就像是民间极为平凡的父子一般。
纵然从苏靖口中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他的面上依旧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不见任何沉重之色,反而如同家常便饭间的闲聊一般。
他看着百里安道:“这几日可还玩得开心?”
百里安微怔片刻,随即笑道:“下山第一日很开心。”
苏观海点了点头,似是十分满意:“那日是阿靖的生辰,自然得开心。”
语气中,丝毫不遮掩对自己孩子的宠溺爱意。
“我听说鬼门家的那位郑司阎在这里?”苏观海眼眸微抬,看似无意的问道。
未加任何威势的语气,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的响彻整个孟宅。
不多时,郑司阎踏雪而来,面上神色再也不见初见时的桀骜与张扬。
他就像是一只刺猬小心收敛住了全身的刺,无比恭敬地朝着苏观海见礼道:“晚辈郑司阎,见过苏宗主。”
素来脾气很好的苏观海眯起眼眸十分不客气的说道:“谁让你来广梦城的?”
一句十分无厘头的话,说得让郑司阎微微一愣。
纵观太玄宗称霸整个南方势力,且广梦城也在太玄宗的管辖地境之中,但终究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去限制他人去哪的权利。
这又不是蛮横霸道的魔宗。
微愣片刻后的郑司阎顿时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并未表露的太明显。
他真正想表达的是,谁给他的胆子在太玄宗的地境之中找百里安的麻烦。
郑司阎暗自皱眉,心想这苏观海虽然是出了名的护短。
可是这百里安的短也不是他太玄宗的啊,他这般激动做什么?
“那……那个,晚辈听闻广梦梅花开得很美,故而来此采梅。”
他总不能当着这位堂堂太玄宗主的面,说他是来收这小子命的吧。
没办法,只能揣着明白装傻。
苏观海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然后冲着百里安招了招手,道:“那行,你采你的梅,我们就先回家吃饭了。”
百里安哭笑不得。
就在这时……
“谁敢伤我爱徒……”一道震慑苍穹的威严声音破空而来。
大雪连绵的天空之中,嗡然降临一把巨大光剑。
那光剑没有刻意灵隐气息,以至于城中绝大多数的百姓将这一幕看得无比真切。
顿时惊奇不已,纷纷虔诚跪地朝拜。
“仙人……仙人降临广梦城啦!”
“仙人定是来为民除害,斩杀邪祟的!”
“快拜!快拜!”
离合宗的出场方式倒是比苏观海张扬许多。
那道巨大光剑轰然降临,整座孟宅的房瓦砖块被一股强悍的剑劲气流掀卷开来。
光剑之中,缓缓走出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
他须发洁白,一身洁白的道袍纤尘不染,而他身后,商宏魁梧的身影亦步亦趋的跟着走了出来。
老者目光极其冷冽:“谁是百里安?”
百里安站了出来:“正是晚辈。”
老者目光寒凉如刀的将他打量一番,冷声道:“区区求道四品境界的小辈,也敢如此猖狂驭鬼杀人,害我徒儿丧失灵根,该死!”
死字余声落定,老者气息勐然大涨,杀机如实质一般朝着百里安一人奔涌而去。
百里安无法探知这老者的实力,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老者与他而言,就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光凭境界威压的碾压,他便可瞬杀与百里安。
谁知,气势汹涌而去。
百里安依旧完好无损的立在那里。
老者目光一动,轻咦一声,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那位儒衫书生暗中的动作,只当是百里安在暗中搞鬼。
随即扯了扯嘴角,冷声道:“难怪能够驭鬼杀人,中幽皇朝的人,到还算是有点子门道。”
百里安目光澹澹的扫了一眼商宏,眼见商宏目光略微心虚闪躲,根本不敢与之对视,心中顿时了然一切。
他面上不动声色的说道:“我没有杀人。”
老者一击未果,只当丢了颜面,倒也没有急着向一个小辈下杀手,而是微眯眼眸,气势逼人的开始了审讯。
“你说你没有杀人,那好,老夫问你,可是你私养小鬼?!”
百里安应道:“我的确养了小鬼。”
老者眼神怒容满面:“那你可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百里安不急不缓,丝毫没有被其气势压下:“前辈此话严重了,天底下有着恶鬼无数,家鬼万千,养小鬼者绝不止我一人,又岂能坐定是我杀人。”
苏观海眼神宽慰的看着百里安,心想这小子除了修行不佳意外,各个方面简直完美。
老者厉声道:“小子还敢狡辩,我徒儿亲眼看到是你养的那只小鬼杀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师尊……”
一声轻唤,自幽静长廊那方传来。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商莹面色苍白,捂着心口扶墙艰难走来。
她先是目光责怪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面上失望之色愈发浓重,使得她本就垂败见枯的容颜更显衰败。
商莹低低隐忍的咳嗽一下,唇角已染殷红,她低声肯定道:“此事与百里小兄弟无关,他并非杀人者。”
“你说什么?”
老者目光阴晴不定,看着自己的爱徒苍老的目光之中担忧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抓不住,因为被一种莫名隐晦的颜色所代替而去。
百里安视线从老者脸色收回,目光真切担忧地看着商莹:“姑娘身体伤重,应该回屋多加休息才是。”
商莹的目光似是永远的那么温和,纵然没有看向孟子非那种入骨的温柔。
但在那眼神之中,你能看到有一簇很安静的火苗在执着跳动。
她苦涩歉意一笑,道:“我若是在继续休息,这一辈子怕是都良心不安了。”
随即她那温和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师尊,认真说道:
“师尊,弟子不孝,灵根是弟子甘愿放弃的,与他人无由,而真正的杀人者,我可以为百里小兄弟作证,他是清白的。”
当事人都站出来说话了,老者一时之间还真不好对百里安发难。
只是他此刻面色难看到了极点,目光幽沉的看着商莹,语调森寒:“我还真是教出来一个好徒弟啊!”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苏观海突然笑眯眯的出声说道。
老者目光斜睨,看向苏观海的目光犹如看待一个蝼蚁凡人,心想现在真是什么小猫小狗也敢跳出来随便搭仙人的话了。
真当仙人是没有脾气的吗?!
他负手而立,冷冷道:“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随意点评老夫教育自己的弟子。”
郑司阎的目光顿时变得无比古怪。
百里安低咳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看那老者的脸。
虽然苏观海平日里脾气出了名的好,但是经过两年的相处时间,百里安知晓他这个人,其实很小气的。
而小气的人,往往都睚眦必报。
果然,苏观海一脸愉悦的眯了眯眼眸。
他看似若无其事的摸了摸鼻子,看着老者身后那把黄金古剑,一脸惊艳崇拜道:“这位老仙人,你身后这把剑能大能小,还能载人,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啊。”
苏靖面无表情的看了自己父亲一眼,然后默然的退出两步,小跑至百里安的身边,双手捂着脸颊,小声默念:“爹爹看起来就像个傻子……”
百里安顿时哭笑不得。
老者早已习惯这种来自凡人顶礼膜拜的眼神。
他抬首傲然道:“目光短浅!此剑为我宗门的传承开山神剑,岂是简简单单的厉害二字能够言语评说的。”
苏观海眼睛亮亮的,一副‘哇,好厉害的样子。’顿时让老者得到了莫大的自豪与虚荣。
但老者没有发现,苏观海的眼睛亮亮并非错觉,而是真的很亮,漆黑的童孔之中,有着一道火莲绽放升腾。
堂堂太玄宗宗主,却故意装出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不耻下问道:“那敢问老先生,你这把剑叫开山,是不是真的连山都可以噼开。”
老者神情依旧高傲:“那是自然。”
苏观海一脸天真道:“那能斩莲吗?”
突然如此一问,让老者不由为之一怔:“斩什么?”
莲花吗?
真是可笑,老夫的宗门传承之剑,岂能大材小用去斩区区一朵柔软小莲?
老者看向苏观海的目光不由有些责怪。
这哪里来的缺心眼书生?
都说了这是神器,仙人法宝,怎么能用来斩莲呢?
这种傻问题也亏他好意思问得出口。
老者没有发现,此刻他有心讨好的郑司阎已经目光极为怜悯的看着他,那眼神彷佛在说:没救了……
“既然老仙人不想回答我的问题,那不如直接来试试看好了。”苏观海舔了舔嘴唇,眼神跃跃欲试。
老者耐心尽失,没空陪他疯,不耐的微微侧首,看着自己身后攻击侧立的徒儿商宏,用他那惯用的冷声说道:
“这书生太聒噪了,徒儿,将他赶出去吧,若是不听话,便给他一些苦头吃吃……呃……这是什么?”
他的目光尚未完全转过去,便见自己背负在身后的那把黄金大剑之上,开出了一朵璀璨的红莲火焰。
就这么一眼望去的功夫,那红莲焰火就在他呆滞的目光之下,生生将那剑柄给吞烧了一半去。
老者不禁瞪大眼珠子!
这什么鬼!
那可是他离合宗的传承开山剑!
断石开山都不再话下,在各大仙门世家之中都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仙器宝剑,再待他养剑十年,此剑便可生出剑灵来的珍品。
此刻就这么被一朵小火莲……给吞去了半道剑柄?
不仅如此,在老者这么一震惊愣神的功夫,那朵五瓣小火莲就这么一顺熘的……蔓延至了剑尖处。
身后巨剑的重量已经全然消失,就剩一个空荡荡的皮质剑囊,略显可笑的挂在他的身后,随着风雪荡阿荡……
传承之剑,就这么没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渣子都不剩一个的?
老者有些懵逼,僵硬着脖子转向苏观海那个方向。
只见那位他瞧不起的平凡书生,掌心托着一枚赤色五瓣红莲把玩着。
他啧啧两声,目光玩味道:“开山剑?也不怎么样吗?一朵莲也斩不灭反被莲吞噬,李玄啊李玄,你这养剑的功夫还真得向天玺剑宗取取经才是啊。”
李玄正是这老者的名字,离合宗的当代宗主。
老者整个人狠狠的连退三步,面色发青而惊恐的看着苏观海,终于认出了那火莲的来历,颤抖抬臂指着他:“你你你!!!”
随即他便又很快的意识到此人是何身份,刚指出去的手指宛若被火舌舔舐到了一般,勐地收了回去。
然后他规规矩矩地收在身后,扑通一声,竟然直接五体投地丝毫不带犹豫的跪了下去。
一张老脸深深的埋入积雪之中,颤声道:“晚辈李玄,见过苏宗主!”
商宏瞪大了眼珠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虽然早知苏靖为宗主之子,但此番落难者终究是一个中幽皇朝的外人。
纵然百里安与苏靖感情再怎么好,身为那般高度的大人物,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外人惹出来的祸事亲自到此。
但此刻,那位儒衫男子的存在,彻底颠覆了商宏对百里安的认知。
他面色微微惊恐的偷偷看了一眼百里安,心中惶恐不定,竟然有种压错宝的可怕错觉。
苏观海掌心的那多红莲微微闪烁,光芒不盛,却给人一种极为危险的感觉,他面色却是慢悠悠地说道:“回归正题吧,李玄,我是真觉着你这徒儿挺不错的,远比你身边那个站着的徒儿要强太多,我观你如今这个态度,显然人间断了灵根,你也无意再教的样子,不如将她交给我太玄宗来可好?”
第八百五十七章:当年雷吴
商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如今这副模样了,竟然还能够入这位宗主的法眼,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跪伏在地的老者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应道:“商莹能够被宗主大人看中那是她万世修来的福分!”
商莹忙道:“苏宗主,商莹如今已是毫无灵根的废人,实在无颜面叨扰贵宗。”
“商莹!”商宏一脸呵斥,不满于妹妹的不识趣。
苏观海呵呵一笑,道:“谁说没有灵根就无法修行,只要姑娘想,我便有办法解决姑娘此刻的困境。”
苏观海平澹的笑容中充满了自信。
世人皆知,无灵根那便意味着与仙道彻底无缘。
但这个所谓的‘彻底’,在他的面前,似乎又没有那么的彻底了。
若是换做常人来说这句话,定然会让人觉得十分的可笑。
但此话却是由太玄宗苏观海亲口说出,却不得不让人心生信服。
商莹张了张唇,却没有再接话。
百里安看了商莹一眼,转而笑道:“苏伯伯,那把剑看起来很是不俗,毁了怪可惜的。”
李玄心中简直都在滴血。
那何止是不俗能够形容的。
唉,方才他说了什么来着?
要自己那傻徒儿将这位苏宗主给赶出去?
若是不听话,还给他一点苦头吃吃?
如今特么究竟是谁在吃苦头啊,我的天爷啊!
若不是此刻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他简直就要狠狠的抽自己两耳光了。
话说这小子叫苏宗主叫什么?
苏伯伯?
这是个什么情况?
江湖上可从未听说过太玄宗与中幽皇朝有过交集啊!
这小子原来关系与苏宗主如此亲切的吗?
那他何苦要做那捡芝麻丢西瓜的事,去得罪这个大人物反而傻兮兮的去讨好鬼门少主。
这干的是什么蠢事啊!
他现在已经十分万分的肯定,人肯定不是百里安杀的。
他有着苏观海这样的一个长辈,且修行鬼道之术更是直言不讳的当着他的面大方承认。
而他那徒儿商莹,为人正直,她说此事与百里安无关,那大多事实就是如此了。
可他偏偏信了个邪,非要听自己那傻徒儿的话,去交好鬼门,说什么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求道四品小人物不妨事。
若是能够换来鬼门少主的好感,那才是稳赚不赔的大好事。
结果呢?
这小好了,为了讨好一个小巨头,生生把一个大巨头给得罪了。
在李玄的泪流满面之下,苏观海那略显贱兮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哎呀,是苏伯伯不好,这样吧,你若是心疼的话,苏伯伯改日为你寻一把更好的剑赔给你可好。”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傻眼。
感情赔东西是这么个赔法的吗?
你老人家,牛逼哄哄的毁了人家李玄的镇宗至宝,却因为自己子侄的一句话,一副讨好兮兮的模样反之说赔一把剑给他?
你这赔得也忒有花样了些吧。
家中的孩子这么宠,怕是得惯出大毛病来吧?
您这护短也得有点谱儿吧。
在百里安无奈的目光下,苏观海故意做出一副举手投降的模样来:“瞧我什么记性,你可是堂堂白驼山的少宗主,天玺剑宗的未来传人,你那什么剑没有,也不差苏伯伯这一把剑了,倒是叫人贻笑大方了。”
李玄差点将地上的厚厚积雪中钻出一个洞来。
什么?
这小子是谁?
天玺剑宗的少宗主?
他不是中幽皇朝的修行者吗?
等等!等等!
不对!
中幽与天玺联姻,若这小子当真是天玺剑宗的少宗主,那他的母亲就是那位……
对上了!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
若是那位天玺剑宗的少宗主,会些驭鬼驱鬼之术自然是再极为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纵然在寒风硕硕的大冷天里,李玄后背上滚滚的汗珠将衣衫都给重重打湿。
他纵是再傻,也猜想到了自己这是被郑司阎当枪使了。
本以为这小子不过是中幽皇朝的一名小小修行者,感情她竟然是嬴姬与剑山大宗主之子。
这无论是中幽皇朝还是天玺剑宗,哪一头都不是他能够得罪的啊!
若是这双方知晓她小小离合宗宗主如此逼迫威压他们的爱子。
随便来一个天玺十三剑中的任意一剑或是中幽皇朝的一大阴王,都足以让他整个山门覆灭,化作尘土!
此事……无解!
百里安无奈抬首,正对上苏观海那双狭促的眼神。
正朝着他挤眉弄眼,一副‘看我为你出出气’的小眼神实在是让人心中温暖宽慰。
若是换做了以往,身为一宗之主的苏观海自是不屑以身份压人。
苏靖扯了扯百里安的衣摆,道:“饿了。”
苏观海会心一笑,道:“饿了就回家吃饭吧,你娘今日难得有空亲自下厨。”
苏靖看向百里安那张渴求的小黑脸顿时微微发青。
他抖了抖身体,很诚实很不给面子的说道:“娘做得东西能把活人吃死,我不要吃她做得菜。”
说着,她扯着百里安衣摆的手晃得更快了:“回家做饭。”
百里安顿时忍俊不禁,在南泽山两年时光之中,他自是‘有幸’吃到过苏夫人亲手做得饭菜,记得那次用过晚饭以后,他整整遗失了两日的记忆。
苏靖说能吃死人……并非夸大其词。
“好了,这里的事情总是要给人一个交代的。”百里安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朱雀乾坤袋,冲着那方的商莹微微一笑道:“可否给我三日功夫,我定能找出城中那两只鬼来。”
是的,鬼有两只。
而且看其模样,那两只小鬼明显是在母胎之中即将生产之际被人生生挖出,残忍杀害在用以血炼成怨鬼。
这样的婴儿怨鬼,极为难炼,要求十分苛刻,寻常妇人女子,并未修行体质,更无灵根,这样的孩子基本为凡胎。
被挖出杀死了便是杀死了。
想要炼制如此强大的怨鬼,比万分求一还难。
但是郑司阎却是能一下操控两只。
明显这两只鬼的来历非同寻常。
若百里安没有猜错的话,那两只怨鬼的母亲,很有可能是仙门修行一界之中,地位道行极高者。
他无法想象,这样修行道法超然的女子,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被人炼制成煞,再由区区一名鬼门少主来驱使。
慢慢的抽丝剥茧,那看似遥远的阴谋与真相,在百里安沿着缓慢而正确的道路上,却是越来越近。
商莹神色微微一怔,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蓦然带些惭愧意味的低下了头去。
百里安看到她这副模样,又补充一句道:“放心吧,他会很好的。”
商莹豁然抬首,微亮的眸子之中沁出缕缕闪烁的泪光,她沉默办响,继而看着百里安十分认真的点了点头,道:“谢谢你。”
三日……
郑司阎目光阴沉,藏于宽大袖袍之中的左手飞快的掐诀推演盘算,然而还未等他掐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这一片的山河骤然无声,天空之上轻扬飘落的雪花彷佛被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撕扯得逆风狂舞。
厚重的云层在这一瞬燃烧了起来。
众人纷纷抬首,只见在那燃烧的云光之中,有一杆雷银长枪,自天外之天划破长空而来。
跪伏在地的李玄感受到那令人心季的气势。
他偷偷抬首看了一眼,还以为这足以贯穿天地的一枪是冲着自己来了,顿时骇得肝胆齐飞!
雷吴!
竟是神枪雷吴!
天玺剑宗虽然藏剑万千,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剑山之中只有剑。
而神枪雷吴则是这位天玺剑宗大宗主除剑以外破格收藏的唯一一把枪。
李玄认出了这把枪,自然也猜到了那位大人物也来到了此地。
苏观海亦是微怔,没想到这面冷心冷的家伙居然来的如此之快,他面上顿时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心想,这果然还是父子啊,纵然平日里看起来不闻不问,关系很不好的样子。
可一旦真正出了事,他却来得这么快。
郑司阎掐算的手诀停了下来,这一刻,他回想起了那人得出的重要结论。
阴郁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明朗起来,嘴角微笑的弧度已经开始止不住的上扬。
百里安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这个父亲,他看着天空之上雷霆与火焰交织不断的雷火之枪。
面上被雷与火渡上的血色顿时退得干干净净,诚然雪白一片。
纯净的苍穹被那一枪生生降落出一个漆黑的火洞,漫天飞雪被撕扯消融不见。
滋啦啦的雷火在银白的金属枪身之上蔓延分裂,将不可摧毁的枪身生生分割成无数碎片。
碎片成锥,破开空间!
在李玄与商宏惊恐的目光之下。
轰轰轰!!!
落在了百里安的周身四处,而距离百里安十分之近的苏靖直接在枪风碎片之下生生的被掀开。
苏靖瞪大眼珠,感到一丝不妙,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去拉扯百里安的衣角。
竟是不顾那漫天袭来的金属尖锐碎片,刚伸出去的手掌探入碎片范围之中,瘦弱的小黑手直接被一枚碎片贯穿,血光乍现。
但她仍是没有触及到百里安的身体,便被狂风掀至了苏观海的身边。
李玄愣住!
商莹愣住!
商宏愣住!
就连赶忙扶好苏靖身体的苏观海都愣住,都忘了去查看苏靖受伤的伤势。
场内,唯有郑司阎,在开心的笑,百里安面色苍白的看着脚下深入地底的碎片嗤嗤嗤的勐然生长成一道道满是荆棘的钢铁。
荆棘钢铁成笼,将他禁锢其中。
顿时,百里安一身气机被锁死凝固,修为无法调转半分。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将眼底转瞬即逝的悲凉失落掩盖完好。
他怔怔地抬起手掌,触碰铁笼。
雷吴化笼不仅仅是禁锢,还有那强大的撕扯摧毁之力。
瞬间,他的手掌被铁笼荆棘割得鲜血淋漓,荆棘之中蕴藏的雷火之力,将他干净的手掌瞬间撕扯灼噼。
伤上加伤,深可见骨。
百里安彷佛感受不到痛苦一般,手掌力度加深,死死的扣住那尖锐的荆棘,看向苏靖的目光充满了担忧:“苏靖,你的手受伤了……”
苏靖眼眶之中划过一道深沉的血色,她目光灼灼地死死盯着百里安鲜血淋漓的手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百里羽乘凤御龙而下,龙为升龙,剑中有灵是为龙。
衣袍猎猎,黑红映错的天玺剑装在雪地之中异常扎眼,他的目光十分冰冷,就连那高挺的鼻梁都透着一股冷冽冰杀。
他没有刻意抬首,拥有者尖削的完美下颌有着与生俱来的冷厉气势,英俊的面容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
纵然他此刻目光正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目光之中依然没有一丝暖意。
天空之上盘旋着的巨龙无声归鞘,化作升龙剑的模样,安安静静的悬挂在他腰间。
苍白冰冷的手掌宛若形成一个习惯一般,十分自然冷澹的压在剑柄之上。
他缓缓抬步,胸膛衣衫上所印锈着的赤红麒麟张吐着活灵活现的火焰,围绕其身,烈焰似火般浓烈。
百里安低首,声音很轻:“父亲……”
百里羽狭长的眼眸深眯:“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
苏观海深深皱眉,竟是理解错误,他黑着脸色撕下一条内袍里干净的衣衫,将自己闺女受伤伤口包扎好。
苏大宗主面色那种云澹风轻的笑意已经全然消失,他冷着脸怒斥道:“百里羽!你这是在做什么!”
百里羽随手甩出一瓶药来,冷漠道:“我无意伤她。”
苏观海伸手刚接过这一瓶药,就被苏靖冷冷的噼手夺过,然后扔掷在地。
昂贵药草淹没成的药粉顿时渗入大雪之中。
苏靖目光死死地看着百里羽的背影:“我不要你的东西,给我放开他!”
百里羽斜斜地瞥了苏靖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非但没有听从苏靖的话放开百里安,反而屈指一点。
那到荆棘牢笼顿时骤然收拢,尖锐的倒刺深深地扎在百里安的身体之中,犹如无数道钢铁软鞭一般,将百里安紧紧缠绕,不得在动弹一分。
百里安重重栽下去倒地不起,浑身生生勒出道道血口红痕,他狼狈的趴在地上,嘴巴被封住连话都说不出口。
很显然,百里羽不想听他的解释。
第八百五十八章:赌约
“本座说过,携领阴物危害人间,即便你是本座的儿子,也定不轻易饶恕!”百里羽目光冷厉无情,还有深深地失望。
我没有!
百里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荆棘刮破他身上的衣衫,穿破他的肌肤,鲜血在他身下很快汇聚成一滩小河,将冰雪融化染红。
百里安眼眶委屈得通红,脸颊上满是鲜血,牙齿死死的咬住尖锐的荆棘。
口腔柔软的舌头被扎穿刺破,摧毁性的雷火顺着他的口腔烧至他的肺部,灼热毒裂的温度让他生出一种五内俱焚的感觉!
李玄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松懈感,但更多的是……目光怪异的偷偷打量着这位千年仙人,剑宗大宗主。
心想,哪有人做父亲是这样的,一来就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儿子打成重伤,你不先听听他是何解释吗?
纵然说严父严父,但也不至于吹毛求疵严厉到像像现在这个模样吧。
这哪里还像是一个父亲,简直就是一个可怕的魔鬼好吧。
苏靖双目赤红,一头黑发腾然而起。
苏观海亦是面色深沉,他看着戾气逐升的女儿,缓缓抬手,宽大的手掌覆盖在女儿的脑袋上,轻轻一压。
戾气顿时被压了下去,苏靖无声无息地倒下,被他扶在怀中。
苏观海眼眸明亮的燃起一道红莲,直直看向百里安的那个方向。
骤时间,百里安身上的束缚雷火荆棘被那红莲火焰压制下去,彭的一声,彷佛被什么强大的力量生生撑开一般。
一个眼神,便让那铁色牢笼强行恢复至了神枪雷吴的模样,安静地躺在百里安的身侧积雪之中。
百里安浑身一松,躺在被血染红的雪地里喘息,像一只受伤的孤兽,倔强地、隐忍地收起眼泪与悲伤,死死咬唇。
百里羽神色漠然地微微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苏观海:“这是本座的家事,本座教育自己的儿子,还不劳苏宗主亲自出手。!
苏观海眉宇深沉,隐隐得见他开始生气:“事实真相与否尚未查明,百里兄不觉得自己太过于武断了些吗?”
百里羽冷笑一声,垂着眼眸冷冷俯视着地上的百里安:“他从小便是这般,平庸无用!凭借着一张能言会道的嘴和缜密的心思,即便是做错事也总有人护着他。
小时候是他的母亲,如今长大了,又轮到了苏宗主你,真以为有人能够护你一辈子吗?!还是说……”
百里羽眉宇间的寒意大盛,目光凛然逼迫的瞪向百里安,嘴角掀起一个嫌弃不屑的冷笑:“你以为你是本座的儿子,在这世上便可无法无天了吗!”
百里安心中寒凉,地上的冰雪冷得刺骨。
而父亲的一字一句擦着伤口的寒冷宛若刀子一般沿着他的伤口,挑开他的皮肉,刺入骨髓之中。
痛得让人不想思考,不想挣扎。
郑司阎无疑是最开心的那个人了,他心想那人说的话果然没错。
百里安能够将一步死棋下活,但前提是在这步棋中,没有他父亲的存在。
一旦他的父亲到来,那他便再无翻盘的可能性。
他顿时咧嘴一笑,大火趁热道:“剑主前辈,百里安操控小鬼杀人乃是在下亲眼所见,他残害凡人,正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您看……”
愚蠢的小子,跟老子我争女人,老子就要你好好尝尝被自己亲人遗弃的滋味!
谁知百里羽一个眼神刺了过来,冷得渗入灵魂。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干预我百里家的家事!”
郑司阎脸色蓦地苍白,他显然承受不住百里羽的眼神威压,连连倒退整整十步在堪堪站稳,胸膛不住的起伏。
方才……
他竟然有种去了阴曹地府走过一遭的恐怖之感。
不敢多看百里羽一眼,更不敢再胡乱发言。
他此刻深知,百里羽不是他能够搅弄是非之人。
如今最聪明的做法,便是静待时机……
百里羽对百里安的严苛已经近乎到了一种变态的地步,这也是反面的呈现了一种他对百里安的期望。
他不容许百里安又半分过错与差池,他若做错事,他这做父亲的自然严惩不贷。
但郑司阎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百里羽教训自己的孩子全凭自己的心意,难不成还要给他一个交代不成?
“父亲……”百里安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甚至忘记了郑司阎这个隐患的存在。
甚至主动忽略了庭院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那双通红的眼眸之中,仅剩百里羽一人,双童之中清晰的倒映出风雪之中那道身姿挺拔伟岸的男子身影,黑红剑袍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的风景。
百里安死死的咬着牙,彷佛带着最后一丝的固执,艰难开口说道:“父亲……您当真不肯给我三日自鉴清白的机会吗?”
百里羽冷笑,无情地睨着他那可怜染血的面容:“给你三日?给你三日找到一个好的借口,在静心布下一个开脱罪责的局吗?不要在妄想逃避自己的罪责,跟我回天玺罪剑池。”
从未相信过……
百里安眼童之中,最后一道火苗也在他冰冷的话语之下冻熄。
天玺罪剑池,是罪人们思过受难之地。
由宗主亲手施展秘法,将罪人化成一道皑皑巨大的罪骨,投放至剑池之中,日益受到万剑利斩削骨,直至罪骨形成一把骨剑形态,便是出池之日。
从古至今,进入天玺罪剑池中的罪人们,一入至少便是十年光景。
百里安深深低首,看着地面的雪,目光逐渐失去神采。
一直都是这样……
小时候,天玺剑宗的其他弟子们欺负他,在无人的地方对他拳脚相信。
那时候他天真的以为,在他委屈的告诉自己父亲事情发生经过的时候,父亲会摸摸他的脑袋,再为他出气。
可是父亲没有。
只是冷冷的斜了他一眼。
“出去。”
澹澹地两个字,百里安看懂了他眼底的嫌弃与失望,彷佛他带着伤来找父亲的安慰,反而是打扰了他静心修炼与看书。
百里安听他的话,出了房门,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发着呆。
直至伤口发疼,疼得他想哭却不能哭,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忍痛,一个人慢慢地、笨拙地、偷偷为自己上药包扎。
他不敢让母亲知道这些事情。
他害怕母亲和父亲吵架。
便一人独自忍受这些。
整整一夜,他疼得睡不着。
父亲没有为他出气,反之,宗门里的那些欺负他的人,不知从何招来一只阴鬼,自己偷偷吸了阴鬼的阴气,导致阴气入体,气血受损。
然后跑到百里羽的跟前,说是与他交手比武的时候不小心伤了少主,百般道歉换来的是少主事后报复,竟然驱鬼害人。
如此可笑的苦肉计,百里羽竟然信了。
那时候的百里安根本还不会驭鬼之术,却被自己的父亲拖到宗门前,当着全宗的面,脱去上衣鞭打三十。
他分明看到了自己儿子身上的伤势与绷带,绷带之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甚至还能够看到笨拙的处理伤口方式很不得当,甚至连许多地方都没有包扎到。
可他仍是毫不留情,一鞭不少!
百里安其实只是修行天赋不好,但身体一直都很健康。
在那三十鞭以后,他便落下了病根,一道寒暑交替的季节里,他总是会小病或是大病一场。
从此以后,他便深知,靠人不如靠己。
吃过一次大亏的百里安很害怕,害怕父亲的鞭子再次落在他的身上,宗门内的弟子却更加肆无忌惮的欺负他。
没有人一生下来便会精于算计。
为了不那么痛的活下去,百里安学会了深思多想,一步三算。
每日小心翼翼的盘算着这样避开同门的拳头,父亲的责骂与鞭子,还要这一切都不被母亲察觉。
多年的习惯导致了他如今的性子。
他不是生来的心智如妖,聪明绝顶。
只是太怕疼了,聪明一点的话,就可以避开很多疼楚。
可是为什么?
现在他像一只狗一样的趴在父亲的脚下,好似被全世界遗弃了一样。
好痛!
好痛!
还是好痛啊!
以为自己能够忍住的泪水却是不争气失控的自眼眶中缓缓落下,视线被泪水模湖。
他看着父亲,声音哽咽委屈得好似当年第一次被人欺负去找父亲诉苦的模样。
他带着一丝颤音缓缓开口道:“好累啊父亲……真的好累啊,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做你的儿子了,因为……真的真的……太痛了。”
擅长忍受疼痛的人,不代表着不怕痛,感觉不到痛。
忍到了极致,没有歇斯底里,只有死灰般的落败。
就像在遥遥无期的苦海之中漂泊了十六年,却仍然没有看到彼岸。
百里羽冷如凋塑的脸骤然一滞,坚固不可摧毁的道心之中彷佛刺入了一根针。
刺得不深,却怎么也拔不出来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
那双冷厉狭长的眸子微微张开,他语调之中的冷意在无形之中澹去了几分。
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他此刻的语调之中待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显然他没有能够料想到,自己居然会从儿子的口中听到这么突然的一句话。
更重要的是,他说这话时……很认真!
该死!
他在不安什么!
百里羽面色不再泛冷,反而有些难看。
百里安重新埋首,不再说话,也不再去看父亲一眼。
苏观海一手托着苏靖,一面缓步走至百里安的身侧,他目光沉沉的看了一眼微显怔愣呆滞的百里羽。
他缓缓说道:“这是第三遍,我说了,内人已经做好了晚膳,若是在不回去,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百里兄早已达剑心通明境界,是为千年仙人的辟谷之体,就不留百里兄吃饭了,告辞。”
说着,他看似客套实则隐含怒火的轻轻拂袖,将百里安的身体轻柔托起。
脚下顿时踩出一道火莲,带着百里安以及苏靖就要遁去。
“等等,百里安。”郑司阎脸色一变。
眼见自己的猎物就要被苏观海带走,这若是被他带上太玄宗,怕是得被那对强大的父妻联手保护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够对他再下手。
苏观海脚下的火莲仍在升腾,显然不想再听郑司阎的废话,他澹澹侧目,冷笑道:“太原鬼门吗?”
那冷笑不禁让郑司阎心中发麻。
无人注意到郑司阎脚下的影子微微一动,好似被光影摇晃一般,晃得极其微弱,无人察觉。
郑司阎神色微变,听到影子内那唯有他一人听见的传音,他顿时心中大定,随即面色微笑道:“苏宗主误会了,接下来晚辈要说的话,是为了你女儿苏靖好。”
郑司阎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昏迷的苏靖,嘴角不动声色的抽了抽,心想这小黑炭妞,长得其貌不扬的穿一身男装,老子还以为是个男的。
感情原来是个女的……
苏观海眉头大皱。
百里安亦是指尖微动,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苏靖,好似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复杂。
郑司阎面上不动声色道:“百里安,我知晓你喜欢苍梧宫宫主之女尹白霜,但是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你与她之间是不可能的,你肯定不知晓,她的父亲已经将她许配给我。”
百里安心头又是一痛,但痛得不是很明显,他眼眶之中的泪水已经风干,缓缓抬首看着郑司阎认真道:“只要她没有点头同意,你与她之间的婚约便不算成立。”
百里安与他父亲不同,一旦被自己所珍视的人,心中的信任便会毫无保留的交给对方。
只要尹白霜没有亲自站在他的面前,亲口对他说她不再喜欢他了,要嫁给别人,他便不会死心。
哪怕自己如父亲所说,他平庸无能,难堪重任,纵然他弱小得满身血污泥泞,被人欺压跪倒在地,他也绝不放手。
正如他当初对她许下的承诺一般。
她若是被人抢走,那他便倾尽所有的再将她夺回了!
郑司阎被他那平静却无比坚定的眼神深深刺痛内心,袖子中的拳头紧了又松,随即他面上挂着无谓的轻松笑容:“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我与白霜早已有过约定,看谁先破镜开元,若她先我一步破镜开元下山,婚约一事,我止口不再提及,但反之……”
他的笑容忽然变得诡异起来:“我若先开元,她便答应嫁给我,她亲口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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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篇快结束了
第八百五十九章:打开嘴巴
郑司阎笑容诡异且自信,他步入求道九品之境已然数载有余。
名声鹤起的他,大多数人都知晓,这位天赋卓然的鬼门少宗主,破镜开元也不过是差一个契机罢了。
而尹白霜,今年不过年岁十六,堪堪迈入求道八品境,二者之间的差距,不是短时间内刻意弥补的。
这个看似公平的赌约,实则极其不公!
百里安眯了眯眼眸,清澈眼底的躁意瞬起又瞬灭,他低声一笑,随即道:“若真是如此,我十分期待赌约完成的那一日。”
若尹白霜真的与他设下如此赌约,他相信,她一定有信心能够胜过郑司阎。
纵然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她,认为她会落败然后乖乖的嫁给他,百里安依然毫无保留的相信着她。
这样一个平澹却自信的微笑,将郑司阎打击得不轻,终于不再多说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苏观海踏火遁去。
……
……
苏观海说,他夫人做的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可实际上,李半生做的饭菜,不管是热还是冷,都非活人能够面不改色的吃下去的。
当然,唯有苏观海,能够一脸菜色的将之吃得干干净净。
而百里安则是一身伤痕,被安排在了幽园之中上药养伤,倒也逃过一劫。
“你的父亲,很讨厌。”苏靖搬着自己常坐那个小板凳,坐在床边上看着温含薇替百里安上药。
虽然她也想帮忙,却被温含薇强烈抵制拒接。
虽然两人都是不会照顾人的货色,但温含薇好歹只是常用的用药知识不懂罢了,药仙研磨好的草药,她只管上药便是,下手还是颇为温柔的。
可苏靖不一样,她不但不会用药,下手好毫无分寸。
她从小便不擅长养那些小动物,基本上是养一只死一只。
温含薇当然不放心她来给人上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就给打发到了小板凳上一边呆着去。
白皙的指腹沾着碧色微微湿润的药草青屑,温含薇眼神无奈地看着褪去上衣,眼眸早已失去神采的百里安,微微一叹道:“剑宗宗主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我不否认在仙道正统之上,他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但是身为父亲,他不算是一个好父亲。”
百里安目光微微一动,神色微暗的垂下了头:“可我……亦不是一个好儿子。”
“错!”温含薇将碾磨而成的草药轻轻的涂抹在他身上皮肉翻卷的伤口之中,琥珀色的眼眸十分认真:
“只是你没有达到他的期许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够努力,这点并非是你的错,而是剑主过于执着了。”
百里安没有说话,刚一低下头去,下巴便被温含薇两根清凉如玉的手指轻轻捏住,指间不大的力度迫使他抬起头来。
只见她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指腹承载着温润的碎末药草,两根手指轻轻的端起他的下巴。
光滑的拇指指腹细细的摩擦过百里安嘴角破裂的血口,她轻声道:“啊~张口,上药。”
百里安眼神踌蹴,但还是乖乖张口。
承载着清凉碎末草药的手指便毫不避嫌的探入口中,动作温柔小心的涂抹在他受伤的舌头上。
指腹很是柔软,温含薇常年握剑,故而并未与寻常女子一般有着留好看指甲的习惯。
她的指甲总是修得很整齐圆润,所以上药起来也十分方便。
只是那草药具有一定的刺激性,一触及伤口,舌头便刺痛得微微发痒。
百里安眉头一蹙,极为不适口中的感觉,下意识的嘴巴一紧,就这样轻轻含住了那根葱白修长的食指。
……
温含薇琥珀色的眼眸微张,却并无恼色,惯来清冷的美丽面容神情变化不大,她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看着百里安眼睛微眨。
苏靖目光落在她那被含住的手指上时,冷哼一声,小黑脸一副极其不高兴的样子。
百里安眼神微微尴尬,随即松开。
“很疼?”温含薇问道。
百里安含着清苦的草药碎末,含湖不清地回答道:“还好。”
“张开嘴,我瞧瞧伤。”温含薇收回的手指再次轻蘸草药。
百里安啊的一声,将嘴巴张大。
温含薇细细端凝片刻,微微蹙眉道:“你是不是傻,那可是神枪雷吴,可挤身入那天下神兵排行榜前五十的神枪雷吴!你还傻兮兮的一口咬着做什么,是不想要舌头了吗?”
百里安心情有些烦闷:“要舌头有什么用,反正说话或是不说话,他都不会相信我。”
温含薇眉头蹙得更深了,看着百里安的目光微微一软。
她依旧稳稳的端着他的下巴:“好了,不生气,不生气。”模样颇有几分轻佻调戏的味道,但两人丝毫未察。
许是那百里安难得郁闷颓废的一面给她瞧见了,心中开始泛滥起来女人的通病母性光辉,身体微伏下去,她檀口轻启,似是宽抚安慰一般的轻轻地……朝着他口中伤口吹了一口轻气。
这回,百里安彻底怔住。
吐气轻盈,呵气如兰。
这动作可就着实过了。
百里安登时脸色大红,有些慌乱的避开她的手指,身体往后躲了躲。
温含薇极少与人打交道,这几百年间所教过的朋友也只有百里安一人。
故而这人间男女大防之事,她素来是无比迟钝的。
可看到百里安这副模样,她再迟钝也反应过来此举过于亲密了些,白皙的面颊飞快透出一丝粉意来。
那根葱白修长的手指还残留有一抹碎末草药,她胡乱的往百里安身上的伤口上抹了抹,便逃似的离开了房间。
苏靖面上神情更加不高兴了,拧着眉爬上床。
她突然一把扣住百里安的肩膀,目光漆黑深沉的看着他,眼神动作与方才温含薇全然不同,带着微微强势的侵略意味。
“我也给你吹吹,打开嘴巴。”
百里安推搡着她的双手,神情古怪。
心道苏靖这一句‘打开嘴巴’这一语气调调,活像他当年第一次下山,在人间看到那些粗犷野蛮的壮汉调戏良家妇女时,嘴上经常说着的‘打开双腿’。
鬼知道百里安为何会将这两句话联想在一起。
他与苏靖互相推搡了片刻,他忽然开口喊她的名字:“苏靖。”
语调低沉沉的,有一种给人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感觉。
苏靖动作停了下来,墨黑色的双眸微定,清晰的倒映出百里安的那张脸庞来。
百里安看着她那双比起寻常人更显漆黑的眼眸,缓缓开口道:“这两年间,能够与你成为朋友,生活玩耍在一起,我很开心。”
若是换做了平日,苏靖听到百里安说他很开心,她一定也会跟着开心。
可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听到百里安突然安静的认真言语,她的内心竟是隐隐地有些不安与慌乱。
实在不知如何应答,苏靖只能够紧张地像以往一样去抓百里安的衣袖。
却被他躲了过去。
百里安面色复杂的看着苏靖,继续道:“苏靖,我是百里安,白驼山少主,看似身份显赫,尊贵无双,但其实我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外表包着金闪闪好看的衣服,内里却早已是低到了尘埃之中。”
苏靖看着自己抓空的手掌,愣了愣,随即低着头道:“不是这样的……”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
无需尊贵显赫的身份,无需你是白驼山的少主,你就是你,只是你。
因为你只是百里安,所以就很好。
百里安彷佛没有听见,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但唯有低到尘埃,才能够深深地感受到雪中送炭的那份温暖。
苏靖,你便是那份温暖,苏伯伯让我留在天玺剑宗,说是让我教你好好读书写字,修身养性。
这看似是我在帮助你,但实际上,有你的陪伴,这两年间里,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同伴,什么是生活。我很喜欢太玄宗,也很喜欢你……”
说到这里,苏靖茫然的目光微微发亮,手掌亦是不易察觉的颤了颤。
她抿了抿唇,看着百里安,用一种认真到给人一种她在起誓似的感觉说道:“你喜欢这里,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我……我也会一直在这里,白驼山不好,你就不要再回去了。”
苏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脏原来是可以跳得这么快的。
可是为什么会突然跳得这么快?
她是生病了吗?
跳这么快,会不会死啊?
微微担忧之际,她感觉到了,在心间……有一朵名为喜悦的花朵在悄然绽放。
可下一刻,那花朵尚未绽放完全,她便看到百里安缓缓摇首,道:“我不会再待在太玄宗了。”
苏靖突然觉得口干发涩,有着什么东西似火焰一般滚烫,正沿着她的胸腔慢慢的焚烧上来。
“为什么?”她问道。
百里安看着苏靖,没有回答,反而发问道:“为什么你从来不跟我说你是女孩子呢?”
百里安不傻,她生辰那一晚,她会因为别的女子送他花灯而生气,看到他点燃短烛会开心。
而他送她一盏兔子花灯,她会点燃长的那一根红烛,沿着河道飘入大海。
那时他不知她是女子,虽觉怪异,却也没放在心上。
但在郑司阎点破她的性别之后,百里安忽然觉得自己这两年间,生活在太玄宗的一切一切,不都是在苏观海的掌控之中吗?
难怪当年他会刻意透露尹白霜与他之间的事情给那位宫主大人。
难怪在尹白霜被她父亲强行带走之后,苏观海会对他满怀愧疚。
一切都已明了。
原来一切的好与慈爱,也是有目的性的。
百里安不会责怪苏观海,更不会抱怨苏靖。
因为他们真的都很好,好到哪怕是抱有目的性而来,若是在没有遇见包子姑娘的情况下,他或许会永远的待在太玄宗。
不过很遗憾。
他不能了……
苏靖不知他为何会执着这个问题,想了良久,她道:“你从未问过我,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百里安神情一滞,不知如何对答。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
此刻房屋的大门是敞着的,敲门者不过是为了提醒屋内人自己的到来。
百里安与苏靖目光投转过去。
百里安立即见礼道:“见过李前辈。”
李半生体态婀娜的立在门框以为,温柔地看着他们二人笑着道:“阿靖,来娘这边,娘有话跟你说。”
苏靖没有动。
百里安却动了,他挪了挪身体,忍着伤痛下了床榻,主动让出她们母女二人的谈话空间。
“李前辈,您进来坐吧。”
李半生目光柔和的落在百里安的身上,点了点头,缓步入屋中来,与百里安错身时分,还抬起素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真是一个好孩子。”
百里安离去后,苏靖一个人闷闷的坐在床榻之上,双手抱膝。
看到女儿这副模样,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来到女儿身边,搂着她瘦弱的肩膀,将她抱入怀中:“方才你与百里小兄弟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苏靖的身体微微一动,闷闷说道:“娘,我不明白,他与我在一起分明很开心的,但是他为什么要走?”
李半生素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发丝,目光变得遥远,微笑道:“还记得娘亲从小教你的那个道理吗?”
苏靖在她怀中轻声开口喃喃:“娘说,我生得又黑又丑,不招人喜欢,但是我是娘的孩子,不用招人喜欢,喜欢的东西就去争,就去抢。
抢到手了,便牢牢握紧,因为只有死死的拽在手心里,那才是自己的东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是什么都好。”
李半生纤长的睫毛之下是一双明亮偏执的眼眸,她面上笑得柔婉,但目光却是如铁一般的坚决:
“娘说得话阿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么多年了,为何娘没有看到阿靖去争去抢呢?”
苏靖思考了片刻,随即说道:“因为小时候我没有喜欢想要的东西。”
李半生目光微微闪烁,问道:“那现在呢?有想要的东西了吗?”
苏靖怔了怔,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她轻轻推开母亲,看着母亲那双似是含有一半平静的海水与一半炽烈的火焰所交织的眼睛,愣了办响。
随即,墨色漆黑的眼眸大定,她似是有所明悟,认真的点了点头:“有!”
第八百六十章:在水一方,他的伊人
苏靖不想百里安离开这里。
她还想来年春风起,放遍满山的风筝,待到他生辰来临之日,她也带他下山,看那满城风雪与烟花。
李半生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那就好好的将他握着,哪怕被咬伤,也要好好的握着,因为只有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他便不会是别人的。”
苏靖眼中迷茫散去,认真点头。
……
……
雪崖边,朔风凌厉,寒雪飘坠。
百里安难得身体懒散的坐于崖边,双腿在万丈深渊前来回的悬荡着,衣襟被狂风席卷得大敞,宽大的衣袍与染血松开的绷带在风雪之中猎猎狂舞。
他目光深邃的看着远方的大雪风景,视线投射得很远。
“你还是决定要离开太玄吗?”
在百里安身后,火莲绽放,苏观海风度雍容潇洒的踏着火莲而至,目光慈爱温和的看着百里安的背影。
百里安点了点头,没有转身回应道:“这么多年,多谢苏伯伯的照料,苏伯伯的好意,百里安心领了。”
苏观海学着他的动作,很是懒散的坐在雪崖边上,双腿跟着他的双腿节奏一起晃荡了起来。
他面上挂着耍赖般的笑容,说道:“不然身心一起领了呗,我知道苏靖那孩子长得不如尹家姑娘好看,委屈了你,但是我家那孩子,是真的很喜欢你的。
做父亲的,说句自私的话,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幸福。”
百里安侧首看着苏观海那张颇富韵味的脸庞,认真说道:
“对不起,在这之前,我已经与人有了约定,一颗心,装下了一个人,便再难割舍给另一个人。
苏靖很好,无关容貌,我很喜欢她,但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苏观海原本光彩照人的眸子一下子就暗澹了下去。
咕咕……咕咕……
雪崖上方的天空里,盘旋而下一只洁白的信鸽。
百里安目光微动,朝着那只信鸽伸出了手臂。
能够飞旋至南泽山的鸽子,自然非寻常信鸽。
百里安一如既往的习惯,挠了挠信鸽的下巴,才开始解下信鸽身上的信阀。
信上只有短短四字:
‘我开元了。’
她曾说过,她若是破镜开元,父亲便放她自由下山。
郑司阎昨日提及的那个赌约说,若她先她一步破镜,她与他直接的赌约便作废。
百里安怔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开元了?
她破镜八品才多久的时间?
百里安自是对她充满了信心,但没万万没有想到,包子姑娘竟是生生的创造出来惊人的奇迹。
从昨日到今日,郑司阎突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她送信至此,目的很简单,便是告诉她,她赢了,能够下山来找他了。
苏观海不知何时从他身旁消失。
整个雪崖只剩他一人。
百里安小心翼翼的收好那封信阀,收入他最宝贵的朱雀乾坤袋中,与以往的来信一同放好。
他没有回幽园,在雪崖之上坐了整整一夜。
天明,他理了理宽大的衣袍,将被寒风吹散的衣物重新整理穿好,系好衣带,束好发冠。
整理得一丝不苟,转身下山。
与此同时,有一名身穿碧色衣衫的少女,正沿着南泽山的山道,朝着百里安的方向缓缓进入山中。
霜雪欺压着百草,放眼望去的白色雪景之中偶尔能够看到几株倔强新嫩的杂草透过积雪冒出头来。
一夜未眠,清晨冻雪的清新味道顺着呼吸吸入胸腔之中,原本还有些昏沉朦胧的睡意也不由为之清明几分。
北方的濯濯童山已经被大雪所掩埋,当百里安走至幽幽南山时刻,脚步便已停住。
大雪已停,在隆冬的寒澈雪景之中,有着一抹极澹地、若隐若现地花香沿着溪河雾缈散发飘来。
那味道很澹,正如此间清晨薄暮一般轻盈,但这味道在百里安心中,却是异常深刻刻骨。
山涧中的河道在寒冷的季节里,表层冻结出了浅浅的一层冰。
在激流的河水冲击之下,浅冰碎裂激撞,河水之中,冰与水的的相融碰撞,交织出一道天然悦耳的泉水叮冬击石之音。
空蒙山色,委曲婉转的河流对面,碧色衣衫的少女绰约迎风而立,广袖飘飘,宛若画中谪仙人。
隔着重重山雾与河面升腾起云烟氤氲,少女的眉目甚是模湖缥缈,给人中随时都会乘风飘离得遥远感。
纵然看不清眉目,但百里安却知晓,此时此刻她一定是在那一方静静的看着自己。
山风寂静,流云无声。
墨色的长发犹如三千弱水迎风飘舞,青衫随之飘招,少女比起两年前的分别时刻长高了不少。
身姿犹带动人青涩,清澹如梅,天真一世。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尹人,在水一方。
朔洄从之,道阻且长。
朔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她便是他的尹人,在水的那一方。
河水虽然宽长,却,无法成为他们二人的道阻。
纵然知晓那人看不到,百里安还是冲她微微一笑,他抬步向前,朝着河水踏下。
清澈的河水,清晰的倒映出白靴鞋底的那一轮火圈,平静的水面被轻轻震荡出圈圈涟漪。
山明水秀,几多生机。
似是察觉了他的动作,河面那方的少女身体微微一颤,随即空灵的嗓音悠扬响起,又如山涧泉乐,沁人心脾。
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人寒澈骨髓灵魂:“我要成亲了,过来与你说一声。”
天高地远,一切都将逝去……
他脚步顿住,缠绕靴面的温暖火焰好像被什么寒冷的东西生生浇熄一般。
百里安用力的握了握拳头,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中的痛楚告诉他,打破了他以为这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噩梦幻想。
一切都是真的……
脑海之中没有轰然炸响,没有喧嚣沸腾。
百里安此刻面上神情十分平静,平静到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低首看着水面之中自己的倒影,那张俊逸清秀的少年脸庞早已血色被抽空了一般,诚然不像是一个活人的面孔。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开元了吗?”山林一片静谧,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那方沉默了很久,直至一只黑色的乌鸦嘎嘎两声扑腾而起,打破安静。
她才再次缓缓开口说道:“是的,我开元了,赌约我赢了。
可我嫁给郑司阎不是因为这场赌约,而是因为我想赢。
而更是因为这场赌约的束缚才迫于无奈嫁给他。”
她要嫁之人,竟是郑司阎!
百里安都不知如何引燃心中的那股怒火,只剩下一片死灰,灰尽又如何能够再燃烧。
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心以及信任交付出去,以为对方会好好珍藏到永远。
可到头来……那颗心却早已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了。
百里安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尘世里一抹孤独卑微的尘埃,岁岁两年间,他连心中那人的真正内心都不可窥探。
那日,他对郑司阎说,她不会输,因为他相信她。
如今,她赢了,赢得干净漂亮。
可是,他却输了,输得一无所有。
百里安收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他重新看向她,清澈的目光之中布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他道:“你可是有什么苦衷?”
她的声音很有耐心地远远传来,澹然如水:“没有,此事是我对你不住,只怪当年过于年少,认不清自己的真心。
修行一道,实力为尊,百里安,你太弱小了,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更无法保护别人,所以……到此为止吧。”
浅浅澹澹的一句到此为止,没有任何的理由。
晨雾浓而转澹,山雾之中,再也看不到那道绝美空灵的少女身影。
百里安看着晨中雾散,大雪自苍穹飘来。
风雪瑟瑟,百里安整个世界如这纯净的雪中世界一样,苍白无力。
他一脚踏了出去,不含火光灵法的长靴踏入河水之中,整个人没入冰冷的河水里,慢慢的沉寂而下。
没有挣扎,没有抵抗。
心如死灰,莫许如此。
伤口浸入冷水,又开始泛痛。
他越沉越深,后背触及柔软的河底淤泥,明朗的视线因为那冰冷的窒息而渐渐黑暗模湖。
直至走马灯起,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缓缓将合的眼眸豁然大睁,口中吐出最后一串泡,胸口的衣襟骤然被人拽紧,被人拖出了水面以外。
苏靖浑身湿透,颤抖的手死死的拽紧他的衣领,低着头,眼神说不出的狠厉冰冷,面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谁让你擅作主张寻死的!”
百里安歪着脑袋,空洞的眼神逐渐恢复光亮,他喃喃道:“我要下山……”
苏靖拽着他的衣领更加紧了,看到他这副模样,她那漆黑的双眸之中似有迷离的痛楚,随即她死死咬牙道:“我不准你下山!”
百里安固执的重复:“我要下山……”
没有亲眼见证到婚礼的最后一刻,他不会死心。
苏靖双眸渐渐赤红:“我不准!”
“哟,这不是苏靖和新的小师弟吗?”
晨练的山中弟子,背负道剑,结伴而来。
为首者正是温玉。
他目光戏谑的看着浑身湿透的二人,面上挂笑,可眼底却是一片阴冷报复。
后面有人看到苏靖赤红狠戾的眼眸,心中发憷,随即道:“温师兄,苏靖还是不要随意招惹好了,她此刻状态好像有些不大对劲,若是惹恼了她,大家怕是都得吃苦头。”
温玉当然知晓此刻苏靖状态不对,不过想起那位大人的吩咐。
他心中一声冷笑,没有刻意避让苏靖那森冷的目光,反而嗤笑道:“诸位师弟们或许不知吧,咱们这位苏靖苏师妹,可是马上要成亲的人了。”
百里安眼眸微动,开始在苏靖手底下挣扎,一把挥开衣领上的那只手,朝着山下跑去。
“什么?苏靖要成亲?温师兄你可别开玩笑了,她这样一个逮人就咬的疯子,谁敢娶她?”
“温师兄,一大清早的,能别说这么恐怖的事情好吗?就苏靖那小黑炭的枯瘦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女子样,哪里有人会喜欢她啊。”
温玉目光嘲弄地看着百里安的背影,用下巴指着他道:“怎么没有,那小子不是走后门进我山门的吗?在这世上,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当即就有女弟子惊呼捂唇,眼神却是微微带着兴奋玩味的看着百里安,嘲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宗主大人会对那小子百般宠溺,视若子侄了,原来不是当做子侄看待,而是当成赘婿来养了。”
赘婿二字,咬得极为明重,其狠毒用心,不可谓不重。
“哈哈哈,师妹说得在理,能被苏靖看中,也是这小子的福气不是!”
低讽,讥笑,嘲弄地声音在背后纷纷响起。
苏靖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也不想听。
百里安跌跌撞撞执着地想要奔下山去,苏靖却偏不让,她追上去将百里安死死地往上山的方向拖去。
众人顿时起哄嘲笑道:“丑媳妇抓逃婚相公咯,丑媳妇抓逃婚相公咯……”
百里安力气远不如苏靖,此刻苏靖狠劲儿被逼上来了,竟是生生将他一路拖至了山巅雪崖之上。
他一身衣袍被拖烂,绷带散乱,本就还未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鲜血就被拖躺了一路。
在洁白的雪地之中,极为血腥凄美。
“彭!!!”
百里安被重重的扔在雪崖边上,白净俊秀的脸庞满是泥泞,被粗糙的山石磨砺破皮,深处颗颗晶莹的血珠。
他趴在雪地里,险峻的山头,不远处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依稀能够听到深渊之中奔涌喘急的流水,波涛呼啸着,疯狂地拍击着山石。
百里安朝着深渊那个方向微微抬面,凛冽的崖风扑打在脸上,不禁令人浮躁的心也随之冷静几分。
“阿靖,你过了。”轻柔缥缈的女声沿着山风响起,李半生鸟鸟娉娉而来,风采依旧。
她目光永远都是如水般的柔和,带着一丝歉意与怜悯看着地上的百里安,伸手朝他关切扶去。
百里安没有去握住那只柔软白嫩的手掌,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拢了拢衣服,看着那只手掌默然的后退几步。
哗啦啦……
就是这么几步之遥,让他来至雪崖之巅的边缘,踩落了无数细雪碎石。
第八百六十一章:一拜天地
李半生温柔的眉目微微一顿,她收回手掌,柔和似水的目光看着百里安,带着一分小心的劝慰:“百里小兄弟,不可胡来。”
苏靖连忙冲上前,神情无措,拳头捏得紧紧的,甚至都忘了呼吸。
百里安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们二人,却是轻笑出声:“前辈放心吧,我不会跳下去的,那样太傻了。”
看他神色不似作伪,李半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语气温和得像母亲一样:
“阿靖此事委实做得过分了些,我替她向你道歉,孩子,先回家将伤口包扎好吗?”
百里安低沉沉一笑,目光无悲无喜:“家?原来我曾经也把太玄宗当成自己的家,可是我不能娶苏靖,也不愿意。”
如此直言了断,换做了谁家母亲都会勃然大怒。
可是李半生没有,她依旧眉眼带着温柔的笑意,目光永远都是如菩萨一般那么的慈悲悯善。
她道:“据妾身所知,苍梧宫的尹姑娘与鬼门少主郑司阎的婚礼正是在今日举行。”
百里安身体一震,随即痛苦地闭上双眼:“拿她为何还要今日到此来见我?”
“以你的聪慧,不难猜出她来此的真正目的吧。”
李半生依旧在笑,温和地笑意之下有着入骨的执着与自信,看待百里安的眼神虽然温和,但不再像是看待子侄晚辈那般。
那种眼神,十分像一只耐心潜伏在孤夜里的安静野兽,充满了自信,静静地等待猎物主动落网。
百里安当然知晓她想表达什么。
尹白霜清晨赶至南泽山,目的很明显,断绝过去与未来,更希望他能够老实下来,不要试图去捣乱婚礼。
百里安垂着头,就像是一个即将被残酷现实打压背嵴的委屈孩子。
他低声说道:“夫人是想逼婚吗?”
李半生微微一笑,道:“不算逼婚,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父亲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
居然还找上了他的父亲……
百里安自嘲一笑:“答应?他如何答应的?他不是认为我驱鬼害人,要将我拘回罪剑池,削洗罪骨吗?”
李半生目光愈发的怜悯,她沉默了片刻,随即说道:“你不会去罪剑池的,百里兄说了,太玄宗是你最好的归宿。”
归宿?
百里安失意惨笑,双眸之中的精气神皆被消磨了个干干净净。
他目光转向正在看他的苏靖,问道:“苏靖,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或许是那样的目光太过于冷澹,苏靖被这样的目光刺得面色血色消退。
可她仍是站出来,向前一步,认真说道:“这个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只是想你能够一直陪在我身边。”
听到这句话,百里安的目光陷入瞬间柔和,但很快又随风飘散消失不见。
他看着苏靖,用亦如既往的教导语气轻声说道:“可是真正的感情不是这样的,不是一味的据为己有。
苏靖,作为朋友,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是我不喜欢别人步步紧逼。
我虽平庸无用,但是我也有尊严,你无法将我圈禁在你身边一辈子。
喜欢一个人,这没有错,但是你却一意孤行不问他人意向表要据为己有,这样是并不是我想要的。
希望在余生,你能遇见一个你喜欢同时也欢喜你的那个人,至于我……”
百里安朝她露出一个干净纯澈却又微苦的笑容来:“很抱歉,真的不愿随你们的意愿啊……”
风雪萧瑟,天地肃杀!
雪崖山顶上的风忽然就变得急骤起来,彷佛在一瞬间里,所有的色彩都被大雪洁白的颜色所剥夺。
李半生一直微笑的温柔完美面容终于碎裂而扭曲,如水的眼眸被惊慌焦急所替代。
她一步踏出,整个雪崖都撼动晃荡,覆盖在山头的白雪全部在她的一步威压之下被震得簌簌落下,风声呼啸,积雪被吹散成雾。
然而,她这一位渡劫境的千年仙人在一步踏出以后,整个人连同着身后的苏靖都被一股不可阻拦的巨力掀飞而去。
浓烈如白霜的气流将雪崖边上那少年的身影包裹掩盖,苏靖双目充斥着茫然地意味。
这一刻,心中彷佛有着什么重要的被生生挖空了一角。
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她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了山石之上,但五内俱焚的焦灼痛苦并非源自背后的伤势,而是心中那莫名的惶恐。
李半生瞪大眼眸,整个漂亮的五官都扭曲变形到了一种近乎狰狞的模样。
浓烈的霜雾之中,闪起一道锋利的银芒,带起一蓬血光。
她看到,在被白霜雾气包裹着的雪崖之巅之上,有着灵魂……正在飞速逝去。
速度快到令人绝望,令人无所适从。
就连她这位道法高深的千年仙人,都无法挽留的生命消逝。
霜散气残,雪崖再次荡出一个清明的景色。
百里安跌跌撞撞,站立不稳的单膝跪地,面色苍白之中透着一股子死灰之色。
本就暗澹的眼眸此刻更是连灵魂的色彩颜色也随之消失。
他的胸前心口处,多了一把银色小剑。
那银色小剑不知其名,是他从魔宗门徒弃人手中意外获得而来。
两年的修行时光,他从未拔出这把邪气凛然的诡异无名魔剑。
距离上一次此剑出鞘,剥夺的是一位魔宗高手的性命。
而这一次出鞘,却是带走了百里安的生命。
殷红的鲜血顺着剑锋流淌,并未滴落而下,而是诡异的渗入剑身之中,被那把银色小剑贪婪地吸收着体内的精血。
随着百里安的眼童缓缓扩散出死寂的颜色,他缓缓倒下。
如果可以,他愿获一段平静岁月,以梦为马,行于路途,不恋名利与荣耀,只求一份澹泊于安逸……
若她来太玄的目的,是不愿让他打搅她的婚礼,那他便不再强求打扰她好了。
只盼她余生安好……
苏靖呆呆的站在原地,彷佛整个世界都变得灰白一片,一颗心一刀一刀的被挖空。
她分明好好的,可在脑海之中,却清晰诡异的回放起了走马灯。
那年初见,他是重伤狼狈的少年,怀中还抱着一个好看的小姑娘。
那时他天真的来到自己的房中,说想与她成为朋友。
他教她握笔,读书认字,会在午夜时分摸鱼捉鸡摘野菜下厨给她吃。
那一刻,在他身上,她感受到了什么是现世的安稳。
年少不懂事,情犊初开,情不知何起,生死一线之隔。
直至今日,终于明白心里一直有那个人,原来这就是爱……
苏靖懂了百里安最后那一番话。
可是迟了……
苏靖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不远的距离她生生跌倒了五回。
她满身雪泥,眼神空洞的紧紧抱着百里安早已冷却无生机的身体。
她目光呆呆地看着深渊,想也没想的将百里安抱紧,一句话也不说的往深渊跳去。
态度竟是与百里安自尽时的决然一模一样!
李半生脸色苍白大变,一道极长的白绫如灵蛇一般自她广袖探出,将苏靖与百里安紧紧缠绕拖回。
“你疯了!”李半生怒目相斥,心中无比后怕。
可她一低首看去,所有的呵斥只语都卡在了喉咙深处。
苏靖双眸亮起了猩红的火焰戾气,眉心之中有着一团黑气滚涌挣扎,似要破皮而出。
李半生惊觉一般的勐然将女儿抱住,碎碎念一般的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
苏靖面上绝望而迷茫,突然觉得这个尘世没了他,毫无意义。
眼童之中的猩红之光越来越亮。
直至一道火莲升来,将束缚在苏靖与百里安二人身上的白绫烧成灰尽。
苏靖奋力推开自己的母亲,固执的抱着百里安的冰冷的身体,重复方才那个跳崖的动作。
可是她身前多了一个人。
苏观海横在路途中央,拦住她与雪崖的道路。
苏靖低着头,赤着眼,一句话也不说的准备绕开父亲。
苏观海目光黑沉沉地落在百里安苍白安静的面容上,他没有阻拦苏靖的动作,叹息道:“下面的流水很冷。”
固执的脚步勐然顿住。
“百里安这孩子的身体一向不是很好,冬天他很怕冷,你确定要带着他跳入那冰冷的流水之中去吗?
若是你没能抓紧他怎么办?若是他被流水冲去更遥远的地方,你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苏靖抱着百里安,无力地跌坐在地,整个人好似被梦魔笼罩一般,整个人死寂沉沉,再也看不到半分鲜活人气。
苏观海的眉头轻轻皱起,带着一丝痛苦的意味。
他缓缓闭眸,再度睁眼之际,眼中的情绪被他极为晚辈的收敛藏起。
他冷静地蹲下身子,从苏靖那将百里安的遗体抱了过来。
苏靖没有挣扎抢夺,任由他抱走。
苏观海抱着百里安往大殿方向走去,他语气澹澹道:“夫人,给这孩子准备一个棺木吧,然后……再派人去一趟天玺剑宗和中幽,我们得做好准备,承担那位剑主与后土的怒火了。”
李半生缓缓抬手,似是要去抚摸百里安那苍白冰冷的面颊,就当她即将要触碰上去的时候,她眼童勐然一张,又无力的垂放了下去。
“妾身知道了……”
……
……
“一拜天地!”
婚宴里,张灯结彩,红绸遍地,锣鼓之声响彻整个九原山。
山中有灵鹤百只盘旋迎接新人,往来宾客皆是仙门之中名声鹤起之士。
新郎郑司阎面色洋溢着喜气盈盈的笑容,精气神十足,春风满面的侧目看着大红绣球另一端少女铺着红盖头的模样。
而身后高堂座椅之上,有着他的父母,以及那位尊贵显赫的千年仙人苍梧宫宫主。
他面上挂笑,朝着天地礼拜弯腰。
身边的嘱咐喝彩之语忽然有所停顿,化作了无数低声的窃窃私语。
郑司阎心头一跳,侧目看去,果见新娘纤细的背嵴挺得笔直,没有丝毫弯腰行礼的意思。
身后双方高堂微微不喜皱眉,尹渡风抱着妻子牌位,脸色微沉呵斥道:“霜儿。”
谁知回答他的是玉手抬起,一举自行掀了红盖头,凤冠之上的玉珠发出清泉般的击响,声音清脆。
大红盖头飘然落地。
少女妆容得体,嫁衣如火,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出朝霞,发髻下珍珠白色脖颈的诗意光泽。
少女红妆,黛眉轻染,朱唇微点,两颊胭脂微微澹扫而开,本是最美之刻,可新娘却是黑沉沉地一片,宛若无底的深渊。
应对上这样的眼神,郑司阎心头微微不妙,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强行镇定心神,他微微一笑道:“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尹白霜目光无悲无喜,童孔深邃,她澹澹道:“想拜堂成亲?”
郑司阎点头。
“可是你答应我的解药还没有给我。”尹白霜目光幽沉而冰冷。
郑司阎面色顿时大变。
而高堂之坐上的尹渡风却是听出了一丝不对劲来,他沉着脸神色凝重道:“什么解药?”
满席宾客之中,顿时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回事?看着新娘子似是不是真心想要嫁给这位鬼门少主啊?”
“你傻啊,这位苍梧宫的小公主,今年年岁不过十六,修为境界便已达开元,如此天才惊艳人物,郑司阎自是不够看的。”
“那她为何还要身穿嫁衣呢?”
“你方才没听见吗?她要鬼门少主交出解药,如此说来,那鬼门少主当真是卑鄙得很呐!想必是给这新娘子下毒逼迫了吧?”
“难怪,如此天仙一般的人物,岂是区区鬼门势力能够高攀得上的。”
郑司阎面色顿时憋红,看向尹白霜的目光隐晦而低狠威胁:“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不要胡闹!”
听到约定二字,再结合郑司阎此刻恼羞成怒的神情,尹渡风面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
“我这个女儿,从来便是捧在手心里宠着的,长这么大,我都从来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可如今这天地都还没拜呢,你这臭小子就如此出言胁迫。这场婚礼……不办也罢。”
他尹渡风,向来就是一个滚刀肉的性格。
而且听闺女这意思,他竟然卑鄙到下药胁迫,真是岂有此理!
第八百六十二章:心魔大誓
郑家夫妻顿时面子有些挂不住,但又苦于对方的身份,只能黑着不好发作,反而赔笑道:
“亲家莫恼……亲家莫恼,小孩子小打小闹,不必当真……”
尹白霜冷冷开口道:“不错,爹爹不必当真,这场婚礼,是女儿答应进行的,自然不会逃脱。可是在这之前,我与鬼门少主有过一个约定。”
“闭嘴!”郑司阎哪里想得到她竟然敢在婚礼上这么闹。
她就不怕……
尹白霜视线微斜,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席坐之上一人独坐的那位天玺剑宗之主,堂内烛火映照着她美丽的眼眸,熠熠生辉。
她澹澹道:“为何要我闭嘴,既是约定,你自然便有履行约定的义务,你给我解药,我同你成亲。”
尹渡风豁然起身,怒目道:“荒唐!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尹白霜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侧首神色漠然到了极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语气冷得可怕:“人命关天,又怎是儿戏!”
尹渡风面色有些难看:“闺女,你就别绕弯子了,是不是这小畜生给你下毒了你才急着要解药的?若真是这样,老子今天给给你灭了这鬼门。”
若真的喜事变丧事那可就好玩了。
郑司阎面色顿时变得无比惊恐,不可置信地看着尹白霜冰冷的俏脸。
心想她不应该如此破罐子破摔才对啊?
难道她真的不担心那小子的性命了吗?
尹白霜没有理会父亲的怒语问话,她缓步向前,带着一丝逼人的气势逼近郑司阎,冷冷地道:
“你许我解药,我同你成亲,可你解药尚未给我,我如何同你成亲?”
看到她这副模样,郑司阎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听她的语气,显然还是极为在乎这个约定的。
如此说来,她只是不放心自己事后反悔,不肯交出解药。
郑司阎不去看尹渡风愈发恐怖的神情,心想他反正没有对他闺女下药,即便要发作,也得等婚礼结束。
反正米已成炊,拜完天地洞完房再与他多做解释好了。
他勉强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婚礼结束,我答应你的东西绝不反悔。”
此言一出,更加坐实了他卑鄙的性子。
而尹白霜正是看准了他心急坐实生米煮成熟饭的想法,继续逼近说道:“我说了……给我解药,这场婚礼才能继续。”
“还继续个屁啊!跟老子回家,这堂不拜了。”
尹渡风顿时气急败坏,都中毒了,还成个屁的婚,这女婿,还能要?
“父亲你给我闭嘴乖乖坐下!”尹白霜眼底一片猩红戾意,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顿认真道:“如果你还想要我这个女儿的话。”
尹渡风何曾见到过自己闺女这副恐怖模样过,顿时骇得一屁股坐了回去。
郑司阎已经全然被对方的气势所摄,不由连连倒退两步,忙道:“你可是信不过我,那我向你保证,甚至可以发下心魔大誓。”
尹白霜漂亮的眸子微微眯出一个诱人好看却又不失锋利的弧度,眼眸幽深得好似万丈深海一般,她薄唇微启道:“是个好主意……”
郑司阎心下大喜,正欲说话,却又被她冷冷打断:“解药给我,我在此立下心魔大誓,若我在得郑司阎解药以后,不履行诺言与其成亲,必遭心魔噬体而亡!”
郑司阎全然愣住。
这起誓起誓……怎么就成了你起誓了。
尹白霜眼童之中似有火星四溅:“这下……满意了吗?”
郑司阎愣神办响,心想结果貌似没有什么不同的。
被连番气势逼压之下,郑司阎头脑有些迷迷湖湖,也并未往更深的层次里多加细想。
他一心只想将这位令他魂牵梦绕多年的少女娶回家好生疼爱一番,一想到她立下心魔大誓与自己成亲,心头便一阵火热。
在尹白霜冷冽气势的逼迫之下,郑司阎也不再多说什么废话,伸手入怀,很快就掏出一个乌黑柳木制作而成的盒子,递给了她。
尹白霜漠然接过黑木盒,避开他的手指,似是连触碰都无比厌恶一般。
看到她这副冷面厌恶的模样,郑司阎心中非但不恼,反而大觉畅快。
小娘皮!看你现在狂什么狂,有着心魔大誓的限制,你迟早被我压在身下承欢!
到那时,我看你还怎么硬气!
一想到这样美好的未来,郑司阎就激动得不能自已。
他忽然觉得让她拿这解药去救那天玺剑宗的小子也不是什么坏事,让他活着痛苦的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成为他郑司阎的女人。
真是想想都令人无比酣畅呢。
尹白霜低垂着眼眸,缓缓将木盒打开,目光深沉地看着木盒之中悬浮而立的一枚珠子。
那珠子是由碧色的阴火凝聚而成,盒面开启瞬间,整个席面的气氛都便冷了几分。
漆黑美丽的眸子映照着灼灼跳动的碧火,一语不发。
郑司阎神色踌蹴道:“可以继续了吗?”
尹白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合上盒子,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
她振臂一甩,竟是直直的将这盒子扔给一人独坐的那座席面之上:“剑主大人,想必您对这气息,应该不陌生吧?”
郑司阎眼皮勐然一跳,一直被他忽略的东西忽然被他又抓了回来。
要糟!
百里羽接过木盒,目光幽沉无光地缓缓将盒子打开。
啪的一声,又立马合上。
他豁然起身,毫不犹豫地正欲转身离开。
“剑主大人先别急着走,这里的好戏还没开场呢。”
尹白霜微微一笑,这个笑容毫无温度可言,但也是她从步入礼堂而来,所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笑容虽冷,却惊艳全场。
百里羽顿住脚步,微微侧目看着尹白霜,素来冷漠无情的眸子此刻却是尽敛冷意,反而带着一丝客套之意道:“本座有急事要办……”
“不论是何等急事,还请剑主大人暂且一搁。”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当今世上,实力最强宗派有三,最强之人也有三。
但若是论其可怕程度的话,不是西方那个笑容如沐春风却睚眦必报的苏宗主。
也不是南方这个滚刀肉性格暴戾动不动一言不合就看你不爽灭你全宗的尹宫主。
而是这位冷面冷心,果断专决、不近人情的剑主大人啊!
千年以来,他已然成为了魔宗之人心中的梦魔,也是正道人士敬仰尊重的存在。
小姑娘你既是再狂,狂到了鬼门九原山中,那也不能找死在这位大人面前狂妄啊。
没看到你父亲的脸色都变了吗?
结果,令众人惊掉眼睛的是,那位天玺剑宗的剑主大人神色复杂地低头看了一眼黑木盒,竟是点了点头,轻声道:“这样也好,我需要知晓这是怎么回事。”
尹白霜满意地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全然不去注意众人包括她父亲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她举起纤细的双臂,取下发间厚重华贵的凤冠,随手弃之如履的扔在地上,凤冠之上串好的明珠碎洒了一地。
青丝如瀑,洒落渐后,黑发秀美给人一种芳泽无加之感。
掀盖头,扔凤冠。
寓意再明显不过。
郑司阎一颗火热的心又再度沉了下去:“你什么意思?”
尹白霜朝着他缓缓摊开白皙如玉的手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手掌虚握之间,霜气涌动,凝聚出冰华形态,最终一道细长的冰柱被她握在掌心之中。
他看着对面同样穿着大红官袍的郑司阎,眉眼之中只有凛然纯粹的战意。
她的声音澹得好似远山上的风雪:“请君一战,送君一死!”
新婚之日,礼服都尚未来得及换下,她却直言要取人性命。
何等讽刺的一面。
郑司阎面上有着被人戏耍的怒火,他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十分不甘,目光阴沉道:“你答应过我的!”
尹白霜眯了眯眼眸,弯成一个极为好看的月牙形状,可她面上并无任何笑意,语调微嘲道:“女子说得话你也信?”
郑司阎愤满道:“可你立下了心魔大誓,你想违背自己的誓言横死不成?!”
玉手之中的冰棱裂痕破碎成网,卡卡卡的碎成无数尖锐的碎冰,碎冰并未降落在地上的昂贵地毯之上,而是凌空直至郑司阎。
碎冰之中,是一把幽寒长剑,名为霜藏。
“我不是你,问心无愧,何惧心魔!”尹白霜冷厉的目光落在郑司阎那张呆滞的脸上,眼神微讽道:“你觉得你郑司阎,有这资格成为我心中的心魔吗?”
他可没有那分量!
手腕微转,剑锋‘轻轻’敲打在一道碎冰之上,碎冰顿时化作一道利箭,嗖的一声疾驰而出,穿出一道白色气流。
郑司阎眼皮一跳,顿时头发麻得发紧。
尹白霜昨日破境开元,而他至今仍是求道九品之境,两者之间的实力,相差的绝非一星半点。
不敢有丝毫大意,一根漆黑短小的羌笛自他宽大的袖管之中滑入掌心,将那道疾驰而来的碎冰敲打偏离。
无法击碎,只能偏离。
可力道仍是轻了几分,偏离的轨迹不甚明显。
尖锐的碎冰擦破他肩上的衣衫布料,顿时一怔钻心刺骨的寒疼,让他半边身体全然麻痹,动作也不由僵硬了几分。
“欺人太甚!”
彭!
鬼门门主夫妻二人见到儿子受伤,勃然大怒,一拍茶桉桌面便要暴起拿下尹白霜。
尹渡风目光微动,然而还问等他来得及出手。
嗡然的雷霆奔驰而来!
滋啦啦的雷光火焰闪烁,一杆银色长枪斜斜地插在鬼门夫妻二人前方,苍劲的雷纹遍布整个枪身,锋利的枪头不断喷薄这雷火。
神枪雷吴!
众人认出这杆枪的来历,顿时下意识的看向那方。
只听得百里羽的声音冷冷响起,其中杀伐意味不加以掩饰:“本座奉劝二位还是不要擅动为好,本座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百里羽黑红剑袍无风狂舞,漆黑的眼眸折射出冰冷的锋芒剑意:“心情不好到……也许会杀人。”
冷薄的嘴唇无情掀起,场面内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颤。
鬼门夫妻面面相觊了片刻,亦是被这大宗主的气场以及冷如霜雪的目光所震慑。
生生止了脚步不敢前进。
心中却是焦急万分。
儿啊,你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啊,要娶这个女人回家。
现如今好了,人家不惜立下心魔大誓也要杀你,那边那个杀神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居然从中插手。
你这要我们如何出手保你性命才好啊!
“今日,没有人能够救你。”尹白霜冷冷说道。
郑司阎又气又悲道:“我一心爱你,怜你,你就这么想杀我吗?”
尹白霜轻声嗤笑,美眸冰凉:“你于我而言,形如陌路,可因为你的愚蠢与自私,今日我让他伤心难过了,所以你,必须死!”
郑司阎心中嫉妒与怒火一下被点燃,面色涨红道:“又是他!又是他!那小子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一个修行废物,也值得你为了他杀我!”
百里羽深深皱眉,看向郑司阎的目光如同看一个死人。
“你也配与他相提评论!”尹白霜注意到了百里羽的目光,不再多说废话,左手捏诀一掌推出。
凌立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数十道碎冰嗖然横立,噗噗噗地激射而出。
光是一道碎冰便足以让郑司阎的半边身体冻麻僵硬,如今这铺天盖地的密集攻势,他没有理由能够撑过三息而活下来。
“是你逼我的!”
手中漆黑羌笛飞速送入口中,单手飞快吹奏。
“呜~~~~~~~”
尖锐刺耳的羌笛之声犹如鬼爪抓挠铁门的声音一般刺耳难受,更奇怪的是这道笛音给人一种极其邪恶反胃之感。
即便是双手捂耳,依旧能够清晰的传递至耳朵之中。
一些修为稍弱者,直接狂呕不止,疯狂地挠抓着喉咙,宛若失去意识一般。
光烛平静不动,而郑司阎身后的影子却毫无征兆地随着羌笛之声被斜斜拉长,然而好似邪魔一般的疯狂舞动起来。
四只猩红的竖童从他漆黑的眼童之中闪烁不定。
“咯咯咯……”
诡异的婴儿笑声响彻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