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四章:中幽人讲道理的方式
长夜潇潇,冥月如洗。
剑主羽浑身狼狈地从深坑中爬了出来,脚上的靴子不知何时炸裂丢失。
他的一双脚沾满湿泥与草屑,素来穿着讲究一丝不苟的剑袍也变得皱皱巴巴,被雨水淋得湿透狼藉。
批头散发的模样颇有些潦倒不堪,黑红剑袍再也找不出半分华贵之感来,胸口前的踏火夜麒麟褪去了那层尊贵的颜色后,沾着的是乌黑的泥泞,脏污难看。
堂堂剑主此刻的形象,看着却是比乞丐还要不如。
他眉心灵台不受控制地被一股力量强行打开,神府灵藏中数百年间的紫气如湖,倾泻散溢而出。
这亦是剑主羽近千年的道行根基。
刚爬出地面间被砸出的巨大深坑,一抹如黑云虚浮的漫漫衣袂出现在他的眼前。
剑主羽周身剧痛,额间全是细密的汗珠,在那不容抵抗的恐怖手段下,他的脏腑竟是未受到太大的伤害,基本皆是外伤。
他双臂撑着地面,艰难地抬起头来,眼中对尊仙的自然敬畏化为了冷淡的漠然。
即便二者之间辈分地位相差极大,可剑主羽生来就不是趋炎附势的性子。
太阴大帝作为嬴姬的父亲,他方才伤她,剑主羽心中自知有亏,自会认真低首认错。
可眼下太阴大帝仗势欺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分明有着非凡的修为,却放任尸魔为祸置之不理,置苍生于不顾,剑主羽心中难免翻滚起愤怒的不平,无法忍耐。
“晚辈理解前辈心中怨念,可前辈毕竟身为四大尊仙之一,上清尊者,不涉世俗凡世,今日前辈这般作为,帝尊大人可是知晓?”
“狂妄。”太阴大帝神情淡淡,吐出两字。
他俯瞰着坑中的年轻剑主,这种轻描淡写的压迫感尤其让人感到沉重。
面对剑主以身抗命的凛然态度,他踱步入深坑,便有一阵强过一阵的劲风迎面压迫而来。
剑主羽湿发湿衣被厉风吹起,身体僵硬得厉害,脸色也愈发阴沉。
“跪下。”又是淡淡地两个字平静吐露出来,却语蕴着可怕的压力,让剑主羽如临深渊,膝盖重重一弯,不受控制地磕跪了下去。
坑前,一句狂妄。
坑下,一句跪下。
不多不少,正好四个字,剑主羽便已稳稳跪了下去。
身为天下剑主的百里羽,曾经少年时期,亦有豪情壮志。
以凡人之躯,只要他站得够高,便无需他人为他低眸。
可是此时此刻,眼前这个男人却以着一个绝对的姿态低睨着他,就像是在俯瞰泥泞里的草屑。
只听他语气淡淡,道:“你既然称本尊为前辈,那么本尊自是长辈,现在长辈要教育你,本尊知晓你心中会有想法,但奉劝你一句……”
太阴大帝眉目低冷,毫无征兆抬起一只手掌,姿态潇洒利落,却未动用任何修为,就像是乡间农夫们之间打架一般,重重抽在了剑主羽的脸颊上。
“即便不愿,也给本尊咬牙忍着。”
剑主羽看到那挥舞过来的手掌,眼眸大睁,无法闪避也就罢了。
可身体却还不受控制地前倾而起,就像是犯贱将脸主动迎凑上去一般。
啪!
一声重响之下。
剑主羽整个人七荤八素,脸颊宛若被巨象碾压过一般,脸颊深深变形,就连牙齿都断根飞出,再次重重摔进了泥泞之中。
他重重喘息着,死死咬着断裂的后槽牙,尽是血腥,他咬牙切齿的动作让腮帮子都隐隐颤抖了起来。
剑主羽抬起赤红的目光,寒声道:“士可杀不可辱!前辈极是德业兼备的尊仙,命世之大圣,怎可以力欺人,如此不讲道理的行径,与凡俗恶霸有何区别!”
“道理?”太阴大帝冷笑道:“你这鼠子小辈难道是觉得本尊是通过那所谓的微言大义会讲道理才成为执掌九幽的尊仙冥主的吗?”
他抬手瞬间,四面八方形成一道棱形的冰面玄镜。
太阴大帝一一点过那几面镜子,神情冷淡道:“此境名为灵台境,能够将你此刻的模样一一映入天玺剑宗的每一名弟子的灵台之中。”
剑主羽听了这话,目眦欲裂,正要暴弹而起,太阴大帝随意抬起手指朝着虚空轻轻一点,剑主羽眉心紫意崩泻如潮。
随着太阴大帝手指如点音律节奏般轻挥落点,那狂漫而出的紫气成蟒。
巨大虚幻的紫意巨蟒自太阴大帝周身缓缓环绕,他如抽针引线般在紫蟒七寸之地轻轻拉拽扯出一根紫极色的细长之气。
那道细长的紫气如剑,蟒身为鞘,随着他手指抽离的动作,那虚幻的紫蟒嘶鸣长啸,数百年间苦修的太上道清剑诀竟有解体崩溃之相。
剑主羽刚奋力弹起的身体瞬间如同骨头被抽出一般瘫软了下去。
太阴大帝宛若没有看到剑主羽此刻的丑态,他继续闲定淡淡道:“这一面镜,名为通玄镜,与上清界的万世镜相互辉映,有抵达天听之能,如今天玺宗主这副英雄姿态,可是清晰明了地呈在了帝尊的眼中。”
“方才你问本尊,本尊这番作为,帝尊可曾知晓?”
太阴大帝面上浮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瞳色深黑:“便是知晓,他待如何?且不说你如今不过只是一介千年仙人。
便是在给你十万年的光景,你点命天道,充其量也不过居于上位金仙之品。
百里羽,在本尊面前,你有什么可狂的?”
他起身抬脚,面无表情地将冰冷的靴底碾在百里羽的脸颊上。
由始至终,他都并未使用任何神通道术,只是用最简单也实最狂妄无礼的方式将百里羽的尊严碾进泥里去。
百里羽只能在坑低怒吼咆哮,可随之而来是更加用力的践踏,被雨水浸湿的泥水灌入口中,已是连怒吼都不能。
太阴大帝眼珠黑森森地,慢慢说道:“觉得耻辱吗?怨恨吗?不甘心吗?是不是在心中叫嚣着凭什么你就该被本尊这样碾压,羞辱,践踏?”
他收回脚,足尖在大地间轻轻点了两点。
叮咚!
两声宛若水滴落入平静湖面的清脆之声响起。
堕渊秘术,再现!
被誉为六界之中最为可怕的杀戮禁术就这样被他信手拈来。
一具具浴血的骷髅漫出血海荒原,将百里羽紧紧包裹抱住,姿态缠绵,将他从佝偻卑微的泥泞中弄了出来。
太阴大帝轻轻抬起下巴,冷漠的眼神里写满了轻蔑。
“六百年前,吾儿卿卿自剜灵核,同着自己的一颗心鲜血淋漓捧到你面前时,你取了不属于你的灵核,同时将那颗心践踏踩进土里的时候……
她,也是这么想的。”
猝不及防!剑主羽十根手指蓦然紧紧握拳!
随着太阴大帝的这句话,他眼底闪烁的景物都开始在剧烈摇晃起来,碎裂的月光在视线中疯狂闪烁,像是有一场暴雨哗然喧嚣地轰击在耳膜上。
剑主羽的内心世界,瞬间混乱到了极致。
胸膛下滚烫温暖的灵根,宛若一捧永远不熄的圣火,此刻却焚烧得他心脏隐隐剧烈震痛起来。
他在……说什么?
太阴大帝手中忽然多了一盏青灯。
幽幽地碧色灯芒打在他的脸上透出半幕冷色的光晕来,衬得他那张如天神般俊美的脸愈发不可言说。
“道理?道理那都是弱者向强者施舍来的,因为对你有利,所以你才总是想着用道理来打动对方,可本尊……”
他幽邃的深瞳里有寒潭千尺,不见尽头:“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人,你若不服,跪着说话便是。”
“若还不服,趴着也行。”
说完,太阴大帝手指一松,那盏焚烧着不似人间火焰的青灯落入脚下的堕渊术中。
血海浮孤灯。
为万鬼开道。
“本尊久不出世,是不是让世人忘记中幽皇朝背后最大的靠山……”遥遥的灯光映在他瞳孔中,冰冷地闪动着:“是幽冥府司。”
“世人皆畏中幽皇城与鬼同道,并行于阴阳两界,可这世上,无阴又哪里来的阳。
你们哪个佩剑的正道修士,前世今生的名册未记录在我府司卷轴之中?
便是你百里羽,来日羽化之时,魂魄归我冥府,所入六道,是魔是仙是妖还是畜生,皆是由吾儿卿卿提笔执意。”
“你要同本尊讲道理,不如先问一问你自己的那份偏见之心有没有道理。”
百里羽面如死人色一般看着太阴大帝的那张脸,鲜血与泥水混合,不断从他唇齿间淌落。
他艰涩开声道:“我与她之间的是非多出,命晷之中早已乱作一团,您心中有怨,我愿一人承担,您又何苦为难我天玺一众弟子。”
声音已经是近乎哀求了。
那盏青灯中封印着的恶魂之力,便是百里羽都深感可怕,他不知这样下去,天玺剑宗一代灵山之地,将会沦落成怎样的阴煞死地。
太阴大帝冷笑道:“在尔等心中,中幽皇朝是诡道,并非正术,你娶了本尊的女儿,借她的力量荣登极鼎,却又百般在意纠结她究竟是邪还是正。
既然你心中标尺已明,今日本尊不做一些邪性残忍的事来,倒也对不起这中幽诡道邪恶之名。”
“这盏青灯名为恶魂灯,其中是以九幽不净世鬼王心脏为灯油化成的诅咒之灯,灯化后土,遍地是炼狱。
本尊再次下令,凡是你天玺弟子,皆受此灯诅咒十三年,恶鬼缠身之刑。”
“恭喜你啊,天玺宗主,你日日夜夜担心中幽皇朝会危及苍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你要做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本尊偏不如你所愿。”
太阴大帝扔完这句话,挥袖而起,青灯裂燃,广阔的血海瞬间化为碧绿的幽幽炼狱之火海,并未焚烧山中草木生灵,朝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
太阴大帝背后裂开一道虚空,他抱起嬴姬,身后的东篱小筑被他以叠易空间之术,强行移入另一片空间之中带走,不看剧烈挣扎反抗的百里羽一眼,很快消失在这片大地之间。
……
……
百里安看着窗外将将沉下的夜色,天无炎阳,遍地伏阴。
他压下心头的震撼,虽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却知晓自己的机会来了。
长公主境界修为比他高出许多,她起身推窗,幽深的目光穿过林海群山,捕捉到了一缕碧色的幽火。
目光微微闪动间,她似明白了什么。
幽冥府司里的那位大帝,终究还是出世了。
她偏头看了百里安一眼,淡淡道:“那是东篱小筑的方向。”
百里安怔了一下,神情不解。
长公主又道:“那是天玺少主小时候住的地方。”
百里安目光变得复杂了起来,嗯了一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长公主沉默了一瞬,轻声道:“应该是你娘来了。”
月光透过云层,飘窗而来。
百里安并不回应,他搭放在窗前的手指轻轻蜷起,房内一时寂静。
长公主回眸看他:“不去看看她吗?据本宫所知,你娘在失去你的这两百年间,疯得很厉害。”
百里安不知为何,有些逃避:“嬴袖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道:“还能是怎么回事,你娘与你爹的关系本就不好,当年怀了你以后,两人感情愈演愈恶劣。
他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有第二个孩子了,你是唯一的中幽太子,亦是天玺少主,这一点,毋庸置疑。”
百里安手指收得更紧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外离去。
“你去哪?”
“你不是说我是天玺少主吗?那自然是去做这个身份该做的事。”
长公主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看着他的背影,又道:“作为姨姑母,本宫好心提点你一句,如果你知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便不会想要做你现在要做的事情了。”
百里安脚步微顿,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可是现在的我,并不记得那些。”
百里安离开后,长公主无奈扶额,道:“这固执死倔的模样,倒是同他那父亲如出一辙,现在的你,还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天玺剑宗已经彻底完了,天山崩,魂狱现,生前就注定等不到的奇迹,死后成魔,难道还能殊途同归不成?”
刚刚叹息完这一口气,长公主摸着自己新得来的獠牙正想寻把小刀来磨磨小牙。
忽然间,窗台震颤,大地脉动!夜间骤起十方剑意耀眼炫目,窗外世界霞光万丈,滚滚流云卷龙壁,翻腾起伏。
轰隆隆的沉闷巨响里,一道漆黑巨大的阴影,遮天而起。
剑鸣之声,清越十万里!
大有雏凤清于老凤声之势!
长公主豁然转身,目光深深不可置信,宛若大晚上见了鬼!
第七百九十五章:我的好大儿啊
意识瞬间回笼的瞬间,长公主大梦初醒般恍然惊觉过来发生了什么,可又觉得发生的这一切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飞快披上外衫,刚推门而出,便看见守望在门外的云容神情震惊惘然,怔怔地看着天际发呆。
她腰间石化的洗雪剑已出鞘不知踪迹。
沉沉天幕,皓月遥遥悬挂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月光如纱拂过半边天际,缓缓渡到这片山景光影逐渐变得暗沉灰淡。
并恭坍塌如苍龙盘卧于山岳之中的巍巍天山撼屹而起,古老残破却圣意犹在的天山自大岳横天的山脉之中无根而起。
破败疮痍的山体宛若丘陵上逆行的流沙,毫无重量的虚浮飘起凝聚。
鸟兽飞奔里磅礴倾斜耸立的倾塌天山,自沉沉大地起于茫茫九天,灰败的山体发出与天地相合的泱泱华芒。
失灵荒死的山石剑碑间,枯木逢春犹再发,腐草生芳华,满山棠梨映凉雨。
十三道清辉剑芒扶摇而起,青溟之气如沧海升天龙,鸣鸣剑音如凤皇上击九千里,四象生长,绝云霓,负苍天,翱翔乎冥之上。
剑气扶山,撑天裂地,十三道碎裂斑驳的巨大魂索如一条条垂苍的死龙归于天际。
山岳击天起!
似为天地中心之柱!
百里安负手立于天地恢弘风云变色的背景之中,墨发乱舞,扬起衣衫飘然翻飞,远远瞧来,竟如谪仙临世一般。
只是那般站着,周身隐有剑锋出鞘的凛冽气势,乱风尘埃在月光下飞舞,将他清隽眉眼染满朦胧寒雨之色。
凛冽,袭人!
长公主灵台一震,身体突然被电击过一般战栗,心神不由为眼前这震撼一幕所深深摄住。
那个生来灵根普通,天资平庸的孩子。
从来不受人期许,怀之众望的孩子。
云容目光闪烁,低身见礼道:“见过首座大人。”
长公主纤眉低压,眸光中隐含冰冷警惕之色,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颔首道:“姬言大人此言何意?文君听不懂。”
宁非烟微微一笑,手臂轻抬间,身后空间传来一阵波动。
掌心蹿出一道激流闪电,闪电的另一端捆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摔在了二人的面前。1
云容低声道:“蓝魔,端墨。”
宁非烟眉目嫣然,顾盼生辉:“此魔乃为琅琊魔宗现任宗主,借以秦国祁连城的身份混迹入剑经之中,曾亲眼目睹那少年一夜观尽百藏经,甚至亲口承认,他是长公主殿下您的孩子。”1
云容露出恍然的神色。
原来如此,如此一来,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难怪长公主大半夜地会衣冠不整了,难怪她会不惜违背宗主大人的命令,对那小尸魔暗自庇护了。
原来小尸魔是她的亲生儿子。
长公主少年时期同宗主一起拜入天玺剑宗门下,当时佼佼者可不仅仅是宗主一人。
同样惊艳岁月的,亦有这位秦国长公主。
只是当时年代动荡,外兼老一辈的天玺宗主性情偏传统古板。
即便长公主的资质丝毫不弱于百里羽,甚至她同样有着接掌十三剑的资格。
可在老宗主眼中,她终归是女儿身。
女柔男刚,这天玺重任,还是传承在了百里羽的手中。
长公主虽错失宗主之位,但这并不能够改变她是不弱于百里羽的剑道天才这个事实。
她血脉高贵,又身兼一国之龙脉。
所怀之子,能有如此惊艳的天赋与剑道的认知,倒也不是太过荒诞稀奇的事了。
长公主怔了几怔,嘴角僵硬抽搐,看着眼前这个似笑非笑的女人,瞬间便知她这是打的什么坏主意了。1
她竟如此无耻,打算借她之名,来继续掩饰小尸魔的身份。
长公主的私生子,终究没那天道三子的名头来得树大招风。
赵文君羞怒气极。
她尚且待字闺中,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夫郎,好端端地平添冒出来一个好大儿,任哪位良人家的清白好女子也受不了这样的污水。1
她胸口重重起伏着,正要断声否认,却见那月牙儿眼弯弯,笑得活像是一只狡猾狐狸的女人伸手做了一个挽蝴蝶的灵妙动作。1
长公主神情瞬间像是吃了屎一般发青发绿,这才反映过来这女魔先头像她讨要的人情是打着什么主意了。
云容一脸好奇,轻声发问:“殿下,这小尸魔当真是你的儿子吗?”
长公主授人把柄与恩惠,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咬牙切齿道:“没错,这小家伙的确是犬子。”1
盯着首座姬言这个身份的宁非烟,可谓是将为虎作伥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浅浅一笑,颇有大家之风:“殿下少年时期拜入天玺剑宗,虽后来回归帝国,却也是我天玺中人,这么说起来,此子也算得上是我天玺剑宗半个自己人了。”
云容登时大感头疼,这小尸魔若是独身一人毫无背景也就罢了,偷偷放生掉就好了。
如今和长公主赵文君牵扯上了这样一层母子关系,帝尊问罪下来,天玺剑宗可脱不了干系的。
宁非烟仿佛一眼看穿云容的心思,面上笑容敛去,淡色道:
“这孩子事关重大,本座建议倒是不妨将他身份对天玺十三剑们坦诚公布,事后再下禁令,关于尸魔现身为祸天玺一事,门中弟子当下心魔大誓,不得外传,方可保我天玺不灭。”
她轻叹一声:“本座这都是为了天玺啊。”2
就这样,新上山与四剑云容不清不楚的小师弟,为祸天玺的小尸魔,再度掀起身份狂潮。
为长公主私生子的身份很快随着剑念传出,达至每位剑主的耳朵之中。
原本看见百里安身影,准备下手击杀地剑主们面面相觊,下巴都要惊掉下来了。
长公主不是痴恋宗主数百年不离不弃,相知相守的吗?
这冷不丁地怎就多出了一个儿子来。
众人知晓,长公主是在正经不过的克己复礼之人,绝不会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
既然能够得她亲口承认,这小师弟的身份必然假不了。
刚自堕渊秘术中挣扎而出的剑主羽正看着重启上苍穹的天山,整个人愣住,眼里腾起燃烧火焰。2
他不可置信地用力仰着头,眼睛都瞪得酸涩了也舍不得眨眼,也不知是震惊还是激动,瞠目结舌地看着夜色中那个遥远的背影。
还未等他心神安定下来,耳畔炸来那个让人剧烈心颤的消息,剑主羽脑子又是轰地一声,傻掉了。
文君她……居然有了孩子?!2
不论是天玺十三剑,还是天山剑冢,对于百里羽而言都有着超越生命的重要意义。
十三光柱撑山而起的绝世浩大场面,足以将他此刻心中对百里安的杀机磨灭得一干二净。1
哪怕他是尸魔,哪怕他是六道之中必须诛杀的目标对象。
若他有如此举世才能,剑主羽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违背帝神之令,也要将他身份隐瞒得半点不露!3
他捂着心口重重喘息了一下,努力平复自己动荡的情绪,随手轻招间,升龙剑剑灵应召而来,竟是由死而生。
天玺剑道非但没有死断,反而因一场劫难,涅槃而生,其道其魂,如熠熠朝阳,气吞寰宇,当许大世界!
百里羽迫不及待地御剑东去,想要一观全新的天山剑冢是何等大气欣然的气象。
此子,乃是天玺的奇迹与希望!
山碑之后,嬴袖惨无人色地看着天穹之下如此壮阔的一幕,一时之间犹如泰山压顶而来。
荒芜的脑子里,似有什么疯狂的东西逼迫着他,绝望的命运扼住他的咽喉,令他窒息作呕。
他的魂魄如被抽走了似的,双目无神地看着君河,喃喃问道:“大师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大师兄目光偶尔间流露出来的同情与怜悯,背后竟还深藏着如此可笑讽刺的真意。
真像是一个小丑啊。
君河看着嬴袖慢慢湿红的眼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大师兄……”嬴袖的眼神近乎哀求。
君河抿起唇角,低声道:“得意处论地谈天,俱是水底捞月:拂意时吞冰啮雪,才为火内栽莲,在这世上,身份并不能代表一切,你因愿而生,少主,放下吧。”
嬴袖凄凄勾起嘴角,自嘲一笑:“你让我放下?”
活了两百年,却发现自己竟然连人都不是,什么地位尊高的太子殿下,什么人间天道三子。
心爱的女子,至亲父母,全都是假的!
君河起身准备离去,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嬴袖,神情平静道:“你是谁,为谁而活这重要吗?你非是嬴姬娘娘腹中所出,却是因当年太子之死而诞生于世,逝者已亡,你因此而生,诞生的意义再次,因果也是如此啊。”1
第七百九十六章:我不入地狱
冥火四起而幽,诅咒已成,凡天玺弟子身体皆现恶咒因果,一个个宛若散发着恶鬼喜食的气味。
他如夜里的一盏盏路标明灯,暴露在煌煌白夜之下。
碧火血海之中,一只只恶鬼如从地狱中爬临而出。
以鬼王之心为诅咒设下的不净之术,足以叫天玺上下所有弟子在身在阳世,魂堕地狱之苦。
这诅咒虽不致命,却也十分折磨人心。
君河颇感头疼,也是没有功夫继续安抚情绪受到重创的嬴袖,天山剑冢重启乃是天大要事,一时间他也不知晓究竟发生了。
正打算随着宗主一同离去赶往天山的时候,他衣袖忽然一紧,回首便看见嬴袖脸色异常苍白,目光无神幽幽的问道:“大师兄,你们还会诛杀那只尸魔的,对吗?”
君河怔了一下,旋即解释道:“世间万法,唯有太上道清剑诀能够引动天山剑冢的意识,方才我接到姬言大人的剑念秘令,他竟是长公主所出,举宗上下弟子,不可伤其性命……”
话说到这里,君河忽然顿住,他目光深黑地看着嬴袖,沉声道:
“说起这个,当时在剑阁之中,他有提及到自己的身世,少主也在剑阁内,可是为何对于他的身世,少主止口不提?”
捏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一颤,嬴袖飞快将手缩了回去。
他眼底划过一丝慌乱,面上却故作淡定道:“我……我当时一心专研阁中经书,并未顾及那么多。”
君河目光并未抱着怀疑之色,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少主一个人好生在此静静也好,索性少主也并未受到诅咒影响,那堕渊之术怕是也伤不得少主,请容君河先行一步了。”
君河离去后,嬴袖无言地瘫坐在地上神情痴痴傻傻地看着碧火滔滔的血海,有无数白骨魂火翻滚而出。
恶鬼百行,千毒钻躯,畜生中苦,身供众口,负重食草,苦亦难数。
这一画面,将传说中的幽冥地狱,可谓是具象人间。
如此骇然的诅咒之景,境临天玺,却无人理会。
因为重启的天山,显然比起这副地狱缠身的诅咒更加重要。
所有人都疯涌一般,朝着东方追逐赶去。
嬴袖扶着巨大冰冷的山碑艰难地站起身来,他随手招来一张符纸化成短剑,不死心地用剑锋隔开掌心。
切口极深,鲜血缓缓流淌出来,却远不似寻常人应有的流血量。
他这具身体里的血液似是有限的,深刻的伤口里鲜血流淌片刻,很快止血,伤口干涸化为灰色的陈血。
嬴袖低头怔怔地看着,抵在伤口间的剑锋再次用力,切得更深了些。
他牵引体内的气血凝至掌心,鲜血终于疯涌而出,泊泊流淌如河。
地面间很快凝聚出一滩小小的血泊,自那火海之中爬出的幽冥恶鬼,贪婪地趴在地上大口吸嘬着地上的鲜血。
嗅着鲜血气味的恶鬼也前仆后继而来,如大片密密麻麻地蝗虫游朝着嬴袖方向疯狂游爬。
终于,鲜血停止滴落,翻卷的鲜红伤口以着肉眼的速度灰化,掌心肌肤渐渐扩散出经年陈旧的符纸纹理,一寸寸扩散开来。
看到这诡异的一幕,嬴袖咧嘴无声地轻笑了一下,他扶住脸颊,笑着笑着肩膀跟着簌簌颤抖了起来。
得到自己亲手证实真相,嬴袖心中最后一丝抱有的幻想也彻底破灭。
比起自起堕渊火海中爬出来的那些白骨骷髅。
这一刻。
他更像是一个永远得不到超生的厉鬼。
月光被乌云所遮掩,一点点暗下去,风越来越萧瑟,鬼泣之声在天地之间回荡。
嬴袖垂下被泪水打湿的手掌,目光远远地落在远方雄起的天山之上。
山起于江湖,天下归太平。
“真耀眼啊……”
那份奇迹,那份荣耀,那份尊贵,这是耀眼有遥远啊。
嬴袖红着眼,眸子里渐渐晕染开深黑的墨色,浓浓划开一片阴郁的颜色。
眼眸里反射着越来越近的白骨恶鬼的倒影,闪动的目光犹如夜下鬼火,没有丝毫人类应有的情绪。
有的只是心如死灰的坦然和绝望。
“都是骗子。”
他喃喃开口,对于朝他围聚过来的恶鬼缠身无动于衷,任由它们将自己的身体撕扯着,拉拽着。
滚滚流淌扩散的火海将他身体一点点地吞噬。
整个人宛若陷入永无出路的泥潭之中,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身体间,属于人类的肌肤一寸寸扩散化为老旧符纸的纹理,如尘霜布石台,是一种说不出的凄苦沧桑的颜色。
“这一切都是假的,满口谎言的骗子。”
君河说,他应当年太子之死而生。
他的诞生基于那个人的死亡。
可是,本应死在地狱中的恶鬼,为什么又爬回了人间?
嬴袖无神而幽森地缓缓底下头去,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朝他爬过来,恨不得噬他血肉,食他筋骨的恶鬼们将他当成垂入地狱的那根蜘蛛丝。
一旦触及到他身体的手指瞬间就像是生长在了他的身上一般,牢牢抓死!
看着这一幕,嬴袖眼白渐渐爬上一层猩红的血丝,眼底流露出一丝质问不解的意味。
既然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爬回来?
人间已经没有了你们这些恶鬼的位置了,为什么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来剥夺他生命的意义。
他看着自己斑驳纸化的身体。
什么中幽太子,什么天玺少主,什么天道三子。
过往的殊荣与骄傲,不过是为了今日的覆灭做基石。
可笑他这一生都在执守着、争夺着不属于他的人生与苦难。
原来从他诞生的那一日起便注定要深陷在虚伪早逝的樊笼里,不得善终。
那道剑念,欺骗了所有的人,却欺骗不了他。
太上道清剑诀是能够重启天山意识,长公主之子这个答案也合乎情理。
可是嬴袖所看见的,不仅仅是天山剑冢这个奇迹。
朱雀琴,鬼泣珠,玺玉阴笛,还有那过于常人的诡道天赋,以及身为他胥字印的英灵红樱死前最后对那个少年的臣服意志……
诸多种种,便足以证明那个少年与中幽皇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是父亲的孩子不假,但他同时……也是中幽皇朝的孩子。
而他,中幽太子嬴袖,破碎斑驳的记忆竟是从别人那近乎施舍得来的。
他不知如何谱曲与玺玉阴笛,也无法完全驾驭胥印红樱,他做不到的事情,那个少年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办到。
一时之间,嬴袖渐渐地竟是分不清自己与他,究竟何人身处于地狱之中。
一个外表渡着黄金,内里却空囊腐朽的假太子。
一个涅槃归来创造奇迹的真少主。
他从地狱中来,总有一个……该下地狱了。
心头忽然缓缓浮起无尽的酸楚与委屈,嬴袖忽然间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厌倦。
他低头,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着万千厉鬼的影子,神经质地捂着自己的嘴巴,发出垂死老者般的可怜伤词:
“身在人间,如临地狱,原来从一开始我以为的极限,不过只是别人的起点,何等讽刺……”
“既然如此,不如一起堕渊无间好了。”
嬴袖眼底慢慢浮现出了极大的惊恐之色,可是他并未退缩挣脱这片漫无边际的苦海。
他握住恶鬼白骨中一只递送过来的手,握得死紧,缓缓行走于苦海之中。
业火焚身,百鬼撕缠。
他用尽自己一生的勇气,走向死亡的地狱。
“大师兄说,不能伤你性命,可是我……想试一试。”
“这一次,换你下地狱。”
幽幽火海之中,一盏青灯绽放寒光。
他当了两百年的中幽太子,对于幽冥府司以及太阴大帝的种种传说,当然了如指掌。
这盏灯中封印着一颗鬼王的心脏。
鬼王诞生于不净世,是浮屠不受救赎大劫难之地里的秽物主宰。
太阴大帝成就尊仙之体最大的功德,便是收复不净之世,一手辟易出九幽冥府,设阎君殿,立轮回。
在这样的丰功伟业之下,已经过去了数百万年,可是那鬼王心脏就如同传说中的不死尸王一般难以度化。
只能够用以镇压而不灭。
嬴袖来到那盏青灯面前,周身撕扯他的白骨恶鬼们仿佛极其畏惧那盏青灯里流露出来的气息,不肯上前。
他看了一眼手中依旧死死紧握着的半截白骨手掌,面无表情地冷笑了一声。
将那断骨手掌扔下后,他看着那盏幽幽燃烧着的青灯,用绝望的眼神,缓慢而冷漠的语气道:
“我算不上是人,也算不上是鬼,可是既然我能够走到你的面前,多少是因为体内这份稀薄的中幽血脉。
您虽已经死去百万年,可我相信像您这样古老的存在,即便此刻已经只剩下一颗心脏,也能够有着自我的意识。”
青灯无烛幽幽而燃,一道冰冷庞大的意识缓缓传递了出来,让嬴袖如临深渊,那是一种无比熟悉的死亡之意。
嬴袖脸色惨白,在那股意识的笼罩之下,他心中的绝望与心魔如同蜘蛛网般疯狂散开。
他仿佛被困陷在了一个恐怖的梦境之中。
可他还是颤巍巍地抓住了那根通往地狱的蜘蛛丝线。
他的手指触及青灯灯面上冰冷的琉璃。
同时,他向那盏青灯表达出了异常坚决的意识。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
纤薄轻透的灯面布满无数细密的冰裂纹。
嬴袖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疯狂的弧度。
至少,这一点点稀薄地近乎可怜的血脉不是假的。
世间能够解开此灯封印的,唯有中幽皇室之人的鲜血,如若不然,便是帝尊亲临,也无法解开此灯。
正是因为如此,太阴大帝才能够如此放心地将这盏灯遗留人间。
只是那太阴大帝,他名义上的外公,他的眼里从未有过他嬴袖的半分影子。
他入世两百年,还是在今夜才有幸见到这位大帝真容一面。
平日里被忽视的人,在这种时候,自然也懒得记挂了。
嬴袖毫不费力地碎去青灯,斑驳碎去的灯体却未散去,宛若萤火般一圈圈盘踞在鬼王心脏的周围。
嬴袖取出那颗许久才微弱跳动一下的碧绿心脏,如食苹果般,送进嘴边,细嚼慢咽,汁血淋漓地沾了一下巴。
衬得那张俊美清朗的脸,说不出诡异阴森。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一整颗心脏,几近是痴狂地仰头笑了起来:“吃饱了,也该上路了。”
万顷火海,瞬息干涸。
只留下一大片漫无边际的灰色土地,皑皑白骨尽数不见,唯有无尽的黑色寒鸦盘旋于着乌鸦震动翎羽盘旋于寒月之下,宛若群魔乱舞,黑羽遮天。
嬴袖若无其事地抹了抹血淋淋地下巴与嘴唇,他坐在山丘上,低低俯瞰着云雾缭绕的山下世界,缓缓抬起一只手臂,道:“到您开饭了。”
天地骤然昏暗,数亿星辰皆在浓云遮掩下所不见,就连天穹之上的那一轮寒月也成了浮于天幕里游魂般苍白阴冷。
他脚下大地,拱起了无数土包,土包漫无边际,如暴雨临城一般,转瞬之间,很快列扩在这片山河之上。
立于山巅之上的百里安忽然眉头一震,他低头看着腰间震颤不已的阴笛‘扶乩’,平静的目光渐渐低冷了下来,神情却并无太大的吃惊变化。
忽而,剑声响起。
百里安手掌轻压玉笛,将扶乩收入袖中,藏之不见,回眸看着神情激动而狂热的剑主羽。
而剑主羽目光也正死死地盯着他。
一瞬间,竟是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天山重启,不知宗主大人有何感想?”
看着百里安平静从容的模样,丝毫不已重启天山而感到骄傲与心怀荣耀,这份心如止水的态度,让剑主羽也渐渐稳定下了澎湃的心神。
“本座……不能理解。”
为何失了剑魂,与上清界断绝联系的天山剑冢还能够化凡成灵。
百里安摇了摇头,道:“此事暂且不论,宗主大人只需知晓,天山之危已经解除,接下来……”
“接下来?”剑主羽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得上天山剑冢的未来还要重要?
百里安遥遥指向远方大地,道:“接下里,宗主大人还是不妨想一想,应当如何解决大秦王朝这场灭顶之灾吧?”
北风忽起,掀来一阵阴冷袭骨的风。
第七百九十七章:乌鸦的世界
无数身缠绷带,身披血袍的人影绰绰从大地后土中爬行出来。
密密麻麻,如蚯蚓,如蚂蚁,如虫蛇,一路蔓延至山脚下。
登高山上人,无一不是能力异于凡人的大修行者。
他们看得极远,尤其是剑主羽,神识扩散之下,可遍布万里河山。
他看到,那样的红色‘人影’身染阴土,满身潮冷黏腻的气息。
仿佛刚是从地底十万里深处的大秽之地爬出来的一般。
就连远方的地平线都被染成了红色的,四面八方都是死亡。
阴幽诡绿的月亮就在遥远的云端之上,阴间色的淡淡月光凄洒大地,黑色的乌鸦漫天乱叫。
“这是……”剑主羽看清那地底间行走的鬼东西,眼瞳急缩骇然。
他浑身上下毛骨悚然:“食尸鬼!这种鬼东西怎会出现在人间!”
食尸鬼,这种只会诞生于大秽之地的不死徒,就连恶鬼都憎恶它们的污秽与残忍。
它们依附不净世鬼王而生,食灵众生,它们没有生命,没有灵魂。
在这污秽的躯壳之下,仿佛是一个没有低洞的黑洞,唯一的本能就是进食,人类,鬼物,妖魔,皆可成为它们口中的食物。
没有人知道这种东西如如何诞生在这个世上的,它们极难杀死且难缠,对于人间修士以及仙人来说。
他只要一日为仙,便一日身有义务维护六道平衡,不可能如此搅乱人间秩序。”
云容皱起眉头,也觉得此事奇怪。
若太阴大帝当真有意报复,随意扔两个诅咒在白驼山内,便足以让宗主吃尽苦头了。
何必用如此毁灭性的方式惹得大罪缠身。
剑主羽面色冷沉,也不知有没有将宁非烟的话给听进去,他现在显然也是没有心思追究罪魁祸首是谁。
短短时间里,山中弟子已经出现了规模不小的伤亡。
更莫说这食尸鬼的蔓延之势极快,此刻山脚下那些凡人怕是也已经遭了殃。
他起手召剑,天开剑网,煌煌青紫剑芒如火如大日,在那剑网之下的食尸鬼们行动有着明显的缓慢。
“众弟子听令!”
“在!”
“执剑下山,不惜一切代价,封死十方山路,决不允许有一只食尸鬼侵入天玺剑宗镇守范围!”
“是!!!”
食尸鬼这种东西,连生灵都称不上,它们没有灵魂,没有生命,依靠进食的本能而活,是世间最残酷,也是最可怜的存在。
食尸鬼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们的繁衍速度并不弱于一只成年高阶尸魔的治愈速度。
若是有一只食尸鬼脱离天玺剑宗可受控的范围,只要召唤主体不灭。
那一只食尸鬼便能分演出一整个食尸鬼军团来。
这次的灾害发生的太过于突然,且规模庞大。
还在剑主羽并非沽名钓誉之流,毕竟是经历过真正绝经战场的强者。
在极短的时间里,他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飞快扫视战场,剑气纵横于战场之上,将一些境界低下,无法自保的外门弟子尽数送至天山之上。
眼下群山遍野皆有食尸鬼的身影,唯有天上那座视为天玺圣地的剑山,不受半点食尸鬼的侵害。
平日里就连十三剑就慎进的天山,危急关头,竟然放任了外门弟子进入其中避难。
对比,百里安颇为意外。
本以为一剑主羽那孤傲的性子,对待万事只看天赋血脉的习性……
他竟然在最危机的关头,将这些对他而言‘微不足道’外门弟子优先送进了山中。
当然,其中有原因是此刻他需要门中境界高深老练的内门弟子或是亲传弟子帮忙稳定战局。
仅靠他一人,面对这成山成海的食尸鬼军团,他如何能够保证人间的百姓不收到入侵。
谁又能想到,在这短暂的夜晚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呢?
腥风扑鼻,一股阴冷带着污秽泥土气息的迎了过来。
百里安避开一只朝他扑过来的食尸鬼,梗剑一切,砍中他对方的嘴巴,直接讲食尸鬼的头颅一分为二。
可是没有鲜血乍出来,而是炸出无数漆黑的乌鸦,羽翼燃烧着,漫天飞舞。
第七百九十八章:兵行险招
百里安皱眉,扬手再度斩剑起风雷,引发天地共鸣,霹雳闪烁的紫雷闪电如一柄开天辟地的雷剑,直劈落下。
化为漫天飞舞燃烧的漆黑乌鸦被那雷光迎头轰中,化为满地焦炭了竟还未死透,双翼时而垂死地颤抖着。
一双幽红色的眼睛珠子微微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黑雾腾腾不灭,几股缠绕,如同沙盘上游走的黑灰,看来要不了多久,这群炸开的黑鸦就要重新变作尸鬼爬起来。
还不等百里安给予最后一击,四面八方,大片的尸鬼已经围杀上来。
比起这成千上万的黑压压食尸鬼军团,天玺剑宗上下外加外门弟子满打满算也不过八千众。
短短的时间里,天玺剑宗的弟子被分散得极其厉害,基本人人陷入了受围的困境。
而那食尸鬼的数量,还在日益增多。
天玺剑宗强大之处,不仅仅是天玺十三剑,还有这泱泱白驼山上屹立千年不倒的山门大阵。
只是如今山中弟子的各自被分散开来,都自顾不暇,如何能够相互配合,引动山中剑阵。
一夜之间,天玺白驼山,沦为生死一线的战场。
天玺剑宗上至宗主,下至弟子,皆全力以赴拼死迎敌。
视线之中,无尽的食尸鬼与天玺弟子的身影鏖战交织在一起,尸鬼如草原上疯生的百草,嘶吼声如惊浪层叠,此起彼伏。
面对群扑而来的食尸鬼们,百里安小退半步,软靴踏在一片积雨的泥泞之中,湿润的雨意浸透靴底。
此时天上微雨未歇,是太阴大帝引动的天地四季变化,迷蒙凄冷的细雨里还残留着一丝隐晦的帝威不灭。
百里安在与一只食尸鬼交手后,虽以压倒性的力量将之斩于剑下后,并不急于进攻。
他收剑而起,足下踏出一道水华波浪,周身织密落下的雨线忽然静止一般,悬浮如珠。
百里安指尖凝聚灵力,只在片刻之间雨水汇聚成十道蓝光熠熠的水龙。
随着他一步踏出,脚下踏溅而起的水花冻结成冰,那十道水龙向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去。
四周的温度正在以一个非常的速度下降者,空气中的雨露水分凝结成霜。
被那十只气势汹汹的蓝色水龙绞杀冲撞开的食尸鬼军团,以百里安为中心原点,十丈开外的食尸鬼军团身体尽数挂满累累寒霜,冰化冻结。
剑主羽置身于十方围杀之中,犹自从容闲淡,潇洒出剑。
眉间紫庭大开,腾燃紫意如挥毫大墨一般,每次挥舞手中的剑,都有大片的食尸鬼倒下化鸦。
他镇定自若的闲暇之时,还不忘用余光打量百里安,不由皱眉道:“光是控住这群食尸鬼,不将之破坏是没有用的。”
莫约是看在百里安天赋卓然,引动天山的荣耀下,剑主羽此刻对他的态度可谓是大有转变。
他十分好心的甩出一剑,将围在百里安周身冻结的食尸鬼打得支离破碎,并且好心提点道:
“身处于战场,对敌人心怀仁慈,只会将自己置身于更大的危机中。”
百里安挑起眉梢,偏头看向剑主羽,忽然轻笑道:“无用之功。”
剑主羽楞道:“什么?”
“食尸鬼乃是天地不生不灭的不死者,既然杀不死,只是无用之功,白白浪费消耗自己的灵力罢了。”
仿佛似要证实百里安所说的话一般,被打碎的霜冰里,幽幽的碧绿火焰焚烧而起,黑漆漆的乌鸦振翼而起,铺天盖地的鬼气在空中凝结成庞大的黑气。
复而,乌鸦化成更多的食尸鬼从黑雾中爬行出来。
关于不净世的传说,那是存在于尊仙共立的上古时期。
如今的天曜大陆,难窥其世界。
剑主羽也从未见识过食尸鬼这种不死者,竟是如此难缠。
正如百里安所说,若这形势场面再不控制下来,食尸鬼军团日益剧增。
天玺弟子虽说能够力压食尸鬼,可毕竟人力终有限,若是将灵力耗尽,他们迟早会成为食尸鬼们的腹中之食。
更可怕的是,若是叫这食尸鬼大军乱散下山,彻底失控于秦国境内,最先沦陷遭殃的,是秦国的百姓子民。
生食了人类,气机大涨的食尸鬼将会如同瘟疫般快速蔓延下去。
天地邪风起,人力终有限。
即便是天下第一宗的天玺剑宗,弟子天资过人,再如何身经百战,也难敌无穷无尽的尸潮海覆。
大地间仿佛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在看不见的一个空间里,凶尸恶鬼仿佛滔滔不绝的洪水灌注人间。
根本不给他们丝毫喘息的时间。
经过百里安的提点,剑主羽也不再随意下杀手将食尸鬼们的身体打碎。
他以剑气化笼,镇压而不诛杀,食尸鬼们的增殖速度果然不见方才那般疯狂了。
天玺弟子们立即会意,也纷纷效仿随之,只是此举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天地间阴气大盛,大地仿佛成为了造就恶鬼的烘炉。
时间在此刻已经失去了任何的意义。
一批一批的食尸鬼犹如稻谷肆意疯涨,镰刀一割,又有大批食尸鬼从大地间爬出。
场面愈发疯狂不受控制,这些食尸鬼没有思想,不畏惧死亡,仿佛在大地阴土之中沉浮了千万年的恶鬼尸山拔地而生。
滚滚尸海,天玺弟子们的黑红剑装身影几乎快要被吞灭不见。
渐渐地,终于有弟子出现了灵力不支的迹象,食尸鬼军团何其凶残,稍有松懈,便被其抓住啃噬。
天玺战场之上,终于除了食尸鬼的嘶吼声,还响彻起了天玺弟子们的惨叫哀嚎声。
百里安放眼看去,只见那些被摁在地上撕扯的弟子们,血肉在食尸鬼的口中狂咬下来。
鲜血飙升的同时,离体的血肉顷刻之间燃燃成幽绿的火焰,被其吞下入腹。
身上狰狞可怖的咬伤亦是焚烧着烈焰的阴冷幽火。
一声剑鸣起音,云容御剑直下,寻着惨叫声厮杀而去,落剑斩下,皑皑寒芒剑气裂空,声如雪吟!
剑气淬灵,展开剑屏,漫天剑雨落下的角度近乎完美,清越剑吟之声不止。
剑意流转的痕迹在空气中划出无数道强大的痕迹,将朝着受伤弟子围咬而来的食尸鬼尽数荡开。
她衣袂猎猎,降临而下,眼神淡淡一扫,对于倒在地上捂着胳膊痛苦哀嚎的同门弟子,云容一剑直接将他的手臂自肩斩断。
烧着幽幽碧火的断臂横飞而出,落在地上,淌出的鲜血令地面山草瞬间枯死。
食尸鬼,身含食腐剧毒,伤及必燃幽火。
倒在地上疼得痉挛抽搐的弟子自然知晓云容看似冷酷无情的一剑实则是在救他性命。
他满头冒着冷汗,心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却是虚弱得已经说不出话来。
云容乘起剑气,将受伤无力再战的弟子送入天山后,她垂眸看着自己手中之剑。
失而复得的佩剑如新,如今重握于手,虽看似与往日佩剑并无二致,可云容却能够感受到,天山重启后,手中的洗雪剑却是多出了几分微妙的不同心境来。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绵长气息,广袖轻舞,洗雪剑离手浮起,化为点点银白之光,融入她的血骨之中。
阴风拂动衣摆,簌簌翻飞。
云容双眸阖实,足下隐现一道巨大的七瓣霜华,忽然间,寒风起兮,缓带轻飘,她墨色长发在白玉冷烧的容颜前舞得纷乱。
她右手掌心朝天,隐隐剑光自掌纹剑流动。
“霜降,摧山雪!”
云容蓦然睁眼,漆黑明亮的眼眸宛若有连绵风雪起。
风狂云低,万重风浪掀过群山,百草尽折腰!
大地结霜,无数茂密的枝叶缠绕出层层无数的寒冰荆棘,寒意扩散,霜降天地,漆黑如墨的夜晚之下,如雪的霜意急速扩散开来。
冰棘藤蔓自大地虽风而起,自天地之间结化出一个巨大的冰笼,无数食尸鬼困入其中。
云容飞快咬破指尖,凌空刻画剑符,印入巨大的冰笼之中,大地狂草,飓风尸鬼统统被生长的冰棘藤蔓缠裹封印。
天玺之剑,善杀伐,主攻势,求的是笔直一剑,破尽天下万法!
天玺上下,精于剑术者,唯有云容一人,主修驳杂天下万剑,剑攻,剑守,剑镇,剑封,无一不精。
在剑气为损一名食尸鬼下,她如此大规模地封印三千食尸鬼,可谓是天玺剑宗内,唯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
果然不愧为剑痴之名。
如此以来,战场压力骤然减轻不少。
可云容面上也骤现疲倦之态。
这时,她背后风息轨迹忽然发生了一丝变化,扭曲的风线中,一道黑色身影如雾骤然凝现,一双幽红双瞳,死死地盯着她的后颈,杀机暗藏!
食尸鬼乃是无魂之主,在战场上只知杀戮,不知隐藏。
谁又能想象地到,这种没有神识灵魂的鬼物,竟有一日会掩藏于风迹空间之中偷袭暗杀。
云容也不曾有查,当她发现身后风息轨迹的变化时,骤然回身,一只青色筋络遍布的利手掐颈而来。
未从反应间,云容心头一紧,只听得耳侧灌来一阵裂空之音,一道清冷的青色寒芒长驱直入,在空中与那只鬼手相会。
待她看清那青芒竟是一只短笛所化,势如破竹般破开那只食尸鬼的手臂。
那食尸鬼皮肉触及嵌着血红宝珠一端的短笛,刹那间宛若暴露在青天白日下的厉鬼般飞快融化,坚不可摧的骨头似融入开水里的棉花糖般消融不见。
迎面炸裂溅来点点腥臭鬼邪的鲜血,云容心知食尸鬼的鲜血含有剧毒,触及必燃。
她凝眸压眉,刚退一步,鞋底就踩在了身后之人的脚背上。
一只冰冷的手臂环紧她的腰身,将她轻轻一带,云容紧绷的身体竟是在这一刻莫名松弛了几分,下意识地将后背抵靠在他的胸膛上。
一只袖子穿侧而来,极其完美地拦在她的面前,挡住了那飞溅而来的鲜血。
于此同时,百里安以着电光火石的速度,将扶乩收好。
袖口染血,绿意初现的瞬间,云容眼瞳急缩,毫不犹豫出剑割去他的衣袖。
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臂并未松开,耳畔间响起少年冰冷却异常柔和的吐息声:
“经我方才观察,这群食尸鬼军团是有人在暗中操控的,莫要大意轻敌,若一道神念依附于一只食尸鬼上,那只食尸鬼便能够发生异变,变得极为难缠阴险。”
说话间,百里安吐出来的气息冰冰凉凉地洒落在她的耳缘间,痒痒的。
在如此自顾不暇的混战一下,他的反应能力竟如此之快,就仿佛……
从乱战开启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一只在她的身上。
云容本不是一个怕痒之人,此刻却仿佛被定住了似的,放松下来的身子蓦然收紧了些,然后偏头回首看着他夜下那双乌黑玉润的眼睛。
她将百里安的话在心中默默分析了一遍,皱眉道:“我实在想象不出,天上人间,四海六界,有谁能够做到这一点。”
二人唇齿之间绕出的吐息,一冷一热,一生一死,在如此近距离里细细纠缠着,莫名带出一丝暧昧的意味来。
不在受到侵扰的耳朵尖尖有些发痒,云容想要伸手去挠一挠
百里安目光微低,语气端得随意:“一层层地扒开这群尸鬼军团的外衣,不就知道了。”
说话间,他注意到了云容那只轻轻抖动着的雪白耳朵。
他伸出指尖,用指腹轻轻揉捻了一下她的耳垂,动作自然,不带丝毫旖意。
耳朵倒是不痒了,胸膛下的心莫名地给人搞痒了。
云容只能翻起白眼,来压制心头那抹微妙意味。
能做到吗?
见百里安无比自然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云容这一句差点脱口问了出来。
莫说是她了,便是剑主在此,也未必能够杀死一只食尸鬼。
更遑论这成千上万的尸鬼大军。
怎么看都是一场毫无尽头的恶战。
可转念想起,方才那只食尸鬼异变种那般轻易地死在了他的手中,便是宗主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却轻易做到了……
话到嘴边,又被云容生生咽了下去。
轰隆隆!!!
就在这时,巨大的声势变化,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百里安与云容同时放眼看去,只见天际重云九裂,君河立于一轮圆月之下,手中君子剑已化作万剑,似滔滔江河暴雨,倾泻狂落下来。
大地尘土尸灰飞溅而起,食尸鬼在那悍然的剑光之中被撕裂粉碎。
极其浩大的一个场面,可见君河之心有多大。
果真不愧为天玺第一剑,他竟是已经看出这食尸鬼的唯一死穴。
食尸鬼,一生万生,万死同死!
若想彻底杀死食尸鬼,那便只能一次性全部灭杀所有的尸鬼,断去它们相互之间联系与同生的诅咒之力。
他在兵行险招,剑走偏锋。
只可惜,君河似乎低估了食尸鬼们的数量,剑意如山河倾塌沉坠,铺天盖地的剑影席卷大地。
可势到中途,渐显颓势,再行百里,君河一口鲜血喷出,头顶君子剑颓然落下。
他这一击,怕是足足灭杀了又万数食尸鬼。
可万数之后还有万数,层层无尽,君河是人,一口气长并不足以完全杀尽。
爆裂的食尸鬼化为铺天盖地的乌鸦,浑身浴血,将天地都染成了一片悚人的诡绿之色。
第七百九十九章:看本座如何力挽狂澜
地狱之火,焚天燎原。
战场之上,爆裂开来的食尸鬼身躯不断飞舞出诡异的乌鸦。
若是不彻底根绝,这群庞大的黑鸦就会化为数量更为恐怖的食尸鬼军团。
天玺剑宗也必然就此沦陷。
云容脸色苍白,一贯平静地黑瞳深处终于掀起狂澜惊浪。
大师兄君河剑道自成,于推演一道,在这天下之中也属顶流的存在,而非刚出道的愣头青。
他既已出剑,必是有着十足的把握让这群食尸鬼军团共灭于剑下。
方才他所使的,乃是一剑秘技,万剑来法!
是为四海八荒,位列三绝剑技之一的至强剑法,早在五百年间,纵横正魔两道战场之上,所向披靡,曾一剑荡清十万魑魅魍魉,立下赫赫战绩!
四海列国无一不晓!
而今日战场之上,食尸鬼虽层出不穷,可放眼粗略算来,至多不过三万大军。
若非是担忧独杀不成反化更多黑鸦食尸鬼,单以云容的实力,每挥出一剑,必能荡清十几个食尸鬼。
可大师兄全力一击,所斩灭的食尸鬼不过堪堪小半,属实匪夷所思。
百里安下意识地举目看了一眼天上的一剑君河。
他不否认君河那一剑威力属实无穷,不论是单一对敌还是攻伐群战,这一剑可谓是惊艳令人震撼。
也确确实实斩出了合神巅峰的剑气吞天之势,并无丝毫保留。
百里安自认为即便是他,面临这样一剑,也必是九死一生。
紧接着一丈一丈,尸塔崩塌飞溅出无数粘稠的鲜血火焰,嘶吼怒嗥声里,如被一只巨神灵的手掌,镇压抚平!
百丈尸山巨塔,电焰交织飞溅里,食尸鬼的气息倾覆而灭。
万千众生里,万籁寂静,三月的天没有蝉鸣,没有萤火,月光凄晕,偌大的白驼山,一时之间失去了食尸鬼的身影,变得无与伦比的空荡开阔。
被剑主羽剑光结界所掩护的众多弟子,目光怔怔地看着月空之下那个俊美无双的男子。
他们后知后觉地,眼底终于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来。
所有弟子们都感到劫后重生,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
如擎天神柱般的气机光华于天地间渐渐消灭,剑主羽面露疲倦之色,手掌捂着胸口,一身灵力近乎枯竭。
可同时,他亦是感到如释重负。
食尸鬼虽说是灭迹于苍生的古老秽物,如今六界之中,怕是没有任何一本古籍记卷记载着关于此物的破解灭法。
可那又如何,只要他百里羽身在天玺剑宗一日,力挽狂澜从来都算不得是什么奇迹。
他正欲长长舒上一口气,眼角忽然狂震。
只见烟尘电焰消散的大地之上,气机道象光华渐淡渐散,大地地面上的巨大深坑里,化为焦炭的尸骨无数。
视线之中,无尽的土块乱石与残骸交织在一起,食尸鬼的身躯化为碎块散落,是还散发着热气的血肉与白骨,并未化作那带着死亡火焰的黑鸦。
在那片焦炭与尸骸里,忽然一只惨白结着烈火血晶的手拱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那是一只食尸鬼!
一只并未被彻底破坏其肉身的食尸鬼,仍自还活着的漏网之鱼!
他缓缓地从同类的碎肉骸骨中爬出来,身上包裹着厚厚一层烈火血晶,如流动的琥珀,柔软而坚韧!
欢呼声戛然而止,十三剑们面沉如水,天玺弟子们脸色还未冷却的惊喜渐渐被恐惧与骇然所替代。
谁说食尸鬼无法诞生灵智,没有意识思想。
方才电光火石的生死一瞬,他们聚沙成塔,化整为零,数万食尸鬼不惜枯竭自身精元,也要保下一只食尸鬼!
这是牺牲!也是自救!
食尸鬼,一生万生,万死同死!
云容剪水双瞳似藏寒潭千尺,她反手召剑,没有半点迟疑犹豫,起手撩起漫天风雪飞霜,杀机凌厉的一剑直逼那只食尸鬼而去。
与此同时,其余十三剑们包括君河,反应速度丝毫不比她慢,各自厉啸一声,召出本命剑,各自施展绝强剑技,将那只食尸鬼围得滴水不漏。
试图在他唤醒同伴之前,就将他斩杀于剑下。
所有人的呼吸收紧,心脏都感觉要跳出胸膛。
因为无人能够想象,三万食尸鬼大军,顷刻之间,十倍百倍化鬼而生,那将会陷入何等绝望可怕的死亡困境。
十一柄灵剑从各自不同的方位,施展不同的至强剑技,剑身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映在无数人紧张的视线之中。
那只食尸鬼被剑气戳得千疮百孔的那一瞬间,大地间漫漫涨起漆黑雾气。
令人心生绝望的翅膀扇动声扑扑响起。
幽火流溢,空气中仿佛每一缕风,每一片残叶都溅着黑羽与鬼焰!
一股庞然阴冷的能量横扫开来,激荡出磅礴阵阵的恐怖波动,荡开那十一道执剑杀来的身影。
黑暗的视野如流动的长江奔大海,将天光吞噬殆尽,天地间忽然一下安静了下来,只有乌鸦振翼的诡异声音。
黑暗顷刻间淹没整个白驼山,于不知处突然飞来无数漆黑的鸟,翅膀间描绘着栩栩如生的碧绿烈火纹,一场天将之灾。
这一刻,百里安终于知晓,君河那一剑为何只能够堪堪斩灭万数食尸鬼了。
正比如一只筷子易折,一捆筷子难折是一样的道理。
食尸鬼的强大之处在于力量能够层层倍增递加,一加一超于二的力量以是恐怖,三万食尸鬼层层叠加,如一座不可跨越的天城铁壁,牢不可破!
在白驼山外围边境布防界阵的一众天玺亲传弟子,防线终于崩溃如潮,无尽的黑暗尸潮就像是决堤一般倾斜狂涌而出。
聚尸成海,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秽鬼侵入人间,继续蔓延,如蝗潮般无休无止,见人就食。
剑主羽脸色惨白,再也不剩半点人色,见此绝望一幕,他心神动荡,一口鲜血自口中狂喷而出,整个人跌跌坠下。
“宗主!”君河眼疾身快,一个遁步横跨过去,接住剑主羽的身体。
他目光焦灼,语气异常沉重地看着剑主羽,沉声道:“宗主,事已至此,我辈中人,绝不可再继续放任尸鬼恶食人间,天玺剑宗绝不能背负此等罪责,还请宗主点剑宫,我等甘愿牺牲,意往矣!”
点剑宫,天玺上下,所有人都没有时间离开,只能命陨于此。
可若是不点剑宫,食尸鬼的数量无穷无尽地持续增添,莫说秦国沦陷,便是诸国天下的覆灭沦陷,也不过是短短数日之功。
这个后果实在是过于可怕,即便是剑主羽也背负不起的。
百里羽面色苍白,心知已经全无退路可言,他深深凝眸道:“君河,若本座失去修为或是不慎牺牲,这宗主之位便由你暂代掌之,直至寻找到新的天下剑主……”
心有觉悟,接下来便是准备遗言了。
百里安手中阴笛荡开数只食尸鬼,肃清道路,忽然打断了剑主羽接下来的话语:
“现在就想着临终托孤,未免也太过于仓惶悲观了些,局面尚未到不可转圜的地步。”
君河暗自皱眉,心道这都到了什么时候了,这少年自恃天资出色,就敢如此大言不惭。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便是天道三宗尊守齐聚于此,也全无道理顷刻之间,同时灭尽三十万不死大军。
他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
“小师弟,危急关头,可不容你胡开玩笑。”
君河性情温润有礼,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对于这样心高气傲的晚辈,他也不过是语气严厉的小小呵斥一番,并未出言嘲讽,可见其君子风度涵养。
剑主羽亦是认可他的想法,朝着百里安摇首道:“事已至此,已无他法了。”
百里安道:“剑宫一出,谈何托孤?纵使大师兄有万般修为,也难逃一死,这宗主之位托的亦是死人。”
他淡淡一言,让剑主羽浑身一震,眼底绝望之色愈发沉重。
第八百章:小老弟?老大爹?
剑主羽抿紧嘴唇,面上的动摇之色很快收拾起来,再度化为冷铁一般的坚硬,颇有以命抗天的决然姿态:
“天降大任于斯人,苍生为我修身立命之根本,若唯有牺牲天玺这一条路可走。
本座愿意成为天玺剑宗的千古罪人,背负八千众弟子姓名,堕入阿鼻,誓死不悔!”
百里安目光沉静深邃地看着这个男人。
他总是如此,剑主羽总有着自己那一套大义凛然的秩序与坚持,垂怜苍生,舍身救世。
这份无畏姿态,却属实难以叫百里安肃然起敬。
他这般作为,仿佛身边之人皆可舍得,一花一草一世界,他连天玺剑宗这一世界都守护不得,如何守得了这苍生。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剑主羽是英雄,英雄总是执着于以小牺牲换取大牺牲这一套。
百里安这人拗得很,心眼也窄小的很,他想要守护的,从来都是自己身边的那一亩净土,寥寥数人罢了。
“依我之见,点剑宫固然不可避免,但也不必让天玺上下所有的弟子牵连其中。”
许是被百里安那过分冷静自信的态度所感染,剑主羽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希望:“你有何良策?”
百里安道:“离合宗以南,有一处黑暗荒谷,名乱幽谷,谷中并无生灵活物。
苍梧宫有一殿,名为摩棋殿,白子可横渡空间,遁术无双,不妨借摩棋殿的力量将这食尸鬼大军尽数引至谷中,在乱幽谷自成两世结界。
宗主不妨在谷中点剑宫,弑万鬼,事成之后,再借以摩棋殿的力量离开乱幽谷。
如此一来,便可不必牺牲任何人的姓名,解决危机。”
剑主羽听闻此言,目光先是一亮,觉得可行。
可细想下来,却又发现其实这份计划里错漏百出,完全不可能成功实施。
“尹白霜却是在我天玺山中,但她修为尚浅,不足以发挥出摩棋殿的全部力量,白子虽能横渡虚空。
可乱幽谷是上古禁区,以她如今的修为,不足以落子于乱幽。
再者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她能够落子,这足足已经扩张至三十万的食尸鬼大军,白子的力量要如何支撑?即便是程盘也做不到这一点。
再者说,三十万食尸鬼你又如何能够保证它们能够乖乖听话全部进入白子渡空术范围之中?”
百里安目光闪动,唇边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尹大姑娘与程殿主办不到的事情,不代表在这世上无人能够办到,你说是不是……”
他转身,明亮如星的目光投入某个方位:“三弟。”
黑暗中,点点银白光辉闪烁明晦,一阵玄妙的空间波纹浮动里,一个体型魁梧高大,虎背熊腰,威猛彪悍的男人抛着白色棋子阔步走了出来。
在场众人仿佛五雷轰顶一般当即傻眼,无不睁大眼睛,张开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模样粗犷的黑皮汉子。
那汉子身材如熊,偏偏还要学那些文人雅士的穿着打扮。
他一身青蓝色的飘飘广衣轻衫,应龙图腾的封腰缓带,一柄折扇不伦不类地别在腰间。
与他那魁梧彪悍的体格对比起来,那雅致纤长的折扇就像是一根牙签儿似的滑稽可笑。
他虎目圆凳,自带悍匪气息,目光环视一周,最后看向百里安,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一整齐洁白的牙齿。
堂堂天道三尊之首,苍梧宫之主,结束魔道末法时代的代表英雄人物,尹渡风。
竟是朝着尸海中迎风立定宛若秋风客的少年郎,抱拳一礼,声若洪钟,大声笑道:“大哥!小老弟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啦!”
剑主羽刚喷完一口逆血,口里血腥还未压下去,此刻又被惊得老血翻涌入喉来,噗地一声又喷了。
云容身子一歪,差点摔进尸潮里。
君河瞪大眼睛,有失风度地打了一个嗝。
越女心有灵犀地也跟着打了一个嗝,然后很淑女地捂着嘴巴,无比佩服地看着百里安。
余下剑主们更是内心凌乱不可思追。
他们的小师弟,四师姐(妹)的画中人,长公主的私生子,到如今尹大宫主的老大哥……
他们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小师弟的身世当真是好他娘的离谱跌宕起伏啊。
大哥?小老弟?
尹宫主这是修炼的什么邪门的功法把眼睛给练坏了,这骨龄不过十几载的少年,怎就当得起他一声大哥了?
老东西装嫩可不是这么装的。
百里安连忙起身去扶,然后伸手理了理尹渡风肩上被吹得凌乱的披风,亦是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与一对尖尖小虎牙:“三弟,你来得好快。”
尹渡风嗐了一声,毛茸茸的大手一挥,道:“大哥有难,小弟怎敢推辞延误,我一收到你的通灵传信,酒都不喝了,就直接过来了,好家伙,三十万食尸鬼,这阵仗,大哥你搞得定不?”
尹渡风出现后,百里安面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当可一试。”
听着这当真好似亲兄弟两个战场唠家常的画面,众人再度凌乱了。
他们匪夷所思地看着尹渡风,心道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狂妄得无法无天的尹大宫主吗?
天下人皆知,这尹渡风尹大宫主生性素来桀骜,脾气狂得没边,便是在剑主大人面前也从来不肯低头。
能够经他客客气气说上两句话的,在这世上,一只手掌都数得过来。
放眼四海八荒,也唯有太玄宗宗主苏观海那个八面玲珑的老狐狸偶尔能够吃他一吃。
但也绝不至于能够让他顺毛服帖至此,一口一个大哥喊得亲热甜蜜。
尹渡风并未理会旁人震惊的目光,他轻叹一声,道:“三十万食尸鬼,非同小可,也不知那乱幽谷的结界能不能够承受得住。
不过大哥你放心,我将苏观海那老小子也给抓来给你帮忙了,这可是我们三兄弟的战场,他可别想一个人陪老婆躲清闲当懒骨头。”
虚空阵光还未散尽,又是一位潇洒不羁的中年文士缓步走出,他笑骂道:“你这滚刀肉,嘴巴可是半点不饶人,大哥有事,我又怎会袖手旁观呢?”
“嘶!!!”一阵阵倒吸凉气声里,众人还未从凌乱中缓过劲儿来,紧接而来的那个人再度给他们带来了毁灭性的冲击。
太玄宗苏宗主,竟然也来了!
三宗宗主齐聚一山,两个都认了小师弟当大哥……
有心思反应能力极快的人忽然想到,在六百年前的大枯山,身负苍生重任的三人,亦是问天结拜,他们的宗主为三人排行之末。
这细细算起来,宗主的两位老哥哥都换小师弟为大哥了,那宗主岂不是……
我的个天爷啊!
小师弟可是长公主殿下的儿子,长公主痴恋宗主,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最后会走到一块儿去,那小师弟究竟是该唤宗主为四弟,还是……爹爹?
那名心思反应极快的弟子,终于成功地把自己绕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第八百零一章:恨之入骨的人啊
通灵术,乃是百家仙门中的上乘道术,出自于苍梧宫第一殿,薛晚沉的自创灵法。
虽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且极易修行,可在天曜大陆上,却少有人去使用此术。
倒也算不得什么禁忌之术,只是施展此术,需要互换一道神念,方可遥隔万里通灵交流。
通灵术固然方便,可人心复杂,最是难测。
在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坦诚以对,毫不设防地交出自己的神念,授人以柄。
天道三尊的尹渡风与苏观海,与一个毫不知名的小辈结拜已是天方夜谭。
竟还与之结下通灵之术,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尸海成潮,恶鬼成山。
众人心中虽有百般荒唐离谱,剑主羽更是满腹疑惑。
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却也容不得他细细追究这其中因果。
他虽不得不承认,尹渡风与苏观海的到来算是解了天玺剑宗的燃眉之急。
可这三十万食尸鬼犹如蝗虫过境,眨眼之际,已经分散于天玺山外,秦过境地之上。
尹渡风有白子一百八十颗,一颗棋子的空间范围可延十里,所容纳的生灵虽远在程盘之上,可渡百人。
可不管怎么算,也无法在短时间里,渡尽三十万食尸鬼这个恐怖的数字。
剑主羽深深皱起眉头,道:“在不伤及无辜的情况下,灭尽食尸鬼固然极好,可即便尹宫主白子全开,也难将这三十万食尸鬼尽数引入乱幽谷中。
只要稍有差池,遗落一只在外界之中,这食尸鬼的大军便摧毁不得。”
尹渡风虽与剑主羽历来不对头,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思虑周全。
他看向百里安,神态凝重道:“大哥,这家伙说得不错,白子瞬移之力并非无穷无尽,你的想法固然是好,细想下来,的确有些不切实际了。”
“不错。”剑主羽道:“比起这虚而不实的想法,本座觉得不如借你我三人之力,合力一举歼灭这三十万大军。”
对于这狂妄异想天开的想法,百里安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方才宗主大人以一人之力都未能将三万食尸鬼歼灭,如今这三十万食尸鬼扬言歼灭起来倒是底气十足啊。
若是这次再失败,三十万变作了三百万,不知宗主又该如何收场呢?”
百里安言辞平淡地诉说着事实,话语落在心高气傲的剑主羽耳中,听起来却是有些刺耳,
如今眨眼之际,三万大军变作三十万大军,确实有他的一番功劳在里头。
剑主羽面子有些挂不住,不愉地皱起眉头,道:“本座行事虽有欠考量,但总比你这小辈异想天开得好。”
百里安反手将鸢戾剑插入大地,他转眸看了一眼剑主羽,目光平静,和光内蕴。
“在下行事究竟是否又欠考量,总得试试才知。”
“三弟。”他轻轻唤了一声。
尹渡风见他这般模样,不由一怔,下意识应道:“怎么了?”
百里安转过身,定定的开着他,认真说道:
“我听闻苍梧摩棋殿,以黑白全子相落,可开启藏殿大门,承连万里之遥。”
“是可如此,你是想……”
百里安目光沉凝,道:“开启摩棋藏殿之门,尹渡三十万食尸鬼尽入乱幽。”
不等众人震惊失色,他指间短笛在掌心灵活转动几圈,画出几道青色的圆弧光影。
他眼底映着黑色的翎羽目光低沉:“我来开道。”
三宗尊首皆张了张嘴,久久无言。
如果说方才他所言是异想天开,眼下这话简直是痴人说梦了。
那可是三十万食尸鬼大军,不是市集上那些训好的鸭鸭牛牛。
如何能够乖巧地听你的话,井然有序地进入摩棋藏殿之中?
云容一脸狐疑:“你究竟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去?”
苏观海这么脸皮如城墙后的老狐狸都为百里安感到尴尬。
他赶紧哈哈干笑两声,好心为他解围说道:
“大哥莫不是对于驭鬼之道也颇有研究?只是大哥有所不知,这食尸鬼非寻常鬼类。
便是中幽皇朝最出色的英灵也无法将之驭灵掌控,即便你诡道精深,怕也难以如愿啊。”
剑主羽听到诡道二字,脸色瞬间垮了下来,他死死地盯着百里安,语气低沉严厉:
“你既是文君之子,身负秦国王室血脉,天资聪明,是天生的剑师,能与天山共鸣是你莫大的造诣。
那股力量的气息源头如同水滴隐于大海,根本无迹可寻。
他索性放弃追捕,唇下曲调悠扬一转,变得急促锐利起来。
四野地风陡然狂暴起来,呼呼掀起无数人的衣袍,一阵紧似一阵,风中过些着极寒的霜意,吹过草木林深。
片刻后,大地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霜色。
与此同时,百里安此刻的情况也并不轻松,眼白充血般缓缓爬上一层鲜红的色泽,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泣出血泪于眼眶。
很快,原野山涧里漫无边际的食尸鬼严重凶意凝固,步伐阑珊地保持一个方向,伸着双手,跌跌撞撞而去。
百里安收起短笛,唇间抿合着一缕血色,他偏头看向尹渡风,道:“坤阴位三百里,开藏殿!”
尹渡风心中深深敬佩,不疑有他,三百六十一颗黑白双子齐出。
摩棋藏殿大开,位莅于坤阴三百里的一处崚嶒山巅间。
百里安驭起鸢戾剑,长驱直入而去。
苏观海凝神远观百里安离去的背影,后道:“既如此,本座先行一步,于乱幽谷外步下封行结界。”
他正欲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天际划过一道银白剑火。
他捕捉到那股灼灼的红莲业火气息,面色微变,瞬然转身,目光追寻那道清冷的身影,喃喃道:“靖儿?”
尹渡风也是满脸奇怪:“你那死人脸闺女?她去追大哥做什么?”
尹渡风神色未明,眸色渐浓,他怔怔良久,似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眉头渐渐皱成一个川子,袖中的手掌缓缓捏握成拳。
他好几次想要追上去阻止,挣扎许久,却徒留一声无奈苦笑:“或许,这一切都是宿命。”
百里安落身于山巅之上,远远俯瞰尘世大地,眼里映着黏腻的血色与暗无边际的尸潮,不知再想些什么。
面对着这片久远而陌生的山河,百里安的情绪并未沉落太久。
他扬起下巴,正欲横笛吹奏,手腕骤然一紧!
百里安垂眸,目光落在正死死用力扼着他手腕的那只苍冷纤细的手上。
骨节分明却十分纤细柔美的手指下,隐含着惊人的力道与滚烫的体温。
山巅之上,带起的风极大。
逆风吹过两人的衣袍,猎猎声中,身后拂来凉凉青丝,扫落在百里安的脸颊间。
顺着那漆黑的秀发,百里安转过身子,便迎上了一双玉润深邃的青眸。
按着笛孔的手指微微一僵,百里安静默片刻,平静地向身后女子轻轻点头致意:“苏靖姑娘。”
月光下,是她苍白如细瓷般的容颜,纤眉,深瞳,漆黑而清冷的颜色。
她此刻看起来极为平静,清冷的模样与往常别无二致,可她的眉眼却早已被薄汗染湿。
晶莹的汗珠沿着线条清丽的眼尾滑落,好似殇曳的泪痕。
她垂眼,眼底隐着的情绪在此刻似要满盈出来。
百里安看着她,轻轻问道:“有事?”
扼着他手腕的手掌缓缓松开了,于此同时,更加隐晦的负面情绪覆落于她的眼底。
苏靖慢慢垂下头,好生藏在蓬松柔软秀发里的两只雪白兔耳朵伶仃地沿着额际凄凄滑落。
为这一身清冷的气质生生凭添了一丝可怜的柔弱。
“可不可以……”
“不要去。”
百里安眸光闪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三十万鬼军压境,作为天道三宗太玄宗少主的她,便是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要求来。
不,不对。
与其说是要求,此刻她的模样倒不如说是近乎请求了。
在百里安心头缠绕已久的困惑似清悟了几分。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伸手替她将垂搭着的小耳朵顺到脑后去。
百里安微微一笑,道:“我去去就回。”
“你说谎。”苏靖抬眸,目光幽幽:“你方才的眼神,很悲伤。”
就像是一个即将远行不会回头的人。
他所行的,分明就不是什么回头路,而是一条鲜血淋漓,痛不可当的道路。
百里安静静地看着她,一双漆黑的眼瞳静若深潭,他唇角笑意未失,收回手掌,浅淡一笑:“苏靖姑娘……”
“两百年前,你我之间,是否有着一纸婚约?”
语出惊人!
苏靖浑身一震,面上血色尽褪,一时之间情绪竟是难以自己。
错愕之中掺杂着一丝道不清意味的绝望,震惊地看着百里安。
她一字未语,可百里安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只不过看到苏靖这般反应,他也不知她究竟是何时认出的自己。
“若我没猜错的话,我与两百年前的模样大不相同,不知苏靖姑娘是如何认出我的?”
苏靖死死地咬紧嘴唇,答非所问:“你的记忆……找回来了?”
百里安摇了摇首。
苏靖偷生般,身体缓缓放松了些。
冷透的骨血慢慢回温。
她指了指百里安的手臂,那里落着两个红点般的伤痕。
“离合宗山门前,我看见你手臂间的那个痕迹,便断定是你了?”
百里安大感诧异:“就凭借那两点痕迹?”
冷风吹开苏靖的眉目,她的神情有着寒凉,语气却含着入骨的执着与认真:
“你的身体,我在清楚不过,又怎会认错?”
百里安心口咯噔一沉,他与苏靖有婚约在身,莫不是在成亲之前,便已经……
苏靖抬眸看了他一眼,丝毫不给他思考挣扎的时间:“南泽山中,你每日是同我一起睡的。”
百里安混乱至极,不敢深想其中细节。
他反应极快的想到了,苏靖分明还是处子之身,即便同吃同睡,怕是也未做出出格之举来。
他又看了她一眼,道:“看来苏靖姑娘对我是恨之入骨,既然从一开始就认出我,还能够将我毫不留情地扔进乱幽谷内。”
苏靖目光一沉,向前逼近两步,鼻尖几乎快要压在他的唇上。
她面无表情地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唇在他的唇上轻轻一蹭。
一触即分,并不过分。
“你觉得……这是我对你恨之入骨的样子?”
最近身体近况说明
身体越来越差了,如果不是昨晚的突发状况,北北真的不想请假,这次请假要请两到三天,后面会慢慢想办法补回来。
昨晚码字完,都已经准备睡了,结果一点多忽然心悸惊醒,紧接着就有很严重的眩晕感,然后呕吐,睁开眼睛看东西都是模糊的,一点也不夸张,看东西都看不清楚,真的把自己吓到了,生怕半夜猝了。
晚上睡觉满脑子都是苏靖接下来发生的情景故事,做梦也都是小说的情节,精神压力真的非常大。
今天起了早床,精神好一些了,然后到了下午,身体又开始忽冷忽热,没精神。
很害怕,大半夜的把我父母都惊醒了,我妈特别生气,一直骂我,还说不让我继续这个工作,可我还是想坚持做下去。
只能退而求次,给自己放几天假,好好调整一下生物钟。
我真的很不喜欢请假,但我对现状也很害怕。
主要是现在也到了一个转折高潮的部分,我不想用现在的状态勉强写,调整好心态后,努力把这个故事写好。
三天之内,我应该能调整好我现在虚弱的状态,争取早睡早起。
抱歉了,各位。
第八百零二章:且听风吟
远远的尸山潮海,沉浮起伏,鸦鸦黑暗无尽。
万千众生里,一扇虚空大门开,光芒从两人之间的缝隙间漫漫流淌出来。
光絮流转间,二人的身影被斜斜拉长。
百里安怔怔地轻摸嘴唇,唇畔间还残留着她清淡的气息。
蜻蜓点水般的清浅一吻,她身上有幽幽清冷的苍兰的远香,清寒的深瞳好似墨池里泠泠水玉。
对于这不合时宜的一吻,百里安不合时宜地轻笑出声。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她:“苏靖姑娘,你似乎有事隐瞒?”
苏靖平静的目光不自觉微微避开些许,没有说话。
百里安垂下手臂,又道:“我不否认,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将我生前的记忆当做此生之中最大的目标。
我去仙陵城也好,来天玺剑宗也罢,皆是出于寻找过往的记忆。
你我相识于仙陵城,苏靖姑娘分明知晓我急于求寻记忆,却止口不提,故作陌路不相识。
由此可见,我昔日之死,当真是与你脱不了干系了。”
苏靖脸色霎时惨白,眸子轻轻颤了几颤,没有说话。
百里安目光沉静,因为无所忆,他眼睛里不见怨怼,只余清湛。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只听得笛音停驻下来,天地间轰隆一声巨响,摩棋殿门缓缓合上,断绝空间界限。
风起于青萍,清风,朗月,万千嘈杂的厉鬼之声好似成了一场漫长又戛然而止的噩梦。
天清月白,乌云散去,人间天地,又恢复了清明乾坤之象。
可天玺剑山中的众多弟子,心中那股沉闷压抑依旧未能散去。
云容于山峰间收剑而立,目光沉沉遥视远方暗溟溟的天幕,良久无言。
越女轻叹道:“不知宗主能否成功化去此劫?”
云容转眸,目光在越女腰间平静地扫视了一言,道:“二师姐,你腰间那把琉璃伞我记得是小尸魔的贴身之物。”
越女亦是回眸看她,朝她轻轻一笑:“待他出来,此伞师姐我必将归还。”
乱幽谷,一如既往地听不见任何回音,看不见人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好似能够吞噬万籁。
很快,宛若潮海嘶吼起伏的声音打破了乱幽谷亘久的死寂平静。
蓬!
剑主羽凌空而立,打出三道剑火,点亮黑暗。
他垂眸看了一眼吹笛的百里安,眼底深处暗色沉沉。
这份超凡的驭鬼之术的确惊骇世俗,他不得不承认此子得天独厚异于常人的天赋。
一笛驭三十万尸鬼。
这份成就战绩,足以令他纵横中幽皇朝。
若是叫外界知晓他有此能,保不齐中幽皇朝的人会看中此子才学,将他当做下一代阴王来倾力培养。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文君所出。
虽未熬剑骨,天生死灵根,但与剑通灵一道上,放观六界,无人能及!
若是让此子沉迷于诡道之术,误入歧途,对于剑主羽而言,简直是暴殄天物圣所哀!
今夕一战点剑宫,他哪怕自毁这半身根骨基业,也定要护他安然周全。
出乱幽谷后,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此子留在天玺剑宗,留在身边好好教导成才才是。
剑主羽正出神思考之际,目光忽然一亮,落在百里安手指间那条细若光烟的红线上。
这是……太玄宗的一线牵?
苏观海这斯好大的手笔,此等秘术也舍得用在他的身上?
如此一来,此子倒是可以借助此术神通,随时将剑宫劫魂之力渡之大半于苏观海身。
苏观海身负大浮屠诀,于他实力相近,如果说在点剑宫之下,在人间有谁是他百里羽杀不了的人。
苏观海当居一首。
念及这里,剑主羽心头不由是松了一口气,暗道苏观海果然不愧是生了一颗玲珑心眼。
再这样的变故绝境下,还能留如此后著,他也总算是能够放手一博了。
剑主羽心中顿生一股豪气,在若水长流的连绵起伏的笛声里。
他拔出升龙剑,身后起狂澜万丈的浩大气象,眉心紫气大开,起斑斓大紫腾蛇!
百里安感受到天地间气流长风的变化,停止吹笛,抬眸看了他一眼,似是忧心:
“宗主大人先是以身抗山,再伪点剑宫,元气已然损耗不浅,体内灵力怕不支,可还能强行灵点剑宫?”
剑主羽淡然颔首,道:“本座门下弟子八千众,杰者辈出,有专设灵药堂,每日焚炉炼丹,十三剑剑主们已将自己珍藏已久最为宝贵的回灵丹交予本座,只为这生死须臾一瞬!”
百里安手指细细摩挲笛尾间滚烫的鬼泣珠:“如此,在下倒是万分期待了。”
废话不多说,剑主羽双手捧剑献天,苍穹之上,雷霆自十方而来,星辰银辉暴洒倾泻,将万古黑暗的乱幽谷点亮,形同白昼。
岂料,升龙尚未扶风入苍穹,剑主羽身体骤然一歪,眉心紫气并拢封闭,英俊冷硬的面容间飞快密布上来一层淡淡的灰气。
前一刻战意腾腾的剑主大人,此刻通身灵力尽数湮灭消失,整个人踉跄失重,如一个不懂修为的凡人一般,遥遥直坠于空。
百里安脸色一沉,但是对于此等变故,他脸上却并无多大意外吃惊。
他俯身冲下正欲接过剑主羽的身体,这是天际掀起一阵狂风恶浪,一道阴险歹毒的银光破空而来。
百里安背后空门大开,在这种境遇之下,断不可轻易受到重伤。
他只好舍弃去接剑主羽,任由他坠入茫茫尸海之中,自半空中扭转身体,召出天策均山横剑格挡。
刺眼的银芒里,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
百里安朝剑主羽方向反手射出阴笛,没有任何言语,在夺取一切视线的强光下,二人之间却产生出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微妙默契。
疾风过耳,宛若川流不息的潮水波涛之声。
剑主羽浑身绵软无力,忽然听到一道破啸的劲风袭来。
他目不能视,在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是暗处里的敌手偷袭。
再这样危机不明地情况下,他仍旧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掌,握住了风中疾来的冰冷短物。
淡而熟悉的中幽阴凉气息自掌心蔓延开来,剑主羽心中陡然变得沉静安宁。
他重重摔向大地,背后身下密密麻麻的尸潮似是感受到了阴笛的幽冷气息,顿时如蛇嗅到了雄黄一般散出一个大圆空地。
剑主羽暂且避过一劫。
百里安挥剑起重意,拦扫开那阴险的偷袭一击,刺目耀眼的银光被一斩分为两半,露出一袭紫袍来。
看着那张邪气森森的金属骷髅面具,百里安垂剑而立,面无表情:
“二河葬心,你还真是无处不在,身虽法行啊,乱幽谷都进得,这天上人间,还有哪里是你去不得的?”
剑主羽摔得浑身巨痛难当,方才回神,死死盯着半空中迎风猎猎的紫袍神秘人,瞠目惊怒道:“妖魔贼子,便是尔等鼠辈祸乱我天玺!”
葬心不紧不慢地向他投以了一个眼神,语气奚笑:“剑主大人,沦为普通人的滋味,不好受吧?”
剑主羽怒然大怒:“你对本座做了什么?”
葬心轻轻一笑,道:“不过是叫你吃了些化灵散罢了,放心,不是一直叫你当一个废人,一夜过后,药效自然而过,只是……”
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诡异起来:“其实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剑主大人此后与废人倒也别无二致了,因为你已经没有机会离开这片乱幽谷。
此谷乃是六界弃守之地,并无天地灵力的诞生,自然无法回补你的修为灵力,细算下来,与废了剑主大人你的灵根也没多大差别。”
“放肆!本座乃天玺之主,尔等妖魔的秽药,本座岂会上当中计!”
葬心笑而不语,收回目光看向百里安,隐隐之间,似是在期待着什么。
百里安淡淡地看了看剑主羽,无情揭露残忍的真相:“天玺十三剑中,暗藏内奸,其中一名剑主,怕就是这位杀生河所化的人间身份。
宗主大人你入乱幽谷之前吃下的回灵丹……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其中一枚,就是那化灵散。”
第八百零三章:实与虚
剑主羽摔得昏昏沉沉的大脑因为这句话嗡地一声血流疯狂上涌,手脚茫然得都已经失去了感觉,似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百里安的这句话。
看着这样的嬴袖,百里安忽然觉得,人性可真是一个奇诡的东西。
千奇百怪,变幻莫测。
嬴袖的出生、命运、以及谎言,无疑是悲惨值得同情的。
生来一切皆是假象,捏造,蜃影,他因这样虚假的命运人生而崩溃。
在莫大的崩溃中能够拾起勇气舍弃本性偏于邪道,偏执疯狂,成为不人不鬼的怪物,不惜一切代价地努力……却是继续维持这份让他崩溃的虚假。
实在是令人费解。
一时之间,百里安竟也参悟不透,嬴袖所求,究竟是实还是虚了。
不知是嬴袖渐渐没了耐心还是百里安此刻的眼神再次将他激怒,嬴袖已经全然没有了继续攀谈的欲望。
他的眼神恢复死亡的冷漠,瞳仁被眼白吞噬成一片邪恶的灰白之色。
“你,站的太高了,还是落下来吧。”嬴袖淡淡扔下一句话,缓缓支起一只手臂,广袤的大地间,忽然现出一片火海镜面。
如此同时,天幕之上焚焚而燃,地狱之火倒悬于天。
因为阴笛此刻已经不在百里安的手中,在大地间疯狂游走的食尸鬼彻底失去控制,已为嬴袖重新所掌。
那群食尸鬼疯狂越入火海深渊,下一刻,宛若空间换位,自天空上方,尸潮如雨,纷纷坠落下来。
百里安眼皮重重一跳,毫不犹豫地转身持剑回斩,一只食尸鬼口吐阴炎,狠狠咬在剑锋之上,十根锋利的爪子朝着百里安两侧狠扣而来。
食尸鬼指尖炎火藏有腐骨剧毒,触及必死,便是剑主羽这样的融道期巅峰强者也不敢随意触碰。
百里安不知自己的尸魔之体能够抗的住这样的毒火侵蚀,不敢有丝毫大意,手腕扭转发劲儿,将这只食尸鬼头颅横切两半。
鲜血喷洒间,十几只漆黑的暗鸦展翼振出无数粘稠腥臭的血液,顿化为十几只食尸鬼,前仆后继地坠下咬杀而来。
百里安面上无丝毫惧色,眼瞳瞬间猩红,周身血气凝结出磅礴的暗血之力。
百支血色长枪凭空而现,筑枪为墙,架住那漫天落来的无尽尸潮。
可是在那无尽的尸潮重压之下,百里安也被一丈丈逼至地面间,四野蔓延的邪恶尸气宛若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地将他黏腻包裹。
百里安胸口很快蔓延起了一股辛辣不详的痛楚。
他心知久拖必成大祸,与这杀不死也不可能杀尽的食尸鬼们继续纠缠相斗更是自寻死路。
百里安足踏七烬步,瞬移至剑主羽面前,正欲重取阴笛,驾驭万鬼。
这时,葬心轻咳一声,好似有意指引嬴袖一般,使了一个眼神。
嬴袖冷哼一声,双臂齐齐高抬而起,振臂一呼,万鬼呼应而上。
却是不再理会百里安,而是将剑主羽的生路尽数封死。
只要阴笛离手,盘踞于四方的食尸鬼顷刻之间便会倾巢而出,将剑主羽撕个粉碎。
百里安面色骤然一冷,伸出去取笛的手微微一僵,停了下来。
剑主羽久经战场,如何感知不到四面八方朝他围聚而来的死亡杀机,可他并未犹豫迟疑。
大义当前,他还不犹豫的选择直视直直将阴笛递送出去,目光深深地凝视着百里安,沉声道:“好好活下去,壮我天玺剑道传承不灭!”
百里安却未接过阴笛,略一犹豫的瞬间,便错失了取笛自我防御的最佳时机。
嬴袖阴恻恻地咧嘴一笑,似是对于这样的反应极为满意,他抬起手,食指锋利如剑,深深插入那颗诡绿心脏之中。
心脏顿时停止跳动,而那三十万食尸鬼齐齐停了动作,宛若断线的木偶般,双臂垂软怂搭,仿佛一身精气全部流失一空。
百里安身前所立的大地,忽然破开一个小土包。
土包内飞快掠出一个手掌大小的东西,速度之快,掠出的轨迹流畅之际,便是百里安也未能捕捉反应,只觉腹部陡然间传来一阵钻绞巨痛。
他垂眼一看,只见自己腹间出现了一道贯穿的血口,冰冷的鲜血从伤口里洇晕开来,散若红莲,有幽幽碧火自伤口中散溢如流萤。
百里安转身,看见一只比正常食尸鬼小上数倍的食尸鬼正坐在一个土坑之上,口里叼着半截破碎的内脏,正吧唧吧唧地咀嚼出声。
小东西睁着一双食尸鬼绝然不可能拥有的包含自我意识的眼睛,贪婪饥渴地看着百里安。
百里安痛苦皱眉,捂住腹部伤口,鲜血却争先恐后地从他指缝中溢出,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五脏六腑,在那腐骨的炎毒之下慢慢消融着。
葬心自天际降落,将脸上的面具扶了扶,语气散漫道:“食尸鬼,一气同源,万损而一损,嬴袖殿下将这三十万食尸鬼的精气尽数系于一鬼之身,出其不意的杀招,果然令人佩服。”
葬心与嬴袖之间,似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
在这泱泱食尸鬼军团下,竟无一只食尸鬼主动攻击于他。
葬心看着负伤的百里安,啧啧两声,道:“何苦于此,难不成时至今日,对于百里羽,你还心存不忍?心肠若不狠,不绝,死的那个人就是你啊。”
他的语气很奇怪,听不出有多少讥讽嘲笑的意味在里头,那喟叹的语气听入耳中,若细品的话,却是能够听出他话语中深藏的失望与愤怒。
百里安脱下外袍撕成条状,将伤口紧紧包扎几圈,但是止血效果却是微乎其微。
他眼中却并无任何慌乱绝望之色,只平静说道:“剑主羽是灭杀这三十万食尸鬼军团的一柄杀剑,他死不得。”
若剑主羽死于此处,无人能够在这片乱幽谷内一剑荡清,肃正乾坤。
谷外结界亦撑不了多久,所以他才选择保全剑主羽。
“何等自负,竟然还觉得剑主大人能够灵点剑宫啊。”葬心冷冷一笑,露出可怜的目光。
第八百零四章:人生神魔间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死不得的。”
嬴袖披散的漆黑长发如蛇般在身后狂舞着。
他缓步行来间,抬起的右足重重落在瘦小的食尸鬼身上,将它踏碾成一捧阴雾散去。
四面八方,垂肢死寂的食尸鬼们为那散开的阴雾所笼。
暗寂下去的目光又一点点地赤红燃亮起来,蠢蠢欲动着。
在嬴袖的气息影响下,四周游走的食尸鬼军团们却未立即围杀上来,而是盘踞游离于四方。
身为这片空间的主主宰生杀大权者,嬴袖好似猫戏老鼠般,嘴角挂着残忍戏谑的散漫笑意。
他来到百里安面前,正想说话,却忽然察觉到一个锋利冰冷的目光正朝他冷冷切来。
嬴袖低笑偏首,看着眼中翻滚着腾腾怒火的剑主羽,他面上已经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谨小慎微与尊敬爱戴。
他右手手臂忽然膨胀鼓起,宛若恶兽变异的首爪般,肌肉夸张虬起,撑裂衣物,露出苍白却结实粗长的狰狞胳膊。
那只手臂如电般探出,破开阴玉散发的结界护光,毫不费力地扼住剑主羽的脖颈,将他离地抓起。
“真是无礼的眼神啊,还不明白眼下自己是什么处境吗?”
嬴袖抬起头来。
灰白无瞳的冷漠眼眸深处,是苦毒的野火。
“还是说你觉得我会继续将你当做父亲来看待?”
冷眼看着在他手掌里逐渐窒息呈现痛苦死亡之色的剑主羽。
嬴袖心中满是怨毒的畅快,同时也觉得自己当真是可笑讽刺。
失去力量的剑主大人,在他手中不过也只是一个孱弱的凡人。
这两百年来,他竟为了那虚假缥缈的血脉亲情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屡屡低头献好。
殊不知在他的眼中,他嬴袖不过是随手捏造出来的一个小丑玩意儿。
他的百般讨好换来的却也不过是一张连笑容都奉欠的鄙薄傲脸。
“您老人家贵为人间至尊,天下剑主,素来瞧我不起,但没有想到会有一日,你眼中那个令你不齿的人,能够将你打下的江山,守护的天玺,尽数毁于一旦吧?”
嬴袖用着得意发笑的语调,诉说着心中的滔天怨戾。
他捂着胸口之下恢复跳动的鬼王心脏,笑道:“我也没有想到,我竟能够与这可心脏完美地契合在一起,早就听闻不净世主,食世间怒怨之气而同生,此番亲生经历一回,果然不假。
有如此力量,你的天玺,这个苍生万灵,将奉我为诡道之主!受人多年白眼的中幽皇朝,也该接受世人的臣服于膜拜了。”
“百里羽,待我斩下你的头颅,挖出你的灵根,献给娘亲,你说说,她将会露出多么精彩的表情来。”
“不许你这么喊她!”剑主羽被这个称谓恶心到了,面色涨红,狂怒之极!
嬴袖嘴角的笑容扭曲弧度更甚,轻笑道:“别这么激动,我再怎么坏,也不至于去伤害娘亲的!
她创造了我,予我万千荣耀,与你这个不长眼的狗男人全然不同,她待我好,做儿子的自当好生侍奉她左右。
他寒声道:“怎么?你要庇护他?”
葬心摇首轻笑,道:“就这么杀了,未免有些浪费了。”
嬴袖道:“我只要他死!”
葬心呵呵笑出声来,指着被群鬼按压在地面间不得动弹的百里安。
“可你觉得,他当真会畏惧你的手段吗?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恐惧,害怕,绝望,求饶的情绪。”
他嗤笑一声,耸了耸肩,道:“我觉得这种复仇方式,就像是小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全无快感可言。”
嬴袖皱紧眉头,放眼望去,果然并未见到百里安眼中流露出半分恐惧的意味。
葬心不提及还好,经他一番提点,嬴袖也顿时索然无味了。
葬心循循善诱,低笑的嗓音里含着莫名蛊惑的意味,字句险恶:
“死亡之鸟落下黑色羽毛时,剖开人心见人性,嬴袖殿下难道就不想看看,比死亡更可怕的黑暗是何种模样的?”
“我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花开生两面,人生神魔间。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我游渡世间数千年,发现杀人的快感不在于享受他人的死亡,而在于人们临渊之际的那份绝望堕……”
一声噗响,百里安手指下的一颗石子嗖得飞掠出去,重重击打在剑主羽的眉心灵穴上。
剑主羽连眼一翻,就此昏迷过去。
葬心‘哦?’了一声,很是意外地看了百里安一眼,眼神赞许道:
“好生警觉啊,我还未将计划全盘托出,你便知晓我打算做什么了?”
百里安道:“有幽鬼郎、二师姐这样的先例在此,我怎敢疏忽大意。”
他目光轻轻一转,继续说道:“二河主总是能够三言两语地蛊惑人心,轻描淡写地将旁人的心思情绪掌控在手里,从而可以轻易地玩弄人心,手段极其高明,一不小心在你手中便会万劫不复,不得不妨。”
葬心是狡兔三窟的老狐狸,不论是在鬼山青铜门,还是魔界王宫,百里安与他交手数次。
虽说每次都打破了葬心的计划,可葬心给他的感觉,始终隔着一层厚重的雾色,不可观。
葬心的强大之处不在于他的境界有多可怕,他手段残忍,善于驭心,及能隐忍。
即便是十拿九稳之事,他也极少亲力亲为。
而是身居后方,操控手中傀儡搅弄风云。
就像是此刻,嬴袖虽手握食尸鬼大军,即便是杀死葬心也不过随手之事。
可事实上,嬴袖受人操控驭心儿不自知。
比起手执屠刀杀人,葬心更乐得寻找各种强大的傀儡,居于幕后,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真涉世之一壶,藏身之三窟。
百里安看得出来此刻葬心的兴致极为高涨。
只因他与剑主羽,都是他相中的新的傀儡。
若想将一个意志坚定活生生的人炼为听话的傀儡,必先摧其心,灭其意,触其逆鳞,毁其信仰,使其绝望,方好操控。
“司尘大人如此夸奖,当真是令葬心汗颜啊。”
葬心打了一个手势,嬴袖眯起眼睛,看着他眼底浮起的兴奋阴狠的光。
心念一动,僵持不动的食尸鬼们嘶吼怒嗥,插在他身体里的手指变化成为晶红色的利剑,一寸寸没入他的身体之中。
葬心摸着面具下巴,笑道:“既然司尘大人舍不得剑主大人受苦受难,那么这份苦难就由你来一并承受了吧。”
利剑穿骨,百里安咬牙未发声,因为那腐骨炎毒在体内蔓延的缘故,身体似是被冻僵一般无法动弹。
葬心掀开百里安胸口衣襟,点了点他心口间的那道陈年旧伤,语气意味深长:“长公主之子,身上可不会有这一道伤口。”
百里安唇角抿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声音喑哑:“仅靠这个可无法确认我的身份,如此说来,天玺禁龙,也是你的手笔了。”
面具下,葬心表情一僵,忽然感到了一丝别扭怪异。
此子登天玺,对于自己的身份百般隐藏,甚至不惜说谎自己是长公主所出,也要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
天地人间,唯一能够让应龙臣服的,只有一人。
他却偏偏要在崩山之际,当着众目睽睽地面召唤白龙,对于知晓白龙之主是何人的葬心而言,他此举无疑是在向他自报身份。
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暴露身份,留有足够的时间给他布局策划。
分明知晓自己被人盯上了,却还要来乱幽谷这种危险的地方,自入泥潭。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葬心的沉默与怀疑并未沉默太久,他幽幽一叹,道:“有时候,你的心思即便是连我也猜测不透,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才更有驾驭的价值。
你很聪明,也很自负,聪明又自负的人往往也是自误者。
或许你今日的确留有后手,觉得自己能够反败为胜,可你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葬心微微一笑,看着百里安的眼睛说道:“在绝对实力的面前,小聪明小智慧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是,你的对手同你一样聪明。
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正是因为将你全部的退路都在心中推演了一遍,这也就是说,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有着压制之法。”
“而你……对于我的能力、底牌、以及接下来将要对你做的事情,一无所知。”
葬心捏住百里安的下巴,一双眼睛忽然化成一对深蓝色的漩涡,深不见底,宛若能够将人的灵魂都吸入其中。
瞳术!
精神攻击!
鱼网之设,鸿则罹其中。螳螂之食,雀又乘其后。瞳里藏机,变外生变。
葬心的能力,永远都不会让任何人探清。
突然间天地变换,百里安的意识忽然渐渐变得不甚清明,好似很久以前,尚且活着时半梦半醒,半清半醉的状态。
诡异的是,身体间的痛苦却未因为这份朦胧的状态而减轻,反而愈发痛苦。
伤口里仿佛万蚁噬心,骨头里生出剧毒的倒刺,生成细小的荆棘,在骨髓中使命攀爬。
葬心再度缓缓开口,轻柔的语调好似溺死昏睡之人的温水,杀人于无形。
随着他话语的吐露,精神攻击无形而发。
“司尘大人,还是说叫你百里少主更为贴切呢?”
百里安清湛的双瞳变得浑浊,逐渐已经看不清楚本色。
第八百零五章:心镜难明
一只食尸鬼陡然抽出手指利剑,鲜血飞溅里,复而又是一剑刺下贯彻。
每一次造成的伤口里都翻滚着冰冷的鲜血于滚烫的炎火。
冷血流的满身都是,一地斑斓。
“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鬼报。你觉得你今日之挣扎坚守,能够改变什么?舍身取大义,从来都不该由你来成就此道。
若你众望所归,当真是天选之子倒也罢。
可你生来平庸,为父所嫌,为母所弃,终日与那些枯燥冰冷的书籍为伴,你所爱之人弃你而离,选嫁他人。
苏观海怜你爱你,却也不过多含自私利用之心。
活着的你都成就不了丝毫大事,就连死也死得轻于鸿毛,连名字都不能被提及。
你还在坚守什么?天玺剑宗?中幽皇朝?还是这四海天下?
你可真伟大啊,分明没有任何人要求你这么做,分明没有任何人需要你。
便是你的母亲,于她而言,你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物件。
即便你死了,她也不曾来寻你,任由你枯等两百年,与黑暗相伴。”
百里安眼底的光泽越来越弱,好似风中残烛,雨中末花,自他体内流溢出来的猩红鲜血,慢慢地渗透出一缕黑意来。
他平静茫然的面容间,终于流露出一丝悲沉痛苦之色来,他声音挣扎喃喃:“不是这样的……”
葬心看着那一点黑意,唇角勾起。
果然,两百年前埋在他与苏靖体内里的魔种并未因为死亡而消失改变。
今日,又可为他利用一次了。
“怎么不是这样的,若她当真需要你,你的棺冢为何不在中幽皇朝,而在那荒无人烟的死魔之地?
她离了你,寸步不离中幽皇朝,借着你的一缕发丝,一道神符,信手拈来新的一个‘你’,她无所失,平庸无能不被期许的你活该死!”
“不是这样的!”百里安面容陡然狰狞,身体剧烈反抗起来。
就连压在他身上的食尸鬼们都镇不住他的力道。
嬴袖担忧蹙眉正欲上前,却被葬心抬手阻拦下来。
葬心嘴角带着愉悦期待,继续不急不缓含着独特的韵味语调说道:
“阳世不留亡者,无人等你归,无人念你忆,时间只会留给生者,于死亡毫无意义……
你若不信,不妨看一看你自己,还有几分像从前。”
葬心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一盏心镜悬浮于百里安的面前,映出来的,却是一张没有五官,只留下一双血红眼睛的脸孔。
正在流着血泪,无神幽森地看着他。
那张脸,那双眼睛,好似自深渊里探出头来的恶魔,洞悉着人心的悸乱,静静地窥视着这个世界。
无法描绘的恐怖目光轻而易举地勾出了藏在心中深处最黑暗、不能提及的过往。
在那汹涌如烈焰灼浪的痛苦里,百里安的意识越陷越深,身体的挣扎力度也越来越大。
压在他身上的食尸鬼们也分别停下了动作。
嬴袖目光幽幽地看着那盏镜面,他紧紧只看了一眼,胸膛空洞里的那颗心脏陡然剧烈跳动,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他遍体冷汗狂涌,忙捂着双眼不敢再继续窥视,唯恐灵魂意识陷入那恐怖的深渊泥潭里迷失难回。
葬心善于玩弄人心,依靠的自然不仅仅是寻常的蛊惑御心之术。
幽鬼郎于三千年前,乃是仙宗名门位列前茅的天才之士,有万夫不当之勇。
心智何其坚,却都为他亲手毁成那般万世不得安息的模样。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又有谁能够猜想得到魔界二河葬心,竟还保留着如此神秘的手段。
于精神力一道竟也如此精通。
这样嬴袖很难不去怀疑,这二河葬心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修百家决,炼万人术。
魔界有此魔,倒也难怪在这仙道鼎盛昌隆的气韵下,对于那小小北部魔宗,久久攻之不下了。
蛇打七寸,攻其要害。
嬴袖虽未旁观者,却也渐渐发现自己的心绪一举一动都在葬心的完美掌控之间。
他分明无比迫切地想要杀死百里安这个眼中钉。
可葬心三言两语间,却让他彻底打消了现在就弄死他的念头。
他甚至十分期待,这个不管是在仙陵城还是天玺剑宗占尽他风头,受众人喜爱的家伙,堕落成幽鬼郎那般德行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场景了。
这果然比直接杀死他更为有趣。
他看了一眼双眸浑浊的百里安,被瞳术掌控了这么久。
他的灵识虽看似摇摇欲坠如残烛,可灵台仍旧自守未显崩塌之相。
心中不由暗恼道,可真是一个难啃的硬骨头。
葬心却无失望之色,在他的瞳术精神攻击下,百里安越是能够硬抗坚持。
他便越是能够在其中找到有趣的乐子。
内心越是强大的人,引诱沦陷而堕落的灵魂便愈发具有魅力。
“天旱误甲子,人穷误口齿。该在水中死,不在岸上亡。
你既生凡,无能力袭冠承剑,却为正道剑宗之子本就是错,。
两百年前拜我所赐,你死得冤枉,或许你心中有恨。
可若换一个角度细想,若你没有在十六岁身亡辞世,余生百年,便要熬受这“平凡”之罪,中幽与天玺本该是秦晋之好,娘娘与剑主也是真心相许。
因为有你,他们二人才生怨怼嫌隙,你累得你母亲心结郁郁,父亲因你受尽轻言!
九十九滴纯水因你一滴墨水就全黑,你的出生是个你必须花一辈子去矫正的错误。
如此,我赠你一场死亡,又何尝不是一场救赎。”
“大道同疏,为人者修仙成道难,天命难改,命格难破,为尘封锁,难窥天光。
入死而后生,一念成魔,大可跨过不可逾越之海,登上不可攀爬之山,何必执着一守,困于一山画地为牢同尘而朽呢?”
葬心的话语就像是一头择人而噬吐露红信的毒蟒,于百里安头颅前盘踞扬尾。
心镜之中,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孔上,血泪越淌越多,百里安剧烈挣扎的身体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百里安清明的灵台好似被一点点地耗尽,在模糊猩红扭曲的视线里,他的精气神似是被一点点耗尽。
周身反抗着葬心的暗血气机瞬间枯萎,窒息般的死亡感将百里安用力包裹着。
朦胧之中,那个诡秘的声音不断在劝说他放弃。
葬心絮絮叨叨地嗓音就像是淹没而来的溺水,百里安像溺水者为了吸入最后一口空气,喘息着用力扬起头来。
葬心轻轻地抚摸着百里安的头顶,带着一丝莫名诡异的慈爱之意:
“世上本无善恶一说,有了道德律法才衍生了善恶。可是道德律法都是由强者来定制的。
你若弃道成魔,颠了这世间,熟黑熟白,也不过是在你的一言之间。”
“所以舍弃光明,来我这一边吧……”
在葬心手掌的安抚下,百里安挣扎抬起的头颅就像是重新被他摁尽了深渊沉水里,沉溺难起。
葬心此刻的手法就像是一个裁缝师。
用犀利的言语之剪,将百里安当作一个娃娃般剪碎成七零八落。
然后再温柔地拾起来,从新拼凑缝补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
“你还在坚持什么,如此的不体面,狼狈,不为世人所爱,这条路从两百年前就已经走不通了,继续走下去,等待着你的只会是更加深沉的地狱。”
葬心口舌已经快要说干了,他能够贴切地感受到百里安这具身体下有这什么东西仍在疯狂低鸣着,嘶吼着,抓挠着,欲要脱网而出。
他低低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果然不愧是他最钟爱的目标。
已经被逼到这种程度了,竟然还能够保持最后一丝清明不灭。
看来是时候下一个猛药了。
葬心取下腰间的乾坤囊,拆开空间囊封,打开袋口,平放于百里安的胸口前。
紧接着,乾坤囊宛若装有活物一般鼓动起来,无数只色彩斑斓的蝎子密密麻麻从中爬了出来。
多么残酷的画面。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百里安,溃散的眼瞳陡然战栗,刻在骨子里恐惧与噩梦自心渊深处浮现。
无法逃避地巨大恐惧瞬间攫取住了他的四肢百骸,毛骨悚然,密密麻麻地爬遍全身。
这是一种沦于永劫的黑暗痛苦。
百里安张着嘴,却无法开声。
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蜷缩起来,恐惧钻进他的肺腑里搅得天翻地覆。
葬心好整以暇地见他痛苦,见他无声哀嚎,意识濒临崩溃寸断之际,终于露出了毒蛇啮噬猎物的疯狂来。
“父母也好,恋人也罢,你既已身死成魔,四海八荒,天地人间,无人能够收留你。
若不摒弃懦弱与弱点,你只会被这个世间活生生撕得粉碎。”
“你还要怎样去爱啊,继续把命搭进去吗?正是因为感觉不到被爱所以你在选择做了那个先走的人不是吗?”
“可为何被抛弃的那个人总是你?为何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受这样的惩罚。
为何你在历经不该你承受的悲苦之劫后,还能做到无怨无戾?”
葬心轻轻说道:“你不是对自己的身份没所察觉,可你依旧对百里羽有所隐瞒,怎么?离世两百年,再返人间,便觉自己已身外人?”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责备于同情:“你总是这样,下意识地将自己贬到尘埃里与世无争,觉得得到什么都诚惶诚恐,可是你心中,当真不恨吗?”
他低声感慨着:“就连至亲之人都嫌弃你,视你为孽罪,轻视你,冷落你,苛责你,甚至怀疑你,不惜审你!伤你!杀你!那么你又有什么罪行是不可行、不可恕的呢?”
字字根根如骨,他再次轻声发问,直叩灵魂:“你当真一点也不恨吗?”
终于,好似一根紧绷拉扯到极致的细线,断掉了……
百里安眼里的光如晕墨般散开,黑色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缠绕在他身体间,就像从地狱中苏醒。
一瞬间好似生出了强烈的幻象,他抬起眼来,终于发出了喑哑的嗓音:
“恨……我恨我的父亲!我恨天玺剑宗!恨得不惜与这万古仙道一世为敌!恨到想要杀尽天下正道仙神!”
听着那声嘶力竭的声音,饶是葬心表情也不由动摇恍惚了一瞬。
此刻百里安眼底压抑着的仇恨于怒火,竟是真切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
是啊,在这世上哪有受如此苦难对待,还能够不愠于怨我行无怨的圣人。
那一根线彻底崩断后,他反而变得无畏无惧。
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僵冷的尸体,任由蝎子爬行于身,鲜血横淌一地。
一双干净的眼睛不再黑白分明,彻底被葬心搅弄得浑浊难分界线。
葬心打了一个手势,令压在他身上的食尸鬼退下,然后饱含期待地看着他。
嬴袖猜测着葬心的毒心思,会心一笑:“子弑父,好精彩的戏码?”
葬心摸着下巴,心思狡诈地他徐徐说道:“我亦是十分好奇,他究竟能够沦落到何种程度,若他当真能够亲手杀死百里羽,这个傀儡……无疑十分成功,毋庸置疑!”
说完这句话,葬心双手交叠搭放在膝盖上,很期待百里安的表现。
百里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满身伤口,一身血污。
他目光猩红含着恨意,死死盯着昏迷过去的百里羽,却未移动步伐,而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来。
他捏住刺在皮肉里的一只黑蝎,目光冷冷地盯着手中蝎子,然后一仰头,竟是将那蝎子活吃入腹。
眉心灵台彻底黑染。
葬心眼瞳陡然一缩,视线死死定格在这一瞬间。
紧接着他哈了一声,下意识地激动挺直背脊,身体因为兴奋而崩得死紧!
语气含着深深的不可思议:“在极端的恐惧中能够正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从而完全吞噬黑暗,百里安,你果然总是能够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就像是看到了超出想象惊喜的作品,眸光剧烈波动着,久久难以平静。
百里安直直立着,然后缓缓回首,漆黑灰暗的瞳没有焦距地看着葬心,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地反问:
“你……能够毁去你心中弱点吗?”
葬心怔住,看着百里安的眼睛,似是楞了一下,没有说话。
百里安继续道:“恐惧是人性最大的弱点,软肋,是致命的毒刺。
没有什么是比自己亲手掐灭更为直接了当的了。
我分明早就清楚这一点,却为何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让恐惧支配数百年,现在想想,真是太愚蠢了。”
葬心看着眼前神情冷漠的少年,忽然心中升起一个极其古怪地念头。
分明眉眼完全不一样,可对着他,他却如照镜子一般,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好似自诉,又好似这话是站在他的角度说于他听。
好似在骂他愚蠢,懦弱,卑劣,不堪,无用。
恍惚之间,葬心耳边徘徊起无数个陌生刺耳的笑声。
那笑声仿佛像是从血海里浮现出的无数狰狞脸孔,在逼迫着他,掐着他的脖子告诉他,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未尽之事没能完成么?
可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那是什么事?
是不记得?
还是刻意遗忘?
葬心陡然升起一个恐惧的悚然之感。
百里安不知何时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虚浮在两人之间的心镜坠在地上,碎成一地斑驳的血光。
葬心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眼睛,却发现自己根本移不开视线,被对方的目光紧紧吸住一般。
百里安走近他,声音淡得像一缕烟,不含丝毫情绪:
“你不是对自己的身份没所察觉,可你依旧对那个人有所隐瞒,怎么?入戏数百年,再来观棋,便觉自己已身棋中人?”
一语道破天机,一切早有定数。
葬心重重后退两步,眼底慢慢流露出深沉的恐惧之意。
百里安却不容他逃,将一柄断剑塞进他的手掌里,迫使他握紧,然后厉然指向黑暗地某一方。
“我已经成功走向你所指引的道路上,现在,到你了。”
剑锋所向,是一个窈窕纤瘦的黑红身影。
平凡的五官,柔和的气质,好似清柔明朗的风。
她盈盈含笑,低低呼喊着他的名字。
咔!
一声轻响……
葬心脸上的面具裂开一角,宛若最真实的情绪与惶恐暴露在了那细小地裂缝之中。
他挣扎着迫使自己前进,满脸狠意地握紧手中的剑锋,掌心流血浑然不知。
口里头神经质地念着:“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女人的面前,手里的剑锋递送了出去。
终究,是迟疑了一瞬,剑锋偏开些许。
葬心眼瞳陡然一缩,仿佛有一个线熔断一般,视野变换,梦醒交错。
待他回过神来,低头看去,那柄断裂的指剑正稳稳地插在了自己的胸膛里,炎火簌簌。
葬心心口猛地一悸,体内油然而生一种恐惧与震惊!
他视线在抬,却对上百里安那双不知何时恢复清明的眼,明亮又锐利,已不浑浊,却似深不见底的谜题。
嬴袖立在百里安的身侧,却仿佛被梦魇住一般,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呆滞了,显然是陷入了与葬心一样的处境之中还未回神。
百里安微微颔首,眼睛里光影浮动:“二河主,在下不才,一不小心就窥见你心中最真实的世界。”
“真是一个可笑又无聊的世界啊。”
他站在光里,身下枯草成霜,衣间鲜血成艳,天上暗色、地上鬼潮,一瞬间,仿佛都沦为了他身后的背景陪衬。
“葬心大人,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第八百零六章:寒鸦,霜降
葬心缓缓垂下手臂,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神经末梢蹿起一阵血腥的颤栗。
他面无表情地拔出胸口前的断剑,手掌摁在伤口上,将流窜的毒火生生压回体内,死死镇压。
突如其来的变故反转,让他心中掀起了波澜万丈。
葬心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挣脱他瞳术枷锁操控的。
甚至在他精神领域下,竟然能够毫无痕迹地同化逆转领域,让他不知不觉地陷入其中。
葬心自恃他的控心之术,乃是当世一绝。
加之利用杀生河的力量,六界之中更是难有人能够与他抗衡。
不论是控他人之心,还是自己的道心。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百里安,并不相信就在方才那么极为短暂的一瞬间里。
百里安能够触及他心底最深的东西。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视线错乱变化里,葬心看到了群尸潮动的混乱光影里,是百里安那双高深莫测,暗昧不明的眼瞳。
得到唯一生路的葬心非但没有半分轻松,心脏在这个瞬间仿佛被一只死亡的手紧紧攥住,落入罗网一般令人窒息!
因为他完全不明白百里安此举的用意何在?
他所下的每一步棋,都超乎了他的想象。
葬心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尸潮之中。
百里安落出一道白子,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仿佛让他大伤元气一般,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他回头看着表情呆滞如死的百里羽。
方才那葬心的那一声百里安已经将真相交代得一清二楚。
在尸潮涌动淹没而来里,百里安的身体被十几只食尸鬼按压在地上,开始撕咬。
他看见百里羽如大梦初醒一般,奋力从地面间挣扎起来。
他撕心裂肺目眦俱裂地不断嘶吼着,不顾食尸鬼朝他扑撕而来的利爪与炎毒。
百里安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澄澈的目光里始终没有丝毫的怨怼、戾恨。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随着这个世界在随他远去,一点点地惨白下去。
食尸鬼们势如卷席,风里裹挟着猩浓的砂砾,沾染着滔天的煞气。
一时之间,难以分清着究竟是人间还是鬼域!
突如其来的极度骇然与惶恐让百里羽前所未有的暴怒狂躁,他距离百里安不过堪堪一里远。
一遁千里,飞云渡海不可一世的千年仙人,偏偏却是在这种时候,难渡这一里之距。
从前心大,百里羽从来不觉九天很高,四海极阔。
直至今时今日,他却发现,这一里之遥,宛若隔着参商永恒,竟是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魔道中人,满口谎言,乱我道心……”
百里羽口中喃喃不休地不断说服着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葬心的手段与阴谋,可不知不觉,他的脸崩如铁石般冷硬。
明明知道这是假的,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朝着百里安的方向疯了一般的冲过去。
两只食尸鬼忽然伸手出电,利指穿透他的膝盖。
百里羽狼狈得就像是入朽的老人般,重重地摔倒在地,两只手却还拼了命地再地上爬。
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摄住了魂一般,一直喃喃自语着:“我得问清楚……我得向他问清楚……”
可他却根本爬不到那一边去,百里羽从未这般害怕过。
他怕得浑身都开始发颤,不明白那窒息灭顶而来的感受是为何意。
他红着眼,只能朝着百里安撕心裂肺却又近乎哀求地嘶吼道:“不是真的……是不是?”
看着他已然破碎的目光,百里安抬起那张鲜血模糊的脸,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恩,不是真的,他最会骗人了,不是吗?”
红线绷断,厉鬼嘶鸣!
得到回答的百里羽丝毫没有如释重负,隔着重重尸潮,百里羽看着无数只厉鬼身躯穿梭后的那双眼睛,彻底被黑暗吞噬。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带到百里羽意识久违回归后,他如经噩梦历劫般,狠狠地从地面上弹坐起来,惊起满山寒鸦!
夜色苍茫,天凉如水,沉沉无光。
漫长的沉寂里,幽谷里起了萧瑟的寒风,把林木吹得沙沙作响,空气间弥散着焦灼的气息。
放眼望去,却是不见一只食尸鬼,看不见任何人影或是生灵。
这一切,好似真的只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无感回归的百里羽,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便是冷。
透骨的冷,发自灵魂由内而外的寒冷,遍布全身。
百里羽怔怔的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却发现原本被食尸鬼咬出来的毒伤,竟是丝毫不存。
身上完好无损,凝止的气息,划去的灵力也尽数回归。
一边感到不可思议,他一边缓缓撑坐起身。
不知为何,感受到空气中的死寂安宁,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淡淡的安慰。
尸鬼之劫,是否已经安然度过。
他浑浑噩噩入谷,毫无对策都尚且活了下来,那个人……怕亦是足有自保之力。
他这般自我安慰着,刚没走出两步,靴子便踩到了个硬物。
剑主羽一怔,低下视线,却见湿泥里半掩着一枚青玉扳指,赫然正是碧水生玉。
褐色的泥土混着鲜血在扳指玉面间掩着薄薄一层。
他刚一弯腰准备去拾,怀中衣襟里坠下一个冰冷的事物,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幽红色的冷光。
剑主羽的呼吸瞬间被剥夺,整个脑子轰的一下空白了。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颗拇指大小的浑圆尸珠。
绝非人类所有!
剑主羽双腿一软,他仿佛意识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他整个人跪在地上,抖着手仓惶无措地捡起那颗平日里见及必斩、视为邪物的尸珠。
他抖着手,仿佛擦拭着世间最为珍贵保重的东西,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泥土血迹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强忍着心头泛滥的崩溃与酸楚,跪在地上四下寻找着。
千年仙人的目力总是惊人的,未过多久,他的目光陡然定格在了一片寒鸦聚集的某处。
那群畜生……再做什么?
百里羽心中陷入无尽的茫然,如同失去灵魂走尸般慢慢起身,走过去。
几只胆子小的寒鸦被他身上陌生的气息震慑得惊翼而起。
在那漆黑密集的羽翼下,是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
它们正在啄食那具尸体。
其实这个时候的百里羽视线已经是看得不大清明了,有限的视线里,一只寒鸦抬起锋利的尖嘴,用力啄下去,如死神的镰刀般落在尸体的颈骨间。
他脖子上的皮肉最受这些食尸寒鸦的喜爱,已经被吃了大半,连接着身体于头颅的颈骨本就摇摇欲坠。
咔嚓一声脆响,如恶毒的利针般狠狠扎进了百里羽的眼瞳里,不惧鬼邪的天下剑主竟是被一只小小寒鸦吓得狠狠一抖。
头颅滚滚落下,满是鲜血的脸颊沾满了地上的泥泞灰土。
良久之后,百里羽的情绪终于像是洪流终于溃了堤坝,他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剖肝泣血,爆出近乎是野兽哀鸣的泣嗥,声音嘶哑,泣血泣泪。
“滚开!都给我滚开!不许你们碰他!我不许你们碰他!”
他嘶吼着挥赶着那些寒鸦,跪在地上,卑微得近乎要将自己的身体埋进泥土里,他抱着那颗头颅如濒死的兽般崩溃地哀嚎着。
“嗡————————————”
一声长泣龙吟声,裂空而起。
银白色的圣然光辉照撤幽谷!
极东远方!
长青亭崩塌滚入山崖间。
一只巨妖自深渊中迎风而起,降满寒霜。
一名红衣女子,满眼戾气,破螭腹而出,一头华发凭风乱舞,狂风四下袭来,卷起红衣血裳。
她饱含戾怒的声音回荡于天地之间:“苏靖!素来受死!”
请假一天,明天补上
闭关了,理疗完,身体总是莫名发虚,明天补上今天章节,这几天因为调养身体缘故,请假得比较多,下个月不会请假了,而且会有爆更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