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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獠     长夜行txt下载     长夜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四十四章:呦呦~

    虽说云中举城大丧,四处皆下严禁之令,到处捉拿轻点盘查。

    城中各家商会都已被迫歇业,内卫军在长街里没日没夜的搜查,偌大的云中城,准进补准出。

    可这丝毫不影响苏观海、尹渡风二人来去自如,潇洒天地间。

    百里安随着这两个‘便宜弟弟’很是轻易地出了云中,三人选择在一处西洲国境的山头上降落告别。

    二人此番泽国暗城一行,最主要的目的还是那口紫金棺里的主人。

    百里安深知自己生前的身份怕是与太玄宗还有苍梧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昨夜他试图从苏、尹二人口中套话,可这二人即便是醉得再死,嘴风也是极严实的。

    百里安虽然也想同他们开诚布公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可终究还是理智战胜了求知欲。

    这两位登及人鼎的仙道尊首虽与世间绝大多数的修仙者大不相同,不论是对这个世间的见解还是对异类的宽容都有着典贤之风。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二人真的不介意放任他这样一只尸魔游走于人世间而不管。

    他们可以对妖宽容,那是因为仙尊祝斩并无严令下达诛杀妖族。

    而尸魔一族,乃是六界共同的禁忌。

    百里安倒是能够理解那仙尊祝斩下达诛杀令的用心。

    尸魔者,传毒千万里,可同化世间万物生灵。

    即便是仙人,若被尸毒强大的尸魔咬中,亦可同化成为尸魔后裔。

    试问,若放任这样一个强大的种族游离六界,传染成灾,尸魔一族若凭借这恐怖的天赋统一六界,也不过是百年之间。

    因此,不论是仙尊祝斩,还是历代魔君,素来都对尸魔一族打压甚重。

    作为人间的代表人物,一举一动都牵系着天下山河,若百里安身份曝光,不论二人如何欣赏看好他,怕也只是镜花水月之缘。

    最后,关于自己身世的答案,看来还是只能由他自己亲身上天玺白驼山一探究竟了。

    百里安虽远在他山,但他有预感,自己离身世的真相……已经很近了。

    地下暗城布局引天道三主共现,虽不知何故三者只来其二,但百里安窥那棺中邪尸面容观得真切。

    分明就是与赢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观海与尹渡风二人对棺中与赢袖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多有在意,甚至不惜大打出手抢夺,仿佛认为那口棺中该躺着的那人,本该就是那具邪尸一般。

    可在那口棺中躺了两百年那个人的脸,却不是嬴袖……

    百里安心中隐约有个猜测的可怕念头。

    或许,他与那中幽太子嬴袖,极有可能是同胞兄弟。

    自古以来,帝王之家无亲情,若是因夺嫡之战,叫他死于非命,归落尘埃无人知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百里安在相关记载里曾见到过,说是中幽皇朝的嬴姬娘娘曾在嫁于天玺剑宗的第三年,发誓中幽世代只会诞下一名长子后嗣。

    不论男女,千古一脉单传,为的便是防止手足相残的事情发生。

    如若说,中幽皇朝这一系,除了嬴袖以外,还有其他皇子意外诞生,而后陨落归寂无声,也不无可能。

    不管结果如何,百里安只想求一个答案,若真是如此,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反而不如说心中彻底放下了过往的羁绊,能够作为司尘完整的活下去,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告别苏、尹二人之后,百里安在山头上布下了一个小小的结界阵法,确定无为人打扰后,这才解下御妖环,放出环中群妖。

    装着小鹿儿的那口箱子时而传出小小的动静,似是被憋坏了。

    百里安听着那拍箱子的动静,便知晓他的鹿儿已经化形成功行了过来。

    他会心一笑,多日以来积压在心中身世之谜的愁绪烦闷也淡去不少,在那敲击声里,百里安小心期盼地打开了箱面。

    冬日温煦并不耀目的日光款款洒落至箱内的阴影里,就像是流动的水,在少女的衣裙间渡上了一层璀璨的光辉。

    少女皎白的额头顶着一对浅蓝色的稚嫩鹿角,怯怯地探出一张清秀剔透的小脸。

    举在二人头顶上方的琉璃伞将日光中和地愈发柔和,即便是自长久的黑暗中睁开眼来,也不会觉得这缕阳光刺眼。

    鹿儿是天生的灵物,对陌生的环境气息总是格外敏感警惕的,她眯起眼儿,微抬起玲珑小鼻,试探般地轻轻嗅着。

    直到她嗅到一缕干净又熟悉的气息,那双眯起的灵动双眸带着几分猝不及防的惊喜一下子睁开。

    她看着琉璃伞面下,少年那张温润清俊的白皙脸容,在淡金色的日光里映得格外迷离柔和。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特别干净,像她最喜欢的溪石,正温柔地定定看着她。

    “呦呦~~”鹿儿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心底涌起的喜悦不受控制地占据全身。

    她欢喜极了,四肢伏地走兽般地从箱子里飞快跳了出来,朝着百里安扑过去。

    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里再无对这个世界的小心防备,全化作了对眼前人的亲热与毫无保留的信任。

    她一边发着欢快的鸣叫声,一边将小脑袋在百里安的胸膛里开心乱蹭着。

    两只手背轻蜷撑在百里安的大腿上,她欢愉地不断扭动着小腰,似是想通过摇尾巴来展示自己的开心快乐。

    可她早已化作人形,哪里还有什么尾巴,只剩下那圆润可爱的小屁股在身后扭晃不断。

    她单薄的身子却丝毫不显骨感,浑圆的线条落拓得格外挺翘,在衣裙的勾勒下,是一个饱满完美的水蜜桃形状。

    竟是格外的翘悄。

    若非鹿儿这化形的模样生得清纯天真,就眼下这般姿势动作而言,可谓是有些勾人暧昧了。

    在百里安眼中,鹿儿于他而言与亲人无异,不论她是兽是人,在他心中都一样,自是没有其他邪念。

    他向往日一样,手臂环过她的腰肢,亲热无间地将她抱在怀里,手掌亲昵爱抚着她的脑袋,笑容灿烂开心。

    “来,这么久未见,让我瞧瞧鹿儿身子可有长得肥壮一些。”

    “呦呦~~”鹿儿手脚并用,格外积极主动地往百里安身上爬去,将整个身子都压在他的身上。

    她在很真诚地在告诉他,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每顿都吃得饱饱的,养的壮壮的,就等着主人回来喂胖主人。

    小鹿儿生于林野,心性单纯,更不会存有什么女儿家该有的害羞心理。

    在她心中,百里安就是一个可以让她尽情撒娇亲人的好主人。

    她的心思也很简单,十分担心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主人没有好好吃‘饭’。

    鹿儿用柔软的肚皮贴贴百里安的身子,在被他身上清瘦的骨头硌着后,便知晓主人肯定常常饿肚子红眼睛了。

    灵毓的大眼睛立即蒙上一层悲恸难过的雾色。

    她依旧维持着四肢着地的姿势,默默地在百里安怀里掉了个头。

    小鹿儿往常一般撅起圆圆的小屁股往百里安脸上凑,接着又呦呦两声,唤声老心疼了。

    百里安终于被她这习惯性的喂食动作给吓了一跳,看着眼前美丽的风景以及柔软的纱纱裙,他终于意识到小鹿儿其实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他忙后退避开。

    小鹿儿胸口贴地,屁股朝天,见他避开,手脚一起挪动。

    白皙可爱的俏脸沾了地上的泥灰也不在意,鹿儿一心想要给他投食,继续撅屁股往后迎凑,低唤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些催促的意味。

    百里安好歹也是经过酒酒姑娘和宁大魔女几番‘教育’过了,早已非当年吴下阿蒙。

    眼下这姿态,可真真是叫人汗颜。

    见他迟迟不‘下口’享用自己,鹿儿大为伤心难过,还以为他是离家久了,在外有了别的更为可口鲜美的鹿儿了。

    她高高撅起的屁股一点点的颓趴了下去。

    小鹿儿能有什么坏心思,就只是担心主人吃不饱而已。

    百里安如何瞧不出来她那点小想法,一时觉得无力又好笑。

    他只好学着小鹿儿走兽般的姿势去哄她,慢慢爬到她的身边,同她肩并着肩。

    百里安一低头,模样很乖地叼起她纤细的小尾指,轻轻咬破指腹,吸了一口,然后笑着夸赞道:

    “果然我家鹿儿最好吃了。”

    没办法,自己捡来的小鹿儿,只能好好宠着便是了。

    小鹿儿果然转忧为喜,笑出一排小乳牙,偶尔一角晃动在她俏容上的阳光,就连那脸上那淡淡小雀斑都显得斑驳而可爱。

    她亲昵地用自己淡粉色的小鼻头蹭了蹭百里安的掌心,然后示意他骑上自己的背,她要驮着他快乐地奔跑起来。

    百里安见她化形,却仍自懵懂无知,心中虽是觉得好笑,却也明白该有好多知识要慢慢教予她。

    小鹿儿绝不蠢笨,只是在一年前她还是林间的一只平凡小鹿,凡鹿的受命至多三十五年。

    若算年纪,她来到这世上怕也不过只有几年光景,她误打误撞遇上了百里安,服食了七妙灵果,结下妖核,倒也算是正式踏上妖修之路。

    如今虽以化形,可再怎么聪明,对于妖族而言,开窍的灵智能够比拟凡人者,哪个不是沉淀了几百年的岁月修行。

    小鹿儿眼下的灵智算得上是进步飞快的了。

    百里安也不过分勉强她,他并未骑上小鹿儿,反而将她抱起背在自己的后背上,并将自己的琉璃伞给她撑着。

    小鹿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变化,她诧异惊奇地翻开着自己的手,时而又晃晃白嫩嫩的小脚,扯扯衣裙撩撩头发。

    聪明地反应过来自己竟变得和主人一样了,开心地在百里安的背上手舞足蹈玩得不亦乐乎。

    被百里安放出来的一众妖物来到这片陌生的安全之地,并未着急离开,而是不远不近地在山头上趴成一片。

    妖物们目光怔怔地看着百里安与鹿儿亲密无间的姿态、相互信任的模样,不由一时失神。

    在他们眼中,百里安并不是它们的同类,而是人类。

    作为一个人类,竟然能够如此宠溺自己养的小妖,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将她当做妖奴抽打利用对待,而是真正将她视为自己重要的同伴,家人。

    甚至大闹暗城,行下那般触犯众怒的杀戮行为也皆是因为这只鹿儿……

    若能得这样的主人温柔宠爱,既是为妖奴又如何?

    百里安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一个无意之举,竟是叫这群妖物们凄荒了多年的心脏突然开出了梦想的朝旭来。

    蝠妖像一大只扑棱蛾子在群妖的脑顶上飞来飞去,看着它们一双双向往憧憬的眼神,她颇为得意地说道:

    “瞧见了吗?那边那位是我的主人,长得可俊俏了,他待妖可是温柔极了,他自训妖师手中救下我,从未嫌弃过我是个残废的妖,便是我自愿祭献为器,他也不忍心牺牲,有这样的主人,我天天学那小鹿妖撅屁股我也愿意。”

    有女妖红着脸呸道:“他生得那般好看,比雪窟里那些勾人的风流狐狸男妖还要好看,换做那只妖来,谁不愿意撅屁股让他日夜宠幸。”

    与那只女妖趴在一处的花精灵怪们也纷纷附和,目光迷离地看着百里安:“就是,换做我们也都是乐意的,那公子在玄水大阵的倾压危机关头,还不忘救护我们时的帅气模样,可真是苏进妖的心坎里头去了。手起刀落,头如瓜滚的杀神的模样也是俊极美极,叫妖爱煞极了。”

    曾经给百里安吓得不轻的那只狼妖眼下也收了凶残,小狗儿一样的温顺,两只耳朵趴着躲在一块小土包里露着半张脸,小小声道:“要我,我也是愿意撅屁股的。”

    一众女妖们忽然听到这粗嘎的男声混杂其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微妙了起来。

    这会儿,百里安背着撑伞的小鹿儿来到了众妖的面前,目光意外。

    他有意放任这群妖的自由来去,谁曾想,竟是一只却走。

    在百里安的目光扫视下,那些妖物们不知为何,格外心虚,个个脸红垂下了头去,哪里还有身为祸害一方叫人们闻风丧胆的妖怪凶残模样。

    就连那生食啖血的狼妖,这会儿也做了小姑娘的女妖姿态,含胸低首,尾巴似狗乱摇。

    百里安隐约觉得不对劲,直接忽视掉那只奇奇怪怪的狼妖,说道:“我有一个想法。”

今天身体状态奇差

    眼睛炎症一直没消下去,前两天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码字,现在好了,右边眼睛全肿成一条缝了,痛的心情烦躁,好怕伤到眼球,眼睛烧痛烧痛的,万分抱歉请假一天,这个状态真没法码字,热敷一天了,都没消肿。

第七百四十五章:妖盟

    大多妖类的想法偏直接单纯的,百里安并未像苏、尹二人那般谈论未来的世间趋势与道理,他甚至没有浪费过多的口舌来煽情试图打动这群妖类的内心。

    他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我想当你们的主人。”

    既然要对这个世界别有所图,自然便不可能在独善其身,百里安并不是知行完备、完美至善的圣人,既心有所求,自然也就不会端着那些个方正无求的君子做派了。

    他并未做更多的解释,而对于这一千多只妖类而言,花费巨资买下它们再成为它们的主人,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毕竟对于追逐利益的人类而言,谁会没事去充当冤大头的假大善人,行那买妖放生的事?

    当然,这是妖对人的看法,对于妖自己本身而言,尽管仙尊祝斩的帝印加持在身,世代传袭,但这并不意味着为妖者就已经被这强大到令人绝望的仙人力量驯服成奴。

    妖的骨子里,天生是桀骜骄傲的。

    以至于它们被套上了奴环枷锁,关进训练的兽笼之中,仍旧会时而爆发出蛰伏的凶性,反扑咬死那些训妖师们。

    甚至有的妖在被买主带回府中后,亦有不少者误以为自己完全驯化妖物,三年五载后,大意再遭反食。

    论训妖手段,百里安甚至都比不上一个高出茅庐的训妖师,至少对于训妖师来说,他们通晓妖性,即便目的再强烈,也绝不会在驯化的过程中,直言我要当你们的主人。

    这对于训妖一道,乃是大忌!

    可趴在山丘上的大大小小妖类们,却并未在听到这一禁忌之言后,表现出格外凶残的一幕。

    也许是因为百里安在虞楼之中表现出了强大的一面深深镇服到了它们。

    亦或者说是在那长霆氏的小郡主冷酷下杀心丝毫不顾及妖类生命开启玄水阵时,是百里安出于善心,将他们收进了御妖环中,而非是将它们做以肉盾冲消玄水阵的威力。

    妖性凶残,却也知恩。

    但知恩,不代表着它们就会放下气骨与尊严,为人于奴。

    即便天下难有妖类的容身之处,可它们仍旧向往自由。

    哪怕那片自由里充满了兽夹与险境,也总好比过当一只笼中鸟得强。

    正自踌躇徘徊之际,百里安十分平静地又说出了一句话:“诸位来去全凭各位心意,若不愿认我为主,可自行离去,我并不会强留。”

    简简单单地一句话,便打破了强收妖奴的定律。

    众妖着实大吃了一惊,看百里安神情认真且平静,竟不似作伪,它们隐约猜到了什么。

    有一部分妖本还想倔着骨头,试图硬着头皮拼逃出去,大不了将这少年的模样记下,今日救护之恩,做妖的来日寻着机会在做报答好了。

    却不曾想,他收妖竟收得如此佛性。

    在这里的妖类,皆灵智不俗,它们隐约猜出百里安的一些想法,也不着急离开,甚至有妖提出问题。

    认他为主人的话,需要它们做些什么。

    本以为给出的回答是甘愿自献熔炼灵器,或是说成为妖宠,为他驱使。

    谁知……

    “诸位若认我为主,我予诸位安身立命的栖息之地,至于你们要做的……”

    百里安目光在这些妖类身上轻轻滑过,道:“我需要你们继续维持这份不会向世界屈服的不折之骨,依靠才能与手段,打破历史的极限,用这副枷锁之躯,站在这个世界山巅之上,拒绝一切强加给你们的天恩赐劫。”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打在所有妖类的心头间:“我不喜欢那地下暗城,但那个存在却如影子一样遍布四海列国,既然无法消除,那我们不妨一起取而代之好了。”

    妖类们面面相觊,宛若在看一个想法天真荒唐的怪物。

    这样的怪物在历史之中从不稀罕,人间的妖被天道压制得太久,经年几隔间,总是能如春笋一般冒出来几个脱颖而出、想法离经叛道的鬼才。

    心比天高,身怀雄心凌云志,天下之大,可以给这样的鬼才搅得天翻地覆。

    可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死于荒野,露骨凄凉。

    百里安身上并没有那样所为的热血凌云志,可不知为何,在他那样平静从容的神情下,一千五百只妖,竟无一个选择离去。

    在良久的沉默安静里,终于有妖开口说道:

    “将地下暗城取而代之,就凭我们,真的可以做到吗?”

    从古至今,从未有人同它们说过这样的话。

    暗城无疑是所有的妖类甚至说是一切可贩卖之物的噩梦之地,它自正邪战国时期便如一片恐怖的阴影般笼罩着整个天曜大陆,就像是一棵驻扎大地千万里的参天大树,若非将整个大地掀翻个面,否则不可能将暗城彻底根掘。

    百里安摇了摇首,道:“比起不做而置疑自己的力量,不如做了来确认自己的力量。”

    伏在地上的妖类们缓缓弓起身子,一双双幽色的瞳子认真地盯着百里安。

    最终,它们垂下目光,无一人离去,改单膝跪地,两手横放与胸前上下交叠,将额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异口同声道:

    “我等愿随君,征伐一世,掀他个风云万丈!”

    这一天,为妖者举起了手中的剑,插进了禁锢在它们脖子里耻辱的项圈之中,吹响了心中的号角。

    是搅碎那奴性的项圈,还是为那项圈随着手中的剑一同切下自己的头颅。

    这个答案,注定是要以鲜血来拓印的。

    无疆之妖,何惧玉碎!

    对于百里安来说,仅仅依靠这一千多只妖,自然远远不足以与这个世界的规则秩序抗衡。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他以‘一滴血’之名,再次创下妖盟。

    而在这世间,妖类何止万千,要想让这样一个庞大且散乱的种族,凝聚成六界之中一股新的力量,仍是要走很长的路。

    百里安虽有想法以空沧山为根基,可天玺剑宗广开山门在即,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将这些妖类带回空沧山慢慢讲于规矩了。

    他只好暂且先委屈它们一段时日,收入御妖环内,带着一同上路。

    好在那御妖环乃是上乘小千界宝,也不知虞楼是从哪里打家劫舍而来,内里自有溪有河有青山,容纳一千多只妖,并不会拥挤枯燥。

    而百里安也好借赶路程的这段时间里,与它们磨合一番。

    百里安解了御妖环上的禁制,并不限制它们的出入自由,而这群妖也深知,在这修士遍地走的乾坤大世界里,无主之妖,必受道士觊觎。

    即便隐了气息,离了小世界,也绝不会离百里安距离太远。

    细水断流寒冻合,野田飞烧晓霜乾。

    人间,大寒日。

    天玺,开山门。

    来时已是隆冬,大雪寒繁,白驼山上,卧雪眠云,银帘栊高敞,登峰远眺,识乾坤自在,山月江烟,古寺钟鸣数声,便成清赏;画栋飞云,一座无根浮游九云里的剑冢天山虚凌天地,大是奇观。

    白驼山山势极为险峻,自山底抬首观望,只见那云压剑山皑皑雪意高。

    天玺剑宗招收门徒,看资质、看灵根、看心性、看人品也看修为。

    故山中设有九重筛选关卡,第一重关卡便设在白驼山的外山山脚之下,虽说这里也属白驼山地境,但外山山脚基本坐落地都是一些受天玺剑宗庇佑的凡民百姓,以村庄居多。

    像天玺剑宗这样的鼎盛仙门共分记名弟子,外门弟子,内门弟子以及亲传弟子。

    再往上走,便是长老,天玺十三剑,以及那位仙门尊首剑主羽大人了。

    天玺剑宗收徒严苛,即便是最外围的记名弟子,都需要具备中品灵根,方可入选。

    而这第一重选拔关卡,恰恰看的正是灵根。

    这算不得是什么技术活,在小村庄内开坛负责选拔的是十几名外门弟子。

    他们坐在一张祭台前,每张台面上都放着一颗澄澈剔透箩筐大小的琉璃灵球。

    小小的桃源村庄里,每每到了这种日子,都宛若天各一方的学子们上京赶考一般,门庭若市,人如蝼蚁一般汇聚在这千年古山之下。

    即便足有十几列排队的列伍,可直到深夜,那漫长的队伍依旧如长龙一般,看不到尽头。

    对于天玺剑宗而言,这实属是正常现象了。

    每隔十年招收的一次盛举,整个天曜大陆的各国之士齐聚一方,又是最简单的第一重选拔关卡,自是需要一个漫长的等待。

    在那长长的队伍里,大多都是出身草根的寒门子弟,他们也不知自己是否身怀灵根,毕竟他们连最下品的灵石都拿不出来,自然无钱去仙门道庙里请修士为他们摸寻根骨。

    天玺剑宗此番开山设坛,第一轮选拔他们未必能过,但对于这些寒门子弟而言,却也是个天大的机缘,能够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仙人,又能不付代价免费探测自身根骨的好坏,人们自是乐此不疲。

    对于平凡的这一类人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仙缘,即便不能通过,回乡故里也能够吹嘘个好几年了。

    可是对于一些列国的贵族公子小姐们而言,他们做足准备,千里迢迢到此,却要同这群普通人挨挤在一块,实在是憋屈郁闷。

    冬日雪寒凄苦,身份尊贵的氏族子弟自是不可能露风席地,出自于蜀国南锦世家的江云沁本应是个足不出户的闺中大小姐。

    若非十七岁那年,在一次雅琴会上煮雪点茶,为白龙鱼袍微服私访的皇家太子一眼相中,她也不会知晓自己竟身藏千万凡人梦寐以求的灵根。

    太子殿下慧眼如炬,看人自非只看表象。

    她运气不错,只等候两年,便迎来了这场天玺剑宗大开山门的机缘。

    江云沁看了一眼在她左侧悉心温茶的柳柒雪,这位盛京城里佳名极盛的太宰之女,有传言,她本该在两年前入住东宫,嫁于那位师从南明学府的太子殿下。

    只因一场琴会,她与太子妃这个身份失之交臂。

    太宰之女,即便是江家家主见了都不得不低头行礼的贵家子。

    可如今却侍奉于她的马车之中,为她温茶点烛,行那婢女之事,甚至脸上看不出任何怨怼之色。

    有时候天命就喜欢捉弄人,在这个世界上,出身未必就能够代表一切。

    江云沁并非是尖酸刻薄那一流的,她只是唏嘘命运这种东西实在是玄妙,也因此格外珍惜天命的恩赐与馈赠。

    她清楚知晓蜀国太子想在她身上谋取什么,并不是因为她的长相比那太宰之女更加美艳动人,性情更加知情识趣。

    而是她有着凡流所不能拥有的上品灵根。

    江云沁明白这次的机会得来不易,所以她格外珍惜,并未得意忘形,也未在这位太宰之女面前摆弄架子,甚至可以说,这一路东行下来。

    她与柳柒雪的关系相处得甚为融洽。

    忽然,马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争执声。

    “怎么回事?”江云沁微感不愉,这又并非是寻常的市井之地,听外动静,竟是如街头地痞撒泼吵闹一般。

    且听动静还理她的马车极近,这样闹下去,怕是不妙。

    柳柒雪身边的侍女忙推开门扇,几人隔扇望去,前方是一名骑着白马的公子哥,手里头正吊儿郎当地抛着一枚钱袋,目光讥嘲讽刺地看着马下的一对夫妻。

    妻子正抱着一个几岁小童,撒泼般地又哭又闹,全然时节。

    这可是天玺剑宗的重要选拔时间,这妇人莫不是来捣乱的?

    江云沁皱着眉头听了个大概的事情经过。

    那对夫妻里,丈夫算得上是泽国的一名军中退役伍长,听闻天玺剑宗招收弟子的喜讯,连夜抱着自己的孩子赶到这里,抱着一丝庆幸的心理,总觉得自家孩子与常人不同,或许身怀灵根也说不定。

    此时天大寒,落雪几日不停,几岁小童哪里经得住这般折腾,便在大雪里发起了高热。

    那马上的公子,听他自保的家门是谁家的散人之子。

    散人就是散修,对于凡人而言,散修也算得上是一支高不可攀的修仙行队了。

    那公子仗着自己身份特殊,不愿排队等候,便出了个馊主意,花钱买队,他选谁不好,不中不后,偏偏选了这个发了高热的孩子。

    那小童在母亲里烧得小脸通红,已然是神志不清了,她口中哭喊漫骂不止。

    那孩子的父亲却无动于衷,怀中揣着几锭大白银,死死护着不肯叫出来,口中还义正言辞:“我生的种我知道,烈儿他从小聪慧,必有根窍,我送他来这是为他好,若是给仙人瞧中,这点子小病小灾又怕什么?”

    可他怀中那几锭大白银在告诉众人,他这位置一换,他家那小童再想去那琉璃灵球面前测试灵根,至少都要三天以后了。

    三天,怕是脑子都要烧成一团浆糊了。

    更莫说他有没有灵根还是一个迷。

第七百四十六章:蛇毒

    见此一幕,众人纷纷对那汉子心生鄙薄之意。

    堂堂七尺男儿,竟利用几岁小童来占这种黄白之物的便宜,这是仗着此处有仙人在,不会放任他的孩子无故病死?

    那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死活不肯撒手,怀中稚子眼睛都因为高烧而失去了焦距,小手无助地抓着母亲的衣服,病猫似的唤着阿娘。

    那妇人痛哭流涕,抱着孩子跪在那祭台前面,哀求那些年轻的天玺弟子救救她的孩子。

    在她那狠心的丈夫耽搁折腾下,她心知此刻找大夫为孩子降温散热,驱寒治病为时已晚。

    救回来脑子都怕是烧傻了,绝望无助之下,只能向那些仙人弟子求助。

    天玺剑宗此番招收弟子,乃是重任大事。

    这群年轻的外门弟子自是不敢耽误丝毫,在这只列伍的祭台前方,名叫范弘的外门弟子并不为所动,脸上带着公式化的严肃,头也不抬,在那执笔记载道:

    “这位若想看病就医,怕是来错地方了,我等并非是悬壶济世的医师,天玺剑宗是守规矩的地方,既然这孩子的父亲收了他人的钱财,还请重新排队,莫要耽误他人时间。”

    “莫在这给人丢人现眼!抱着孩子到后头去!若当真他有那个好命,还怕仙人救不活吗?”

    汉子不耐烦地踢了妇人几脚。

    那妇人看着怀中小儿的气息越来越弱,那张粗糙泛黄的脸颊上陡然泛起一抹疯狂的狠色,她竟是从背后摸出一把生了锈的镰刀,指着丈夫厉声道:“你把银子还给人家!”

    马背上的公子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表情玩味儿。

    那汉子一脸狞色地挥掉妇人手里的镰刀,不顾她披头散发扑上来要同他拼命。

    他以压倒性地力量抢过她怀了的孩子,一脸怒容地骂道:“不识好歹的臭婆娘!有福不知道享,一点小病小灾的,就他娇贵了?!”

    说完,竟是捂紧了怀里他这大半辈子都攒不起来的丰厚银两,老老实实地准备绕到后头队伍里去继续排队。

    江云沁将这一幕看得直皱眉,心道这世上这种人怎么也能够当父亲?

    柳柒雪见她皱眉,不由嫣然一笑,道:“**姐可是觉着那孩子可怜?”

    “小小年纪,摊上这么个寡恩薄情的父亲,是挺可怜。”

    “我这倒是有一些伤寒之药,**姐可要将那孩子接进马车里来,好好瞧一瞧?”

    江云沁看了一眼前方自称散人的公子已经翻身下马,将手掌贴在琉璃球上,不出意外的,琉璃球泛起一片赤黄光芒。

    那光芒自球体中心亮起,向四周蔓延开来,丝丝缕缕张开呈现出网状,显得有些稀疏,无法遍布整个球体。

    但这样显然也已经是极为不错地了,范弘朝那散人微微一笑,道:“中品灵根,可登山!”

    这几日下来,他这一列队伍之中,将近淘汰了几千人,不是废品灵根就是凡品、下品,通过率极低。

    这散人修士的灵根倒是不俗。

    那骑白马的桀骜公子,虽为人性格过于高调猖狂令人不喜,但登山二字一出,顿时引来无数人热切羡慕的目光。

    别看这只是一座小小的村庄,只要越过了这第一关,再不济,也能够成为天玺剑宗的外门弟子。

    天下千万修士里,凡是能够与这天玺二字沾边的,那都是极大的荣耀。

    见到这一幕,江云沁袖中的拳头微微收紧了些,她摇了摇首,并不打算让这些世俗小事动摇她前行的决心。

    只是略带怜悯地轻侧目光,看了车窗外那脚步匆匆的孩子里怀中的小童一眼。

    万般皆是命啊。

    忽而,轻风拂帘,一声惨叫声陡然惊起!

    消失在江大小姐余光里的中年汉子又重重倒飞了回来,怀里的小童不见了,胸口上落拓着一个清晰的脚印,痛得在地上直喊娘。

    江云沁好奇地撩起车帘,一抬眸,看见一张皙白清隽的脸,眉眼染满朦胧人间灯火,十分的惊艳好看。

    少年一身白衣,几乎与天地间的雪色相融,眉目深远,漆黑的眸,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冷淡。

    他怀中抱着的正是那高烧不退的小童,只见他将手指轻点在小童的眉心间,淡淡的灵光没入一缕,消失于指尖。

    小童面上不健康的红晕褪去了几分,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痛苦,沉沉睡去。

    江云沁目光诧异:“是他?”

    在来白驼山的路上,她是在路经一处闹水鬼的临江古镇,遇见这少年的。

    说起来,此番东行之路也是颇为坎坷危险。

    虽是太平盛世,可在一些历史悠久的古镇城池,总是会游荡着一些怨气难散的邪祟。

    作为千金大小姐出身的江云沁虽说身负灵根,但终究未涉修行,太子殿下为她配以六名道术高深的修士伴随左右,渡江前听闻将中有水鬼作祟,不知害死了多少江边的浣衣女子。

    在当地百姓的央求下,江云沁便请了身边的两名修士护卫前往江中镇压邪祟。

    太子殿下身边的得力护卫皆出自于天谕殿精英,素有降妖除魔之力。

    论身份地位,甚至可以与天玺剑宗的内门弟子相较。

    对付一方古镇区区水鬼,也不过是顺手为之的小事一桩。

    却不曾想,那两名天谕殿内卫一去不返,次日夜里,江面上缓缓浮起两具浮肿白尸,看衣物装束,才知晓那是她身边派出去的两名护卫。

    显然,那江中水鬼怨气不俗,即便是天谕殿内卫也难有招架之力。

    江云沁素来不爱过分多管闲事,便由余下四名护卫结灵化舟,可隐气息灵力,渡江而行。

    而这名少年,便是那天夜里在江里头遇见的。

    当时他也是穿了这么一身白衣,浑身上下湿透,在滔滔不绝的江水之中载沉载浮。

    江云沁当时瞧那过分清秀漂亮的面容,第一眼还以为是江边被那邪祟所溺死遇害的浣衣女子。

    可细细一瞧,分明是少年人的身量。

    她并无打捞尸体的喜好,可见那江中少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浮肿充水的,身量正常,显然还未来得及遭受那水鬼的毒手。

    江云沁一时好心,便让人将他打捞上来,救了他一命。

    许是做了好事,受上天庇护,那一夜江州渡行,竟是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一路上风平浪静,十分顺遂,未见有那可怕的邪祟作乱。

    至于被她救上船的少年,给江云沁的第一印象,单论模样而言,却是生得无可挑剔。

    甚至可以说,让不怎么爱多管闲事的她冒着被水鬼发现的危险,大发善心地救他一命,多数原因是出自于这少年的皮相是在叫人觉得不救可惜了。

    江云沁虽然心知自己未来多半是要与蜀国太子成婚,完成大道的,这少年便是生得再好看,却也不过是个溺水难自救的凡人。

    过于秀气的外表,斯文孱弱如书生般的体格,怎么看都难以立足在她的世界之中。

    江千金也是出于一种孔雀的骄傲的怜悯心态,她本是期待在这少年醒来后,会对她生出一丝不一样的情愫来,就好似平日里琴会上的那群世家公子们一样,对她追捧有加。

    可叫她不曾料想的是,他醒来之后,平静从容得根本不似一个溺水被救之人该有的表现。

    莫说生出让江云沁心中所想的倾慕眼神,可以说那双眼睛淡澈如水,看她时就如同看待芸芸众生里的一名普通凡人。

    甚至就连应有的感激救命之情都不曾有。

    这让江云沁当时心中就是一阵隐隐的不舒服,但出于贵家氏女的矜持与骄傲,她也不会主动与他攀谈。

    还是柳柒雪,瞧那少年郎生得俊俏,时不时地与他亲近攀谈闲聊。

    胜在那少年性子平静,却绝非冷淡寡言之流。

    几番闲聊下来,江云沁才知晓他原来也是来参加天玺弟子选拔的。

    江云沁有意问了一下身边的护卫修士,他们则言这少年气机平平,呼吸至简,并非是修行者。

    听到这里,江云沁莞尔一笑,不再多言。

    渡江之后,她便将这分道扬镳的少年彻底忘到了脑后。

    却不料,那瞧着温吞不露声色的少年郎,竟倒是有几分血性,居然敢在天玺剑宗脚下打人闹事。

    只是这份血性却建立在了愚蠢之上。

    江云沁会心一笑,她可是瞧见,那十几名外门弟子,露出了微妙不喜的目光。

    只是当她目光滑动间,无意瞥见了白衣少年身后紧紧拉着他衣袖的青裙少女正好奇地探出半张精致灵动的俏脸来。

    江云沁唇边的笑意一僵,目光复而又变得冷淡了起来。

    “哎呀!!打人啦!还有没有王法啦!当着仙人的面抢人孩子啦!!求仙人为小民做主啊。”

    那汉子一看就是个地痞无赖,躺在地上捂胸哀嚎。

    倒是他的妻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一脸焦急地去看她的孩子。

    许是百里安生得过于缺乏攻击性了,孩子在他的怀里,妇人反倒还冷静了些。

    百里安手指离开小童的眉心,眸光透着几分沉思。

    天玺剑宗选拔弟子,最忌打架斗殴,这里人虽多且杂乱,但真正敢闹事的,还真没几个。

    那十几名外门弟子顿时停了手中的工作,各自压剑,大步行来,蹙眉严肃的表情有种逼人的气势。

    江云沁犹豫了片刻,还是撩起车帘对百里安说道:“此人求财,若你不想将事情闹大,就拿些银两出来,他必不会继续闹腾下去的。”

    百里安不说话,漆黑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了那汉子一眼,不露山水,却叫那汉子心头无端寒悸,身子一抖,竟是安静了下来。

    “为何无端出手伤人!”范弘一手压剑,目光落在百里安身上。

    百里安淡淡道:“这孩子快死了。”

    范弘皱起眉头,这是要强装大义为人出头了?

    他不明白这少年分明是来参加弟子选拔的,又是哪里来的底气在他面前端架子。

    莫不是想剑走偏锋,想以风骨来折服仙人对他另眼相看?

    真是天真!

    妇人悲鸣的声音惹得他无端烦躁,范弘冷漠这一张刻板地脸,道:“凡人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怎么,你想说是我等的见死不救才导致害死了这孩子?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等并非医者。”

    百里安摇了摇首,脚下忽然一动,一颗石子自他脚尖飞出,正中白马公子的手肘,一根玉箫从他袖中滑落出来,竟是落地化成一只斑斓毒蛇。

    众人尖叫声里,那白马公子脸色大变,取出一把断剑连斩三下,将那毒蛇斩成一滩脓液这才罢休。

    百里安翻起小童的手腕,那里正落着两道细微的红点,正是蛇吻之印。

    “他不仅仅是高热不退,还中了妖毒,我没说诸位是见死不救,但放任驱妖伤人者上山,是否不妥?”

    那十几名外门弟子脸色纷纷大变,转目豁然看着散人韩秋鹤。

    韩秋奇冷着脸,道:“可笑!仅凭一条蛇便能确认是我驱妖伤人?这天下毒蛇千万,无凭无据,凭什么就认定是我?”

    百里安目光低睨,看着地上那一滩毒液:“证据已毁,你觉得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名凡人稚子小童,与身负中品灵根的散修,二者之间如何权衡利弊,范弘心中顷刻之间已有了思量。

    第一重选拔,不仅仅关乎着这些选拔者的命运,更关乎着他们这群外门弟子的未来命运。

    此批若通过者越多,对于他们未来宗门之中的发展便越有前景。

    范弘自然不会为了这种‘小事’来浪费一位好不容易通过的名额。

    更莫说这还是在无凭无据的状况下。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有什么理由下毒害人,此事疑点重重,我天玺剑宗自会查明真相,亦不希望因为一场误会而轻易断人前程。”

    这是明摆了要袒护那散修了。

    百里安笑了笑,不做争执,只偏头对那泣不成声的妇人温声说道:“大娘,你可还要自己的孩子拜入这样的山门之中?”

    妇人摆头连连,泪眼朦胧:“我只要我的孩子活,只要他好好活着啊。”

    百里安点了点头,道:“东行两百里,有一座道观,观名柏灵,你若去此,你的孩子自有别样前程。”

    范弘听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心中大感好笑,那柏灵观虽说规模不大,却也是实打实的一流修仙门派,怎会随意轻收这样一个平凡稚子。

    他这语气,好似说得他只要东行入观,人家就必定会手似的。

    一句话的功夫,百里安已经绕开那十几名弟子,随意挑了一处祭台,托起那孩子的手,贴在琉璃球上。

    刹那间,碧绿通透的光芒点亮整颗琉璃球,化为一道光束冲天而起。

    那光芒观之赏心悦目,竟沁人心脾,有着安抚灵台之效。

    那十几名外门弟子脸色骤然失色:“上品异灵根!”

    而且观其碧绿色泽,还是万里挑一的玄药灵根。

    这可当真是意外之喜啊!

    范弘抖着手,强压着心中的振奋狂喜,忙道:“快!快取解毒剂给这位小师弟服下!切莫误了解毒的最佳良机!”

    得,师弟都已经喊上了。

    众人手忙脚乱,取出各种珍贵的解毒灵剂,争功似的要给那小童服下。

    妇人愣愣失神后,看着同拥而上的年轻弟子们,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百里安抱着小童,也未有其他动作,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失态奔来的弟子们。

    不带任何批评嘲讽情绪的清澈眸子竟是叫众人猛然一惊,陡然生出一种无地自容心理。

    他们纷纷止步,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哈哈哈!!!有趣!!有趣!!来给我瞧瞧这小娃子!!”

    一个扛着锄头的麻衣老道士走出人群,他手里提着一株好似韭菜般的杂草,草缘上沾着几颗夜露,那露水十分神奇,在他手腕的甩动剑,一直将坠不坠,悬悬地垂挂不落。

    那老道士走到百里安的面前,目光竟带着几分微妙的感激,他将锄头往地上一放,手里韭菜似的草苗子在那小童脸上一抖。

    几颗露水无声渗入他的肌肤之中,复而露水又自他体内渗透出来,乌黑如墨玉一般,虚浮在半空之中,只见老道士双手一拂,乌黑的露水又重化澄澈,盈盈而颤。

    这样神奇的一幕,即便是一众凡人也瞧得出来,这老道士怕是个高人。

    “嘿嘿,小子眼光不错,这情老道士我领了。”

    范弘目光深感不信地落在那老人手中的野草上,那正是柏灵观的传承至宝,星云草!

    他认出了这道士的身份,赫然正是那柏灵观主,那可是万千修士遥不可及的渡劫仙人啊。

    想到这里,范弘腿都软了。

    当了十几年的外门弟子,他没少听说每每天玺剑宗选拔弟子的时候,总有几个不知羞的他门门派领袖悄悄潜伏在山脚下,无聊窥视有没有好苗子诞生。

    毕竟天玺招收弟子,聚集者最多也最广。

    若当真有格外心仪的好苗子,那些怪物一般的老家伙甚至不惜舔着一张老脸来同天玺抢人。

    只是这种事儿发生得极少,范弘没想到,竟是愣愣叫他给倒霉碰上了。

    若是叫这样一株根正苗红的上品灵根给人这样半路截胡了去,他这过失可真就大了去了。

    他哭丧着一张脸,忙道:“柏灵真人,您这事儿可做得不地道啊,这好歹还在白驼山的地界里呢……”

第七百四十七章:古螭

    “荒地无人耕,耕起有人争。”

    老道士哈哈大笑,眸光里含着几分讥嘲意味:“你方才口口声声说着天玺是讲规矩的地儿,可我瞧着,你这小子,行事无节随风倒。

    方才这孩子的母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你一句我非医者,生死有命给轻飘飘打发了,如今一口一个小师弟倒是唤得欢实,这口袋里捂得严严实实的灵药宝贝拿得也是慷慨至极。”

    “白驼山地界又如何,天玺剑宗乃是名门正宗,这小童又未卖身于天玺,怎么,难不成你们还想强留不成?”

    范弘无奈苦笑,若换做旁人,自是不敢在白驼山内当着众目睽睽如此肆意轻嘲天玺弟子。

    可眼前这位老道士乃是柏灵真人,一代宗师,一流仙门势力之首。

    就连宗主大人也曾三请灵观之主,入住白驼长老客卿的世外高人。

    在这老道士面前,像范弘这样微不足道的外门弟子,可真是没有半点话语权。

    他只能连连点头,恭声道:“可今日毕竟是我宗大开山门之日,这孩子被他父亲千里迢迢带到这里,为的便是拜道天玺,您老人家这般公然抢人,我等怕是不好向宗主大人交代。”

    “少拿剑主大人压人!”老道士面上浑然不惧,适然说道:“这孩子身负上品灵根不假,却是上品尊药灵根,天生的药鼎炉子,可在治疗术上大有一番成就。

    天玺主修兵伐剑道,二者属性相冲,即便他入了天玺剑宗,未来至多不过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内门弟子,齐大非偶啊。”

    范弘如何甘心这么一个难得的上品灵根从他手里头丢失,此刻心中恼极了多管闲事的百里安。

    他暗自磨了磨牙,脸上勉强堆笑,道:“宗主大人素来惜才爱才,若他……”

    “若他在此——”老道士眼一睨,丝毫情面不留,冷声道:“第一时间便将你这自私自利之徒逐出宗门!”

    范弘身躯骤然僵住!

    老道士冷笑道:“剑主大人爱才不假,可他是小处不欺隐,暗处不掺漏的真君子,你以为你家宗主开山选拔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开拓山门还是壮大天玺?都不是!剑主大人心之所系,皆是苍生,今日弟子选拔所为并非私利,只在正道荣昌间!”

    “若剑主在此,正因此子是万里挑一的上品灵根,才更加不会为己私利而断他造化,以你这短小的眼界,怕是望不见一名入道的治疗药术师对于仙门正道而言的真正意义吧?”

    ……

    ……

    溪河潺潺里,一个男人垂衣而立渡于溪面之间,他广袖飘飞,手捧大锥毫笔,笔尖兀自滴落着墨汁,落入溪水之中,化散而去。

    这男人目若朗星,沈腰潘鬓,气宇端得不凡,怀中大笔挥走潇洒如龙。

    狼毫挥就出来的魏碑草书在水面笔走龙蛇,铁画银钩,落墨笔笔乌而不涩,字体重峦叠嶂,笔尖宛若有仙神,墨汁入水蕴出三分逍遥风流,七分磅礴大气。

    ‘君不见匹夫胆大气如山,风浪只在须臾间。’

    一行水墨大字在溪河之中汇而不散,笔墨收势之间,自显一匹浩然轻狂剑气,使得这潺潺流水大有奔行五岳广陵大雨狂潮之势。

    男子鬓发衣衫皆已湿透,他抚发轻笑道:“柏灵观的老道士倒是生了张巧嘴儿,光明正大地同天玺抢人,还不忘狂拍一番宗主马屁,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找不到半分错处来,这人若是不放,反倒成了我们天玺的不是了。”

    云容一袭常服,抱剑倚树,神色认真地观着水墨剑气,淡道:“那小童灵根虽好,却不适合修剑。三师兄,你这《草篆剑书》的造诣又精进许多,若有闲时,不妨与我试试剑?”

    有着狂草剑之名的菁狂哈哈一笑,道:“不试不试,也不知师妹此番在魔界里受了怎样的气性,竟是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杀气,若是同你试起剑来,师兄我今夜怕是没时间睡觉了。”

    河中有鲤翻跃,银钩划破水面,搅乱一溪春皱,溪石岸上一垂钓者,头戴草笠的男人起竿收钩,咬着钩饵难逃的锦鲤十分巧妙地被他重新甩入溪河之中。

    而那一行狂草水墨字,随之消寂散去。

    看似简单的甩钩收饵,放鱼归溪,并无其他稀奇之举。

    可溪河之中不动如山的草篆剑书却是被这一鱼一饵轻易破去。

    菁狂目光落在笠帽男子身后背负的白玉剑上,轻笑道:“看来六师弟中幽一行,山河剑已有大成之势啊。”

    六剑姬裴拢了拢滑落的围领,将脖颈间的陈年断伤遮掩住,他垂眸看着水中鱼。

    “灵根者,内秀天藏,故此需要以引灵石做辅,方可窥得灵根品质,那少年看起来气息平平,却是能够在芸芸之中,察觉到这稚子不俗,但论这份眼光,也是一个可造之……”

    菁狂道:“为何忽然不说了?”

    六剑姬裴偏过首,目光平静地看着树下女子:“四师姐,你的道心,乱了。”

    天玺十三剑,能力各有千秋,论神识感知力,当以破立而后的姬裴最强,虽菁狂并未察觉云容心境有异,但既然他说她的心乱了。

    那必然是乱了的。

    “哦?”菁狂眼中顿时起了趣意,摸着下巴看向云容那边:“这可真是奇事啊,万物皆浮云过眼,千般万利皆是空的剑痴也会有心乱的时候?”

    云容眉头微皱,道:“水流而境无声,得处喧见寂之趣,心虽山水而动罢了。”

    六剑姬裴却是不理她那玄而又玄的说法,不留情面地一言道破道:“四师姐是不是认识那少年?”

    云容神情冷淡,头偏向一边:“不认识。”

    姬裴颔了颔首,道:“我看这少年颇有根骨,心性温和不失傲骨,沈盏不如将他收了做弟子。索性你的少清峰与四师姐的泉雪峰相近,若真养出了个好剑胚,日后也好常与四师姐试剑,你也可以省了日夜被她就近纠缠的烦恼。”

    溪岸间,忽然又多了一道窈窕的身影,她身着天玺校服,可腰间却并未佩剑,手中拈着一根极细的金色绣花针。

    被称为沈盏的女子排名十一,剑名凤仪,与姬裴身后山河剑同为秦国旧剑。

    这女子赤足行于溪水间,绣花鞋不俗不雅地悬系在襻膊间。

    她看着姬裴,面上一阵苦笑:“我这凤仪剑,可不适合男子来学。”

    夜幽里的溪河之畔,一时沉默无声。

    姬裴眼底的打趣之意散去,淡淡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沈盏提起裙摆,在距离姬裴不远不近的岸边坐下,举目望天,柔声道:“韩秋鹤心思不存,驱蛇伤人,收之无用。”

    姬裴甩动鱼竿,神情不变:“来者不善,静观其变就好。”

    菁狂叹道:“树高招鬼神啊。”

    话音将将落,他足下溪河粼粼而起,四野无声,水流之中却宛若隐含天地古语,硕大的水珠破溪而出,迅而皆为冰珠,在水面之上滚滚而走。

    菁狂握笔虎口,鲜血骤乍!

    他凝眸,眉宇漫上一层霜雪白意,又叹了一口气,道:“长青亭里的那怪物这几日闹得是格外的厉害,巴青二爷今夜怕是有得忙了。”

    长青亭,乃是天玺剑宗名胜古迹之一,亦是晨时昏定时弟子课修之地。

    可罕有人知,那依山傍水追夕阳景亭之下,镇压着一只古螭。

    螭着,龙也。

    如今这片大陆,真龙早已绝迹,天地人间各不寻。

    龙生九子,其一为螭。

    当然这只是传说,古螭与真龙这种神圣的存在遥隔十万八千里,至多体内含有龙族稀薄的血脉。

    可即便如此,仅凭那一点稀薄血脉,也是叫它成为纵横上古时期的天煞大妖,令不少仙佛为之战栗。

    六剑姬裴两百年前,南疆巫地历练修行,遇此绝物,在当地食人吞山。

    他与这只古螭死战三年,几乎被其逼陨落折剑,若非恰逢巧遇中幽阴王出手相助,这古螭怕还是要再为祸个千年,炼煞成魔了!

    事后,他将重创的古螭带回天玺剑宗,镇于长青亭下,再由古听佛法的仙兽巴青看守。

    偏偏今夜,闹的又是一场蛇毒。

    分明是大寒冬夜,可这寒林老山里,却是暗生异变,大有惊蛰萌动气象,百虫隐鸣,万物出乎震!

    想来,今年拜入山门的这一批弟子里,怕是有人开始打起了这古螭的主意。

    外山凡村里,范弘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面对一代宗师,他如何敢继续嚣张。

    最终,那小童还是被柏灵真人收入门下。

    那孩子的母亲见那老道士仙风道骨,化病救灾的本领更是出神入化,即便是那些天玺弟子都为之敬重有加,她又不傻,自知家中小儿必是命中遇上了贵人。

    不由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对其千恩万谢。

    老道士手中杂草化为拂尘,轻挥拂尘,含笑看着百里安,道:“少年郎,老道我虽观不得你的根骨资质,不过单论你这一身气度,还有眼界,绝非俗子,你可有意愿拜入我的门下。”

    十几名外门弟子以及车中的江千金听闻此言顿时一愣。

    柏灵观虽不及天玺剑宗这样的鼎盛仙宗,在人间却也是屈指可数的一流仙门势力,香火传承已有千年,收徒怎可如此随意?

    好歹您也看看此人是否身怀灵根啊。

    不然若他只是凡人,亦或者说只是个杂品灵根,便是他眼界再为不凡,也终究是难成气候的。

    柳柒雪好奇张望,看着百里安笑道:“这位小公子气运倒是不错,柏灵观虽说规模不大,可这位柏灵真人性子极其护短,对待观中弟子可谓是视若己出,若他能够拜入真人门下,将来怕也是位名动仙门的人物。”

    江云沁心情复杂,便是她能够借着灵根拜入天玺,可天玺之中,多得是龙争虎斗的绝世天才,以她这般柔软心性,能够成为内门弟子怕都是幸事。

    可这少年,却因一件小事得如此好运,叫那仙人看中收为门徒,瞧这情形,势必是要得柏灵观重点培养的。

    论未来前途,他未必就会比自己差劲。

    想到这里,她愈发烦闷起来。

    对于老道士的邀约,百里安却是礼貌一笑,道:“多谢真人抬爱,只是在下意在天玺,怕是要辜负真人一番好心了。”

    他居然拒绝了?!

    众人大楞,见他这信誓旦旦从容自信的模样,他们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好荒诞的念头。

    这少年莫不是,自恃身怀比上品灵根还要稀珍罕见绝世灵根,想要在这天玺争出一席之地来吧?!

    范弘心中哪里还顾得上方才发生地那些不愉快,若是叫他筛选出一个极品灵根来,那可是大功一件,一千个上品灵根都比之有余了。

    他满怀激动与期待,赶紧邀请百里安前往祭台触摸琉璃灵球。

    百里安含笑看了他一眼,却是不去,反倒绕至最后的队伍中去,双手抱胸道:“天玺剑宗规矩如山,法不可破,为了不叫人为难,我还是守规矩排队吧?反正我未发病,等得起。”

    他越是端着架子,越是叫人觉得他袖里藏金,有恃无恐。

    柳柒雪噗嗤笑出声来:“这小公子肚子里装得墨水可真黑啊。”

    江云沁此刻心情正如那范弘一般,被百里安那不按常理的行事作风也弄得七上八下,只觉此人性子可真是狂傲到了极点。

    范弘惨遭接二连三的打脸,虽心中急切,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要强自忍耐,终于等到百里安的时候,他心中那块大石这才安定一些。

    他摆弄着台面上的琉璃灵球,态度端得良好,微笑道:“谋其事,忠其职,方才之事,还望这位小兄弟莫要放在心上。”

    百里安并未接话,他抬起手掌,在那十几位外门弟子期待的目光下,掌心贴于球面上。

    良久……没有动静。

    范弘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模样有些傻。

    他身边的同门也眨了眨眼,神情古怪:“这引灵石是坏了吗?”

    今日来参加选拔的人有万千,即便是血脉再普通的凡人,即便他们未身怀灵根,但作为这众生之中的生灵,在普通的身体里也会蕴含着天地间鲜活的灵力。

    故此琉璃球或多或少都会给些光亮反应。

    这一点光辉都不生,仿佛就像是碰着了个死物……

    也许是前后落差的冲击太大,范弘不甘心地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琉璃灵球,试图寻出奇迹来。

    下一刻,他眼皮狠狠一抽,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引灵石没有坏。”

    他指了指琉璃球,眼神恢复公式化的冷漠:“是灰色的。”

    球体中心,丝丝化开的显迹之色是灰暗之色,与夜色相融,所以极难发现。

    灰色气象……

    那是比废灵根还要垃圾的灵根了。

    这简直比那些无灵根者还要绝望,至少无灵根的凡人,若有天大机缘,得来属性相合的灵根,或是说硬杂无数天材异宝,说不准还能够种下灵根。

    可这灰色灵气,分明就是死灵根。

    死灵根极其顽固,宛若顽石一般根深蒂固,话句话说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砸再多的仙药灵草都无用,换灵根更是不能。

    命中注定的废物一个,带进宗门里都是浪费口粮的存在。

    顿时间,那十几名外门弟子大感晦气。

    江云沁心头的郁结却一下熨开了,她眉头舒展,轻笑道:“本该有着不俗的气运,却因这过于骄傲的心气儿,丢了芝麻也丢了西瓜,两头落了空。”

    柳柒雪不明白一向性子婉约温柔的她为何独独对这少年如此尖酸刻薄。

    不过这话虽说得不中听,但也在理。

    这下,那仙人老道士怕是也不敢收他了。

    范弘不咸不淡地道:“看来这位小兄弟与天玺,与柏灵观都无缘了。”

    百里安脸上却并无任何尴尬之意,他收回手掌,探入袖中。

    柏灵真人好心替他化解尴尬,道:“老道并非失信之人,虽说死灵根难成大道,可若你愿随我修行,老道可授你强身健体的延年之法,教你辨药行医,在这人间自别有一番天地造化。”

    百里安见老道士满眼关切,虽说多是看在那小童的面子上偏爱于他,心头还是忍不住微暖。

    他轻笑道:“真人大义,可柏灵观的确不太适合晚辈,我心中所向,仍是天玺。”

    范弘见他这话说得简直是没皮没脸,眉头大皱,因着心中怒火没处撒,说话的火气也是渐盛:“天玺剑宗,不收废物!”

    余下十几名外门弟子轰然而笑。

    江云沁也是失笑摇首:“自取其辱。”

    百里安面上却未见丝毫受辱之色,他神情平静地从袖中摸出一枚镶着银丝绣线的锁灵袋。

    “听闻天玺剑宗还有一个规矩,若是参与弟子选拔者,可交以百只怨鬼,可过灵根考核这一关。”

    “哈?”范弘忍不住笑了出来,表情玩味儿地看着他手里头的锁灵袋:“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死灵根者,能够收服百只怨鬼吗?”

    怨鬼非恶鬼,怨鬼皆是为祸一方,且阴煞之气积酿至少得有五百年方可为怨!

    百只怨鬼,那可是天玺剑宗一名内门弟子十年才能够完成的课业量。

第七百四十八章:公然行贿

    天玺剑宗之所以定下这百只怨鬼进山的规矩,正是因为无人能够达成这个条件,才专门制定的。

    天下之大,总是不缺乏一些不屈上天安排命运者。

    即便是废品灵根凡品灵根,总觉得自己与常人有所不同,幻想着自己能够逆天改命,只是缺少一个机遇。

    每逢到了开山门之际,总能遇着一两个不依不饶的奇葩,故此剑主羽以上交百只怨鬼为条件,可过灵根这天定一关。

    可凡根者,莫说百只怨鬼了,即便遇上一只厉鬼都只有逃命的份。

    这一条件,几乎是形同虚设,无人能够达成。

    范弘一面摇首轻笑,一面将手里的锁灵袋打开。

    谁料符绳刚一松动,方寸大小的囊袋之中,深不见底的黑漆漆空间里,无数只陡然睁开的惨绿眼球互相挤压挨在一块,直勾勾地盯着范弘!

    范弘脑子轰地一声,瞬间生出一种灵魂要被那些眼睛吸走的错觉,脸色蜡白,豆大的汗珠子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

    然而这不是错觉,他眉心固守的灵台被那阴冷的煞气破关而入,灵魂被撕扯拽出,半边身体都仿佛要被那些怨鬼撑挤进来占据。

    “呃!!!!”

    他用力喘息一大口气,求生的欲望本能让他赶紧收紧符线,眉心与那袋口里的吸扯感就此中断。

    范弘眼神惊惧,两条腿都软了,跪倒在地上,汗如雨下,窒息似地剧烈呼吸着。

    一旁的同门弟子见此一幕,哪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个个面色骇然,赶紧冲上去为他渡送灵力稳住灵台。

    “范……范师兄,这真的是……”一名年纪极轻的外门弟子目光忌惮恐惧地看着他手里头的那东西,仿佛青天下遇见了鬼,脸都吓白了。

    范弘哪里还敢轻视眼前这个少年,他痛苦地咽着口水,一边抖着手将锁灵袋教给身边的同门。

    嗓子都急哑了:“快……快快快!快些将这个给郭师兄清点数量。”

    以他们的修为,开这缩灵袋可是要命的!

    那同门抱着锁灵袋匆匆离开,未过多久,便带着一人折返回来。

    那人身上穿着天玺剑宗内门弟子的服饰,正是范弘口中的那位郭师兄。

    堂堂天玺内门弟子,竟亲自下山落足于此,可见其重视程度。

    内门弟子到此,即便是蜀国太子亲自引荐而来的江云沁也不能继续端着架子坐在马车里不挪屁股了。

    她出了马车,神情复杂地看着百里安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好生可笑。

    渡江之行,她贪慕那少年的皮囊,自认为自己是好心施舍救他一命,他当以感念这份救命之恩。

    就算不能对她唯命是从,也该是如平日里她的那些追求者一般追捧听信于她。

    江云沁虽是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可这不代表着她没有心机,身为世家女这样的上位者,对于收买人心自有一套。

    后者却是以格外平静冷淡的态度相对,非但没有半分追捧之意,还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她的恩情馈赠,那份作态显然是将自己摆在了与她对等的位置上。

    这叫她心中产生了强大的落差感,暗怨此人不识抬举,怕是个忘恩之徒。

    可眼下,她如何反应不过来,一个凡人家的普通子弟出身如何能够在怨鬼作祟的江河里完好无损,就连她身边那两名道术高深的内卫都被折腾成了那副鬼样子。

    怕是那渡江之中的水鬼,便是他这百只怨鬼里的其中之一吧?

    他从不欠她什么恩情。

    倒是她,渡江一路风平浪静,并未遭遇任何鬼祸侵袭,若非是他收了那只水鬼,太子殿下留给她的六名内卫,怕就不仅仅只是死两个那么简单了。

    江云沁胡思乱想之际,便看着那刚下山的内门弟子有礼有节地亲自将那少年请进了山中。

    天玺剑宗弟子选拔共设有九重关,过了第一关,便可得天玺记名弟子的身份小木牌一枚。

    直至完全走过这九重关,那木牌便可换做银牌,也就是天玺内门弟子。

    再由七位天玺的奉剑长老或是十三剑主亲选收为弟子者,则可成为天玺的亲传弟子。

    第一关是辨识灵根,这几日下来,参与者怕是得有十几万人,可真正通过这灵根考核的却只有千余人。

    这才是第一关,若是九重关下来,不知还能剩下几人。

    江云沁凭借着上品灵根,自是稳过第一关。

    上山后,这意味着她不再是蜀国千金,而是与这千余人一样,皆只是一个‘普通’的登山者罢了。

    江云沁看着手里的木牌,面上不由浮现出一缕笑意,心中那抹阴郁也散淡几分。

    不管如何,那少年虽说用非常手段过了天玺第一关,在众人面前大放异彩了一回,可这依旧无法改变他是死灵根这个事实。

    那百只怨鬼固然惊艳,可常人哪有这本事集齐百鬼,想来或许是他求仙心切,仗着家中长辈的宠爱,在这十年间早有准备,收集怨鬼。

    这第一关拼的不仅仅是天命,还有家世。

    只是一般人哪里肯费这功夫将那得来不易的怨鬼浪费在一个无法修行的废物身上。

    说到底,那位内门弟子郭师兄,礼贤下士,看重的怕也不过是他的背景家世。

    至于那江中水鬼……谁知道是不是他身怀什么灵宝符箓将之收服而去的。

    若他真有本事,为何在这第三关的考核之中,未见他的人影。

    站在天玺剑宗准备好的第三关考核之地里的江云沁沐浴着寒冷的挽风,依然挡不住心中的骄傲快意迸发。

    是的,她毫无压力的在破去第一关后,再破二关。

    第二关的考核内容,说是考试,其实也是一场仙人的恩赐。

    负责第二关考试的考官,是一名手执金色绣花针的美丽女子,若想通过第二关也很简单,那女子手中的绣花针会在每个人身上戳上几针。

    若是能够扛过十五针,便可过关继续上山。

    听起来这十五针扎在身上很是恐怖吓人,更莫说出自于这仙门弟子之手,江云沁早就听闻仙人手段,可搬山填海,一剑一掌皆可动山河。

    可那金色绣花针,穿体而过,却不会给人体带来任何伤害。

    太子殿下曾与她说过,修行者的根骨,一看灵根,而看灵力修行节点。

    而那女子落的每一针,都是在打通人体内的一道灵力节点。

    这第二关,可谓是天大的机缘,即便有人未过此关,也是受益匪浅。

    在那金针之下,若能承受住十针,则可继续上山。

    令江云沁无比自豪的是,她在那女子手中足足承受住了十五针,按照这世间的说法,已是资质不俗了。

    而那位在第一关大放异彩的少年,却只承受住了七针,待到第八针的时候,肌肤渗血,不可再行落针。

    终归他是辜负了长辈辛苦捉来的百鬼,才堪堪过了一关便偃旗息鼓了。

    江云沁浑身再度变得轻松起来,并朝着百里安报之以微笑,入关而去。

    令人心情更加愉悦的是,这第三关则是为受了十针的参试者准备的。

    像她这般挨了十五针的,只需与镇守第三关的那名画师打声招呼,便可继续上山。

    江云沁几乎是顶着所有人艳羡的目光,势如破竹,一骑当先地来到了第四关。

    而停留在第二关的参试者,也陆陆续续地随之离去。

    沈盏屈指一弹,指尖的绣花针瞬间柔软如丝,掠入衣袖间,化为一缕袖风暗线。

    她抱起案前的几卷书本,正欲离去时,却发现灵力节点只通七窍的少年正垂眸,认真地盯着她的腿瞧。

    虽说沈盏的绣花鞋已经从襻膊间取下穿在了脚上,可今夜她并未穿小袜,裸在绣鞋上的莹白肌肤在山风裙摆摇曳间若隐若现,很是迷人。

    沈盏看这少年也非是好色失礼之人,怎看见了姑娘家的脚便挪不动眼睛了。

    “哗啦……”

    她手中厚厚一摞书籍在百里安脑袋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

    百里安抬起头来看她。

    沈盏那双隔着雾色的眸光很淡,是浅浅的水蓝色,她娉婷而立,眉眼间却未见该有的恼怒,只是平静说道:“还不走,天玺可没有留人吃饭的规矩。”

    “你……”百里安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是鲛人?”

    沈盏诧异地睁大眼睛,随即抿唇一笑:“姬裴说得不错,你这眼光倒还真是不俗,莫不是小时候有高人为你开过天眼了?”

    百里安摇了摇首,直言道:“我想上山。”

    “那可不行,你的灵窍资质太差,依照规矩,我不能放你上山,不过……”沈盏话锋一转,嫣然笑道:“你若是偷偷给我点好处,或许我可以大发慈悲地放你上山。”

    说话间,她还做出了常人都能看懂的搓手指动作。

    “好处?”百里安忍俊不禁,比起山下那位铁骨铮铮的外门弟子,这位姑娘可当真是一点气节也没有。

    比起天玺铁律规矩,显然是受贿更能动人心。

    百里安是个聪明人,并未直言问她想要什么,而是直接取出星珀箱,打开展示道:“姑娘想要什么,自取便是。”

    沈盏本也只是开个小玩笑,目光落在箱内时,眸子忽起波动,她从箱内取出两颗淡粉色的珍珠。

    “这两颗鲛珠不错,可否送于我?”

    百里安一怔,那两颗珍珠不大,落在内有乾坤的星珀箱里,他并未察觉箱中竟还有粉色的鲛珠。

    鲛珠乃是鲛人之泪凝聚而成的珍珠,而这星珀箱是林苑姐姐给他的。

    这么说,这两颗鲛珠也是林苑姐姐准备好的。

    百里安还未说话,那头沈盏便已经将两颗鲛珠收入袖中,眯眼笑道:“你且上山吧,我不拦你。”

    这一脸温柔地行着无比霸道的事,还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百里安离去后,沈盏倒也不急着回少清峰了,对着月光,她两根手指轻轻拈着这颗淡粉的鲛珠,在月光下,这颗鲛珠漂亮得不可思议。

    她忽然朝着某个方向招了招手,道:“姬裴,我得两个好玩意儿,分你一个。”

    夜色中,姬裴踏着厚厚地积雪行了过来,接过沈盏递过来的一颗粉色珍珠,托在掌心里,细细看着。

    “这粉色的鲛珠我记得你也出过,你自己有为何还要他的?”

    沈盏用那双水清目澈的眸子柔柔地看着他,笑道:“深海鲛珠多十色,唯有粉色最为梦幻昳丽,只因这是鲛人在思念自己心上人时落下的人鱼泪,也是最为漂亮动人的,我并非是纯正的鲛人,我的父亲是人,我最多算得上是半鲛,落下的粉色鲛珠并不纯粹。”

    姬裴不以为意,对手中这颗珠子更是不感兴趣,他作势正要归还,却又听她说道:

    “大海里一只流传着一个关于鲛人的传说,若能得两颗纯血鲛人的思念鲛珠,男女各执一枚,即便今生缘分已断,来生亦可相逢,不留遗憾,姬裴,你说这个传说它会是真的吗?”

    姬裴手掌微僵,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盏轻笑道:“若这个传说是真的,我倒是不怕日后你忽然想不开折剑而亡了。”

    姬裴:“……”

    沈盏伸手,撩开他的围领,看着他脖颈间自刎留下的痂痕,含笑的目光里似有淡淡的悲凉:“姬裴,下一次,可莫要再寻死了。”

    姬裴不自觉地避开她的视线,握紧了手中的鲛珠,清了清嗓子,道:“这就是你放那少年进山的理由?”

    “倒也不是。”沈盏从那一摞书本夹层里取来一张宣纸,纸上绘着人像墨画。

    姬裴惊诧:“这是方才那少年?”

    而且看这画迹,似乎是出自于四师姐之手。

    沈盏狭促一笑,道:“数月前,四师姐从魔界归来,道心常常不稳,私下常常偷偷拿着这张画像在众多弟子里一一对比,似要找出某个与这少年模样相仿的师弟出来,你说说,四师姐何时对男子如此上心过。”

    姬裴脸色极其精彩,半天蹦出四个字来:“望梅止渴。”

    沈盏表情玩味:“如今这梅可是送上门来了,你说说,做人师弟师妹的,又何必坏了四师姐的好事呢?”

    姬裴扶额道:“我觉得这事太过于匪夷所思了,在四师姐眼中,男子哪有美丑好坏之分,除了剑,这世上的男男女女对她来说都是长得不太一样的大萝卜罢了。”

    你在同我说,他的剑痴师姐竟然在垂涎一个少年的美貌?

    沈盏道:“这样不挺好,早年听宗主的意思,似还有想要将四师姐许配给大师兄的意思,想借着大师兄的剑势入鼎灵修,帮助四师姐重塑剑心通明,省得浪费了那一身好剑骨。

    可宗里人谁不知晓,大师兄与二师姐才是天生一对,宗主这事儿做得不地道,难不成要叫四师姐与二师姐共侍一父,我觉得不行。”

    说起这个姬裴头就开始疼了起来,大师兄与二师姐相知相守这么多年,始终不能圆满修成正果,就因为中间掺夹着个德火经。

    四师姐大可不必趟入这片浑水中来。

    “所以啊,到你监考环结的时候,可得好生关照一下那少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我瞧那位江家大小姐,看四师姐夫的时候,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咱们自家屋里出来的人,可莫要给外头来的小妮子给欺负了去。”

    八字都还没一撇,四师姐夫都叫上了。

    徇私舞弊做到这份上了,姬裴觉得她袖子里的凤仪剑都要为她感到蒙羞了。

    虽然这事儿她说得玄乎,毫无根据,可若万一是真的,这事儿还真就不好处理了。

    死灵根,节点不通的废物,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可那又如何?

    终究抵不过,他是四师姐看上的男人啊。

    当师弟师妹的,还能怎么办?

    暗中开开小灶,走走关系,一路宠上山去就是了呗。

第七百四十九章:金屋藏娇的师兄姐弟们

    雪夜寒山,古道难。

    百里安来到第三关,看着楼前塔松伟岸挺立,枝繁叶茂里压着厚厚的嵩雪被夜风吹得婆娑作响。

    树下,一名画师男子坐于雪石之上,足前点着一杯冷茶,膝间竖立捧抱着一截黄杨木,光洁的木面上绘印着一副云烟禽鸟图。

    男子手里拿着一把粗糙的画刀,正细细雕琢。

    百里安是最后一个登山的,此时第三关已经未见其他参试者人影。

    画师男子落笔一顿,锋利的笔间忽垂落一滴鲜红的颜料。

    颜料似血,随他触笔点入画中禽鸟眼眸,木中雕刻画像忽显峥嵘,天地间风雪绕舞,月光暗澹里,远处寒山古殿忽模糊不可视见。

    天地也随之远去,乱云飞渡,寒风飒飒里,那画中飞鸟自他笔尖掠出,四下阴气大涨。

    而那男子手中的木画,也全然变了风景,其中云雾烟波泛起幽绿光芒自游成字,化作无数凡人难以读懂的殓文。

    百里安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看着朝他俯冲飞来的冥鸟,一拳劈出!

    萦绕在那冥鸟双翼间的阴风暮雪瞬间被撕裂,随之,那符道气意绘制而成的鸟禽身体骤然绽开,气机沾在百里安的拳头上,宛若冷水滴落到了一块烧红滚烫的钢铁之上。

    嗤嗤作响里,顿化烟雾散去。

    手提黄杨木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他上下打量着百里安:

    “你方才用的是拳头,却劈出了霸道辟易的剑意,偏偏未见一丝一毫的灵力,便是我一时间也看不明白你修得是什么路数了。”

    “还请先生赐教。”百里安清楚这第四关的考核自然没有这么容易,眼前这男人分明是剑修,却能以符入道,那木成鬼灵。

    黄杨木有着招鬼之力,可别忘了,这里是天玺剑宗,天道三宗正首的仙门之地,哪方大鬼又敢在此造次?

    方才那画中鬼物,分明是此人随手凭空捏造化来的。

    他说他看不懂百里安的路数,百里安又何尝不是看不懂他的路数。

    那名男人却摇了摇首,弯腰从积雪地里抽出一盏灯笼。

    那灯笼无火自燃,一灯莹然而亮,照清了通幽之路。

    他说:“你随我上山吧?”

    百里安意外:“这便算是过关了?”

    男人笑道:“我是曲河星。”

    百里安再次怔住。

    曲河星,天玺第八乱符剑,盛名天下的传奇人物之一,他虽在天玺十三剑中排名第八,可论经世之才却丝毫不弱于第一剑。

    原因无他,曲河星是天玺中的异类,也是天下万千修士里的异类。

    他用平凡的资质造就出了传奇的生涯。

    百里安并不是第一个腰挎百鬼行天玺的人,曲河星才是。

    说起来,二人登山的命运离奇地相似,曲河星,他是万里挑一的死灵根。

    也是那外门弟子口中所说的……废物。

    天玺十三剑,一剑君河以方正君子之身定乾坤,而八剑曲河星,当真是以平凡造就出奇迹。

    更是万千凡人心之所向的希望。

    百里安这才理解过来,他平静外表下莫名的善意是为何。

    因为今夜他的登山之路,便是他曾经走过的那条路。

    百里安本意再为登山寻前世,对于成不成为天玺剑宗弟子不感兴趣。

    既然有捷径可走,他自然乐得轻松。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山道间,百里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道:“先生既然是乱符剑,那山下那位姑娘她……”

    曲河星道:“凤仪剑沈盏,她是十一师妹。”

    原来如此,百里安本还奇怪,谁家弟子敢如此光明正大的行贿受赂。

    曲河星的话不多,却是个有问必答的老好人,只要不是涉及天玺的机密,他基本都会耐心地为百里安解答困惑。

    他带百里安走的是一条实打实的捷径之路,直通天山,视规矩于无物。

    “听说这次天玺选拔弟子,意在推选新的鸢戾剑?”

    “不错。”

    “可据我所知,十三剑锦生并未折剑陨落。”

    “可宗主知道,他再也无法拔出鸢戾剑了,天玺十三剑,乃是支撑天剑山的根基支柱,若锦生师弟无法担此重任,只能退位让贤。”

    “听说剑主大人往日最是疼惜十三剑锦生了,有意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

    曲河星用手中灯笼剥开小道间的杂草,道:“锦生师弟是十三剑中最年轻气盛的,他身上有着一股子宗主喜欢的轻狂劲儿,所以即便宗主不说,我们却都能够看得出来,宗主有心将天玺重任大业交付给他。”

    正因为期望最大,所以失望更大。

    百里安不能理解:“可是剑主大人他有着自己的孩子。”

    曲河星忽然收住脚步,回首看着百里安:“这话,以后莫要在天玺说了,这是为你好。”

    “为何?”

    曲河星语气深沉:“因为宗主大人他不喜欢中幽。”

    不喜欢中幽,那还娶了中幽女帝……

    “多谢告诫。”百里安面不改色,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曲河星带他走的这条小道不长,颇有一步登天之感,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百里安便在这千岩竞秀的古山上体会到了一览众山小的千古意境。

    来到山顶,百里安举目便看见一座重檐庑殿,云阁耸九霄,山门涉于东皋之上,四望雪山竹涧,云起云落,天上银月清辉洒下,更映得这片宫阙梵宇庄严雄浑。

    弦月半弯,铺了满山寒雪,殿前一池清寒,一尊断碑为桌,十几道身影围碑齐聚,手托雪茶,或坐或立,神态各自不一。

    而在山下,百里安遇见的那位受赂姑娘,也在其中。

    细数一番,正好整整九人。

    在那十人身后,赫然便是天玺剑宗供奉真神的天圣殿,而那九人腰间,各配宗玉。

    在天玺,记名弟子配木牌,外门弟子配铜牌,内门弟子配银牌,亲传弟子配金牌。

    长老配以戒尺。

    唯有十三剑,配以宗玉。

    而宗主,当则配以宗羽了。

    看到这里,百里安硬生生有种走后门的罪恶心理。

    那九重关,他几乎是作弊地走过了三关。

    这下好了,剩下的都无需去走,直接被考官带着空白答卷一路荣升至此。

    但凡走至这里的,内门弟子的身份,多半是落定尘埃了。

    素来收徒严苛的天玺剑宗,随性起来,也真是让人汗颜。

    “哦?这么快就带上山来了?”叶轻舟抛玩着手中的锁灵袋,目光趣意地打量着百里安。

    身为天玺十二剑的叶轻舟命好,江南学子出身,在杏花春雨里泡出了一身风流公子意,他模样出众,是个极英俊的男人。

    与那些正儿八经的剑修不同,一脸的浪荡痞相,就连那一身庄严肃穆的黑红剑装,也着得是狂浪不羁,不像剑客,反而更像名潇洒的酒客。

    他看着百里安连连摇首,叹气道:“如今这世道的山水如此养人的吗?这么俊俏的皮囊骨相怎就生了个死灵根,可惜可惜……”

    在这就人当中,以二师姐越女为长,她却只看了百里安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定定看向百里安身后的少女,眸间半盏雪色,却丝毫不显疏离清冷,天生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温和。

    她从食盒里取出一枚青团子,剥去荷叶衣,笑道:“天玺剑宗常年万法剑阵不绝,对待妖类的气息极为敏感,这只小鹿儿生得倒是灵气,竟是丝毫不为这剑阵所影响,想来也是一只心性至纯的灵物。”

    小鹿儿生于山野,未沾凡尘六欲,在加上年纪尚且稚幼,故而格外纯善灵秀,这并非什么奇事。

    反倒是这位长相平平无奇的女子,身为天玺十三剑之主,想必年岁已有数百之龄,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名历经沧桑岁月的女子,眉眼间的灵性竟与小鹿儿格外相似。

    与世无争,望之如云,淡雅如兰。

    小鹿儿看着她递过来的青团子,轻轻扯了扯百里安的衣袖,仰着小脑袋静静地看着他。

    百里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失笑道:“去吧?”

    小鹿儿呦呦两声,唇角开心地弯起,身子低伏又要做走兽状。

    “咳。”百里安轻咳一声。

    小鹿儿这才不情不愿地站直身子,规规矩矩地立身行走过去,也不怕生,乖乖接过越女手中青团,还很有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

    “这鹿儿可有名字?”越女似是很喜欢她,低头笑着,替她擦拭唇边的食物残渣。

    百里安还未说话,趴在她腿间吃着青团子的小鹿儿抬起头来,将她手指轻轻舔舐干净,弯起眼眸笑道:“林饮溪,名字,主人起的,好听。”

    越女意外道:“她化形应该堪堪不过数日,竟是以通人语?”

    余下众人也是啧啧称奇,此兽当真是有灵啊。

    百里安微笑道:“我家鹿儿,一向聪明。”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此名取得倒是颇有意境。”越女对小鹿儿是越发心喜。

    小鹿儿倒是并非什么贪食的兽,她不紧不慢地吃完一颗青团子,又巴巴望着盘里头的。

    越女怜她怜得紧,又给她取了三枚。

    三枚青团子下肚,几乎是吃撑的状态,小鹿儿摸了摸自己圆滚滚地肚子十分满意,颠儿着小蹄子凑到百里安的身边,两只手提起裙摆,作势要撅屁股。

    百里安眼疾手快,一把摁住她的小蛮腰,将她打横抱起,夹在腋下,一阵后怕,冷汗直淌。

    这大庭广众之下,她一脸天真无邪地做着可怕的姿势来,他还不得被旁人当做是变态了!

    越女失笑道:“距离外山之人登山,怕是还要些时间,你先入座,稍待片刻吧。”

    先入为主的观念,百里安本是对天玺剑宗抱着几分失望透顶的想法来此的,却不曾想,这天玺十三剑,却与他预想中的大不相同。

    与他们相处在一起,百里安并不觉得拘束,他入座后说道:“我亦是来自外山。”

    排名第九的离江剑凌照雪男生女相,倒是与万道仙盟的百里仙仙齐名与四海,名字也同那位一样,取得娘里娘气。

    可这位身上背负的却是一把简单粗犷的霸阔大剑,与他那纤如细柳的身形格格不入。

    他笑道:“一年前,四师姐游历回山,赠与十师妹说过,她在空沧山遇上了一个养鹿的少年,是天生的剑骨,她十分中意。

    当时我还不知这位剑痴师姐口中的‘中意’是为何意,直到半个月前,师姐再次归山,私底下画了一张人像图,我这才知晓,师姐的这份‘中意’可于她往日中意的那些剑不一样。”

    在这九人之中,加上曲河星也才不过十位剑主。

    第一剑君河不在此,缺席的另外一位,自然就是云容了。

    虽然百里安不知她是不是刻意躲着自己,但他并非不识时务之人,自然也不会平白无故地给她招惹没必要的流言和麻烦。

    不过他是真没想到,那位剑痴姑娘会画他的画像,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百里安手指无意识地揉了揉鹿儿额前的小角,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小声问道:“云容姑娘她……今夜不在山门之中吗?”

    叶轻舟哈哈大笑,朝着百里安挤眉弄眼,一脸坏笑:“你这小子,果然是为了四师姐来的,这心思花得可真是足,百只怨鬼,可是叫你家中长辈废了不少心力吧。”

    曾经的秦国上阳将军如今的朝歌剑沈轩,低头品茶,一本正经道:“怀着一身死灵根就敢往白驼山上闯,勇气可嘉。”

    断锋剑追羌生了一张死人脸,显得有些刻薄寡相:“天玺剑宗的上门女婿可不好当,四师姐也没那么好追,纵使四师姐对你颇具好感,也只是因为你身怀剑骨,天赋入了她的眼,剑痴之名可不是白来的。”

    这话说得,叫百里安好生以为这位莫不是暗中倾慕云容,竟如此刻薄。

    可谁知,他又接着说道:“不过既然是能够让四师姐特意避而不见的人,你与旁人与她而言或许真有所不同,四师姐性子慢热,所以日后还需得你自己努力,不过别怕,我们会帮你的。”

    百里安一时无言,良久后道:“所以诸位请我上山是……”

    所有剑主目光齐齐看来,眼神带着莫名的意味,十几人,竟是异口同声,默契得仿佛事先商量好似的。

    “我们是来帮四师姐(师妹)金屋藏娇的。”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哟。

    金屋……藏什么玩意儿?

    百里安目瞪口呆,身子差点滑到剑碑底下去。

    这群人,性子也太随便了吧。

    百里安肩膀忽然一沉,叶轻舟正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换做旁人或许我还不情愿答应这种荒唐事,不过就凭着你这张比我风流剑还要帅气的脸,就许你在我们白驼山上当一个吉祥物吧。”

    百里安:“……”

    这群人……是把宗主的命令当玩笑吗?

    天玺剑宗招收弟子之事,在外界闹得风风火火,何人不知这是一件庄严肃穆的大事,剑主羽对此事尤为看重。

    他们却跟闹着玩儿似的,山下那些辛苦参加考试的人们,搭上这么一群心不在焉只想当红娘的考官们,也是悲催。

    最终,过五关斩六将终于登上山顶的,不足五十人。

    千万人当中,最后能够站在这里的,却不到五十人,可见天玺收徒之严苛。

    江云沁早已没有了昔日的贵女风采,在这九重关的翻来覆去折腾下,可谓是精疲力尽,满身狼藉泥污爪印,像是刚逃难归来似的。

    在这九关试炼中,有寻山觅试题的考核,亦有收服内门弟子预先在山中准备好的妖兽的考核,亦有破解迷阵遁甲之术的考核。

    在此之前,江云沁对修行一道可谓是一窍不通,她没有修为,除去那稀罕的灵根体质,她也不过只是个普通人。

    若非在第四关遇上昔日故人祁连城,她怕是在第五关的时候就被刷下来了。

    这番上山,她的运气极好,遇上了一位故人。

    她没有想到,在秦国有着‘小上阳’之名的少帅祁连城也会来此参加天玺的考核。

    她更没有想到,秦国将门出身的武道才子竟与中幽太子还有一番交情。

    天下人,谁不知晓,中幽太子嬴袖乃是剑主独子,虽少年时期便放养于中幽,可血浓于水的这个道理谁都懂。

    遇见这位中幽太子殿下的时候,江云沁欢喜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谁能想到,坐拥整个天玺传承的太子嬴袖,竟如此亲民守规矩,也亲身入关,徒步登山。

    沾着祁连城的光,毫无修为的江云沁走到了这里。

    见识过了将门虎子的风采卓然,神秘皇朝太子的光风霁月,绝代无双。

    江中遇见的那个少年给她带来的意难平也彻底抹灭忘却。

    是啊,世间大好男儿有万千,凤凰儿麒麟子皆有幸得见,为何又要对那不过百年光华、只会旁门左道的桀骜凡子耿耿于怀。

    江云沁沐浴着山巅之上吹来的寒风,心情豁然开朗。

    紧接着,她听见那位风度翩翩的太子殿下正一一向着天玺十三剑剑主们躬身行礼尊敬喊着见过师兄师姐。

    江云沁目光随之望去,想要瞻仰瞻仰那些传奇人物的风采,不曾想,坐在剑碑旁的十几名剑主们正围着一团篝火,极有烟火气意地烤着地瓜土豆。

    负责第一关考核地金针姑娘赫然穿着暗夜麒麟踏火服,一身剑主打扮,许是瞧见了百里安那一脸苍白的面色,想到了凡人身子不抗冻,便细心地捧来一张狐裘给他披上。

    风流画像流传四海列国江云沁也识得的轻舟剑剑主,用树枝扒拉出一块地瓜,吹着气剥了皮,笑着递给那少年。

    那少年裹着狐裘,接过地瓜后却一点面子也不给,转手喂进了趴在他腿间的少女嘴中。

    吃完地瓜,神女剑剑主温柔地以丝帕擦去他手指间焦黑的灰迹,问他困不困。

    山脚下,被外门弟子讥讽为废物的那个少年,诚然活成了十三剑们共同呵护的团宠模样。

    灰头土脸,几乎去掉半条命的参试者们,一个个雷劈似的,眼珠子掉一地,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

    其中,脸色最为难看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两耳光的,当然得还属那位大名鼎鼎的中幽太子殿下了。

第七百五十章:百里宗主

    嬴袖眼皮狂跳,原本登山的好心情一下子散的干净,仙陵城种种失利的遭遇让他那张清雅俊秀的脸瞬间阴郁下来。

    但毕竟是大家出身,做为人人敬仰的太子殿下,他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发难质问于人,那样实在有失身份。

    他并未直言问百里安为何在这里。

    出于某种不愿承认的嫉妒心理,嬴袖并未当众点破百里安就是仙陵城新任城主的身份。

    这里好歹是在天玺剑宗,算是他的半个家了,今夜登上九重关山门的男男女女们,皆是天各一方的年轻才子佳人。

    嬴袖有着游历天下,结交天下的雄心壮志,志向伟大,一心想要改变世人对中幽皇朝的偏见看法。

    昔日天玺每隔十年开山门,收弟子,嬴袖端着的是中幽太子的身份,知晓父亲素来不喜中幽皇朝的阴诡作风,也不敢擅自上山。

    只是近年来,他诡道修为已达瓶颈,暗道真是应了天下那句“欲行大道,莫示小径;无以大海,内于牛迹;无以日光,等彼萤火”的话。

    仙陵城收服幽鬼郎失利,又痛失胥印,就连鬼泣珠都失之交臂,看似风光无两的太子爷实则已经走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

    同为天道三子,听闻其余那两位无端去魔界那生死之地走了一遭。

    回来后便成功渡劫魂启,神藏通幽开灵府,赫然已经成为了千古以来最年轻的仙人。

    在二女面前,嬴袖本就多有自卑,当年在知晓她们二人争锋之际,在极是年轻的岁月里破境承灵,授以大帝亲点天命星盘。

    嬴袖自尊心作祟,私下不知服食了多少禁药灵材,着实揠苗助长了一回,才继二女之后,破境承灵。

    堪堪保住了三道天才齐名的威望。

    看似表面风光,其中心酸艰辛又有谁知?

    这么多年来,嬴袖根基虚浮尚未牢固,修行逐渐吃力,还未容他静心深修,便再度传来二女破境为仙的消息。

    晴天霹雳之下,嬴袖深知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一咬牙,也不顾父亲威严如山,硬着头皮登了一次白驼山。

    若是能够在此番弟子选拔大赛里,脱颖而出,他便可以问道剑阁登天山。

    正逢那碍眼的锦生被废,十三鸢戾剑也随之空缺出来,以他体内流淌的剑主血脉,收服无主的十三剑不要太简单。

    而事实上,这九重关的考核,嬴袖也没有让自己失望,表现甚佳,赢得了这几十人的拥护与爱戴。

    一切皆很顺遂,却不料,一登上山门,便看见平日里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剑主们竟齐聚一方,对着那少年嘘寒问暖起来了。

    “啊,是少主啊。”人与剑同样都很风流的叶轻舟听见嬴袖问礼,笑眯眯地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

    叶轻舟点点头表示对他登山的行为感到意外,风流的皮相透着几分敷衍,很快收回目光去,一本正经地朝着百里安招了招手,道:“来,我给你瞧瞧手相,看你未来气运如何,旺不旺妻,有没有子嗣后福?”

    嬴袖一时间还真瞧不出来,究竟自己是他们的少主还是这家伙是他们的少主了。

    他一时拿不准这小子做了什么,竟是叫这么一群自视甚高的剑主们如此亲近,便是他自报城主身份,也做不到这般。

    压着心头的戾气,嬴袖不敢仗着少主的身份在他们面前造次,仍旧是一派稳重自持的模样,有意忽视掉百里安的存在。

    此时天玺剑宗的大师兄并不在,他直径又朝着二剑越女行了一礼,恭声道:“越女师姐。”

    落雪无声,冷池清幽。

    越女缓缓抬起眼眸,与这幽冷的夜色不同,平凡的容颜虽未给她带来惊骇世俗的美丽,眉目却是温柔细致的:“少主听我一声劝,此时此刻,你并不适合登山。”

    越女言辞之中是为好心劝诫,并无任何薄讽轻视之意,嬴袖自是当做忠言,不敢表露出半分不满来,虚心道:“敢问师姐,这是为何?”

    越女低低叹息一声,道:“长公主也在山中,怕是不久后就要面见宗主了。”

    嬴袖心中一突,又听越女继续说道:“少主前些日子可是去了极道阁。”

    她的目光依旧柔和,却叫嬴袖背上开始冒冷汗。

    越女望了一眼将嬴袖众星捧月的登山者们,终究还是顾及他的颜面,并未将话说得过于直白。

    “对于中幽皇朝之事,我并无资格评头论足,但极道阁里的东西,素来是准进不准出的。

    少主游历天下,怕是有许多事情未能注意顾及,可终究那是一桩桩的人命血案,我且擅自主张将极道阁之事暂且压了下来,可是在泽国暗城内,长公主瞧见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怕是不会瞒着宗主。”

    越女柔和的目光温和不带任何责怨,看着嬴袖的目光不疏也不亲。

    终究是天玺有愧于中幽,他又是那两位大人唯一的儿子,若是换走他人,越女怎会徇私。

    闹出了人命,以她那看似温婉实则极守原则的性子,怕是会直接拿了他的人,镇入罪剑池中面壁三月再说。

    可如今天玺剑宗已成了这般形势,若是叫宗主知晓,一怒之下,法不容情,一剑斩了此子,天玺与中幽可真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一番话,说得嬴袖冷汗已经打湿了全身,显然是对那位剑主羽心存畏惧,脸色都吓得惨白了。

    因为他丝毫不怀疑越女所担心之事。

    他勉强定了定神,向越女挤出一丝笑容来:“极道阁之事,情非所愿,非我本意,天玺剑阁十年开启一次,我实在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若是越女师姐能够在父亲面前多加维护,嬴袖自当感激不尽。”

    越女性情温和,最是能够安抚剑主羽情绪,若能得她维护,嬴袖必然会少吃许多苦头。

    “少主言重了。”只可惜,越女却完全不吃他这一套。

    她言尽如此,若他还要执着自找苦吃,虽是少主,她亦不会过分偏私。

    嬴袖原道自己虽远离天玺,但始终认为自己的少主身份在天玺十三剑眼中颇具分量,如今看她这副姿态,心中大感失望。

    他百年未临白驼山,如今归家,却反而更像是个外来客。

    嬴袖明白,这多数是因为自己剑道难成气候,父亲对他感到失望,手底下的天玺十三剑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中。

    他轻叹一声,道:“嬴袖此番登山,并非是为私心,三年前,我心有所悟,叫我终于领会出一丝《太上道清剑诀》的真谛,天玺传承不可断于我这一代,嬴袖汗颜,自知剑术平庸,却也想借这次剑阁机缘,深造太上剑意。”

    越女温和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只是她,还有其他剑主们也纷纷抬首,注意力都从百里安身上转移到了嬴袖这一边,个个表情诧异里掺夹着惊喜。

    太上道清剑诀乃是天玺宗系传承秘籍,唯有百里家的人方有资格继承。

    嬴袖身为天玺少主,却无缘领悟如此神圣高深剑术,一直以来都是天玺剑宗最大的遗憾。

    没有人能够比十三剑更在意天玺的传承延续了。

    “哦?少主竟有如此造化,不知将太上道清剑诀修至了何种气象?”越女语调依然平和,只是那双温婉的眼眸里多出了一抹不一样的神采。

    嬴袖明显感受到了剑主们神态间的变化,他精神一振,随之并起剑指,隔空一指点出,青芒剑罡破风厉啸而出,自他指尖沛然炸裂开来。

    一指点出的剑意无声断去风雪落下的轨迹,诸多剑主神情凝肃,肃然起敬。

    “果然是太上道清剑诀。”越女唇角微微弯起,眼底欣慰,语气却带着几分遗憾与失望:“只可惜,青芒剑气尚未成型,莫说剑气化蟒了,即便是青蛇剑气都未显见,那一缕剑气如烟如雾,飘渺近乎无形。”

    越女说话很直白,这让嬴袖面上一红,尴尬地收回了手指。

    九剑离江凌照雪打圆场笑道:“少主能够感应太上剑意已经极为不俗了,若入剑阁,未必就不能养出剑青来。”

    越女摇首失笑道:“少主既已领悟太上道清剑诀,即便无需我等维护,剑主大人也不会太过为难少主的。”

    嬴袖恭声笑道:“还希望各位师兄师姐们日后能够多多指教才是。”

    小露一手,嬴袖想让他们将自己高看一眼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眼底压着得意之色不显,不动声色地看了百里安一眼,却发现他亦是投来目光,看着他收回的剑指,神态若有所思。

    那神色,分明不似被他的剑意所惊艳。

    嬴袖心头微感不屑,他这一个外山子,又懂什么剑道,若是真能看懂这无上剑术真谛,那还算他是有本事的了。

    江云沁一直在旁默默关注,见那家教不俗的太子殿下和光内蕴,不露锋芒地就赢来了这些个大人物们的赞赏,心中暗自欣赏沉迷。

    嬴袖那微妙的目光轻瞥,自然是被她瞧见了的。

    江云沁暗道他莫不是也认识那少年。

    那眼神显然不是什么友善的眼神,江云沁心中顿生主意,做出了人生中最大胆的决定。

    她轻咦一声,眨着眼睛看向百里安,神情故作不解,道:“这位公子……我记得他在第二轮考核就被刷下来了,为何会在这里?”

    虽说此举很有可能会得罪那位第二轮的剑主考官,这是极大的风险。

    可同时,她却能够迎来嬴袖的好感。

    一名剑主于未来的天玺之主。

    其中得失,可是十分微妙的。

    果然,此言一出,百里安瞬间迎来了参试者们的愤怒目光。

    考试作弊,无疑是最为可耻的。

    正自笑着的沈盏面容沉静下来,她静静地看了江云沁一眼,正要说话,嬴袖却先一步地开了口:“哦?你是说这位小兄弟连第二轮考核都并未通过?”

    他的语气神态很无辜有很好奇,不带任何讥讽的意味,却成功地为百里安赢来了无数不屑嘲笑的白眼。

    江云沁看到嬴袖这模样便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虽心中对百里安抱有一丝愧疚,可这关乎到自己未来在天玺的发展,容不得她心软。

    “我依稀记得,这位公子他的灵力节点只通了七道,是不足以过关来到山顶的,可是为何……”江云沁一脸为难不解地看着百里安。

    却见那少年神态安然从容,不见丝毫羞愧心虚,裹着狐裘大氅,平静地与她对视着。

    江云沁没有来心头一乱,竟是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嬴袖却并未放过这次机会,在仙陵城中百里安与尹白霜还有苏靖二女种种的亲密之举叫他始终耿耿于怀。

    他漆黑的眉弓凝肃起来,道:“天玺剑宗的规矩极严,若只有七道灵力节点,那是不足以成为我宗内门弟子的。”

    说到这里,一直气度有礼温和的赢袖透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有着“小上阳”之称的祁连城与赢袖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他亦是振愤说道:“若他这样的人都能成为内门弟子,那天玺剑宗设下的考核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服!”

    “我也不服!”

    “是的,我也不服!凭什么我们累死累活,他在这享受舒服!”

    百里安轻笑道:“谁说我要成为天玺剑宗的内门弟子了?”

    嘈杂的吵闹声忽然安静了下来,只见他甩着手中的小木牌子,悠悠说道:“我是来天玺当吉祥物的。”

    众人绝倒,嬴袖也神情古怪:“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来当吉祥物的。”若论装的话,百里安比嬴袖更能装乖巧纯良。

    他坐在椅子上,身子闲闲一歪,便靠在了越女的肩膀上,借着那极乖的长相,这样轻薄的举动做起来却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他望着人这么一笑,叫心涤世外的越女都不由看楞了一瞬。

    “哥哥姐姐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素具风流之名的叶轻舟彻底拜服,终于理解为何她那剑痴师姐要偷画这少年的画像了。

    这笑起来的俊俏模样,也忒招人稀罕了吧。

    越女也是抿唇一笑:“倒也在理。”那笑容却是与看嬴袖时的不疏不亲大不相同,竟是任由他相靠。

    嬴袖张了张口,一时之间竟是哑口无言。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句‘你莫不是在消遣我’就要脱口而出。

    这时,远山传来一道剑啸龙吟,只见如长虹贯日的赤色剑光化龙而来,那正是天玺剑主的配剑,升龙剑。

    剑主羽御剑踏风而来,降临山顶,升龙剑在风雪中铮鸣盘旋几圈才稳稳落入他腰间剑鞘之中。

    他黑冷的眸子往下睥睨,华灯明光里,那张英俊凌厉的侧脸沉静冷漠,视线在众人身上淡淡扫过。

    十三剑主们倒还好,早已习惯了剑主羽的气势威压,倒是那些参试的年轻弟子们,个个神色陡然一紧,不敢再有半点喧嚣吵闹。

    剑主羽目光落定在百里安身上时明显一愣,他步下台阶,浑身冷冽的剑势竟是收敛了几分,不温不冷地朝着百里安行了个拱手礼:“不知司尘城主大驾光临,羽有失远迎。”

    全场寂然!

    江云沁看着正在与那少年同辈论交的天下剑主,表情精彩万分。

    沈盏手里的绣花针叮铃掉落在地,嘴巴大张,余下剑主们神态各异,无不吃惊震撼。

    越女也睁大了眼睛,诧异至极,随即无奈一笑。

    这少年,可真是颇懂藏锋一道啊。

    那位来自蜀国的江家小姐,这会儿怕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吧。

    百里安起身,目光意味不明地在剑主羽脸上一绕,不徐不缓地也回之一礼,淡声道:“晚辈司尘,见过百里宗主。”

    并非是剑主大人,而是……

    百里宗主。

第七百五十一章:外姓子

    百里宗主……

    这一久违的称呼让剑主羽眼底笼上了一层意味难明的晦暗之色。

    他垂敛眼眸,看了一眼百里安腰间的那枚小木牌。

    沉默几许后又道:“看来城主这是对我天玺剑阁感兴趣了?”

    百里安对于十年一度弟子选拔大赛唯有榜首才有资格进入的剑阁并不敢兴趣,更没有想要成为天玺弟子的意思。

    只是身在此山中,腰挎木牌,这话即便是说出口怕是也没人会信。

    在看到嬴袖指尖那点濛濛难辨的剑青之气,百里安对自己的身份更是坐实了三分。

    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块用布帛包好的残木碎片,交给剑主羽,平静道:“剑主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剑主羽不知他递来何物,但见他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他还是用手指挑开布帛。

    紫金色的碎木映入一角,剑主羽冷肃严厉的漆黑双瞳骤然收缩。

    咔!

    他手掌蓦然合拢,将那布帛连带着其中的残木碎片捏得粉碎。

    气氛莫名压低,雪夜一片静谧无声。

    即便是不通此间世故的十三剑们也感受到了来自剑主大人身上的寒凉肃杀之意。

    剑主羽缓缓抬起黑漆漆的眉目,瞳孔倒映着朦胧夜色,还有森森杀意:

    “能够找到此物并且带到本座的面前来,阁下这位仙陵城城主当得可还真是一点也不简单啊!”

    众多十三剑剑主们见此一幕,不由为百里安狠狠捏了一把冷汗。

    宗主素来严厉过人,却从来不妄动杀念,可他们何曾见过他流露出这番骇人的表情来。

    渡劫境不同于只有四小境的凡尘境界。

    越过了那道天门门槛,渡劫境共分五小境:魂启、合神、融道、千劫、通瞑。

    百里安借着魔界的几番劫运境界一破再破,已达魂启一品境。

    这还是他几次三番搏命,融合了正魔两道之力才达道的境界。

    与百里安不同的是,眼前这位剑主羽可是实打实的千年仙人。

    据说早在百年前,便已经达到融道八品境,破境的那年,剑主大人才七百余岁。

    虽称为千年仙人,可实际上的年纪却远远未达。

    在这百年间,这位天下剑主修为究竟走到了何种程度虽尚未可知。

    但二者之间,足足相隔了两个境界。

    剑主羽一步未动,光是一道冰冷若杀的眼神,便是叫百里安丹田阴阳道鱼深处暗寂的那颗尸珠几乎裂绽而出,差点隐藏不住尸珠的气息。

    无法出汗的尸魔体质,此刻面对着剑主羽,百里安浑身衣衫竟是湿透,面容苍白惨淡。

    可他并未低下头颅,月光照在百里安清俊而苍白脸上,决绝不屈服似地直视着剑主羽漆黑冰冷的双瞳。

    许是那眼神过于倔强,倔强到让剑主羽生出一种恍惚熟悉的错觉来。

    “宗主。”越女温和带着一丝急促的嗓音在耳侧响起,这让剑主羽眼底的杀意收敛三分。

    他蓦然垂了手臂,神情冷漠地看了百里安一眼,冷哼一声:

    “小小年纪便能承受住本座的剑势威压,倒是有点骨气,我不知你是抱着怎样的算计心思将此物带到本座面前来的,既然你想与本座谈谈,待山中事了,本座在清南殿候你便是。”

    天玺剑主的修炼静室便建立于清南殿,乃为天玺数大禁地之一。

    这么多年来,即便是十三剑想要入殿面见,都需要事先递交剑贴,得到恩准,方可入殿。

    百里安初次上山,便被请到了清南殿,嬴袖心头大慌。

    他方才瞧得分明,那小子递给父亲的东西,赫然就是一角紫金棺木碎片。

    “父亲!区区外姓子,怎可请入清南殿?!”他都未曾去过清南殿,十三剑们也就罢了,怎可叫这人捷足先登了去!

    谁曾想,他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剑主羽眼底好不容易因为越女压下去的冷意再次寒彻入骨,连同着肃戾的杀气一起逼出来。

    “是吗?”剑主的声音寒飕飕地,目光在嬴袖脸色一滑:“本座倒是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所为的外姓子。”

    话音将将落下,嬴袖周身寒意泛起的鸡皮疙瘩还容不及爬满全身。

    眼前一花,根本看不清剑主是如何出手的,凌厉的赤芒在夜下撕裂出一道尖锐的龙吟长啸,划破空气,正正劈落在嬴袖的胸口上。

    在这极高的山阶之上,前一刻还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此刻却犹如丧家之犬一般,口中喷出一大口猩浓至艳的鲜血,胸前的衣衫炸裂,露出一抹金丝软甲。

    便是有那护身软甲护体,也仍旧止不住那霸道凌厉的剑意侵蚀,鲜血争先恐后地渗透涌出,血珠串成串的纷洒而出。

    嬴袖在一众参试者瑟瑟发抖的目光里披头散发倒飞出去。

    山下,一道急影正朝着山顶掠来,冷不丁地瞧见自家少主狼狈凄惨地飞落下来。

    那身影急急在半空中一折,接住嬴袖,足下踏罡七步翩翩,上山地那人风似地掠至山头。

    十三剑主们纷纷迎道:“大师兄。”

    此时上山的竟是天玺剑宗的大师兄君河?

    参试者们眼底异彩连连,齐齐打量着半跪在剑主羽身前的高挑男子。

    此人剑眉薄唇,英姿勃发,面如冠玉,颇有孟尝之风,眉眼凛然正气,锋芒却内秀而藏,不论是神态、表情、眼神和举止,无一步透露着恪守礼仪的君子气韵。

    这便是天玺第一剑的风采?

    众人暗道果真不俗。

    兀自吐血的赢袖看到君河出现,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与敬畏被安心所替代。

    “大师兄……”

    君河低头嗯了一声,两指搭在他的命脉之上为他徐徐渡送灵力护体。

    “宗主,还请息怒。”仓促之中出手救的人,但君河看到此番情景却也将缘故猜得七七八八。

    参试者们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丝毫声音来。

    世有传闻,这父子二人关系自两百年前就不大好,剑主大人一向不喜中幽皇城的诡道作风,连带着自己的孩子也多般嫌恶。

    今日一见,果不诚欺人。

    “父亲……”嬴袖虚弱地低低唤着,神情悲戚可怜。

    剑主羽却是连一个目光都不再施舍,淡道:“山中情况如何了?”

    君河神态凝重,道:“螭醒而万虫起,长青亭闹出来的动静不小,若非有巴青二爷坐镇其中,今夜惹出的乱子怕就不止这么小了。”

    山道间,渐渐行来一众内门弟子。

    那些内门弟子各自抬着担架,担架之上覆着一层血迹斑驳的白布。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剑主羽一挥大袖,内门弟子受令,掀开白布,一具具面色发紫,身体溃烂的尸体横陈在了众人面前。

    “呕~”不知是谁,猝不及防地见此一幕,没能忍住,去往一旁扶树呕吐起来。

    江云沁脸色青白,喉咙滚动,却非竭力强忍,怕是也要同那人一般失态吐出。

    这死状着实过于凄惨了些,腥臭的鲜血气味完全不似刚死之人能够散发出来的。

    祁连城脸色也隐隐发白,却未向其他人那般失态,目光在这些尸体身上一一划过。

    神情变得愈发难看,声音压着一丝颤抖,道:“这些是……今夜的参试者?”

    天玺剑宗开创数百年以来,每隔十年一度的弟子选拔大试,从未出过人命,只因白驼山秩序严谨,不容有半点差池。

    可是今夜,竟然死人了。

    而且个个死相如此凄惨恶心,这细细数下来,竟有二十多具尸体躺在这里。

    这可真是了不得了。

    难怪连剑主大人都被惊动出来了。

    可是,这是一场有天玺十三剑主办坐镇的考试,怎会有这么多数量的牺牲者?

    寒风寂寂而过,众人忽然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剑主羽浓墨似的眼瞳低低一睨,道:“河儿是说此番变故,皆是起自于长青亭?”

    君河凝眉不语,似是也为此事感到一丝蹊跷,不敢妄下定论。

    越女道:“你们是在何处发现这些尸体的?”

    白驼山虽然地势广袤,可在十三剑的灵识遍布下,不可能有人能够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夺命。

    可是这些尸体,是在他们死了以后才经人发现的。

    “我们发现的这些尸体,有的是在山涧之中,有的是在峡谷里,亦或是溪河丛林,并无任何规律可寻。”答话者是带领一众天玺内门弟子上山的一位亲传弟子。

    这名亲传弟子名叶易川,与身边并肩同行的张谦皆为天玺奉剑长老妄语名下弟子。

    见他发声,风流剑叶轻舟眼皮一跳,忍不住开口道:“是你第一时间发现他们的?”

    叶易川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抿紧了唇,不说话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同你父亲闹什么别扭。”一

    旁的张谦看不下去了,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着急:

    “宗主,叶易川在寻山发现异变之时,有一名受害者尚未死透,他在施救过程中,被那害人的鬼东西给咬了一口,也不知晓害不害命。”

    “父亲?”百里安在旁听得此言,不由大感意外。

    狂草剑菁狂看了百里安一眼,微微偏首对他说道:“这位妄语长老名下的爱徒,叶易川是我那十二师弟的亲生儿子。”

    果见那叶轻舟听了张谦的话,脸色大变,面上的风流痞气尽收,甚至未去顾及剑主在场。

    他大步行过去,掀开叶易川的袖子就往上卷:“被什么东西给咬了?莫不是什么毒物?赶紧给我瞧瞧,你这孩子,可莫要落下什么隐疾才是。”

    百里安神情古怪,看了看年轻英俊的十二剑叶轻舟,又看了看满面沧桑,仿若而立之年的叶易川,这怎么看都本末颠倒了。

    可偏偏那叶轻舟还在那一口一个‘你这孩子’。

    场面可真是一度怪异。

    菁狂见他表情精彩,不由失笑道:“在仙道一途,儿比父老,母比女年轻貌美的例子比比皆是,叶易川虽然天赋不错,只可惜入门太晚。

    待到灵体大成之日,模样已经沧桑见了老态,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那十二师弟对自己这个儿子爱护有加,毕竟在这世上,有哪个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儿子。”

    “是啊……”百里安看着满面鲜血,神情颓然的嬴袖,不知为何,竟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喃喃道:“又有哪个父亲不疼爱自己儿子的。”

    他声音很低,却仍叫剑主羽给听见了,剑主大人目光如刀,尖锐锋利地看了百里安一眼。

    百里安叹了一口气,同菁狂说道:“今夜若是此事不能解决,我是不是就无法和剑主大人私聊了?”

    菁狂面色古怪,上下看了百里安一眼,看那表情竟是有些不开心:“我现在都有些看不懂你究竟是为了四师妹上的天玺还是为了宗主而来的了。”

    百里安怔了怔,随即苦笑摇首。

    叶易川怕是真受了什么东西的暗算,袖子挽起,便见整个手腕黑紫一片,皮肤高高肿起,有脓血从那宛若蛇咬的伤口中流出。

    气味竟是与这些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有着七成相似。

    叶轻舟急得直拍大腿:“快!快去请温廉长老来解毒!”

    叶易川闷咳一声,脸上压着一丝叛逆与倔强,手重重抽了回来,可眉宇间却泛起了不详的死意。

    百里安不忍叶轻舟着急,取了腰间的酒葫芦,走过去,托起叶易川冰冷吓人的手掌,将珍贵的月光酒浇洒上去。

    黑紫的毒意随着酒液慢慢退散净化,十分神奇。

    叶易川诧异地看了百里安一眼,诚恳致了一声谢,远不似对自己父亲那般叛逆敷衍。

    “好小子,你身上竟还带着此等宝贝。”叶轻舟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瞬间沉回肚子里,连连拍着百里安的肩膀,神态举止更为亲近了些。

    百里安并不吝啬月光酒,晃着手中的酒葫芦,轻声道:“可还有谁在施救过程中受伤的,还请快些解毒,可莫要误了性命。”

    没有人说话。

    百里安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将葫芦收好,忽然踱步走出,来到一名低着头的内门弟子身旁,一言不发地拽起他的手臂,滋啦一声撕碎他的衣袖。

    而他的整只手臂,已经完全黑紫了,但不知为何,尚未浮肿起来。

    叶易川目光奇怪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师弟,不解他为何分明中毒了,还要硬撑不说。

    结果下一刻,荒唐的一幕发生了。

    那少年面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手指掐诀,内门弟子身后的灵剑铮鸣出鞘,落至他的手中。

    百里安反手一剑,竟是残忍无比地直接洞穿那弟子的胸膛。

    叶轻舟怪叫一声,整个人都惊得蹦了起来。

    越女一众人也连连皱眉,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参试者发出惊呼声,震撼此人竟敢当着天玺剑主的面杀害他的弟子,简直是胆大包天了。

    谁知这丧心病狂的家伙,一剑贯穿胸膛后,犹自未停,手腕发力,撩天斜斩,生生将那弟子的身体劈成两截。

    怪异的是,那名弟子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直至百里安一剑纵横切开他的身体,这才发出凄厉濒死的尖叫声。

    只是,那凄厉之声不似常人能够发出来的,而且那声音,竟是从伤口之中迸发而出的。

    鲜血喷溅里,断成两截的身体竟是一阵蠕动,紧接着一条五彩斑斓的断裂毒虫自那弟子的皮囊里钻拱而出,似是想逃。

    只是它气机已经被百里安斩绝,也不过是强弩之末,能够逃到哪里去。

    “百里宗主。”百里安提剑,一身白衣皆是污迹点点的鲜血,他站直身体侧眸看了剑主羽一眼。

    这一刻,剑主羽心中也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莫名的默契感,只消一眼,他就已经读懂了那少年眼底的意思。

    他冷声下令:“凡上山弟子,脱衣检查。”

    此令一下,果真,又在八名弟子身上,找到了相同的毒斑痕迹。

    若是这群人皆同叶易川一样,在救人的时候不甚中毒,那么为何,在看到百里安有解毒之法后,还不愿站出来寻求帮助。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第七百五十二章:四字两句的答案

    那八人眼看伤势败露,就此要逃。

    剑主羽冷哼一声,不见如何出手,那八人的身体骤然如皮屑般炸裂开来,四分五裂里。

    八只斑斓的毒蛇蜘蛛纷纷破体而出,张牙舞爪地朝东而去。

    剑主羽仅看一眼,便知晓这些毒物的目标去向是何方。

    故此便不再手下留情,手掌轻抚腰间尚未出鞘的升龙剑。

    天地间的风雪骤然为之一静,那八道宛若极影般掠走的毒物骤然狂飙鲜血,气机全灭。

    那八只毒物原本皆是他们的同门手足,好端端的竟变作了这副模样,亲传弟子张谦失神喃喃道:“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百里安起身用手中的剑再度挑开白布,观摩片刻,忽提剑下刺,竟是将一具尸体再度破开。

    在一阵警惕惊呼声里,却再未见有毒物从尸体中爬出。

    “是空的。”即便面见如此残忍之事,他手中的剑依旧端得极稳,眼帘低垂静静看着这些尸体们。

    参试者们看得是心里一阵发寒。

    可不是空的吗?

    那一剑刺下去,里头空荡荡,五脏六腑皆不见。

    就连骨骼都被融了个干干净净,像是一个灌满气体的气球。

    显然里头的东西都被吃干净了。

    看到这里,这群站在山顶上的参试者们才知晓自己究竟有多侥幸了。

    朝歌剑沈宣沉声道:“不仅仅是外来的参试者,竟连我天玺内门弟子都落了难,今日这局布得甚是高明,竟是叫人难察丝毫。”

    百里安却道:“谈不上什么高明不高明,只是这手段的确够狠。”

    他一剑掀开所有掩盖尸体的白布,用剑尖虚点了点尸体心口处的血洞。

    “能够将身体吃成这样,显然非一日之功,在天玺剑宗境内,若是一人中招难以察觉倒还好说。

    可顷刻之间出现这么多牺牲者,死后才大白,很显然,这些人是在上山之前,身体便已经被种下这些毒虫。”

    祁连城大觉可笑:“你是说,这些人都不知道痛的吗?什么毒虫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吃空还叫宿主察觉不了的。”

    百里安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姬裴轻叹一声,道:“是尧疆蛊虫。”

    “尧疆蛊虫?”叶轻舟神情不解,忙道:“六师弟知晓这批毒物的来历。”

    姬裴道:“这群鬼东西,怕是为了长青亭里镇压的螭龙而来的。两百年前,我自南疆历练,山中百虫瘴气横行,当地居民奉螭为神明,经常以蛊虫炼人,祭以螭龙为食。

    后得螭龙食虫壮大而成年,反噬南疆,将那数万苗疆蛊师生食,自此占领那南疆群山,山中万毒千蛇皆为其臣服驱使,为祸四方,外来修士,如山则尸骨无存。”

    叶轻舟啧啧称奇,道:“这可真是一条祸害不浅的大毒龙啊,宗主当年也是,不将这种东西除之而后快,反之镇入那长青亭下,这种老山毒潭里泡出来的毒物,怎可改邪归正。”

    一不小心将心里话给说出来的叶轻舟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脱口之言,居然编排起了宗主大人。

    他忙捂嘴噤声,一脸讪讪地看了一眼自家宗主。

    剑主羽却未有闲工夫来理会计较,眼底酿着一汪深不见底的墨色,面无表情的看着姬裴:“说下去。”

    姬裴神思晦暗不明:“这也是我为何要让叶易川每日去往长青亭下,取一碗螭龙脊间血,再以秋泪凝霜净化其毒,挥洒入南方不老山地境之中,血养不老山,以南镇东,山中虫兕难以作祟。”

    沈盏沉吟道:“世人皆知,天玺镇螭于南,却不知弟子课业炼道之地的长青亭才是真正的藏龙之地,可是今夜这些毒物去向明确,显然是早已知晓螭龙身藏何方。”

    姬裴表情凝重:“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两百年前本该丧命于螭口之下的蛊修们,尚有活口,故驱蛊前来。

    若是放任毒物进入长青亭,螭龙食毒而起,怕是又要起一番大乱。”

    剑主羽冷哼一声,道:“区区蛊修,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在我中原放蛊吃人。”

    听到此言,众人心领神会,这必然是有魔宗之人在背后搞鬼了。

    敢在天玺剑宗的弟子选拔大试上兴风作怪,这魔宗此番怕是深有准备啊。

    越女看了剑主羽的脸色一眼,温声道:“宗主,弟子选举大赛,可要拖延一些日子?”

    登上山顶者不足五十人,而这五十人既然能够通过那九重关,内门弟子的身份可谓是板上钉钉了。

    可在内门弟子之上,还有亲传弟子,亲传弟子之上还有那空悬的第十三剑主的虚位。

    鸢戾剑不可长久失主,此番大开山门,便是为了选拔人才。

    按照往年的章程,三日后,会由天玺剑主开启天山剑冢,再由这批新入山的年轻弟子们进入天山。

    若能够抵抗地住剑冢内的锋戾之气,在山中寻得一把属于自己的本命剑,剑品越是上乘,便越有可能成为十三剑剑主或是七大长老们座下的亲传弟子。

    若表现得更为出色,能够引来鸢戾剑魂共鸣,那更是至上的机缘荣耀,那将会是作为十三剑剑主继承人来培养,未来成就更在奉剑长老之上。

    一听此话,参试者们顿时急了。

    他们千里迢迢到此,历经万难登上山顶,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若是叫那些该死的魔宗门徒给搅和了,那可真是大煞风景了。

    可天玺剑主何曾是个怕事之徒,他负手而立,淡声道:“三日后,天山剑冢照例开启。”

    听到此言,参试者们这才齐齐舒了一口气。

    混入山中的毒物不知有几许,魔宗门徒的手段自然远远不止于如此。

    在剑主羽的吩咐下,命山河剑姬裴、朝歌剑沈宣、凤仪剑沈盏坐镇东角长青亭,助巴青二爷一臂之力。

    而叶易川也在剑主的受令之下,负责今夜生取未净化的螭血三百碗。

    交付给他手下三百“麒雷”弟子,各执一碗,将此血挥洒于不老山的各处灵脉泉眼之中,将山中藏觅的毒虫以及背后蛊修引至不老山中,逼其现身。

    百里安最后好心提醒了一句:“在山脚下那位养蛇的散修也应该好好地查一查。”

    菁狂微微一笑,道:“早在他入山的那一刻起,便有门中弟子拿下,此刻关押在密牢之中审问着呢。”

    百里安会心一笑,看来天玺剑宗里的人,心眼也不少。

    山顶的风雪越舞越大了,张谦带领着新入山的那几十名弟子去往经鸾阁暂且住下。

    “你随本座来。”一番事了后,剑主羽看了百里安一眼,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百里安紧随而上。

    庄严庑殿,推门而入,漆黑的殿内虽着剑主羽的步伐依次点亮。

    他在书房大殿中玉案横过,自己席地而坐,扔给百里安一张蒲团,解下腰间升龙剑,端放于膝盖上。

    这个男人有着一身笔势凌厉的轮廓,背脊挺拔,宽阔,他眼神淡淡一扫,像是随意的君王,自含睥睨无双的冷冽寒峭之意。

    百里安看着他黑袍胸膛上烫印着的烈焰踏火麒麟,鲜红似血,颜色浓烈得似要灼伤人的眼眶。

    他静立了片刻,清南殿内无酒无茶,只有焚香一盏,书阁两立。

    百里安最终还是自那蒲团坐下,余光里看见了山水花屏内紫金漆棺的轮廓。

    他心头一震!

    在地下暗城内粉身碎骨的紫金棺此刻却出现在了天玺剑主的静室之中。

    “看来你也是去过地下暗城,且走运捡回了一条性命。”

    剑主羽声音冷漠:“一月以前,有一封密函本应送至本座的这张案上来的,只是被秦国长公主私下截去,地下暗城拍卖此棺之事,本座也是三日前才知晓的。”

    百里安不动声色地看了那棺材一眼。

    寒殿,古棺,画面别样凄厉。

    他淡声道:“长公主好本事。”

    她竟有如此能力,将那碎裂成万千的紫金棺修复成这般模样,并且还送至了天玺剑宗来。

    剑主羽冷哼一声,道:“你来找本座就是想说这些废话的?”

    百里安神情平静,可搭放在膝头的手指蜷了蜷,还是暴露了他的一丝紧张情绪。

    他垂眸看着案上袅袅升起的香烟,一时间竟是倦了周旋之心,竟直接语出惊人:

    “百里宗主,那口棺中所躺之人,是您的儿子吗?”

    轰地一声,赤红色的惊雷破空炸裂!

    天地瞬间暗下,恐怖的余音震颤得让千灯烛火疯狂摇曳不止。

    剑主羽的那张脸冷漠地近乎可怕,暗流在他眼底狰狞地蠢动、流旋、回转。

    他一身无风荡跃的黑红剑袍,如麒麟怒踏沧海,一种摄人的威压力量泰山压顶般倾覆而来。

    剑主羽神情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如看一只自寻死路的蝼蚁。

    百里安始终低垂着眼帘,他苍白的脸庞透着薄薄微光,仿佛一碰,便会碎掉,宛若对那滔天的杀机未有所察。

    他抬首,又问了一遍:“是吗?”

    杀机如麻里,剑主羽薄唇轻启,最终冷冷吐出两字:“不是。”

    百里安挺拔的坐姿随着摇曳的灯火微不可查的晃动了一下,他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破绽,又问:“百里宗主,您会……想要见他一面吗?”

    剑主羽已经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那么第二个问题便不存在任何假设的意义。

    可是在良久死寂的沉默里,他仍是缓缓开了口,语气坚定听不出丝毫动摇之意:“不会。”

    百里安蜷紧的手指一点点地松开了,剑主羽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并未在他眼中感受到任何应有的温度。

    也是,本来他们之间就隔着生于死。

    死人如何能够感触到活人的温度。

    “多谢剑主大人为在下解惑。”百里安淡淡一笑,那双干净的眼睛不再是黑白分明的漂亮,宛若隔着薄雾,有种别样的苍冷与镇定。

    “今夜,多有打扰了。”百里安自袖中摸出一个绣金描银的黑色香囊,放置在案上,准备起身离去。

    剑主羽并未注意到百里安言辞称呼上的微妙变化,他扫了一眼桌上之物,道:“这是什么?”

    百里安笑道:“算是初次见面的问候礼吧?剑主大人若是不喜欢,扔了便是。”

    剑主羽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他冷哼一声,从怀中挑出一张帕子,隔着帕子将桌上那香囊包起来,看都未看,直接扔进熏炉之中焚烧。

    出了清南殿,在殿门外安静候着的小鹿儿正要习惯性地呦呦两声。

    她眸光一抬,看到百里安的那张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变得十分安静起来,不吵不闹地用小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百里安朝着小鹿儿笑了笑,揉揉她的小脑袋,问道:“今夜越女姐姐给鹿儿的果酒好喝吗?”

    小鹿儿点点头。

    百里安俯下身子,在小鹿儿的唇边轻轻嗅了嗅,道:“小鹿儿好香啊,身上都是那果果的甜香。”

    “主人……是要鹿儿……再去……姐姐那里讨一些果酒……来喝得香香吗?”化形已有多日的小鹿儿并非昔日不通人语的的小妖了,她会说话,只是不擅说话。

    这磕磕巴巴地小模样,倒是与林归垣成了一家子。

    百里安点头笑道:“嗯。”

    小鹿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踮起脚尖,用有些婴儿肥的稚嫩小脸蛋蹭了蹭百里安的脖子,乖巧说道:“那主人可要快些来接鹿儿啊。”

    “好。”

    得了承诺的小鹿儿蹦蹦跳跳走远了。

    百里安抬头看了一眼残缺的钩月,冷清清的落照,剩独殿清寒。

    朦胧的流光夜雪中,他目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时至今日,得到了那四字答案,自己执着寻找的过往,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了。

    不是……

    不会……

    百里安心中空落落的,霜花满衣,举目之下,看着苍茫茫地连绵雪山,神情有些迷茫惘然,像是一个不知归途的孩子。

    或许,真的该遗弃那些不再属于他的东西了。

    ……

    ……

    是夜,大寒清幽。

    风传花信,雪濯山尘,云容盈然而立山头,一剑破去三千障。

    她美眸轻转间,提剑而行,足下素白软靴踏着重重毒虫之尸,蹁跹而过,黑红剑裳宛若夜蝶在雪山间追逐而过。

    忽而间,她前方脚下本该被剑气一荡而过死绝的蛊虫之尸颤颤一动。

    极其细微的变化并未能够逃过云容的眼睛。

    她一剑挥洒而出,体内气机不绝,绵绵如无尽大雪山剑气似崩似泄。

    足下隐藏得近乎完美的气机骤然一凝,宛若感受到了沛大的压力,堆积如潮的蛊虫骤然爆裂炸开。

    云容并非俗世爱惜皮囊美丽的女子,竟是丝毫不受那迎面飞溅而来的鲜血毒液所影响。

    手中洗雪剑稳定如山般推送出去,随即漫地裂纹好似蛛网延伸,洁白的剑气自她手中三尺青锋灌溉而出。

    山林地面间的厚雪簌簌颤入地裂之中,紧接着紫雷乍现,映得剑身如走雷蛇!

    叮!

    一声刺耳的锐响,云容手中长剑竟是如撞大钟,不再进寸。

    电流丝毫不受洗雪剑的剑气所影响,滋啦湍急蔓延爬上。

    云容不急不缓,圆滑收剑,手掌松落凝做剑指。

    纤纤玉指自剑柄尾端轻轻一点,洗雪剑深入大地几寸,于此同时,大地震颤不休,鲜血自裂缝之中绽涌而起。

    云容手掐剑诀,犹自从容潇洒地隔空一点,洗雪剑挑地而起,将坚固的大地竟是直接掀翻起数丈。

    石块厚沙飞溅里,一名身穿幽紫厚甲,浑身包裹严实的男人被云容以着极其霸道的方式一剑挑飞了出来。

    洗雪剑飞转,回到云容手中,她上前一步,剑锋正要挑起那人脸上的面具。

    谁知那男人自知偷袭未果,竟是怒吼一声,电光火石间握起一拳,反手狠狠砸向自己的头颅。

    面甲尽碎,头颅炸裂成血浆泡沫,再难看清那甲胄之下,生着的是一张怎样的脸。

    云容并未被这般疯狂的自杀行为而吓到,她神情平静以剑尖轻沾那人身上流出来的鲜血,滴落在随身携带的天玺剑石上。

    鲜血入石,很快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云容若有所思:“果然,是我天玺弟子。”

    她摇了摇首,谈不上是失望还是愤怒。

    洗雪剑在那重甲之上利划而过,擦起一道璀璨的剑火,将身后的同门尸体以及满地毒骸虫尸焚烧得一干二净。

第七百五十三章:桥生往事

    夜色渐浓,山林间雪寒之意愈发深重了些,剑火自她身后渐渐湮灭无光。

    解决完四首峰的虫乱之祸,云容用剑挑起一枚残破的紫甲,扫了两眼甲胄上看似杂乱无章的符文。

    她眉头轻挑,将残甲收好,抬首看了一眼夜空中,寒云密布,茫茫云海中隐约浮现出几抹星辰淡弱的光线。

    再深寂的夜晚中,被人间称为三圣之地的白驼山也变得有些阴森起来。

    踏火暗夜麒麟的黑红校服在雪夜里微微飘动。

    云容继续以身为饵,离开了四首峰,朝着东南方向的不老山行去。

    暮烟疏雪过寒桥,阵阵松涛如海在风中翻响。

    细碎的雪花落在发间,漆黑的长发衬着皎白的雪,夜色中为她平添了几分清冷精致的气质。

    云容并未御剑,软靴踏过一路铺就古旧的青石板在雪地间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痕迹。

    雪雾濛濛里,她宛若闲庭散步,腰间挎着一壶开了口的螭血。

    远处山林里时而响起细微的蠢蠢欲动之声。

    云容对于这种脸都不敢露的小打小闹动静不感兴趣,索性置之不理,甚至还很有雅兴地倚靠着寒桥,掬起一捧净雪。

    这个不知四季,满心满眼皆是剑的女子静静地看着手中松软白雪,忽有所感。

    原来,已是到了冬天暮雪时分。

    就这净雪将指间残余的血迹擦拭干净,云容一时间停驻下来,又随手捏了两个白团团子,立在桥栏之上。

    听门中师弟们说,今夜弟子选赛,嬴袖也上山了。

    说实话,云容炼道数百年,对于这位名义上的少主大人,所留印象当真不甚深刻了。

    这些年,云游天下,偶尔在一隅江湖碰见了这位一手鬼剑惊艳四方的少主,也难起心湖波澜半分。

    云容识剑而闻名天下,却难识人。

    她素有脸盲之证,从来都是以气息辨人,便是今时今日,她都记不大清明那位嬴袖太子五官生得是何模样。

    奇怪的是,今夜临此羽寒桥下,脑海中却清晰浮现出了少主小时候的模样。

    云容依稀记得,那会儿嬴姬娘娘虽与宗主常有争执不合,但尚还未至不可开交两地分居的地步。

    少主也不是如今的外姓子,不叫嬴袖,与宗主同姓。

    是叫百里什么来着,百里安还是百里鞍,云容至今也未分清究竟是哪个。

    她本与那位少主并无太多交集,当年记忆细碎如大鱼身上的斑驳鳞片。

    当年那孩子是宗主抱着极大的期望而来到这个世间的,人间剑道天赋最为上乘者以及中幽皇城血脉最强者诞孕出来的子嗣。

    如何不令天下苍生期待?

    只可惜,事实证明,中幽皇族那霸道血脉之力的确能够凌驾于凡人的血脉。

    天玺剑宗的少主,并无剑术资质,甚至连灵根也是资质平平。

    云容不知当年宗主看到自己孩子出生,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但既然能够取得‘藏剑’之名,想来对其期望并未因为他平凡的资质而磨灭。

    毕竟在天玺剑宗内,还有着一位大方无隅,大器晚成的曲河星。

    平凡的资质造就了格外严厉教育方式。

    少主自幼被宗主禁养在东篱小筑里,在那个年纪里,别家的仙门骄子那个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呵护养得极是矜贵的。

    远的不说,就说那苍梧宫的大小姐,那是自幼就在金山美玉里娇养着的。

    天下人谁人不知尹渡风那个粗蛮狂人在那大小姐面前就是个妥妥的女儿奴。

    若要月亮,绝不摘星星,到哪里都是被人捧着供着。

    太玄宗的少主就更不用说了,灵窍难通,无心绝性,注定不可修行,气机黑染,命里有定活不过二十五岁。

    同样难成气候的苏少主,却也几乎是在父母蜜罐子里好生温养过来的。

    唯独他们天玺的少主,父母不合,资质平平。

    在那样小的年纪里,就被独自扔在小筑之中,每日需要完成父亲布置的三本课业,再读四个时辰的经典古籍。

    那样晦涩难读的经册,莫说几岁的孩童,便是天玺剑宗的成年弟子有时候都读不通透。

    剑主一心望子成材,不读完不许吃饭。

    整日整夜的功夫都几近扑在了书海之中,又哪有功夫离开小筑,像其他孩子那般上树掏鸟窝,下河捕鱼虾。

    就连门内最普通的孩童弟子,怕是都过得比少主幸福。

    云容原是不清楚宗主大人这些家事的,她自少年时期起,便满门心思疯痴沉迷于剑道之上,对这些家常俗事也不感兴趣。

    只是正因为如此,她那性子便是叫宗主这样的人有时候都觉得疯痴过火了。

    物极必反,许是恐她一时极端,终临剑心覆灭的祸端。

    宗主便时而抽空将幼子带到她的泉雪峰上,让她教习剑术,磨砺剑骨。

    云容又如何是个能够成师教人的性子,可偏生宗主也不会育儿,将幼子往她山头上一扔,便是一整日。

    她不比其他十三剑主们,看着好苗子好根骨的小家伙,总想着收入名下好生栽培。

    她这一生的耐心都用在了问剑上,百年来无徒,山中罕有外客打扰。

    直到宗主扔了这么一个蒜苗大的小家伙在她山中,打是打不得,骂更是骂不得。

    她这一身上乘剑术,这三岁小娃娃当真能看懂不成?

    自知教剑不成,索性将宗主的嘱咐当成耳旁风,并未理会小家伙,自顾自地在山头练剑悟剑,全当他不在好了。

    好在那小家伙也懂事,不吵也不闹,在那一坐便是一天。

    宗主吩咐她好好教剑于他,让那孩子好好跟着她学剑。

    云容敷衍了事,反倒是那三岁孩童,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看着她练剑从天明至天黑,端坐得如一个小石人,学得无比认真刻苦。

    当时的云容觉得这样也并无不妥,毕竟大师兄自长青亭授以剑道的时候,台下一众弟子亦是不敢有所妄动,皆认真出神听课学习。

    可她却忘了,坐在她山头上的,是个脑袋还不到她膝盖高的孩子。

    彼时的她并未意识到三岁小儿与十八岁的年轻弟子有何区别。

    起初云容还觉着此子倒是毅力不错,便是十八岁的年轻弟子也难免心浮气躁,他却能够枯坐一整日。

    谁知这敬佩之意刚起,一周后,宗主便不再带着自己的幼子来泉雪峰习剑了。

    想来是这孩子受不住这修行的清苦,便央着自己的父亲莫要将他往她这里送了。

    云容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中,直到后来,三宗各行‘教礼’典示四海列国。

    自山门开放学阁,纳百家列国弟子。

    由十三剑依次讲经论义,授道天下,意在培育廊庙之材,谋福苍生。

    三宗尊首,欲意虽是好的。

    可学阁之中所招揽的年轻子弟,皆是秦国七州内各家望族里出来的高粱子弟。

    年纪大多都在十岁左右,也算是半大的孩子了,却个个言但知饱食,不谙他务。

    作为天玺第四剑的云容不过教了两天学,这些个半大的孩子们就如同一朵朵娇贵的帝王花似的。

    日头晒不得,落雪冻不得,下雨淋不得,饿不得,渴不得,累不得。

    每名子弟身边至少侍奉着三名婢女照顾饮食起居,一日四餐,餐餐不落,饭后更有白茶糕果,一应俱全。

    云容这样餐风饮露已久的仙人,并不能理解这群小屁孩的需求。

    可这一番对比下来,她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这些凡人幼崽是需要吃饭的啊。

    那在泉雪峰上,宗主大人那幼子……

    她还从未想过去照料他这些。

    他也未曾喊过苦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观她打坐、修剑、冥想。

    直到夕阳西下,金鸦沉天,宗主大人上山将他回东篱小筑,次日再来,他都始终未抱怨过什么。

    初时心大,不知人常百态,待她陡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才发现那小娃娃的奇怪。

    他似乎……从来不会主动对人提要求。

    一时之间,好奇心不怎么重的云容忽然好奇了起来,那小娃娃接连七日上山观剑,怎忽然不来了。

    后来一问宗主才知晓是病了。

    也是,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哪里经受得住她这般折腾。

    那次也是云容第一次正式去小院拜访自家的小少主。

    一间很简单的小竹院,四面围着篱墙,院中开辟出一座小池塘,池中莲蓬盛开不败,白雪绿叶间,隐约可见红色锦鲤摆尾游过。

    云容四下随意扫了几眼,再入屋中,内里陈设简单,并无其他多余的杂物,一桌三椅,再便是两排堆满剑阁中挪移过来的琳琅经典古籍。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孩子该住的屋子。

    云容放眼再观,却发现极难一见的宗主夫人,也就是传说中的中幽女帝,也在此间屋内。

    据说近日夫人与宗主大吵了一架,两人多日都未说过话了。

    嬴姬就侧坐在床榻间,少主小小的身子被她抱在怀中,他额头上满是汗水,沉静地闭着双眼,小嘴巴烧得干裂起皮,似是在母亲怀中睡着了。

    斑驳的日光透过半卷的疏帘,投在他们的身上,嬴姬娘娘着一身素白的长裙衬着那样好看的美貌,日光被风吹散了融进她眼里,细碎斑驳得近乎温柔。

    便是云容,见到这一幕,也渐渐地不由痴了。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眉眼间往日的锋利冷冽全然不见,就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母亲。

    云容看着在泉雪峰上小石头雕就成小娃娃此刻却像是猫儿似的窝在母亲的怀抱中,那又乖又软的模样,竟忽然叫人觉得……

    他其实与学阁里的那些孩子其实是没有什么两样。

    宗主就站在不远处,他眼神凉凉的,比起嬴姬的温柔与疼惜,他仿佛永远都是那么的禁欲端正,清冷寡欲,融不进半点人间烟火。

    他似是见不惯自己的孩子露出这般软弱可欺的模样,冷哼一声,道:“慈母多败儿,本是道他虽资质平平,能有一颗朝乾夕惕之心也难能可贵,可这上山才几日,不知竟是娇气成了这副不成气候模样。”

    这还娇气?那学阁中的弟子们宗主你见了岂不是要日夜鞭责棒打?

    云容自知此事自己有亏,张了张唇正要为自家少主辩解,周身却忽起一阵煞人的阴寒之气。

    只见嬴姬娘娘目光锋利如刀,威仪自显:“我离山回朝不过短短十几日,走之前安儿他还好好的,如今回来,竟是连着高热数日不退。百里羽!你可有好好瞧过你的孩子,他身上瘦了一大圈,手脚上都是冻疮,知道的大家都认为安儿是我中幽太子,剑宗少主。不知道的,怕是还要以为他是无爹无娘野孩子!”

    瘦了一大圈是云容不管饭。

    手脚都是冻疮也是云容自顾自的练剑,放任他坐在天寒地冻的山头里,山上所居皆是炼气修士,不畏严寒,宗主更是不知冷为何故。

    他自己穿得单薄不怕冷也就算了,觉得自己的儿子也该同他一样不怕冷,这都冬天到了,连一个像样的小冬袄都没有给他穿上。

    手脚不生冻疮才怪。

    饥寒交迫,这不高烧生病才怪。

    “你这是在说什么混账话!”

    嬴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两行清泪自她面上滑落:“不对,他还不如一个野孩子,至少别人家的野孩子无拘无束,哪里会像他这样,整日被你关在这片方寸之地不知人间日月长。”

    宗主大人眯起眼睛,显然已经动怒:“正是因为你这狭隘眼界,他才难成大器。”

    “我不需要我的安儿成什么大器。”

    嬴姬说话的声音极低,仿佛怕扰着怀中幼子安眠,侧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哪怕他只做一个无用之人,那也是我的孩子,我自当倾尽一生,护他周全,让他平安喜乐。”

    宗主大人最是听不得这种纵容之语,将抿得极紧,眼中隐显怒意,显然就要在顷刻之间爆发。

    嬴姬娘娘却无比平静,声音里透着一丝力不从心的疲倦:“百里羽,我们和离吧……”

    宗主眼中的怒气豁然一散,表情有些空白茫然,又含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措。

    他喃喃,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嬴姬娘娘看了一眼窗前从来都不属于她的山河岁月,仿佛一下子沧桑老去:“你把儿子还给我,我把清名还给你,可好?”

    云容在宗主的面色看到了一丝从未见过的惶然不安。

    他下意识地压住腰间的剑柄,气息微显紊乱,几乎是咬碎牙齿地说道:“今日之言,我权当你胡说八道,我不许!也不准!你想到不要想!”

    许是害怕从嬴姬娘娘口中再听到合离二字,他方寸大乱,几乎逃一般地离开了这里。

第七百五十四章:寒桥下的三个雪人

    屋内,良久死寂。

    在母亲怀中的稚子似是被病痛折磨得有些难受,睡梦中起了一丝哭音呢喃。

    嬴姬娘娘忙低头爱怜地亲亲他的小脸蛋,又重新哼起了浅音摇篮,抱着他轻轻摇晃。

    云容神情平静,心中早已掀起了一片波涛汹涌!

    夭寿啊!!!

    她不通世故将这小祖宗饿了七日,一不小心成为了宗主与夫人感情破裂的元凶!

    这是要成为千古罪人的节奏啊!

    她对不起中幽!对不起娘娘!对不起少主啊!!!

    方寸大乱的不仅仅是落荒而逃的宗主,还有四剑大人。

    她目光复杂心虚地看了一眼嬴姬娘娘,云容终究不是一个逃避责任的人。

    她朝着床榻母子二人深深一礼,道:“夫人,弟子有罪!”

    嬴姬心思剔透,见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剑痴云容今日破天荒登临小筑,便已经将事情猜的七七八八。

    云容一向听闻中幽皇朝之人,手段诡异酷戾,有仇必报,极其护短。

    心知自己将这女帝娘娘的爱子折腾得不轻,今日之事,怕是必不能善了了。

    不料,嬴姬娘娘却没有了先头的争锋相对。

    她神色平静,又似无奈地笑了笑,道:“天玺上下,何人不知你是剑中痴儿。你不通人常,此事自是怨不得你,阿羽他都这么大岁数,若稍稍用点心思,如何顾及不到其中问题所在。

    他一心扑在天玺剑宗的兴衰宠辱上,又觉得安儿资质寻常,急他不能担任未来大任,教育之道过于激进,我是不喜的。”

    云容见她不怪,还如此深明大义,不由更觉羞愧汗颜。

    她抬起目光瞅了瞅她怀中那孩子一眼,抿了抿唇,道:“小少主他还好吗,被我日日饿着,身子怕是不好受吧?”

    云容也是客套一问,谁知嬴姬娘娘倒是个好性子的人,朝她微微一笑,道:“你要抱抱他吗?”

    云容顿时手足无措。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抱过小娃娃呢。

    但毕竟是宗主夫人有令,做弟子的不好违抗。

    云容只好将腰间冷剑解了放下,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动作僵硬小心地从嬴姬娘娘手中抱过那孩子。

    小孩子连着高烧几日,身子虚弱得很,纵然云容抱娃的姿势不当,远不及嬴姬娘娘那般轻柔舒适,却也未叫他醒来。

    但睡梦之中,终究有所感应。

    到了一个陌生的坏抱中,这孩子的手脚一下子变得循规蹈矩起来,显得十分乖巧,远不似在他娘亲怀中那般放肆娇气。

    云容抱着他,只觉这娃娃身子好软,身上还有着一股子好闻的奶气,与往日抱着的剑手感大不相同,心头不由泛起一丝古怪之意。

    她手下悄悄地摸了摸这孩子的腰,衣服果真是大了不少,怕是每次观完剑,日落时分才可以回到这里吃一顿饭。

    想到这里,云容心中愧意更深了。

    嬴姬娘娘摸着他头顶发间的一个旋儿,温言笑道:“我知晓十三剑主们素日里多有要事缠身,我不敢以一己之私劳烦你,但还是想要请求你一件事。”

    隔着衣衫,不经意间,云容感受到了那小小胸膛下传来的温暖心跳。

    不知为何,一时之间道心竟似有所触动,她轻声问道:“何事?”

    “若是这孩子有朝一日,哭鼻子了,还请你能够待他温柔一回。”

    嬴姬微微一笑,她这样的女子笑起来当真是好看极了:“一回便好。”

    云容不能理解,他有这么一个强大的亲娘守护在身边,小娃娃若是哭鼻子了,怎么会轮到她来抚慰。

    看着嬴姬苍白的容颜隐隐压着一丝惊心的憔悴,不知为何,云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她小声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隐疾。”

    嬴姬面上清浅笑容未消,映着那双漂亮的双瞳似有万般风情,可眼瞳深处却无半点涟漪之色。

    她这样笑着,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轻松事:“我怕是活不长了。”

    云容明显感受到了怀中那小小人儿的身体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可他却未‘醒’来,反而将小脑袋做梦似的埋进她的胸口里。

    云容下意识地捧住他的小脑袋。

    缓缓晕开重重温凉湿意。

    她心思蓦的紊乱,身体阵阵发凉:“怎……怎会如此?娘娘正值盛年,切莫胡言。”

    嬴姬摇了摇首,并未说明她身体受损的缘由,道:“不说这个了,云容姑娘可能答应我的这一小小请求。”

    不论大事或是小事,云容素来豁达,对生死之事也一向看得极淡。

    见嬴姬不愿多说,她也绝不多口再问,目光深深地看了嬴姬娘娘一眼,道:“夫人之令,不敢有辞。”

    纵然云容从来都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

    虽说嬴姬娘娘始终未怪罪她的疏忽大意,可云容最后还是将事情经过向宗主大人据实相告了。

    宗主在知晓自家儿子竟是因为这种缘故而变得‘娇气’后,表情说不出的精彩动人。

    许是想到了在东篱小筑对小少主的严厉冷酷,不曾施以半点为人父亲的呵护与关怀,还有与赢姬那番激烈争执,那张冷硬的脸上终于叫云容瞧出了一丝悔意。

    世上有一种人,最是嘴硬心软。

    宗主大人心软不软云容不知道,但嘴巴是真的硬,半点脸面都拉不下来:

    “本座一日三餐可从未饿着过他,好歹也是临池学书的年纪了,饿了冷了自己不会同人说吗?非要将自己逼到这种境地,闹得各不愉快。”

    云容不禁想起了学阁里的那些弟子们,心道若是习惯了温情呵护,孩子又怎会不知撒娇?

    终日数卷残书,半窗寒烛,被冷落在荒斋里的孩子,最先学会的一件事情,便是懂事。

    宗主言辞之间虽是颇为责怪。

    可经此一事后,云容偶尔路过东篱小筑,会发现竹屋中那小大人模样执卷苦读的孩子,身上有了御寒的新袄子。

    此后,剑主羽也许也是真的了解到了云容的可怕之处。

    对于那泉雪峰,他是避之如虎,再也未曾带着儿子让他上山同她学道了。

    再后来的日子,云容见到小少主的机会便极少了。

    云容的性子是择一事终一生,不为繁华易剑心,风霜雪雨都不会让她她动摇,。

    这样的乌龙事件自然不会在她心中留下过深的痕迹。

    山河秋霜又一年。

    大漠冻雪之地,横空出了一名漠北的天才剑客,悟得一身传奇剑意,凭一己之力大败雪域四方仙宗门派,名声大起。

    云容闻言,战意起意,故远赴漠北,与这名天才剑客约之一战,大胜。

    云容借此气机,剑意气骨大成,终成渡劫之境,满山同庆。

    在那样一个值得庆贺的夜晚里,在同门师兄弟们的热闹庆祝下,便是心性淡薄的云容也不由多喝了几杯。

    感到微微醺然的她,独身一人自宴席上离去,借着雪寒凉意,沐风而行,。

    不知不觉来到羽寒桥上,听一曲冬雪碎玉声。

    羽寒桥的风景极美,栏阶上的薄霜在月光下泛出一片清寒色,星垂四野,雪岸间的灵茱幽草,都在这片寒河之畔冻上一层晶莹剔透的冷冷色调。

    云容手里提着半壶酒,目光清迷地仍由桥上风雪吹寒眉梢。

    无意间,她眸子低睨,忽听羽寒桥下传来水面碎冰之声。

    心有异动,云容带着一身淡淡地酒气,翻身入河,体态轻盈窈窕如鹤,白靴轻点水面,落花沾水般地浮在了桥河之侧。

    桥廊之下,光线不甚清明,云容又因饮酒微醉,需眯着眼睛细瞧,才堪堪看清桥底下竟然蹲着一个身子蜷成团的小家伙。

    云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再一瞧。

    那小家伙不是她们的天玺小少主又是何人?

    宗主对这小少主有严令,卯时以后,不得随意离开东篱小筑。

    这么些年来,他亦是从未有过半点违抗。

    今夜这反常的模样,怕是偷偷从东篱小筑溜出来的。

    云容会心一笑,只当这孩子随着年岁渐长,玩心渐重,胆子也跟着变大了起来,竟敢背着宗主跑出来偷偷玩雪。

    念及这里,云容也觉得有些无奈。

    这天寒地冻的,他身子素来不好,若是再冻出个好歹来,怕是又要吃宗主的苦头了。

    她微微弯腰,身子躬入桥底下头,笑着轻轻唤了他一声:“小少主?”

    谁知,这一唤,尚未散去的笑容之色顿时僵在了她的脸上。

    朦胧的月色隔着粼粼河面渡了进来,将小家伙的脸照得愈发粉雕玉琢,他眼底依稀聚起细碎的水光,稚嫩青涩的腮边泪痕清晰可见。

    小少主……哭了。

    云容头皮一麻,以她这不愿多惹麻烦的闲散性格,第一时间下意识地就想扭过头权当没看见。

    可是偏偏就在这时候,一年前嬴姬的那句话冷不丁地一下撞进了云容的心扉中。

    她只好绝了转身就走的念头,云容弯下身子蹲在小家伙的面前,用手指戳了戳他哭红的小鼻子,僵硬安慰道:“别哭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即便是哭也是哭得无声无息不动声色,仿佛永远也不知放肆为何物。

    谁知这一下也不知牵扯到了什么开关,原本只是默默流泪的小家伙眼睛里的水雾一下漫涌了出来,他哇地一声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小家伙哭得抽噎不知,小脸一塌糊涂,瞬间成了一个小花猫。

    这下倒是叫云容有些手足无措了,她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更没有想过平日里看着安安静静的一个小家伙,竟能哭得这般凶。

    云容生怕他哭断气了去,忙拍着他的后背,抚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师姐带你去抓雪兔子好不好。”

    哭着哭着,他慢慢就安静了下来,两只小手却还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裳。

    小家伙其实不难哄,也不爱闹,他缓缓从她怀里抬起小脑袋,眼圈还红着:“父亲不会让我养兔子的。”

    云容怔住,响起宗主大人的严格,也是束手无策。

    记得一年前她去东篱小筑时,院子里还栽着池塘,养着一方锦鲤肥鱼。

    那池塘在小少主两岁的时候就有了,。

    塘里的小鱼分明是人间在普通不过的凡鱼,被他养了两年,偏偏就叫他养出了几分灵性来。

    每次日落黄昏,他撒饵时,塘里的小鱼们都会欢快游跃而来,亲昵地碰碰他的小脚丫。

    时而翻水,时而吐泡,逗得小家伙很是开心。

    只是有一次,他在塘岸边玩着,一时忘了时辰,误了功课,被宗主抓了个正着。

    当时宗主也没说什么,直到次日,那间小塘被填为平底,小院更显空荡萧瑟,再也没了莲蓬小鱼。

    年纪小小的少主,在父亲离开小筑后,于院中枯坐一夜,仍旧不吵不闹,只是脸上再也没了笑容。

    宗主从未说过不让他养兔子,只是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养小动物了。

    云容心知这话题极是不妙,她目光一转,瞧见了他腿边捏着的两个小雪人。

    其中一个雪人背负长剑,头顶长冠,意气风发,一眼便知那是宗主大人。

    另一个雪人身段高挑清雅,手托莲花灯,栩栩如生,不是嬴姬娘娘又是何人。

    云容故作夸张惊讶的轻呀一声,眯眼笑道:“这两个小雪人捏得可真漂亮啊。”

    可怀里的小家伙却不受夸,似是不想讨论这个,脑袋往另一边偏去:“师姐,你身上有一股酒臭味。”

    云容敲了一下他的小脑袋:“讨打,师姐身上明明是女儿香。”

    小少主没说话,只是趴在她的肩膀上,睁着眼睛,盯着古老桥廊下浮动的灰尘,十分安静。

    云容不知他那小脑袋瓜子在想些什么。

    他今夜状态着实不对劲,怕他一个人胡思乱想,只好继续找着话题闲聊道:

    “怎么只捏了两个小雪人啊,还有你自己呢?是不是雪团子不够了,要不要师姐飞上去给你抓两捧雪下来?”

    小家伙将脸颊埋进她的肩窝里,闷声闷气道:“没有我。”

    云容失笑道:“捏捏不就有了。”

    “就好了……”

    “什么?”云容楞了一下。

    小家伙将她抱紧了些,身子瑟瑟发抖,一年光阴不长,可他身子依旧瘦小。

    本应该是疯狂蹿个的年纪,他却仿佛一直停在了过去的时光里。

    他声音低低的,四岁的孩子,却什么都懂了:“没有我,就好了。”

    “这样父亲与阿娘就不会日日吵架,阿娘也不会因为生下我而伤了身子,没有我这样平庸至极的儿子,父亲也不会为我感到蒙羞,他一定会向以前那样待我阿娘好,阿娘也不会不开心,不会……离开白驼山了。”

    低低的声音隐隐约约透过薄衫,格外惹人心软。

    原来,今夜,嬴姬娘娘与宗主关系再次交恶,只身绝然离开了白驼山。

    可是今夜宴席之上,宗主大人面上分明瞧不出半点异样,妻子离山,他竟还有心思举办恭庆酒宴。

    云容心情愈发复杂,少主的娘都走了,她竟还在大殿之上没心没肺地喝了半宿的庆功酒。

    衣衫忽然传来一阵湿凉之意,云容低眸一看,却看到他青灰色的小袖袍子里,还藏着一个小雪团子。

    那小雪团子被他的体温融化了小半,早已瞧不出原来的轮廓模样了。

    可云容就是晓得,他捏的是他自己。

    不敢将自己同那两个小雪人放在一块儿,悄悄地将自己藏起来。

    天真地觉得,这世上若是没有他,那两个雪人就可以永远和睦相爱在一起了。

    云容轻叹一声,单手将他小小的身子抱起来,拂袖轻卷,卷起那两个雪人,纵身踏过水面,跃至桥头。

    她自桥栏上捏过两捧白雪,揉揉捏捏,很快捏出一个胖胖的小雪人,同那两个雪人堆放在一起。

    两个高高的雪人一左一右,并肩相拥,胖胖的小雪人就窝在两人的膝下。

    云容翻过他的身子,弯起修长的食指在他鼻子上轻轻一刮,朝着他的面颊哈了一口清香的酒气,。

    她眸光璀璨,轻笑道:“哪来的那么多破说法,我只晓得,快过年了,一家三口团团圆圆聚在一块儿,才是天经地义的头等大事。”

    怀里的小家伙怔怔地看着桥上的一家三口,分明还这般小,眼神却似垂垂将暮之时,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唯一想念。

    他偏过头,正正对上云容似笑非笑的那张脸,小家伙脑袋扭到一边:“师姐捏的雪人,好丑啊……”

    云容额角蹦起一根青筋,面上微笑:“我看你是屁股痒痒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一年冬

    中幽女帝与宗主成亲已有多年,抛开门第之见,天玺剑宗传承断代,先辈皆以亡故。

    在魔道势力昌盛纵横四海的那些岁月,天玺剑宗不比太玄宗与苍梧宫那般底蕴深厚。

    虽说横空出世一个天才的剑修,可一人之力终究是过于薄弱了些。

    在当年,中幽皇朝能够在魔道横行的绝望世代里屹立不败,可见实力雄厚。

    中幽女帝在当时嫁于天玺,那是实打实的下嫁,那时候的百里羽还并非是天下剑主,纵观天玺剑宗也至多算得上是仙门之中的二流势力。

    即便他以道星入魂,点燃了剑石天山,未来前途无量,可是在那样动荡的年代里,天才早夭是常态。

    太阴大帝从一开始便不看好这门婚事,对百里羽更是诸多挑剔,百般不喜。

    奈何中幽女帝一意孤行,执意嫁入天玺剑宗,至此与其父太阴大帝决裂。

    太阴大帝执掌幽冥,又名泰山府君。

    中幽皇朝乃是嬴姬一手创办而成,她为中幽皇朝初代女帝,与父决裂后,幽冥界彻底与中幽皇城断了来往。

    天玺宗主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竟能如此绝然地离开他,不知归途地毅然离开天玺,返回中幽。

    本以为是一时赌气,待她冷静下来,便会回来。

    毕竟他清楚,嬴姬虽性子要强骄傲,她或许能够舍弃整个人间,但她绝对不会舍弃自己的孩子。

    毕竟在嫁入天玺的这些年月里,身为女帝她常有回到中幽主持朝政大事,可至多不会超过三月就会回到天玺,她总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

    只是这次却有些不一样了。

    三月之后又是三月,从年头至年尾,宗主未等来她的归期,反而等来了个惊天噩耗。

    中幽皇朝两大阴王颠覆朝政,率重兵叛乱,女帝嬴姬归朝,平乱六月,终将两名阴王斩于剑下,雷霆手段令万灵臣服朝拜。

    至此,中幽六大阴王,只余四王。

    这本该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可随即又传来消息,自大战之中,女帝身受重伤,命在旦夕,皇朝上下围得如铁桶一般。

    得知这个消息的宗主,连夜御剑跨山河,赶赴中幽皇朝,却被四大阴王拦截在城门之外。

    在云容的记忆力,宗主是那样一个从不服软低头的人,可是在遭遇如此冷淡对待之下,竟能够在风雪阴气连天的朱雀城外苦守九日不回头。

    他始终未能够见到重伤的妻子,第十日,百里羽御剑归山,来到东篱小筑,要将幼子带往中幽。

    嬴姬或许能够心狠不见他,但断然没有将自己亲生骨肉拒之门外的决心。

    中幽女帝伤重危岌的消息早已传遍天玺,东篱小筑不可能全无消息。

    奔急之下,百里羽发冠外斜,头发凌乱,早已没了往日的风度翩然,脸色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苍白。

    当他赶至东篱小筑时,却见幼子手捧书卷,平静认真用心苦读的模样与寻常并无不同。

    百里羽顿时心中暗自生怒,嬴姬此刻命悬一线,重伤垂危,身为人子没有半分忧心思虑也就算了,竟还如此平心静气,这般冷硬的心肠真是叫人心寒失望。

    见到百里羽,小童放下手中书卷,规规矩矩地朝他揖了一礼:“父亲。”

    云容明显看到宗主眼底压着一丝隐忍待发的戾意,寒声道:“随我去中幽看你娘。”

    云容悄悄地打量着两年未见的小少主,眉眼倒是如初稚嫩,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却多了一些同龄人不该有的内敛与沉稳。

    他抬头看了一眼衣冠凌乱隐含怒意的父亲,复而又低下头去说道:“父亲,我不想去。”

    见到宗主那慢慢阴沉下来的脸色,云容眼皮狠狠一跳,顿生不妙。

    果然……

    “啪!”一声又响又脆的耳光声。

    小少主摔倒在地,唇角破裂,稚嫩的脸颊即刻红肿出五根醒目的指印。

    宗主大人心头怒及,厉指着他,眼底全是阴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这个小畜生!”

    说完,宗主拂袖离去。

    云容正想走过去扶起那小家伙,他却先自己一脸平静地从地上爬起来,不哭也不闹,拍去小袄子上沾染的灰土,继续观书去了。

    这可着实不像是一个六岁孩子该有的表现。

    云容见他鼻子里都渗出一缕缕鲜红色的血来,滴落成珠,落在书页上,他又小心翼翼地将书卷擦拭干净,取来冷水轻轻拍打自己的后颈。

    宗主那一巴掌虽未用灵力,但下手也是不轻的。

    本以为他会像羽寒桥下时,偷偷哭泣落泪,谁知小家伙却一点也不在意。

    见此,云容也未再多说什么,出门时替他将门窗掩好。

    宗主认为小少主的这番表现是心硬,可云容却明白,不是这样的。

    嬴姬娘娘走的那一天,他躲在羽寒桥下大哭,却从未问过娘娘为何要离开白驼山。

    因为他早就知晓,他的阿娘时日无多了。

    中幽阴王虽强,可嬴姬乃是创始皇朝的初代女帝,论修为,即便是六大阴王加起来也绝非是她的对手。

    那场叛乱之战虽然酷烈,却也不至于让她重伤垂危至此。

    怕是嬴姬娘娘早已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不愿让自己的孩子亲眼看到她离开尘世,这才远离天玺,独自一人回归中幽皇朝。

    小少主看似沉默寡言,实则内秀金藏。

    他如何体会不到嬴姬娘娘的这一番心意,若是此刻他随着宗主大人同去中幽,怕是只会叫嬴姬娘娘更为难过。

    在这世上又有哪个孩子不想念自己的母亲。

    宗主一叶障目,只觉这孩子心肠硬。

    可他却并未察觉到,他的书案之下,压着一封封写得厚满却未寄出去的家书。

    想必此刻宗主大人对嬴姬娘娘当日的所作所为多有追悔莫及,可他哪里晓得,无人会比小筑里孤身一人的小家伙更难过无助了吧。

    还在接连几番的噩耗自中幽皇城传出,终于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幽冥府司的太阴大帝终究是心软不忍,以着多天造化地手段将嬴姬娘娘将散的魂魄凝实蕴养,身子也日夜将养着。

    只要不离开中幽皇朝,一时之间倒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只不过这样一来,中幽皇朝与天玺剑宗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僵持了下来。

    嬴姬娘娘以着中幽皇城的国运为基,延续生命,不可随意离开皇朝,而宗主大人知晓她无恙后,虽心中大松一口气,同时却也拉不下颜面去带着儿子再去中幽。

    显然,四大阴王将他拒之城外的事情,还是叫他心存芥蒂了。

    诸事安定,云容也非是对红尘之事伤春悲秋的性子,只是暗暗可怜东篱小筑的那孩子日后想见母亲一面,以宗主那要强的性子,怕是十分艰难了。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冬雪净人间。

    古桥无行客,寒湖又见君。

    山高水长的白驼山落起雪来,漫天都是萧索翻飞的苍白,云容这次倒是没瞧见桥底下有两个小雪人和一个哭鼻子的小家伙。

    因为四年前在这座桥下哭鼻子的小家伙,这一次,他没有哭。

    都说知子莫若母,当年嬴姬娘娘请她若是见到小少主哭鼻子了,便温柔待他一回。

    事实上,这经历数年冷暖的小少主倒也一语中的,真就只哭了一次鼻子。

    哪怕他此刻躲在寒桥下时,一身血迹狼藉,衣衫发丝凌乱,看这模样竟似与人狠狠地打了一场架,身上的衣服都是被人撕扯脚踢过的痕迹。

    白嫩嫩的小脸上还留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鲜红豁口,深得几乎都能看见骨头了。

    搭放在膝头上的右手五根手指,青红交加,红肿地好似胡萝卜,明显是给人拿在脚底下碾踩过的。

    不过看他手指间的伤势,便能推测出,欺负他的估计也是一些年纪不大的半大孩子。

    不然依着那体重,这手指怕是要给人生生碾断了去。

    更叫人心惊肉跳的是,小家伙的一条小腿骨不正常地向外弯斜着,想来是被人打得骨折了,自己用几根树枝固定给绑了。

    脚上的鞋子也不知去哪了,一双小脚冻得青紫发红,十根幼嫩的脚趾微微蜷缩藏在衣摆里。

    那可怜的模样,谁见了都不敢相信这会是天玺剑宗的少主,中幽皇朝的太子殿下。

    云容见此一幕,心血顿时上涌,一股无端的怒意冲上脑顶,她眼底压着一片沉沉的夜色。

    说出来的话语却是极轻,她问道:“谁干的?”

    小少主怀里抱着一口小棺,棺中阴气肆虐,躁动不已,不断震颤仿佛愤怒至极就要破关而出。

    云容记得那口小棺里养着的小鬼是中幽皇朝的诡秘之术,嬴姬娘娘当年不是毫无保留地离开了天玺剑宗。

    离去之时,她担心幼子在白驼山上受人欺负,没有自保能力,便留下了这只小鬼给他傍身。

    眼下见那小棺怨气滔天的模样,云容只当是那小鬼没了嬴姬娘娘的镇压束缚,开始反噬年幼的小主人,将他弄成了这般凄惨的模样。

    她眉头紧蹙,指尖燃起一蹙剑火,就要去触那口小棺。

    谁知,眼前的小少主眼眸一低,平静地目光在棺面上淡淡一扫,竟是用一种教训地口吻对着那口棺说道:“寿,你若是再不听话,我便不要你了。”

    怨气滔天宛若邪煞的小鬼一下子变得安分乖巧了起来,小棺里发出温顺的嘤嘤之声,好似委屈极了。

    云容震惊诧异。

    小家伙抬起眼眸看了她一眼,说道:“今日父亲带我去陵阳峰听课了,白睿和他的一群小跟班也在。”

    陵阳峰是大师兄君河所居之地,至于那白睿乃是天玺奉剑长老之一的白术长老的独子。

    白睿今年正值十四岁,天赋超群,七岁测出身怀极品灵根,前途不可限量,深受宗主喜爱。

    正是这卓尔不群的天赋,与父亲和宗主的偏爱,反倒叫那孩子养出了一身骄纵的气焰。

    那孩子自恃长老之子,天资不凡,身边总是聚集了一些年轻一代的小弟子,对他前拥后呼,他对性子温吞的小少主总是多有蔑视。

    云容好几次从沈盏师妹的口中得知,暗地里那白睿总是趁着宗主外出的时候,结合宗里的小一代弟子们欺负小少主。

    看似骄纵跋扈的行为,实则暗藏小心思,他此举无非是在无形之中助长自己的身份地位,来消磨少主在众多弟子心目中的分量。

    若是人人都可以欺负这位资质平庸的小少主,那么小少主也仅仅只是占着一个身份的便宜了。

    虽沈盏师妹多次向宗主提及过此事,可那白睿小小年纪,心思颇深,在宗主面前最能卖弄装乖。

    宗主一向满意他的资质与为人,再加上他是长老之子,自是不会无凭无据地去怀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云容也是奇怪,宗主大人对自己的孩子严苛如魔鬼,对别人家的孩子反倒百般纵容溺爱,深信不疑。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一来二去,这白睿欺负小少主也就成了常态。

    小少主性子酷似他的娘亲,即便是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也不会同他父亲埋怨告状。

    他少年早成,沈盏师妹参不透的道理他却明白。

    即便他同宗主大人说了这些,宗主大人也只会反过来斥责他小肚鸡肠。

    那白睿也是个小狐狸,在宗门之中人缘极好,从不去欺压其他人,只挑小少主欺负。

    这样一来,在宗主心中,自是形成了他若跋扈为何不欺负他人,单单只欺负你一人,定是你自身哪里做得不足,应当反思自己,而非无缘无故地去状告他人。

    云容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用绣帕沾湿,再以灵力蒸暖,替他轻轻擦拭脸上的血污与泥土。

    她很小心地避开了他脸上的伤口。

    这下手是真的狠,是用钝锋切开的皮肉挑开的伤口,还有污锈烂在肉里头。

    这怕是被人生生踩在脚底下,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将他的脸给刮花。

    云容一双秋水剪瞳慢慢地暗下去,里头有翻沸的剑意,她温声道:“是白睿他们将你伤成这样的?”

    小家伙眯起眼睛,任由她动作轻柔地擦拭自己的脸颊,懂事得让人心疼。

    他说:“趁着大师兄不在,白睿说做功课太无聊,他便让手底下的弟子牵出自己养了两条灵犬,又派人去唤外门以外的师姐们上山,说是要指教师姐们的课业。”

    云容也是今日才知,那位长老之子竟然有着纵狗伤人的恶气习性。

    外门以外的弟子,那只能是记名弟子了。

    天玺剑宗的记名弟子多半都是在民间吃不饱饭出身贫寒的孩子,并未完全被天玺剑宗收入山门。

    只是替那些外门弟子做一些苦力粗活,身份卑微得怕是名字都叫人记不清。

    白睿养的灵犬身体里可是流有着妖兽的血脉,是他十岁那年白术长老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不过养了四年,便有了马儿那般大,不仅食量大,性子也凶残得紧。

    那些记名弟子修的都是一些粗浅的炼气功法,比起寻常凡人武者也就强上一线。

    小少主说得又是师姐们,皆是一些无依无靠的女弟子,如何经得住那灵犬的两口撕咬?

    白睿胆子太大,竟敢在大师兄的峰首上如此放肆!

    小少主又接着说道:“他放狗咬人,好些个师姐的手脚都被咬烂了。”

    云容定定地看着小家伙:“所以你让他停下来,这才惹恼了他?”

    小家伙摇了摇头,一脸平静,语出惊人:“我把他的狗给杀了。”

第七百五十六章:不哭鼻子了

    夜晚的风忽然有些刺骨起来。

    云容微微蹙起眉头,没有说话。

    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小棺上。

    她知道中幽诡道之术,操控小鬼的实力大小多数源自于其中的能力与天分。

    白睿养的那两条灵犬并不好对付。

    他都尚未踏足求道境,竟能够驱鬼将那两条灵犬给杀死……

    云容忽然觉得,宗主因一人意气,将这孩子留在天玺剑宗,又何尝不是明珠暗投。

    若他身在中幽皇朝由嬴姬娘娘亲自教导抚养,即便灵根资质普通,将来光是凭借诡道之术,未来成就都不会在十三剑之下。

    只可惜,宗主大人素来忿世嫉俗,觉得世上之事都是非黑即白。

    若是放任自己的孩子去修习诡道之术,他怕是宁可不要这个儿子了。

    只可惜,世事素来不随人意,难得两全。

    “师姐觉得我做得不对吗?”小少主看着眼前的女子,轻声问道。

    云容与他四目相对,和声道:“致知力行,何来对错。”

    她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又问道:“那几位记名女弟子现下如何了?”

    “伤得很重,但没有性命之忧,有大师兄在,她们应该不会有事?”

    云容含笑看着他:“所以小少主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吗?”

    小家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首,又道:“我不觉自己有错,只是父亲怕是觉得我行为有失。”

    “怎么会,若是宗主知道你为了保护门中弟子而与白睿起的冲突,他必不会怨怪于你的。”

    小少主顿了片刻,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云容,再度语出惊人:“我是说,我将白睿的狗——都杀死了。”

    那格外平静地神色让云容微微一怔,她沉默片刻,轻声说道:“闹出人命了?”

    小少主表情平静地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如果他们也能算作是人的话,那应该是。”

    云容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说的是‘他们’。

    一个小小的孩子,满打满算也不过六岁,这异于常人的平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匪夷所思了。

    云容无法理解这孩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对于池塘里被填死的游鱼都能难过枯坐一夜的孩子,对于人命反而没了那么多应有的震撼。

    “你不怕吗?”云容问道。

    小少主诚实答道:“怕。”

    云容微挑眉头。

    小少主又补充了一句:“我怕父亲。”

    云容叹了一口气,可神情间却未见任何无奈之色,更未见责怪:“你是怎么办到的?”

    抛开有着求道境修为的白睿不说,光他身边的小跟班,基本也是出自内门弟子的儿女,近年来都开始修行,且资质也都不俗。

    他才六岁,光凭驭一只小鬼,怕是没法做到这一点的。

    小少主说:“我让那两只死去的狗又站起来了。”

    云容心头一凛。

    “今日峰上一起学道的有几人?”

    “五人。”

    “死了几人?”

    “四人。”

    “你可以将此事告诉大师兄,让大师兄来惩罚他们,为何要自己动手杀了他们?”

    看似是质问的一句话,可云容却未带任何质问的语气,只是单纯地觉得疑虑不解。

    流畅的一系列问答下来,忽然迎来长久的沉默。

    小家伙脸上平静的神情终于多出了一丝微妙地难以启齿的变化。

    这表情可真是有趣极了,云容推了推他软乎乎的小身子,追问道:“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因为白睿带着那几个人再撕师姐们的衣服。”

    “什么?”云容江夜雪脸色原本还淡淡的,忽听此言蓦地睁大了眼睛。

    那白睿今年也才不过堪堪十四岁,至多只能算得上是一个情事初开的半大孩子。

    他怎么敢的?!

    这可是天玺剑宗,大师兄的陵阳峰!

    他再怎么跋扈放肆,怎么敢在大师兄的地盘上行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来。

    这事听起来怕是无人会信。

    可云容却清楚,眼前这个孩子不会对她说谎。

    云容眉头深皱,表情前所未有的深重:“白睿得手了?”

    小少主神情茫然,似是不理解什么叫得手了?

    云容这才反应过来小家伙才六岁,整日关在深山老林里足不出户,哪里晓得这些利害关系。

    她又问:“后来呢?”

    “他们把那三个师姐们的衣服撕掉后,白睿抱着一个师姐便将她拖到我的书桌上来,要压住她,然后吹口哨召来灵犬去扑咬另外两位师姐。”

    他低垂的眸子色泽极黑,酿着一片深色,低低说道:“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但师姐们哭得好凶,我便知道他们在干坏事,他们在那放肆的狂笑着,很得意。

    那几个师姐也是一边哭一边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看着我。

    所以我便将寿给召唤了出来,将那两条狗咬死后,他们很快反应过来,白睿修炼了天玺的除魔剑术,很快将寿给抓住了,他们一边打我一边说要把寿扔进罪剑池中给融化掉,我很生气……

    我一生气就看到那两只本来应该死掉的灵犬在我眼前晃,可他们却看不到,。

    我知道那是阿娘临走的时候交给我的中幽诡术,我将那两只灵犬复活了,它们复活的头一日是怨气最凶的时候,即便白睿也打不过。”

    听到这里,云容如何还反应不过来那几名少年弟子在陵阳峰上究竟在干着怎样禽兽不如的事情。

    她寒声道:“干出这种事,即便他是奉剑长老之子,也该当以宗法处置。”

    “但我不想将此事交给大师兄来处理。”

    小少主神情认真且坚定:“天玺有宗训,欺辱同门者,丈刑五十,残杀同门者,丈刑三百,而后逐出师门。

    可他们终究并未真正害死那几位师姐,便是将此事交给大师兄来处置,大师兄也只能谨遵宗训,打他们每人五十丈。

    况且父亲那么喜欢白睿,他又是长老之子,问责到了最后,怕是这五十丈都未必能够打满。我觉得这很没有道理。”

    云容沉吟道:“欺辱同门,犯上作乱,天玺也容不得这样的人物作祟,宗主虽眼里容不得诡道之术,但他并非是对错不分之人。

    你不必害怕,好歹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必不会做出那种以命抵命的事,至多责怪你两句。”

    “真的吗?”

    云容肯定道:“真的。”

    小少主却笑了笑,道:“师姐,我不怕死。”

    云容一怔,旋即笑骂道:“小混蛋,即便是不怕死那也别想着一心求死啊,别以为人人都可以做姬裴,死后魂魄能够得以保全变作英灵去往中幽。”

    终究,白睿重伤,四名内门弟子之子死于陵阳峰的事很快传到了宗主的耳朵里。

    正如云容所言,宗主虽眼底容不得半点沙子,对于小少主使用诡术害人之事虽震怒无比,却也未失去理智。

    而是沉着脸,耐着心性,招来小少主、白睿还有那几名记名女弟子,问清缘由。

    云容本以为此事就至此过去,谁料,一番问话之后,宗主勃然大怒,大发雷霆,怒得剑冢里的十万灵剑铮鸣不休,剑气燎天。

    他一怒之下,竟是将小少主打入死剑墓,面壁思过整整三月。

    死剑墓乃是天玺九大禁地之一,非怙恶不悛者不入。

    墓中多有死灵蝎巢相随,凡进入墓中者,都要受到蝎行之苦。

    墓中的死灵蝎都是由古代前辈驯化好的,所为蝎行之苦,便是由百蝎行身而过。

    蝎尾毒针如响尾之蛇一般,连震三月不休。

    死灵蝎不会轻易落下针尾,只会以响动毒针的声音来恐吓面壁之人。

    整整三月,虽没有肉体上的折磨,却会给人带来极大的心灵折磨。

    当然,终归是自己的亲身儿子,宗主心就算是再怎么狠,也不至于真的能够下定决心将一个六岁的孩童扔进那种鬼地方去。

    只是怒言已出,却又容不得他改嘴。

    倒是本应该恨极小少主的白睿,却大度扬言,若少主能够同自己道一声歉,他心有安慰,可既往不咎。

    对此,宗主对他更是大为欣赏。

    白睿身边情同手足的那几个伙伴被鬼物咬死不说,就连他自己,也是大难不死。

    但终究身下要命之处的一块肉给那鬼犬生生咬碎,日后再也难为人道。

    此番伤害,寻常人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他非但不怨,竟还能如此大度,只是让少主道歉。

    甚至都未让他跪下道歉。

    得了台阶的宗主心中松了一口气,怒揣儿子一脚,让他赶紧道歉。

    谁料,那死不悔改的小畜生竟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肯服软道歉。

    宗主即便是再狠不下心来,也没有理由不将他打入死剑墓之下了。

    听到这消息的云容震撼费解。

    大师兄在当日去了姬裴的千松锋,为他紧急稳固阴冥之体。

    毕竟姬裴曾经乃是中幽英灵,即便入山已有百年,阴体仍旧不稳,需要君河常年以剑气道养。

    姬裴身体的状况发生得突然,君河只好布置课业,让他们自行温习。

    远赴千松峰的大师兄不知事情经过那也罢了,可被欺压迫害的那几位记名女弟子可是还活着的。

    且不说她们身上还留有灵犬咬伤的齿痕,就说少主被揍成那副凄惨模样也要解救她们的那份恩情,她们也必然会为他言明事情真相才是啊。

    一番细问打听下来。

    结果却是彻底地黑白颠倒了过来,记名女弟子身上的咬痕不是灵犬留下来的,而是小鬼噬咬的痕迹。

    而她们更是一口咬定,她们是受到少主的命令上山,再遭其百般迫害,幸得白睿众人慷慨相救。

    而那几名师兄也大义牺牲。

    人证物证俱在,施暴者反而成为了英雄,小少主则是成了人人唾弃小邪魔。

    云容当即去寻宗主,将一切说明。

    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会有害人之心?

    可终究是一人之语,只讲究实质证据的宗主羽如何能信。

    最终,小少主还是被打入了死剑墓中。

    一个小孩子,再怎么早熟沉稳,那连成年弟子都遭受不住的鬼地方,云容不该想象他要如何度过那三月时光。

    出来后,哪里还能有个人样。

    作为天玺十三剑,云容便是再厉害,也无法公然违背宗主的命令。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终究还是低估了那孩子心性的强大。

    深处如此绝境之下,他竟还能够寻求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第十日的那个夜晚里,他便成功地从死剑墓里出来了。

    是宗主大人亲自下的墓,将他给抱了出来。

    那一夜,冬雪霜寒,死剑墓下千蝎响尾,密密麻麻,暴躁凶戾,哪里是隐针尾蓄势待发不伤人的模样。

    白睿的尸体就倒在那片蝎海之中,手里捏着一瓶拆封了的千鸩引。

    说来可笑,今夜匆忙来请宗主大人入墓救人的,不是他人,正是白睿之父白术。

    白睿名知晓自家少主被关押在死剑墓下受百蝎行身之刑,平日里常人不敢近身的禁地,他却为何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里。

    手里还拿着能够让死灵蝎变得疯狂凶残的千鸩引。

    而本应只会响尾吓人的死灵蝎此刻却不知有多少针尾断在了小少主的身体里。

    而墓中的百蝎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千蝎。

    宗主大人神情前所未有的阴鸷冷戾,怀中小小的孩童,浑身上下基本已经没了一块好肉,奄奄一息,面无人色。

    墓中,那些死灵蝎有大有小,大的足有拳头大小,一针下去,能直接穿透人的骨髓筋脉。

    而小的,却比蚂蚁还小,宗主将儿子抱出来的时候,还有密密麻麻的小蝎子勾着肉带着血地从他的双耳中爬出来。

    云容见此一幕,只觉白睿那歹毒的畜生死不足惜!

    她如何看不明白,早在少主被打入死剑墓的第一日起,他便偷偷到此,以千鸩引来狂化这些死灵蝎。

    白睿是个极能隐忍的阴狠性子,他恨小少主害他失了男人应有的尊严,如何甘心他只受三月蝎刑。

    阴狠歹毒的他,便寻来那千鸩引,每天夜里来死剑墓下折磨于他。

    云容不知这十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小少主的隐忍程度却丝毫不必那家伙弱上半分,。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将白睿一同困在了墓中。

    白术见爱子去了三日还未归来,他心急如焚,偷偷去了一趟死剑墓。

    可墓中的蝎灵已经疯狂,他近身不得,无奈之下只好将此事禀明宗主。

    这下可真是不需要什么证据了。

    宗主不傻,见此一幕,如何猜测不出其中的疑点。

    他再三逼问,甚至是严刑拷打,将那几名忘恩负义的记名女弟子腿都打断了,这才逼问出来事实的真相。

    被蒙骗多年的宗主可谓是大怒,对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儿子更是痛心疾首。

    白术长老教子无方,被废去修为,打断双腿双手,被逐出师门。

    甚至就连宗主平日里最器重的大师兄也无辜受了牵连,被禁去修为,流放罪剑池三年。

    此事一在天玺传开,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虽十三剑师兄弟们十分同情大师兄的遭遇,可暗地里,却是更加佩服那孩子过人的坚毅心性。

    寻常人在这样的境遇下,怕是早已绝望,他小小年纪,竟能做到这一步,实在令人惊叹。

    人人都在夸赞小少主聪慧过人。

    可云容却知道,他至此以后,夜夜梦魇,被那蝎毒盲了双眼,要瞎整整三年。

    从此,更是落下了一个见到蝎子便惊白失色,浑身发抖的毛病。

    他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般坚强。

    死剑墓下的那一份绝望,又有谁能够真正体会的。

    云容也是在那一年发现,虽然他贵为天玺少主,可身为他父亲的宗主大人,虽能够守护得了苍生天下,却独独守护不了自己的儿子。

    若是有一天,宗主真正地失去了他,想来那必是源自于宗主的那份不信任。

    云容看人看事一向极准,果不其然,多年以后,出了一场广梦城的鬼祸之乱。

    少主在太玄宗遇害,几乎身亡,最后被送至中幽,幸得嬴姬娘娘以命相护,这才保住了性命。

    只是至此之后,中幽与天玺、太玄、苍梧彻底决裂撕破脸皮。

    嬴姬娘娘更是扬言,凡天道三宗弟子涉足中幽皇朝,必格杀勿论!

    凡三宗弟子死后英灵归入中幽,必打入幽冥地狱,死不超生!

    这规矩一立,中幽皇城这四个名字瞬间多了几分杀气腾腾之意。

    而宗主也是在那个时候,彻底不认少主了。

    自此,少主易姓为嬴,贵为中幽太子,鬼剑公子。

    云容也曾想过,或许这对于娘娘,对于少主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至少,少主当真如她所想,回到中幽后大放异彩,成为世人艳羡的天道三子,与苏靖、尹白霜齐名。

    更重要的是,他有娘疼了。

    时过境迁,云容也曾在人间数次相逢少主,见他长大的模样同小时候相差并不大。

    只是不知为何,举手投足之间,与她心中期盼的那个少主,却是微妙地有些不同。

    两百年后的今天,云容在听闻嬴袖上山问道剑阁的消息时,却恍惚遥想起了当年。

    立在羽寒桥上,却再难将今夕意气风发的中幽太子与当年蹲在桥下哭泣、满身是血的小少主联想在一起。

    不知不觉,寒云渐薄,一勾残月出来了。

    云容看着桥栏上的小雪人,淡淡一笑,也不知为何,心境微妙有了一丝奇异的变化。

    她忽然想要瞧一瞧这桥下风景了。

    云容托起小雪人,足下轻翻,剑裳舞动如夜下墨莲绽放,白靴沾水而过。

    她负剑弯腰,对着应该是空无一人的桥底轻轻一笑,宛若逗弄当年受了委屈的孩童,语气俏皮:

    “小家伙,可别哭鼻子了,瞧,我给你捏了个小雪人。”

    光线昏暗的桥下,一只苍冷修长的手穿过黑暗而来,指尖带着不似人类的体温,青袖下露着一截削瘦的腕骨。

    那是一只少年的手。

    冰凉的手接过了冰凉的雪人。

    昏暗的阴影中,却响起了温暖的轻笑。

    他说:“好,不哭鼻子了。”

    云容石化一般,呆傻住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原来如此啊

    羽寒桥下,一时静谧。

    清风忽来好伴,天霜河白,明月不减故人来。

    月光半浸在粼粼的水波中,河中宛若有碎冰流淌。

    衣衫簌簌轻响。

    桥下光线难照的黑暗阴影里,隐约能够窥见一个高挑清瘦的轮廓缓缓起身。

    看着那道身影慢慢靠过来,草叶般干净清冽的气息随之浮来。

    云容心湖微动,脑海中缓缓浮起当年那个糯米团子大的小少主模样。

    她张了张唇,微感惊讶:“小……”

    月光扫过桥沿,渡下来,那人拂了拂肩头落的雪花。

    穿过光影的,是一张俊秀清俊的脸,过分干净清澈的眼睛,似曾相识。

    云容看清月色下的那张脸孔,呼之欲出的称呼生生扭转改变,她愈发吃惊:“小尸魔?”

    怎么会是他?

    夜里河间的风极大,将百里安的头发吹得凌乱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他飘渺的目光在雪雾里透过来,定定地望着云容。

    清亮的目光渐渐明灼,将本有的一缕尚未藏起的颓然萧瑟盖下,一种莫名的欣喜情绪掺夹其中:“云容姑娘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云容还未从心中的那份差异感缓过来,被他这抬眸一望,眼睛明显清亮期待,她头一次感到自己乱了阵脚,目光低低看着他手里的小雪人。

    百思不得其解。

    云容压下心中的那份怪异情绪,有意避开百里安的灼灼目光,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百里安一怔,感觉到了她心中那抹微妙的抵触意味,表情茫然了一瞬,似是不能理解她为何在与魔界之时的感觉大不相同了。

    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空沧山初遇之时的冷淡陌生。

    听她这么一问,百里安即刻明白过来是她并不是来桥下找他的。

    将起伏混乱的思绪瞬间平复下来,百里安低声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四下随意走一走,不知不觉就到这了。”

    一般人随意走走可不会走到桥底下去。

    云容目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情落寞,苍白的脸上竟是难得见着几分憔悴,仿佛藏着万般难解的心事一般。

    一点点暗下去的灼灼目光,难免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

    “你有心事?”云容出声问道。

    百里安摇了摇头,慢慢垂下去的眼睫浓长:“没什么?只是……有些想家了。”

    尸魔也会想家的吗?

    云容心中狐疑,可见他这副万念冷厌的模样,不像是想家了,倒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当年那个小家伙受了委屈也是这么不吵不闹像个幽灵似地躲在寒飕飕的桥下吹冷风。

    小尸魔这丧头丧脑的样子倒是与那小家伙颇为相似。

    真是奇了怪了,两人长相轮廓,分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今夜却总是能够在他身上找到那小家伙的影子。

    自打在魔界,她亲眼看了一场这小尸魔与自己‘心魔’的活春宫后,云容总觉得自己再难以用平常心来看待这小家伙了。

    她摸了摸鼻子,本想寻一个借口离开,可又见到他无端小心翼翼捧着小雪人的模样,不由又是想起当年那个身在山中却无家的孩子。

    一想到这里,云容就做不到那么简单地转身离开。

    她沉吟片刻,忽然提起手中的洗雪剑,用剑柄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道:“山中出了一些乱子,今夜我的任务便是借以这些螭血将山中的毒鬼蛇神引出斩灭,小尸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一起?”

    百里安抬起眸子,轻轻一笑:“好。”

    说是叫他帮忙一起引出山中邪毒之物,可云容腰间的螭龙之血却并未再扬洒而出。

    她带着百里安在雪山之中四处悠闲走动,那副信马由缰的姿态哪里是在行任务。

    云容在一株雪松树下忽然停住脚步,俯弯下身子,趴在一捧雪丘间。

    百里安也什么都不问,有样学样地在她身边趴下来。

    云容使了一个眼神给他,百里安睁着一双懵懂好奇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云容一只手臂抱着洗雪剑,一只手极轻极柔地探进雪洞之中。

    只见她那只手臂无声地在洞中摸索一阵,很快,松软的雪丘簌簌滚落雪球。

    “有了。”云容眼眸一亮,飞快抽出手臂,手里头便多出了一团肥嘟嘟的浑圆雪兔子。

    那兔子夜半时分被这不速之客扰了睡眠,两条腿在滚圆的身子下乱蹬乱弹。

    百里安诧异地睁大眼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云容便将那胖兔子扔他怀里头:“给你玩玩。”

    那兔子也是神情,在云容手里头满目惊恐慌乱的,落到了百里安的怀中,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仿佛回到自己的窝中。

    乱弹的两条腿缩进绒毛里,乖乖地蜷在他的怀中,睁着一对儿红眼睛放肆大胆地打量着他的下巴。

    百里安抱着兔子,反应了半天,愣愣地看着云容。

    她这是……再哄他?

    只是这哄人的方式……倒像是再哄孩子。

    云容抱着剑蹲在地上,剑裳曳地,沾着尘雪也掩不住她那一身玉神清绝的气意。

    她微微眯起好看的秋水瞳,伸出手指戳着兔子的胖脑袋,戳出一个小窝窝:

    “到了冬天,白驼山上这种雪兔子最能屯冬粮了,藏在窝里能一整个冬天不出来,养得膘肥体壮,抓着用来烧烤,最是肥美多汁了。”

    百里安不动声色地将兔子往自己怀里藏了藏,失笑道:“云容姑娘经常做这种抓兔子捡小鹿的事?”

    云容秋水眸横斜一睨:“小尸魔还挺记仇啊,到现在还记着我要吃你家小鹿儿的旧事?”

    百里安笑着摇了摇头:“小鹿儿也跟我一起上山了,在你师姐的屋中玩,它也很想念云容姑娘的,要一起去看看她吗?”

    云容卧在雪地里,伸了个懒腰,道:“这么说起来,我还挺想念那只小鹿的,它生得膘肥体壮,屁股也大,骑起来软软的,很舒服。”

    “……这话,云容姑娘还是莫要在鹿儿面上说了。”

    好歹小鹿儿现在也是一个女孩子了,说她膘肥体壮,怕是要生气的。

    云容拍去身上的雪泥,起身道:“走,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半夜光景,云容带着他去雪池敲冰捉鱼,去冰洞中找到熊窝,扔了几条肥鱼给它们,权当住宿费。

    又将百里安拉进熊窝中一同躺下,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感受着这种厚重的温暖与安宁。

    窝里头是一家五口,多了百里安与云容两个不速之客也不觉拥挤。

    他们一人怀中抱着一只幼熊,听洞外寒山雀鸣,大雪初声,方知静里乾坤花看半开,此中大有佳趣。

    百里安与云容背靠着背相抵,她清浅的嗓音自后方传来:

    “我虽没有过烦心难过之时,可夜行不休,沉身苦海无异于自寻苦恼,挑着那样一个清冷孤寂之地,心自然也就慢慢冷了,你瞧这地儿多好,一家五口,窝中温暖得紧。”

    百里安静了片刻,轻声道:“云容姑娘,谢谢你。”

    这下轮到云容陷入了沉默,良久后,她幽幽开口:“其实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孩子,他每次不开心,想娘亲了,都会一个人躲在羽寒桥下。

    直至他后来离开了白驼山,我常常在想,那样一个活得无聊又孤僻的孩子,若是当年我带着他在山中抓野兔,偷小熊抱,他小时候或许能够活得更像一个小孩子。”

    百里安道:“云容姑娘说得是太子嬴袖?”

    云容嗯了一声,道:“说来也怪,这两百年间,每每见到嬴袖,我都不会觉得当年没带那孩子在这山中玩耍而遗憾,偏偏见着你后……”

    话到后来,云容的声音渐渐归入无声,想忽然被掐断了嗓子似的,安静得有些诡异。

    百里安正听得入神,见她忽然没了声音,他将脑袋扭过去:“云容姑娘?”

    云容触电般地抱着怀里的小熊倏然坐直了身体,她瞪圆的双眼里满是触动战栗。

    好像在她心中困扰许久的答案终于拨开云雾见月圆,脑子里阵阵星辰列宿。

    待彻底消化掉心中那个荒唐的想法,她浑身血流涌上头顶。

    难怪……

    难怪啊!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啊!

    难怪自个儿分化出体的心魔坐在这小尸魔身上进行撒欢的时候,央着他唤自己师姐。在他身上扭得小腰儿可起劲了。

    云容本还以为她的本心是瞧上了宗门里的哪位师弟,心魔意乱情迷之时,将这小尸魔当做了那位师弟。

    于是临摹了一张画像,她暗下瞧瞧对比了无数人,都未能瞧见与这小尸魔长相相似的师弟。

    倒也难怪,这小尸魔长相极其招人稀罕,俊得出奇。

    若有相似的师弟,那在宗门之中相貌必然格外出挑,又怎会叫她未得半分记忆。

    可如今一番自言自语下来,她恍然察觉过来,感情不是模样相似,而是那份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

    与这小尸魔相似神似的——分明就是当年的小少主啊!

    云容心中彻底的翻天覆地,眼前阵阵晕眩!

    抱着幼熊的双臂都不自觉的慢慢圈紧,她怀了沉睡的幼熊翻着白眼,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她还犹自未知。

    百里安感受到了她的情绪波澜变化,放开怀里的小熊也坐直起身,看着她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云容与他目光一触之下,陡然心惊肉跳起来。

    就是这个乖得不得了的眼神,像极了那个小团子!

    百里安的一颗心也被她看得紧张了起来,见云容这副模样,显然是将他认作了某人。

    她这是,知道了他生前的身份吗?

    百里安艰难地动了动嘴皮,刚想开口询问。

    却见云容松开快要断过气儿的幼熊崽子,两只手惊恐地捂着脸颊,颠覆往日潇洒淡然的模样,爆发出惊天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发疯,脑袋乱晃,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那转来转去,自言自语,一副试图极力说服自己的模样。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绝对不可能!我第一次见小家伙的时候他才四岁!我堂堂天玺四剑,道心澄净,怎么可能对那样小的一个小孩子存有这般龌龊可怕的心思。”

    正待要说服自己的时候,云容眉头一紧,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可是我居然记那小家伙记了整整两百年……”

    除了剑,天下事又有什么事情值得她挂念这么久的?

    更可怕的是,在小团子长成翩翩公子后,云容再见嬴袖,心中竟古井无波,忙处不乱性。

    赫然只是对着小时候的少主念念不忘!而对长大的他半点兴趣都无。

    若非分身生出了心魔,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都已经变态到了这种地步!

    便是这秦国之中,那些身居深宫的贵妇女子老牛吃嫩草,那也是吃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有节操得很。

    到她这可倒好,才只是个嫩草苗苗,刚冒出个芽儿来,她便觊觎上了?

    这吃嫩草也吃得太禽兽了吧?!

    云容的一颗心脏惊疼得一抽一抽的。

    逐步抽丝剥茧下来,一切事情真相如此的清晰明了,原来如此啊……

    她这变态心思藏得可真是够深的啊。

    觊觎上也就罢了,这一觊觎还觊觎了两百年,两百年也就罢了。

    她觊觎了这么久自己竟愣是半点没察觉道?!!!

    的亏那小团子长得快,她心魔生得晚。

    如若不然,早些年个儿将那心魔给生了出来,那小家伙怕是得给她的心魔摧残成不知什么模样了……

    云容心如死灰地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百里安,干巴巴问道:“你说,如果一个百龄老婆婆忽然有一天喜欢上了一个四岁的孩子,你说这正常吗?”

    这话题跳跃得着实有些大,百里安愣了愣,道:“老人慈爱幼子,喜爱天伦之乐,这乃人之常情啊。”

    人之常情啊。

    云容稍稍感到欣慰,又问:“如果说着百龄老婆婆想亲亲那孩子呢?”

    百里安觉得并无不妥:“也正常啊?”

    云容见他神情坦然,心思也随之放宽,又问:“如果那百龄老婆婆一边亲他一边央着那小娃娃喊她姐姐呢?”

    百里安心道谁家的老婆婆竟如此可怕猥琐?

    他犹豫了一下,真诚地看着云容,问道:“怎么?云容姑娘是收到了要降伏对小童子有特殊欲望的变态老妖婆的任务吗?要不要我帮忙?”

    变……变态老妖婆?

    云容宛若忽然中箭一般,捂着胸口,痛苦呻吟一声。

    她撑着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百里安忙起身问道:“云容姑娘去哪?”

    云容有气无力且绝望地扔下一句:“我去羽寒桥下吹吹风,冷静冷静。”

    想想要不要拔剑自刎,来一洗那污糟的欲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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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行介绍:
昆仑雪殿,曾有仙人言,逝者流离,生者不释。魂魄一去,将同草秋。尸者重生,游离人间,当为仙家百门所不容,尸魔伏诛。这一日,少年自棺中醒来,血枯骨寒,睁眼已是百年人。仙人一泪,长相守,可解前尘一梦。不修长生修凡死,不为万古同悲寻恨,只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长夜行普群:917572815,v群已经创立,进普群找管理验证可进)长夜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夜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夜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