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三章:三拳
百里安的身体仍然没有在这一拳之下被轰然炸开,但他终于后退了。
蹬蹬蹬!!!
他足足连退三步,胸口深深地凹陷出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变形。
原本身体肌肤间的粉红之色在他连退三步间,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深。
然后有着无数细密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肌肤之中渗透出来。
百里安捂着胸口,头一低,呕出一口带着内脏碎末的深红鲜血。
这最后一拳,才是真正地叫他五脏尽碎了去。
被星碎般的火芒点燃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百里安仍未倒下。
昊农面色一时震惊一时钦佩,他不由上前想要搀扶。
“你以承灵之境,散去灵力护体受我三拳不倒,已是极为不易,我本就占了境界修为高你一重的便宜。
如今你伤重至此,便是再出拳也难以伤我分毫,你能与我以武夫之间的规矩一战,而非是以古秘相欺,我昊农已是十分感激……
我看你也不必出拳了,从今日起,我愿为君驱使,永不背弃。”
百里安再度浅退半步,避开了他前来搀扶的那只手。
他重重呛咳几声,将口中血腥咳尽,摇首道:“有些规则可以打破,但有些规则却是不可以,境界修为不足,那不是改变规则的原因,若我不按规矩行事,那终究还是证明了我不够强大。”
如此,又如何能够真正让一名元府境的武夫折服。
如今他愿承他之下,却也不过是因一时热血与感动。
百里安觉得,对于一个心向强者世界的人来说,以德服人,那才是最为天真的空谈。
昊农再次怔住,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不露声色的表面之下,深藏着的那抹子令人心惊不已的气性,不由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言语着实可笑。
他收了脚步,看着百里安塌陷变形的胸口一点点复位,看着他面不改色从容地将自己错位的断骨一一续好。
展现出来的惊人回复能力让昊农心惊不已。
他朝着百里安深深一礼:“是我狭隘了。”
百里安擦去唇角的血迹,五脏六腑传来烈火般的焚烧痛苦,那一拳捣碎了他的全部内脏。
若果他是一名人类,亦或者哪怕是妖魔仙人,都极有可能陨命。
但很可惜,他是一只尸魔。
尸魔者,不靠五行阴阳脏腑而维持生命。
他丹田气海之中的那颗尸珠,依旧完好无损,体内的鲜血之气也可以逐步一一修复他体内的损坏的气机。
闭上眼睛简单粗略的恢复了片刻,那昊农虽对闯入魔界的人类修行者格外无情残忍。
但对于百里安的调息恢复,他却持有了几分敬意,默默等待,不曾出声打扰。
百里安酝酿完毕,睁开眼睛看着他,忽然一笑,道:“不知阁下,又能接下自己几拳?”
“嗯?”昊农神色不解。
百里安并未多做解释,干脆利落的一拳打出。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拳头,角度极为刁钻,不偏不倚,正中胸膛。
昊农赤裸健壮的上半身身体骤然通红,宛若烧红的赤铁般,他目光大睁,整个人大为愣住,似是惊得不轻。
心绪极端不稳下,他被逼退一步,然后如看怪物一般看着百里安。
百里安微笑收拳,然后再次出拳。
本已经地陷数丈的山峰,再次朝着大地塌陷出相同的高度,昊农硬生生受他一拳,鼻下溢出一缕鲜红的血液,再退两步。
百里安身后幻红的彼岸花齐连绽放,宛若置身于花海之中,他几乎不给对方半分喘息的机会,欺身而上,送上最后一拳。
沉寂于黑暗中的夜雾被他的拳头点燃,碎华星火燃燃里,照亮了两人深黑的眼瞳。
在这片光芒之中,昊农仿佛看到了死亡。
可是过了许久,他依然站在山峰断崖间。
百里安的拳头,在距离他胸口一寸处,堪堪停了下来。
昊农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他嗓音涩哑:“为何……不落拳。”
百里安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接下来的那句话会有多么地打击人,一脸坦然道:“这一拳落下,你会死。
我想要的是你为我所用,而非是带着一具尸体回家。”
其实昊农方才那一分析,说得也不尽然全对。
他说他占了修为境界的便宜不假,但是作为先手,他却并未占到多少便宜。
反倒不如说吃了一个尸魔天赋很大的亏。
早在空沧之境,百里安便是觉醒了与司离姐姐同样等级的王族天赋。
吞噬。
吞噬天赋开展同时,彼岸花会自心间绽放,将对方的攻势力量,尽数吞噬于幻花之中。
百里安并非体修者,若是单纯拼杀拳力,他自然难损昊农之身。
他受他三拳,为的便是将这三拳之力尽数吃于体内,再尽数回馈给对方。
如此以来,他由始至终都并未打破武者的规矩,而且这也断然算不上是投机取巧。
毕竟武者之间,比拼的是肉身与体魄。
当百里安吞噬天赋觉醒的那日,那彼岸花便也算得上是他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只是昊农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败在自己的拳头之下。
今日决斗,他出拳战得酣畅淋漓,输也输得心服口服。
“哈哈哈!!!”昊农豪放大笑,也不再多言半句废话,执礼单膝重重跪下,大声道:“江山宗弟子,昊农!愿世代为君驱使,君心所向,莫不敢从!效死输忠,永不背弃!”
不知是不是百里安的错觉,他将永不背弃四个字咬得格外深重,隐含悲壮。
百里安从碧水生玉中取了一件外衫换上,硬接昊农三拳后,体内尸珠血气也近乎枯竭。
碎损的五脏六腑回复的速度很是缓慢,不过好在今夜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我听孟子非说,在这山中建着多处战奴营,其中关押着许多人类。”
昊农神色奇异,道:“公子是打算救下这群人类修士?”
百里安摇了摇首,他还不至于这般意气用事。
他与这些人类修士无亲无故,若是因为一时热血之心,要求昊农放过这批人类,打草惊蛇不说,他必会引来弥路的发难。
在魔界之中,立场分明,魔族敌视人类,若是叫他们知晓,魔界魔河费尽心思保护俘虏战奴,必然会引来极大的动荡。
如今婚期将近,正值寻找界门的关键时期,百里安自然不容许自己为了一时的正义感而将自己的全盘计划给大乱。
“这群人类修士既为弥路所有,我自然不会为了一群陌生人公然与他作对,只是其中有一位姑娘,名陈小兰,是孟子非的徒儿,也是我曾经一位交好的故友。”
昊农一怔,随忙道:“我这就去放了那姑娘。”
百里安点了点头,又道:“虽说掌管饲养山中妖魔,是你的职责,人弃常,则妖兴,纵然人间修士对你有百般不是,但这并不是你牵连他人,养强妖魔的理由。”
两人相继朝着山下走去,昊农陷入沉默不再说话。
百里安能够感受到他的不甘与愤怒,又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体修武夫之道在众人的认知之中本就离异难行。
百家仙门虽是瞧之不起,可你身入魔道,敌对仙门,岂不是正合了他们心中的想法认为炼体者不过是歪径小道。
若你继续作为下去,久而久之,小道便会成为人人口中相传的邪道。”
昊农脚步停住,神情纠结复杂。
百里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与其琢磨着如何疯活一世,倒不如一路顺着那遥遥无期的偏远小道一直走,走至芸芸众生之上,叫那些人瞧见了你,不得不仰望你,如此,那条小道便会被更多人发现,千人行,万人行,小道如何不成大道幽玄。”
淡淡一言,却让昊农醍醐灌顶,血忽然滚沸。
似有一隅光照进自己幽暗的世界中来,让他沉沦迷茫的心绪一下子找到了方向感。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百里安,沉声道:“大道不由别物,只由心上行持,是昊农偏激执障了。”
“不需你善待那些人类修士,但莫要再做无畏迁怒发泄之事了,为弥路培养战争奴器,并不能改变你的处境。”
“公子点拨之情,昊农铭记于心。”
虽说百里安并不打算多管闲事,借助昊农这层关系去将战奴营的那些人类救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眼睁睁看着妖魔食人的事情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
昊农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想来类似于今夜猎捕人类而食的行为,当是不会再继续发生。
与尹白霜等人会和后,孟子非与蒋绍宇二人看着满身煞气而去一脸臣服顺从而归的昊农,再次震惊失语,完全不知那两人离去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竟然能够在短短时间里,让那驾驭妖魔的人类这般放低姿态。
蒋绍宇精神一振,暗自猜想百里安的身份决计不凡,便起了几分结交之心:
“司尘公子年年轻轻修为便已达承灵,实在是令在下钦佩不已,公子今日大义相救,在下此生定不敢忘。
只是不知公子出身何处,若能侥幸离开魔界,在下定备厚礼,登门致谢。”
经过山境劫难一事,百里安并不想让不熟识之人随意踏足空沧山,便委婉拒绝。
在昊农的指引下,众人很快来到山中一处最大的战奴营。
此方营地皆有妖魔驻守瞭望台,以观四方。
对于昊农带着外人靠近,这些妖魔虽感疑惑,却并非发起暴动与置疑。
昊农甚至连交代都懒得同这些妖魔交代,带着百里安直接进入战奴营中。
可见昊农在这些妖魔们的眼中,声望极高。
一个人类,在自己的种族世界之中不为重用,反倒在这妖魔横行的魔界之中,争下这般不容置疑的地位。
百里安一时之间不知是该为昊农感到悲哀还是该为人间仙门内的现状而感到悲哀。
当昊农掀开战奴营帘幕的时候,透过昏幽的碳盆火光,百里安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一尊巨大兽笼内锁着的那名少女。
正是陈小兰。
此时的陈小兰正蜷缩在冷铁而铸的兽笼一角之中,她脖子上套着与孟子非等人同样的项圈奴锁,满身伤痕血迹,奄奄一息。
“小兰!”第一时间孟子非就箭步上前冲了过去,然而兽笼内还关着一只体型巨大的黑色妖虎猛地睁开汹如火焰般的眼瞳,盘踞地身体瞬间张起,怒吼咆哮。
孟子非在它的眼前,宛若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在自然的妖威下,他噗地一声,生生被逼得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难进一步,魂飞魄散般地看着那兽笼,连他都难抗那虎妖的气息威压。
实难以想象小怜这几日过的是怎样生不如死、惶恐怨遂的艰难日子。
昊农眼神一沉,扫了那只虎妖一眼。
前一刻还嚣张至极的虎妖顿时为那眼神所摄,四肢匍匐再地,不敢再继续造次。
昊农快步上前,徒手将那手臂粗的钢铁牢笼生生扯断,取了钥匙将小兰姑娘脖子上的奴锁给取了下来。
当百里安从他手中接过陈小兰的时候,她小脸煞白,早已失去了意识。
“孟公子平日里是个事无巨细的缜密之人,我以为孟公子在选择魔族阵营的之前,至少会将小兰姑娘提前安顿好,毕竟她是一个毫无灵根的普通人。”百里安一伸手就摸到了她后背间湿透的鲜血,便知伤口极深,目光不由冷了下来。
孟子非唇边血迹微干,喃喃道:“我没想将小兰卷进来的……”
昊农道:“这点我倒是可以证明,一个月以前,二河葬心将孟子非送到我这来时,我本还好奇堂堂魔河大人,怎会活捉一个毫无修为的小姑娘,他说当时在人间时,其实并不想浪费力气去对于一个普通人。
只是这小姑娘见葬心要带走她的师父,不肯一人离开,葬心耐性不好一时被她给磨起了火,索性一并带来扔进了战奴营内,好在虎妖非修行者不食,对于毫无灵力的凡人,这孽畜多半存了玩弄老鼠的心思,每日叫她吃尽苦头却不会真的弄死她,这姑娘每日依靠着冷羹残汤,能够撑到现在,也属实令人钦佩。”
孟子非眼底酸涩,昊农的一番话像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叫他难受至极。
入了战奴营的人类,皆是妖魔们手中的玩物,每夜都有无数修行者死无葬身之地。
毫无修为的陈小兰却是一路勉强地扛了下来,也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第六百一十四章:月光酒
百里安看孟子非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也未再多说什么责备之言。
他快速地给陈小兰喂了一些恢复气血的伤药后,又对昊农说:“今夜我们来此地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
昊农面容一肃,道:“公子放心,即便是这些妖魔,我也会叫它们的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王城耳目众多,而且也不知魔君何时就会归来,若是叫她知晓朝暮殿内又住进了新的女子,指不定又要惹出什么乱子。
将陈小兰放在昊农这养伤,反倒更为安全许多。
百里安留了许多伤药给昊农,认真叮嘱他未必要照顾好小兰姑娘,昊农也是一一应允下来。
“对了公子,既然公子已经开始继承一河古秘,可是不知公子已经选好了古秘信物?”
古秘信物,是各河主执掌古秘暗部重要且唯一的标识。
在河主收服暗部的同时会出示古秘信物,在臣服的暗部身体上留下信物的标记。
这类标记则类似于一些古老遗民所用的图腾。
宁非烟的信物是她的印章,不过河主信物从不轻易示人,而且不同的河主信物也是不同,如此也避免了叫人仿造。
不过百里安今日,倒是还真没有想到信物这一方面上去。
毕竟,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出于想要将昊农收为自己古秘暗部这个目的而行动的。
但古秘信物,却是也必不可失,毕竟古秘上的暗部有万千,不可能人人都像昊农这般信仰意念明确。
昊农看百里安那神情便知他并未准备信物,不由笑道:“若是公子并未准备的话,属下斗胆,自献一物,若承公子不弃,此物倒也应是好用。”
瞧他那信誓旦旦的模样,百里安不由好奇道:“何物?”
“请公子随我来。”
很快,二人出了营帐,来带一片空旷的演武场。
场地之外,那只离了人面猿背负的石妖正与黑暗融为一体,静静地矗立在长夜之中。
昊农道:“公子可知,为何这石妖在短短千年岁月里,能够修炼至这般程度?”
百里安道:“它体内有着一股很强的阴气。”
“不错,这只石妖出自于背阴之山,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那座山地势特殊,长年望月,山也确实是一座奇山。
山中有藏玉,玉纳阴月之精华,长年累月下来,反倒是叫傍玉而生的山石生出了灵智。
那山石吞了月精灵玉,修行千年,借助那天地月之精华,修出神识,一点点地将那座山体同化成为自己的身体。
久而久之,石妖有了搬山之能,离开了那处背阴之地,去往人间作乱。
若是有凡人入山踏青,或是修士进山寻宝,多半是会被那石妖吸**气,化为白骨遗山。”
昊农眼含笑意地看了百里安一眼,道:“公子难道就不好奇,是怎样的神玉,竟然能够让本应千年产生灵智的石妖在如此岁月里成就一世如此妖魔的吗?”
百里安听得极为认真:“愿闻其详。”
“公子稍等片刻。”昊农眼中笑意一敛,浑身气势无声而起,身体在风中扭曲变幻了一阵,便从百里安眼前消失不见。
紧接着,百里安便看到石妖之下的昊农双手抬起,脚朝大地狠狠一踏,大地间顿时传来裂山地震之势。
烈浓的地火宛若实质的岩浆,皆听从他的号令冲天而起,形成四方光助。
原本沉眠的石妖豁然化为人体形态,目光大惧,亡魂皆冒,似是不能理解昊农好端端地为何要对他出手。
他甚至来不及求饶,四面八方的烈火岩浆扩散如网,将他牢牢锁死其中。
石妖属性为阴,最具这些烈炎之力,被控制得明明白白,丁点退路都无。
昊农举步向前,视烈火如无物,一步迈入重重烈火之中,焦灼的地火触及他身,却连烫红都不曾烫红一下。
他进去未过多久,烈火的声音掩盖了领域中的声音,待到昊农重新走出来时。
手中便多了一颗石头心脏。
那石头心脏扔在他手中鲜活地跳动着,每跳动一下,都有纯净浓郁的月之精气渗透成缕缕的寒雾状。
那硕大的心脏被昊农一掌捏碎,斑驳的石面体簌簌如尘,很快裸露出晶莹碧绿的一抹玉色。
待到那石体完全剥落,一枚精致完整的碧绿玉葫芦就呈现在了他的手掌之上。
昊农目光惊叹地打量了那碧玉葫芦许久,这枚玉葫芦的宿主石妖已死,千年前他曾落印在这枚玉葫芦上的印记也随风散去。
昊农忍不住将手中葫芦高举于顶,遥遥指月。
月光如水,好似自九天流落,缥缈如雾如纱,尽数拢入那葫口之中。
碧色的玉葫芦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色泽变深,变浓。
昊农晃荡了一下手中的葫芦,便听到里头穿出清脆的水声碰撞,他忍不住赞叹道:“月光化酒,当真是神奇。”
百里安听得心头忍不住一动。
月光化酒?
尸魔正是借助月之精华来觉醒种族天赋,提高纯血度的。
如果说修行者离不开天地灵气,那么尸魔则是离不开这月光气韵。
自古以来尸魔难成大体,无非是夜间光阴有限,且提供尸魔气韵修行的只有独月。
不同于人类,天上有亿万颗星辰为人间提供星光灵力。
而若是有此灵玉葫芦为他蕴藏月光,那日后不论是修行还是觉醒种族天赋,那绝然是事半功倍。
昊农,倒是给他送了一个大礼。
对于如此神奇妙物,昊农也不过是捏在手中细细把玩了片刻,眼中不藏贪念,很快便将那玉葫芦递给百里安:“公子以为此物如何?”
百里安赞道:“甚好!”
他也未同他有太多矫情客套,大方接过那枚玉葫芦。
谁曾想,原本在昊农手中吸收月光的葫芦落至百里安手中的那一瞬,天穹月芒大盛,白银流丝般的飘渺月光瞬息之间宛若潺潺涓水般灌注而来。
百里安端着玉葫芦的手不禁一沉。
那玉色澄澈的葫芦之中,原本只有浅浅掩盖底部的白色银辉瞬间漫过了小半的容量,沉沉荡荡映得整个葫芦璀璨至极,漂亮至极。
昊农呆了呆,随即会心一笑,道:“果然,这间信物,只有公子有资格配以拥有。”
百里安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根据古秘上记载,他将自己的指尖咬破,挤入一滴鲜血,落入葫中。
那一滴鲜血入酒,缓慢沉寂入底,最后在葫芦底部呈印出一道月亮的图腾标记。
昊农目光大亮,忙道:“还请公子饮下第一口月酒。”
百里安不疑有他,正欲饮下之时,他忽然好似想起什么,又从碧水生玉之中取出那颗溺童妇所化愿的灵珠投入葫芦清液之中。
愿珠入葫,发出清脆的玉石之声,丝丝至纯的净化愿力与那月光酒液交织缠绕,荡去了玉葫之中石妖留下的最后一丝阴邪气息,使得玉色葫芦变得更加清透漂亮。
玉中酿珠,于壁轻撞,宛若轻雪碎玉声,在夜下泠泠清脆。
百里安端起酒葫芦便可闻见一股清温醇香,气息绵绵无尽,嗅之不由沁人心脾,有着淡淡清冽的灵气顺着鼻子涌入胸腹之中。
就连损伤的五脏六腑带来的灼烧痛感,一时之间仿佛得以清润,气机不足的尸珠也随之得到了灵补。
将酒葫芦中的清辉之液顺饮一口,清凉的滋味入喉,瞬间仿佛有千百种滋味流转入腹,归入四肢百骸之中,所过之处无不舒爽抚温。
体内被打通的灵力节点被一一点亮,色泽充盈之余,那股强大的生机犹然未停,流过冰冷塞堵的暗色节点时,气息十分温和,犹如一捧薪火,点燃了湿冷的柴火,流畅而过。
一口月光酒饮入腹中,其中蕴藏的灵息竟是足足冲开十道灵力节点!
人体灵力节点好似蓄养灵力的灵池,开辟出来的节点越多,那便意味着灵池的容量更广。
十道灵力节点,在人类修行者的世界里,倒也算得上是普通灵根能够达到的水平。
可百里安作为一只尸魔,在没有灵根的情况下,借着一口月光酒,达到十道灵力节点全开,实属奇迹了。
百里安闭上眼睛细细感悟体会,神奇地发现那十道灵力节点为月光酒流韵一番后不必在固守一方。
随着他意念指引,那些节点宛若一只只活过来的小蝌蚪,可游四方身体天地。
再一牵引,汇至丹田尸珠处,十道灵力节点所蕴藏的灵力竟然能够掩盖住尸珠的气息,一眼望去,竟是瞧着与人类的灵根有着九成相似。
这可着实让百里安狠吃了一惊,若是他日回归人间,纵然是遇上一些道术高深者,怕是也难堪破他的真身乃是尸魔。
节点悄然复位。
百里安一睁眼,便看见昊农那双热切期待的眼睛。
他笑着递送出手中酒葫芦,昊农珍之又珍地认真接过,也不贪杯,倒了一掌,就此饮下。
那张粗糙沧桑的脸颊顿时泛起一片醉酒的潮红,他身体一晃,结实的身体肌肤顿时间化为生铁般的色泽,腾腾白雾化的灵气不断充斥在他的肌肤毛孔之中。
昊农本想着,借此酒壶信物内的月晕之力,完成暗部仪式,却未想过,这一掌酒入腹,竟是给他身体带来了如此大的变化。
然后更叫人惊喜的在后面。
继心脏那道燃气的灵力节点后,在他心脏下三寸之地,第二道灵力节点也随之复苏醒来。
昊农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珠看着自己盈盈散着灵光的双臂,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夫体修者,专于炼体,并非是有多钟情此道,而是天生灵根杂弱,难以修灵。
炼气者一身修为灵力皆藏于灵根之中,而武者一身修为皆续于体,由于灵根品质太次,所以根本无法与体内的灵力节点产生共鸣。
若非昊农已修至元府境,怕是连心脏那颗重要的灵力节点都难以打通点燃。
如今一掌月光酒入腹,竟是叫他直接点燃第二颗灵力节点。
百里安收回玉葫芦,抬眼看了一眼被乌云逐渐遮蔽的月亮,略感遗憾道:“今夜快要过去,怕是酿不出多少月光酒来,如若不然,倒是可以叫你名下那些弟子也同饮一杯了。”
因这一句话,昊农又是忍不住心中一热。
对于百里安知晓他手中还藏有三百名炼体武夫这间秘事,他并不感到意外,但惊喜意外的是,听他话中意思,竟是有意要将这五百名炼体武夫尽数收于暗部的意思。
昊农心思百转,看了百里安一眼,试探性地问道:“见公子这般作为,似是不想与魔君完婚?”
百里安晃着手中的玉葫芦:“我只是不喜欢坐以待毙罢了。”
今夜一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天色将亮,百里安与尹白霜往返归程。
两人御剑沐风而行,天边那座古老的魔都王城的轮廓在黑暗之中渐渐变得清晰。
途中,尹白霜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模样,看来今夜随他出来看戏散心,也没寻得多大的乐子,反倒不如说是,出来一趟,仿佛心事更多了些。
女子的墨色青丝在雾霭薄流中飘然穿舞,她忽然开了口,打破了夜色的宁静:“你与孟子非,很熟?”
百里安道:“不熟。”
“可他看起来同你很熟。”
百里安想了想,道:“也许他比较自来熟。”
尹白霜瞥了他一眼,杏眸冷淡:“离他远一点。”
扔下这句话,她脚下所踏的寒止剑在夜风中划出一道霜痕,御剑忽然加速,一人独自遥遥领先了去。
百里安反复琢磨着她这句话,也催动灵力,追了上去:“你与孟子非有仇?”
风拂红衣,绯色绝绝里,她的一双眼睛黑得深邃,半晌,她才幽幽吐出四个字来:“生死之仇!”
百里安大吃一惊。
一是惊与孟子非那样一个小心谨慎,圆滑处世的性子,竟然还敢开罪于尹大姑娘。
二是更为吃惊于尹白霜说她与孟子非之间有着生死之仇,可是却在石妖将杀孟子非之际,反倒是她出手相救,且事后神色如常,如见陌路,反倒是孟子非神辞颇为有异。
似是猜出百里安的想法,尹白霜毫无情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奇怪,他与我有仇,我却不杀他?”
第六百一十五章:剥皮换骨
百里安诚实达道:“尹大姑娘你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
尹白霜嗤笑一声,笑容之中掺夹着几分寒凉的恶意:“他若是就这般死了,岂不是太过于便宜他了。我孤身孑然,游荡人世两百年,深知在这渺茫三千浮世里,心无归安的滋味,我尝着这份苦,他孟子非又怎能安然坦之地死去。”
透过苍穹洒落下来的渺茫天光,百里安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那份刻骨铭心的绝望,那双浑浑无终日的眼睛仿佛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他若是个绝对的恶者,一刀杀了倒也干净省事,只可惜他不是,孟子非这人昔旧,他想做君子,可私心太重,想当小人,执念又太深,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恶根善心皆有的寻常之人罢了。”
“人死了,便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彻底地忘记商莹这个人,他会将对商莹的愧疚、悔恨、爱慕、思念都一同随着死亡放下,可是世上,哪有这么好解脱的事。”
尹白霜的这番言论看似很不讲道理,但却又含着几分强烈真切的报复仇恨之心。
但由百里安听来,她所报复折磨的对象似并不是孟子非,反倒更像是在说自己。
百里安沉吟道:“或许正如姑娘所言,孟子非绝非道德丧尽的大恶之徒,可我观此人,却远没有表面看得那么简单。”
尹白霜一眼将他心思看穿般道:“所以石妖发难之际,你是故意不出手援救的?”
百里安道:“我看不透孟子非出现在百丘山的用意。”
尹白霜冷哼一声,道:“他不是说自己为魔族所弃所辱,故而扔至这里的吗?”
“尹大姑娘都不信他的这番说辞,又为何觉得我会相信?”
百里安不禁失笑道:“孟子非绝非蒋绍宇之流,他城府心计不在葬心之下,他在决定与葬心合作之前,不可能不为自己准备后路仍由人利用完后随手就扔,所以说,孟子非此番落入战奴营的目的,并不简单。”
百里安将所有人事,交错纵横的杂线分析得有条不紊,清晰明昭。
尹白霜注目他良久,也不知是想从他的那双眼睛里找到谁的影子,良久后:“也是,再百般粗心之人,也不会将自己毫无灵力修为的徒儿也牵扯如此至深。”
百里安浅笑道:“也不尽然,或许孟子非自己都没有想过,在生死危机关头,小兰姑娘并没有选择弃之不顾,哪怕她毫无修为,哪怕明知留下是死路一条。”
尹白霜蹙起眉头,沉思片刻:“你是说,本应千思万算的孟子非,反倒是在那小姑娘身上失策了。”
百里安道:“尹大姑娘可知,城府至深之人,最怕的又是什么人?”
尹白霜被他一语点醒:“心思至诚之人。”
城府算计之人,从不会惧怕自己的同类,因为他们会将他们当成棋逢对手的一场游戏。
反倒是一些拥有赤子之心者,总是能够能够叫心有城府着猝不及防地棋差一着。
百里安道:“小兰姑娘虽然出身于乡野,但身为山中信奉神灵的祭祀少女,她有着自己的信念与信仰。
孟子非收徒收得随意,她拜师却皆是真心实意的,当初仙陵城相遇,我便看出来了,虽然孟子非不能改变她身无灵根的现实。
但一路走来,却也是用心教导她各类的玄门道术,在扶道降妖时,也将她保护的极好。
或许在孟子非眼中这些都是他最基本的仪养与责任,可对于小兰姑娘而言,却是真正地认定了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话。”
所以,并非是孟子非对陈小兰毫无安排,只是在他的认知里,相识不到一年的师徒情谊,远不足让人交付生死。
他以为,在葬心这样一个残忍冷血的妖魔面前,一名人类少女,如何能有勇气地继续死缠烂打。
葬心与孟子非皆是因利而聚,陈小兰此番作为,怕也是误打误撞地,将孟子非的弱点阴差阳错地交到了葬心的手中。
估计,这也就是孟子非进入战奴营,迟迟难以施展作为的重要原因之一了吧。
孟子非为人虽然看似谦和,但骨子里却绝非软弱之辈,若非陈小兰深困兽笼,他又如何能够甘愿让那奴锁屈辱地束缚他这般时日。
今日,陈小兰已经被他救出,想必安分已久的孟子非也该有了自己的小动作了。
百里安很是好奇,孟子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
……
天干山,山路崎岖,路间湿滑多雾,果真依了宁非烟所预料,山中搜寻的魔将们大为减少了许多。
她与苏靖并未耗费多大的功夫就找到了温含薇等人。
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一些不轻的伤势,其中当以温含薇伤势最为麻烦棘手。
倒也不是说伤得有多重,宁非烟为她检查伤势的时候,倒是并未发现有多少外伤,反倒是神识损得不轻,以至于这几日来,频频陷入昏迷的状态。
好在宁非烟擅于蛊术之道,她所养的魔蝶种类繁多,其中亦有修补神识之用的奇蝶。
为温含薇处理伤势的同时,宁非烟不觉有些奇怪。
她记得,在天干山内,能够伤人神识的妖魔少之又少。
那么,这太玄九经,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东西呢?
三人之中,为何独独只有她,神识被伤食而去了呢?
宁非烟虽是满腹疑问,但在山洞之中也未多嘴发问一句,她探了探温含薇脉搏后,见温含薇气息渐渐稳定,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能够醒过来。
她心中忽而一动,转头对叶帘说道:“虽说山洞空阔,但山中妖魔们还是能够捕捉到你们身上的血腥味,还得劳烦叶姑娘同我去山中寻一寻遮掩气息的竹衍草,在洞中烧上一烧,好叫那些妖魔鼻子难以分辨。”
对此提议叶帘并未反对,正欲起身同她离开,却被她身边的迦臣伸手拉住:“你身上有伤,我替你去吧?”
风吹荒山,空寂照冷。
无主的空山野草疯长,参天横生的无尽古树下盘着蜿蜒无数的畸形根藤,几乎快要被野生植物覆盖的山道上爬满了青苔暗藓,时而能够瞧见凄凄荒草里隐蔽爬行而过的斑斓毒蛇与虫豸。
迦臣那一身雪白的袈裟倒是与这片寒雾迷障弥漫四起的夜邪世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周身仿佛散发着极为祥和宁静的气息,叫周围那些虫豸毒蛇都不敢随意近身。
他跟在宁非烟的身后,认真分辨着荒草之中的竹衍草。
宁非烟余光轻扫他一眼,道:“小师父衣裳洗得可真干净。”
迦臣在一簇粗藤盘根下,寻到了两株竹衍草,轻嗅两下后将那两株草用心包好,藏进袖中。
和尚抬眉一笑,道:“阿帘不喜血气,前几日身上染血颇深,若是不洗干净,我怕阿帘不高兴。”
宁非烟似是并非来寻遮掩竹衍草的,行了两段路,便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散地慵靠在一棵树下,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迦臣。
这和尚好鼻子好眼睛,长相着实不赖,俏生生地在夜里一站,像极了凡间话本子里那些墨客书生镌笔出来的谪仙人物。
长长一道身影拓在四野里,绝世暗雅。
这怕是自小就养育出来的上乘骨相,倒也难怪能够让叶帘这般费尽心思当宝贝似地护养着了。
若是换做了以往,遇上这般身份长相的人物,宁非烟免不了要惹得言语勾缠一番。
如今也不知是这和尚气质禁欲过头了,还是说这模样过于男生女相了些,分明瞧起来毫无瑕疵的一张脸,却怎般看都难叫宁非烟看入眼去。
这般瞧着看着,宁非烟心中有忍不住浮现出了那只蠢猫的脸,两相对比了下,忽然觉得还是那家伙生得更好看些。
被人如此放肆无礼的打量许久,迦臣涵养极好,面上不露半分失礼:“姑娘今夜是故意引小僧出来的?”
宁非烟并不否认:“我很好奇,究竟是怎样一名和尚,竟然能够让堂堂太玄九经,不惜违抗宗令也要擅闯魔界中来救你。”
迦臣眉目低垂,神态瞧起来莫名疏冷了些:“姑娘好奇的事,小僧亦是很好奇,我……又究竟是一名怎样的和尚呢?”
听了这话,宁非烟微怔了一下,继而她又笑道:“其实我并不关心你们这行人是伤还是死,只是我来天干山之前,答应了一个人,来此取你性命。”
迦臣面上不见忌惮与愤怒,他很平静地分析道:“姑娘尊为魔河第四,你若想杀我,在这山中,怕是无人能拦。”
宁非烟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忽而一笑,道:“你这和尚,当得倒也挺有趣的。”
宁非烟虽然含笑,但迦臣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杀意,他惆怅似地叹了一口气,道:“小僧能问一下,他杀人的理由是什么吗?”
迦臣并未问世谁请她来杀自己的,显然早已知晓那人是谁。
宁非烟后背离了古树,树梢上依稀可见紫色的蝶翼扑朔成妖,她缓步而来,笑容里含着几分玩弄道:“我杀了你,待你死后,再将你这具皮囊一点点的剥下来套在让他套上,你说,他杀人的目的是什么?”
迦臣沉默了会儿,似有片刻失神,手指轻轻转动了两轮佛珠后,他又从衣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便筏与炭笔。
见他提笔,宁非烟不由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迦臣道:“将小僧平日里的一些生活习性写下来,这样也好叫他扮得像一些,莫要让阿帘轻易地瞧出来,不然她会难过。”
居然连反抗都不带反抗一下的?
宁非烟面上笑容更甚:“时辰也不早了,又何须多此一举,他与你自幼生于南泽山上,二人整日朝夕相伴,我想叶帘都没有他那般了解你的习性。”
迦臣怔了良久,无言放下纸笔,轻笑道:“姑娘不提此时,小僧都快忘了原还有这么一段时光。”
寒刃妖刀破暗而至,轻轻点在迦臣的心口处,宁非烟问道:“你当真不努力挣扎一下?”
迦臣缓缓吐了一口气,道:“本就是因我一时大意,累她沦陷至此,虽然很不甘心,但不得不承认,眼下我却护她不得,苏息他,却是可以的。”
宁非烟颇为意外他这份坦然的态度,倒是与苏息形成了一个截然相反的对比。
苏息因爱中成大恨,这和尚,却能够因爱中生成全。
恐怕也正是因为如此,苏息才难成为叶帘的同归之人。
“你便不担心,叶帘日后知晓真相,会因此痛苦不堪吗?”
迦臣笑道:“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
宁非烟纤眉轻挑:“那可还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手中妖刀看似随和地递送出去,带出一抹细红的血光,从胸前穿透至身后,温热的鲜血淅淅沥沥地溅落至枯叶之间。
宁非烟出手很快,并未刻意折磨,可迦臣还是感受到了一丝痛楚,忍不住蹙了蹙眉,那双澄澈如玉的眼眸里,神采一点点的涣散而去,而后很快覆上一层不详的死意。
一双眸子在夜色里变得极黑,沉没的似乎能吞没一切生命。
膝盖枕在厚软的林间落叶上,碾出薄脆的碎音,随着宁非烟漠然抽刀的动作,他身子向前一倾,倒了下去,便再也没能爬起来。
宁非烟慢条斯理地收了妖刀,从乾坤囊内摸出一把更薄更小巧蝉翼般的小刃来,甚为苦恼地来了一句:“杀人我在行,可剥皮换术的功夫,可远不如嗣空啊。”
月光如练,血色猩红,天地间,一片凄愁。
宁非烟转着手中血迹斑驳的银薄小刃,脚下那片落叶堆中,早已没有了迦臣的遗体,只余一抹快要霜化的血迹依附在残叶间,无处话凄凉。
她目光忽而一动,弯腰拾起落叶堆旁那两株染血的竹衍草,叹了一口气,道:“小和尚瞧着比苏息听话多了,就这么死了,可惜可惜。”
不过再可惜,这样一个至诚至善的佛子也不可能为她所用。
收好竹衍草,正欲返回山洞去,宁非烟刚起身站直身体,山林深处,月光斜洒的一片清辉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清绝纤细的身影。
宁非烟目光轻敛,微不可查地划过一丝危险的冷芒。
第六百一十六章:三叶
软靴踏碎落叶的声音簌簌响起,那道清绝的身影轮廓逐渐清晰,古剑斩情被一只素手稳稳压在鞘中,不见锋鸣戾杀。
就着薄薄夜色,苏靖走至宁非烟的面前,清寒的嗓音如藏碎冰:“愚弄我师姐,你的胆子真的很大。”
她墨色的眼眸虽是清寒,语含质问,可清冷的神色上,却未见杀意。
宁非烟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这女人到此多久了。
如若说她全须全尾地看明白了,依着太玄宗培养出来的牛脾气,没道理不及时出剑阻止。
可听这语气,看着又不像是看了一鳞半爪的模样。
宁非烟思量许久,反而有些看不懂这位太玄宗的少宗主究竟是在扮演着身影的角色了。
她收起心中疑惑,淡淡一笑,道:“可妾身觉得,迦臣小师父说得也并无道理,如此既满足了苏息的夙愿,又能够让他甘愿为我们所用,救出你的两位好师姐,何乐为不为呢?”
苏靖淡淡扫了她一眼:“是为你一人所用才对吧?”
宁非烟微笑道:“我认为区别不大,毕竟我家那位爷儿可是牢牢心系于你们宗的那位九经大人呢,身为奴婢,我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苏靖眸色一深,终现出了一抹寒凉砭骨的杀意来。
宁非烟丝毫不惧,反而还仿佛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掩嘴失笑出声道:
“苏靖姑娘,您这敌意也给错了人,如今想要抢你未婚夫婿的,是魔君陛下而非我,您若有这闲工夫看戏,不如琢磨琢磨如何叫魔君陛下吃一次亏。”
简单一句话,好似惊雷在耳边炸响,苏靖淡色的眼睛缓缓睁大,眸中似有眸中心绪溃散,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斩情,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你……”
“我?”
宁非烟面上又浮现出惯有的恶性笑容,她上前两步,食指轻轻挑起苏靖散在胸前的一缕青丝秀发。
“姑娘可别先急着自乱阵脚。我啊,知晓的秘密,可是多着呢。”
“我瞧着苏靖姑娘也真是够狠心的,竟然舍得让他这般稀里糊涂的活着,不过我瞧着他那股机灵劲,想要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似乎也不难,您这秘密,可守不长久。”
苏靖面容惨白,她凄凄凉凉地斜睨了宁非烟一眼,却未说话。
宁非烟继续笑道:“我看那尹姑娘,也是个心眼瓷实的人,求她看出点端倪来,怕也是白日做梦,苏靖姑娘既然一早便认出了他来,却迟迟不点破这层关系,想来也不仅仅是因为那点子私心。”
她手指轻轻绕着那缕青丝,狭促的笑容忽然敛了去,正色道:“想来你也是清楚,你们太玄宗的水可远没有表面上看得那么干净,当年鬼门少主为何会无故出现在南泽山边城附近,还有他为何偏偏要找上云梦城的孟子非?
当年鬼童食人一事,叫孟子非危在旦夕,逼得商莹不得不自弃灵根换他性命,惹得离合宗宗主李玄亲至,最后反倒叫祸水牵引在了那小子的身上,又是何人这般及时地将消息告诉了剑主羽?
为何发放消息的那个人就这般笃定,他的生身父亲会宁可相信一个外人也不肯信他?还有那两场看似鸳盟结好的婚约,殊不知成为了害死他的真正催命符。
当年这些你未考虑的事情,今夕不得不一步步考虑琢磨透彻了,才敢进行下一步,不是吗?”
宁非烟连珠般的一袭话,宛若在苏靖耳边落下了一场急雨,白色衣衫下纤细的身子都是微颤的。
她缓缓闭上眼眸,不露一丝情绪,嗓音极冷:“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这就多了?”宁非烟笑着伸出手来,轻抚她纤尘不染的眉心:“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你一生下来,百窍不通,灵台暗藏,气机为黑吗?”
苏靖猝然睁开寒星凌冽般的眼,死死注目着宁非烟。
宁非烟笑道:“两百年前,天启预言,人类大陆上会出现三名天道之子,皆出于三宗,初时,二河葬心为了给弥路铺平后路,自是不允许仙门之中再出剑主羽、苏观海、尹渡风这般的传奇人物,便从魔狱之中取来三枚黑绳业水。
只是那魔狱幸无着实难缠,待葬心取来业水,尹白霜已然出世一月有余,出世那日便与十尊藏殿共鸣觉醒,她为藏殿之力庇佑,那黑绳业水与她无用。
反倒是你与百里安那小子,尚在母体之中,即将临盆。事情巧就巧在,你与那小子即将出世,任凭葬心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闯入白驼山与南泽山中。
可他偏偏就在你们二人出生前夕,那黑绳业水还是无人察觉地让你们二人的母亲饮下。
厄黑之气渡入你们二人体内,叫你们一人天生平庸,难以结灵生出剑体。一人生来灵性、神智、百窍皆不通,气运一生黑染,稍有不慎,便有生戾成魔之相。”
对于本族的大计辛秘,宁非烟极为慷慨地都说与了她听,她似是说累了,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继续道:
“所以说,葬心这人绝不简单,且在人间应当有多重身份,如若不是我今日告知,怕是你还不知在这世上还有黑绳业水这种邪秽之物吧?”
苏靖抿了抿唇,目光有些复杂:“我的确不知,当年之事,竟是从我们三人出生就开始算计筹谋了。”
宁非烟闲适一笑,道:“就连我都不得不说,葬心这一步棋走得极妙,虽说尹大姑娘她未受黑绳业水的毒害,可至少叫太玄宗与天玺剑宗,永失传人。”
她每说的一句话,苏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就冻结一寸,她黑沉沉的眼睛里,翻涌着说不出的寒意。
宁非烟继续笑道:“好奇葬心的计划吗?来,妾身为苏少宗主解惑好了。”
她委身席地而坐,取来地面间三枚枯叶,轻点说道:“天启预言,人间将现三名天道之子,而这三名天道之子生来便可以各自继承天玺十三剑,太玄九经,苍梧十藏殿的,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你的父亲苏观海,以及尹渡风,公子羽,皆可继承我所说的这些,但他们渡劫之后,所冠上的也不过是未来金仙的名头。
他们修行时日尚短,人间的三位千年仙人的确可以制霸一方,压得琅琊魔宗毫无回击之能。
他们渡劫授命,三宗同气连枝,可点星魂之力,短时间内成就真仙之体,纵然是魔君陛下想要掀了人间,怕也非是易事。
这三位本就是让魔界头疼不已了,可是他们出世时,都未能引来天启异动,可想而知,葬心是有多么不想你们三人成功诞世了。”
宁非烟笑着捏碎手中一枚叶子:“再来说说天玺这位剑主羽,在那个正道末法时期里,他原就是出身于人间的一位名家公子,自由受良好的教育熏陶,坐镇雅俗,才高气清,因魔宗肆虐为祸诸国,他这才弃文从武,上山求道。
百里羽因根骨灵根皆为上上乘,不出意外地,他成为了一名道宗弟子。
自此百年间,他修剑道,观剑碑,登剑山,一手创下天玺剑宗及十三剑,在那样一个魔道纵横的时代里,广交各方名士,让没落的仙门流派逐渐崛起。
在世人的认知中,羽公子他清誉一生,慎思慎行,守端君子剑道,在这个刚烈冷酷的男人世界里,从未留下过一丝违背正道的丑污痕迹,被世人誉为当世第一公子。
只是后来,这位美名颇佳的第一公子,娶了中幽皇朝的那位女帝赢姬,即便是到了当世,许多人都觉得这位羽公子牺牲颇大。
中幽势力虽然强盛,可终究是成日与死人阴物打交道的鬼修之流,更莫说追溯中幽皇朝的历史,原本就是魔界疆土分割浮离的一方势力。
若非各家仙门势有不逮,难敌中幽皇朝,怕是早早就将其驱逐出境,道清一方了,更莫说与当世第一正道剑宗之首联姻。
在世人的认知中,羽公子是未来金仙,即便配以仙人神女也是不为过的,但他为了拯救苍生,稳固战事,这才牺牲自己的姻缘之道,娶了一个身份不正的女子。
而羽公子果然不负君子正道之名,身居重位,纵是娶妻,也独则一人,数百年以来,再未纳妾另娶。”
宁非烟口中所言这些,在人间大陆广为流传了许多年,所以苏靖并不奇怪她知晓这些。
但不得不承认,宁非烟口中所说的,皆是她极为感兴趣的。
苏靖拂衣坐下,剑平放于膝:“你说的这些,对也不对。”
宁非烟笑道:“还请苏靖姑娘赐教。”
苏靖道:“天玺与中幽联姻,乃是赢姬娘娘下嫁,何来他一男子深受牺牲这一说?”
宁非烟笑眯眯道:“可世人只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事实。”
苏靖面色渐冷,一张脸宛若寒刀裁刻出来的:“论当时天下大势,中幽势力远胜于三宗,若无那场联姻,以当时的魔宗的虎狼之军,仅凭三位刚坐稳正道魁首的年轻仙人,又能挽回怎样的狂澜。
我虽未参与那场正魔两道大战,但也知晓,在那场持续百年的战争里,百家仙门的弟子与传承皆得到了延续。
反倒是中幽皇朝,六大阴王战死其二,二十万英灵魂散他乡,女帝赢姬因此战役,而伤损阴魂,修为不复往昔。”
当年一战,宁非烟亦有所参与,只是当年她主要对付的是苍梧宫那一脉系。
倒是不知中幽皇朝在那场战争之中,伤亡代价竟是如此巨大,居然连那位中幽女帝都伤了根基。
她听懂了苏靖话中暗指的含义,不由失笑摇首道:“倒也难怪了,当年中幽皇朝可是一家鼎盛之势,纵然琅琊魔宗发展得再百般壮盛强大,也难动固守一方的中幽根基。
当年人间处处尸积如山,白骨累累,擅诡道术的中幽邪名可远胜今夕,可在当年却无人敢对中幽皇朝高谈论阔。
反倒是两家联姻,在那一场伤亡惨重的战役后,中幽势落,仙门昌荣,三宗鼎盛撑起整个人间山河。
这会儿子,反而成了羽公子为了苍生安定而政治联姻,甚至不惜为了肩负起与中幽结好的责任,甚至忍痛拒绝了秦国第一美人赵文君的求婚。”
宁非烟故作不屑地摇了摇头:“说到底,你们人间那些所为的名门正道,分论正邪好坏,无非都是取决于自己的腰板儿够不够硬,对方好不好欺负。”
苏靖淡道:“纵然到了当世,中幽皇朝也是不好欺负的。”
宁非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可是再强,在世人眼中超脱伦理的外道,虽说称不上邪魔,却也难在人世独善其身。百里安……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苏靖压剑的手指捏得发白,胸口也随着她这句话微微起伏起来。
宁非烟继续说道:“他生在天玺,本应一世无双,可偏偏母亲非是正统,他一半中幽血脉,一半天玺血脉。
任凭那羽公子如何重视珍视这个孩子,外界乃至于宗门亲信之中,想必是多有言辞。
这个时候,待到孩子慢慢长大,却发现他灵根资质普通,羽公子一生引以为傲的剑术他却难悟半分,可偏偏……又身怀诡道其脉天赋!”
她目光流转间,带着丝丝怜悯之情,叹息道:“你说,一生浩然干净,白璧无瑕的羽公子,又会如何看待这个孩子?”
宁非烟的声音婉转柔和,落在了苏靖的耳中却隐隐有锥心之感,她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说道:“剑主羽一生都在努力证明自己,也包括对自己的孩子。”
宁非烟执叶浅笑:“只可惜,他并不知晓自己的孩子是为黑绳业水限制了天赋剑体,如若不然,中幽与天玺的孩子,将会成为我魔界最大的敌人。于是,只要葬心在暗中稍稍挑拨起计。
比如说,教唆天玺剑宗上的年轻一脉弟子趁宗主闭关时分,百般欺负恶意发难这个孩子,孩子嘛,可远没有如今这般聪敏劲儿,被人欺负狠了,总是想着要还手的。
可若比天玺剑术他是绝然打不过的,激动之余,使了一些中幽诡术叫那群年轻的孩子狠吃了些苦头,想必他那会儿该是很开心得意,但没过多久,那群孩子就死了,这当然是葬心动的手。
当然了,我猜想他当时定是做得十分干净果决,会叫所有人都觉得,那群孩子就是死在了诡道之术下。”
苏靖指尖冰冷,眼神漆寒。
宁非烟十分满意她眼下这副表情,接着又道:“接下来,羽公子会发现这个孩子与自己期望的相差实在是太大太大,资质不行,天赋不行,就连心性也逐渐有着朝邪道靠拢的趋势。
于是他只会对这个孩子更加严厉乃至于严酷,不敢放任他回到中幽皇朝。
所以,这一切就顺理成章地让葬心达到目的,中幽与天玺,因为这个孩子出现感情嫌隙,夫妻关系也日渐疏冷。
外界的流言,父亲的逼迫打压,所以这第一枚叶子,也算是毁了一半去。”
“我们接下来再说说这第二枚叶子。”
宁非烟翻来第二枚枯叶,反复在指尖端望。
“黑绳业水,让你气运黑染,百穴难通,情窍堵塞,叫你不知人间四季,不知父母宗亲,天性含戾,对人世一切都会感到一种异常的背弃与敌意,我记得苏靖姑娘是十六岁才开始修行的吧?”
苏靖淡淡答了个是。
“那么在此之前,必然不是不想修行,而是根本无法修行。”
谈论到自己的过往事迹时,苏靖的眼眸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冷静道:“认字读书尚且愚钝不能,更莫说妄想修行了。”
宁非烟笑道:“看来苏靖姑娘少年时分过得很苦?”
苏靖看着她指间那枚叶子,淡道:“不知五味,何来知苦,待知晓苦处时,那必然是在此之前,得到了一抹甜头,这才知晓,比起小时候的浑浑失智……失去与求而不得才是真正的苦入肝胆。”
宁非烟面上的笑容终于渐收渐敛,她眯起那双含情眼,细细看了她一番,认真开了口,道:“瞧苏靖姑娘如今这番语气,想来是后悔不该当初了?”
苏靖闭上眼睛:“悔了,也错了。”
宁非烟道:“说来说去,当年葬心能够成事,运气十分不错,恐怕就连他自己,也未能够想到,苍梧宫的那位大小姐会喜欢那傻小子吧?”
苏靖不着痕迹地垂了眼睫,墨色的瞳仁忽而看起来温润了许多,她轻声道:“他很好,能得人喜欢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看着堂堂斩情剑之主,一脸追忆儿时白月光的表情,宁非烟只想说那只蠢猫除了长得好看了些,腰子厉害了些,抱起来手感好些,吃起来鲜嫩可口些,又有哪里好了?
居然值得你们两个天之娇女心心念念两百余年还未放下。
果然,为情所困者,当真皆是作茧自缚。
第六百一十七章:一箭三雕
“可不管怎样,都不得不承认葬心手段之高明,纵然当年尹白霜未受黑绳业水所害,可终究天道三子,无一人逃离了他的算计。”
宁非烟捏碎手中第三枚叶子:“他是身负厚望重任的剑宗少主,却灵根普通,资质平平无奇,在剑主羽眼中不仅难堪大用,更是禁令他学习诡道之术。
而你灵窍未通,无法修行,纵然苏观海夫妇二人对你百般关爱无无法改变你不能修行的现状。
在他们眼中,你们二人皆无法达至开元境,资质普通,寿元也将如常人一般,不过百年,如此,倒也成为了长辈们眼中的天作之合。”
苏靖言辞颇为冷淡,道:“天作之合?何须将话说得这般好听,不过是废物利用,让两大宗门世家走得更近罢了。”
听她言辞之中多有自讽之意,宁非烟摇了摇首,道:“可是太玄宗与天玺剑宗不仅未能走近交好,反而还因为这场罢休的姻亲,让两大世家的关系变得十分尴尬。”
苏靖纠正道:“是三大世家。”
宁非烟哦了一声,道:“我倒是忘了,尹大姑娘与太原鬼门少主的婚事也因此黄了,且在悔婚之日,屠了人家山门上上下下。”
她将手掌里的碎叶抖落,抚掌道:“我记得,尹大姑娘一直不同意这场婚事,鬼门少主使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逼她发下心魔大誓,终生与他一人为妻,尹大姑娘非但没能遵守誓言,在大婚之日当着满堂宾客,剑杀鬼门少主。”
苏靖缓缓抬首,双眸之中揉着一抹黑白分明的寒寂感,却未说话。
见这冰坨子不再搭腔,宁非烟只好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葬心再次达到自己的目的,当尹白霜杀死鬼门少主的那一瞬,心魔大誓的黑色种子就深深地种在了她的体内。
待到后来,那人的死讯千里传开,一夜之间,她疯魔似的屠人满门,也是至此彻底伤了根基,多年道行一朝溃散。
妾身可是听闻,尹大姑娘十七岁那年可是好生苦受了一回心魔誓言反噬之痛。
纵然她出生那年侥幸了一回,当了十七年的天之娇女,可最终,还是难逃被人毁去彻底的厄运。”
“直至后来,苍梧宫三殿主伽离在一次扶道降魔时,无意收服了一只失去主人游离人间的戾化小鬼,打算收入刑妖山时,叫尹白霜无意所见,被她索要了去。
谁曾想,经过此事后,原本所有人都以为尹白霜应该同普通凡人一般变老死去,却奇迹般地好似一只渴死的蜗牛汲取到了一点水,慢慢地又重拾起了修为。”
说到这里,宁非烟看了苏靖一眼,笑道:“对比这般惨烈的尹大姑娘,苏少宗主接下来的人生可谓称得上是跌宕起伏啊。
据说在那人死后,您夜上镇魔山,借着山上茕茕无尽的雷火煅炼,一朝之间感悟天道大门,叫九经共开,云间月下,梵生九瓣白莲。
也是那一年,你脱胎换骨,一夜开元,继苍梧宫尹白霜后,成为天曜大陆上位仙尊祝斩点命应名的第二人。”
苏靖平静冷淡的眸子终于给出了一点反应,她淡声问道:“你很羡慕?”
“不不不,我可一点也不羡慕。”
宁非烟托腮撑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纵然你有着九经护体,可是那黑绳业水在你体内养了足有十六年,这种时候觉醒开窍,看似让你脱胎换骨,可实际上却是早已深埋祸根。
太玄宗功法本就属火,而你随父修行的宗门道法大浮屠诀更是霸道,极易走火入魔。
或许你的父亲苏观海尚未察觉你的气相有异,但苏靖姑娘你自己,灵台神藏里,当真只有九朵白色道莲吗?”
苏靖眸光轻动,神情依然平静。
但宁非烟所猜测的不错,当年在镇魔山上,觉醒九经之际,在那九朵盛放的白莲之前,她先看到的是……一朵生着三十六瓣的纯黑之莲。
在这两百年间,她有过试图净化那道黑莲,却发现在神识洗练的刺激下,那朵黑莲非但不减,反而有着日益渐盛,准备开始吞噬同化第一朵白莲。
她知晓宁非烟点破这一点的用意何在,这个女人喜掌控别人的弱点与秘密,好用以牵制对方的一举一动,但苏靖的神情却是格外的坦然平静:“我的确能够看到第十朵莲。”
见她不以为意,宁非烟倒是不由一怔,随即道:“九乃道数之大着,阳之变也,正合玄之一道,破九而成十,大大违背了太玄九阳之道,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苏靖原是不知道的,可是当她见到了魔河古秘上常人所不能见的文字后,便已经猜出自己的身体正在因为那朵黑莲而发生变化。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道:“意味着这多出来的黑莲,会累我成魔。”
宁非烟略显意外:“这么冷静?”随即她猜出什么似的,又是一笑:“还是对你来说,成仙成魔都无所谓,毕竟那小子走的可是尸魔一道,你若来日成魔,也好随他左右了?”
苏靖目光一抬:“我想你误会了。”
“什么?”
苏靖淡道:“前尘已往,物是人非,过往我行诸多错事,如今应身而来,只为查清背后控棋之人,而非是为结缘而来。”
她神色认真,不似作假,可宁非烟却没能忍住,一下笑出了声来,她说:“苏靖姑娘,您可真是一个聪明人。”
苏靖目光清冷:“比不上宁河主聪明。”
宁非烟面上笑意不减:“今夜我可是为苏靖姑娘解惑颇多,关于迦臣一事,姑娘可还是要替我保密才好,毕竟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不是吗?”
风过林梢,千叶婆娑。
苏靖拂去衣摆间被风吹卷落散的枯叶泥尘,静然起身地看了宁非烟一眼。
她面上是一成不变的寡淡颜色:“宁河主行事,难得留了一回分寸,你既然未伤八经主的性命,今夜之事,我可以不叫第三人知晓。”
宁非烟眯起眼睛,笑得像是一只子夜妖狐,她正欲说话,这时,天边一道不详的血云掺夹着不详的邪光划破苍穹。
即便相隔甚远,她们二人也能够感受到大地不安的震动,随着那团血云越散越浓,几乎压没天际那道广阔的地平线,天地忽然寂静,宛若末日前兆般,一种无法形容的无声可怖。
就连天地间的长风,都带着一股子猩浓如血的味道。
宁非烟遥望天际,面色不由大变。
苏靖蹙眉:“怎么了?”
宁非烟神情沉重:“魔都皇城的结界破了,有人在攻城!”
听闻此言,苏靖也觉有些不可思议:“攻城?”对那巍巍魔都皇城攻城?
“人间尚有诸子百家相互争战,仙界亦有兵变之争,在这个弱肉强食的魔界里,种族有万千,攻伐魔都皇城之事虽然罕见,却也不是没有。”
历代魔君掌界,皆会发生君位动摇,四方造反起叛之事,但这般突然起兵进攻魔都的,的确少见。
如此可见,今日这场反叛作乱,怕是做足了准备的。
宁非烟再无闲谈的心情,飞快起身打出三只紫蝶,一只飞入皇城以观情况,一只飞入南方不知魔君归程达至何方,还有一只飞的不远,仿佛在与谁传信召唤。
回到山洞,温含薇已经醒了过来,她眉心灵台闪烁,御霄剑已然不再鞘中,见到苏靖回归,面染忧色道:“魔界忽然起了一股很强烈的邪气,正直逼魔都皇城方向。”
宁非烟道:“山中巡逻守卫军已经撤离归城,此山我们也不可多待了,天干山乃是乱军杀来的必经之路,眼下除了皇城以外,都不安全,你们必须同我尽快折回皇城。”
叶帘道:“进城容易,想要再次出城,怕是难如登天了。”她看向苏靖身后那个清俊如玉树的白衣和尚,道:“迦臣,你怎么看?”
和尚安安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目光就粘了上去仿佛挪不开了。
他良久才轻咳了一声,缓缓开口,声线微显涩然,道:“理应先度过眼下这道难关,更何况司尘小施主尚在皇城之中,他陷困境,不能坐视不理。”
叶帘神情微异,似是觉得迦臣与往日里有些不一样了,一种奇怪的劲儿说不上来,她压下心中古怪的想法,点了点头:“也是。”
商量好去向的众人未得停留,在宁非烟的一番帮忙掩饰气息下,众人朝着魔都皇城的方向浩浩荡荡地赶了过去。
御剑飞出天干山,便可以看到来自天际之下,血云低压的远方大地上,黑压压一大片大军已破开各路防线,以着绝对的碾压之势,布阵围城,碾压而来。
看到这一幕,叶帘终于明白宁非烟为何要提出重回魔都的提议了。
那片大军声势浩荡,且空陆两方的去路皆被堵死,待到众人察觉之事,围城之事已然大成,若是此刻孤军离开,怕只有思路一条。
此刻的魔都皇城持有的态度也十分明确坚定,阵列四方,聚城坚守。
纵然宁非烟依靠着四河主的身份,带着这一批陌生的面孔返回魔都在这紧要关头,也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
待到众人齐齐归城时,外界的天空早已被一片血云裹覆,而于此同时,魔都皇城内也以着雷霆之势,防务及时地部署完毕。
四方兵塔瞭望台也驻扎了魔眼箭卫,将偌大的战场观的一览无余。
百里安与尹白霜前脚刚一落地,便与匆匆赶回朝暮殿的宁非烟一众人碰在了一起。
众人之中对于魔族大势最为了解的莫过于宁非烟了,她挑了一些紧要的消息,飞快向百里安说明道:“是内斗,带头起兵叛乱者是老魔君手下最为忠诚的部氏之一,蛮邪一族。”
因为是千万年来最忠诚的魔族部氏,所以在此之前,一直被视为自己人,所以是内斗。
百里安却抓住了极为重要的一点:“是老魔君手下,而非现任魔君?”
宁非烟摇了摇首,道:“于此无关,蛮邪一族是魔族之中最为古老的一个氏族,它们实力极为强大,种族子民繁盛,但天生智力低下,只知一味认主效忠,故而,此部族也是历代魔君最不设防的种族。”
可是偏偏就是智力低下的蛮邪一族,挑在了魔君与葬心二人离开魔都的时候挑起了战争。
若宁非烟没有猜错的话,妖帝复苏这等子大事,纵然蜀辞不复首河之位,怕是也早已接授命,去往东部或是西部镇压乱局了吧。
如此,魔君、蜀辞、二河、三河这几大主力皆不在皇城之中。
四河宁非烟身中奇毒之事也非是秘密。
如此算来,此刻真正上得了台面的,也只有新晋的一河司尘,以及行踪未定的五河苏息了。
尹白霜听百里安同她讨论得格外火热,蹙了蹙眉,道:“你在这同人聊得热火朝天做什么,这与魔君的婚事还未成呢,就将自己当成魔界的女婿急着给那女人守‘家业’了?这是魔族的战事,你在此凑个什么热闹劲?”
不等百里安说话,宁非烟就已是先开了口,笑容可掬道:“这是魔界之事不假,可待到蛮邪一族踏平魔都皇城,尹大姑娘觉得一河古秘在战火之中安能尚存?”
尹白霜被她不温不火的言语呛得顿时失了言语。
百里安也未想到在如此时候里,魔界竟然还会发生如此大事,想必女魔君她也是吃死了蛮邪一族的愚笨蠢忠,实力强横,这才放心离去的。
且不说关于记载界门的古秘至关重要,如今战军早已围城,纵然想置身事外、袖手旁观怕已是不能。
很快,城中一名魔将内官匆匆赶入朝暮殿内,说是奉弥路少君之命,请宁非烟前往内政大厅指挥战事。
这倒是不奇怪,反倒说弥路会在如此紧要关头请宁非烟主控战事太正常不过。
宁非烟素来谨慎诡诈,算无遗策,更为难得的是,她的这份心智不仅仅表现在了争权夺势、勾心斗角这一方面,纵然对于政治上的军政大事的熟悉掌控程度,在魔都之中也难出其右。
第六百一十八章:灵根
弥路在这种时候,没有将战事大包大揽,反而放低姿态来请宁非烟,可见这蛮邪一族,当真已经到了超乎寻常难以对付的程度。
宁非烟应了传召,但是观面上难得凝重的神色,百里安也猜知今日战事怕是让她也感到了棘手,他说:“我同你一起去。”
宁非烟并未拒绝他的提议,很快,两人在内官的指路下,很快来到内政大厅。
大厅陈设奇特,设于一片错落有致的极广宫殿之中,宫殿也玄色为主,殿中悬空虚浮着一座巨大的圆形镜面,镜面之中可观得魔都皇城四方战场画面,倒也极为方便。
坐在一张殿椅上的弥路看到宁非烟身边的百里安,一双充斥着戾气的眼睛珠子不受控住的滚动了一下。
他眉间极为不悦,嘴唇一低,似是准备说一些刺人讽言来。
将弥路少君表情尽收眼底的弃人及时出声道:“殿下,一河大人来得也正是时候,正好能为今日守城一战,献上一份心力。”
弥路心脏一抽,这才意识到对方的身份,他并无资格下令让他离去,甚至因为百里安的到来,论照规矩,他屁股底下的主座之位都应该让给他来坐。
一张本就戾气深重的脸一下子变得更加阴沉起来。
好在百里安对他屁股坐过的椅子并不感兴趣,挨着宁非烟凑一边坐下后,目光便投放入了战场的镜面之上。
宁非烟单刀直入道:“为何蛮邪一族会反?”
说话时,她的眼睛时直勾勾地看着弥路的,目光之中,有少君殿下从未见过的审视之意。
许是宁非烟那目光太过于直接,让弥路眼底戾色大盛,以至于悬浮在展望台上的那尊悬镜镜面也产生了不稳的波动幻象。
“你这是在质问本少君!”
如今不过是借着君归宴的机会换了个新主子,算是让他们二人之间的那纸婚约给作废了。
可奴才就是奴才,这些年来,若非仰仗着他这层关系,她这四河之位,又岂能坐得如此安生?
弥路觉得宁非烟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放肆无礼,往日在他面前何尝不是俯首帖耳的低姿态,哪里敢像这样这般目无尊上的直言质问,几乎恨不得要骑到他头上来了。
宁非烟目光在那悬镜镜面上虚虚一落,对弥路眼中的戾气视而不见:“殿下,您若是来请我指挥战局,还得请你莫要刻意隐瞒战报,毕竟臣的性命只有一条,可若不得殿下这般大意挥霍。”
宁非烟的态度不算尖锐,依旧是不温不火的软刀子模样,这让弥路那张覆满戾气的脸瞬间又阴郁三分。
咔嚓一声,他硬生生掰断玄铁而制的椅子扶手,他冷冷说道:“一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罢了!本少君宠你,你在六河之中尚有一地之席,若失了本少君的扶持,你这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与那些卑贱的魅魔又有何分别!本少君挥霍便是挥霍了,一个天生为我祭献的奴命,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不成?!”
“还望弥路少君谨言。”入殿以来,一直安静观测镜中战场的百里安收回了目光,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地看了他一眼。
弥路冷笑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百里安沉默了片刻,然后将身子坐直了些,朝着宁非烟伸出一只手臂,道:“烟儿,过来。”
如今这座议事大殿内坐着的可不仅仅只有弥路弃人,七十二狱法魔将的中坚的古老人物也安坐其中,百里安这番堂而皇之的一番唤,让场内众人面色纷纷怪异起来。
宁非烟那双深色眼眸里的质色一收,俏脸微红地轻提裙摆,轻颤的睫毛含着几分女儿家的娇羞,软软的腻了过来。
百里安瞧她入戏还挺真,在弥路异常难看的脸色下,他顺势揽过宁非烟柔软的细腰,让她安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宁非烟也极为配合,双臂勾着百里安的脖子,倒不像是坐在他大腿上,反倒更像是一只粘人的懒猫挂在了主人的身上。
虽说宁非烟在外界颇具风流多情之名,瞧人的目光素来含情又大胆,但事实上谁也未曾见过她在公共场合与人发生任何的肢体暧昧。
许是这女人太过于有手段,无需多余的举动,暧昧的触碰,有时候一个暧昧的眼神就会叫男人浮想联翩,以至于眼下看见她竟然真的应了这声唤,极致温顺的让那少年抱着,不禁叫在场众人心中升起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尤其是弥路。
他后槽牙几乎都要被咬崩血了!
他与宁非烟定下婚约已有数千年,这只肥鸭子莫说吃到嘴了,就连身体都未曾叫他触挨过,如今这婚约刚毁,竟是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是故意要气死他吗?!
百里安察觉到了弥路大起的杀机,他目光淡淡一滑:“原来弥路少君娶亲都是用来挥霍的,只是少君莫不是忘了,现在她的性命你可没有资格挥霍。”
弥路胸口一堵,阴森森道:“好!好得很呐!”
“少君。”弃人忽然打断道:“大战将近,可不是与人争风吃醋的时候。”
仿佛是在验证弃人所说的战事吃紧,悬镜之中,蛮邪率领的大军其势如林,动之如火,来势汹汹,极快地就已兵临城下。
令人震撼的是,那些蛮邪大军似是不畏死亡般,竟以自身血躯炼咒,自爆于城墙之外,将自身精血涂于界墙之上,不多时,那些千年屹立不倒的结界光墙开始滋滋泛起大片的血雾。
鲜红的雾气蒸腾而上,随着第一批蛮邪军的自爆牺牲,天空上盘踞而来的血云变得愈发浓重,几欲压城。
重云之中,酝酿着雷霆之声,随着雾气归云,猩红的闪电如急雨般霹雳落于皇城之上。
纵然身处于议事大厅内的众人,也不由感受到了皇城的巨大震荡。
悬镜里的皇城之上,飞快浮现出无数古老的五光十色的符文,那些符文汇聚成一个半圆的大阵,将整个皇城笼罩保护其中。
猩红不绝的闪电劈在那结界大阵上,荡除层层如热浪翻滚的恐怖涟漪,雷屑乱溅之中,结界未破,只是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变淡。
皇城之中,无数瞭望台上的祭师不断催动古法,加持结界,可人有力竭之时,天上那片血云却越酿越深。
结界告破,显然也只是时间问题。
弥路脸色阴沉到了极致,这才意识到今日他匆忙急请宁非烟的目的是什么,他不得不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眼中流露着明显的不安。
他深深看了宁非烟一眼,终究还是为她解答疑惑了:“蛮邪一族,素来智力低下,武力超凡,一直以来都是我族最为忠诚的眷属,只是如今的蛮邪不比以往,他们体内被种下了灵根,怕是灵智大涨,也知晓王朝争霸,强者为王的道理了。”
弥路答话,明显是答一半掩一半,但宁非烟还是根据这些只言片语,推演出了整个过程。
生种灵根……
且不说这一违逆阴阳改变法则的神通道术,放眼整个人间魔界都无一人拥有如此技术,就说那灵根,本就是人类所修行的道之基础。
魔族修行,依靠的乃是魔元。
魔族体内生种灵根,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可弥路说得这般笃定,且话语之中含着明显的悔意,宁非烟往深想了几分,不由嘲弄一笑,道:“殿下当真是小小身体,天大野望啊,放眼六界,唯一能够掌控灵根造化者,也唯有仙界古吟国太子沈机白了。”
此言一出,场内在座的众人面色纷纷大变。
古吟国沈机白乃是上仙界的仙国太子,仙魔自古势不两立,古吟国自然也是魔界要对付的大敌之一。
如今听宁非烟的意思,他们的少君殿下竟是与仙界有勾结?
弥路的脸阴沉得几乎快要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拍桌子,还未发声又听宁非烟开了口。
“今日兵临城下的蛮邪大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创下如此多的灵根数量,那沈机白可真是下了血本。
只不过即便是这位仙国太子亲手捏创出来的灵根,也非朝夕之日能够觉醒养熟的,瞧着阵仗,怕是在弥路殿下被那王女司离封印于万魔古窟前就已经种下了吧。”
殿内,顿时引起众人的哗然骚动。
他们如何还猜不出来弥路少君此举何意,当真是野心巨大得很啊,他显然是想将这偌大的蛮邪一族当成死士培养,只是蛮邪一族历代都是死脑筋,只会忠诚于界之君王,心无大智,自然也不会权衡利弊,只是一味尊令。
可弥路不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竟是换来大批量的灵根赐予蛮邪一族,看护道者弃人的模样,显然也是不知此事的。
以至于事后弥路挑衅尸魔疆土,为司离封印千年,便无人知晓这蛮邪一族实际上灵窍渐开,最终埋下祸端。
千年光阴,一个灵智见涨,欲望滋生的强大魔氏,又如何会安于现状,为他人卖命?
一名狱法魔将开了口:“殿下此举却是有欠妥当。”
事迹败露,弥路全然不惧,冷哼一声,道:“怎么,你还想问罪于本君不成?”
那名魔将面色一沉,但终究忌于弥路的身份,并未继续发声。
弃人再次开口:“眼下并不是追寻罪责的时候,如今蛮邪大军侵袭而来,应当尽快解决困境才是,如若不然,城外结界大破,叫他们占领魔都天脉,那将万劫不复。”
魔都天脉之中沉眠地皆是魔族上古时期的大魔骨骸,甚至连初代魔君都沉眠于此,以身以骨蕴养魔土大地,兹万灵魔生,后世魔君皆为其庇佑传承。
可若是魔都失土,叫这群蛮邪之血污染了天脉,日后世世代代的魔君正统王血都将被污化。
弃人看了宁非烟一眼,道:“宁河主一向机辩过人,不知对于此战,有如何看法?”
宁非烟道:“守则本族,攻则有余。”
战法很简单,也很残忍。
攻则有余自然不是与那万数大军硬碰硬地生死对战,毕竟为了镇压四方妖帝,魔都内的主要兵力可谓是倾囊而出,如今加上狱法魔将,也不过只有三千魔兵可用。
进攻,自然是以着雷霆之势,直破三军,取将首之命,杀一人使三军震。
如此,剩下的大军也不过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弃人沉吟片刻,道:“如此倒也不失为一道好计,只是宁河主觉得何人能够胜任?”
弥路冷笑道:“自然是能者胜之,在座里,当属一河大人最强,如此艰巨的任务,一河大人难道不该当仁不让?”
“少君殿下说笑了,君归宴上一战,我家爷儿伤势落得可是不轻呢?”宁非烟眯眼笑道,那一声“爷儿”,差点把弥路的鼻子给气歪了去。
弃人也极为难得地迎合了宁非烟一回,许是觉得守城一战事关重要,决不可由着弥路那伺机报复的性子胡来。
“宁河主说得不无道理,反守为攻的机会只有一次,如今悬镜之上尚且还能够准确地找到对方将首的具体方位,若是一击难成,死于敌腹,无异于打草惊蛇,叫对方更加小心谨慎地保护好那位将首了。所以,此战必须施以奇袭,而且只有一次机会。”
弥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的重要性,干脆闭嘴不言。
最后,这一攻战取将首首级的任务,终究还是被弃人自动请缨了去。
而弥路的脸色,也变得越发铁青。
百里安看他那脸色,便知这一战,弥路与弃人这一对主仆可谓是陷入了一场极大的被动。
可以得见,此番镇压四方妖帝,兵力全出出的尽是魔君与蜀辞的底牌与战力,而葬心不过是做做样子与魔君同行镇压。
而弥路却是想要借此机会,拉近他与魔君之间的距离,养兵自用,蛮邪一族的战力几乎全留在了边城防线内不说,在这皇城之中,怕是也有弥路暗自培养的战子暗将。
如今这一战,因他而起,自然也是逃避不得。
透过悬镜,百里安看到弃人早已换下了身上那件常袍,一身暗色轻甲覆体,脸上面具未摘,他立于一处隐秘的墙头,手中未见武器,但袖口飘荡时,隐约可见一抹恶毒的锋寒,显然藏了一把极为锋利嗜血的袖刃。
他如一滴墨水,自墙头没入结界以外,周身气息瞬息隐而不见。
随之自他消失的地方,腾起重重黑色纱雾,雾气之中,似有百人军团奇兽而上,却不见有多大的阵仗,好似幻象一般,无声扑入敌方云海之中,悄无声息。
第六百一十九章:城破
议事大厅内,观战的众人了,即刻有魔将发声赞道:“护道者大人的潜匿之术果真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啊。”
有人附和道:“不错,那蛮邪一族的大军虽然强盛可怕,但终究开灵不过千年,如何敌得过大人的暗杀之术。”
弥路大为受用旁人的吹捧与夸赞,弃人是他手底下的人,也是他唯一的护道者。
平日里不显山水,老是被六河的名头压下,如今这守城一战,还不是得靠他力挽狂澜。
时间渐渐过去,以身自爆,血溅攻城的势头还未停下。
百里安自座椅上站起身来,离开了议事大厅。
弥路目光不屑地轻嗤一声,并不在意百里安的去留。
直至宁非烟也跟着离开,随之而去,弥路面色黑沉,恨恨地看着宁非烟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低声道:“宁非烟,别以为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你去哪里?”宁非烟追上百里安的脚步,出声问道。
百里安摇了摇首,神色认真道:“蛮邪一族的智力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浅短,从边城到魔都,共有着八十一道严防关卡。
他们却能够以着雷霆之势,半日不到的功夫攻至城下,且事先没有半点斥候消息回报,可见那指挥一万大军的将首是个奇才。”
既然是奇才,那么又会如何正大光明地在战场上暴露自己的方位与身份。
宁非烟如何看不出来这一点,可两人却极为默契地没有点破,而是任由那弃人集结暗军攻了出去。
不出意外,弃人的下场,不是战死,就是被生捕。
战争最惧两件事。
内忧。
外患。
百里安与宁非烟很清楚,纵然同在一个议事大厅,他们与弥路、弃人之流也绝非同一个阵营。
如今先耗去弥路的重要臂膀之一,如此,方能真正的主掌战局。
当然,除此之外,因方才弥路言中无礼轻辱放肆,百里安更是存了些报复的私心。
大战将即,宁非烟却发现自己并未有着即将死战的半点紧张。
她闲适地将手负在背后,悠哉悠哉地跟着百里安的脚步,看着他并不宽阔却笔直挺拔的背脊,心中竟格外安宁享受。
她享受眼下这种无需任何言语,却能够十分默契阴戳戳地联手算计人的坏心思。
尤其被算计的这个人还是自己讨厌的人。
宁非烟自认为自己生性狡诈奸猾,以玩弄猎物为爱好,最喜一人掌控全局,摆弄阴谋诡计的小门道了。
只是不知,原来两个人一起耍阴谋要比一个人使坏有意思多了。
猩红血雷劈煅结界的声势依然未歇,而弃人离去了很长的时间,皇城上的结界好似被压变形的水面般,开始了动荡摇曳,不知何时就要崩散开来。
事实正如百里安所言。
弃人失败了。
他带去的百人暗杀部队尽数被生屠祭酒,尸体喂了天上引雷的苍鹰。
而弃人,也浑身是血地被活捉了下来,挂在十字铁架上,悬在了战线最前方,无声嘲讽着皇城中指挥官的失策与无能。
弥路目光滴血般地死死看着镜面,见弃人如此轻易就被活捉了去,如何猜不出他这是中了宁非烟的算计。
他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怒声吼道:“贱人!这个贱人!”
那百人暗杀部队,皆是杀千取一的精锐战力,如今听信了那女人的妖言,竟是尽数折损了进去,连水花子都不曾拍打出半分来。
轰隆一声巨响,城墙以外,在一片血光炸放里,一角的守城结界,终于告破了……
城外的蛮邪大军,如同蚂蟥嗅着了新鲜血液般,挥舞着手中的兵戈,蜂拥而至。
一角结界告破,整个护城结界都变得薄脆起来,如一个倒扣在皇城中的破锅,接受着血雷的霹雳洗礼。
结界一破,城外蛮邪的气息如潮水般倾涌过来,好在结界虽破,可皇城四方建立的古老城墙被岁月垒地极为坚不可摧。
高耸入云的城墙一时之间难以突破,蛮邪的陆兵共有一万,可天空上的骑兵却只有两千众。
城墙四方,瞭望台的箭卫魔兵有无数,且经年累月地训练苦修,箭术极精,骑兵在天空上乘雷而下,稍一靠近,便会迎来无数流星箭羽,射杀于城上。
结界告破,弃人被俘,纵然是弥路无法继续安稳坐在议事大厅内隔岸观火了。
他携领城中狱法魔将赶至城头第一战线,目光阴沉至极,袖中拳头不由大力握紧。
身为堂堂魔族少君,千年前他养兵自用,是打算将这批脑子蠢笨空有忠诚之心的蛮邪一族培育成全能的战争武器。
好在将来的某一天,能够与魔君有着绝对的抗衡之力。
却不曾想,今却遭受如此惨痛的反噬,竟是叫一群上不得台面的蛮邪给逼至这番境地,就连弃人也舍了出去。
弥路深知,今日一战拖得越久,若是这些底牌暴露到了魔君都不能容忍的程度,纵然此战过去,待到魔君回归,她又岂能容他继续放肆?
骤然想清楚这一点的弥路,背脊忽然陷入一片寒凉。
他发现,今日这蛮邪起兵造反一战,不仅仅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反而还将自己的底牌逐渐剥离抽出,如此,其中最大的得益者,竟是那再无顾虑皇权之争的魔君陛下了。
她休想!
弥路立于城墙,一声令下,苍劲雄浑的号角声迎风响起,他身先士卒,率城中明军三千众,正式拉开战争的序幕。
弥路虽身躯畸形瘦小,立于重军之前,毫无半分气质可言,可终究他是魔族的少君,他一拔剑,皇城魔将的士气登时大涨,阵列四方。
皇城之下的玄铁城墙外,如黑潮般的大军以着人墙之术,狠狠撞击在城墙之上,蛮邪们挥舞着手中的重锤狠砸城门,隆隆之声犹如战鼓击鸣。
身后紧随而上的蛮邪们身姿敏捷得不像话,即便提着巨大的重锤,也丝毫不影响自身的速度。
他们借着同伴的肩膀高高飞跃而起,不顾城墙上的四季绝杀大阵将他们身体上的血肉筋皮生削而去。
一时间,皮肉血浆乱舞的猩红画面惨烈非凡,将战场的残酷渲染得淋漓尽致。
弥路看着城下那群不知死活的蛮邪将士,如一只只被片开的鲜鱼般,为那城墙上的阵法一扫,顷刻之间都可见血肉凋零的白骨之身了。
他露出一个残忍又得意的笑容:“自不量力!”
然而飞跃在城墙上被阵法所重创的蛮邪们展示出了惊人的生命力,并未因此坠落下去。
他们轮动大锤,将身边的同伴互相钉锤入墙面之上。
蛮邪一族素来骨躯如铁如刃,水火难朽,这一锤锤狠狠砸上去,他们只剩白骨的手掌与手臂竟是生生破奇铁而铸的厚墙。
魔界的城墙极厚极深,纵然白骨入墙也难以动摇根基半分,只是那些皑皑白骨稳稳悬挂在墙面之上,反倒成为了敌军登临城墙的白骨阶梯。
那些后来居上的蛮邪大军踏着同伴的白骨,顶着战友的尸体,冲锋而上,眼看百丈之高的城墙已经被一片黑潮覆上大半。
如此疯狂残忍地一幕,饶是弥路也不由瞧得心惊胆战,战栗不已。
待他一身冷汗地反应过来后,又惊又怒地急吼一声:“上巨灵战斧!”
很快,城头架来一尊巨大的狮子石像,那石像推出来的瞬间,整个城墙都发出了簌簌的沉重震颤之声。
铁墙与铁壁中经年累积的的厚尘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在墙缝中迸溅而出。
推出那石像的足有八名魔将,看起模样竟还十分吃力。
那石像狮口下,衔着一把足有二十米长,两掌厚的巨大石斧,斧面边角似是被岁月磨损了出古黄的痕迹,上头天然雕刻着巨灵神魔的纹路图案。
推出来的那一瞬,依稀可见那些纹路之中迸发缭绕着的荒火雷电。
弥路一脸肉疼地看着那把战斧,无可奈何地上前将手掌托于厚重的斧锋之下擦出一条鲜长的血迹。
叼着巨斧的狮子石像,双眸陡然赋予了某种灵韵一般,黑曜石镶嵌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一下,它口下的巨斧表层石面,寸寸剥落,露出赤金色的斧身,明蓝色的锋芒来。
那石狮子四肢自行而走,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墙头,大口咆哮之下,那巨大的战斧脱口而出,两相之间连着一根锁链。
巨灵斧直劈而下,掀起千里厉风,层叠汹涌的风海像是被一只神灵巨手骤然撕下,一寸厉风划过便是分筋断骨。
城下攀爬而上的蛮邪大军,如同碾豆腐般,不论是蜂拥而上的大军,还是墙壁上钉挂着的皑皑白骨,在这巨斧一削之下,顿时扫荡得干干净净。
“哈哈哈!!!”弥路扬天猖狂大笑,厉声戾气道:“宵小之辈,也敢造次!”
冷铁沉重的巨灵斧落于大地,漫地裂纹如蛛网延伸,斧锋气势未绝,掀起无数雷火,将侥幸存活下来的登墙蛮邪们尽数焚烧成一团火焰。
一直势若疯狂,发起进攻的蛮邪大军也终于不再前进,收兵列阵,黑压压一片立于城外三里处。
弥路额角汗水渐渐被风干冷却,看着重重围压四方的大军,心情沉重。
巨灵斧固然强大,却也非长时间能够为战场所用的,待到斧身石化时,要想再度开锋,虚得再耗一次他的魔血。
如今他双翼残缺,脊骨断裂,却是消耗不起的。
然而还未等他想出退兵的完全之策,重重黄沙下的蛮邪军队,忽然有序地朝着两道分开,一个骑着野蛮巨兽的人影缓缓自军队之中走了出来。
看清那人身形轮廓,弥路眼角忍不住狠狠抽动了一下,磨牙吮血般地开了口:“司空悬!”
此人正是他意气风发那个时代里的心腹之一,与弃人同为他手下的肱骨之士。
当年出往仙岛赴约古吟国太子之约,诚借灵根的重任,便是交到了此人手中。
而他确实也很有本事,十年之间,竟是成功说服了沈机白,并且全身而退。
只是在与尸魔大军一战中,弥路一直以为他是死在了王女司离的手中,却不曾想,竟是在今日重遇了这位故人部下。
对于弥路那几欲吃人的目光,巨兽背上名为司空悬的年轻魔人却未多看自己昔日旧主一眼。
他双手轻抚巨兽背上的脊骨,凝思片刻,然后从腰间取下一枚红色的小旗。
旌旗自他手中翻飞而舞,旗面上以鲜血绘画着暗色的兽纹,他咬破指尖在旗面上划过一道血痕。
天空之上浓烈如墨的血云缓缓分开,在巨大的隆隆轰声里,整个天空仿似塌陷得快要压城。
弥路心中升起一抹强烈的不安,身前的石狮子也抬起了巨大的头颅,目光森然地盯着天空。
在一阵刺耳的崩碎雷霆声里,一只宛若来自深渊的恶魔一角慢慢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冷漠地俯瞰大地。
但那并非是一只真正的恶魔,那是一尊闪烁着幽蓝闪电的远古战车。
一只白骨巨人立在战车之上,手持缰绳,随着司空悬手中旌旗一摇。
噼啪轰鸣声里,蓝色的巨大闪电扫开重云,缭绕着战车俯冲而下,惶惶雷声里,然似有破开天地之势。
弥路惊骇绝然,不知当年司空震前往仙岛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是连古吟国的镇魔战车都借到了手。
还悄无声息地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待入魔界中来,不叫一只冥鸦察觉异样。
本就千疮百孔的护城结界在那战车面前,薄脆如纸,应声而碎。
“殿下!危险快退!!”破开结界的战车去势不停,倾斜而下撞在了弥路所在的城头方位,衔着巨灵战斧的石狮子在一片哀嚎声里被碾成碎块。
高耸入云的城墙轰然坍塌出一个巨大的缺角。
四名魔将反应极快地闪现至弥路身前,以肉身格挡。
其中一人反手将弥路推至千米开外,而四人在那战车之下爆出一团血雾,就此牺牲。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的弥路哪里还有心情继续再战,城门彻底告破,停兵三里开外的蛮邪大军扬声起鼓杀来。
他惊魂未定,收拾着残余的精锐部队,朝着内城的重要要塞一退再退。
蛮邪大军以着绝对的碾压之势杀了近来,魔都内的战营,将营被踏成一片废墟。
一些待守的魔将官员,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死在了蛮邪铁骑之下。
弥路在重重维护之下,最终逃至了自己的昭瑜殿内。
老魔君生前极为疼爱自己的这位独子。
这昭瑜殿虽然只为少君寝殿,论位阶甚至不如上位魔河。
可殿中的防御魔阵,却是暗着君王冥殿的等级来设立的,甚至还留有后手,将上古四大魔兽的骸骨炼成石奴,镇守此殿,可御千军万马。
弥路在无闲暇功夫去救助自己的部下与子民,一时间,曾经威严古老的魔都,在战火的侵袭之下,伤亡惨重,尸骨遍地。
“你若再不拿主意,那蛮邪的大军可就杀上朝暮殿了,别忘了,你的两个小情人可还在那里呢。”
一处瞭望城楼上,战火掀起的厉风不断地撕扯宁非烟的裙摆。
看着魔土一寸一寸地被敌军侵占,她面容虽然沉重,却也不似弥路那般惊骇失措。
第六百二十章:天玑伞
百里安一时忽略了她的调侃,双手抱胸地倚坐在城楼护栏上,瞭望下方的战火如荼。
似是静待许久的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道:“是时候了。”
宁非烟好奇道:“你这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百里安继续往城楼登高处走上去,笑道:“宁河主有没有兴趣同我大闹一场?”
在宁非烟的注视下,百里安站在了这座混不起眼的一角城楼最高处寒风拂袂,洒然而立。
他身后是万数大军与镇魔战车,在这样凄烈的背景映照下,他有着一种安然不惊的气质。
他朝她微微一笑,道:“我问魔君借书的时候,她常常拉我同她下棋聊天,看得出来她不是很喜欢魔界。
但她却很喜欢同我聊魔界里的一举一动,说的都是我未听过的知识与见解。
有时候聊得累了,她便让我同她一起夜游皇城,这间城楼她与我来过一次,她说站在这里能够俯瞰整个魔都皇城。
偌大魔界,宁河主有秘密,其他河主有秘密,弥路有秘密,就连魔君她自己也藏有秘密。”
宁非烟问:“她的秘密?”
百里安手掌轻轻搭在护栏上一处混不起眼的扶手上,道:“她同我说,她憎恶这里的一风一景,一砖一瓦,她从小就有一种强烈的欲望。
就是将她完全成为这片天地的主宰时刻,她想要亲手毁去这里的一切。”
听到这里,宁非烟完全不能理解魔君陛下的思想了。
如果说,得到权利就是为了毁灭一切,那这个人未免也太过于可怕了。
百里安手指轻点扶手,仿佛触动什么机关一般,指腹下的石面凹陷一角下去,只见随着石面轻动,绘画出繁复的结印图案。
城楼开始剧烈摇晃,空荡荡的一片空间里,虚浮出一个青色的石台,石台上设立着方方正正表面却浮现着一片鱼鳞纹路的铁匣子。
那铁匣子现世的时候,宁非烟瞬间嗅到了一丝极为危险可怕的气息,叫她浑身冰冷,手指僵麻。
那铁匣子的表面镶嵌着一颗紫色的晶核,那晶核好似某种生灵的心脏一般,跳动着牵引天地气机万象的脉搏。
宁非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可以在这种地方看见这种可怕的东西!
“这是……君之魔元!”
放眼整个魔界,唯有魔君的魔元乃是紫极之色,而且这颗魔元深紫之中透着极黑之意。
显然绝非如今魔君这般年轻的年龄能够酿养出来的魔元。
如此,答案只有一个。
她生挖了自己父君的魔元,炼融出了这样的一件魔器来。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竟然打算,用自己身生父亲的魔元来毁去魔界这万古基业!
百里安握住那冰冷沉重的铁匣子。
在此之前,他没同任何人说过他曾与魔君来过这个无名的城楼。
魔君说她幼年还是弃魔的时候,就常常一人偷偷登高来到此处,将战场上收集而来的废弃材料一点点地制成此器。
她看着西方冉冉落下的余晖,跟他说,她的初心其实不是打算成为魔君。
而是想要得到一个人,想要助那个人彻底颠覆摧毁魔界。
她问他,信不信她的这份初心?
百里安看着她那双灼灼明亮,却一眼看不见底的眼睛里满是令人心惊的执念。
他给她的回答是:“我信。”
那时候,女魔君明显地怔了一下的,然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多出了许多他看不懂的惶然与迷茫。
百里安不知女魔君是如何一点点的收集废料成器,最后连老魔君的魔元都生挖祭于此器之中。
但他知晓,与他说着灭世之语的女魔君,那时候的她更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居多。
这个孩子在疯狂与理智之间徘徊游离,看不到前路,寻不至归途。
当魔君将这个秘密告诉百里安的时候,多数是抱着一些宣泄之意,其实并未想过要将这道屠城杀器交到百里安的手中。
而百里安也清楚,魔君她既然能够创出此器,自然也有着凌驾于此器之上的力量,若他想要借着这道杀器逃婚离开,可能性却是不大的。
但女魔君并未想到,她仅一次开启铁匣的复杂禁咒,百里安只看了一眼,便记了下来。
百里安握住那贴匣子,紫色的魔元宝石在夜晚中折射出冰冷的光辉。
今夜战火烧得好生大,他不介意借此机会,再添一把薪柴。
手指轻叩魔元,咔嚓一声,那颗宝石瞬间化为液体般的流水,如海流百川般地流入那些纹路之中。
细细的光流顺着铁匣子的鳞形纹路缓缓地流淌,犹如为这把绝世杀器进行了一次冷冽神圣的洗礼。
铁匣的表面的鳞纹如花开般瓣瓣绽裂,染着细碎幽蓝的火光,化为无数冷铁的碎片,在夜风中四散消失。
随着百里安的意识灌入这冰冷的铁匣之中,只听得细碎的咔嚓声,铁匣的八个角面分别弹出裂开,然后整个四四方方的铁匣子就像是被那些光线分解般,不断拆解然后重新组合。
玄妙的气息在百里安的指尖缭绕不散,那颗魔元分散成无数游离的细丝,极有规律的循着周天轨迹运转游动,铁匣中心,缓缓浮亮起一粒星辰般的光辉。
那光辉将紫色游丝般的魔元一点点纳入其中,那一粒光辉骤然大放光明。
百里安如在黑夜之中手捧皓日,至盛的光芒将整个城楼吞噬。
紧接着那片光辉之中传来百器共鸣的铿锵之声,雷霆闪电不断在光中交织成器。
没过多久,光芒尽敛,百里安手中出现了一把幽蓝色的长枪,枪尾拖曳着连接城楼的火焰,枪成时,那火焰顺着城楼流覆大地,将整个魔都后土所覆。
枪锋之上,撑开三十六道薄膜般的光翼伞面,不见伞骨,那伞面与伞面之间也不见任何连轴之物,违背了器基法则,虚结成三十六道光伞以锋。
百里安从未见过这样的枪与伞结合的武器,他握着这把枪身远不足巨灵战斧夸张巨大的武器,手臂轻抬间,却仿佛提起了整个魔都皇城的重量。
他的手指无意间轻抚道枪身上镌刻地三字。
“天玑伞……”百里安忍不住轻轻念出这把武器的名字。
这时,近处传来蛮邪的厮杀叫嚣声。
许是方才那极度高调的盛光吸引到了蛮邪战军的注意,偏僻的城楼一时间围满了大军,天空上的骑兵也如黑云压城般,虎视眈眈地逼压而来。
这一幕宁非烟也瞧得难免面容沉重了些,她一手召出妖刀:“蠢猫,若是你这玩意儿不好使,今日我们二人可都要交代在这里了。”她语气调侃,看向大军的目光却是异常犀利。
由此可见,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宁非烟,一时之间也未认出百里安手中那枪伞究竟是一把怎样的武器。
天空忽然一黯,黑压压覆临而来的蛮邪空军骑着狮鹫俯冲而来,从两边斜飞而出,并未急着发起进攻。
而是形成包抄之势,将城墙上两人的退路堵死,然后在空中架起弓弩,依附着恶毒尸火的骨箭如疾风暴雨般朝着城上两人激射而去。
宁非烟眉头一蹙:“沈机白一手所创的后天灵根可当真是个好东西,竟是叫这些没脑子的蛮货都知晓玩起了尸火毒箭。”
磷白色的尸火将城墙映得好似鬼火炼狱,那把薄如蝉翼的窄长妖刀在空中拉出一片点点火光。
她手中妖刀本就是集了妖帝咒言之火以及北渊半数疆土灵脉自生而成的本命器灵,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好似一片银白暴雨下无处可逃的萤火。
可是那明灭不定的星火却含着令人战栗的帝威,顷刻之间,斩出一片燎原之势,一刀便截住了千军纷沓。
数十道狮鹫头颅鲜血喷洒而落,宁非烟收起了面容间的笑容,沐浴着战场上的血雨腥风,踏过狮鹫的头颅,一刀挑飞迎面俯冲而来的五名蛮邪战士,顺手一滑,接过战亡落下的一只弓弩。
纤细的手指灵巧开弦上箭,十只骨箭稳稳当当地架在那巨大的弓弩之上,箭身紫蝶缭绕飞舞,手指一送,弦丝湍急而颤,那十只骨箭便消失在了弓弩之上。
天空应声爆开十个巨大的血色空白空间。
黑压压的战军中,竟是被她一人开出十个血淋淋的空间来。
未等宁非烟召唤魔蝶,足下所踏着的狮鹫头颅忽然一颤,死意覆盖的眼珠子陡然爆开,一只血淋淋的大手破眼而出,抓住宁非烟的脚踝!
宁非烟全然未想过狮鹫的脑袋里竟然还能藏人,只觉身下传来一股无伦的巨力,脚骤然沉入一片泥泞的血浆之中。
血浆瞬间沸腾如油,翻腾不止,一个生着双翼浑身沐浴着滚烫鲜血的魔人从那颗头颅里爬了出来。
宁非烟余光之中,看到了那些沸腾血浆里扭曲翻滚的血虫,瞬间了然。
这战场上的每一头狮鹫怕是早已练就成尸,真正操控狮鹫身体的,正是这尸体中的蛊虫了。
宁非烟亦是蛊道高手,魅魔一族不从此道,她这一身蛊虫养魔之术,还是从蛮荒妖域里的一个种族里学习得来的。
翼妖。
她想也未想,折身以刀下劈,足下发力,将那颗狮鹫头颅震成一片血雾。
藏在头颅之中的翼妖露出全貌,他肌肤赤红,腰间令生双眼,眼中似是不断淌落血泪,但仔细一看,那猩红的‘血泪’却是一片片源源不断的血红尸虫。
他背脊鼓动,竟是再生两臂,左右横开,一手架住宁非烟劈斩而来的妖刀,另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掌扼住她的后颈。
刀锋入肌切肉,却未能断骨。
这只翼魔竟然徒手就接住了她的刀,宁非烟惊觉自己怕是遇上翼魔中的将王级存在了。
果然,身后那个男人的声音徐徐响起:“早就听闻四河主为九头蛇族的蛟毒重伤,今日一战,果然不假。”
换作以往,纵然他是翼魔中的王,纵然使得了偷袭的手段,面对魔界河主这样真正的霸主人物,他又如何敢与她近身一战。
即便到了此刻,他亦是不敢同宁非烟多说废话,怕生变故。
他双翼垂展落下,似是准备将宁非烟整个裹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慢慢蚕食。
宁非烟感受到了他的用意,目光一寒,回首瞬间,那对朝她包裹过来的双翼却是瞬间被风吹乱的蒲公英一般雪散凋零而去。
毫无征兆的……
翼魔的一双缓缓睁大的竖瞳里慢慢浮现出痛苦的惶然之色来,他似是完全不能明白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扼住宁非烟后颈的手掌仿佛不受控住般,变得僵冷无力。
宁非烟慢慢转过身体,直直地觑着他,只见一根细红的血线从他的肩膀一路下斜到腰腹间,血色一点点地爬满他的眼球,翼魔眼眶中扭动的尸虫也仿佛瞬间被抽空了生气般死寂了下去。
他的身体被切开,切口如镜,上半身斜斜滑落了下去。
“啊啊……”翼魔口中发出濒死沙哑的音节,他六只手臂不甘心地在半空中虚虚抓晃着,似是想要握住什么。
可伸出去的六只手臂也在他的动作间飞快分解成细小的血块,四散的血块再分解成更小的血珠,血珠化成血雾,最终彻底消失。
翼魔之首,就这样消散不见了。
宁非烟透过绯色的血雾,看见城头上持枪而立的百里安,他手中那把枪伞伞面缓缓旋转,其中一枚伞叶闪烁浮动着光丝,那光丝正勾着翼魔的生命力缓缓归入回去。
光如薄膜的伞面上,顿时多出一道血色的脉络。
翼魔将王的死,让余下的狮鹫军团怒然大怒,瞬间失控,甚至不听蛮邪骑兵的命令控制,怒吼咆哮着疯狂涌杀上来。
百里安目光在伞面上斜斜一扫,极致从容地在伞面与枪身上找到了相对应的符文。
手指轻触符文,灵力灌入其中,三十六枚伞叶徐徐旋转,枪锋流转处一道紫色的枪意,如指针般点中相对应伞叶上的那一行符文上。
伞叶随之定格不动,一种说不出来的庞大、深远、冷漠、残虐的气息传递到了每个人的心中,震慑得他们灵台冰冷,仿佛一下子堕入了无尽的虚空之中。
幽紫色的光丝浮线,如同死神的触手伸展开来,将天空千余骑兵的身躯洞穿。
那光丝极细极为绵长,迅如闪电洞穿一瞬即收,画面极致柔美温和,不见血腥,唯有收势之时,丝梢轻扯出一点血色,这天玑伞纵是杀人夺命,也透着一种雅致精细的杀人美学。
尸如雨下。
第六百二十一章:剑器残篇
宁非烟将这一幕瞧得那是惊心动魄。
她收刀撤回到百里安的身边,目光惊叹地流连着他手中的那把枪伞:“魔君陛下竟在王城之中藏了一件如此恐怖的东西?”
没有人能够比手握天玑伞的百里安更能够了解到这东西的恐怖了。
如饮饱鲜血般,那一叶伞面上缓缓描边勾勒出一朵血色猩红的桃花,点蕊轻曳,仿佛将将成灵。
那抹血色拓入眼底,仿佛能够牵动百里安的一心一绪。
并不渴血的他,眼珠子却一点点变成深红之色。
一股无端暴戾的杀意入骨而来,他无神而森幽冷漠地看着四面八方围杀过来的蛮邪大军。
他操控这把天玑伞的同时,神智心绪仿佛也在被这把伞所指引着,他目光朝着城下淡淡一扫,手指在触碰一道陌生的符文。
伞面旋转不停,指针划过伞面发出机簧咔咔掠动之声,最后一声沉响,指针定格在另一片伞叶上。
一种庞然的气息随之酝酿而出,令众生都要为之战栗。
漆黑的吞噬气场随之扩散,枪锋所指的战队,瞬间如被抽干灵魂般,肌肤失去水分干瘪贴骨,倒下瞬间,骨头酥脆坍塌。
不论是有生命的活物,还是古老基石的死物,在那黑色的吞噬气场席卷下,都仿佛失去了原有的本质,腐化,发白。
骑着巨兽的司空悬终于察觉到了这边的异样,他神情沉重地看了百里安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悄然地打出了一道旗令。
那一角城头下,前扑后继冲上来的蛮邪军队顿时如潮水般散去。
司空悬来到那城头百米远处便停了下来,显然是十分忌惮百里安手中那把武器。
这位蛮邪军师眯起眼睛将他手中的枪伞打量了许久也看不出来这把武器究竟是何来历。
但在其构造上,却是瞧出了一些端倪痕迹,可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司空悬一双墨描的浓眉慢慢拧起,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翻身从巨兽背上跳了下来,朝着百里安手中的天玑伞行了一礼,表示敬意。
战场之上,我方军师敬敌方手中武器这一行为实在是太过于荒唐猎奇了些。
他身后的大军皆露出不解之色,一名蛮邪主将即刻站了出来,沉声道:“大人!生死对阵,不可示弱!”
司空悬生生郑重三拜后站直身子,他摇了摇首,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天玑伞上移开:
“并非示弱,乃是致敬,我虽看不出那少年手中枪伞是何来历,但此器有着天玺剑宗《剑器残篇》的锻造痕迹,不,不对,亦或是此等技术比《剑器残篇》要更为深奥精湛。”
蛮邪主将诧异极了:“天玺剑宗的……《剑器残篇》?”
司空悬喃喃道:“沈公子幼年落魄时授学于天玺,最为崇尚天玺剑宗的剑器之道,如今我既得见此器,行三拜之礼,并不过分。”
蛮邪主将实在不能理解天玺剑宗的《剑器残篇》乃是无上秘学,魔界怎会拥有此等技术?
司空悬再次取出旗幡,血云与战车在他身后集结阵列,他目光平静凛然地看着台上的百里安:“虽说当敬公子之所敬,但此战,吾绝不可败!”
白骨战车已经就位,在恐怖的灵流推动下,战车扬帆而起,轰然推进,卷起重云雷电,好似奔赴远古战场而来,碾碎了空间道场,攻势汹汹。
雷霆化龙,轰杀城头。
百里安举枪迎上,伞面大开,散出无数濛濛紫芒,张吐出森严气象,有着吞海山崩之势,双方力量交接,剧烈碰撞,发出震撼天地的轰鸣声。
两股力量激烈迸溅,光是残辉余雷的席卷波及,都让魔都皇城内的四方古建基业毁于一旦,蛮邪大军很快死伤无数再难侵进半寸。
而司空悬头顶上的那尊巨大战车,幽蓝色的战甲车体,正一寸一寸地变得灰白古朴,仿佛被千古岁月风化的化石一般,正在逐步被抽去灵息。
蛮邪主将惊魂失色:“大人,若是长久下去……”
“若是长久下去,这名少年必先落败!”司空悬无比自信地截断他的话语。
凡天地屠戮弑杀之器,煞气至浓,以身驱之,必先遭其噬。
那少年手持枪伞,立于城上,一时间虽然看起来可立不败之地。
但司空悬相信,若自身修为与器相差甚远,久而久之,那就非是以人御器,而是为器所控。
且不说他向沈公子借来的那尊战车能够有效抵挡那枪伞的攻势,即便是他手底下的万数大军,以人海战术耗也能够将那少年耗死在城头之上。
司空悬眸光沉稳而冷酷,对于那战车的损毁并未见有不舍之色。
在他军令之下,身后大军随即又分化出千人军队,那千人军队化整为零,阵列有序地清扫着王城战场,丝毫不将逃入昭瑜殿内的弥路等人放在眼中。
当然,司空悬心中也是清楚,若是此刻弥路带领着撤入阵殿之中的魔将们重回战场,那么这场人海战术的消耗之战,对于他们蛮邪大军将会变得更为吃力艰难。
但一个一心想要保存自己底牌实力的魔族少君,司空悬笃定城门口那一战便将弥路的战火彻底敲击熄灭了。
战场上的退兵之将,若非压倒性的局面,怕是再难重回战场了。
魔君、蜀辞、葬心以及狱法魔将中的元老人物远赴四方,叫他十分忌惮的四河宁非烟也极为难得地身负重伤了一回,如今的皇城不堪一击。
却不曾想,遇上了这样一名古怪的少年。
原以为,君归宴上青叶世界的河主一战,这少年赢得不明不白,怕是多少有着运气的成分在里头。
况且新晋的首河修为不过刚破承灵之境,怎么看对于这样庞大的一场夺城之战,都难发挥出扭转性的力量来。
眼下这么一看,倒是他的失策了。
魔界史官册录记载,沧澜年间,首河异位,换主司尘,为祸国乱君之相,倒是所言非虚啊。
如此少年郎,不仅能够让魔君打破规矩,取得界之重宝长诀玉为嫁妆,竟是连如此秘之杀器都交托于他手。
看起来这位新晋的首河大人,比起蜀辞,可在魔君陛下的心中重要多了。
若是将这少年活捉于此,即便待到魔君归城,怕是也有了一道制衡之力。
心念至此,司空悬会心一笑,命人取来一把椅子,执旗端然坐下,连下几个指令,身后大军以着坚决而迅速的气势,训练有素地阵装其发。
而天空上那尊巨大的战车上的灰化点不断在扩散成灾,驾御战车的白骨仙人的身体也在伞面散发出来的侵蚀之力下一扫而溃。
但渐渐的,天玑伞的威力在那尊战车面前终究变得有些后继无力,万千紫色游丝齐齐大盛,将那半壁巨大战车切割成无数碎块,但这一幕反而更像是回光返照般,负隅顽抗。
司空悬沉声喝道:“举城皆可屠,唯有城头上那两人,必须给我活捉拿下!”
失了控制的半壁战车自他头顶轰塌砸落,司空悬头也不抬。
他身后的那只蛮荒巨兽昂首咆哮,头上两队紫黑色的利角滋啦吐雷。
两颗拳头大的雷团电射而出,将那举世无双的珍贵战车轰得支离破碎,玄铁垒块如崩塌的城堡般碎碎而落。
对于战车轰碎后掉落的石块铁块,身处于战场上的司空悬也未有那么多讲究去清理,周身散开一层濛濛魔气,不论是多么沉重的铁块残骸都一一被击弹飞出。
司空悬目不转睛地看着城楼上逐渐黯淡的战斗光辉,却未曾察觉,一块残骸碎石当头砸落下来的时候,并未被魔气推挡开来。
他周身夹起的魔气屏障随着那块碎石一同一分为二,剑光自切口中斜斜斩落,目标正是司空悬的后颈之处。
蛮荒巨兽发出示警般的怒吼声。
司空悬眼皮一跳,抬起一双幽邃冷凝的眸子,正对上百里安那对异常乌黑的眼睛。
他身下的铁椅崩裂,碎成无数铁屑碎块。
司空悬暴喝一声,屈指重弹,他掌下一枚碎块如铁珠般重击飞出,击碎剑光,正中百里安的头颅眉心。
这一指力极为惊人,但预测中血肉横飞的场景并未出现。
秋水寒刃的剑芒在烟尘中闪烁不绝,几乎是在击中对方的同时,那把在司空悬眼中上不了档次的秋水剑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
百里安在半空中急急一个后翻,足足被逼退百米才堪堪落地停下。
秋水剑为他念力牵引,在他周身飞旋转了几圈后,便自觉乖乖隐入指间碧水生玉中消失不见。
被人于千军万马之中近身所伤,司空悬眼中并未腾起戾怒之意。
他十分理智地看了一眼城头,只见驾驭那不知名的枪伞杀器的人不知何时换做了一脸笑意盈盈的四河主。
她看起来操控那把武器的熟练度远不如那少年,不知如何激活对应伞面与枪身上的符文。
三十六叶伞面的符文阵列,她只能有样学样地从他手中学来两叶。
如此反复利用这两叶扇面的力量,竟是骗过了他司空悬的眼睛。
执器人何时交替换下的,他竟是不知。
百里安抬手取出嵌入额头头骨之中地那片碎铁,鲜血顺着他的鼻梁一路淌下,看起来十分惨烈的模样。
但司空悬知晓,方才那一击并未给这少年带来实质性的伤害。
司空悬不禁动容。
这少年的肉身强悍力,怕是与他所养的那只蛮荒巨兽都有得一拼了。
司空悬周身亲卫队见他竟如此大胆,在这般巨大悬殊的战力下,竟然还敢反扑刺杀他们的主军师,勃然大怒。
甚至不等司空悬下达指令,他们就已经朝着百里安前后包抄而上了。
司空悬遥遥直望百里安,忽而一笑,道:“你想于万军之中取我首级?”
“我偏不如你所愿。”战场上,真正的天才大多都是钟情于赌命的疯子,司空悬亦是不例外。
他并未召回杀向城头上的主战大军,而是任由身边数十名亲卫队的稀薄保护,将自己暴露在了危险之中。
手中小旗朝着城头遥遥一指,肃声道:“重将士听令,不可回撤护我,务必将城上宁非烟的头颅给我取下献来!”
此令一下,他不求稳妥战法,无异于将两人的后路完全堵死。
司空悬看着百里安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他唇角扬起一抹冷酷残忍的笑意:“你说,我与她,谁会先死呢?”
话语森然落定,司空悬身边数十多名亲卫军已经架好阵势,一半留护,一半朝着百里安方向围杀而去。
能留在蛮邪万人大军军师身边坐镇着的亲卫军,自然是这万人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部队,虽然仅仅只有三十余人。
但全副武装起来,却是足以媲美千人精军,个个都是承灵境的高手。
百里安看了一眼城头上那道紫衣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持起手中天策钧山剑,横剑劈扫而出,生劈出千军之势,正正扫中一名欺身朝他腰肋处刺杀而来的蛮邪魔人。
那名蛮邪魔人不躲不闪,显然是对自己的肉身体魄极有信心,准备打算生抗这一剑。
但未曾料想,看似不如何厚重的剑锋,竟是生生劈出煌煌断山大势。
托大之下,这名蛮邪直接被一剑腰斩。
百里安快速夺过他手中重盾,大半身子藏于盾身之后,沐浴着这名蛮邪尚未冷却的热血,冲进战军之中。
司空悬饶有兴趣地扶住下巴,似是不能理解那少年如此清瘦的身体里,怎会蕴藏着如此可怕的力量。
在短短时间里,说过之处,竟是已经无比强悍地碾开他手下十名精锐战士。
“啪!”司空悬举起手臂,打了一个响指指令。
余下的二十多名蛮邪战士极为默契的分成两线,让出的宽阔道路里,那只蛮荒巨兽再度被司空悬给放了出来。
“吼!!!!!!————”
蛮荒巨兽的铁蹄如雷刮刨大地,弯如山脊的恐怖魔角滋啦着雷团电流,青铁般的肌肤高高隆耸而起,象征着无与伦比的力量与体魄。
这个从远古战场一直流转至今的怪物体型巨大,身形却快若奔雷闪电,一声咆哮长吼里,它疾奔起来掀起的厉风将身边余下的二十多名蛮邪战将全部掀飞,狠狠撞向百里安。
第六百二十二章:穿过月光的手
场间,唯有司空悬的身体如钉子般钉死在大地之上,就连衣袂都不成飘舞一分。
与那巨兽猛恶至极的身躯相比,百里安看起来简直弱小得难成气候,双方身体重重对轰在了一起,恐怖的气浪让整个地皮表面像是被刀锋刮过一般,露出魔都大地内积埋千年的基石轮廓。
百里安手中的重盾应声而破,司空悬挑起眉梢看见那少年身体一晃,退了半步,但也仅仅只有半步。
在那纷飞的重盾碎片中,一柄黑色的古剑破破开蛮荒巨兽撞来的重势,百里安侧身出剑,竟是以着自己半边的肩膀撞上蛮荒巨兽的牛角。
那对牛角并未能够破开百里安的身躯,牛角上盘踞的雷团忽然不受控制地爆炸,咔嚓裂响,那对巨角被轰然炸断,蛮荒巨兽的四肢竟是疼得一软,重重压趴在了地上。
天策钧山以着它无法匹敌的力量一举刺进巨兽的头颅之中,直至没柄斩碎它体内的那颗魔元。
活过了蛮荒岁月的怪物巨兽,在地上挣扎片刻激起重尘后,便没了一点动静。
百里安肩膀上的血色红花渐敛,肩头衣衫与血肉也炸得模糊了一块,绽裂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
他抽出天策君山,自巨兽体内喷溅出来的鲜血染红他那张俊秀的脸颊。
那温热的鲜血中包裹着无比狂蛮,野性的气息,百里安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上溅落的猩意,体内冰冷的鲜血也一点点地开始变得战意沸腾起来。
掌心所握天玑伞残余下来的戾气犹自未尽,一场激烈的战斗下来,这股浸心的戾气愈发浓烈炽盛。
司空悬陡然迎上他那双血色涌现的眼睛,心头禁不住一寒,眉头蹙起,看着地上蛮荒巨兽的尸体,神情格外凝重。
百里安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口里,血气缭绕隐现,渐渐地开出一朵猩红地彼岸花,攀上他的半边脸颊,衬得那张脸有种无法形容的孤寂与肃杀。
他周围的亲卫军被这名少年一剑洗空,周身空荡荡,两人之间百米远的距离再无任何能够挡住他脚步的人或着事物。
身为一部之军师,司空悬当年既然能够以着魔人之躯,登临仙岛净土之地,那么他自身所仰仗的,也绝非是来自外物的庇佑与保护。
除了有着可怕精细的算计头脑以外,司空悬的修为也绝然不弱,他目光认真地注视着百里安,缓缓吐气成声:“自十年前,我渡劫成魔,便在未与承灵境的修士交过手,如今,怕是得打破这个规矩了。”
重重防线被破,司空悬静立不动,单手抬起右掌,大地黄沙四起,龙虎相融之大势在这一掌之下如欲凿开夜宇苍穹,惊起的气相每一瞬每一息都含着大开大合的磅礴之意。
两重巍巍青山魔相左右双起,如蛟龙出海,似山脉崛起,百里安脚下所立大地忽然下陷,水意汪则的领域如大江大河,将他吞噬入地水之中。
两岸是青山,脚下是江河。
在这样气象万千变化的领域之中,百里安如沉渊水,随着司空悬双臂开合,两岸青山朝着狭长江河里的百里安靠拢倾压而来。
移山填海,本就是仙人之能。
尚未渡劫,那就非是仙人。
司空悬沉稳静立,目光无波无澜地看着被山水大势吞噬的那个少年,心说你肉身再强,也不过是尚未脱离世俗凡胎的修道士,有如何能够与这真正仙魔神通的道术所抗衡。
然而还未等他抬起头颅,等待那少年的死亡到来。
被两重青山合拢碾压的百里安将手中剑高抛而起,漆黑的剑消失在了漆黑的夜里。
百里安左右双臂一展,撑在了两岸山壁之上,他居中央。
双臂隐隐发力,合拢即将同化江河的两座青山在一股极为强横的推立之下,竟是缓缓重新分开!
司空悬震惊愕然,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这是怎样的存在,竟然能够光凭借体魄肉身便与天地大势抗衡的!
他又怎知,一场战争的洗礼,让百里安这样一只新生不满两年的尸魔王族,这具不灭身躯,真正的初露头角!
司空悬呼进肺腑的空气都是冰寒的,他长长换了一口气息,深知决不可在继续拖延下去,正欲给百里安致命一击,而于此同时,蛮邪大军也已经逼近宁非烟那个方向的城头。
百里安此刻也正是与司空悬抱有着同样的想法。
他横跨一步,踏碎江河之水,一拳击碎一边青山气相,取来蛰藏已久的玉笛扶乩。
笛尾阴玉泣血而泽,横笛与唇下,笛音幽凉而起,宛若夜下鬼曲,拓音于乱夜之中。
天上一轮圆月,仿佛被某种东西吞噬了一般,逐渐成残钩。
冷落凝血于大地战场上已死的蛮邪翼魔,在这连绵的笛音中纷纷起尸,被轰碎身子的那一部分,竟也在一片森森阴气里活化入体,成就出一副完整的尸身鬼将之体。
从出现在战场便一直持有绝对冷静的司空悬。
终于。
额角渗出一缕冷汗。
他目光落在百里安手中的那根短笛上,声音低沉:“中幽皇朝的诡道之术。”
这位新晋的首河河主究竟是什么人?
他可从未听说过中幽皇朝的诡修者还兼修体魄,更为重要的是,他司空悬借着古吟国太子沈机白的帮助,隐身立命于仙、魔、人三界之中,可谓是心于细微,握三界大小人事于指掌。
放眼整个中幽,年轻一辈,对于诡道之术造诣入深造化者,也唯有太子赢袖一人而已。
可如今看来,这名少年在诡道之术的操控力与领悟力上,远在那赢袖之上。
至此之前,他可从未听说过世间出了个这般人物。
活着的千军万马一旦被战火屠杀倒下,便在难成为他手中的利器。
可死去的千军万马,在那小小玉笛的操控之下,气势更甚,为阴气一养,集结出来的军队更是叫人难以逼视。
念及此处,单在战术上,司空悬却也不得不对这少年佩服得五体投地,原以为他只会借助魔界杀器之威,却不曾想在引兵布阵上,竟也丝毫不弱于他这一族军师。
先是隐忍待发,任由蛮邪大军破城而入,与城中魔将守城军厮杀,后再以杀器横扫屠杀,战场上的尸体越多,战术上,却反而对他更加有力。
“不过很可惜啊,如若是在十年前,我倒还真想与你正面交锋一回,试一试这中幽诡道之术究竟有多强。”
司空悬露出遗憾的目光,他看着百里安,周身战意渐隐,语气竟是含着几分无奈:“但这里是战场,我只是一名军师,而非战士。”
在战场上,不顾自己的军队与身上的责任,与自己感兴趣的敌人酣战,对于军师而言,那实在是一件奢侈之事。
司空悬并非热血冲动之人,而且他也并非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性子。
随着他目光从百里安身上收回,一只隐蔽在黑暗无人知的暗箭,无声而歹毒隐在月光里,如轻羽,如微尘,速度却是快过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破开空间,自百里安的背后穿膛而过。
笛声骤然一停,满战场上的尸山邪魔,如同脱线的木偶,溃散倒地。
鲜血沿着玉笛缓缓淌落。
百里安慢慢放下手中玉笛,插在他身上的那根暗箭箭尾出的翎羽为斑斓幽色,取至余南方至毒之鸟,孔雀身上的一根毒羽所制。
箭羽上的幽色一点点的消散,毒意如流不给人丝毫反应的时间,注入百里安的身体之中,让他整个背脊都陷入了麻痹的状态。
百里安面无表情地从胸口抽出那根暗箭,看到自己的十指指甲都变成了乌黑之色。
他意有所感地回首,穿过长风黄沙,在一座殿宇檐牙上,捕捉到了一个一闪而逝的人影,瞧那人影轮廓,莫约是一名女子。
他的视线,逐渐被一抹阴冷死寂的幽蓝色所整个覆盖,随之而来头颅内传来欲裂的剧痛,凌迟一般,一刀一刀地仿佛要将他的神识灵台切碎。
擅于忍痛的百里安,对于这点程度的疼痛,并不能够影响他的行动,乌青的嘴唇微微一动,隔着皇城中沉重的风沙,他轻缓平静的声音传达到了司空悬的耳侧:“不巧,从一开始,我也没打算让你见识到真正的中幽诡道之术。”
为他那双殷红目光所触,司空悬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不安的寒意。
身为仙国异兽的孔雀羽毒,甚至更甚于魔界至毒恶兽穷奇,方才那只暗箭上的翎羽取自于孔雀身上含毒最深的一个部位,司空悬并不认为百里安还有任何反杀他的能力。
可冥冥之中,司空悬在无数战场上锤炼出来的直觉告诉他在方才交手一战之中,他遗漏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然而还未等他细想,本就凄惶森戾的皇城战场气氛忽然变得沉重而压抑,城外暗夜远山里传来悠长的狼嚎声,空气骤然凝滞紧绷。
天空上的血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拂散,露出来的是一轮猩红的绯月。
绯月之下,渐生出一种异常可怕的凝肃,那轮绯月忽然好似被人投入了一枚打破冰冷湖面的石子打破,那轮天上的绯月似是沉落了几分,仿佛快要倾压入城来。
即便站在城内,一仰头几乎都能够看到那轮绯月表层月体上连绵地雄伟山脉的经纬与触目惊醒的另一个世界。
一个恐怖的气息从那个世界里跨越而来,血色的长夜中仿似有一双魔鬼般狭长的眼眸,缓缓睁开,冰冷洞悉着整个世界。
饶是司空悬经历过万般死亡战场,在感应到那道视线气息时分,面上也是不由惨然变色。
一只苍白漂亮,却又隐隐含着几分邪气血腥的手穿过绯色的月光,朝着大地成虚虚合握之势。
司空悬面色刹那煞白,胸膛下的心脏陡然传来一阵难以明喻的剧痛,仿佛那只遥隔千里的手,在这一瞬冰冷地将他的心脏握在了掌心之中。
耳膜在飞快地鼓胀跳动着,血管中剧烈奔急流淌着的血液在耳中清晰可闻,未等那只手掌合拢而握,他便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震破,有滚烫的心血溢出。
擅于思考两军对阵的司空悬,头一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失去了思考的,对于站在这片天地间顶点的那个存在,思考与谋断在她的面前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此刻的司空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逃!
前一刻还无比嘲讽愚弄魔族少君的胆小怯懦,这一刻他便体会到了与弥路一样的恐惧之心。
手掌旌旗飞快翻转,旗面上的图阵千变万化,呈阵列替死易位之相。
旗位变化之时,司空悬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军队,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之色,也不知是下定多大的决心,他将目光收了回来,双臂一抬,咬牙道:“幽微玄门,澹山实腹!”
话音落定,司空悬的身影陡然消失在了原地,而他原本所立之处,则凭空搬移来了一座青山。
并非是气相化成的青山,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座青山。
随着暗夜中那只手合握而拢,那座青山无声爆开,化为灰色的尘碾,山中无数妖兽的白骨残骸在战场上浮而不落,那座青山仿佛如一场梦境从未出现过一般。
千里之外,原本一座自古而生的魔脉青山如天人移位般,骤然搬空消失不见。
天空上,忽然急急落下一个人影,狼狈地摔落在空无一物,寸草不生的大地上。
司空悬手中的小旗早已断成两截,不能再用。
惊出一身冷汗的他还未喘息两口新鲜气,来自虚空中的一道剑光忽然撕裂夜幕,响起一道铮然之声。
那声音好似极远,又好似极近。
司空悬双目大睁,当他终于看到那抹熟悉的剑光是来自方才一战少年手中之剑时,冷冽的剑芒划过他的双目,鲜血飚出,一声惨痛的叫声中里,他捂着已然毁去的双目,鲜血不断从十指中溢出。
心中的恐惧丝毫不必面对魔君临城的那一刻轻松多少。
甚至还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死里逃生的冷汗。
原来那个少年在与他对战之时,生死绝杀之际,抛剑取笛,笛御千尸军团只不过是他掩饰真正杀招的幌子。
自他高高抛出那一剑时,那把古剑便一直无声无息地藏匿在了他所不能见之处。
从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二人之间的胜负。
原来,他说从一开始,他便没打算让他见识中幽诡道之术是这般深意。
在双眸毁去的剧痛之中,司空悬竟是一点点地拾回了自己的冷静,他双肩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着,可捧着脸颊的双掌里,却缓缓穿出劫后重生的欢喜低笑声。
少年藏剑,待时而动。
他那把剑藏得极好,竟叫他半点未能察觉杀机在何方,若非魔君突然归城,让他感受到了致命的危机,及时动用了沈公子为他准备的保命替死之术,那么如今落在他身上的,可就不仅仅只是一道剑气这么简单了。
今夜他司空悬大败而归,却也不得不承认,今日一战,他用尽了一生的运气。
天地黄沙,都城残楼。
魔君余光倒映出一把古剑的轮廓,自苍穹重云深处来,如疾驰的黑色闪电般,落入皇城,破开战场上静浮不落的残骸浮沙,深深插在了大地之上。
冰冷的剑锋上,缓缓滑落出一道猩红的鲜血,无声而肃杀。
魔君合拢的手掌慢慢摊开,目光幽沉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她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城头上的蛮邪大军,淡而冰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隐于她身后的二河葬心以及上位狱法魔将们纷纷化为疾影,掠入战场之中。
接下来,便是一场碾压性的屠杀了。
百里安为那翎毒所侵,双目如被烈火滚烧过一番,难以视物,可他却能够感受到二河葬心他们参与战场的声音。
可是对于宁非烟那便战况他仍不放心,他一抬步,便感应到了此刻身体正处于极为疲劳的状态,双腿如灌铅般异常沉重,每行一步都显得异常艰涩不稳。
他一只手摸索着前行,去寻自己的天策钧山剑。
耳边厮杀对阵之声不绝,百里安一时之间也不知宁非烟那头是个什么情况,虽然明知以宁非烟的性子,绝不可能让自己出事,但心中难免还是担忧,忍不住颤声高喊道:“宁非烟!”
他的声音几乎被金戈乱马声所覆,百里安并未听见宁非烟的回应,他的脚步更急了些,伸手急急去探自己的剑。
可探出去的那只手未能寻到天策钧山,反而先是触碰到了一只冷凉如玉的手。
百里安怔在了原地,正欲收手间,却被那只手抓来紧紧握住。
一抹寂寂迷幻的幽香穿过两人的衣袖,如一缕青烟似地撩过他的鼻尖。
百里安瞬间知晓了来者是谁。
女魔君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百里安,眼神透亮,薄唇抿成一条红线:“你担心她?”
百里安没答话,用力抽了抽被握住的那只手,没能抽出,但力气许是大了些,挣脱之下,剧痛难当的一双眼睛顿时淌出两条猩红的血线。
女魔君面色微变,但未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不让他挣逃开来,她声音冷沉沉的,似是含着几分压抑的怒意:“宁非烟无事,她好得很,在担心别人之前先顾好你自己吧!你知不知道你种的是什么毒!”
这是百里安入魔界以来,第一次看见她发这么大的火。
他抽回手掌的力道松了松,只觉得掌心里传来一抹粘稠滑腻的感觉。
是血。
百里安静了片刻,后轻声问道:“你受伤了?”
女魔君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惶然的情绪瞬间盖过了愤怒。
这回,竟是她主动松开了他的手,身上的魔君王袍还未换下,直接暗纹华丽的袖口将双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托起百里安的那只手掌,细细擦拭他的指尖血迹。
“我没受伤,只是归程途中开启月之界桥,被几个不知死活的界兽所拦截,便顺手屠了它们,这是它们的血。”
百里安不能理解,都已经身处于战场上了,为何还要如此讲究地注重手上的干净:“我手上本就沾了蛮邪战士的鲜血,你无需在意。”
可他却是不知,并非是她太爱干净。
她只是,不愿再弄脏他的手了。
女魔君低着头,注视着他那逐渐为魔气侵染发黑的手指,呼吸声重了几分,她似是再强忍着什么,咬了咬牙,说出发狠的话:“你别以为你如此胡来找死便可结束我们之间的婚礼,纵然你死了,我也会抱着你的尸体完成大礼的!”
百里安不知道魔君大人这玩尸体的癖好是从哪里学来的,他无奈摇了摇首,带着几分遗憾道:“方才若非魔君陛下出现及时,蛮邪军师怕是已经死在我的剑下了。”
女魔君凶狠的表情一滞,难得窘迫了一回,恼羞成怒道:“界门已封,你真当他在这魔界之中,能逃得掉不成?”
第六百二十三章:窗前请酒
听到界门二字,百里安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女魔君将这一变化看进眼底,目光晦暗了几许,没有说话。
蛮邪大军失了军师指挥,再得葬心携领狱法魔将镇压,终究变成一盘散沙,再无力对战。
冲上城头的蛮邪大军很快被单方面的屠杀崩散,血染城墙,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们如离群之鸟,奔逃四散而去。
葬心率领众人,全力击杀。
城下大军溃散而去,宁非烟压力骤轻。
清扫完周身战场,她将手中那夺命的屠城杀器随手一扔,离手的枪伞重新变化成了四四方方的铁匣模样,悬浮在城台之上。
她格外疲惫地倚靠在墙头上,掌心麻痛难当,撩开衣袖,便可以看到手掌之中还残余着天玑伞的煞气,在她手腕间留下道道灰色的木痕。
她蹙了蹙眉,心道这天玑伞果然诡邪无比。
城下,女魔君冷哼一声,提起百里安的手臂,身形一闪,带着他掠至墙头,目光幽冷地看了那方铁匣子一眼。
宁非烟眸光低敛,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恭迎陛下归城。”
女魔君并未搭理她,只冷冷地看了那铁匣一眼,漆黑的眸子幽冷,觑着百里安,脸上却是晕着一丝浅浅笑意:“司尘河主当真是好本事,这天工城朕只带你来了一回,天玑伞朕也只给你瞧了一次,你便能够运用得这般得心应手,将朕之秘器闹得满城皆知,朕甚是欣慰佩服。”
自打百里安入魔界以来,女魔君素来对他一向的好脾气,何时说话这般阴阳怪气过。
纵然面上笑意如春风,可宁非烟那机敏的直觉还是嗅到了魔君陛下积压可怕的怒火与戾意。
宁非烟忙道:“陛下,蛮邪一族举兵反叛,来势急凶,魔都皇城连连告破,大军直逼冥殿,欲取龙脉滋养凶灵屠界,敌众我寡,司尘河主情急之下才不得已借以陛下之秘器制敌,还望陛下……”
女魔君目光冷冷一斜,眼底挂满凛冽寒霜:“你觉得,朕是因为他动了不该动的东西生气?”
宁非烟将头压得更低,似惶恐般道:“臣不敢妄自揣测。”
女魔君冷笑,招来那枚铁匣子,幽紫色的魔元无声彰显着她大逆不道的罪行。
女魔君却一脸不以为意地将那匣子在手中转了转,对父亲的魔元毫无敬畏之心,她神情漠然:“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罢了,在魔界,还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动的东西。
只是不知司尘河主取出这天玑伞是真的想要替朕收城,还是说想连同着此城与那蛮邪大军一同毁去?!”
百里安不答话,女魔君笑得更加欢愉了,她终于拿正眼瞧向宁非烟,道:“方才宁河主说,蛮邪起叛,直逼冥殿,欲取龙脉,那还请宁河主好生抬头看一看朕所居冥殿眼下又成了何般模样?”
宁非烟心中一惊,转首遥遥望去,放眼望去。
偌大的魔都皇城,烽烟四起,大半都城宫落都在方才那一战中,为天玑伞释放出的能量所波及,皆是化作与那战车朽化的模样。
其中,以魔君所居的冥殿被侵蚀破坏得最为严重,以及制作君王礼服帝冕的尚衣局以及占星司、尚仪司皆在这场大战中毁于一旦。
本来婚期将近,这几处的魔都机构则主要负责当日婚礼大典的各项事宜与魔君王夫行大礼时所穿的婚服冠冕。
如今倒是被这天玑伞毁得干干净净,冥殿乃为魔君寝宫,是为完婚礼成时夜停红烛之地。
如此一来,本就仓惶筹备的一场大婚之礼,被他这样一闹,需得重建冥殿四礼尚宫。
这样下来,莫说十日后完婚,怕是半年都难以将这些建全筹备好了。
宁非烟没有想到百里安竟如此大胆,公然借以战争之名,无言抗婚抗得这般明明白白。
虽说长诀玉本就是魔君连哄带骗被迫叫百里安收下,婚期也是她一人蛮横专行地定下,以温含薇等人的性命做要挟,叫他无从拒绝反驳她的决意。
但怕是连魔君她自己都未想到,他竟会以如此方式,坚定自己的立场与决心吧?
对于魔君而言,这比公然拒婚,还要令人难以接受。
在这片阴沉沉地天色里,女魔君偏过半张脸来眉目间充斥着阴暗,看着百里安:“你可有话要同朕说?”
百里安缓缓睁开手臂间的那只手掌,摇了摇首。
至始至终他的态度并不尖锐咄咄,用最柔和的态度说着最令人决绝的话语:“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便是默认了。
似有浓重的血色慢慢自魔君的眼中弥散开来,她手中的铁匣一时间似是受她情绪所影响,紫红色的煞气不断滋生成实体的电流,在她指间滋啦闪烁不停。
暗红的电光映得她那张妖异绝伦的脸有些狠戾,又有些破碎的绝望。
“好!很好!”女魔君森然笑着点了点头,眼中的熔流愈盛,恨怒嗔怨,似欲择人而噬:“既然司尘河主宁可亲手毁了冥殿,也不愿入住,那么你就自行且去幽牢安静些时日吧,何时想清楚了,何时朕再放你出来。”
即便看起来再怎么温顺像猫的狼,也终有褪去皮囊,露出森然爪牙的真实一面。
她磨尽了耐心,也在他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纵然时光倒流,生死易位,这个皮囊下固执倔强得令人发恨的灵魂仍是那个灵魂,从未有过一丝改变。
……
……
朝暮殿,血洗冷池,猩红铺地。
砰!
一声粗暴响声里,外苑大门被一双手狠狠推开。
伴随着急促沉重的喘息声以及凌乱惊慌的脚步声,一个浑身是血的蛮邪少年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朝暮殿来。
他身后传来冷酷的追杀声。
这名浑身染血的蛮邪少年就像是一只被逼近绝境里的受伤野兽,眼中满是绝望的戾色。
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不得不背负着骨骼极端的疼痛,寻着一条不知是生路还是死路的地方就往里冲。
身后的魔将追兵来到了朝暮殿外,似是有些犹豫,没有第一时间冲入进来追杀。
毕竟朝暮殿乃是魔界四河宁非烟的寝宫,在魔界本就有着不成文的规定,魔河之殿,未地河主首肯,不得擅自闯入。
而且宁非烟殿中从不待客的道理,这群魔将也早有所耳闻,一时间,踌躇难行。
听到身后追杀的动静渐远,蛮邪少年心中仿佛燃起了希望之光。
他压下心中动荡的狂喜,重重喘息调养了片刻,这时才发现在逃亡的过程中,有一道箭矢正从背后深深穿透了自己的左边胸膛。
值得庆幸的是,箭上无毒,但箭矢上刻有沟槽,体内的鲜血正在疯狂流逝,就这么停下来片刻的功夫,他手脚嘴唇都是失温冰冷的。
蛮邪少年咬了咬牙,冲进一间殿屋之中,祈祷着能够在殿内找到一些疗伤的药物。
他从未想过在这混战之中,这间殿屋之中还能有人。
所以当他入殿看到窗前那个正在以棉布擦拭长剑的白衣女子时,他面色大变,目光凶狠警惕地提起手中蛮刀,释放出冰冷的杀机。
那白衣女子将三尺青锋寒剑上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随手将擦剑的棉布扔进盛着清水的铜盆中。
鲜血在水面缓缓开出一朵鲜红的花来。
她淡淡地扫了那少年一眼。
对上她冰冷的双眼,蛮邪少年握刀的手忍不住狠狠一抖,这时他才发现并未掌灯的大殿里,横躺着无数蛮邪战士的尸体。
纵然在战场上见证了无数同胞的惨烈牺牲死亡,如今见此一幕,难免还是忍不住眼中升起一丝恨意来。
但恨过头后,恐惧又一点点的笼罩心头,冷汗大冒。
殿中躺着的,有他的前辈,亲人,兄长。
其中无一都比他强大,修为比他高超。
可这些人联起手来都不敌她一人,他在这里,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意识到这一点的蛮邪少年身体冰冷,四肢僵硬得连手指头都不敢伸曲一下。
他不想死,但是身为战士的尊严又决不允许他像敌人投降求饶。
这时,剑锋擦过鞘口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响起。
蛮邪少年眼瞳一颤,看见纵然一身杀伐却也如玉渲墨染般的女子将剑归鞘,然后衽衣坐下,闭目安静打坐,仿似对于他的存在罔若未察。
见此一幕,蛮邪少年浑身气力一松,知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他不敢在此殿多待,收起手中的蛮刀,惟恐她后悔,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就是这么一耽搁的功夫,苑外的追兵似是受到了什么铁令,不再犹豫,声势浩大地杀了进来。
蛮邪少年咬了咬牙,手中的蛮刀已经无法再继续保护他了,反而还会成为他这句重伤之躯奔逃时的累赘。
他将自己的刀折断,扔入池中,然后逃进了一片竹林之中。
竹林夜起迷障,竹叶也开得颓败,血月高悬于野,绯色的月光将这片竹林照得好似一片凄清的坟冢之地,没有一丝人气。
整间林子静得可怕,仿佛隔绝了外界了一切乱刃之音。
原本听着身后追杀的冷酷之音,惶恐的一颗心在来到这片寂清的世界里,竟是愈发不安陡然狂跳了起来。
他浑身寒毛冷寂,一身冷汗被野风一吹,身体凉得可怕。
容不得他多想,蛮邪少年看出了这间林子设了迷阵,眼下他这般状态断然是走脱不得的,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的恩施怜悯,竟是叫他寻到了一处繁密野蛮横生的林洞。
那林洞生得格外隐秘,背阴背光,藏进去,若运气好,逃过今夜追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很快,追兵赶到,以剑劈砍竹林寻路查杀。
“姑娘,我等奉命追杀叛军,不知您可有看见蛮邪叛逆进入此林?”一名魔将的声音从外界传来,让蛮邪少年呼吸一紧。
借着一缕微光看去,他这才发现在那些追兵赶到这里的之前,原来林中还藏着第二人。
那是一名衣如嫁裳的女子,正醉卧与一株竹树上,白似霜雪的手里提着一个酒葫,眼中似起醉倦之意,懒懒掀了掀眉,道:“今夜入林的叛军有不少。”
那名魔将目光一扫,林间起大风,卷起层层如浪的青叶,裸露出林叶下的无数寒尸,心中便知这名能够侍奉首河大人的女子果不简单。
一支军队的战力,竟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丧在了这里,倒也省了他们收拾的功夫。
至于方才那个漏网之鱼,区区一个尚未成年的小蛮邪,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想来入了此林,也是第一时间便被此女斩杀了去。
念及此处,便也懒得再白费力气搜查下去,那名魔将手臂一挥,向红衣女子致谢后,便率领众人离去。
蛮邪少年觉得自己运气当真是好极了,遇上这么个恐怖的女人,他竟是借了她一时酣醉的功夫避开了她的视线。
许是魔将追杀至此,扰乱了她的醉困之意。
竹枝轻压,红衣舞动,如一团轻盈的冷火飘逸落下。
她似步伐有些不稳,红衣之下,削瘦得近乎病弱,苍白的面容在夜色竹林里看着有些萧瑟冷漠,眸子冷冷寂寂,从中倒也不见醉意,像是常年盛了一潭死水似的。
没有人气的竹林,没有活气的女人,满地遗尸,鲜血冷凝里,瞧得让那蛮邪少年一时间竟是身处于他是否已经来到了幽凉的黄泉。
“走了,寿。”那女人的一声轻唤,偏偏又将他拉近了现实里。
蛮邪少年看到她鲜红的衣摆后方,滚出来个圆头圆脑的稚儿小童,小童肤色苍白不似活人,一双圆溜溜几乎不见眼白的眼睛在夜色中朝着他这个方向黑漆漆地看过来时,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森森的牙齿,渗得他头皮一麻!
被发现了!
他被那只小鬼发现了!
心战如擂!
蛮邪少年浑身弓弦般绷紧了,如一只窝在洞穴里的小兽,露出如同野兽看到了猎人的目光。
提着酒葫在林中晃悠着脚步的红衣女人,袖中似是滑落出什么东西来。
那小鬼眼疾手快的双手抱住,在少年惊恐警惕瑟缩的目光下,那小东西扭着屁股跑到竹洞外头,扔了一个瓶子物事的东西,扭头就跟上了女子。
一大一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迷雾竹林里。
蛮邪少年紧绷弓起的身体慢慢松弛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取过那瓶子,打开嗅了嗅,都是一些恢复气血的丹药。
他怔怔地捧着瓶子,像是一只冻僵的小兽,怯怯地探出头去,远远地看了一眼那背影消失的方向,神情迷茫。
经过西殿时,尹白霜在窗前停驻了脚步,冷冷斜视了一眼窗台前闭目打坐调息的白衣女子,屈指敲了敲门窗,眼神厌恶道:“出来,请你喝酒。”
如墨轻描绘出的纤睫缓缓掀开,苏靖波澜不惊抬眸看她,轻轻点了点头,认真说道:“我不喝泥儿酒。”
尹白霜眼底的厌恶之色更深了:“我也不会请你喝泥儿酒。”
身体不舒服,请假一天
一整天都是晕乎乎的,请假一天调养一下,抱歉了,各位。
第六百二十四章:你看我有几分像从前
皇城中的杀伐持续了整整一夜,一片鲜血残垣里,朝暮殿与昭瑜殿在这片战火之中还算保存得较为完好。
当宁非烟回到寝殿时,殿外花园小道里的满地遗尸都被皇城里的魔军们清扫干净,依稀可见房梁门柱上的一些打斗厮杀痕迹与花叶间淋洒的风干血迹。
朝阳初升,晓光浮云,为魔都皇城镀上一层晕霭的浅辉,恍如隔世。
宁非烟在殿中寻了一圈,未见着温含薇等人的身影,心说这几个受了伤的太玄弟子怕是给那位少宗主藏得极好,一番大战下来,竟也未暴露了丝毫气息痕迹。
只可惜,如今魔君归城,藏得再好怕是也难以瞒过魔君那双毒辣的眼睛。
殿外烽火渐熄,宁非烟在偏殿小院的一处葡萄藤架下找到了那两位小姑奶奶。
一地空坛,满院酒气。
瞧着架势,怕不是喝了小半夜。
苏靖一手撑额而坐,瞧那模样似是醉得不轻,双眸紧闭隐含痛苦地捏捏眉心,喝得小脸煞白煞白。
她对面那位坐如千年古树的尹大姑娘,身下酒坛子堆得极多,面上却是不见丝毫醉态,目光比往日更加清明。
她一手持着空杯,手臂懒懒搭在藤椅上看着东方初晓的光辉,眼底映出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灰色苍穹。
许是感知到了宁非烟的气息靠近,尹白霜目光自天边收回,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放下酒杯:“看来你们魔界也没有多少太平日子可过,我这才混入魔界几日,连皇城都叫人给破了去。”
宁非烟直接开门见山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听哪个?”
尹白霜漫不经心道:“好消息。”
“皇城损毁大半,魔君婚期怕是得推延些时日了。”
尹白霜颔首道:“勉强算是一个好消息,听闻魔界首河古秘法藏有三万,我亦是觉得小尸魔在短短十几日内难以找出界门之所在,如今婚期推延,倒也不错。”
捏着眉心的苏靖缓缓放下手来,睁眸看向宁非烟:“司尘为何没有回来?”
宁非烟道:“这就是另外一个坏消息了,魔都毁成这般程度,大半都出于与他的杰作,魔君盛怒之下,将他压入幽牢之中,看着架势,怕是不到婚期之日,不会放出来了。”
所以也就是说,拖延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苏靖眼中醉意退散,眸光冷极,却未说话。
尹白霜嗤笑一声,瞧其模样竟还有些幸灾乐祸:“真是小瞧这小尸魔了,他竟有这般大的本事将魔君的皇城都城闹得如此,不过却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魔君软塌哪有那幽牢睡得舒服。”
宁非烟大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尹大姑娘说得真真有道理极了。”
安静陪同尹白霜喝了一夜酒的苏靖这时不知为何突然发作,声音冷冷:“现在是说风凉话的时候吗?”
“苏靖姑娘别这么大火气,妾身将消息带回来不就是同大家一起商议解决对策的吗?”
苏靖目光冷如寒锋,清冽的嗓音里含着滚烫的血气:“你那只眼睛看见我发火了。”
宁非烟两只眼睛齐眨,笑而不语。
尹白霜两手空空地摊了摊,道:“我只负责出棋子,至于其他,那是你们该头疼的。”
不过现实却是即便她不想管,麻烦事也还是会找上门来的。
一名魔族内官穿花过苑而来,执魔君手令,召苏靖与尹白霜二人入长秋殿面见君上,不得有误。
苏靖、尹白霜听闻此言并未露怯惊慌,皆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好定力的模样。
宁非烟没想到战后多事之秋,魔君竟还有闲工夫来找这两个女人的麻烦,一时之间也难以臆测魔君是作何想法。
压下心中疑惑,宁非烟看着内官问道:“陛下可有传唤我?”
那名内官恭声道:“不曾,但四河大人若是放心不下朝暮殿的两位姑娘,亦可同行。”
如此一说,宁非烟倒是将魔君的心思猜出了七七八八,她目光在二女身上落落一扫,道:“毕竟是我家尘爷儿的人,我自当得好生看管着,未免御前失仪。”
在内官的指引下,众人很快行出朝暮殿,三人之间并无过多言语交流。
正穿过殿门一尊石狮子,外头的魔将们正在清点殿内拖出来的蛮邪遗尸。
叫人意外的是,除了魔将以外,那位君归宴上败于宁非烟之手的孔雀明王莲华也在其中清理战场。
尸体堆积如山,几乎快要超过殿墙,就当三人快要行过那堆尸山的时候,一具残缺的尸体不稳地从尸堆中滚摔落下,重重地摔在了三人的面前的道路上。
走在前方的魔族内官听到动静,即刻回头,看到孔雀明王正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地上的蛮邪尸体,忍不住提点到:“莲华大人,这里毕竟是朝暮殿,您可得斯文着点。”
朝暮殿原先是宁非烟的寝宫,而自君归宴后,百里安向魔君请要了宁非烟,如今自然是连人带殿都是这位未来王夫的所有物了。
虽说如今这位未来王夫被魔君关入了幽牢,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当今陛下对那场婚礼的重视。
借着清扫战场后事在此胡闹,孔雀明王那点子心思内官又如何不知。
一向跋扈的孔雀明王这会儿对内官的态度倒也还算客套:“见谅见谅,对待这种硬骨头的家伙,还真没法斯文,您瞧这小家伙,看着怕是刚学会拿起武器的幼魔,却偏偏能够逃过重重追杀,愣是在这朝暮殿躲了一夜,今天早晨才叫本王给抓了。
你说蛮邪一族这一战也是发了狠,举族上下强的弱的都上了战场,连这看起来刚断奶的小家伙也知晓侵犯君威。
可本王一瞧,一个连佩刀都丢不见了小家伙是如何躲过本王手底下那些人查杀的。”
宁非烟看着地上被腰斩挖心的蛮邪少年,孔雀明王说得一点也不夸张。
他看外表也不过人类十三四岁的模样,按照魔族年纪来算也不过是个半大点的孩子,死相却比寻常蛮邪还要凄惨,死无全尸,眼睛死不瞑目。
惨是惨了些,但对于宁非烟这种硬心肠的,实在是难以触动她半分慈悲之心,略略看了一眼后,便收回目光道:“明王秉公执法自有一道,但朝暮殿不是慎刑司,明王下次审逆贼,记得挪个地。”
莲华低声笑道:“这逆贼昨夜在四河主的朝暮殿藏了一夜,本王怀疑有人暗中包庇逆贼,故而刑审了一番,若是惹四河主不快,本王在此给河主赔个不是,只是四河主当真不认识这逆贼吗?”
很显然,对于一个身受重伤的蛮邪余孽,莲华自是不信他能够独自躲过昨夜追杀。
明面上恭敬客套,字里行间却皆是怀疑宁非烟私藏逆贼之意。
宁非烟失笑道:“我今晨从陛下身边归来,明王觉得我该认识谁?”
莲华眼睛眯起,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苏靖与尹白霜,又问道:“昨夜二位可是一直在朝暮殿中,不知二位姑娘可见过这小子。”
苏靖淡淡扫了一眼,形容寡淡,无波无澜:“未曾。”
尹白霜也一副懒得同他废话的模样:“你既审了他,想必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在此耽误工夫逮人就问。”
莲华眼底划过一丝阴冷的光华:“这位姑娘说得极是,但本王说了这家伙是个硬骨头,审了一早上也没能让他松口昨夜究竟是何人包庇了他,哦对了。”
说着,他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瓷瓶,冷笑道:“本王在这小子手里头找到了这个,他握得可紧了,硬生生掰断了他的五根手指头才取出来的,嗯……里头的伤药是吃进肚子里了,但这看这瓶子的材质,似乎是人间之物吧?一个从未出过自己领地的年幼蛮邪,姑娘说说看,为何他身上会有人间修士的东西。”
尹白霜目光一滑,果真看见地上那死不瞑目的蛮邪少年的五根手指都朝着不同的方向扭曲折断着,有断骨从皮肉里血淋淋地呲出。
她平静地敛了目光,微讽道:“查清楚这瓶子的来历是你的任务,不是我的,我有义务在这里陪你废话?”
莲华哈哈大笑出声,眉锋阴冷勾起:“你说得对,这件事情,本王定会替陛下彻查清楚的,若是叫本王知晓,当真有人间的杂碎混迹到陛下身边,本王可不管他河不河主的,定会叫他碎尸万段!”
尹白霜没兴趣再听他的叫嚣,而那位魔族内官也怕误了时辰,很快引路带着她们离开。
行在破损的宫道上,宁非烟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步子放慢了些,来到两人相隔极为宽阔的中间。
宁非烟侧眸看着尹白霜,低声戏谑道:“那孔雀明王是个见识短浅的蠢货,他不认识那瓷瓶上的宗门标记,我却是认识的。
我记得早些年,尹大姑娘便立过誓言,要屠尽天下魔类,怎么,如今看着这魔类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便心慈手软忍不住破了誓言?”
尹白霜斜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我破过的誓言又何止这一两件。”
宁非烟笑眯眯道:“说得是极,只不过妾身以为,像尹大姑娘这般的疯癫美人,早已不复当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华少年美好时,如今瞧起来,倒也能够瞧见当年的几分影子了。”
尹白霜眉头一皱:“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非烟看着她微笑道:“我想说,姑娘你当得起那人的喜欢。”
在这世上,唯有柔软的事物才可以触碰到温暖,无心之人有怎能相配。
她与苏靖,皆为人传疯痴成性,可本质上,从一开始,尹白霜骨子里就是灵魂柔软的人。
无论那副灵魂被岁月蹉跎得斑驳满伤,不经意间,在那冷硬残缺的灵魂一角里还是能够窥得零星美好的痕迹来。
尹白霜听懂了她话中隐藏的含义,可是对于她而言,这种隐含祝福的话语却是令人感到十分刺痛的。
她失去了再与宁非烟交谈的兴趣,面色也在晨光渐起里,渐渐变得阴郁锐利起来。
一路无言,很快,三人抵达长秋殿。
殿内没有其他外臣,只有魔君一人,她隔帘而坐,纵然满室灯火,也难掩屋内弓弦紧崩的冷凝气氛。
殿内退下的内官早早地备好了茶水糕点,宁非烟领她们二人入了座,低眸一扫,发现案上备好的酒是泽国的女儿红,糕点是卫国的千柒糕。
嗯……
太玄宗位处于南方泽国,苍梧宫位处于西方卫国。
这糕点与酒,即是明面上点出她已经看出二女的身份了。
苏靖、尹白霜二人见了案上备好的糕点与酒,脸色虽说极不好看,但也未因此失态。
见事态朝着越来越危险的方向发展去,宁非烟一颗心也变得异常冷静。
她不知魔君是何时看出二女身份的,或许是在百里安将她们带回朝暮殿后暗中查了她们的来历,亦或者说在君归宴上便已经看穿她们二人的伪装。
不管怎样,既然魔君能留她们到现在,自然不会轻易杀了她们。
只是如今忽然点破她们的身份,又不知是藏着怎样的深意。
未容宁非烟多猜,珠帘后方的女魔君倒是难得没有拐弯抹角打机锋,直接开门见山道:
“二位身份来历,朕已然知晓,就连那三位太玄经主如今藏身何处,朕也知晓。魔界不容修行者的规矩想必二位也清楚。
诸位擅闯魔界,犯了禁忌不说,就连朕的河主窝藏人类修士,也是罪无可恕的死罪,。
今日请二位过来,这赐酒既是敬酒,也是罚酒,至于要如何喝下这酒,全在二位一念之间。”
一字一句,莫说将苏靖也尹白霜的死穴给拿捏死了,就连宁非烟也被逼至了进退两难之地。
只是,听这语气,给她们二人还留有了抉择的余地,既是抉择,那就意味着苏靖、尹白霜二人对魔君还有用处。
如若不然,哪里还会像现在这般客客气气地被请入长秋殿中来。
对于窝藏正道修士的罪名,宁非烟既未反驳也未澄清,沉吟了片刻后,道:“陛下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香炉青烟渺渺。
珠帘后的人沉默了许久。
半晌,才有声音缓缓飘去:“弥路私养战奴营之事,宁河主可知?”
这并非是什么秘事,宁非烟点头道:“知晓。”
“战奴营成立已有千年,一直都是弃人为弥路打理,这么多年以来,兄长手底下的确培养了一些战斗力不错的战奴,成功驯化了那些正道的天才之士,但兄长似乎忘记了,战奴营内,皆是人类修士,纵然弃人驯养手段超绝,其中难免存在一些意志力惊人的死士。”
“陛下的意思是……”
“昨夜蛮邪侵城一战,叛得毫无征兆,看似是我界一场预谋已久的内战,可他们的军师偏偏却是在太子沈机白所居仙岛住了十年的司空悬。
这场战争背后显然是有仙人在推波助澜,虽说叛军被一夜镇压,但沈机白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宁非烟眸光一闪,隐隐心惊:“依陛下所言,这万数种下灵根的蛮邪大军都只不过是此战的炮灰幌子,真正的杀机反而藏在战奴营中!”
魔君冷声道:“宁河主应该知晓,昨夜蛮邪一族进军魔都皇城的目的是什么?”
宁非烟面色有些阴郁:“都城龙脉。”
魔界都城,本就起源于一座冥龙的巨大山脉之中,如今她们脚下所立着的十万丈深土之下,就沉眠着一条冥龙。
冥龙不同于真龙,真龙乃是创世时期福泽众生的神灵,而冥龙则是沐地狱冥火,淬九幽罡风而生的上古魔灵。
人类乃至仙人供奉真龙。
而妖魔则是尚敬冥龙,而冥龙应魔气而生,当年老魔君尊为一界之首,以一己之力将冥龙收服,化为一道龙脉长存于魔都山河之下,借其龙气镇压后土之下的亿万凶灵。
而在这皇城之中,错落有序的宫殿当为魔君所居的冥殿以及老魔君最受宠爱的长子弥路的昭瑜殿最为至关重要。
冥殿居龙心,昭瑜殿位居龙尾。
冥龙被封印沉睡之时,卧心于尾,昭瑜殿虽居尾端,却也至关重要,一动而牵起全身,一旦昭瑜殿有失,势必会惊醒后土之下沉眠的冥龙。
冥龙关系着魔界之大气运,而老魔君今已陨落,无人能够压制一只完全苏醒的冥龙觉醒暴起。
便是如今的魔君,因修为不足,也是不可与一只成年十万年的冥龙正面抗衡。
那沈机白根本不在乎蛮邪一族的生死,他至关重要的一步棋正压在弥路手底下的那些战奴营上。
弥路近千年来被关押在万魔古窟那样的黑暗绝地,血气心性早已不复当年那般,吃了司离的一次大亏后,每场大战都几乎力求稳守本身。
昨夜蛮邪一族叛起得突然,气势凶绝,在百里安祭出天玑伞之前,大半兵力皆是用来了冲击昭瑜殿上。
魔都皇城的守城军死伤无数,却唯独不见本应该在这种非常时期毫不吝啬用在战场上的战奴们。
那是弥路为求保己而万无一失,将自己多年培养的战奴们尽数驱于殿阵后土之下,命令他们以自身精血魂魄将护殿结界强化至固若金汤,万魔难侵的地步。
弥路没有想到城中还藏着天玑伞这样的杀器,更为想到魔君会如此快的赶回都城中来。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了沈机白事先设好的陷阱之中,将魔族最大的秘密与弱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暴露了出去。
他不知晓,他自认为早已驯服听话的那匹家犬之中,实则暗藏了几只流涎已久,虎视眈眈的野狼。
第六百二十五章:坐以待时
宁非烟心有顿悟,但仍觉有些不可置信:“难不成弥路少君他真的将战奴营内的人类驱至昭瑜殿的后土之中去了?”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过分自信了,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愚蠢至极。
将老魔君那一脉遗留下来的秘密这般坦然地亲手暴露在人类修士眼前。
如此行径,简直就像是野狼主动为杀手献上脖颈,将最柔软的腹部暴露在了敌人面前。
珠帘后,传出女魔君的一声冷笑:“朕的这位兄长,自幼就为父君保护得极好,生来就被捧上了一个高高在上理所当然剥夺万物的位置上。
对于他而言,带上了项圈的敌人,一旦低头臣服与他的脚下,敲断他们的犬齿与利爪,便无力再防抗扑咬,过分自信便是愚蠢,他所行的愚蠢之事还少了吗?”
女魔君单手支颐,眸光嘲弄:“更何况,兄长身边擅于为他出谋划策的护道者弃人也为蛮邪所俘不再身边,以他的脑子又如何能够区分得了站奴营里的那批人类究竟是羊还是狼。”
“如今战事已经结束,一夜过去,在昭瑜殿阵门之下本以身祭阵的那群人类修士却没有一个人上来,宁河主觉得朕的这位兄长行事愚不愚蠢?”
虽说此刻听女魔君的语气神态仍自轻松淡定,但宁非烟却深知事态的严峻性。
如今这十万丈后土之下镇锁着的冥龙,是以魔气为生。
当年老魔君以着通天的手段,将冥龙的一身魔气本源抽干广散于魔土十三州后,才得以用斩龙五剑分别镇于龙首,龙脊,龙心,龙尾,龙肺处,生生将起龙躯开拓成为魔界龙脉。
自老魔君归陨后,这道龙脉一直都被镇压守护得滴水不漏,出于一个绝对平衡的状态。
当然,其中极大部分的原因则是魔界上下,没有一个魔族敢如此不长眼,身入龙脉之地,以身饲龙。
但凡叫魔元枯竭的冥龙食得一丝魔气,打破平衡,使得斩龙五剑其中任意一把剑松动一丝,整个魔界都将迎来一场极大的浩劫。
如此,这也就意味着纵然此刻魔君对于深入地底的那群人类杀心极盛,却也没有办法去往昭瑜殿的地门之中将他们屠杀干净。
那么这一大早客客气气将苏靖、尹白霜二人请至这长秋殿中,魔君的目的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陛下是想让这二位替您行一趟地门龙脉除去战奴营那批人?”宁非烟慢条斯理地从白玉盘中拈来一枚茶糕,饶有兴趣地说道。
女魔君轻笑一声,隔着小炉青烟,她眼底的讥色更深:“虽说以杀止战是朕喜好的行事风格,但朕如何不知这二位的性情,二位姑娘或许能够对待这群战奴们视而不见,但绝对不会以手中之剑,锋染同族之血。
二位贵为当世正道中坚兴星,又是天道三宗少主,如今身处于龙脉的那行人想必对于二位的面子不会不给。
只要二位能够替朕行此一趟,朕对于二位已经太玄经主擅闯魔界一事,可既往不咎,待到界门一开,各位去留,朕一概皆不过问。”
听起来是一笔极为公平划算且安全的交易。
既能够省了寻找界门的功夫劲儿,又能够兵不血刃地返回人间。
如若说唯一被牺牲放弃的,那便只有是无法借助尹白霜棋子力量离开魔界的那个小尸魔了。
对于苍梧宫那位来说,她与那小尸魔‘非亲非故’,会如何抉择实在是太好猜不过了。
宁非烟慢悠悠地吃完手中茶糕,细细摩挲着指尖残余地糖泥,果然不出所料,听到尹白霜这般说道:“可以。”
宁非烟眉头微不可查地紧拧了一下,随即很快松开。
蒙昧之人总是好有商有量的。
宁非烟觉着,被雷劈得清醒了两百年的靖姑娘,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儿。
女魔君这如意算盘,怕是只能打一半……
“何时可以动身?”
结果两人都是迫不及待的准备自保。
宁非烟摩挲手指的动作一僵,形状秀美而含情的美人眸略微眯起,眸光闪烁着一丝说不清明的色泽。
她微显茫然地看着对面那位坐姿笔直得近乎料峭不近人情的白衣姑娘。
但见她眉目微垂,乌黑平静的双瞳瞧不出丁点异样的颜色。
女魔君似是被二人的识趣给取悦到了,语调含笑道:“即刻动身。”
……
……
意识昏沉的百里安,在不可视的黑暗之中,听到了隔壁幽牢的牢门枷锁被打开,然后再一阵暴怒的骂声中,响起了几声极为沉重的闷响,紧接着那无比嚣张的怒骂声变成了痛苦的咬牙呻吟声。
隔壁新关押进来的家伙闹腾不到一下子,似是就被看守幽牢的魔卫,无情冷酷地扔进囚牢之中去了。
上锁冰冷清脆的声音响了几响。
世界再次回归死寂一般的安静。
为孔雀翎剧毒侵蚀的双眼,所见的世界是漆黑的,这对于百里安而言,倒也算得上是一件极为难得的新鲜事了。
自打成为尸魔后,百里安所见的世界,黑夜远比昼日来得更加清晰。
如今睁眼间不见万物,宛若置身于日月星辰暗寂的长夜之中,反倒叫他觉得尤为安宁。
只是百里安知晓,此时并非夜间,而是中午日头最盛之时。
而他所处于的这间幽牢,似也是受到了女魔君的特殊照拂,虽隔绝了外界的任何气息,即便是神识也无法穿透这里的围墙,但他的身体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太阳光辉的炙烤烈痛。
那疼痛要不了他的性命,百里安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肌肤绽裂焦灼,并不似直接暴露在阳光下那般给他带来了致命的伤害。
但即便如此,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在油锅之中细温煎炸,如无数烧红的钢针无孔不入地给他带来灼伤般的痛苦。
总而言之,魔君是动了真火,即便是将他关入幽牢中来,似乎也没打算让他面壁的日子过得太安逸。
当宁非烟出现在这间幽牢门口时,看到与其他囚牢截然不同的满室生辉的风景模样,也着实大吃了一惊。
心道这魔君爱惨了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恨不得将整个天下都塞进那个人的怀中,恨极了一个人的时候那也是真的舍得将他往死里折腾。
引满室太阳之辉灌尸魔之体。
无异于活剐凌迟!
悬在门口的那只脚足足僵了许久,宁非烟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定了定目光。
宛若毒火的光辉中,她看到百里安格外安静地坐在幽牢一角,一只脚腕间象征性的圈了一道锁链,乌黑的碎发自额前晃荡下来,将那双毒深幽紫的眼瞳半遮半掩着,肩膀歪歪斜斜地倚靠在石壁上,瞧得身影格外苍白削瘦。
对于宁非烟来说,那些被囚壁晶石弱化过并不刺眼的光辉被那身影衬落入眼中,全数成了燃烧的灼灼火焰。
刺目得紧。
叮铃——
锁链擦过石壁的声音响起,宁非烟看到他缓缓将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朝她这个方向转望了过来:“宁非烟?”
声音带着询问,可见他神情,似是并不意外她的到来。
宁非烟压下心中那丝难以解释的情绪,面上含着一贯勾唇浅笑的模样进入这间幽牢中来:“我都未出声,你怎知是我?”
她步伐很是轻快地来到百里安身前,用身子堪堪替他挡了挡部分阳光。
百里安并未说自己是如何认出她来的,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倚坐,道:“我倒是没有想到魔君她居然这么快就放你来见我,看来她此番遇到的麻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
宁非烟诧异地低头看着他:“你知道?”
百里安笑了笑:“猜出来的。”
见他沦落到了这番田地还有心情笑,宁非烟便猜出来这小家伙多半是还留有了脱身的后手。
她思索片刻后,道:“昨日你放任蛮邪一族破开城门后,才取天玑伞杀敌,目的不仅仅是想要毁去皇城,拖延婚期吧?”
百里安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唇角,没有说话。
宁非烟道:“放心,进来时我驱散了魔卫,这间囚牢也设了隔音术。”
百里安心中暗赞宁非烟的心细如尘,他轻笑两声,正欲开口说话,唇间却是忽然一暖。
那是一截柔软的指腹,被咬开了一道血口,温热的鲜血细细涂抹在他开裂的唇畔上。
裂疼随之缓解不少。
随着她指尖往他唇间递送,被甘美气息包裹着的指尖轻轻点触舌尖,温热的甜意在口中轻散开来。
百里安饿了许久,忍不住含紧她的指尖,舌尖在她伤口上扫了几圈。
看着这一幕,宁非烟心中没由来地竟是生出一种喂饱家养小宠物的成就感来。
百里安咬着她的手指,声音有些含混地道:“嗯,根据昊农所描述的,战奴营本就是为了满足弥路一人私心而成立的,对于弥路而言,战奴们是战场上用来牺牲放弃的炮灰。
经过妖魔们生死锤炼而不死的战奴生命力格外强悍,可是在昨夜一战中,我却未在战场上见到一位战奴的身影,由此可见,这群专门用以牺牲的战奴们则是用到了对于弥路来说更为关键的地方去了。”
宁非烟自认为自己行事布局,都习惯性地推演三分未来局势,却没想到在这一方面,这小子也是不落下乘。
见他猜的分毫不差,她忍不住带着几分戏弄之意以指尖勾了勾他的舌尖,笑道:“你倒是时时刻刻都聪明得紧啊,不过叫你猜对了又如何,终究不过是人算不如天算。”
百里安轻轻咬了一口她的手指:“怎么个说法?”
宁非烟扬眉,故作怜悯道:“小爷儿您还不知道吧,弥路手底下的那群召奴们的确别有他用,被他安排进了龙脉的尾阵之门中。
寻着这条路,他们能够深入龙脉,盗取龙珠,魔君自然不会容许这群人恣意妄为,便与你的那两位小美人做了交易,由她们出面说服那群战奴,给出的回报便是,安然地将她们与太玄经主放回人间。”
百里安歪头沉吟了片刻,后道:“那苏靖姑娘与尹大姑娘的选择是?”
宁非烟拍了拍他的脑袋,摇头道:“当然是选择抛弃你啦,像你这样一只小尸魔,又是魔河之主,正道门人眼中的毒瘤祸害。
她们贵为一代天骄,若非形势所逼,又怎会与你牵连过深。
如今不过是几句口舌的功夫,便能安然自保离开,何须浪费气力等你去一页一页翻览古秘寻找界门。”
百里安眼眸微睁:“她们已经下去了?”
宁非烟道了一声是,调侃道:“瞧吧,如今那二位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出发干活去了,就只有妾身还念着小爷儿在此受苦受罚,小爷儿日后成了魔君陛下的王夫,可要记得多照拂照拂妾身才是。”
百里安面上倒是不见任何失望之色,反倒有些反常地笑出声来:“那二位姑娘看起来一副极不好说话的性子,倒是没有想到在大事上倒也是个能听人劝的。”
这番反应可着实叫宁非烟意外,她怔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匪夷所思道:“你可别告诉我你连这一步都算到了,知晓魔君会找她们二人,所以……”
百里安点了点头,道:“倒也算得并不是如何精准,只是将各种可能性都事先细想推演了一遍。
眼下这般形势也不过是许多个猜想的可能性之一,以防万一,便事先嘱咐了她们二人,若是魔君提出合作要求,只管应下即是。
至于要不要认真完成魔君所求之事,还得看她们二人自己见机行事了。”
那简单轻松的语气,仿佛就像是刚刚完成了几个简单的学术思考。
宁非烟张了张唇,一时无言。
看来,魔君所托之事,那两位姑娘怕是得蒙混摸鱼、走马观花一回了。
“即便如此,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苏靖、尹白霜二人入了龙脉之地也是难以脱身出来,你又身困此境,不论是对于魔君还是你来说,皆是一场僵局。”
百里安从容自信:“僵局本就是用时间来打破的。”
他说过,他并不喜欢坐以待毙。
比起坐以待毙,他更喜欢坐以待时而动。
宁非烟瞧他这模样,便也猜出这样的困境幽牢多半是困不了他多少时日了。
这家伙,可真是处处不经意间,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行了,既然你自有对策解局,今日就当我白来一场了,小爷儿您好生歇息,妾身一夜未眠,也先回殿好生眠一眠补补脑子。”
宁非烟抽动手指,正欲离开。
可还未等她及时抽手,腕间忽然一紧,却是被一只手掌用力握住,紧接着身子被一股力势拉扯过去,不受控制地跌在百里安的身上。
那家伙的手臂很不客气地环上了她的腰,抱上了就不肯撒手。
宁非烟面色微变,起先是挣扎了片刻,但感受到腰间那只手掌不容置疑的力道后,便缓缓放松了身子。
宁非烟眯起眼睛,看着眼前含着她手指不肯松开的家伙,她和颜悦色地笑着在他眼睫毛上吹了一口气,言语尽是嘲弄调戏:“怎么?小爷儿这是关饿了,需要为娘喂你一口奶吃不成?”
第六百二十六章
百里安一改懒散坐姿,端正起了身子,手臂揽过宁非烟的纤腰后,倒也没有多余出格的行为。
听了宁非烟的调侃之言,百里安失笑伸手,摸索着将手掌覆在她的小腹间:“说什么混话,你可当不了我的娘亲。”
却是可以当他孩子的娘亲。
宁非烟如何听不出他话中藏话,耳根蓦然滚烫红透。
好在他目盲瞧不见,她别扭地躲过他的那只手掌:“你的手凉得很,别乱摸。”
百里安听了这话,也是点到即止地收回了手掌。
手指沿着她纤细的腰线勾住柔软的腰带,指尖灵活地挑断那根纤细的带子。
宁非烟倒是没有想到他都在此受刑了,居然还有此等“雅兴”。
为容她多加反应,入春时分本就穿得轻薄的衣衫便失了束缚一下子松松垮垮地滑了下来,露出一截纤长细腻的脖颈,以及莹白如玉的圆润肩头。
坐姿端正,一脸老实的家伙那只手眼看着就要顺着侧腰攀附上来,宁非烟面颊红染,再也坐不住了,伸手压住他的手掌,微恼道:“你做什么?!”
百里安面容倒是显得沉静得很,眼底不见任何迷乱的绯色暧昧,。
他老老实实任由她压着自己的手,默了片刻,道:“你今日过来就是想同我说这些的?”
宁非烟冷笑了两声:“难不成你觉得我是来自荐枕席的?这里可是魔君的幽牢,我纵是有着泼天的胆子,也不敢在她的地界上睡她未来的夫婿吧?”
百里安眉梢轻动,笑道:“偌大的魔都王城皆属于魔君的地界,你又不是没睡过。胡作非为的大胆之事你干得还少了?”
说着似乎还真是这么个理。
宁非烟竟是无从反驳。
环在腰间的手就在这时又略略地松了松,百里安道:“其实苏靖姑娘与尹大姑娘答应魔君入那后土阵门的消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来传达。
你这般懒散嫌麻烦的性子,怎么会为了这点子小事大费周章地来此一趟,更何况你宁大河主也非是矫情之人,在明知眼下没有办法助我离开此境的情况下,你也不会浪费时间花在无用的寒暄上头。”
宁非烟没有想到自己的性子竟是被这个相识不到半年的小家伙拿捏得这般清楚。
她来此处的确是别有他意。
只是瞧他都被太阳之辉折磨成了这番虚弱的模样,纵是她性子再如何混账,也是不忍心对着这样一个病残人士下手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本以为自己同他有过两次经验了,必然这一次求助于他也能够行如流水的一气呵成。
却不曾想一见到这家伙,她才发现自己仍是拉不下来脸皮的。
宁非烟脸颊发热,语气却是尤为镇定地狡辩解释道:“昨夜魔君大发雷霆,我也不知她是如何折腾你的,一时好奇,便想来此瞧瞧魔君折磨人的手段罢了,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无趣得紧。”
百里安脑袋凑近了些,鼻子轻动,嗅着她身上未散尽的干净水气,道:“一时好奇来瞧瞧我,需要提前沐浴净身吗?”
宁非烟身体僵了一下,又道:“昨夜大战,一身血腥,还不许我爱干净洗个澡?”
百里安道:“宁河主,你要诚实一点,和爱干净没有关系,发乱期还没过,这才第四日,你需要我帮助你。”
这话说得委实太不含蓄了,纵是心机深如海的宁非烟听了也是忍不住被堵得一阵气血翻腾,面红耳赤。
那点子小心思都被点得明明白白了,宁非烟索性也不再藏着捏着了。
她凶狠狠地翻了个身,反客为主地骑在了百里安的大腿上,双手揪紧他的衣领,鼻尖几乎压着他的鼻尖,呼吸滚烫地扑打在他的脸颊:
“你真当以为我会同你客气不成?魅魔一族,可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只主动送上门来的小点心。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一点也不挑食,你都虚弱无力成了这副模样,真用起来,又如何能够叫人满意呢?”
百里安轻咳一声,道:“话是这么说,但宁河主散布界法领域可真是一点也没含糊。”
就方才说话间,许是怕接下来被人搅了好事,百里安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位宁大河主的气场领域广散于这间幽牢的每个角落。
宁非烟那双漂亮的情人眸明灭幽深,雪白的颈项渐起薄红,她说:“你老实些,别乱动,我自己来。”
百里安嗯了一声:“我不乱动。”
幽牢内五曜石锻造而成的石壁被阳光映得通透明亮,穿石照幽的滟滟流色浮光跃金。
明光掠影处,幽幽牢室,浮光激荡,女子轻音细碎的呢喃随着起伏的涟漪好似雪散的轻絮残烟。
春日滟来,添蒹细雨吹风,轻阴漠漠,结穴于风雪碎玉,只恐欲谢难禁。
无人看管的幽牢之中,宁非烟在这般异样的刺激中找到了一丝难以抗拒的放纵感,沉压几日的天性终得再次释放。
此番前来,宁非烟亦是做足了准备,看守的魔官们的好处给得极为丰厚,纵然是她这般没完没了地索要不停,时辰渐晚,也不见有人来催她离开。
天空清远,金鸦辗转西沉,四周五曜石壁上的太阳光辉渐弱,清幕夜色无声来袭,为那苦毒阳光无情打磨侵蚀而无力的四肢也渐得自由。
长夜临世。
脚腕上的枷锁与石壁发出清脆的击响声,恢复了气力的百里安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宁大河主轻喘着摇了摇头,很是霸道地驳回了他的请求。
百里安索性不同她商量了,更为霸道地伸手捞住她汗津津的软妖腰,行云流水地翻身将她压下。
宁非烟轻哼一声,象征性地抗拒了一下后,纤细柔软地手臂绕上他的脖颈,整个人轻颤得好像是冬日枝头上摇摇欲坠的寒叶薄雪。
她甚是不喜他这种翻身做大王的行为,蹙了蹙汗湿的墨眉,她忽然又起心思,在他身上乱挠的手指无声地在虚空中轻点了两下。
笼罩这间囚牢的领域空间依然存在,但声音却并非是完全隔绝,断断续续地飘了出去。
没过多久,百里安的动静忽然一停,听着隔壁间传来势若疯狂地沉重锤墙声,他似是楞了下神:“什么声音?”
宁非烟手臂轻勾他的后颈,看着他无神的双瞳透着几分茫然无辜,她面上狭促地笑容淡了几许。
手指虚虚临摹着他那双眼睛的轮廓,不知为何,在这般高涨的情绪下,她竟是失了片刻神。
不过也只有片刻,她便恢复了往昔不着调的模样,在他耳边吹着气儿道:“弥路少君愚蠢行事,犯下大错,如今可就关在你隔壁呢,虽说他瞧不见你,但方才我可是悄悄淡化了些许的隔音术。”
百里安惊得身体一僵,再次见识到了这个女人骨子里的邪恶焉儿坏。
宁非烟忽然惊叫一声,像是一只被烫到了尾巴的猫儿似的,张口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怒道:“你可真不惊吓。”
百里安面色微赧:“你声音小一点。”
叛逆如宁非烟,怎会这般听话顺人心意。
一夜下来,隔壁间撕心裂肺的怒吼声嚎了一夜,石壁上血迹斑驳,拳头都快砸碎了,也未能让那边声音小上一些。
弥路少君万没有想到,这么一关,生生将他关得肝肠寸断,怨毒深入肺腑。
明星渐疏,东有拂晓之意。
宁非烟起身穿衣时,淡粉的指尖都还是颤抖着的,她金色的眼瞳随着晨曦的微光一同燃亮,眸底晕霭渺渺,似有春雨余歇未散。
她看了一眼又是一副浑身没骨头依靠在石壁上的百里安,好没气道:“昨天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太阳一出来就虚成了这样。”
百里安抬了抬手臂,疼得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使了:“帮我穿穿衣服。”
索性宁非烟还念着这衣服是她解的,她自当有责任再为他穿上。
宁非烟低头为他整顿袍襟,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瞟见他胸口那处的暗箭贯伤。
尸魔强悍地体质让伤口早已结痂,只是那千丝万缕蔓延开的墨绿毒纹瞧着实在是扎眼得紧。
捏着他衣襟的手指忽然蜷了蜷,宁非烟蹲在他身前,默了片刻,忽然低声说道:“其实前日在天工城下,你唤我名字的时候,我听见了。”
百里安一怔,心想当时战事那般吃紧,四周皆是厮杀怒吼声,他当时唤她全凭一时忧虑,倒是真没想过她能够听见。
宁非烟替他系着衣带,许是从未做过这种侍奉之事,一向灵巧的手也显得有些生涩笨拙,她语气平淡:“日后上了战场,莫要顾念着我。”
百里安正欲说话,却听她又再次开了口:“倒也不是同你客气矫情,只是在战场上,无人能够比我更清楚应该如何保全自己的生命。”
她抬手碰了碰百里安的眼角,语调凉薄含笑:“你瞧,如今我分毫不伤,你却落狱一身苦毒,可是你看我有为此而感到一丝触动吗。”
百里安果然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穿上衣服就翻脸不认人的好本事。
解决完了天性上的麻烦事后,宁非烟还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丝毫不带留恋温存地就这样走了。
百里安也不是那种爱胡乱纠缠的性子,纵然宁非烟此刻撤下空间领域离去时地模样像极了一个嫖完不给钱的无情恩客……
反倒是隔壁间关着的弥路,在见到宁非烟穿戴整齐走出来后,他整个人砰的一声重响里狠狠地撞上了玄晶幽铁制成的牢门上,眼睛里布满了猩红骇人的血丝,只紧紧盯着宁非烟,胸口重重起伏着,像是一头暴怒的野兽。
宁非烟却是看都懒得看这位昔日的婚约者一眼,听着他怒吼咆哮,她吃饱了的魅魔河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幽色之中。
接下来的几日,战后的魔都皇朝格外沉寂安宁。
不论是二河葬心,还是自战场上救回来的弃人,对于弥路少君被打入幽牢一事,皆是极为默契地并未发表任何求情的谏语。
而苏靖、尹白霜二人前往昭瑜殿下,便也再无任何动静消息传出。
战后第五日,魔君终于按捺不住,出现在了幽牢之中。
不知是不是这几日让女魔君有时间足够冷静了下来,再次相见后,倒也没有了那日天工城上的剑拔弩张之意。
甚至她还亲自俯身为百里安解下他脚上镣铐。
见女魔君始终一言不发,百里安在主动打破了沉默,道:“多谢陛下。”
女魔君随手扔了那镣铐:“举手之劳罢了。”
百里安摇了摇首,道:“我是指这陛下准备的满室生辉。”
虽说她盛怒之下,将他压入幽牢便不闻不问。
这太阳之辉灌体之刑看似是为尸魔专门准备的酷刑,就连百里安一开始也是这般认为的。
可几日下来之后,他却发现自己体内孔雀翎游走的剧毒在这阳辉的洗照下,流淌得格外迟缓。
无聊至极,百里安也研究了一下这幽牢石壁,发现这五曜之石锻造出来的石壁自含净化之力。
二者相结合,这才让他体内的孔雀翎毒得到了的压制与缓解。
女魔君安静了片刻,道:“宁非烟将近日的消息想必早已告知于你,苏靖尹白霜二人至今没有半分消息传出,瞧你这副模样,显然是与她们早有预谋了?”
几日过去,她嘱咐二人之事半分进展也无。
幽牢魔官来报,说这位知晓自己被人所弃的魔河大人没有半分绝望颓然,每日照常发呆冥想,日子过得分外安逸。
女魔君心思何等缜密,再联想到那日二女答应合作时的果决态度,她如何猜测不到其中原委。
百里安认真道:“我只是想陛下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女魔君眯起眼睛。
百里安点头道:“你我二人婚事,我始终觉得不妥,只是见陛下这般不容人商议的强硬态度,让人不得已只好换一种方式来个陛下商讨了。”
女魔君笑了,目光寒凉刺骨:“你在威胁朕?”
“陛下。”百里安微微颔首,语气极为认真:“我只是用陛下的方式来对待陛下,陛下若觉得这是威胁,那便是威胁好了。”
女魔君袖中拳头握紧,面上煞气森浓,但好在并未发作。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五把斩龙之剑动不得,冥龙的龙珠也盗不得,这批人类修士的确是让朕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但你应该也清楚,他们此番作为也显然是被人当成了棋子利用,背后那人意不在龙珠,也并非是龙脉,而是想惊醒冥龙,以至于魔界后土十亿万凶灵冲破龙脉,吞噬魔土十三州。
届时,下一步沦为十亿万凶灵腹中食的,怕就是人间正道三千万了吧。”
“这已经不是你我之间婚约之事了,朕许你一次公平谈判的机会,你帮朕将那群不知死活的人类给朕带出来。
朕知晓你在寻找界门,待你归来,我自当将全部古秘交于你,若你能够在婚期之前,找到界门离开,你我之间一切,便全不作数。”
她的话语十分冷漠,也十分决绝。
听得出来,她此刻心情极差。
但百里安的目的,却达到了。
入狱三日,百里安成为魔界历史上最快离开幽牢的人。
昭瑜殿地脉入口,魔族禁止入内。
百里安身为尸魔,要想入此地脉,需敛一身魔气血气,万不可流泻一丝一缕出来叫冥龙偷食了去。
好在他同寻常尸魔不同,尸珠可自藏不显。
体内为那月光酒养活的灵力节点可化出一道人类灵根,完美的压住尸魔的气息。
这地脉之深,就连魔君都不可轻入,他却是不受束缚,可以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