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朕与我
一路疾跑过来,未能寻见宁非烟,却是直接撞上了这位魔界之君。
她背后是泱泱夜色,三春桃花灼燃里,那轮绯红如血的明月色泽缓缓隐淡在长夜之中。
妖冶的血夜变化褪色成清墨般的泠泠色泽。
花雾婆娑里,熏熏荡荡,女魔君眉心那一线淡红竖痕也随着那绯月光辉的淡去而揉散。
绽裂伤口里的鲜血很快在她袖间晕染出几抹鲜红的色泽来,脏了她的王袍。
可她却不甚在意,嫣然的眉目下,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不含阴霾,不掺任何伪装,方才说话的嗓音清润得宛似郎朗的风,带着难以描述的轻柔与美好,丝毫不同于初遇时的邪魅狡猾。
若非她交叠衣领下,那秀白的颈腕间有着一道猩红残忍的断首伤痕,百里安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那个阴险狡诈,残忍强大的魔界女君,怎会对一只猫儿露出一副这样……温柔依恋的神情来。
她的指尖正细细抚过它背脊上的伤,眼中的欣喜情绪慢慢覆上一层危险的晦暗。
可她说出来的话音依旧温和轻柔,好似在隐忍压抑着什么,惟恐吓到他:“谁将你伤成这样的?”
百里安当然不可能回答她的问题,如此一来,必然将自己的身份所暴露。
眼前这位女魔君实在是过于强大,危险程度远在宁非烟之上。
他与宁非烟之间尚有条件可谈,可是在魔君面前,他将只能处于绝对的被动状态。
更莫要说他身负六河的力量,若在魔界之中暴露身份,无非两个结局。
要么以魔族秘法将他体内的六河力量强行剥离出体。
要么,他将以六河的承载体永远被就在魔族之中。
百里安自是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如此他眼下就唯有一条出路了。
“喵~”
“喵喵喵~”
他伸出爪子勾住女魔君的衣袖,露出焦躁不安的神色,并且有意无意地露出脖子间悬挂着的那枚玉牌。
女魔君目光果然被那玉牌吸引过去,她神情微动,以手轻抚那玉牌,似是有些疑惑不解:“这是……宁非烟的玉牌,你怎会是她养的猫?”
她的神色极为吃惊,目光变幻莫测。
百里安在她怀中挣扎,唤声中充满了焦急。
虽说不知道像魔君这样等级的人物会不会去管朝暮殿里的闲事,但此刻他找不到宁非烟,唯有先将魔君引入殿中,希望能让那弥路收敛一二。
但想让堂堂魔君陛下随着一只猫的意愿而挪步,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毕竟像她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又怎会随性被一只猫牵着鼻子走。
怎么引她去朝暮殿,看来这还是一件麻烦事。
女魔君将他脖间的玉牌放下,问道:“小白,你可是从朝暮殿跑出来的?”
“喵,喵?”小白是在唤谁?
女魔君冷笑一声,漫天桃花残舞纷纷:“我倒要看看何人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将你伤成这样?”
百里安真没想到,魔君陛下竟然是一个爱猫疯魔成性的人。
这宁非烟也当真是神了,莫不是早知晓魔君爱猫的这个性子,这才将他变做了一只猫?
去时,百里安一路疾跑,奈何腿短外加一身的伤痛,耗费了两炷香的功夫才来到这片桃林。
回时,他不过轻眨眼皮,入目之下漫天桃花与巍峨冥殿好似斗转星移般在他眼前飞快消逝,四周的景物飞快变化,瞬息之间,便重新回到了朝暮殿前。
这时殿内正传来弥路少君的冷笑声与鞭子抽打在人身体上的声音。
百里安并未听到红妆的声音,哪怕是一丝痛苦的惨叫声也听不到。
他吓了一跳,暗道莫不是弥路下手没轻没重,将人给打坏了?
女魔君听着殿内的动静,眉头一蹙,似是意外弥路竟然出现在了朝暮殿内。
宁非烟显然还尚未回来,一入殿,百里安便瞧见倒在地上浑身血痕的红妆。
她没有反抗,也未在酷刑之中昏厥过去,弥路正在殿内发着酒疯,抬起鞭子抽打在她的身体上,也不知他手中那钢鞭是何而至,几分诡异,鞭身上满是钢针利刺。
一鞭子落下,却是连衣衫都不能裂破,可却能够清晰地听到劈开肉身的惊悚声音。
红妆身上的玄衣晕湿大半,在她身下汇聚成一滩醒目的血迹。
她始终一言不发,面具落在了一旁,露出半张可怖的脸,面容早就没了血色,额间满是细汗,唇角正不断往外渗着血,模样看着凄惨悲凉。
她死死咬着唇,并非是为了颜面而倔强强忍着惨叫声。
从她目光里,百里安能够看得出来,她是在恐惧,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来。
弥路也不知从哪得知宁非烟参加君归宴的真正意图,大醉一场后终是忍不住来朝暮殿闹。
若是此刻宁非烟在殿内倒还好说,以她的性子与手段,她有一百种方法来对付弥路。
只可惜,他是冲着宁非烟来的,没有得到自己预料中的安抚,弥路就像是一只暴怒狂躁的雄狮,满心怒火发泄不出,便只好拿红妆撒气。
“下九流的低贱货!看着你那张脸本少君都倒尽了胃口!听说魅魔一族原本则定是你成为本君的少妃,可笑至极!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这副尊容!真是什么货色都敢往本君床上送啊!”
弥路恶心透了眼前这张脸,他一想到原本自己的少妃人选原本是她,若不是因为这个玩意儿在从中耽搁,宁非烟早早就是他的了。
越想越气,他扬起手中钢鞭,掀起一阵厉风,角度极为恶毒,竟是朝着红妆的后腰狠狠抽去。
殿内,陡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猫叫。
女魔君眼眸深深一眯,那如毒蛇般刁钻掠出的钢鞭陡然扭曲歪折,发出刺耳的金属扭曲之声,碰的一声炸裂成无数锋利的碎片,四分五裂地乱渐而出。
她无意解救红妆,故而那乱飞而出的碎片有不少扎进了红妆与弥路的身体之中。
弥路没想到忽然竟有此变故,他惨叫一声,身体被划出无数血口,捏着半截钢鞭,一脸森然地转过身来,却没想到看见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红妆眼瞳一缩,极其震惊,不敢有丝毫怠慢,浑身是血地委身跪下,颤声道:“拜……拜见陛下。”
女魔君狭长的眸子微掀,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半分误伤人的愧疚。
弥路一下子僵在那里,酒意瞬间散了大半,面上明显畏惧忌惮,但又不想表现得过于明显,他硬着声音道:“你怎会在这里?”
对面自己的至亲兄长,女魔君眸中没有多大情绪变化:“擅闯河主寝殿,兄长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
弥路拭去脸颊间的血痕,怒笑道:“你以下犯上,目无尊长,还胆敢说我没有规矩?”
“兄长似是糊涂了。”女魔君淡声言语,随意上前了两步,只见弥路膝盖骤然一弯,单膝跪地,竟是被她一身无形的气势压迫在地。
她仅仅只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一身无形的气场逼迫弥路以一个臣服的姿态跪拜在她的脚下。
女魔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容似愚弄有似嘲讽:“在这魔界上上下下,又有谁尊得过朕?”
弥路暴睁双目,眼眶赤红,似是没有想到这孽障竟然敢这般对待于他,如今父亲被封,她竟敢猖狂至此!
往日在魔界之中,她虽说谈不上对自己客客气气,但应该早已认清楚自己的作用与地位才是。
父亲扶她坐上这魔君之位,皆是出于在那场魔族末法时代,需要一名魔君的牺牲来换取魔界世代苟且平安。
她只不过是个牺牲品,竟然胆敢如此迫他跪下!
对于弥路那双暴戾猩红的眼眸,女魔君视若无睹般地淡淡一笑,目光却是冰冷的:“兄长,这只猫儿,不知是何人所伤,朕十分好奇,还望兄长能够为朕解惑。”
弥路惊愕,瞧着女魔君这满身阴冷杀气的模样,甚至不惜亲至朝暮殿,大动干戈,竟然只是为了一只猫?
女魔君又是一笑,似是对于弥路的回答并不感兴趣,她说:“猫儿身上的新伤残留了兄长的地罡煞气,想来这道伤,是兄长的杰作了?”
弥路蹙眉,尚且来不及说话,女魔君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她尾指轻抬,殿内烛火摇曳乱颤,大风起于指尖,凝结出一道恐怖的劲风,还施彼身地将弥路的后腰裂开一个深刻入骨的血口。
他俯首之姿,丝毫未变,根本没有躲避反抗的能力,再加上脊骨被抽,这一下几乎是快要将他横劈成两半。
在他痛苦嘶嚎中里,身体没有骨头支撑似的软爬在地,就连惨叫声都是极为艰难的,最后还俯在地上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披头散发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魔族少君的风范,哪里还看得到方才入殿时分的猖狂唯姿。
百里安亦是被他这副悲惨模样被弄得头皮发麻,这女魔君对待自己的亲生兄长,竟然都如此心狠手辣,丝毫颜面都不留。
弥路疼的气都喘不均匀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女魔君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显然,方才她那一手,给他造成的显然不仅仅是简单的皮外之上。
女魔君直接将他无视过去,抬步来到红妆身前,目光低睨道:“朕问你,这只猫儿,从何得来?”
红妆将头埋低,声音颤抖道:“这是我家河主大人三十年前眷养的一只小猫,因贪事离了魔界许久未归,前些日子在人间得以寻回。”
她心中忐忑不已,暗道陛下本领当真通天不成,莫不是一眼就看出了这只秘法掩化的小猫本体?
如此,那非烟她此时的处境岂不是极为危险?
女魔君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宁非烟,三十年前,养猫?”
她仿佛就像是再看一场笑话,自然是不信她这番鬼话连篇的。
若非历史的轨迹发生了变化,她提前成长,登基成君,那么这只小猫,应该是在两百年,于魔界罗炎部,她被它所救所捡才是。
那时的猫儿无主,三十年前也不会认主。
红妆正顶着无形可怕的君威,额前冷汗不断顺着脸颊淌落。
殿内气氛一下子紧绷起来。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宁非烟迟迟而归,目光诧异地看着殿内发生地一切,当她看到女魔君的身影时,目光微动,随即很快平复,她先躬身行礼:“臣参见魔君陛下。”
前不久才在冥殿中分别的魔君陛下此刻便又再自己的寝宫中相遇。
而且还紧巴巴地抱着一只猫……
宁非烟心中难免也是有些复杂难以平静。
“无事。”女魔君没有要与她们继续寒暄下去的心情,她淡淡说道:“朕来此不过是想同你说一声。”
她纤细的指尖灵活地穿过百里安颈间的细链,随手将那枚玉牌摘了下来,指尖一松,任由玉牌衰落在地,四分五裂。
“这只猫儿,朕要了。”
“你,可有异?”
宁非烟看着她怀中眼睛珠子慢慢瞪圆了的小猫,心中亦是五味陈杂。
小猫不过是掩饰百里安身份的影子,她以魅族秘法令他化成这副脱胎换骨的模样,便是为了瞒过魔界上下一众人的眼睛。
待到君归宴时,她再解开秘法,为魔君陛下准备一场精彩的大礼。
却是万万没有想到,魔君陛下人还未瞧对眼,竟是直接开口向她索要这只猫,语气冷漠霸道得没有一丝商量的语气。
宁非烟脑壳隐隐有些发疼起来。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今夜在冥殿之中,她曾提及了准备一只猫做为礼物准备献敬给她。
是魔君陛下自己说她不爱猫的,叫她莫要白费功夫乱折腾了。
可是眼下您老人家一副抢猫的架势出现在她寝殿之中,不知又是闹哪一出啊?
更为无语的事实还在后头。
前一刻还一副强取豪夺,根本不想同你多讲一下道理的魔君陛下,小心翼翼地给她怀中的小猫瘙挠了一下脑袋后面的柔软绒毛,语气竟是有商有量的好脾气:“小白,你是愿意同我走的,对吗?”
所以魔君陛下您对着一只小猫是连“朕”都不用了对吗?
第五百四十一章:师尊不在
瞧她这副恨不得将猫儿当祖宗哄的模样,便是知晓,若是成了她的宠物,哪怕丢了一身修为,在这魔界之中怕是也能够横行四方,无忧无虑。
但与此同时,他也将只能以一只宠物的身份被永远的禁锢在她的身边,任人撸玩,哪也别想去了。
百里安此行魔界的目的是弥路,自然不愿意同她走的。
他喵喵两声,爪子在她衣袖间挣扎扒拉着,浑身毛发抗拒似的炸起。
惟恐自己表达得不够明显,甚至开始利用起一边的宁非烟,浅蓝竖瞳吮着一圈水汪汪的泪意眼巴巴地凝望着她。
一双耳朵可怜兮兮地耸搭垂着,轻软的唤声百转千回,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一副誓死也不愿与自己主人离开的忠贞模样。
前头两只爪子求抱似的张开,极力想要重新回到主人的怀抱中。
猝不及防被他秀了一脸的宁非烟目光古怪,觉得他这矫揉做作的演技实在是引人发笑。
她强忍着唇边浮起的笑意,也十分配合装出爱他情深,不舍分离的悲伤表情。
但又是一副不敢违逆魔君的为难模样,她看着百里安涩然一笑,极为勉强,忍痛割爱:“陛下能够看上你那是你十世修来的福分,你当好自为之才是。”
听了这话,百里安唤得愈发可怜卑微,眼睛里还适当地挤出两滴眼泪,扭腰颠臀,用力挣出魔君的怀抱,跃在宁非烟的脚边,不断用脸颊蹭着她裙间的流苏,模样好不粘人。
宁非烟以指尖拭泪,想要蹲下身去抱他,但又看了一眼魔君的脸色,强忍着这才没有动作。
脚边的猫儿小小一团,不断绕着她的脚边转圈圈,喵喵的叫唤声哽咽沙哑。
仿佛知晓自己即将被抛弃的命运,尾巴都失落地垂在地上,嗲着毛,爪子讨好似地勾着她的裙裳,目光湿漉漉的。
跪在一旁的红妆看到一人一猫仅仅依靠眼神交流就默契得天衣无缝,直接傻眼了。
不过这样一来,猫儿将自己不愿离去的意愿也终是表达得明明白白了。
身居上位,君临妖魔界的魔君陛下,再怎么喜欢这只猫儿,想必也不会不讲道理地多人所爱了吧。
红妆不由看了一眼女魔君的脸色,身子不由轻轻一抖。
女魔君唇角的笑意不知何时沉下不见了,她看着宁非烟脚边的白猫儿,墨眉敛起,眼神当即就凉了下来。
她一言不发,走过去将那只猫儿重新抱了起来,眼神冰冷地扫了宁非烟一眼:“这只猫,朕要了。”
听她这蛮横不讲理的语气,宁非烟心中不由一沉,是在有些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看出了这猫的来历。
此时绝非是将百里安送至她手中的最佳时机,但此刻她面对的是魔君,反抗与忤逆,只能是死路一条。
终究,百里安还是被女魔君带走了。
宁非烟叹了一口气,来到案几前坐下,颇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她看着躺在血泊中痛得昏厥过去的少君弥路,很快冷漠的目光从他身上收了回来,嗤笑道:“看来葬心将我参与君归宴的事告诉他了。”
对于被凌虐得一身伤势起不来身的红妆,宁非烟却是连一个冷淡的眼神都懒得施舍。
她为自己倒了一盏冷茶,细嗅茶香却不饮:“你还是与当年一样无用,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起身,瓷白的手指稳稳端着茶杯,来到弥路身侧,手腕轻翻。
那一盏冷凉的苦茶尽数浇淋在他的脸颊上,她面无表情地将茶盏扔回案上,淡淡道:“就这样的废物,也值得让你恐惧这么多年?”
红妆一脸震惊地看着宁非烟的行为,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魅魔一族世代侍奉的君主,就连二河河主也不敢对他心存半分无礼,她竟然胆敢如此大不敬……
……
……
百里安不能理解,像魔君这样一个手段残酷的女人,怎会对一只猫的执念如此深。
他本以为,魔君不过一时兴起,将他当做玩物闲养逗趣,可当他被带回冥殿之时,他才知晓魔君陛下对于养猫这件事,是无比认真的。
在朝暮殿时,百里安能够看得出来,宁非烟其实是不喜欢养猫的,亦或者说她对所有的小动物都不感兴趣。
宁非烟从不允许他上殿榻一步,若非红妆念着青铜门时的那点子恩情,给他坐了一张小床,怕是日夜都得睡在那冷硬的石地上。
可是到了冥殿,待遇却是全然不一样了。
魔君一声令下,冥殿内的陈设在顷刻之间尽数给换了,游龙雕花的墨玉古床,堇色帷幕纱帐重重如云,殿内新添了三十七盏琉璃灯。
就连地板上也铺上了一层织锦软毯,一只脚落上去,如踩在云端之上。
原本森然冷清的冥殿,几番精心收拾下来,春光涤荡,暖殿生香。
遣退了殿中闲杂人等,女魔君懒散地蹬了鞋袜,抱着百里安,毫无避讳地将他带上了千古以来无人敢近的君之卧榻,悉心为他处理身上的伤势。
殿中奇珍之药并不缺乏,在山谷之中与宁非烟一战的伤势一直并未得到治疗,胸腹的那一刀贯穿之伤拖久了甚至隐隐有些化脓的迹象。
鲜血的味道并不好闻,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在意,将窝成小小一团的百里安放在光裸的脚背上。
她用湿巾动作轻柔地将他毛发间的血迹擦拭干净后,这才开始上药处理伤口。
她束好的青丝长发不知何时解了,千丝万缕地顺着她的肩头垂落,轻柔的发丝落在他的身上。
淡淡的光晕下,她眉目盈盈,皓容如玉,褪去了惯有的阴毒锋利,此刻这张面容里难得多了几分安静的乖巧。
百里安仰着脑袋,对上她那双沉玉般墨黑的眼眸,正在朝他浅笑吟吟。
一时间,他有些不能理解,对面一只猫尚且能够笑得这般清浅干净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令六界都为之敬畏恐惧的女魔头呢?
身上的伤势很快处理好,爪下的肌肤甚是柔软温暖,是活人的体温。
她放下湿巾与药,取来干净的帕子将手掌间的血迹擦拭干净,又拈花来一块芙蓉糕,放在百里安的唇边,两眼弯弯地看着他,道:“小白,这是你最爱吃的芙蓉糕,尝尝看。”
对着这张笑容,百里安心中生不起反抗的心思,乖乖张口咬了一小口,软酥的口感一下在舌尖泛滥开来,这芙蓉糕制作得相当细腻。
只可惜,他尝不出什么甜与苦来。
小口小口将一块糕吃下,又被她喂了一口温茶,肚子就隐隐地开始有些不舒服了。
变成猫后,百里安保留了大部分的尸魔特征,比如没有味觉,对于人类的食物无法消化。
但又有些地方与人身时不同,比如身为猫儿,他会时而犯困,许是尸珠被封印的缘故,他的精神会十分虚弱。
意识逐渐开始疲倦迷糊,很奇怪,自入魔界以来,百里安的精神一直都出于高度紧绷的状态,虽说他与宁非烟有着那一份契约关系,但自始至终他都对她十分警惕。
魔君的危险程度远在宁非烟之上,她更可怕,更残忍?
可是如今窝在她的脚上,百里安一时间心绪竟是慢慢的松懈了下来,眼皮沉重阖上,用肚皮蹭了蹭她的脚,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蜷成一团。
琉璃灯盏烛影深,玉炉正燃,青烟缕缕。
女魔君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脚上的那团小东西,乌黑温润的眸子里有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她低声缓缓说道:“还好,你还在……”
睡意深浓时,百里安恍恍惚惚地感觉到自己被一只手揽起,圈抱在一个温软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将他萦绕包裹,很奇妙的感觉。
他分明是第一次当猫,可是,这样被人完完整整地圈进怀中一同入眠的感觉,却仿佛早有体会过一般。
隐约之间,他听见她说:“小白,这样抱着你,我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我们一起相依为命的时光里,那时师尊不在,还好……有你。”
骨子里的仙人泪似是在某一瞬间,钻动了一下。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知晓,自己尚且还在梦中。
映入眼帘的是八荒赤土之地,他从未抵达过的地方,头顶上的残阳临照他身,并未给他带来想象中的毒灼之痛。
身下映着一汪血泊,血泊之中倒影出来的竟是一只猫儿的身影。
那是他?
恹恹黄昏,四野废墟,废墟之后,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大漠黄沙,他越过废墟,穿过砂石凌厉的戈壁断崖,他跑得极快,不知为何,心情十分焦躁不安。
他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也不知自己在着急什么。
直至他来到一片焚烧的炎河彼岸,汹汹烈火之中,是无数煎熬的妖魔,宛若天地烘炉一般,焚熬众生。
妖魔在烈火之中相互厮杀,肠穿肚烂,斧枭头颅,鲜血如汤泼洒。
烈火乱鬼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烈火如毒,却并不能将他拦下。
他要寻找的东西似乎就在那片烈火炎河之中。
当他冲进炎河的那一瞬,万千互相厮杀的妖魔仿佛瞬间找到了共同的目标一般,纷纷朝他疯涌而来。
百里安不知道自己这副孱弱猫躯又能够做些什么。
可是下一刻,他见到自己口吐剑芒,剑气化龙,横扫而过,厮杀的地狱成为修罗场,妖魔的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死意魔气森然浓烈,竟是无一只妖魔能够将他留下。
他似乎强得有些过分了。
只是这里的烈火似乎在不断吞噬他体内的灵力,他的力量在不断削弱。
前方,仍有黑皑皑看不到尽头的妖魔之海。
在这神灵都不敢多待半日的全煞之地,随时都有可能被烈火之中的魔灵夺舍缠身,他却从河的彼端一路杀至此端。
最终,他在皑皑白骨的王座后方,找到了胆小无助的少女魔君。
她蜷缩躺在妖骨的尸骸里,漆黑微卷的发丝如烟铺落在身后。
她涣散着目光,仿佛陷入某种可怕难以醒来的噩梦之中,呜咽低喃着,像是被强行推入地狱中再也找不到归途与出路。
“师尊教我念善……”
“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矿照,千里通明。”
她浑身染满同族的鲜血,躺在那里,怀中护着一根红绳,却是未曾让其沾染到一丝血迹,在她怀中,干干净净。
身下的白骨无声叙说着残酷的邪恶,她重复低喃不断,意识早已不清,声音带着极为浓重的委屈与埋怨:“师尊……我不要成为害人的魔君,他们逼我害我,你何时来带我回家……”
百里安胸腔中似有异样在翻腾不休,他不知她口中的师尊是何人,但他还是朝那少女慢慢伸出一只前爪。
在他目光所及之下,那只爪子忽然变成一只苍白染血的人类手掌,修长的指腹下,依稀可见练剑之人才会拥有的薄茧。
那只手掌安抚着少女纤薄的肩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响起,他说:“阿娆,再忍一忍,我马上带你回家。”
他背着年幼的无冕之王,离开了这片烈火黄沙的世界。
当她醒来,他已经难以维持人身,修为散去,化作一只白猫。
在这个群魔乱舞的时代里,在她艰难的岁月之中,他以幼猫的形态守护在少女的身边,看着她如何一步步走向高台,觉醒魔血,成为一名真正的魔君。
那一年登基大典,魔界君座之上,她并非独身一人,她还有一只猫。
当她离开魔界前夕,她脱下一身玄色君袍,换上熟悉的黑红剑装,神色落寂地抱着猫儿说道:“小白,师尊要成亲了,我得回山为他庆贺,不能带你离开。”
“我……终于要回家了。”
“可是这么多年,师尊为何不来寻我?”
“如果,师尊知晓我成了魔君,他……一定会亲手杀了我吧?”
“小白,你是妖,我不能将你带到他的面前,他……会生气。”
“小白,对不起,我要抛弃你了。”
“对不起……”
在少女喃喃重复的嗓音中,两世的回音仿佛重叠,耳边的歉语掺夹着窗外零星的细雨微声,仿似微微哽咽。
百里安头疼欲裂,脑海仿佛被尖刀狠狠搅乱了一番,扛过这阵子疼,意识逐渐回归。
他缓缓睁开眼睛,便瞧见一片柔雪般的肌肤,将他小小的身子包裹保护。
堇色流云纹帷幔轻轻飘拂,入室微风清徐微凉。
魔君陛下身上仅仅只覆了一层薄被,薄被之下是她与他,榻下则是凌乱洒落一地的君袍衣衫,小袜亵衣,甚至是抹胸都扔的随意,挂在了床架上。
她抱着猫睡觉,竟然将衣服都脱了个干净,这是什么怪癖!
两颊深陷埋入的柔软触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百里安尾巴炸毛竖起,浑身抽弹了一下,将睡颜静好的女魔君终于惊醒了过来。
柔软纤细的睫毛轻掀,一对沉黑如墨的眼睛深深定定地看着怀中小猫,她轻轻一笑:“早安小白,你昨夜身子好凉,我可是将你煨了一晚上,才将你给捂暖和了。”
听着这一声小白,百里安忽然想起了那场梦境,一时间,竟是觉得她面上这副清淡的笑容有些招人可怜,他别扭地在她怀中蹭了蹭,抽起只爪子,在她肩头拍了拍。
女魔君怔了怔,随即弯起眼眸在他脑袋上用唇亲昵得蹭了蹭,道:“我得起来批折子了,我事先准备好了你爱看的书,晚点再来陪你玩可好?”
第五百四十二章:毒杀
魔界诸事繁多,身为一界之主,每日自然不可能太过清闲。
更何况她被封印在青铜门内这般岁月,如今她重掌魔界,堆积在内殿之中的宗卷暗轴更是数不胜数。
百里安本以为,魔君批阅折子乃是君之秘事,自然不容外人在侧窥视。
而魔君并不会拘禁他的自由,趁着她批阅折子的时候,他倒是能够悄悄回到朝暮殿去寻宁非烟,毕竟君归宴在即,他却连宁非烟接下来要做些什么都不清楚。
却是不曾想,魔君连自己的卧榻都能同他一只猫儿共享,更莫说批阅折子这等子‘闲’事了。
她理所当然地在内殿案侧另设了一张案几软塌,批阅折子时,都将百里安置在了身边,茶糕甜点小鱼干,一一俱全,甚至连猫儿戏耍的毛团都样式不一地陈列在案。
对于一只懒散的猫儿而言,这里无疑是最美妙的天堂了。
只可惜,他并非一只真正的猫,对于魔君陛下精心为他准备的这些东西自然也不感兴趣。
一时间难以脱离她的掌控,百里安倒也沉得住气,并未妄动。
他趴在软垫上,很快安静入定。
体内仍旧调动不了半分灵力,尸珠亦是死气沉沉,宁非烟手段很绝毒辣,将他一身修为封得死死。
他也不知她究竟使了什么秘法手段,将他变成一只妖猫,甚至连魔君的眼睛都欺瞒了过去。
无法修炼冥想,静心入定的百里安不禁又想起了昨夜那个梦境。
他知晓,世上绝无如此巧合之事,有时逝者尸魔的梦境冥冥之中会昭示着过去与未来的点点痕迹,他在梦境之中看到了一只与他一模一样的猫。
昏迷的少女魔君在白骨尸山之中喃喃念喊着师尊。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生而为人之时,便与她已经有了瓜葛?
可是,她被封印在青铜门世界了已逾千年,而他辞世不过两百年,这时间如何推演计算,时间线也是难以对上的。
百里安脑子几乎乱成一锅粥了,仙人泪的效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好,反倒是让他的记忆愈发繁乱扑朔迷离起来。
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前尘往事早已随身死而灭,或许,作为尸魔重生的他,是不是不应该再纠结这些。
前尘身已死,往事不可知。
越是追寻过去,便在那看不到尽头的零散回忆之中越陷越深。
亦如现在这般,所见过往梦境,百里安不知日后若是在与魔君成为敌手,是否还能够像当日在青铜门世界里待她依然冷静存粹。
他现在隐隐有些明白,为何执着于人类过往的记忆乃是尸魔一族的大禁忌了。
几番梦境下来,百里安反倒是对仙人泪没有以往那般执着了。
自打百里安入殿以来,偌大的魔界,便再无出现血月之景。
几日下来,魔界倒也算的上是太平。
百里安偶尔无聊,爬上魔君的桌案,看到了几篇她翻阅批过的折子:
二百年前秋之夜,有凶灵动荡,青州十三城,魔将亡十一,凶灵聚怨成山,侵城扰乱秩序,欲夺舍青州之主,三河望夷下落不明。
魔君批:弃望夷,固青州。
又一百三十八年,蛟龙一族的妖王集结党羽,发起魔族内战,九蛇一族附妖王同兵乱。
魔君批:诛!
还有一本折子,记载着的皆是近日以来的秘事。
例如怨魔一族举全族之力,血祭炼出了一颗弑神杀生的舍魔利,怨魔魔主受剥皮换骨之刑,脱胎换骨,混迹在冥洲七十六部中,伺机借舍魔利刺杀魔君及六河。
魔君批:诱之。
还有一折子上写着:极北之森,北渊妖帝,解伊始而醒,携怒而归,气动沧溟,四海共焚,乃为一场复仇之战。
魔君批:饥苦千余之年,破封而出,必以食魔,投万毒之花入伊始之森,以十万魅魔引毒入体,献以妖帝,毒杀之!
她落笔之字并不多,可每一笔皆露峥嵘之势,杀伐之意,字字残酷果决!
百里安默默观测着这些折子,心道这魔界果真是极不太平,魔君这才归来几日,这偌大魔界竟已是分崩离析到了这般地步了吗?
她这般繁忙,倒也难怪没有闲暇功夫将屠戮的战火引入人间了。
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百里安真不知还有多少麻烦事要等着她来处理。
而且他记得,在六河之中,真正终于魔君的河主并不多,光他知晓的二河葬心以及四河宁非烟,似乎皆是听令与于魔族少君。
还有那魔狱幸无,对她亦是怀恨在心,欲杀之而后快。
如今魔君的处境说不上是四面楚歌,但也算是腹背受敌了。
百里安瞧着她批折子落笔倒是干净利落,杀气腾腾。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麻烦事真要完美解决,哪里能够如她批阅得那般容易解决。
堂堂魔君陛下,批阅折子身边却连个奉笔内官都没有,她一人研磨洗笔,添茶,投香。
偌大的内殿,身边也只准许一只猫儿陪伴,再无其他。
卯时起床批阅折子,直至金鸦将沉,西方天际尚有余日未尽。
女魔君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合了折子,决定带她的猫儿出殿吹风走走。
虽说魔界风景多肃杀,倒也没有什么好瞧的,但她知晓有一处旧山,观星极好,在那里,能够看到人间东方的星星。
猫儿以前似乎很喜欢。
百里安哪里想得到,就因为魔君陛下这忽如奇想,他生生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
变成了猫,他算是孑然一身,就连随身所带着的碧水生玉也被宁非烟给收了去,琉璃伞不在身边。
他被魔君带着推门而出,余烬的阳光映照下来,女魔君毫无设防,百里安烈火灼心,日光如毒,半边身子都血糊了一大片,疼得他撕心裂肺。
女魔君当即就是一道羽令下去,招来了宁非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这话时,女魔君的嗓音微抖,目光晦暗,犹如幽井之中压着两簇危险的幽火。
宁非烟进入冥殿,自是发现殿中陈设与两日前的冰冷森然大不相同,她甚至陛下从不追求骄奢华美,冥殿素来都是冷冰冰的根本不似一个人能够安心居住的寝宫。
可如今为了一只猫,破天荒地竟是将这冥殿置办得温情又舒适,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她几乎都要以为陛下已经认出了这猫的身份。
可转念一想,若她真知晓这猫儿就是那少年尸魔的话,又怎会毫无防备地将他带到了太阳底下,烧成这般模样。
宁非烟目光轻飘飘地看了君王卧榻的百里安,心中并无半分愧疚之情。
她心知尸魔无法触及阳光,而她也是故意不同魔君说,她的这只猫……是晒不得太阳的。
如今这么浅浅一试,果然,陛下并不知晓这猫儿的真实身份。
如此,那就真是好办极了。
宁非烟心思玲珑,张口便道:“陛下有所不知,我家这只猫儿在一百年前为我所养,一次意外,被那九蛇部的幽蛇所伤,自此通体冰冷,畏惧阳光。”
女魔君面色阴沉:“我已为他上药,可是却毫无用处,小白的气息愈发微弱。”
她语气微微压低几分,狭长的眸子闪烁着如刀锋般危险的光泽:“他若死了,你也无需活着走出这冥殿。”
宁非烟心中好笑,这小尸魔命硬着呢,不过是被太阳晒了晒,又能有什么生命危险,之所以灼伤难愈,不过是没有鲜血之力的维持。
这会儿只需喂两口鲜血,便可活蹦乱跳的。
对着一只猫儿关心则乱,可真是一点也不像她平日里的作风。
“陛下放心,属下自有办法保全猫儿的性命,只是斗胆还望陛下能够移步一避,九蛇幽毒非同小可,半点大意不得,您在此处,属下怕是会分心难料。”
魔君的心乱了,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她竟然毫不犹豫地默认信了。
也未多说一言,直接转身离去。
将她支开后,宁非烟这才不急不缓地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将手掌割破,鲜血从伤口中渗透出来,她来到榻前,递在百里安的唇边,道:“我知晓红妆那丫头尝尝夜间背着我喂你血食,想必在陛下这,怕是要常常饿肚子的吧?”
百里安淡淡看了一眼她伸过来的手掌,也没客气,伸出舌头将她掌心流淌出来的鲜血一点点吞进肚子里,身体的灼烧感这才慢慢退去。
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吞咽着,宁非烟虽说是四河河主,但她似乎与其他魔族大不一样,似是因为天生的种族缺陷,她的身体很容易受伤,而且受的伤极难愈合。
掌心那么小的一点口子,他舔了许久,才将血慢慢止住。
而且几日过去了,她脖颈间被浊息侵蚀的伤痕也并未浅退多少。
舔完了鲜血,百里安用爪子擦了擦嘴,他抬眸看着宁非烟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
他忽然开口道:“我听闻魅魔一族,多数都是通过双修采补来维持修为与生命,将不同的男人视为不同的猎物,以精元为食,一日不可荒度。”
宁非烟纤眉一挑,不知他忽然说这些是几个意思。
这是因她故意知情不报,害他被太阳灼伤,特意出言嘲讽她?
她屈指弹了弹他的猫脑袋,笑道:“你说的这些我想应该不是什么秘事了吧?”
百里安抬起爪子,压住她的手指,目光平静问道:“你以后也会有很多男人吗?”
宁非烟眯起眼睛,神色似有些嘲弄轻挑:“何须日后,如今我便有很多男人,怎样?治疗时间尚且还不少,需不需要我将你便回人身,亲身一试?”
本以为会看到这只正儿八经的小猫气急败坏骂她不知羞耻,谁知他却十分平静地摇了摇头,道:“今日你来找我,何事?”
宁非烟故作惊讶:“哪里是我来找你,不是被陛下召来的吗?”
“你故意隐瞒不报我不能见光,无非就是为了借此机会来找我议事。”
百里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大家时间都有限,既然你我已经达成协议,又何必将时间浪费在机锋话语上,不妨坦诚一点,我想对我们都有好处。”
宁非烟也不再继续假笑了,她面容一正,道:“我需要你在君归宴那日,想办法从她身边离开,然后以六河之主的身份出现在君归宴上,唤她一声阿娆。”
百里安蹙了蹙眉,道:“恕难从命。”
若他自认六河身份,无异于与魔为伍,若他只是尸魔倒也还好说,可如今他尚且还是仙陵城之主,若是消息放出去,他必然会引来昆仑敌视,这是公然与百家仙门为敌,日后在人间又如何能有立足之地?
他在人间尚有牵挂,自然不会如此任性妄为。
不等宁非烟露出不愉之色,百里安又道:“虽然我不能答应你这一点要求,但是我想有几个消息,你会十分感兴趣。”
“什么消息?”
百里安看着她,道:“极北之森,北渊妖帝,即将复苏醒来,他似乎与你魔族有大仇,魔君感到十分棘手,她下令,投万毒之花入魅魔一族,是以牺牲十万魅魔,以供妖帝食用,特设毒杀之计。”
宁非烟出自于魅魔一族,魔君既然要以她本族子民为毒,祭献出去,自然不会叫她知晓其中利害关系。
果然,听到这个消息,宁非烟当即就眯起了描摹红晕黛色的眼睛,脸上薄入轻蝉的伪装一掀而过,隐隐震惊。
她那一双眼睛变得又黑又冷,没有立刻说话。
很快,黑眸子里情绪隐下,寒意浮起,她淡淡应了一声:“这既然是魔君陛下决定之事,自然谁也无法更改。”
百里安觉得她的表现极不合乎情理,他一直觉得宁非烟都是一个十分骄傲不信命运的女人,她这般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十分反常。
百里安本还想同她多说些什么,可是她似乎对于其他折子里的内容更敢兴趣,对于本族灾祸竟是不再多言一句。
“你还知道些其他的消息吗?”
百里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女人心思当真是一个迷,魔君的残酷,将她氏族当做随意可以仍抛遗弃的棋子,她似乎心中都未起一丝波澜。
亦或者说,在魔界之中,这种事情早已习以为常。
心中波澜,早已成了死海。
第五百四十三章:玄庭洞府
对于折子上记载的种种,百里安并未隐瞒。
凶灵祸乱,伺机而动,怨魔祭炼舍魔利,蛟龙妖王蠢蠢欲动,九蛇一族彻底反叛。
听完这些,宁非烟沉吟道:“魔界怨气深重,常年战乱杀伐不断,凶灵汲怨而生,这一直以来皆是历代魔君极为头疼之事。
凶灵灭之不尽,不过以当今陛下的手腕能力,这凶灵虽然棘手,但也难撼魔界之根基。”
“蛟龙族与九蛇族叛乱,旁人或许不知,但我却知晓,这两族之间一直与弥路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
魔君离位千余载,少君被封万魔古窟,群龙无首之际他们不判,偏偏待到魔君继任归来时发起叛乱,自然是想为这次的君归宴制造压力。”
“至于怨魔祭炼舍魔利……”宁非烟眸光微转,轻笑道:“这倒是有趣,舍魔利有着弑神戮魔之名,唯有怨魔一族方可炼制,只是代价极大,看得出来怨魔一族这是下了血本。”
她目光轻动,看向百里安,似笑非笑道:“你这般聪明,不妨猜一猜,这舍魔利又是为何人准备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极为明显,皆是针对那孤高王座上的魔君而来。
能够在分尸多年,在赤炎之地,绝寒之境受尽酷刑而不死的女魔君,不仅仅对于仙门正道是一场噩梦。
对于魔界那些别有心思之人,自然也是如此。
要想杀她,自然得用非常手段。
这舍魔利,怕不正是为她而准备的。
百里安没有回答宁非烟的问题,他抬首说道:“魔族对于邪祸灾兽的了解有多少?”
宁非烟道:“世有九门,那邪祸灾兽皆是九门之力共创的产物,上古之时被人称之为邪神,九门为世不知,即便是上位魔族对九门与灾兽的了解也所知甚少。
老魔君在世之时尚有涉猎,不过你若真对此物感兴趣,我倒也不是不能为你在弥路口中敲出一些消息来。”
百里安直言道:“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聪明。”宁非烟一展衣摆,毫无忌讳地坐在君榻上,将百里安抱起。
纤细柔软的手指摸进他脖颈间的绒毛里,撩起一枚勾玉。
她低声笑道:“魔君陛下素来霸道,自己看对眼的东西从来不允许被他人染指,我给你带上的那枚玉牌被她摔碎了,她便给你换了个更好的宝玉,玄庭山府最重要的钥匙竟然就这么挂在了你的身上。”
“玄庭山府?那是什么?”
“玄庭山府乃是我魔族大秘之地,历代魔君的秘密皆会藏于其中。
两日后,陛下会进入一次玄庭山府,我需要你在两日后,带着这把钥匙来寻我。”
百里安皱眉:“你要入玄庭山府?”
宁非烟点了点头,道:“两日后,陛下会前往岚州第九部修复结界,镇压凶灵,岚州凶灵危险,她自然不可能将你带在身边。
我会制造出九蛇部的妖魔潜入冥殿将你打伤带走的假象,她如此珍视你,定会去九蛇领域中寻你。
两日后,我再将修为还给你,送你出城,你在九蛇部落之中护好自己,帮我将她拖延三日。”
宁非烟知晓魔君的身世,她曾身为弃魔,天生魔心残缺,羽翼被废,为何还能够在幼年时期觉醒魔元。
当年穷奇之乱,她一战成名,得老魔君青睐有加,成为第一个仅凭一己之力就离开废土之都的弃魔。
穷奇乃是天下至毒之凶兽,她却能够知晓通幽草能够解其毒杀。
她,又为何能够知晓凶兽名门之所在?
自她被老魔君认可被带回冥洲那日起,她事事占尽先机,老魔君与溪仙尊祝斩一战,败亡得更是扑朔迷离。
宁非烟相信,魔君的身上定然藏着一个惊世的秘密。
百里安觉得宁非烟胆子当真是泼天的大,竟然敢在魔君眼皮子底下行这种大逆之事。
“纵然你将我的修为尽数还来,这里可是你魔族的地界,九蛇部正值叛乱,我连自保都难,又如何能够保证能够成功帮你拖住她三日。”
宁非烟眯眼笑道:“司公子也真是自谦,在青铜门拿等子绝境之地,你尚且来去自如,就连大蛇都无法将你的性命留下,区区九蛇部又能奈你何?”
百里安道:“今日我已经给你了足够的情报。”
宁非烟一副将他吃得死死的表情:“历代魔君的秘密都在玄庭洞府之中,你便不好奇其中记载的祸兽是何模样?”
百里安陷入沉默。
宁非烟循循诱之,笑道:“那日在青铜门内,我瞧着十方城的那位大小姐以剑屠龙,风采逼人,她今年不过十六岁,便能够击杀大蛇十分厉害,可厉害归厉害,自古以来凡是动用禁忌之力者,又有几人落得了一个好下场。”
“仙陵城大考,公子作为方小姐的客卿修士获得榜首,可她却无故弃了这仙陵城城主之位,日夜兼程匆匆返回至十方城内,公子觉得这又是为何?”
宁非烟根本不需要百里安亲口承诺什么,她目光含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完这些,便施施然起身离去。
金鸦西沉,夜已至。
殿外正值雷雨之夜,长廊罗帷在风雨之中载沉载浮,飘飞荡荡。
百里安看着宁非烟离开冥殿,未合的殿门以外,魔君与她的影子映拓在门墙之上,斜斜洒洒。
风雨飘声里,隐约传来两人的对话。
“小白如何了?”
“陛下无需担忧,猫儿伤势已经疗愈,臣先行告退了。”
魔君淡淡嗯了一声,片刻后,她又将宁非烟叫住:“两日后,朕将前往岚州,猫儿独在殿内,劳四河主多多费心照料一二了。
他这几日胃口不佳,吃的东西都吐了,身子娇气得很,沿途归来,朕会在各州寻一寻当地吃食带给他,你注意一些,莫要将他养瘦了。”
百里安看着外头的滂沱暴雨,默不作声。
他还是头一回听见女魔君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言语之中多温和交托,却是不知,她此刻交托之人,却是时时想要害算于她的一只毒蛇。
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他听见宁非烟细语温柔:“陛下放心,臣自当竭力照顾好猫儿,不会叫他到处乱跑的。”
咯吱一声,殿门缓缓阖上。
外界风雨之景视断于门外。
很快,百里安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的袖口微湿,似是被飘雨所袭。
她在殿外,站了许久。
两日后,魔君果然离殿,启程前往岚州。
云破月开,凄冷之夜。
宁非烟正在殿内调试新香,满袖嫣然,忽闻窗外传来一道细微的动静声,一扇窗户缓缓开启,有月光凝满窗台,
宁非烟波澜不惊,掠了一眼月光之下的小小白猫,她将案上的一杯满茶轻轻一推,道:“饮了此茶,你修为自当恢复,这猫身我也给你留着,授你一道口诀,可自由变幻两身。”
百里安从窗台跃下,将那一杯满茶饮尽,清香怡人的茶中掺夹着淡淡的血香,那是宁非烟的血。
汤茶入腹,百里安只觉得周身四肢胀疼得厉害,身子很快开始发生极大的变化。
几息之间,终于化为了熟悉的人身。
他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间,周身颇为清凉,不由大蹙眉头。
宁非烟目光从他身上淡淡扫了一眼,又对红妆吩咐道:“去寻件衣服来给他穿上。”
踌躇一瞬,红妆面无表情僵硬着身子去衣架上取来一套衣衫,披在百里安的身上。
百里安拢了拢衣衫,飞快系好衣带,道:“将碧水生玉还给我。”
宁非烟很干脆地将碧水生玉还给了他,道:“里头我备好了几瓶鲜血,供你路上食用,保护好自己,活着回来。”
百里安将碧水生玉收好,远处已经传来嘈杂的动乱之声,想必这正是她的手笔。
百里安眼眸半敛,终是没能忍住自己的想法,低声道:“君归宴在即,你在魔君眼皮子底下做这些动作难道不觉太过于冒险了吗?她既然能够在青铜门那样的绝境之中全身而退,冲破千年的封印,心机可见一斑,我并不认为你会是她的对手。”
宁非烟笑了笑,起身抬手,亲自去过他脖间悬挂着的勾玉。
“真当我不清局势,当局者迷吗?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懂,只不过正是因为君归宴在即,我的机会只有一次。
二河葬心修为在我之上,想要将他打败替代,我必须准备万全,而玄庭洞府……便是我此时正需要的机缘。”
明知此举危险,极有可能因此万劫不复,可她面上笑容仍是从容冷静的,言辞更是异常坚定,一瞬间那双宛若青墨般的眼睛里绽放出决然骄傲的神采。
她说:“我,不会认输。”
这样一个孤注一掷的疯子,他又如何能够劝说得动。
按照宁非烟的计划,百里安很快出了冥洲王城,根据她所提供的路线,绕过魔界各方险境之地。
当他悄然抵达九蛇族落之时,已经是半日之后。
而本应在岚州加固封印凶灵结界的魔君,正以一个绝对残暴冷厉的姿态凌于九蛇部落之上。
她一身君袍在猎猎而舞,一双妖娆的眸子煞气横生,居于九天之上,抬指间刹那,万物静寂无声。
身后是诸天闪电,陨星坠落产生的风暴在云层之中对撞,席卷,爆裂。
随着她一指点下,连绵的山体崩塌,九蛇地域开始被无情的摧毁,四野哀嚎诅咒声不断,战火连天,防御大阵一重皆一重的焚燃而起,却始终无法阻挡魔君的杀伐。
百里安不能理解,一日不到的功夫,她怎就出现在了这里?
岚州凶灵呢?结界呢?
她是弃之不顾了吗?
还是说……仅仅半日光景,她便以雷霆手段,将那岚州万数凶灵强势镇压了?
在烽火连天的战火之中,乱石纷飞,厮杀声不断,魔君看似下手毫无章法只求屠戮,可百里安却能够感觉得到魔君的意识,正一点点的覆落在整间大陆之上。
她在寻自己的猫。
见到这一幕,百里安嘴巴不禁有些苦涩。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能够将她困在这里三日。
她这般疯狂姿态,又何须三日,一夜光景,这犯上作乱的九蛇一部,怕是就要彻底从魔界的领土上根绝灭亡了。
到那时,他又能够藏到哪里去。
相较于九蛇一部的战场绝望,宁非烟那一头算得上是进行得无比顺利了。
勾玉在手,她幻成魔君模样,自然是无人敢疑。
玄庭洞府内,宁非烟穿过重门。
说是洞府,可步入其中,入目之下却是一座巨大得令人不禁心生敬仰之意的殿堂。
殿堂内的石壁构造极为特殊,并非是四臂,而是六壁。
身后缓缓合上的巨门,以及四壁之上刻绘满了古老的油彩壁画,画风久远而细腻,刻触精良。
画中内容大部分皆是图相形势呈现在眼帘之中,刻绘着无数诸天世代,古老神魔之间的残酷斗争,她在壁画之中看到了传说中的昆仑境墟,北天之神,穹苍之帝。
饶是宁非烟性子再如何淡定,看到眼前这宏大壮阔的一幕,心中难免激动难抑。
她双掌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着,心口一阵阵发烫。
这里,本应是历代魔君尚有资格进入的神禁之地,不论是身份尊贵的魔界少君还是六河,皆没有资格进入这里。
而她,却成为了除魔君以外,来到这里的第一人。
宁非烟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使自己冷静镇定下来。
当她看着那六壁之上的古老壁画,便知晓自己赌对了。
正如她预料的那般,这每一道石壁上不仅仅刻画了无数诸天世代的激烈大战,消逝在了历史洪流之中不被记录在卷的上古凶物。
更为重要的是,在这六展巨大石壁的最中心部分,各自绘画出来一副难以常理描绘形容的河洛之图。
其上记载着魔界六河每一河的来源、历史、能力与弱点。
而这也就是为何,不论历代以来六河之力被怎样可怕的魔族强者继任,都无法真正战胜魔君的原因吧?
对于六河而言,魔君的血统以及那对象征着死亡的黑翼,无异于是未知的、神秘的。
而在魔君眼中,六河的弱点尽在眼前,地位自然永不可撼动。
宁非烟是一个有大野心、大想法、大欲望的人。
但她真正可怕的一点却是……她能够完美的支配自己的野心、想法、欲望,而不会被眼前的权利所迷了眼,失了心。
她足够冷静,知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
想要的欲望深如海,但她却能够完美地操控自己的欲望,只取一瓢。
她来到第二道石壁世上,手指贴于巨壁中心,对于其他石壁,竟然能够控制自己的好奇心,目光不分一道过去。
能够进入玄庭洞府,她本就冒了极大的生死风险,若是暴露她假扮魔君,将她投入焚渊之地,收魔阳灌顶之刑那都是极轻的惩罚了。
她的时间极为有限,她清楚知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二河,她不能贪心,再去试图妄想获得其他的东西。
哪怕,不死不灭的一河蜀辞,那个怪物的弱点也深刻地记载在了这里,她也绝不能贪婪分心。
慢一点,越是到了这一步,心便越是不能乱。
第五百四十四章:精密暗杀
古老的殿堂宛若陷入亘古的沉寂。
千年不曾惊扰的灰尘在这片空间游离飘浮着,如渺渺雾霭,覆掩着殿中古老神秘的历史。
宁非烟指尖在壁画刻绘的纹理上缓缓划过,第二扇壁画中央的河洛似是被唤醒一般,如焰一般的鎏金色彩一寸寸在她指下点燃,辉煌绚烂的流火如浪,将河洛图燎燃席卷。
无数金色的流火光芒从壁画之中绽放透盏出来,一眼望去,巨大如抵苍穹的壁画鎏金绚丽,竟是格外神圣美丽。
穹顶之上并没有殿宇遮掩,奇异的是一片广阔壮丽的汪洋天穹,这片天穹不知出自于何方位面,被那金色的流火映成一派汪洋的宙宇,千变万化,一时星河璀璨,一时苍穹枯寂。
如生死阴阳,枯荣鼎衰相互交替轮回。
宁非烟安宁阖目,细细感悟,苍穹天河宙宇映着魔界之河,在这一刻她感觉到了天地合气而生的奇妙,以及阴阳生死交替的枯荣与共。
她体内的魔河之力慢慢渗透至壁画中的河流之中,金色的流火不断蔓延,最后归流落入至壁画前的一个漆黑祭坛之中。
祭坛不大,坛口却是深黑如渊,仿佛恶魔的深渊巨口,流火落入其中,绚烂的光芒瞬间被吞噬不见。
很快,祭坛之中回流出一股新的能量。
那股能量漆黑,邪恶,冰冷,死寂,如焚烧在三途河间的地狱之火。
黑色的焰火汹汹而起,很快壁画上的金意覆盖流掩,前一刻还看起来十分神圣伟大的绘画,一时间好似大天魔世界。
冰冷邪恶的气息透过宁非烟的手掌,将她气息侵蚀,瞬间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甚至连对外界的感官也尽数消失。
冰冷的邪恶的黑焰将她身躯包裹,宁非烟并未失措惊慌,直至那黑焰如无实质般渗透至她的肌肤之中,对于壁画上的二河,她忽然感应到了许多信息内容。
六河之力,本就同根同源。
她平静地掌控好自己的心绪,并未对这尊壁画产生丝毫敌意,而那冰冷的黑炎渗透至她的肌肤之中,缓慢地在她经络中流淌而过,却不摧毁她体内的生机。
感悟壁画内所藏河力的这个过程极为漫长。
一日光景无声而逝。
空气中细微的尘灰都焚烧成漆黑的碎火流华。
宁非烟忽然睁开双眼,漆黑的眸子倒映着冰冷的黑炎,她勾唇一笑,轻声缓缓:“找到了。”
茕茕黑暗壁画之中,她找到河床中央里的一点殷红,在这一天一夜之中,她在自己意识幻境之中推演了无数次,找到了这一抹宛若心头血般的朱砂色。
她手指轻抬,指尖在那抹红意上轻轻一点,萦绕在她周身上的黑炎顷刻之间消失殆尽,眼前的壁画也恢复成了原来厚重古老的色彩。
宁非烟会心一笑,六河皆有本质的特殊的名字,只是对于河主而言,这个名字便是自己应当守护的最大秘密。
当然除了一河蜀辞以外,她的河名有两个,乃是不死与魔兵,她从未刻意隐瞒这个名字,可见性子骄傲得有多目中无人。
她根本不担心暴露河名会撼动自己的力量与地位,她不屑掩饰。
可其他河主却是无法做到她这般无法无天。
不过此时此刻,宁非烟却是已经彻底清楚,二河的名字是什么了。
杀生河。
这是一条以杀戮证道的河,唯有彻底摒弃人性,良知,以杀心方可入道。
杀性越重,便越是强大。
难怪这葬心千年以来,仅居于蜀辞之下,二河地位不容撼动。
但正因为他无比强大,这微末的弱点,也是极为致命的。
宁非烟细细瞧着河图之上的那一点殷红慢慢随着流沙而逝,她眼中的笑意愈发深浓。
既然是以杀心成道,曾经摒弃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去拾回,那一点如心头血的红,也不知是藏着对谁的最后一丝善念。
宁非烟已经知道要如何对付二河葬心了。
他的秘密,她已经知晓,算算时间,还有两日。
接下来,便是魔君陛下的秘密了。
宁非烟翩然而起,身姿轻若微尘,立在一根高耸壮观的殿柱之上,可即便如此,殿堂之上的顶穹依旧遥远得不可触及。
她神情凝重认真地观测着头顶上星河流转的轨迹,宽袍大袖之中无声掠舞出无数的紫翼的妖蝶,蝶翅振风而化雾,迷蒙的雾霭深入天穹。
于是宁非烟开始进行一场浩大的推演之术,在穹顶生死枯荣不断变化之中找寻。
这片天穹似乎记载了诸天万世的体系运转,宁非烟推演得极为吃力,神识在以雪崩之势飞快崩泻。
她仿佛看到了最初的末日黑暗,占据着天穹所有光明的阴影,是长夜。
最后,星空流殇寂逝,整个世界在寂灭中开始重塑,那些陨落的星辰碎片化为世界纯净的星辉,斑驳的辉光在黑暗中开出一朵花。
一朵宁非烟在这个世间从未见过黄金色的花,幽然绽放在长夜之中。
吐蕊绽瓣之时,花心部分韵养着一缕残魂神念。
仅仅一缕,微弱得好似风轻轻一吹,便要散去。
可就是这样一缕孱弱的神念意识,正养在了这浩瀚的长夜古宇之中。
紫蝶化作的渺渺雾气被那花蕊轻染,沉睡在那金色花中的残魂神念仿佛干枯已久的花瓣陡然间汲取到了滋润它的养分一般。
花蕊间陡然升腾起一抹深紫色的意识,贪婪地咬住宁非烟的神识,疯狂汲取起来。
宁非烟的推演过程本就极其消耗心神,如今异样突生,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立在殿柱之上的身子甚至有些摇摇欲坠。
那缕残魂的意识很虚弱,但是宁非烟却发现在它面前却无法反抗,就像是天生被那道残魂所压制一般,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天空之上缓缓吐蕊绽放的灵魂,内心深处的恐惧竟然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她无比震惊地看着天上那朵金色花,失了言语。
面对那朵金色花中残魂给她带来的恐惧,宁非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抉择。
这种恐惧让人极度不安,此刻明哲保身的最正确做法,应当是壁虎断尾,舍弃流失在体外的神识,哪怕魔元因此受损,她也应当在第一时间远离那朵花。
宁非烟强行稳定心神,沉默了许久,当她再次抬首的时候,眸中隐现的痛苦与恐惧渐渐地被一股决然癫狂所代替。
她的面容极致苍白,身体在微微发着抖,面容间的疯狂之意竟是如此的不可理喻。
散在殿堂之中的神识并未试图召回,也未斩断身体与神识的联系,宁非烟摇摇晃晃地站稳身形,双指并拢成剑,用力抵在心口间,咬牙低声道:“神藏,开!”
每一个人身体里都蕴含着一个巨大的宝藏,只是修为未到,机缘未至,并无钥匙将这间宝藏大开。
若是强行将那扇门毁坏大开,那么这扇门将永远无法关上,只能任由神藏内的气机、寿元、天赋、潜能不断流逝。
她眉心崩裂,有鲜血顺着她的白皙的鼻梁蜿蜒而落。
这哪里是壁虎断尾,分明是以身饲虎。
神藏大开,气机乱泻。
那朵金色花中的残魂意识缓缓苏醒过来。
那个意识并不强大,却庞然恐怖,将宁非烟外泄的神识尽数席卷。
“熟悉的巫魂之力啊,身为魔界六河之一能够打破秩序,现身玄庭之境,朕十分惊讶。”
巫魂,乃是二河之名。
宁非烟消耗巨大,身体摇摇欲坠,额间满是细密的汗珠,可饶是如此,她仪态未失,从容得体地在殿柱上跪下,心脏剧烈跳动,声音却是极致沉稳平和:“四河宁非烟,参拜钦罗陛下。”
钦罗乃上一代老魔君名讳。
正是现任魔君陛下的父亲,战亡于那场神魔之战里的亡君。
宁非烟一直怀疑老魔君之死大有蹊跷,今日玄庭一行,果真是应了她的猜想。
谁能想到,在这世上,竟然尚有一道老魔君的残魂神念尚存未灭,而魔君陛下,却将此事隐瞒得滴水不漏。
“魅魔继承魔河,乃朕生平所见之罕事,且位列第四,品阶着实不低。”
金色花中的意念停止汲取她的神识之力,显然是认出了宁非烟对他毫无敌意。
宁非烟苍白的面容泛起一抹兴奋激动的潮红之色,道:“若是魔界上下知晓钦罗陛下尚且在世的消息,必然士气大涨,何愁攻不下六界,登基神鼎。”
“朕早已灭亡,如今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道未逝的残念罢了,千年无人进这玄庭之境了,吾儿弥路如今可还安好?”
宁非烟故作犹豫道:“钦罗陛下战亡之后,弥路少君触怒尸魔王族被打回原形封印与万魔古窟,伤了根基,索性近日已被少君护道者弃人救出返回魔界,一切并无大碍。”
老魔君的意识诡异地沉默了许久。
“你是说弥路少君,吾儿历经数千年,竟然还未登临正统王位,才仅仅只是少君?”
宁非烟捕捉到了一抹怪异蹊跷的气氛,目光微诧道:“钦罗陛下您寂灭之时,将君位传给了您的女儿,而非少君,您……忘记了吗?”
老魔君的意念隐隐含着震怒之意:“若非她耗燃三千年寿元,自斩头颅,以魔君之身为吾儿挡下灾劫,朕又怎会将君位传给一个杂血弃魔?她曾承诺于我,千年后便将君位归还吾儿,她竟违诺?!”
宁非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万没有想到当年新君诞生竟然还有这般因果在里头。
可既是如此,魔君陛下又为何要养虎为患,将老魔君的一缕残念养在那金色花中?
她隐隐觉得此事绝不简单,那个女人必然还藏着更深的计划与阴谋。
宁非烟正待多问,骤然间,天上星辰开始发生恐怖的紊乱变化,偌大殿堂的四十八根殿柱剧烈摇晃起来,颤起无数灰尘,像四处溅落。
六面壁画上的图案也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惊扰,慢慢淡化散去,就连天空里那朵金色花轮廓也变得极为飘渺,宛若虚幻一般,老魔君残余的神念几乎都快要感应捕捉不到。
这是……有人在强行破开玄庭之门!
放眼整个魔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也唯有一河蜀辞了。
强行破门的代价极为可怕,宁非烟不能理解魔界之中究竟是发生了何等大事,竟然让她都亲自出手了。
宁非烟目光微冷,拭去眉心的血迹,站直身子激动道:“钦罗陛下,您的女儿违背誓言,这些年来对少君殿下处处打压,如今的少君魔翼已毁,脊骨已折,想要夺回王位几乎不可能,我乃殿下少妃钦定人选,今日冒死前来,只求为我家殿下寻来一个足以逆风翻盘的机会,还请钦罗殿下能够为臣指点迷津。”
老魔君即将散去地意识听到‘殿下少妃’这四字的时候,竟是再次凝聚而来,朝着宁非烟探知而去,果真感应到了她体内属于少妃的禁印,他的态度也随之变得温和起来。
金色花迎风颤颤,花蕊如吐露一般,渗透出一缕金色的液体,液体在坠落的过程之中,飞快化为一道赤金色的羽毛,飘浮在宁非烟的身前。
“朕如今不过残念尔,帮不了你太多,唯有以祭分魂余念,凝出这一枚片君之羽,其中蕴含了朕的功法秘诀‘九秘死卷’,你将此羽交给吾儿,可令他重淬君翼魔骨。”
宁非烟庄而重之地将那枚金色片羽收好,长眸微阖,温声道:“谨遵圣令!”
“还有,虽然朕之残念将消,但主魂尚在,唯有那逆女知晓朕之主魂在何方,那是一把剑,一把银色的剑,你既身为吾儿之妃,务必想尽一切办法从她口中得知那把剑的下落,唯有如此,朕方可重临人世……”
说出最后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那道残念终究难承消耗的虚弱,化为一点点的星芒,消散在夜空之中,唯有那一朵金色花,亘古不变,迤逦绽放。
确认老魔君的意识彻底从此境之中消失无迹后,宁非烟毫不犹豫地捏碎了那枚金色的片羽,任由君王级别的玄奥功法一点点地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九秘死卷果然神奇强大,方才她强开的神藏之门,在功法融入体内的瞬间,竟是飞快稳定下来,遗失的神识也一朝补回圆满。
她的确身负魔族少妃的禁印不假,可她何时说过,她真的要与那弥路成亲了?
将这片羽交出,任由弥路壮大,自己将陷入无力抗衡的境地任由宰割?
那还真是抱歉了,她宁非烟可没有这么强烈的使命感。
至于老魔君托她寻那把封藏着他主魂的小剑,宁非烟可没有那闲工夫,今日她收获颇丰,同样的必然也会引来魔君陛下的怀疑,她又何必在这种水深火热的时节里再去招惹她引她怀疑。
而且,老魔君死了,对她而言利处更大。
如今她上头便已经有两个主儿压着她了,又何苦再为自己寻来一个更大更可怕的主儿。
她宁非烟要的是烈焰长空,骄阳似我,无拘无束,而非是给人永生永世的当一只狗,任人差遣使唤。
外界传来的动静愈发大了。
在一河蜀辞破门而入的前夕,宁非烟重新幻成魔君的模样神态,以勾玉开启洞府之门,凭借那片羽的气息拟出一手完美的魔君气场,冷眸漠视而出。
巨大山石之上,如幽灵飘然而立的苍白少女面无表情,她嘴唇透着一抹中毒般的青灰之色,浑身死气森森,破败的灰袍子不知多久没洗,看着有些邋遢凌乱,在山风中飘舞不断。
她静静地看着宁非烟,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是有多么的大不敬,缓缓开口道:“陛下,青州十三部陷危,蛟龙族妖王长驱直入,直逼冥洲王城而来,还望陛下能够定夺对策。”
宁非烟神情冷淡:“王城有你蜀辞,有那二河葬心,四河宁非烟,必是固若金汤,为了此等小事,便来扰朕修行,看来朕平日里当真是太纵着你了!”
蜀辞面色不改,平静道:“战事乃国事,怎会事小,此番蛟龙妖王修为一改往昔,处处透着不平静,若当真王城结界大破,王城之下封印的凶灵比他界凶灵更为凶煞百倍,皆是王城之都必然大乱,蜀辞斗胆,还望陛下能够坐镇壮我势威!”
宁非烟不敢在此处与她耗下去,蜀辞眼光毒辣,若是与她呆久了必然会被看出端倪,她故作不耐地淡淡应了一声:“朕自会处理此事,河主你可以退下了。”
“是。”蜀辞低首告退,掠入深崖之上,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宁非烟正欲掩去身形,换去这副魔君的身份。
就在这时,她身后洞府以下的深渊之中,忽然升起一道强烈的魔怨气息,一颗猩红的珠子悄无声地掩在了黑暗之中。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合十万怨魔的舍魔利竟然不知何时藏在了冥洲王城之中。
而那怨魔族长,瞬息之间决然自爆,将那颗珠子成功地送入至了宁非烟的身体之中。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暗杀。
魔君前往岚州乃是绝密,对外宣称,她会入玄庭洞府修行。
可谁又能想到,外族魔类,竟然能够早早守在此处。
不惜灭族的代价,完美成功完成了暗杀。
但无人知晓,魔君竟是她人。
第五百四十五章:魔君归城
怨魔一族,随着这颗舍魔利顷刻间爆发引燃,彻底灭绝于魔界之中。
如此决然,悲壮,孤注一掷的暗杀,又能会失手。
宁非烟甚至都来不起观清那只怨魔的模样,他便已经在这片天地之间灰飞烟灭。
一道难以想象地恐怖力量侵入她的身体之中,宁非烟清楚听到自己骨骼被震碎的声音响起。
她噗的一声,口吐鲜血,向前倒了下去,跌摔在冰冷的石阶上。
整个后背肌肤开始缓慢地裂开无数细长的小口,冰冷阴毒的力量从她那些伤口之中穿透起来,仿佛在不断剔开她的骨肉脏腑。
那无与伦比的痛楚足以撕碎一切,在这样的痛楚面前,宁非烟忽然觉得曾经所受到的酷刑苦楚加起来在这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她卧倒在台阶上,口中不断呛咳出乌黑的血。
衣衫下不断淌出大片大片血液,淌在石阶里,渗入石缝之中。
这一刻,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漫山起大雾,雾起里无数五彩缤纷地蝴蝶翩翩起舞,那是来自四河巫魂的本源力量在崩溃大泻。
宁非烟被那股磅礴难御的肃然毁灭之意深深笼罩着,制控着。
她尽可能地避免多余的动作来给身子造成更大的创伤。
可即便如此,哪怕是来自心脏最微弱的跳动也会将后背那些细长的伤口撕裂得更深。
在如此绝望的处境下,宁非烟迫使自己的意识清醒冷静,这无疑是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清醒意味着要将这一切的痛楚,恐惧,死亡尽数忍耐下来。
她并未因此而绝望,因为她清楚,舍魔利能够弑戮神魔,即便是魔君真身在此,也是九死一生。
她本应在舍魔利在她体内爆发的那一瞬便魂飞魄散,可是她没有,奇迹般地挣扎活了下来。
宁非烟知晓那是老魔君留给她的那枚羽毛的作用,九秘死卷当然没有办法在舍魔利的摧毁之力下将她性命保下。
是玄庭天穹里那朵金色花,韵养了老魔君残魂意识的神秘之花将那枚君羽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改变,竟然能够抵挡得住那舍魔利的爆发。
虽然她此刻的处境依然危险,随时都有可能陨落。
但至少眼下她还活着,既然活着,那就还有希望,宁非烟不会放弃任何生的可能。
洞府外的密林里传来无数嘈杂的脚步声,火光映撤长夜,显然那场暗杀怨魔暴露了自己一直以来掩藏完美的气息。
宁非烟伸出颤抖的双掌,在地面上用力撑起身子,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她背后的伤口血流得愈发汹涌,苍白的脸颊上满身湿汗。
强忍着身体撕裂的剧痛,她抬手将林中雾气蝶飞的乱象尽数平复,死死咬牙将四河的气息掩饰得分毫不露,一时间身体如烈火灼焦般,疼得恨不得就此自毙而亡。
她艰难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黑压压的一群魔众以二河葬心为首,纷纷赶到了这里。
魔族一众尖锐而惶恐的呼喊声四起:“护驾!护驾!”
“魔君遇刺!斩尸卫四方严守,见犯当诛!”
魔族们心中震惊且惶恐,冥洲王殿,竟然叫一只怨魔混迹其中这么久,他们丝毫没有察觉,竟然还叫其得手了去。
怨魔一族炼制舍魔利之事并未外传,唯有魔君与上奏折子的魔族暗探才知晓,当成的魔族们并不知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看着禁地玄庭洞府外,魔君满身鲜血的凄厉模样,便猜知方才那只可恶的怨魔竟是伤了陛下的圣体。
一名医师打扮的魔族老人走了出来,诚惶焦急道:“陛下圣体伤势如何?斗胆请求陛下恩准臣为陛下治疗伤势。”
宁非烟仅用一个冰冷的眼神止住了他靠近的步伐,眼中煞气横秋,入骨寒凉,她冷声道:“区区怨魔之流,竟然能知玄庭之境,在此潜伏,尔等便是这样守护冥洲王城的吗?”
二河葬心看了宁非烟一眼,也是暗自皱眉,虽然怨魔一族炼制舍魔利是少君陛下授意。
可真正的刺杀之日当是在君归宴上,怎会今日忽然出手?
更匪夷所思地是,她竟然遭受舍魔利的重创,还能够活下来。
当今陛下修为竟然已经强大到能与舍魔利抗衡的地步了吗?
正沉默思考之际,长阶之上,宁非烟冰冷的目光远远朝他落了过来。
二河葬心背脊一寒,只听她嗓音之中满是狂怒的戾意:“若非王城之中有我族之人里应外合,朕不觉得怨魔有如此本事找到玄庭洞府此等禁地。”
二河葬心心头一紧,面上不动声色道:“陛下息怒,若我族内部当真有如此叛逆,臣必然法不姑息!只是此刻陛下伤得极重,应是以圣体为主尽快治疗才是。”
宁非烟目光戾然猩红:“二河主就重避轻,是想放任我族叛逆藏好尾巴,继续窝藏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不成?!”
见她是动了真怒,葬心甚至陛下此番重伤怕是触了逆鳞,也不好在继续多言什么,只好带着众人又各自退下去搜寻城中叛逆。
而未得陛下准许,魔族一众医师更是不敢近身主动为其治疗,谁都能够看出她眼中深含的杀意。
魔君一怒,可谓是十方俱灭。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惹她不快。
聚集而来的魔族又如鸟兽般飞快散尽,各司其职去了。
宁非烟看着深沉的夜色,眼中伪装出的杀意气场逐渐被颓然的虚弱所占据,她又低头呕出两口鲜血,正欲折回冥殿,压制体内肆虐的伤势。
可偏偏天意不从人怨,远方天际传来深沉的隆隆雷音,在那恐怖的诸天闪电里,黑色的魔气横扫劈开大半苍穹。
神秘而冥浩的气息跨过山河国境,以着惊人的速度与霸道的姿态正往冥洲这个方向回归而来。
宁非烟面色苍白,只觉齿寒。
距离三日之约,尚还有一日她便已经回来了。
她的双眸一下子失了所有的生气,精神上的死亡压力让她格外疲倦沉重,知晓今日再无可能披着魔君的身份保全自己,她不做任何停留,毫不犹豫地朝着朝暮殿方向疾飞而去。
趁着魔君归来的片息机会,掩入夜色之中,浑身鲜血淋漓,却十分警惕小心并未在地面间留下丝毫痕迹。
山崖之上,本因早早离去的一河蜀辞身影模糊地出现在了昏暗的阴影里,她仿佛拥有着一双魔鬼般的眼瞳,冰冷而深邃,洞悉着宁非烟的悸乱,冷漠青灰色的薄唇忽然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当魔君返回城殿之时,四下早已是一片哗然,王城之下的街道百巷守满了魔兵,甚至还有魔将坐镇驻守。
正挨家挨户地盘点审问,虽说王城此刻倒也还算不上乱成一锅粥,但很多年王城之中都没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了。
天空上的魔气滚滚化为一头凶戾的魔龙,魔君立在龙首之上,玄袍如墨,目光薄凉平静地看着城中发生的一切。
她并未收敛自己的气息,故而二河葬心大惊,飞快赶来,震惊动容地看着满身肃杀却毫发无损的魔君陛下,不可思议道:“陛……陛下?”
魔君那双妖异的眸子轻轻转动,语气平静得好似古井下的静水:“今日王城,好热闹。”
葬心头皮发麻,小心谨慎地问道:“陛下为何是从外界归城而来,这几日不是前往玄庭洞府的日子吗?”
魔君淡淡嗯了一声:“朕去了一趟青州,今日才归。”
眼下葬心已经完全确认方才在玄庭洞府见到的那个陛下是假的了。
究竟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化成魔君陛下的模样,混入魔族古禁之地。
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她又是如何办到的?
葬心整个心乱成一团,少君殿下自断一臂,甚至忍痛牺牲老魔君为他留下来的暗部势力怨魔一族,也要炼制出舍魔利,不惜代价地也要除去这个天大的祸患。
谁曾想,舍魔利已舍,怨魔一族上上下下尽数灭亡,换来的竟是不知哪里来的孽畜被重伤。
这样一颗珍贵的舍魔利就白白浪费得不明不白了。
日后在想刺杀魔君怕更是千难万难了。
葬心恨意滔天,心疼得揪成一团,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半分来,他肃然说道:“今日有怨魔潜伏,试图弑杀魔君陛下,我等在玄庭洞府之前,发现陛下受其重伤,如此想来,必是有人胆大妄为,竟然化成陛下模样,擅闯禁地。”
魔君陛下面上不见任何意外之色,眼帘低垂笼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就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让葬心忽然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变得压抑起来。
只听魔君轻笑出声,右手从袖缘中缓缓探了出来,她指尖托着一朵吐蕊的金色花,手指均长皙白,指节分明,一时间竟是难分花与手,谁更养眼。
她将那朵花举在眼前,妖娆狭长的眸子里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戾气,她微眯起眼眸,平静道:“既是受了重伤,那么在城中找到此人,自然不难,不是吗?”
泼天的夜色里,长明灯幽幽摇曳,殿前有萤火虫结串而行。
宁非烟回到朝暮殿中,脱下一身血衣焚尽,换了一身干净宽松的月白色睡袍,随意松垮在身上,衬得双肩愈发羸弱单薄。
她在屋中点了案香,掩去一身的鲜血气息。
立在殿前的红妆颇为不知所措,她看着非烟在殿中异常焦虑暴躁地飞快翻找着什么,唇鼻之中正不受控制地涌出鲜血,映得模样苍白又憔悴,面上更是隐约有种灰败的死气,看着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红妆从未见过宁非烟如此狼狈的一面,她眼睛飞快的红了,她忙上前哽着嗓子道:“姐,你要找什么,我帮你。”
宁非烟翻找的动作刹时顿住,幽幽抬起一双冰冷的眸子,看着她冷笑道:“帮我?你拿什么来帮我,当年你这张脸毁得彻底,逃了那场劫难,就连四河王殿都是我替你去的,弥路表面上是要娶一个少妃,可全族上下都知晓,他要的是一个能够承受他体内反噬苦厄的炉鼎,于是在父母的偏爱下还是由我来替你完成这场婚约,从小到大,你的哪一场灾劫不是我替你挡下的。”
殿门未合,寒风席卷,清冷的朝暮殿寂静无声。
红妆僵在原地,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脸颊仿佛受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她无从反驳,更绝羞愧无地自容。
因为宁非烟说得皆是事实。
宁非烟目光之中透着一抹讥讽,言语如利箭般伤人:“我从未要求过你在我身边为我做些什么,你又何必陷入这场可笑的自我感动,你以为我厌恶的是你面具下的那张脸?”
红妆木然地站在那里,喉咙就像是被什么硬硬酸酸的东西给堵住了,她眼眶越来越红:“姐……”
宁非烟垂下头去,阴影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充满恨意的话语慢慢道出。
“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要掉眼泪去你娘那里哭去,我看了犯恶心。”
宁非烟虽说心性冷漠,但她极少用如此恶毒的言语来伤人,她说恶心,那必然是真的恶心。
红妆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污渍,不敢再这里多待一刻,狼狈不堪地收拾好自己最后那一点自尊,逃似地飞快离开了朝暮殿。
殿外的夜色更深了,长夜漫漫仿佛看不到尽头似的。
宁非烟并未多看红妆一眼,她寻来一个火盆,烧旺碳火。
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成年人手臂长的森白獠牙,用烈火炙烤。
獠牙尖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诡异黑紫,泛着恶毒的幽光,宛若晶体一般。
这时,殿窗忽然被推开,寒雨零星,打湿窗台。
百里安翻窗入殿,第一眼便看到平静坐在长椅上的宁非烟,她的气息极度微弱,近乎濒死,可眼神却是无比明亮,映着碳炉,瞳仁深处仿佛有一团火焰怎么也无法浇熄。
他蹙眉看着她手中那枚锋利弯长的獠牙,尖端如淬毒汁般,紫黑深然,看着令人极为不适。
宁非烟侧眸看了百里安一眼,并未指责他未能成功履行他们之间的约定,神色淡淡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百里安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目光微动,蹙眉快步来到她的身后,手指拉起她衣领缘口,便是看到她那片惨不忍睹的后背,死怨之气极为浓重。
第五百四十六章:陛下,见笑了
他眼瞳一缩,不动声色地收了手指,淡声道:“我没有办法拖她三日,仅仅两日,她便以一己之力,将九蛇七十二部生屠得干干净净。”
百里安语气微顿,声音沉了沉,显得有些抵触,继续道:“老弱妇孺,甚至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未放过。”
宁非烟低笑出声,道:“你这是在怨怪是因为我的一己之私,导致了那些无辜之人死在魔君的手中。”
她抬眸斜眼看着他,继续说道:“强者生,弱者亡,这一直都是魔界不变的生存定律,既然九蛇一族有那胆子反叛,便早该料想得到会有这么一日,老弱妇孺或许是无辜的,可是在这世上在战场上牺牲的无辜者何止千万。”
碳炉之中的烈火烧得极旺,火光如血,映在宁非烟平静的双瞳之中,她苍白的笑容依然不失嫣然。
“比起来日战败,沦为敌人手中的玩物阶下囚,这样的死法,倒也不失痛快了。”
她回眸一笑,雪颈间尚还沾染着薄汗。
分明说着一件极为残酷的事实,她一言一笑却是别样温润,没有波澜的眼睛如晕开的一笔水墨。
她呵呵一笑:“司公子,有功夫来可怜这群毫不相干的人,倒不如来可怜可怜妾身。”
“我啊,马上就要死了呢。”
百里安当然能够看出她此刻濒死绝危的状态,她说话没有半分夸张,身体里那股恐怖邪戾的力量正一点点地蚕食着她为数不多的生机。
只是他真的从未见过那个女人,能够将自己的生死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百里安道:“魔君正在来的路上,你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火红的宝珠在她耳间熠熠闪烁,宁非烟转过那张清艳无双的脸庞来,目光幽深地凝望着百里安,唇边笑意不散:“那么,司公子舍得我死吗?”
“如今偌大的魔界,只有我能够帮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难道司公子就不好奇,我在玄庭洞府之中看到了怎样的趣事?”
百里安抿了抿唇,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我之间的这场交易,至此以来,都是我在单方面助你成事,我希望在不久后,你不会让人失望。”
“这是自然。”宁非烟勾唇一笑,又是熟悉的戏弄眼神。
耳根子柔软的人,都是极好拿捏的,起初她本以为百里安虽然性子温吞,但骨子里却是极为倔强,有着自己的处事原则。
可近日相处下来,却发现他真的很容易暴露自己的弱点。
果然,她听到百里安又继续妥协一步,说道:“我可以再帮你一回。”
宁非烟目光嘲意更深。
“不过……”百里安盯着她看了许久,平静的面容忽然笑了,他伸手摘去宁非烟脖颈间的那枚勾玉,明净的眼眸十分深远神秘。
他说:“如果我发现你说谎骗我,日后我会给你苦头吃。”
他面上笑容端得是纯良无辜,放出来的狠话也没有半分威胁性可言,反而更像是玩笑话。
宁非烟习惯性地眯起了双眼,将手中那枚森然的獠牙递给他,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苍白的双手在肩侧两边轻轻一拉,便将宽松的睡袍轻松褪至腰际。
挺秀的脊线十分流畅动人,盈盈一握的腰肢单薄纤细,给人一种纤薄易碎的脆弱美。
原本光滑白皙的雪背此刻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细口伤痕,那些伤口看似纤薄,却是有入骨极深漆黑的魔怨之气不断在侵蚀着她的经脉与神府。
一颗鲜红色的珠子深深嵌入在她的脊骨之中,不断释放出恐怖的弑杀气息,看起来不禁令人头皮发麻。
百里安低头看着手中如妖兽骸骨般的森白獠牙,蹙眉道:“这是什么?”
“北渊妖帝的獠牙,他曾在这颗獠牙之中渡了两千年的修为,我炼化了五百年,还余一千五百年,大帝的獠牙深藏剧毒,与蛟龙一族的龙毒十分相似,方才我以玄火将余下的一千五百年的修为尽数解封释放,皆用来催生獠牙之中的毒意。”
此刻宁非烟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呼吸逐渐粗重起来,音线颤抖而急促。
“我要你帮我用那枚大帝的毒牙,划开我全身的伤口,贯碎那颗舍魔利,然后将獠牙里的剧毒尽数灌入我的身体之中。”
末了,这厮竟然还能够诚心诚意地来上这么一句:“就这么多了,谢谢。”
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去替我采碗茶来喝喝,可是却无法隐藏其中的狠倔与疯狂。
百里安握住獠牙的指节隐隐发白,他一时间不能理解为何这个女人对自己也能够如此残忍决绝。
见他沉默,宁非烟以为他是不忍心疼,无奈只好开口解释道:“唯有大帝的千年修为才可以完美的将舍魔利的气息掩饰干净,这里是魔界,想要生存,只能如此。”
“我不怕疼。”
百里安道:“你无需与我解释那么多,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在思考该从那个部位下手。”
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准备动手吃烤全羊。
宁非烟皱了皱眉,道:“速度快一……”
“啊!”一句话尚未说完,锋利黑紫的獠牙毫无征兆地将她后背间的一道伤口骤然撕裂。
剧痛的苦毒快速注入她的身体之中,汹涌淌出的伤口飞快变得黑红,毒气森森,血口溃烂,伤口狰狞如蜈蚣爬过,分外可怖。
全无防备的宁非烟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呼声喊了出来,疼的面色煞白,嘴唇都咬出缕缕鲜血来。
百里安抬手,看着獠牙尖端缓缓滴落的黑色血珠,他掀眉道:“惨叫声听起来不错,至少这样让你看起来更像是个正常人了。”
宁非烟恨恨咬牙,疼得已经没有力气与他做口舌之争,肩膀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继续……”
根本不用她多说什么,百里安动作未停,背后密布的大大小小伤痕皆被他稳准狠地一一挑开划破,下手不带一丝抖的。
随着动作间,他漆黑的眼睛珠子微微转动,白皙的脸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硬是叫他那张俊秀干净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凄厉。
一滴鲜血恰好溅落在他的嘴角边,他用舌尖轻沾那抹血意,简单一尝便知这血中包含着极为可怕的剧毒,也不知晓,伤上加毒的宁非烟能不能够撑得下去。
他动作不停,继续划开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声音平静道:“为何不让红妆帮你做这件事?”
宁非烟疼得死去活来,几乎晕厥过去,但她清楚此刻晕了过去便再也难以醒过来,百里安同她说话,便是想要她保持清醒。
她声音低微,似是自嘲:“虽然我厌极了她,却也十分了解她的性子,她十分重视我,若是让她动手,能有司公子这般你冷静果决,快刀斩乱麻吗。她越是犹豫,便越容易出现差错,自然我所受的痛苦更甚当下十倍。”她语气看似夸奖,实则嘲讽。
“嗯……”有一处连着筋骨极深的伤口被挑开,宁非烟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浑身脱力般地覆在桌案上的织锦蜀绣上。
很快,背上的伤口尽数被撕开,看起来就像是被恶兽的獠牙撕开过一般。
百里安将獠牙的尖端抵在她腰骨间的那枚珠子上,头也不抬继续说道:“你虽厌极了她,可是在最后关头还是将她支走保护了她。”
宁非烟发出轻嘲的笑声:“原来在你的认知中,我居然是个这么温柔的人啊,有点受宠若惊呢。”
百里安摇首道:“今日之局,你本就没有十足的把握活下来,若是败露,在此殿之中的红妆自然也会在第一时间死在魔君的盛怒之下。”
宁非烟显然不想与他进行如此无聊的话题,她语气催促道:“魔君快来了,还不快将那枚珠子毁去。”
“如今你深受重创,能够活下来本就是一件奇迹了,若是伤毒加身,珠子毁去的那个瞬间,舍魔利那毁灭性的力量将永远留在你的体内,到那时,你会觉得死去比活着还要幸运。”
因为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的苦楚。
宁非烟终于忍受不住,回首狠狠瞪了他一眼,因为苦痛的折磨,眼眸都是湿润的,瞧着有些可怜。
但即便如此,也依然遮掩不了她目光中的平静与无畏。
映着这样的目光,百里安不再多说什么,手掌用力,将那颗獠牙深深地推送了进去。
这一刻,无疑是极痛的。
黑红色的鲜血滚滚而出,宁非烟蓦然揪紧案上的织锦蜀绣,手指苍白。
可她这一次口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双眼睛涣散幽黑,平静得有些诡异,趴在桌子上面无表情的苍白模样活像是一只鬼。
獠牙的尖端仍然深深插在她背上那片血肉狰狞的伤口之中,珠子的碎片还扎在血骨之中。
百里安眼皮一跳,眸色也深了几许,他一言不发,将那些染血的碎片一一挖出,他的动作极快。
清理干净后,他正欲抽出獠牙,一只被汗水湿透的冰冷手掌蓦然抓住百里安的手腕。
宁非烟死死抓牢他的手,用力往外一划,深深插在她血肉之中的獠牙骤然将她背脊斜斜横拉出一道巨大的伤口。
皮肉翻卷,森然可怖!
这个女人是真的狠,为了掩盖舍魔利造成的血洞伤口,她可真是下得去手。
在百里安奇异的目光下,她做完这些,手掌蓦然无力松开,脸色青白,脑袋也软软地歪在一边,像是一只即将渴死的鱼,半点不似活人了。
去掉大半条命的她,真不知接下来要如何与魔君周旋。
在百里安的帮助下,伤口上了一层对她伤势根本没有太大帮助的药,裹上一层纱布,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将血衣处理干净。
宁非烟抖着手,倒了一杯冷茶尽数浇在自己的脸颊上。
……
夜色慕凉,雨下檐牙,光亮如水。
魔君陛下很快带人搜查倒了朝暮殿,她淡淡扫了一眼,坐在雅案上采雨煎茶的女子,目光里凝这一片幽潭似的静水:“如今都城之中满风雨,四河主倒是好雅兴。”
宁非烟低头搅拌着汤茶,隔着热气,掩饰住了眉宇间的那抹憔悴苍白,很是优雅斯文的模样。
取来一盏青瓷盏,斟满茶水,她做出一副请的手势,道:“风雨虽大,又怎可湿衣乱步。”
她微微一笑,笑容风雅:“雨夜天寒,陛下何不坐下饮一口热茶?”
殿内气氛极其压抑沉重,甚至连重伤在养的弥路少君也忧心忡忡地赶到了这里,宁非烟目光淡淡扫向魔君身后的鸦鸦群众,笑道:“朝暮殿可是好久没有如此热闹了。”
除了魔君以外,无人敢安然入那茶坐。
她与宁非烟相对而坐,端起青瓷盏细细嗅闻,天生妖冶的眼眸轻掀抬起,道:“四河主看到朕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宁非烟道:“对于城中之事略有耳闻,陛下在搜寻那名胆大包天的贼子,如今既现身在臣的朝暮殿内,在陛下眼中,臣自然也有嫌疑。”
魔君并未饮茶,轻嗅片刻,便放下了手中磁盏,目光默然地审视着她。
她身后的葬心、弥路等人神情同样凝重深然,因为一入殿,空气中便弥散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汤药味。
这是朝暮殿,而宁非烟又喜独居。
何人受伤,这个答案自然是呼之欲出了。
宁非烟轻叹一声,也学着魔君的动作,将茶放下,她态度诚恳又认真的看着她:“那么非烟需要做些什么来自证清白呢?”
热壶已烹,沸烈的滚水将磁壶小盖撞得噗噗作响,隔着重重雾气,魔君的目光平如镜水,她语气悠悠,听不出喜怒。
“按常理言,中了舍魔利的人,根本是活不长的,其实顺其自然,任由那人死在无人知晓的潮湿角落里倒也省事轻松,但此人行事太过于猖獗,碰了不该碰的玩意儿,朕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宁非烟还以为她指的是玄庭洞府里的那枚君羽,面上不动声色道:“臣以为,此事也应当彻查清楚才是。”
魔君点了点头,侧眸对着身后众人道:“你们下去吧。”
弥路面色阴沉,冷声道:“什么意思,这是本君钦点的少妃,还轮不到你来审讯?”
宁非烟从未想过能够利用少妃这个身份来解今日困局,甚至可以说不报任何期望。
听着弥路那聒噪不休的声音,她甚是心烦,面上却好脾性地温声道:“还请殿下离殿。”
如今的魔君看似平静,实则暗藏风暴戾怒。
弥路狂妄,自己要往火堆里扎,宁非烟可以不顾他的死活,但一旦魔君开了杀戒,今日的局势便非是她能够控制的了。
弥路神色一噎,被她这不温不火的态度给怄到了,当即带领众人拂袖离去,管她死活。
魔君起身将那两扇殿门拂袖合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宁非烟,命令道:“将衣服脱了。”
宁非烟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出,她不徐不缓起身,解开封腰衣带,长裙委曳在她脚踝处,一点也不羞涩地将自己的身体呈现在明灯之下。
不等魔君主动出声,她默然转身,将自己的后背大大方方地展示了出来。
层层雪白的纱布里,泌浸出一缕缕黑红的湿泽,横错交叠的纱布下有的一些狰狞血口都未包裹严实,正渗着色泽不正常的血液,濡红了雪背。
魔君眼中明显划过一丝诧异之色,她两步上前,直接将她后背间的纱布撕开,不顾这样会给宁非烟带来巨大的伤害,她随手扔了染血的纱布,看着她背后的伤口,冷笑一声:“四河在宫里头待得好好的,也能伤成了这般田地。”
宁非烟唉了一声,然后曲起尾指吹响,随即一只小猫从幕帘后的榻上钻了出来,小声喵喵唤着,来到宁非烟的身下,亲昵地蹭着她的脚踝。
见此,魔君陛下长眸深深眯起,虽说神情依然严肃,但猫儿现身的那一刻起,她眼中的戾气确实消了不少。
宁非烟低头看着猫儿,也宠溺般地对它笑了笑,抬起脚尖抖弄着猫儿的绒绒小脑袋,她轻笑道。
“那日冥洲内乱,猫儿被九蛇族的刺客杀手掳走而去,想必正是因为他身上那枚勾玉带来的祸患,臣放心不下猫儿。
在陛下治理岚州灵乱之时,我便动身前往九蛇领域,将猫儿救出,只是不曾想,在那里遇上了蛟龙族的三名妖王,被其围攻,这才落得一身毒伤,让陛下见笑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我替你止疼
九蛇一族上下早已灭绝,宁非烟一番颠倒黑白,可谓是死无对证。
同时也为自己这几日不在王城之中找到了一个极为完美的借口。
而本应被九蛇一族捉走的猫儿,如今安安稳稳地与她一同出现在了朝暮殿内,便是最好的解释。
三言两语之间,她便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魔君当然知晓事情绝非她所说的那般简单,放眼整个魔界,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惹事的人不多,这宁非烟绝对是个反骨极深之人。
她不信宁非烟这一套说辞,半点也不信。
但宁非烟极为聪明,即便在那样突生变故的绝望之下,也能够将自己的尾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证据不留,倒也没能给她发难的机会。
宁非烟目光浅浅地从魔君领口间的金花一带而过,神情没有丝毫波澜变化。
女魔君薄而冰凉的手指慢慢抚过她背脊上原本是舍魔利留下的狰狞伤口,动作轻柔,却又说不出的无情残酷,白皙的指尖一点点地没入伤口之中。
宁非烟疼得蹙起眉头,目光晕着一片柔弱的湿润:“陛下……”
女魔君长长嗯了一声,指尖用力抵在她血肉深处,直达脊骨,她只需手指稍稍发力,便可将她这一身骨头震得粉碎。
她慢条斯理道:“这蛟龙妖王下手可真是够重的,四河主这副身子若不好好保养,怕是随时都有可能就此陨落了去,剧毒已深入骨髓。
过几日的君归宴,你说说看若是王城之中的七十二狱法魔将知晓了四河主身体抱恙,又当是如何?”
浩浩魔界,以魔君为首,君位之下即使六河,而这七十二狱法魔将则隶属于六河所管辖,其中的上位魔将亦是不缺乏渡劫境的魔修觊觎六河之位。
君归宴不仅仅是六河之间地位排名的挑战变化,对于魔将而言,亦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机会。
即便今日宁非烟为自己洗去了嫌疑,君归宴也将会是她的死期。
六河之名,千古以来,一旦选定,极难撼动其地位,原因无他,只因六河的特殊能力是在过于强大逆天,对于众生魔族而言天生有着可怕的压制力。
如今宁非烟重伤垂危,这些实力恐怖强大的魔将们自然也就会如同嗅了血的蚊子一般,纷纷朝她一个人吸咬过来。
魔族素来残酷自私,四河之力的诱惑力太大,纵然宁非烟在魔界之中素有佳名,在真正的利益面前,却是微不足道的。
也不知是在强撑镇定还是心机太深,宁非烟面色不见任何焦虑惶恐之色,她淡笑道:“自然是一切以魔界秩序为重。”
“但愿这是你的真心话。”
魔君弯腰俯身拾起地上的裙衫,亲手给宁非烟披上:“朕可是十分期待四河主在君归宴上的表现啊。”
宁非烟嫣然相视以对,敛衽一礼,恭敬认真道:“臣必然不负陛下所期。”
魔君扶起她的手掌,眼眸里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因她皮相生得太好,简单一笑便轻易蛊惑了人心,以至于总是叫人容易忽略掉糖霜下遮掩的砒霜剧毒。
“朕今日才归城,还不知那胆大包天的贼子盗去了玄庭洞府里的什么东西,朕需得闭关几日,猫儿便交由四河主照顾了,切记,可莫要再被来路不明的逆贼抓了去。”
她似一语双关,又似暗藏嘲讽,但终究没有再多加为难宁非烟,取下百里安脖颈间的勾玉后,就此离开了朝暮殿。
直至魔君陛下的气息完全消失,宁非烟强撑起的精神终于撑不住了,苍白的面容顷刻间爬上一层灰败的死意,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倾栽下去。
百里安即刻变作人身,将她扶稳打横抱起,往床榻方向走去。
虚弱的宁非烟十分老实地萎靡在他的怀中,最后被安置在了柔软的榻上,趴在枕头间。
虽说立场不同,但百里安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个女人,他是十分佩服。
一身重伤加剧毒,换作一般人,意志力早已被折磨的崩溃了。
她却仅仅依靠一盏冷茶便强打起了精神,硬生生地撑过来了这么长的时间。
方才一番周旋下来,从外表愣是看不出一星半点的异样来。
被扯乱的纱布绷带散了一地,没有止血上药的必要,她伤势极重,这些药物对她没有丝毫帮助。
百里安坐在床头,将案上迷人神志的暗香给拨弄熄灭。
他看着金炉小兽里的渺渺青烟逐渐散去,沉吟道:“今日这劫,算是过去了。”
“过去了?”宁非烟虚弱地笑了笑:“那你未免也将她想得太简单了。”
“她今日不是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我,你都说了,我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她心中压着怒火,自然不会让我太舒服的死去。”
宁非烟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说句没骨气的话,此刻我真的是疼得快要哭出来了。”
百里安扔了手中香片,看着她道:“我看你应该要急哭了才是,几日后的君归宴我劝你还是不要参加了。”
宁非烟目光一沉,神色难得失了几分掩饰,透出几抹阴郁来:“今日她下达了命令,我若不参加君归宴,便是违抗君令,同样是死路一条。
她无非是想赐我一个漫长等待死亡的这个痛苦过程,那比直接面对死亡的惩罚还要难熬。
我知晓死局难解,可那又如何,即便走投无路,万劫加身,便是合该我一身罪孽永世不得超生死到临头,又如何?”
她抓紧枕头,昂首冷笑:“只要我骨子里的血还在流淌,只要我还能够感受到疼痛,我便绝不自弃,偏要活下来给那群人瞧瞧。”
宁非烟的眼眸里仿佛含着不熄的火炬,好像在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抹去那层光亮。
百里安凝视着她,虽然他并不喜欢宁非烟的行事作风,太过于无情冷漠,仿佛一切事物到了她的手中都只有‘可利用’和‘可舍弃’这两个区别。
可是,她眼中那抹不熄的神采,真的令人很动容。
他垂了眸子,指尖细细摩挲着袖口的边缘,说道:“据我猜测,你原定的计划是打算挑战二河葬心,跻身进入上位魔河之列,从而摆脱弥路的使命掌控。”
宁非烟道:“我在玄庭洞府之中找到了他的弱点。”
百里安的目光淡淡扫视了她的后背一眼:“可是我并不认为你在这几天能够把伤养好,实力恢复全盛与他一站。”
“是啊,那便再等一百年好了。”宁非烟语气清淡,仿似这一场精心的部署以失败而告终在她心中并未留下半分波澜痕迹:“虽然我讨厌嫁人,但以弥路如今这身子状态,还没有那能力将我祭献。
行一场名义上的婚礼,给他一点虚假的甜头,再撑百年倒也不难,至于那七十二狱法魔将,若要来触我霉头,我也并非是毫无对策,虽说一切皆得重来,但我耐心一向很好。”
百里安摩擦袖口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来:“我竟不知,原来嫁人是件如此简单的事。”
宁非烟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百里安取来一张干净柔软的毛巾,擦去她额角的细汗,淡声道:“你若不喜欢,又何须委屈自己。”
宁非烟觉得他当真是天真至极,笑道:“如果一个人在身份地位上,处处限制与你,你从一开始便注定要为他奉上自己的一切,这是你的使命与义务,换做是你,你又当如何?”
百里安看着她,认真道:“我会给他苦头吃,很大很大的苦头,叫他再也不敢起半分心思。”
“至于使命,这种强加而来令人十分讨厌的使命,破了又有何妨?”
宁非烟嫣然一笑,道:“这么说,你愿意继续帮我了?”
百里安将手中毛巾扔她脸上:“你是雁过拔毛的狐狸吗?”
“好嘛,好嘛,别生气,我给你一个好东西,就当是提前支付的报酬了。”
宁非烟艰难伸手,往腰间一处隐蔽的小荷包里摸去,背后伤口随着动作震裂,鲜血顺着腰线蜿蜒淌落,濡湿了床榻。
百里安忙压住她的肩膀,自己将那荷包摸了出来,拆开一看,其中竟然安放着一枚鬼草?!
此乃鬼山之物,百里安记得尹大姑娘深入鬼山便是为了此草,只是一境之中的鬼草被赢袖无意毁去,后来是在青铜门内才成功摘采了一株来。
宁非烟身上竟然也有一株鬼草。
她浅笑嫣然地看着他,道:“你应当知晓此草作何之用吧?”
百里安点点头,心中有些欣喜:“嗯,可以助阴鬼之类恢复味觉。”
当然,此物对于尸魔也有用。
“这是我特意为你抢来的,当日离开仙陵城不久,我便遇上了苏靖、尹白霜那两位仙家大小姐,正为了这株草打得不可开交,两人都负了不轻的伤势,很好偷袭,我一下便得了手,将这株草给抢了来。”
“说起来有些可惜,本来当是可以杀了那两人,但苍梧宫那位大小姐操得一手好棋子,被她给逃掉了。
不过她这人也有趣极了,我还以为在这世上最想苏靖死的人会是她,却不曾想,她离开的时候,居然还敢自不量力负荷使用摩棋殿的空间力量,将苏靖一同带走了。”
百里安面上清浅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他目光深黑地看着宁非烟,问道:“二人伤得很重?”
宁非烟语气颇为轻松:“死不了,但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尹白霜带苏靖离开,必遭藏殿反噬,没个三年五载怕是养不好身子。
而在此之前,苏靖行事也很叫人不能理解,竟然会为尹白霜挡下骨耶魔蝶的杀劫。
若她不好生闭关解毒,一旦被魔蝶的巫毒侵入灵根之中,日后也将沦为被魔粉巫毒所支配的废物了。”
百里安面无表情地将那株草小心收入碧水生玉之中。
这是尹大姑娘为寿准备的,他不会动。
宁非烟问:“你不吃这鬼草吗?”
百里安嗯了一声,目光浅凉:“宁姑娘难得一片拔毛心意,我想留着好好纪念几天,对了,方才你说伤口疼得快要哭出来了,我记得你书柜下藏着一些清阳散,虽然对你的伤势没有治疗效果,却也能止疼,我帮你取来吧?”
他声音温柔且轻,带着几分哄人的意味,叫人听了心里十分舒服。
宁非烟自然不会拒绝,懒懒嗯了一声。
待到百里安取来药,动作轻柔地为她上好。
初时还十分清凉爽人,待到三瓶药全涂在了伤患处,宁非烟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清凉之意满满散去,化为酥痒,又麻又热,仿佛无数蚂蚁爬。
如果说一开始那非人折磨的剧痛,宁非烟还能够强自忍受,可是这药散一抹,那奇痒难耐的苦楚却是叫人生不如死。
她忍不住想要伸手抓挠,那样的确能够止痒,但一旦没能忍住下手抓挠了,便会越来越放纵地往伤口里狠狠抓深进去。
到那时,怕是后背一整块都没一处好肉了。
她被折腾得眼眶都红了,死死咬牙强忍着那痒痛交加带给她的崩溃:“你都做了什么?”
昔日她送礼,不论男女,哪个不是感恩戴德,涕泪相接,甚至都巴心巴肝地回赠给她。
像是今日这般,礼送出去了,回一肚子坏水给她的遭遇还真是生平头一回。
百里安低头摇了摇手中的空瓶子,一拍脑袋,懊恼道:“哎呀,我拿成千机散了。”
这一日,宁非烟清楚知晓了,这小子是个生气了都叫人瞧不出来的焉儿坏腹黑货,裹着兔子皮的小狼崽子。
不仅仅嘴里藏了獠牙,就连心里都藏着毒牙,比那大帝的毒牙还要恶毒。
宁非烟被折腾了一宿没睡,最后一点精神都给熬没了,形容可谓枯槁憔悴。
怕是十壶冷茶都泼不回半点精气神来了。
而红妆一夜未归,想来是宁非烟说得那袭话真的伤了她的心,每夜都要守在朝暮殿的她,竟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直到后来,百里安没能忍住,变作了小猫的模样在王城之中溜达了一圈,才是晓得原来不是伤了心,而是出了事。
宁非烟这一身重伤非同小可,即便是君王宝库里至珍的天地灵药也无法治疗,可偏偏在魔君冥殿之中,藏着一颗涤尘丹。
那是魔界华黎族在魔君继位之时献上供奉的灵药,也不知红妆从哪里打听到此药对宁非烟的伤势有着极大的帮助,竟然不知死活暗自擅闯冥殿,当夜便被殿中千枪阵钉穿了四肢,当场就被拿了下来。
如今被魔卫们关押在了水牢之中。
涤尘丹能解万毒,疗血骨,化戾气。
在这满城风火之际,她盗去疗伤至宝,众人自然是不难将她此举与幻化成为魔君的那名重伤反贼联想到一块儿去。
宁非烟不是没有嫌疑,但她毕竟是六河之一,没有明确的证据,魔卫自然不会轻易动她。
一日下来,水牢之中的酷刑基本上是轮番在红妆身上用了一个遍。
而这个消息,也被人刻意地放给了朝暮殿。
第五百四十八章:北渊之森
宁非烟一身伤势爆发下来,自身都难保,无暇顾及红妆,而且看她那副懒倦的模样,百里安认为她留有余手,也不会浪费力气去就她。
百里安与红妆交集不深,自然不会多管闲事去自不量力地试图将她从魔族水牢中救出来。
不过借着猫儿的身份,倒是可以去探望一番。
魔界水牢,立于一口幽井之下,幽井中的寒水落羽无踪,风吹平静,幽冷如镜的水面经年落拓着一轮残月。
幽井以八根巨大的锁链地缚困灵。
八根巨大的锁链散发着白银般金属的光泽。
在月光的映照下,上头的纹路古老而神秘,隐隐约约更是散发一缕若有若无的龙威来。
这是由八只不同的螭龙脊骨所化的牢笼之链。
自五千年前,世间最后一只真龙陨落在南海,万里海域冰封至今未能融化,就连栖息在天柱山下的螭龙后裔也随着真龙的陨落而慢慢绝迹。
活在上古神话之中的生灵,就这么被炼制成了阵器,冰冷死寂与幽井为伴。
魔界手笔,非同一般。
百里安越过那八根锁链,奇异的是并未触发那锁阵,当他入了幽井出现在水牢之中时,守境的魔卫看到他不由露出了十分震惊骇然的神色。
以龙骨为阵,龙魂为法,即便是魔界六河想要擅闯这座水牢也必然得耗费一番好大的功夫。
而这只无声无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只小猫,竟然并未触动一丝阵法波动。
如果说穿过那八只龙魂脊骨结界的是一只年幼的真龙,他们都绝然不会露出如此震惊的表情来。
真龙乃是龙族中的皇者,至尊,即便是位列四方星宿的青龙,在真龙面前也唯有俯首称臣的份。
螭龙在龙族内位阶不低,即便他们身负魔令,再次守境,也时常会被那螭龙脊骨里的龙威所摄。
这样一个小东西,竟然全无影响?
他们又哪里晓得,在百里安身上,却是有着一个比龙骨还要尊贵的认主印记。
印记不消,真龙即是他的护身神兽,他为真龙之主。
莫说会受到这里龙威的半分影响,甚至当他出现在幽井附近时,他甚至能够清楚地感知道龙骨之中残存气息的臣服之意。
一名额生双角的魔卫目光冰冷地凝视着百里安,手掌压刀,似是准备将这不知死活,擅闯禁地的小家伙当场就地处决了去。
旁边一名长角魔卫感应到了他的杀意,面色微变,道:“你疯了,这可是魔君陛下的爱猫,你伤了它,不要脑袋了吗?”
双角魔兵冷冷一笑,目光锁死百里安:“区区一只小妖宠物,也敢擅闯魔界水牢,纵然魔君陛下知晓了,也必法不容情!”
长角魔卫呃了一声,面色古怪道:“你这几日一直在水牢之中值守,城中事多有不清,五日前,少君殿下赏了这只小猫妖一鞭子,后来陛下知晓了此事后,差一点就将少君殿下给腰斩了去,如今可是送至了嘉鲁公那去医治了。”
双角魔卫面色一僵,声色动容:“陛下为了一只猫竟然对自己的兄长下手如此狠毒?”
压在刀上的手飞快地收了回去。
长角魔卫哼哼一笑,斜眼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所以你觉得你比少君殿下面子还大的话,尽管可以将这只猫宰了。”
双角魔卫面色讪讪,哪里还敢妄动,他为难道:“无令擅闯死牢乃是大罪,难不成我们就放任这只猫不管?”
“一只猫罢了,难不成还能劫囚不成,别看它只是一只畜生,论身份地位,你我都得喊他一声爷儿,等这猫主子什么时候玩腻回去了,事情不就过去了?做魔不要那么死板嘛。”
于是,在达成一致的两只魔卫目光下,百里安踩着猫步,钻进了幽暗的深牢之中。
此处阴冷潮湿,空气中都弥散着浓郁的血腥味。
百里安对鲜血的气味十分敏感,循着空气中那抹熟悉的气味,他很快找到了红妆。
幽牢之中未燃烛火,仅仅凭借着天窗一角的铁栏月光,能够依稀看到如黑铁一般的墙壁上爬满了漆黑的荆棘。
地上残存着魔族的骷髅白骨,不大的一间幽牢,却已经有了地狱的三分模样。
红妆便吊缚在荆棘丛的墙壁上,她低垂着头,沾染鲜血变成一缕一缕的长发下,半张凄森恐怖的脸不知被什么钝器劈出一个好大的豁口。
平日遮掩容貌的半月面具扔在了一边,似是被人践踏过,碎成了几片。
锋利细长的银勾见她两只手腕刺穿,伤口隐隐发黑。
那银勾似乎有毒。
“红妆。”百里安轻轻唤道。
墙壁上的女人微微一动,睫毛簌簌抬起,目光平静地看着那只猫,没有说话。
百里安跳到荆棘上,从嘴巴里吐出一颗小药丸,用爪子勾着,送至她的唇边:“这是长春丸,能治伤。”
红妆没有动,声音有些虚弱:“何必多次一举,擅闯冥殿是死罪,即便撑过了今夜,最终的结局不会改变。”
百里安想了想,认真说道:“这是你姐姐托我送过来的。”
简单的一句话便让她枯井一般的眼眸瞬间明亮起来,红妆期翼地看着他:“真的?”
百里安点头:“真的。”
红妆的嘴角顿时露出一个浅薄开心的笑容来,她低头乖巧地将那颗长春丸给吃了下去。
她就像是一个被冷落许久忽然吃到一块糖的孩子,一身伤也能够那么的心满意足。
吃下一颗长春丸,红妆的面色明显多了几分血色,脸颊上那道血色的豁口虽然并未愈合,却也逐渐止了血。
她侧眸对上百里安那双冰蓝色的竖瞳,清晰澄澈得可鉴人影,红妆常年生长在魔界,从未见过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即便是映着她这样一张丑陋的面容,在里头也瞧不见任何会让人觉得不堪自卑的情绪。
她静默了片刻,又缓缓开口道:“会不会觉得我很蠢?”
百里安一怔:“什么?”
红妆抿了抿唇:“我知晓擅闯冥殿盗取奉品的下场是什么,不论成功与否我都会为她带来麻烦,可是我不后悔。
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我不想她失望,而且我也知道,她不怕麻烦,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在这场乱局之中自有办法洗清自己的嫌疑。”
她笑了笑:“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只当她一个人的刀,因为不管我怎样胡作非为,哪怕是将天捅穿了,她也不会叫我担心我会连累到她。”
所以这一次,也是一样。
百里安心情有些复杂:“他们打算何时处决你?”
红妆淡道:“我身为少君魔侍,他们没有权利剥夺我参与君归宴的资格,魔君陛下是在君归宴那日出关,所以我最快,也是在君归宴后等候发落。”
“此事无解?”
红妆笑了笑,道:“若是阿姐能够选择挑战一河蜀辞,并从她手中活下来,自然有资格向魔君陛下讨要一件东西,而作为挑战的奖赏,陛下自当是所求必应。”
一河蜀辞的名声太大,地位更是不由撼动,在无数人心中,她算得上是接近魔君的存在。
莫说挑战将她打败,若是真有人胆敢挑战她,魔君曾言,在她手中不死,便可成为上位魔河,且赏一个恩典。
可这个规矩成立以来,始终无人敢挑战那位大人,即便是二河葬心。
宁非烟当然不会为了红妆而去挑战这个如同死神般的人物,即便她挑战成功的活了下来,红妆也相信,她不会将那珍贵的恩典求在她的身上。
……
……
“你去水牢看红妆了?”
日暮,黄昏。
刚回到朝暮殿的百里安便听到床帷下传来宁非烟慵懒平淡的声音传来。
帷幔白纱之下,有蝶轻舞非人,百里安嗯了一声,走进前去,掀开床帷,便看到无数蓝紫二色的魔蝶栖息在她的背间。
大帝獠牙的剧毒与舍魔利的力量被那无穷无尽的魔蝶一点一滴的吸收,而后飞快化为冷雾寒香。
她在透支魔河的力量来镇压沉重的伤势,但除了魔河之力,百里安还在她体内感应到了另外一股神秘的力量。
百里安看了她一眼,然后伸出手掌,指甲划破手腕,鲜血瞬间没有重量似的从他伤口中虚浮飘出。
血珠飘浮在冷雾之中,鲜血长河的气息滚滚而出,将那些散去的魔蝶气机尽数包裹。
魔蝶乃为妖灵堕魔所化,虽说被巫魂所炼,但终究还残余一些难灭的妖性。
血羽河有着催生孵化妖灵的特殊能力,在百里安鲜血的帮助下,层层寒舞之中拭去的生灵重新化茧成蝶,振翼而出。
而这些新生的魔蝶蝶翼上多出了一道羽的浅浅纹路痕迹。
它们重新依附在宁非烟的伤口上,那些日夜崩裂绽开的伤口,终于凝固止血,慢慢结痂。
虽然还有大部分的妖毒与舍魔利的气息还在体内,但伤势终究不会在日益加重了。
宁非烟有些意外:“今日你对我这般好,莫不是想让我挑战一河蜀辞?”
百里安舔了舔手腕间的伤口,道:“我没那么天真。”他目光忽然轻轻一动,瞥见宁非烟枕头底下压着一张红色的便筏。
他离开朝暮殿时,还没有这个东西的。
对于魔族的私事,百里安不感兴趣,也不会多问。
但宁非烟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
她随手摘来那张便筏,展开说道:“今日清晨,我阿娘从北渊深林来到这冥洲王城内,请帖今夜一见,想必是为了红妆的事而来。”
百里安看着那张红帖,问道:“所以你要去吗?”
宁非烟笑道:“你在说什么呢?这可是我的娘亲,百年未见,今日她不惜以身涉险来此王城,作为女儿,我当然要赴约一见了。”
“只是我伤重难行,还得劳烦司公子送我一程了。”
夜色昏暗幽昧,浮云遮月,重重屋檐下,暗影幽幽。
请帖上的地点在一处荒僻的孤凉苑落内,寒叶摇影,沧月照影,深青色的远山如海,难免衍生出无边天地壮阔的浩然苍古之韵味。
夜至三更,万籁俱寂。
这如何是约见的好时节。
四下处处透着诡异的安静,苑落外缘,种满了洁白的芳花无数,莹然秀致,花木扶疏,幽雅绽放,一簇接一簇,在夜间盛放,足足遥开了三里地才肯罢休。
三里之围,俱是夜间梦昙之花。
苑中屋舍,灯火通明,透过淡薄的窗纱,能够依稀看到对影三人。
但如若是要想接近那间屋子,无异于要穿过这片白色的花海。
百里安停下来脚步,看着那片花海露出沉思的神色。
宁非烟身影不停,漫步而去,很快身影被花海映得有些模糊。
百里安皱了皱眉,心道这片花海分明有异,此刻她重伤再身,为何还能毫不设防地走进去。
难道就因为那屋中有一人是她的娘亲吗?
并未迟疑思考太久,百里安很快也追入花丛之中,紧紧跟在宁非烟的身后,低声道:“此地有些奇怪。”
宁非烟回眸朝他一笑,失去血色的嘴唇苍白憔悴,她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即将开到尽头快要惨败的花。
她说:“既来之,则安之,世间事大抵都是生死总相依,几日前,我方出玄庭洞府,还以为求得一道自解的生机,险中求来腰缠万贯的改命机缘,却不曾想,死境就在眼前。”
“如此想来,诡异与危险里说不许也藏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呢。”
宁非烟也未能看穿此境所藏玄机,但她知晓,从北渊森林出来的母亲,可没有这般本事来装神弄鬼。
身后百里安紧步相随,可两人之间的气息却诡异得越来越远,仿佛一下子被分离到了两个世界之中。
风过林梢,在一片摇晃的浮光中,花间起大雾,或明或暗,只能够辨清周围景物的大致轮廓。
渺渺花雾久滞不散,飘渺如烟,宁非烟纤细窈窕的背影渐渐被冷白的雾色所吞没,复而不见。
百里安眯起眼睛,并未惊慌。
直至宁非烟的气息完全消失,天空上的残月不知何时化成了满月的形态。
他依然身处于一片洁白的花海之中,只是前方雅致的苑落却是不知何时消失了。
百里安缓步走到花海的尽头,花海以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森林。
冷光,银芒,月辉相互交映,照得这片诡异广阔的夜之森林妖冶而神秘。
林木深重,岩脉起伏叠嶂,这绝非是冥洲王城里的该存在的风景。
百里安停下脚步,回首看了一眼昙花丛深之地,他眉若思索,忽然召出秋水剑,稳稳握在手中,将自己的掌心奋力划破。
没有丝毫疼痛感。
这也就是说,此刻他所见所闻所听所感所悟,皆是幻想虚假的。
可是若宁非烟的娘亲意有所求,有为何要设下如此迷阵来为难于她。
除非……送出那张便筏请帖的人,不是她的娘亲。
那么,此刻他所看到的幻相之地,又是何方?
百里安心中方一划过这个念头,再次转身之际,他的面前就诡异地矗立起了一方巨大的古碑。
碑文上写着:北渊之森。
第五百四十九章:古城幻境
林森之地,依稀可见古老城池的轮廓。
彼时,火光凄厉地照亮天际长夜,天边勾着一抹残月的晕凉。
森林的地域极为广阔,而百里安穿过这片古老的森林,却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来到了隐藏在森林内部的城池之下。
城头青石长阶,染满了未干的鲜血。
猩浓的风将四野长枪上的旗幡被撕扯得烈烈作响,城门惨败而破,有鲜血从长街的尽头一路蔓延在森林之中。
虽说这里一切皆是一场环境,可这里弥散着的鲜血气息都无比真实,轰隆一声巨响,天空响惊雷,大夜雨滂沱,呜咽洗城。
显然,这座城早已大破。
百里安踏着一路的血水,进入城中,无数生着一对薄入蝉翼光翅的魅魔躺在血泊之中垂死呻吟。
城内到处都是来自各方妖魔一族的侵略者,其中出现最为频繁且强大的妖魔是钩蛇族,人身蛇尾的男男女女纵横肆虐。
百里安记得,钩蛇族乃为魔界一大凶,曾经在人间也十分活跃。
仙门卷宗里记载,钩蛇性情凶猛好斗,含剧毒,大祸也。
可在很多年前,却不知何故,钩蛇一族尽数灭绝于魔界疆土里,如今唯有遗留在人间的少部分钩蛇族在淤泥险地之中苟且,尚不敢现世。
眼下情景,钩蛇一族在北渊之森如此猖獗,竟然肆意杀捕魅魔一族。
显然时间线是不对的。
当世魅魔一族并不孱弱,且数量极广,魔界种族有无数,而魅魔便占据其中三分之一的巨大数量,且在神源的庇佑下,魅魔一族的实力蒸蒸日上,其他妖魔不敢放肆来犯。
可是此时此刻,他在这片城中见到的魅魔十分孱弱。
虽然她们天身灵体,论体质而言灵力堪比仙人,可武力却十分低下,三名魅魔合力就连一只刚成年的钩蛇都打不过。
因此在那些妖魔的眼中,他们无异于是灵力充沛却无自保能力的修为养分。
这里是北渊之森,魅魔栖息的一座城池。
没有獠牙的羊群,被野兽入侵,焚城的烈火之中,百里安看到那些贪婪的妖魔以着原始粗暴残忍的方式掠夺,生杀,进食,采补。
与人间相似的古城,烧毁了遮风避雨的屋檐,城墙被推倒,旗幡卷入烈火之中。
所有的秩序、礼法与规则都被打破,剩下的仅是腐烂的欲望,无法抹杀的兽性。
男性魅魔被分食而亡,骨骸被当做炼器的珍贵材料收集起来。
女性魅魔一身灵力被采补干净,最后如一朵开败的残花,在血泊之中逐渐冰冷腐烂。
而容貌灵力出众,百里挑一的那些上品魅魔,则不会被如此如此直接残忍的对待。
这群侵略者虽然野蛮残酷,却也知晓不能够得鱼忘筌,竭泽而渔这个道理。
少数部分的一群极品上佳的魅魔则被当做货物一般,三六五等分地分别关押在囚车之中,被四方妖魔瓜分夺去。
魅魔一族灵力充沛,若是就此灭绝,对于这群妖魔而言,他们的下一代将难以品尝到魅魔的鲜美养人。
最后残活下来,未遭遇非人对待的魅魔,则是被当成繁育的养殖家畜而继续幸存。
可怕的妖兽拉着巨大的牢车,隔着冰冷的铁笼,有被迫分离的至亲魅魔遥遥相望,空洞麻木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绝望惊恐的情绪。
偶有小声啜泣者在挨了几记重鞭下,也老实了下来。
牢车外,一片狂欢。
囚牢内,死寂无声。
眼前这一幕就像是被光与暗分割出来的两个世界。
宁非烟说得对,魔界一直都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钩蛇乃为此战役之中,最为强大的妖魔种族,它们的首领分到的魅魔数量自然最多,品质也最好。
车轮滚滚而过,行过长街古道,在荒凉的森林之中碾压出碎石破裂的声音。
钩蛇的本族领地距离北渊之深极为遥远,泱泱大军压着不少数量的战虏,归途自然不会太快。
百里安跟在这支队伍后方,幻境之中的人看不到他,也无法触碰到他。
而他则需要破解这幻境之迷,回到现实。
夜深林静,篝火昏黄。
一声尖锐的惨叫声划破长寂的安宁。
百里安寻声望去,目光不由一颤。
一名少女提着一把卷了刃的短匕首,站在渗透树梢的斑驳月光里,她身上穿着一件及膝的脏灰裙子,纤细瘦弱的小腿在寒夜里冻得苍白,手中的短刃兀自滴落着血珠。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睁大猩红眼睛,被割破气管已经无救,却一时半会死不了的钩蛇男魔不甘缓缓倒下。
少女与那些眼神空洞麻木的魅魔绝然不同,她的目光黑白分明,映着光,映着火,却又显得格外冰冷残酷。
正在休息的钩蛇妖魔们呆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部族之中,一只成年的钩蛇战士,竟然在归途的第一个夜晚里栽在了一个尚未成年的年幼魅魔手中。
那少女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手段,竟然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出牢车,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并未选择逃走,而是选择绝地反杀。
百里安看着那名少女,震惊无言。
这名少女竟然是宁非烟?!
虽然此刻她模样与成年时期大不相同,身材瘦弱娇小得不像样,区别最大的是她的脸。
她现在生得并不怎么好看,半张脸颊上有着如青墨般纵横交错的伤痕,仿佛某种神秘的古咒,此刻沾染着死去钩蛇的点点鲜红血迹,映得她整个人充满了不详的气质。
这竟然是宁非烟曾经所经历过的往事。
毫无悬念的,执刀的少女被一名气息强大的钩蛇妖魔擒住后脖子。
被重重碾压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她手中的那柄短刃被他狠夺而去,刃锋贯穿她的手腕,残忍地钉穿在地上,可她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胆肥的小东西,老子现在就捏死你!”
钩蛇手掌下的脖颈骨骼被捏得咯咯作响,他掌下的少女也不反抗挣扎,贴在地面上的半张脸颊窒息涨红,也未发出一声求饶的软弱话。
“住手。”
妖魔钩蛇的首领是一名气质阴柔的男子,脸色过于苍白,十分符合他冷血生物的特征,眉如锋,唇红似血,俊则俊矣,却满身邪气。
他一出场,扣住少女的那只残暴钩蛇竟是连一丝犹豫都不敢有,几乎是遵从天性般的飞快松开了宁非烟。
他跪在地上,目光深深惧恐:“大……大君。”
钩蛇首领并未理会他的战栗发抖,目光饶有兴趣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少女缓缓起身,在他面前,竟然还敢自己动手将那把短刃拔出来,随手扔在了他的脚边。
终究还是过于年轻了些,百里安看着此时的宁非烟,虽然心思颇多,却更像是一只尚未得道的小狐狸,并不能完美地藏好自己的情绪与心思。
这一行为,多少带些泄愤。
钩蛇首领低头看着他脚边染血的匕首,笑了笑,道:“我认为在这种生死关头,手无寸铁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宁非烟仍由手腕间的伤口肆意淌血,她看着那个男人,也笑了起来,却不说话。
男人阴冷的竖瞳里兴致满满,脚尖一抬,将那枚匕首震入那受伤垂死的钩蛇男魔心脏中,彻底断送了他的性命。
他摸着下巴打量着宁非烟,笑道:“我记得你是魅魔之主的小孙女,虽说并未继承魔魅的容貌,可你体内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神源眷属能量,凭借这一点,我不会动你,而且会将你带回魔部好生栽培,但前提是,你足够乖巧。”
宁非烟冷笑不语。
他声音舒缓,仿佛天生带着某种诱人的深毒之意:“告诉我,你分明可以一刀毙命,却为何要用残忍的方式来折磨他?”
宁非烟平静侧眸,看着那名钩蛇男魔咽气,“他用鞭子打伤了我的妹妹,我给他一些苦头吃,很公平,不是吗?”
“妹妹?”男人看了一眼囚车中瑟瑟发抖抱成一团的一对母女。
母亲看到他将目光投放过来,忙面色骇然惶恐地将怀中的女儿抱紧藏好,神情警惕而幽冷地死死盯着宁非烟,仿佛是在怨恨,丝毫没有感激。
而她怀中的小女儿,虽然身体不断发抖,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用一只惊人发亮的眼睛看着立在群魔中央的姐姐。
彼时的红妆面上不见任何疤痕,模样生得极巧极秀,清稚的眉眼竟是与宁非烟成年时期绝美的模样有着九成相似,毫无疑问,她是这批魅魔之中容貌最美的一位。
男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目光很快收了回来,颇为遗憾地看着宁非烟:“生而为魅魔,当真是可惜了。”
钩蛇族的大君首领终究还是没能处决宁非烟。
她重新被关押在了那间囚车之中,并未问责,甚至连鞭罚都没有。
但他却下令,她那一车的人因为包庇她擅离牢笼,便禁去了一切水食。
几日下来,被折磨得身心疲惫的魅魔终于有人扛不住死掉了。
这么一死,所有人都仿佛看到了未来自己的下场,而这一切都源自于宁非烟,她自然也就成为了所有人针对的对象。
每日下来,她基本身上都会落得一些被同族之人欺负的累累伤痕。
不同于对待那钩蛇男魔的狠毒,对于同族之人,她的态度就要逆来顺受许多。
别人踩她践踏,她也闷不做声地一一受了。
倒也夜深人静的时分,百里安又会瞧见她一个人缩在囚车角落里,在旁人看不到的黑暗阴影里摩挲着袖口里藏着的一颗碧绿色的圆石。
一路下来,她表现得极为平静,也鲜有与自己的母亲还有妹妹交流,唯有一些魅魔同族迁怒红妆。
说若非是她一开始忍不住哭出声来,又怎会惹出这样的麻烦来。
言说怒极之下,一名魅魔女性没能忍住,狠狠地给了红妆一巴掌,打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再哭出声来。
第二日,那名魅魔女性就死在了牢车之中,然后被人当舍弃垃圾一般,从车上清扫下来,扔在了路野边。
隔着重重牢笼,宁非烟目光平静地看着被野草所覆的同族尸体,面上一点情绪也没有。
所有人都以为这名魅魔女性是疲累交加,饿死的。
可百里安看得真切,知晓不是这样的。
他心中难免有些意外,对于宁非烟种种冷漠残忍的行径,他早已有了见识。
哪怕是弑杀同族,他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奇事。
但他没有想到,宁非烟曾经竟是如此重视红妆的。
牢车的空间极大,一车能够容纳下二三十人,可短短几日下来,宁非烟这一车人就已经连十人都不到了。
自宁非烟杀人那夜起,他们就没有再获得一滴水,一粒米。
在病饿交加下,终于有人忍受不住饥寒与死亡带来的恐惧与绝望,向自己灭族的仇人低下了头,折了身段,为了一口粮,一碗冷茶,在其他牢车里轻蔑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主动贱卖了自己。
魅魔主动侍奉与被迫夺去,感官差别是极大的。
而且能够在这场侵略战争中活下来的魅魔,皆是北渊之森地位不俗,灵力超凡的尊贵存在。
钩蛇首领深知这批魅魔对自己的重要性,也未行那没必要的折辱之事。
可若是为了求活而主动献身,他自然也不会苦了自己的下属。
有了人起头,坚持底线的痕迹自然也就开始逐渐松动,磨灭。
看着一名魅魔获得了炙肉与清泉归返牢笼内,吃得狼吞虎咽,香气四溢。
当夜便又有三人离开了这间牢车。
其中有一人还趁着宁非烟母亲睡着之际,悄悄拉着红妆的手,红妆生得极美,想让她同自己一道去得更多的食物赏赐。
红妆当时年幼,根本不知她要带自己去做什么,懵懵懂懂地就要跟着一起离开,心中许是想着出去找些食物回来给娘亲与姐姐。
这一幕被宁非烟瞧见了,她一句话没说,只冷冷扫了那个女人一眼,森冷的目光宛若刀子一般刮在女人的脸上。
那魅魔面色一滞,不敢再打红妆的主意,提着裙摆就朝着钩蛇一族的群体中走了去。
当是,宁非烟对红妆的态度颇为冷淡:“你若是胆敢走下这辆车,我将你腿给打断。”
红妆顿时缩了缩脖子,没敢吱声。
第五百五十章:母亲与小兽
尚未渡劫者,不论妖魔人灵,皆需要食物来维持生命。
魅魔天生灵体,却无法化为己用,肉身孱弱,武力低下。
城破之后,遭逢战乱的苦痛,身心折磨,再随着断水断粮,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红妆没能随自己的同伴一起出囚车,又硬生生饿了一夜。
在几日前,她还是魅魔族首之孙,身娇肉贵至极,从未受过这般苦楚。
寒夜,大风起,饥寒交迫的几个晚上下来,她终于扛不住,像一只瘦弱奄奄一息的猫崽子,窝在娘亲怀中,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脚皆是冰凉的。
她的娘亲抱着红妆,目光凄惶无助,她忍不住朝着宁非烟的方向看过去,干裂的双唇之中含着恨怨的意味:“若非你恣意妄为,你的妹妹又何须受这种苦楚?”
宁非烟没有说话反驳,心中却是升起一抹冷嘲之意,她与红妆皆是血统良纯的魅魔,钩蛇一族舍得其他人死,却是舍不得她们二人就这样烂死在囚车之中。
如今不过是给些苦头吃,这便熬不住了,若是等到了钩蛇的领地上,那才是真正如临地狱深渊的日子。
百里安发现,那个母亲对待自己两个孩子的态度差别十分大。
她十分珍视红妆,对宁非烟却十分冷漠疏远,这种感觉……很像是如今在冥洲王城时,宁非烟对待红妆的那般态度。
彼时红妆容颜丝毫未损,反倒是宁非烟面上有着青墨伤痕,多年之后,红妆面容尽毁,巧妙的是,她毁去的那半张脸的位置竟然与宁非烟的脸上的伤痕在同一处。
看到这里,百里安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舒服。
囚车里的魅魔女子基本都下了车,被不同的钩蛇带到了隐秘的地方兑换食物。
母亲摸着肌肉薄削,几乎瘦成一把骨头的小女儿,她强忍着心酸地泪水,眼中多日以来的坚持倔强,在看到女儿日益虚弱憔悴的面容下,终于逐渐崩溃瓦解。
她将红妆搂紧,在她发梢上轻轻亲了一口,然后将她抱住推给了宁非烟。
她看着同样瘦小的宁非烟,眼中的慈爱逐渐散淡消失,仅剩逼人的阴郁:“护好她。”
宁非烟被她推过来的力道撞地往后踉跄了一下,她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扔完一句话,整理衣裙就准备离开囚车的女人。
少女脸色近乎苍白,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胸中千万道坚持的信念都在崩塌。
女人在囚车上整理这憔悴的仪容,抚平裙摆,正欲跳下车去,袖口忽然一紧,她皱眉回首看着拽紧她衣袖不松手的少女。
“不要去。”她的声音有些不正常的微哑,垂在一侧的手腕伤口隐隐有些溃烂发炎,苍白的脸颊间有着一抹不健康的潮红,整个人似是在发着低热。
对上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女人只觉得耻辱,羞恨种种复杂的情绪烧得她五内俱焚,她一只都不怎么喜欢自己的这个大女儿。
在她出生那一年,她身子大出血,为了将她生出来,几乎耗去了大半条命。
她当是就觉得这个孩子就是上苍派来惩罚她的祸害,宁非烟一出生面上就带着那宛若符咒一般的青墨胎痕,
魅魔一族素来自重美貌,自古以来莫说丑陋之容,即便是平平无奇的相貌也不曾出现过。
宁非烟的诞世引来了族中巫灵特意为其占卜一挂。
她犹记当年那张占卜演算,灵幡无火自焚,巫灵一边口吐鲜血,一边骇然道:“厄摩古文,此子天生含厄摩古文,乃大煞也!”
说完,那名德高望重的年迈巫灵就因此结束了自己漫长的生涯。
厄摩古文乃是远古煞魔的产物,唯有历代魔君的君库之中偶有珍藏这宛若禁忌般的魔文。
一出生便被冠上‘大煞’之名的宁非烟自是遭受着族人父母的冷落与忌惮。
后又逢南荒古魔引发战乱,宁非烟被她的父亲当成质子送往南荒,求来了十年短暂的和平,幸得冥洲出来的一名魔将血洗南荒。
宁非烟于那场屠杀中活了下来,被送回了北渊之森。
而当她回到故土时,她的母亲早已再诞新女,全族上下,和睦美满。
就当所有人都遗忘掉了那段不堪的往事,毫不设防的,在不被任何人期许之下,她又擅自地……回来了。
宁非烟的回归在她眼中就像是一根醒目的毒刺,要坏掉她的氏族,要坏掉她的人生。
可事实证明,她们魅魔一族果真应了誓言,最终一步步走向了灭亡的死路。
她心中本就有怨气,当下又被宁飞烟拉住袖口,眉间顿时腾起一道煞气,她反手狠狠一巴掌甩在宁非烟的脸颊上。
丝毫没有留手的力道直接将宁非烟掀翻在车上,她耳朵淌出一道温湿的液体,耳膜似是被震破了,低低伏着的身体半天站不起身来。
百里安来到囚车边,近距离地观察着宁非烟的情况。
红妆几日滴水未进,她又何尝不是,况且暗杀那名钩蛇男魔,她落得一身伤势,若真论起来,宁非烟的身体情况要比红妆严重许多许多。
她此刻身子明显是发烧了,嘴唇干裂,眼睛烧得通红通红,身体情况很不可观。
女人那一巴掌打得分外瓷实,这会儿显然神志都不甚清明了。
百里安静静地看着囚车里的少女,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抚上她的面颊,手掌却穿过她的身子,半分也触碰不得。
离开的女人并未过多久,折返回到了囚车之中,她怀中抱着一张炊饼,手中端着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将眼中的难堪与耻辱收拾好。
她先是将清水喂了一口给红妆,然后将那硬脆的炊饼撕成小块小块地碎片,满目慈爱与悲伤地看着红妆,不动声色地将心中最柔软干净的感情不求回报地同着这些食物一起喂给了她。
正撕着硬饼的女人忽然察觉到了一个视线,她目光微动,循着那视线张望了过去,便瞧见宁非烟趴在地上,一双烧红了的眼睛格外平静地看着她。
她的眼神太过于平静,十分识趣,绝不会过分聒噪惹人嫌,没有孩子看母亲的孺慕、依赖、渴求等等情绪,可是她却看了她许久。
没有来的,女人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她仔细回想来,这孩子终究对她们母子二人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即便是那一年她从南荒回来,也显得格外温顺,不会无理取闹地奢望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她以手指掐住炊饼的一角,正欲发力,而后又看了红妆一眼,挣扎了许久,手指还是往外挪了挪,终究只是撕下来一块很小干硬发裂的边角料。
她将那一点点干硬的饼子小心翼翼地在碗中沾了些许清水,然后提着裙子走过去,放在宁非烟的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又迅速地折返了回去。
宁非烟怔怔地看着眼前沾濡了一点湿润的边角干饼子,被晦暗冷漠覆盖的目光里似乎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慢慢伸出手,拾起一角饼,身子慢慢蜷进了阴影之中,叫人瞧不清面上的表情。
百里安看着年幼的少女魅魔,觉得她此刻就像是一只虚弱濒死的小兽,在饥寒交加许久的煎熬之中嗅到了一丝弥足珍贵娘的味道。
可是,她却朝着娘方方向拱远了些,似是怕惊扰到了她。
百里安瞧着这一幕,心中莫名不是滋味。
因为当一个人想要将心交出去的时候,就该做好撕心裂肺的准备。
千年以后的宁非烟与此刻环境之中的她,出处极大,百里安很难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往事,熬成了如今这般面目全非,水火难侵的模样了。
钩蛇一族的大军终究还是没能够成功的返回到自己的氏族领地之中。
他们甚至还未来得及走出北渊深林,大军之中便开始陆陆续续的出现一些怪异的病症,一开始只是三两位钩蛇战士身体开始脱落鳞片,肌肤轻微腐烂。
可是随着天降寒雨,那些溃烂的伤口遇水便飞快蔓延,最后血肉一块块地从身体上不断掉落,就像是体内藏着无数把小刀一般,从内部一块块剔除血肉,竟如千刀万剐一般。
那种怪异的病症在军队中传播速度极快,而且他们根本查不出感染源是什么。
而病疫爆发最盛的最佳时期,好死不死,他们大军行到了一处树林梳稀的谷底处,这里的四季变化难以被他们以魔息影响。
大雨转为倾盆暴雨不过一夕之间。
在这深山迷谷之中,一场早已伺伏在此久候的魅魔杀手,展开了一场极为惨烈的厮杀战斗。
被那古怪毒病缠身的钩蛇一族战斗力今非昔比,再加上暴雨连连,他们苦受千刀万剐之刑,如何有力再战。
直至钩蛇首领的脑袋被一名中年魅魔一刀斩下,战斗得以告终谢幕。
隔着铁笼栏杆,红妆涕泪交加,无比惊喜大呼:“爹爹!”
女人看着中年男子,亦是泪眼模糊,嗓音哽咽。
中年男子乃是魅族魔主之子,也是女人的夫君,红妆与宁非烟的身生父亲。
他一刀劈开牢笼的枷锁,将女人与红妆紧紧抱住:“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时,宁非烟正捧开双掌,接过雨水,小口小口的无言喝水,神情极为平静。
没有劫后重生的狂喜与对生命的敬畏,她饮完水,目光漠然地看着地上横尸遍野的钩蛇们,仿佛这一切都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将妻子与幼女的情绪安抚好后,中年男人走向宁非烟,也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个给魅魔一族上下带来胜利的男人此刻看着她的眼神里的情绪竟然是隐隐震撼钦佩的。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能够做到这一步。”
得以获救的魅魔们皆是露出愕然的神色,宁非烟的母亲也是不解问道:“夫君,你在说什么?”
男人道:“城破之死,一切生死难料,我本以为我族上下渡不过这场劫难,可烟儿却同我说,她有办法让钩蛇一族死无葬身之地。”
他目光赞许:“烟儿做得很好。”
女人显然从未想过,一个未成年的孱弱魅魔,竟然能能够将战局扭转到这种程度。
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看着宁非烟问道:“你做了什么?”
宁非烟从怀中取出一颗碧色的溪石,平静道:“这是我向大帝请来的毒妖石,能够让万魔蚀骨而亡。”
女人不能理解:“即便是这样,你根本就没有给钩蛇大军下毒的机会,更莫说接近那位大君首领了。”
对于众人的疑惑,宁非烟只是回答了四个字。
“蛇性本*******人轰然雷劈一般,面色变得极为铁青难看。
与她一间囚车关押的魅魔们也露出了崩溃的情绪,此妖毒,自然是以她们为源,暗自下毒在她们的身体之中。
她的父亲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面色也是有些难看。
他涩着嗓音不可置信地看着宁非烟,那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你……竟然对自己的同族下手。”
宁非烟一句话将那些还抱着庆幸心理的魅魔们打入地狱:“比起战争的胜利,死几个人又能如何?比起城中数以万计被烧死的同族,今日的牺牲可以说是能够忽略不计了。”
“况且北渊之森的灵罗果能解此毒,只要父亲能够在今日这场战争中获得胜利,早日归族取果,她们的性命自然也就保住了。”
听得这一切,女人只觉得唇寒齿凉。
她虽怨恨这个孩子在那一夜暗杀钩蛇一族,但不得不承认,她心中还是念着她的一点好,觉得她是给妹妹出一口恶气,这才含怒出手。
可不曾想,这一切都是一环套着一环,她从一开始出手,便是为了惹怒钩蛇首领,给她们那一车人禁食禁水,逼得众人走投无路,不得不委曲求全,为了生存而与那群蛇魔交易食物。
更可怕的是,她现在都不能够确定自己是否也在她的设计一环之中。
钩蛇首领本人极为挑剔,对于一般自荐枕席的魅魔女性他一般都是拒之门外。
而她则是避开了无人注意的时分,去过他帐中几次。
她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女人去过魅魔首领的帐中,如果没有,那便意味着,这个该死的孽畜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放过。
中年男人的面色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本族族人为了生存委身于仇敌本就是一件极为耻辱之事。
更叫他心中燥怒的是,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妻子是不是也向敌人妥协过。
这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无疑是一生之中巨大的耻辱。
他沉着声音,耐着最后一丝性子,下令请来族内医师:“给她们查查身体,看都有哪些人种了妖毒,回族之后好尽快医治。”
女人因为这句话,心中为之一沉,一旦查出她体内种有妖毒,这便意味着她失节这件事彻底藏不住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宁非烟,却见她也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还朝她微微一笑。
女人心中顿时不寒而栗。
这样一个小小年纪便会揣测算计人心的孩子,如何能够不令人心生忌讳。
第五百五十一章:戏言成真
宁非烟与红妆的父亲名为宁观应,为魅魔魔主之独子,在族中不论是心性、才智、修为、还是地位都极高。
老魔主在这场侵略之战中壮烈牺牲后,如今的魅魔一族上上下下,皆奉他为主。
魅魔一族在北渊之森皆有据点,在战争中,幸存活下来的魅魔们就安排在深林秘密之处修养。
回到休息区后,宁观应便下令要求请族内医师一一清点检查被俘虏的魅魔们身体状况。
如若发现身中妖毒者,需要尽快祛毒治疗。
清点名单很快罗列出来,那些名字出现在名单上的魅魔们虽然不会被驱逐出境,但终究还是极为难堪的为族人所不齿的。
宁夫人就这样担惊受怕了好几天,却发现那些名单上根本就没有她的名字。
正当她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她的丈夫一改温柔常态,面沉如水的端来一碗汤药,让她喝下。
她口中没滋没味的将汤药喝入腹中。
若是未染妖毒,身子康健,他又怎会要她无故吃药。
自这日起,丈夫待她的态度也是日渐疏冷。
至于名单上为何没有她的名字,那更是不难猜想。
她不同于寻常魅魔,她是魔主之子的正妻。
她的丈夫身居高位,若是叫他人知晓自己的妻子为了一张饼,一碗水,竟然卑微得委身于自己灭族仇人。
那无异于是魅魔一族历史上最大的丑闻。
她一早便知晓宁非烟性格异常冷漠,根本不将人命当回事,可她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对自己的生母也能下此毒手。
夫君的疏远冷漠,自己内心的羞愧耻辱,最后酿成无边的恨意。
于是,那夜,撕饼沾水时那为数不多的动摇温情之心,终是烟消云散了。
画面飞速流转,时间在百里安面前匆然而逝。
昔日的魅魔少女已经完全长开,如同被岁月洗练过一般。
百里安看见梅林之下,红妆盛雪,容色过人,她长开的眉眼诚然是现实世界里的宁非烟模样。
只是她的眼睛不似宁非烟那一双天生似含着一抹云雾似的情人眼,生得明媚清澈,如同山溪小鹿般的眼睛里,有着少女的天真与清俊。
冥洲魔都彼时正逢春秋会试,是十年一度年轻魔族们参加选拔魔将的重要会试。
魅魔一族因受先祖的神源庇佑,在三十年前曾出过几位参加春秋会而脱颖而出跻身成为魔将的前辈。
只是在那场灭顶灾害中,这几位前辈在战斗中献身陨落。
此番春秋会,红妆自来在族中以学识资质修为见长,论根基底蕴,她甚至在三十年前那几位前辈之上。
对于此番春秋会试,她勤练刀法,信心满满准备充分,势必要成功战胜此次风头最盛的九头蛇族的十公子,一举夺魁。
族中上下亦是对她抱有极大的期待,近日以来,族中但凡有珍贵的资源皆毫不吝啬地用在了她的身上。
而红妆也属实争气,一人独自深入北渊之森的生死绝境之地,猎杀了一只实力恐怖的地煞大影象,如山般的妖兽被她抗回族中,赢得了所有人的赞许与喝彩。
就连常年独居寒室性格逐渐孤僻的宁夫人也难得出了静室,为她举杯欢庆。
在宁观应的带领下,组织了一批年轻的魅魔前往冥洲魔都。
在这个秋雨洗尘的季节里,春秋萧瑟而过。
千里迢迢一纸书榜归入北渊。
叫所有人喟叹震惊的是,她们魅魔一族最为年轻的天才少女,在这场春秋会上不仅仅与魁首失之交臂,竟然不过得了个第三的名次。
她并未在大家期许之下战胜九蛇族的十公子,据说那十公子修出了道兵魔魂。
春秋会那一战,她败得极为惨淡,就连象征着尊严的佩刀都被对方给夺了去。
但叫人最意外的是,十公子也非魁首。
真正的魁首另有其人。
都说祸福相依,红妆榜上第三,的确有资格担任王城魔将的职位,只是魔将之上还有狱法魔将,成为狱法魔将的条件极为严苛,每隔十年只会则选春秋阁首榜入选。
居人之后的第二尚且都叫人记不住,何况是这第三。
如此成绩,可谓是大失所望。
春秋会试的魁首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人正是与红妆同出一系,她的胞姐,宁非烟。
宁非烟在族内表现并不惊艳,若非要说印象深刻之处,便是当年那场绝境之战,她以毒杀之计力挽狂澜,解救了全族上下。
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改变魅魔一族上下对她的不喜与反感。
魅魔一族天生势弱,习惯了抱团相互依靠,抵御强敌,魅魔们的种族同伴意识极强,可宁非烟在他们的眼中反倒更像是个冷血的异类。
再加上她幼年时便送去了南荒野蛮之地,宁观应夫妻二人都明显更加偏爱于红妆。
上行下效,比起那性子孤僻难以捉摸心性的宁非烟,他们自然也更加喜欢心性单纯无害的红妆少主了。
纵然此番春秋会的魁首之位是他们魅魔一族的,所有人欣慰庆幸之余,难免又有些担忧红妆少主的心情。
惟恐她的这次屈尊她人之下,心中委屈想不开。
宁夫人更是接连几日不停抱怨,责备丈夫为何春秋会这样的庄重场合要将宁非烟一同带去。
宁观应虽然心中隐隐也有些不舒服,但毕竟最终收益的是他们魅魔一族,总好过叫九蛇部将势力发扬壮大了去。
当夜,他简单潦草举办了一场冷清的庆宴,比起三十年前那场一夜长明三千盏灵命之灯、百鸟同贺的盛宴,简直是天差地别。
冷视程度,可见一斑。
百里安瞧着宴台之上,宁观应夫妻二人早早离席,折了方向去红妆居所那边,似是惟恐小女儿吃了败仗心里头难受憋屈,各自提着她爱吃的小菜茶糕去哄。
宁非烟则一人冷冷清清地坐在偌大的宴席席座之上默然不语,眼神淡淡,仿佛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屋檐前的铜铃轻轻摆动,森林夜色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两盏青灯照影,沉寂的夜晚里忽然落起了潇潇微雨。
本就冷清的宴席更是人去空景,宁非烟舒展眼帘,抬起目光看了一眼乌云遮蔽的长夜,没有起身离开。
青灯明灭熄了,在黯淡的残辉下,她的影子随着光线的角度一点点没入黑暗之中。
直至清晨的第一束光穿透烈云,她衣衫湿透,正欲离席之时,宁观应却又折返了归来,对她说:“为父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宁非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笑了。
红妆虽说年轻气盛,对于战败一事心有不甘,却也不会为了这种事哭闹一宿。
真正叫她烦恼的是,在魔都春秋会上那一战,她未能以修为实力夺魁,却是因为出色的容貌入了魔族四河之主的眼,意图将她收为房中人。
四河风流之名,各州皆知。
性子残暴变态,极易将床帷风月之事玩成一手好酷刑,每年死在他床上的魔女数不胜数,她看上的女子不少,可是真正能够成为他正室夫人的,却始终没有。
魅魔被上位魔族相中,美名其曰心悦,实则下场凄惨,多数都是成为他们的玩物炉鼎。
红妆乃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心头肉,掌中宝,如何能够割舍给别人随意糟蹋了去。
他提出来的要求很荒唐,也很过分。
魅魔族有一秘法,需要族长以半生修为之力为媒介代价施展,能破万法恶咒,他认为宁非烟脸上那青痕是生下来就带着的诅咒,若是施以此术,必能破咒。
只是此术极为霸道,一旦侵入体内,伤了灵体根基,终身不可渡劫。
中此术者,肉身孱弱如凡人,即便试图强行渡劫,也会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此术太过残忍霸道,伤人也伤己,但却能够让宁非烟脸上痕迹消失,她的半张脸与红妆并无差别。
宁观应深信,若去除着青痕,旁人必然难以区分谁是宁非烟谁是红妆。
伤了根基灵体的宁非烟便可替小女儿嫁入魔界。
至于他的红妆,容貌与姐姐相似,再寻办法在她脸上幻出那青痕,红妆实力本就不俗,若能替代她继任魔将之职,修行个百年光景,渡劫破境并非难事。
“如今魅魔一族势微地位低下,各方魔类皆觊觎我们天生灵体,五年前那场战争便是残酷的血例。
虽然四河大人凶名在外,可非烟若是能够讨得他的欢心,我族地位也必将水涨船高,谁敢来犯?到那时我族上上下下所有人必然齐心感激记怀非烟你所做的一切。”宁观应无不诚恳请言说道。
说着,他看了宁非烟一眼,见她神情淡楚,心中不由又有些不忍,犹豫了一下又道:
“我知晓你打小懂事聪明,红妆她不像你,长这么大没吃过什么苦头,性子又倔,即便是将她送去了王殿之中也只会惹四河大人不快。
可非烟你不同,你知晓变通转弯,在南荒魔地尚且都知晓如何保全自己,对于红妆而言这是一条死路,可对于吾儿你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大好的机缘,若你能够抓住四河大人的心,为父以及全族上下日后可要仰仗你来过活了啊。”
正所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一个人真若铁了心想要偏心,不论眼前之人多么优秀,多么努力,也难得他心中真正一句夸好。
百里安觉得,作为父亲说出来的这一番话,当真是比鸩酒还毒,比利剑还伤。
红妆在他心中是谁都不能染指破坏的宝,而宁非烟便是一个能够轻描淡写祭献出去的野草。
当年送为质子是如此,今夕亦是如此。
即便身为旁观者看了心中都觉难受酸涩,浑身湿透的宁非烟却似入境般自然深远。
她眼中看不到任何悲戚忧伤,不愤怒不乞求怜悯,仿似人家这么说,她便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宁非烟低眉顺目,笑意清浅道:“父亲愿牺牲修为为女儿谋未来,女儿感激不尽。”
宁非烟轻抚脸颊上的青痕伤疤,盈盈笑道:“不过女儿另有办法解了这脸上伤痕,又何苦劳烦父亲耗费修为心力。”
对于宁非烟的一口干脆的应承,宁观应觉得有些难以相信:“吾儿当真愿意为我族牺牲?”
宁非烟眼底的淡淡讥讽一闪而逝:“父亲这是说得哪里话,将女儿送往四河王殿,父亲难道不是为了我好吗?”
宁观应没能想到她竟能如此想得开,心中大感欣慰,又深深庆幸自己无需耗损修为便能够解除眼前困境而十分高兴。
几日后,宁非烟果然信守承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自己面上的丑陋青痕洗得干干净净,容貌大改,从外表看果真与红妆一模一样。
再加上她天生善于伪装,被送往王殿的前几日,她以红妆的身份在族中活跃,竟无一人能够将她区分出来。
只是,在她被送往魔都王殿的那一日,北渊之森同时也发生了一场极为恐怖的动荡之乱。
封印在北渊极木之地的妖帝,横空出世,他口中咬着上古禁忌的厄摩古文,吐声成咒,将封印他数万年的伊始森林焚烧半数。
古怪的是,原本栖息在深林部落里的大量群居魅魔本有充分的时间逃走,可却不知何故,在妖帝波及的领域之中,竟无一名魅魔逃离出来。
整整十万魅魔,尽数被妖帝焚食入腹。
魅魔一族伤亡惨重,即便是五年前那场侵略之战也无眼下这般绝望气铲,正当整座森林即将覆落灭族的时候。
在森林火海之中,无端出现了一名生着残翼的年幼少女。
她穿得分外单薄,两只纤细的手臂暴露在破旧的短衫外,系着一截红绳的手腕之上烙印着属于弃魔的印记。
一名孱弱的弃魔少女,却出现在了极渊的古老森林。
在无数绝望的目光下,少女缓缓抬起了一只苍白弱细的手臂,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将妖帝的头颅斩下。
头颅与身子间的切口燃烧着恐怖的魔焰,黑色的火炎转眼之间将妖帝千古不灭的身躯焚烧吞噬,仅剩一颗头颅尚且嘶鸣喘气。
那名少女有着彻底将妖帝杀死的能力,可她却将那颗头颅重新抛入林海结界之中,重新镇压。
她的身后是漫漫火海,她背对着无尽火海,目光平静的注视他们。
少女忽然唇边一笑,将染血的手指竖直抵在唇上,稚嫩清美的小脸笑得分外妖娆动人,像是一个美丽弑人的妖魔。
“好孩子不可以将今日看到的事情说出去哦。”
再后来,宁非烟弑杀四河之主,夺位取而代之的壮举轰动整个魔界。
她用实力证明,父亲说得那句举族上下日后都得仰仗她的那句戏言,她可以让它成为真正的现实。
而宁观应那夜见到的弃魔少女,则在不久后,顺利登基成为他们们新的君主。
一切,发生得都令人无比猝不及防。
第五百五十二章:功过相抵
那名弃魔少女斩下妖帝头颅,重新封印至北渊之中,却未出手将魅魔群居森林里的妖言咒火熄灭。
大火连绵,如火蛇一般吞噬千林万野。
昔日山河家园,昨日辉煌,一夕之间覆灭大半,不知被妖火所覆的森林之中又有几人能够生还。
宁观应身为魅魔魔主,有着守护北渊之森的使命于义务。
魅魔生于长森,养于万水,妖火乱,万魔残,更惨烈的是,他们没有退路。
若是让这烈焰妖火将整个北渊之森吞噬燃尽,那无主的妖火之物汲取了北渊的地脉灵气,在那连绵的烈火之中必然会诞生拥有意识的怪物新灵。
届时莫说北渊,就连其他魔土也必遭其害,如此魅魔一族必将在这片大陆上留下千古骂名。
于是,宁观应结全族上下,誓死结印封山,将天地魔息灵气尽数隔绝在林海以外。
如此,风水灵盛之地的北渊之森难免就要陷入千万年的焦枯死寂,土地贫瘠难养生灵。
长河渐落晓星沉,山寂北野,大火无声。
疾火骤风里,宁非烟踏河而归,脚下如踩慢慢星河天水。
她一步踩浪,山河犹如崩塌般,魔河水灌,连绵千里不绝的妖火便在此刻毁灭。
烈烈的妖火被卷入河水之中,宛若纸上墨渍一般飞快扩散,然后淡去。
吞噬千山古森的火,被流水卷逝,最后落在宁非烟的手掌之中,化为一道澄然的烈火光辉。
光中生灵,最后成器。
妖火灵器乖巧地向她俯首称臣,变作一把闪熠着流过光泽的弯刀,薄如蝶翼,美而近妖。
见此一幕,百里安便明白过来宁非烟的用意。
她将厄摩咒文交给北渊妖帝,妖帝出言化为咒,报复魔界,咒火吞噬北渊大半森林的灵息本源,最终终于自炼成为天地的自生灵器。
那厄摩咒文自她出生起便生在她的体内,宁非烟自然有一百种方法来将其收服。
宁观应呆愣半晌,看着狼藉焦枯的四野山林,哪里还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勃然大怒:“你这逆子!为了成全自己的野望,竟然牺牲残害自己的同族!疯子!你真是个疯子,如此行事,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宁非烟手腕轻转,掌中那把流火迸溅的弯刀灵光闪烁,化为一枚银色的手环。
她慢条斯理地将银环圈在腕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父亲一颗心生得不甚公平也就罢了,怎还如此不明事理。”
她与清冷的月光下伸出手,翻转仔细瞧了瞧,那只手白皙秀美,诚然好似闺阁世家女子抚琴簪花的纤纤软玉。
她淡淡一笑,道:“我这双手生得分外干净,同族人的血,非烟半分也未曾沾染过。”
宁观应气得浑身直抖,若非忌惮她身下冥冥魔气深重的长河,他几乎恨不得冲过去将她撕成碎片:“孽障,满口胡言!”
宁非烟目光平静地看着神情惶恐的粥粥众人,她笑了笑,上前几步正欲说话。
就在这时,林中寻风飘曳的枯叶轨迹忽然紊乱,一道流风急矢的灵箭将重重树叶撕裂成粉尘。
光影之中,宁非烟面上的笑容如烟拭去,她余光捕捉到了箭锋的轨迹,却冷眼任由长满倒钩的剑锋灌入自己的肩骨之中。
鲜血淅淅沥沥地落入墨色的河水之中。
她视线倏地移开,看向立在古树上满脸含煞的女人,她的目光警惕含恨,那眼神似如看到一只恶狼即将入侵他们的家园,恨不得食其肉,吮其血。
而宁非烟只是静静看着她不说话,肩头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原本潋滟好看的薄唇也失了血色。
她苍白的薄唇微动了一下,轻叹道:“何来如此苦仇深恨,我说了,同族之人的性命,我不曾动。”
宁夫人凄声道:“狡辩!你自幼心思就不纯,族中那些人也曾欺你,辱你,打骂你,即便是我也不喜欢你,我们有多么偏爱红妆,你便有多么恨我们。
如今你做的这些丧心病狂的事,皆是因为你妒忌怨恨,怪只怪我当初心软,生出你这么个孽障的时候,怎么没有一把将你掐死!”
听到这里,百里安心道,宁非烟自由便被她亲手送往南荒魔地成为质子,一别十年,何来如此肯定她就心思不纯了?
说来说去,还是愧疚与心虚作祟,她心中自认苛薄与她,同时也认为被她苛薄的孩子,对于故土亲人必然只有恨而无爱。
如此又如何能够比得过在他们身边受尽单纯宠爱的红妆。
这个女人既然清楚知晓她的偏心会令人嫉妒成狂,极易让人一步走错,又为何还要固执己见连一丝关怀都这般吝啬。
临崖勒马尚且收缰晚,船到江心再补已迟。
可如今都以坠马沉江,她尚且连一丝弥补之心都未有。
她厉声呵斥宁非烟丧心病狂,可又怎知,究竟是谁一错再错,大错特错。
稀疏而落的林叶将月光裁剪成无数细微的微光碎片。
宁非烟借着那抹微光,将女人眼中的恨意细细体悟了一遍。
她眼底似是浮掠出一抹无奈,转瞬即逝:“我自认为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出自于怨恨,阿娘说我因为您的偏爱而嫉妒扭曲。
可我却知晓嫉妒怨恨这很没有道理,您与父亲于我有生育之恩,收养之情,即便你们觉得我生而不详,却留我至今,在我心中一直都念着这份情。”
“我说我不动同族之命,并非妄言。”
“人心向恶,性本自私。”宁非烟淡淡道:“若非颜家那小子来招惹我,又何至于此。”
她目光扫向宁归应,眼中已无了笑意:“当年我受爷爷所托,承了妖毒之石,父亲知晓给所有被俘虏的同族之人检查治疗,为何就独独忘了我?”
宁归应眼瞳陡然猛烈收缩,震惊茫然地看着她,语无伦次:“你是说……你是说……”
宁非烟平静道:“身怀毒石,怎可安然无事?你们永远也无法想象,那段日子我有多难熬。”
她语气清浅淡漠,抬起的目光却极为深邃逼人。
“血骨焚熬,筋脉断痛,这些都算是好过的,真正叫人绝望的是,我不敢碰一滴水,不敢吃一口食物,因为任性的后果会让我五内俱焚,生不如死。”
“可是阿娘你……”
宁非烟顿了一下,眸子弯起,可是却已经没有了任何笑意:“那夜给我的炊饼真的很好吃。”
人心不是铁做的,饶是宁夫人,也不由睁大了眼睛,失了言语。
宁非烟敛了面上神色,又道:“父亲您说得对,我长于南荒蛮地,知晓如何保护自己,不怕疼痛,不畏苦伤,可这并不代表我没有脾气。
若非族部之中颜家那小子试图将我扼死在井边,又怎会沾染到我吐出来的鲜血,感染妖毒,我既为毒石宿主,感染症状自然与她人不同。”
“他欺我时,他族中父母长辈皆冷眼旁观,如看他虐杀一只动物,父亲责我残害同族,可又怎知,其实是同族先残害于我。
我只不过是有样学样与他们一样冷眼沉默,看着他体内的妖毒肆虐传播,最后只因他们自己自私丑恶,秘密将那些感染的人体尽数圈封起来唯恐沾染自身。
以至于妖帝将世,谁也顾及不上那些关起来的人,于是那些害我欺我的同族,举头无路,葬身火海,这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宁非烟又叹息道:“在父亲眼中,他们死了时间十分痛心疾首之事,可是在我眼中,却与他们昔日想法一样,死的不过是些家禽野狗,这又值得谁来大动肝火?事实证明,比起这群废物,我更有出息不是吗?”
在宁非烟的三言两语下,她将自己脱得干干净净。
更可怕的是,宁观应也逐渐的意有松动,目光迟疑地看着她:“可终究北渊之森毁于一旦,族人伤亡惨重,我魅魔一族再难崛起,你所行之事终究是过了……”
“过了?”宁非烟眉梢轻挑,她摊开手掌,即刻掌心之上浮现出一枚大帝的毒牙以及两颗殷红如宝石的珠子。
见此,宁观应顿时震惊失声,竟是失态得向前跌壮两步,目光向往地看着她手中的东西:“这竟然是……这竟然是……”
宁非烟淡淡道:“大帝的獠牙,以及司水神源。”
“獠牙之中封存了大帝一千五百年的修为,在入四河王殿前,我便已炼化五百年修为,至于这神之本源,不正是父亲心心念念之物吗?司水神源乃是仙尊御赐君皇之圣物。
当年魅魔一族全倾而出,这才得以将此物从君皇体内夺舍而来,福泽森林万灵,可此物后被封印中的妖帝气机吞噬。
他于神源无用,却要求我族每年供奉千名魅魔供他食用换去神源力量,前夕他破封再即,我便以那十万家禽野狗的性命换来了此物,父亲如今可还觉得我做错了?”
宁观应从未想过魅魔一族有朝一日能够完全掌控传说中的神源之力,这如何不令人欣喜若狂。
莫说十万魅魔,当初为了采补君皇,他族先辈可是足足牺牲了三十万同族的精元性命,只为能博一个未来。
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好好!甚好!乖女儿此事做得甚得心意。”
他面若癫狂,甚至冲到了宁夫人那边,将她一掌掴在地上,怒声斥责道:“身为人母,竞对自己的孩子利器相向,你这般成何体统。”
形势的转变让宁夫人期期艾艾地收起了长弓。
在宁非烟的印象中,宁观应从来都是个沉稳大气之人,可今日失态得竟与那些小人野狗无异。
果然,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如此的。
既然生在这天地烘炉里,又何苦摒弃这虚伪去求那一份飘渺的真实。
宁非烟漠然地笑了笑,今时今日才发现,这片生她养她的森林竟然是一处如此无趣之地。
她屈指一弹,将掌心一颗珠子叮的一声弹至红妆的怀中,淡淡道:“生我,养我,憎我,弃我,我念着这份恩情,当是知恩不怨,只是这份恩情……”
她反手面无表情地抽出自己体内的那根灵剑,倒钩的锋锐切筋断骨,带出凄红的血肉:“就当是与这一箭,功过相抵了吧?”
天清,河霜,月白。
眼前的一切画面皆定格于此。
百里安站在这片幻境之中,他抬首看了一眼即将远逝的月亮。
月华照影,他足下影子忽然一阵扭动。
一道浑身缠绕着迷雾的男人手执夜昙花,浮影而出,观不清容貌,衣领间缀着一点莹火。
“认识一下,魔界三河河主,望夷。”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干净清润,浑身上下感应不到任何魔气,观其轮廓,反倒更像是人间浊世里走出来的儒雅佳公子。
百里安倒是没想到,今夜设局之人竟然是那最为神秘的三河望夷。
据说此人沉眠在不可知之处,即便是魔君召唤,也数次抗命未应,今日却是不知何故,竟然现身在这片幻境之中。
百里安看着他平静道:“久睡之人醒来,都喜欢做一些无聊之事吗?”
眼前这个男人无声地笑了笑,他抬起手臂,指尖执着的那枚白色夜昙花化为一把幽银长剑,剑气如丝缠锋,在月华中竟显出几分缠绵柔美的华丽美感来。
他笑道:“我不怎么喜欢葬心这个人,若是有人能够替我在君归宴上杀了他,日后倒也能够真正好眠一场,故此,今日特别设宴,宴请四河主与六河主来此观剑。”
百里安看着他手中的剑,没有说话。
“此剑名为相丝大刑,可斩万相梦,只要六河主愿意执剑杀了梦中人,便可破境而出。”
破境,破的是幻境,亦是修为之境。
百里安并未接剑,而是态度诚恳道:“不如你自己杀梦破境,再去宰了葬心好了。”
并不中他借刀杀人之计,魔界六河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这三河望夷,如果说他今日来此只是单单赠梦机缘。
谁信。
遭遇拒绝,望夷也不动恼,他轻轻把玩着手中的长剑,轻声笑道:“阁下或许有所不知,相丝大刑,相丝即相思,斩梦斩思,但凡身怀情丝者,此剑皆可斩,今日你若执剑斩四河,便可继承她的魔河之力离开此境。”
“当然,我很公平,在另一头,想必四河主正也在细瞧君之往事,待到故事风吹雪散,另一个我亦会携剑相赠。”
他的笑声徐徐不断:“这位心性如何,想必君亦亲眼所见,她若见剑,可不会如君一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她若在梦中斩你,君未来的命运可是要同这片夜昙花海一同腐烂沉沦的。”
“有道理。”百里安点点头,似是被他吓住,又似被说服,他十分干脆地接过那把大刑之剑,在男人期待含笑的视线下,他挥剑而出,将眼前这个男人斩成无数支离破碎的碎片。
他看着剑上缭绕的相丝锋意,淡淡道:“无聊至极。”
三河望夷的意识从这片梦境开始淡化远去,最后,他飘忽无奈的声音响起:“真叫人吃惊,竟然没有半分动摇犹豫,不知是该说你可怕还是天真,这任六河之主,倒是与往日那些货色大不相同啊。”
天真吗?
百里安抬起手中长剑,如镜的剑锋倒映出一双漆黑平静的眉目。
他只是早已看穿这个梦境,如何抉择在他自己,而非他人蛊惑逼迫给出的二选一答案。
他将剑锋横抵在自己的脖颈之间,神情淡淡地看向宁非烟画面凝固的那个放下,忽嗤笑道:“骗子,哪有女孩子是不怕疼的。”
百里安眉间微凝,正欲动手结束这场无聊透顶的幻境。
就在这时,静止的森林起万蝶,一只白皙苍冷的手掌穿蝶而来,十分轻巧地划去了剑上的力势,夺过剑柄,翻转剑身,用平滑的那一面剑镜不轻不重地在百里安脑袋上敲了一下。
熟悉的慵懒音色在耳畔间响起:“自尽这种事,一点也不适合你啊,藏剑公子。”
第五百五十三章:采血
四野长风已随着空间静止,可是在百里安身后却是传来衣衫拂动的声音。
他转身,正对上一双低眉浅笑的含情眼。
宁非烟立在月光下,面上虽然含着笑,一张脸苍白得如纸糊似的,她伤重成了这般模样,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是强越幻境,出现在了这里。
百里安目光低垂一掠,瞧见她袖缘处沾着几缕不怎么明显的殷红血迹,他不动声色的蹙了蹙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宁非烟将相丝大刑剑托于臂间,细细打量:“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百里安问:“你在幻境另一端,应该也会遇到望夷赠剑于你。”
宁非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司尘公子觉得,我会选择此剑杀你离境?”
百里安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宁非烟叹了一口气,道:“原先出入幻境之时,我便猜到了这是望夷的手笔,也知晓他是何用意,的确打算舍你顾我自行离境,可是啊,司尘公子往昔的故事十分有趣,看到后面,倒还真是叫人不忍下手啊。”
百里安皱眉,身为尸魔,他并未有过往的半点记忆:“望夷手段竟如此诡异,能够窥伺每个人的过去,如此以来,在他面前,岂不是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宁非烟道:“那倒不至于,他所施行的乃是双相幻境,入境之人,在踏入花海时,两人之间便会形成一个无形的阵法,能够看到对方曾经的重要的过往,身为河主的望夷,却是看不到我们所能见之事。”
听她这么说,百里安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好奇道:“我的过去是怎样的?”
宁非烟悠悠一笑,道:“比起探究这些,我们难道不该想想如何尽快离开此处吗?境外的夜昙花就要凋谢了,若还走不出这里,明日你我都将成为枯花中的残骸。”
很显然,想从这个女人口中免费挖出一些想要知道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宁非烟抬步间,轻拢衣袍,纤细而袅娜的身影缓缓走至漫漫长河之中,她举剑轻抵在幻境之中自己的颈项间。
百里安神情微动,蹙眉:“宁非烟……”
“好啦……”宁非烟回眸朝他浅浅一笑,清淡的语气中好似哄人一般:“记得将我带出这片花海,我便不会死在这里。”
相丝幻境真正恐怖致命之处,在于人心猜忌,若想在幻境中求生,需要夺去对方的性命方能保全自己,二者必祭其一。
天际破晓的光辉将夜色吞噬一角,永夜将逝,一夜盛放的梦昙也将随夜而残。
宁非烟耳垂间两颗明珠殷红的光辉柔腻华美,她幽幽叹道:“当年戏如真,今夕真是戏,两度旁观者,天留冷眼人。”
剑锋划过,白皙的秀颈裂开一道深红极细极深的伤口,剑锋擦出一大蓬血珠。
鲜血溅落长河,烈焰鲜红的火光顷刻之间将整个山林所覆。
幻境之中的宁非烟被河水烈焰顷刻之间吞噬死去,陈列在烈火之中纤细柔美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拓落潇洒。
烈火鲜血的气息远去。
孤月残悬,风清百花残,天际有光漫漫浮白。
空气中似是残存着什么沉重又腐朽的气味,宁非烟躺在沾满湿露的草甸间,缓缓撑开沉重的眼皮。
百里安正站在她身侧不远处,一双漆黑似墨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正盯着她瞧,仿佛要将她的脸瞧出一朵花来似的。
他苍白的脸颊间不知何时落下来一些横竖交错的细红小口,仿佛被什么锋利的植物给割伤一般,素来工工整整的发丝衣衫也凌乱不堪,袖口裂破,像是刚从坟场里爬出来一般。
宁非烟恍惚了许久,手臂撑地正欲起身,脖颈间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蹙起眉头摸了摸颈项,指尖却触到一层柔软的纱布,已经将伤口包扎止血。
“先躺一会儿吧,好不容易才止的血,在幻境之中,你执剑杀死过去的自己,同样的,你自己也会因此受伤,甚至是丧命,你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可她还是拔剑杀了自己。
这个女人对世人狠,对敌人狠,对自己更是格外的狠。
宁非烟虚弱地闭上眼睛,笑了笑,道:“可若你能够及时将我带出那片花海,这伤便算不得什么致命之伤了。”
百里安不明白她哪里来的自信与底气,当他从幻境中醒来时,周身夜昙花尽数开始落败,枯萎的魔花彼时会将置身花丛之中的人当成养分,疯狂地缠紧拖入大地冥土之中。
当百里安发现宁非烟的时候,她大半边身子都被裹进了花蕊尘土之中,当时危机的情况说什么都是轻的,若是百里安再慢上半步,他们二人皆要死在这里。
见他半天不语,宁非烟睁开眼睛,她手指落在他的手背间轻轻划动,语气莫名:“方才那种情况,在花海之中多待一分,便危险多一分,司尘公子费尽心力救助妾身,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百里安拧眉抽回手掌:“你打算何时回去?”
宁非烟安之若素地躺在地上,任由青丝被草里的露水沾湿,她甚是轻松道:“司尘公子好没良心,我眼下都伤重成这般了还催我离开,稍有不慎,我可是随时都有可能死掉的哦。”
百里安气笑道:“你这是在用你自己的死来威胁我?”
宁非烟眯眼笑笑:“妾身可不想死啊。”
“伤口已经帮你包扎了,你还想怎样?”
宁非烟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缓缓撑起身子,懒散半坐在地上:“劳烦公子为我疗伤。”
百里安摇首道:“我不通医道,恕无能为力。”
宁非烟支颐托腮道:“魔族里最厉害的医师也治不了我身上的伤,妾身要公子精通医道做什么?司尘公子可莫要忘了,妾身的本体是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莫名奇异,带着几分蛊惑的暗示。
百里安很快会意。
魅魔一族,天生精通采补阴阳之术,她们天生灵力,天赋异禀,能够采补他人的精气修为来弥补自身的境界,同时也能够疗伤养魂。
舍魔利之伤,獠毒之蚀,颈间剑伤,这一重又一重的致命伤加在一块,对宁非烟而言,几乎是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绝望之境。
但百里安,无疑是她最好的良药。
对上宁非烟逗弄的目光,百里安面色微微发青,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半边,很委婉地道:“我不通双修之道,帮不了姑娘你。”
宁非烟被他这表现弄得一怔,旋即眸光流转,轻笑随意道:“无妨,妾身可以教你啊。”
说完,她似牵扯到了身体伤口,忽然蹙眉脸色苍白地捂唇一阵撕心裂肺地猛咳,带她好一半天缓和过劲儿来时,脖颈间的纱布都浸出一片殷色,整个人透着虚弱的苍白无力。
那一句随时会死掉,并非夸张之言。
百里安踌躇了一下,最终蹲下身子,极为勉强道:“就你这身子又能采补了什么,别越折腾伤得越重了。”
宁非烟屈膝埋脸,肩头簌簌颤抖起来。
百里安瞧她这样着实吓人,凝眉咬牙正欲说些什么,宁非烟却忽然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得娇躯乱颤,眼泪都出来了:“公子你是傻的吗?这荒山野外的,你真以为我在同你求欢?”
百里安身体大僵,面皮滚烫。
宁非烟抓住百里安的袖子摇了摇,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被百里安方才那为难妥协的表情给取悦到了:“方才你是真的在动摇思考要不要助我疗伤吧?什么叫担心我越折腾伤得越重?你的意思是你来动不成?”
“去!”百里安用力抽回袖子,羞恼得獠牙都龇了出来:“你们魅魔女子都是这般下流的吗,真是什么厚颜无耻的话都说得出来。”
宁非烟拿他那双含情眼掠掠瞥了他一下,忽然起身双手拽住百里安的衣领朝两边拉开,露出几许精细的肌理,她倾压扑上去,双腿分开坐在百里安的腰间轻笑道:“女儿家怎能是下流,当是风流才是。”
“你给我下去!”百里安知她现在和一个一碰就碎的裂瓷娃娃,没敢挣脱掀她。
宁非烟伸出纤细的食指抵住他的嘴唇,许是一番动作折腾下来,是真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她神情憔悴苍白得有些吓人,倒也并未在胡开玩笑,神色认真道:“放心,妾身不馋公子此身,不过是取你颈间一点元阳之血补补身子,公子乃是慷慨之人,想必不会拒绝妾身这一小小要求吧。”
百里安心情说不出的一言难尽。
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几分,若只是取血的话,倒也无伤大雅。
只是这魅魔行事,果然不同凡响,要血疗伤,眼神调调与那求欢双修一般暧昧勾人,怎能不叫人想歪了去。
百里安缓缓吐了一口气,道:“我乃尸魔,你若取我鲜血,便不怕尸毒伤你吗?”
宁非烟笑道:“你这般修为的尸毒,又能奈我何?”
当初乱幽谷里温姐姐也说过类似的话,最后还不是同样腿软体虚了去。
不过渡劫境的魔头,又有四河之力护体,倒也的确不畏这点尸毒。
百里安阖上眼皮,侧开脸颊,将颈部露出,终究还是应允了。
宁非烟也不同他客气什么,俯身咬破他颈腕脖子,小口小口吸吮着他体内里冰冷却异常甘醇的鲜血。
半晌,压在他身上女子温凉虚弱的娇躯开始渐渐回温,百里安瞧见她耳后一处白莹肌肤里浮现起一道道细小的魔文,那魔文将他的元阳精血吞噬炼化,最后隐没消失。
终究宁非烟是个极能隐忍克制地人,熟悉的元阳气息勾起的妄念被她不显分毫地冷静镇压了下去,她并未多取,待到气息稍稍稳定不那么虚弱后,她的唇才离开了他的脖颈,两排小巧的齿痕之中尚且渗出缕缕血珠,未免浪费,她又柔柔软软地贴了上去,像只小猫似的舔干净。
苍白的薄唇被血迹轻染,竟显得分外妖娆,耳边两颗宝珠仿佛也随着主人气息的稳定,如**气般灼灼烈烈,极是好看。
百里安摸着颈间刺痛的伤口,心情有些微妙。
原来被人咬脖子的感觉如此奇怪,平日里他都是他咬别人的脖子饮血,如今本末颠倒,感觉说不出的奇怪。
虽说仅是取了一些元阳血,但百里安总觉得眼前这位像只狐狸似的女人从他这偷走了什么东西。
忽而,身侧屋苑里穿来一阵开门声。
青灯微光驱散寒意的黑暗,一位穿着朴素的高挑女子掌灯而来,神情愕然地看着眼前女上男下的一幕,宁非烟唇边还沾着殷红血迹,一看便是刚刚对那少年实施了‘采血’。
宁非烟与百里安同时转动目光,看向女人。
百里安在幻境之中见过这个女人,她是宁非烟的母亲。
比起昔日是的模样,她眼角多了些细密的皱纹,目光里少了当初的怨恨癫狂,多了几分看不透的沧桑与疲惫。
当真人家母亲的面,被她女儿这般压在身下多少有些不太像样,他撑坐起身子,拍了拍宁非烟的屁股,示意她赶紧起开。
没拍她背主要是她背后已经没一块好肉了。
在女人诡异沉默的注视下,宁非烟非但没有起身,反而还顺势贴在了百里安的怀中,眉梢扬起几分妩媚的笑意,道:“原以为这是三河望夷的一场算计,却不曾想阿娘您也参与了其中。”
宁夫人眼角微抽,她垂眸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三河大人说他能助我救出红妆,条件便是引你来此。”
宁非烟嗤笑:“阿娘是觉得我会对我自己的亲妹妹坐视不理?”
宁夫人豁然掀眸,卑微期翼地看着她:“你愿意救她?”
宁非烟冷笑,毫不留情:“自然不会。”
宁夫人表情瞬间凝固。
宁非烟讥讽道:“时隔千年,阿娘当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昔日那一箭我便已经说了,功过相抵,恩怨两清,我以四河之名守护北渊已是仁至义尽,今日我朝夕难保,或许下一刻就伤重身亡了,阿娘您还要联合外人来算计于我,又凭何觉得我愿意为你救人?”
宁夫人目光一滑,看向百里安:“若我没有猜错,他应当非我魔界中人?”
宁非烟唇角勾出一个凉薄的冷笑:“若阿娘是个聪明人,便应该忘记今日看到的一切,如若不然,魅魔一族灭死的可不仅仅是那十万人了。”
宁夫人手臂轻晃,青灯内的烛火倾斜歪出,将整个灯扇都点燃了,橙色的火光下,她的一张脸明暗难定,有些森然诡异:“你会后悔的。”
第五百五十四章:过来,吃鱼
宁非烟低声笑笑,从未对任何人抱过期望,她属实不知自己又有什么好可后悔的。
虽说觉得这个女人天真又愚蠢,只是对上她那双只余下漫无边际死寂与恨意的眼眸,宁非烟不由也有些惘然。
她自认为她处事圆滑老道,善讨人欢喜,身边之人无不喜欢她。
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大逆不道的事情,自己的生身母亲竟然这般恨着她。
宁夫人提着燃燃的青灯,面色阴郁地走了过来:“望夷大人曾恩准过我,若是今日能够叫你们葬身一人在此,他便会保红妆无恙,我不明白,你分明有机会杀了此子,为何又要手下留情?”
“真是可笑至极,不过是一个用来‘采食’的玩物你都舍不得,至亲妹妹你却说舍就舍。”
她愈发激动,周身魔息鼓荡不绝,长发扭曲如蛇。
“她心中时时刻刻都念着你,她为你盗取奉药,深陷死境,你却连一个生机都不肯为她争一争。
枉她敬你如神明,我真后悔没有告诉她当年是你狠下毒手,伤她容貌的真相。”
悲怨至心头深处,宁夫人面上泪水不绝,唏然涕落:“若非如此,她又怎会遭遇今日这番苦难。”
宁非烟静静地看着她凄声诉控,许是宁夫人眼尖得瞧见了宁非烟背后那层层叠叠的森然血迹,又似察觉到了她气息极度虚弱。
心头恨意大起之下,竟是举起那盏烈火燎烧的残灯恶毒地朝着宁非烟背上伤口烫烧而去。
注意到她动作的宁非烟眸光一沉,指尖无声缭绕出一道冥冥剑气。
剑气未至,她腰肢忽然一紧,却是被身下的少年伸手揽住,往怀里一带。
漆黑昏暗里,她抬首便瞧见百里安目光格外冷沉锐利,眼底划过一丝暗红的光芒。
紧接着猩红长枪破风而去,带着贯日之势穿透那盏燃烧的青灯。
长枪去势不减,卷着烈火的残骸在广阔的野草间划出一道极长的流光。
宁夫人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轻易被重伤之人压在身下死意欺凌的少年,他抬起的手掌间还弥散缭绕着让人心悸的黑暗之力。
她面上含着惊恐往后跌坐下去。
那青灯看似平常,实际上却是三河望夷从幽冥土司采来的阴魂之火,可就这样被这少年一枪轻易所破。
百里安看着她平静道:“玩物,你在说谁?”
宁夫人嘴唇颤抖:“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宁非烟指尖的剑气消逝而去,她眸色恢复如常,眼梢挑起,轻笑道:“你手往哪放呢?”
百里安低头睨了她一眼:“不是你自己往我身上贴的吗?”
他索性起身将宁非烟打横抱起,并未理会那个女人,直接召出秋水剑,御剑朝着王城方向行去。
宁非烟病猫似的窝在他的怀里,大风吹动他的长发撩在她的脸颊间甚痒。
她抬手揪住他的一缕发丝,不让乱飘,于乱风之中,她睁着一双含情的眼睛看着他。
“司尘公子,妾身可不可以理解你方才的举动是在担心我受伤?”
百里安很诚实地回答道:“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舍魔利都要不了你的命,区区引魂火最多叫你吃些苦头罢了。”
宁非烟面色微冷:“这么说方才你是在救那个女人的命?”
百里安嗯了一声,道:“相丝大刑剑得之不易,你悠着点。”
宁非烟嘲弄讥笑:“方才到底是何人不讲道理,一眼明了,她与你非亲非故,她的生死与你何干?公子热心出手为她解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妾身的娘亲了呢。”
百里安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头目光古怪地睨了她一眼:“我倒不知一口混账话的宁姑娘原来还是个会讲道理的人,我再不济,也不会看上一个年纪能做我娘的女人。”
宁非烟嗤笑道:“若单论年纪,妾身都可以做娘亲了,司尘公子不还是……”
许是真恼了百里安这次的多管闲事,长了七八个心眼的宁非烟这回儿话难得没过脑子,一顺便出来了。
说到半截,陡然反应过来,宁非烟面色微变,齿关猛地合上,又硬生生地将下半段话给强行咽了下去。
百里安捉摸不定的目光似乎一下子胶在了她的脸色,似笑非笑,声音微妙地压得极轻,道:“我还不是……如何?”
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宁非烟苍白脸小巧的鼻尖微微泛红,她将脸颊侧开,气息弱得很,哼出来的话也是娇娇轻轻的:“方才还不是摸妾身屁股。”
百里安收了目光,看向沉远的夜色天边,也不知在思考什么,半晌才道:“杀向至亲的剑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不论是伤人还是伤己难免都要落得一身伤痕,杀了她是解了一时之气,可是你根本就不想杀她。”
宁非烟怔怔地看着他的下巴,人心如十万丈红尘深海,却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将她的心思看得这般透彻。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般话,也没有人敢对她说这种话。
鼻尖的红意慢慢褪去,她松开指尖那缕发丝,轻声道:“我生来不详,遭族人唾弃,因我的出生让她蒙尘一生,她却并未因此杀我,我便觉得,我亦是没有理由杀她,纵然她这般待我,纵然我是打心眼里恨她不公。
可是……直至那一夜,她掰开一角饼衣给我,我才知晓自己原来一只都是在期盼她能够分我一点温情。”
她抬起手指,细细摩挲着耳坠宝珠,用一种格外凉薄的语气缓缓说道:
“我不是没有想过杀了她,只是那块饼子叫我受宠若惊了很多年,每次当我想要动手将那妖毒下在她身上让她也尝一尝痛不欲生滋味的时候,我又念起了那沾了水的饼子吃进嘴里的味道,杀她的心一下子就散了。”
夜风中,被拂乱的发丝下她的容颜有些朦胧不清:“毕竟我就只有一个娘亲,不管是好是赖,杀掉了……就没有了。”
她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我舍不得。”
每一个看似自强不息的人,心中都藏着一份无处可依。
夜色天地间,高处尽是浮游的雾霭,如天穹落下流转的飞烟,百里安御剑落于王城无人的边境一角,夜雾在两人周身渐渐淡远而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轮廓逐渐清晰的女子面容,道:“得不到又舍不得的东西,那便搁远些,瞧不见,心不烦,总比自己亲手打碎了难过强。”
宁非烟抬眸笑了笑,眼底那些不曾捕捉的情绪好似镜花水月一般散了去。
身入王城,百里安便不好在用人身,接下来一段返回朝暮殿的路程,就不得不让宁非烟自己走了。
两日静养的功夫,君归宴悄然而至。
清晨时分,魔君破关,魔宫地脉天柱前,一时间聚集了成千上万的魔界众生芸芸。
烈火旌旗在神台上张扬而招舞,丝竹奏乐。
魔君高座于御座之上,魔界大臣们分坐两侧,天穹之上有异兽贯云腾飞,八方魔焰如柱承天,君座之下的三千长阶,有滚动的流浆烈烈。
二河葬心到得最早,他依旧做紫袍骷髅面具的打扮,寻到自己的尊位坐下。
宁非烟来得并不算太晚,当她抱着变作猫儿的百里安出现在君归宴上是,属于五河之主的那个位置已经坐有一人。
那人在宴席之上显得格外突兀,让百里安不由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在魔君御前。
他一身魔气丝毫不加以收敛,张扬外放,震慑得其他想要敬酒的魔将纷纷止步远观。
他身上笼罩一件烫金玄衣,与大部分不愿显露真容的魔族一样,脸上笼着一层黑气。
他身上衣裳宽大曳地,衣摆间仿佛是用某种兽类的鲜血纹些出一段段古老神秘的经文,让人目光落在那经文上,稍不注意意念神识仿佛都要陷进去一般。
但格外值得叫人注意的是,此人的双手与双脚却是上了刑具。
刑具森然惨白,是兽骨所制,分别贯穿手腕与脚腕,骨尾之处连接着一串极长的符链。
链子另一端却是被一只祸斗恶兽擒在了手中,。
很明显,这个男人的自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抛开身份不论,百里安觉得此人到更像是个被迫囚禁在此处的阶下囚。
可偏偏此人却是风轻云淡地倒酒吃菜,举手投足之间,表露出来的都是来看热闹的轻松。
三河的座位无人,显然那夜那个男人今日不会到此。
属于六河的座位上了一层黑色的封条,毕竟对于魔界而言,六河已有继承之人这件事,所指之人甚是寥寥。
宁非烟也寻位坐下,面上接过别人敬过来的酒,暗下却于百里安传音介绍道:
“一河蜀辞架子最大,每次出场最晚,二河葬心乃是六河之中心思最深,恶性最强者。
三河望夷最神秘,年年君归宴都不会参加,许多人猜测他实力难以精进,怕经历洗河换代的残酷,可即便年年有人置疑,他仍是稳坐上位魔河之宝位,那夜他展示出来的实力不过冰山一角,能居葬心之下者,绝不简单。”
“当然,今日他不会到此,暂时算不上我们的敌人,不多做考虑。”
“四河便是妾身我了,司尘公子若想深入了解,晚上回殿妾身可以与公子慢慢到来。”
一本正经的介绍同时,还不忘言语调戏,魅魔本性可见极是恶劣。
“方才你望了半天的五河名唤苏息,他极是年轻,今年不过四百余岁,他的身份有些特殊,在六河之中活得最是疯魔糊涂的一个,保不齐那一日疯起来连自己都杀了。”
百里安心说,一个手脚都被贯穿的人还有心思慢慢品酒,是有够疯的。
他目光从五河苏息身上收了回来,喵喵两声,抬起爪子压住她手中的杯口,传音提醒道:“身上有伤,就不要喝酒了。”
宁非烟笑出声来,这次却并非传音,而是有意出声打趣道:“平日里红妆那个小管家婆都不敢阻我喝酒,你这只猫儿倒是谱摆得挺大。”
话是这么说着,可是对着那名相貌英俊的年轻魔将的敬酒动作,她还是顺着猫爪子的力道,将酒杯放在了案上。
她抬眸朝着那名年轻魔将礼貌一笑,道:“失礼了,我家猫儿爱干净不喜欢酒气,若妾身沾了酒意,晚上它便不愿同我一块睡了。”
那魔将本就地位不如宁非烟,此番敬酒也是冲着结交而来。
听她这么说,哪里还敢为难,连连笑着打圆场,只是目光无不艳羡地看了她怀中那只猫儿一眼,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只猫,如此夜夜与美人同睡同暖,何不快哉。
百里安心说这女人说谎当真是连草稿都不打的,究竟是谁爱干净嫌他掉毛,不准他靠近她床榻半步。
他好没气的翻了一个白眼,忽然又察觉到一个冰冷寒凉的视线远远投来。
高台御座之上,魔君陛下一身玄色君服,冠冕下的黑玉珠帘,一双妖冶的眼睛灼灼凝视,瞳内深处似乎有光影在跳动,像是万丈寒海里汹汹燃烧的冻火,摄人得紧。
遥遥相隔甚远的外围魔族都感受到了来自魔君陛下不同凡响的气场变化,原本四下私语交谈之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就连五河苏息也停了倒酒的动作,身体微僵,看向御座,似是不解魔君陛下因何这般反应。
偏偏场中就有人无从察觉似的,宁非烟对于魔君陛下的目光熟视无睹。
只顾着逗弄怀中小猫,摸他小胡须,低头亲他爪子肉垫,将他尾巴缠在自己手腕间,态度亲昵地不像样。
魔君陛下蓦然垂了眼帘,她案上的盛着佳酿的玉壶怦然炸裂,四分五裂,酒水四溢。
这番动静可是吓坏了侍官。
谁知,魔君陛下没事人一般,提起玉箸,夹来一片新鲜雪嫩的鱼片自己吃了,似是十分满意,又夹来一片,对着宁非烟怀中的猫儿温声道:“过来,吃鱼。”
百里安觉得宁非烟似乎是在故意整他似的,才刚一开场便将魔君的战火吸引到了他这来。
他是见识过这位君主的霸道与不可理喻的,这会儿和风细雨的,若是不依从了她,怕是一会儿不好收场。
百里安甩了一个眼神给宁非烟。
宁非烟却直接无视,拍了拍他的小屁股,笑盈盈道:“你这讨打的小猫儿,虽说念旧是好事儿,可陛下终究是你新主,她待你极好,你该腻着她才是,整日黏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
此言一出,百里安明显瞧见魔君陛下指下的那对青玉筷无声裂出数道蛛网的细痕。
可怕的是,那位新主儿面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今日这场君归宴,怎么感觉……有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