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五章:那一年的云容甚是敷衍
少年承冠那年,亦是满堂新客婚宴时。
软红千丈,南离殿灯煌煌明亮如昼,锦帐纱幔,一路红妆,飘絮鲜花,大婚之景美不胜收。
已经授了冠礼的天玺少主退下了身上那件黑红道袍,换做了一身耀目的红袍喜服,端端正正行过三拜,他身边凤冠霞帔的新人,让方歌渔震惊得久久不得回神。
竟是天玺第四剑,云容?!
竟然是那个爱剑成痴,不知世间情为何物的云容?!
云容何时嫁了人家?
方歌渔混乱极了。
宾客之中,贺词恭祝之言不绝于耳。
一派喜气里,无人察觉落灯下,那个双翼收于衣袍里的少女将自己藏进了逆光的阴影里,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将心中难以止沸的隐晦心思一同掩藏,情绪按捺不表。
年幼的魔女终是长大成人,魔族的寿命很长,如若想要真正成年,须得渡过一个极为漫长的幼年期。
而她的幼年期却十分短暂,别的魔族需要几千年的时光来成年化,她却只花了短短几十年的时光。
如此特殊的变化一是因为她血脉特殊,而是因为……魔女动了情丝凡心。
方歌渔能够看出那魔女想要迫切长大,与他并肩而行的心思,可是他却并未看出魔女心中对他所藏的情愫。
“送入洞房!”随着司仪一道长声起。
依稀可见逆光里的魔女身体踉跄微晃了一下,不甚碰落一枚琉璃盏。
盏内火舌轻舐华贵的地毯,微起的火光让无数人朝她投望了过来,然后纷纷露出冷漠厌恶的神色。
但不知为何,这些对魔族喊打喊杀的仙门正道,却十分平静,并不意外她的到来,也无人出手伏魔。
对于这些正道之士的目光,她熟视无睹,亦或者说从进入南离殿的那一瞬起,她的目光便一直胶在了他的身上,再无旁人。
正牵起云容素手的他抬起了目光,看到了火光对面的魔族女子。
“阿娆来了。”风神静朗的天玺少主唇边一笑,眼底是藏不住的开心,那天生带着几分暖意温润的目光,毫不避嫌的温柔称谓,直直穿透了她的内心。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目光,他的声音,的的确确的是在囚禁着她,让她束手无策,万法无用。
方歌渔有那么一瞬,觉得她眼底被火光映出的情绪有些疯狂危险。
那是对云容深深的嫉妒与不甘。
“阿娆,你过来。”可是在他期盼的声音下,她不动声色地揉了揉眼角,将其中情绪揉得尽散。
然后姿态优雅地走出逆光阴影,她衣袂蹁跹飞扬,锦缎般的墨发随意披散与身后,尾端用一根红绳简单系了一个轻结,随着柔软的青丝发尾荡曳。
一阵山风席卷内殿来,挟着森森雪意,殿外有数不清的枯叶潇潇而落。
在众人的注目下,她尽可能地将自己迈出的步伐显得轻快,不露一丝破绽。
“今日是师尊大喜之日,弟子特来参拜,愿师尊与师娘芝兰茂千年,琴瑟乐百年,以此祝福,以此为证。”
名唤阿娆的魔女低下了人间难得一见的妖娆容颜,跪下认真嗑首,瞧不清出此刻说着甜丝丝祝福语调的她,此刻面上是何颜色。
方歌渔暗叹这天玺少主真乃神人也。
举世讳莫如深的魔族,得众生修士鄙夷排斥,生怕走近一点污了名声,这位可倒好,竟是直接收为名下弟子。
这是何等好本领,他究竟是怎么说服他那死板严格、极重清誉的老父亲的。
酒过三巡,夜已深去。
烛火明亮,新人成双,龙凤红烛高照,金丝楠木喜床四边垂落细雪牡丹勾勒的轻纱帷帐。
朦胧的两道新人身影坐落其中。
见此一幕,方歌渔莫名羞恼,暗道难不成被卷入这场亘长记忆之中,还要她亲眼看着天玺第四剑与她家少主行周公之礼不成?
她气恼万分,却不知如何摆脱眼前这个画面。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床帷内的少主为自家娘子掀了盖头,然后悉心温柔,一步步亲手为她解下繁沉的凤冠步摇,头花朱钗,再是绣鞋外衣。
不出意外的,红盖头之下,是一张明玉生辉的面容,剪水双瞳隐隐带笑,眉梢微扬慵懒而轻狂,是她平时的味道。
即便是新婚大喜之夜,也丝毫不见女子应有的娇羞喜悦。
更过分的是,她屁股底下还压着几本剑经,脱去外衣的时候都没藏好,被她夫君瞧了个真真切切。
瞧这模样,莫不是想上半夜将自家夫君应付了事之后,下半夜再秉烛夜读,专心钻研剑道?
都到了洞房之夜了,能不能不要这般敷衍。
反倒是她的夫君,可真是一个好性子的,丝毫也不见怒。
瞧见那几本剑经,俊眉微微一动,也是欣喜雀跃道:“万里繁花剑?乱披风剑?竟然还有青字南十剑?云容师姐这又是从哪里搜罗来的好东西,快叫我瞧瞧?”
方歌渔听得牙疼无比,这天玺少主莫不是脑壳有包?
云容也是一怔,显得有些意外,然后目光似笑非笑地瞧了他半晌,见他面上神色不似作假有虚,便就大方地掏出那几本剑诀来。
于是这对天玺剑宗里身份最为独一无二的一对夫妻,新婚之夜,就在房中论了大半夜的剑道。
新郎官礼服都没脱,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当真是比君子还君子。
这傻不拉几的模样,方歌渔忽然觉得他有些像一个人。
两人无一不是剑道天才,看得出来云容对这位夫君虽无儿女之情,但也因他在剑道之上能与自己有着不少话题这一点而感到满意。
方歌渔甚至都生出一种错觉,云容莫不是将他当成了一把活剑,索性给嫁了。
天将麻亮时,饶是云容脸皮之厚也不由因为自己未尽妻子之责而感到一丝不好意思。
她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红鸾喜榻上叠放得工工整整的大红锦被,以及床上柔软平铺的雪白巾帕。
又看了看夫君因一夜未睡眼底泛起的一层浅浅青意,不由感到有些好笑,便道:“师弟,参悟剑道极耗精神,平日里用功刻苦也便罢了,今日是你我二人成婚之日,不如早些休息。”
虽然已经一点也不早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蹭蹭就睡了
经她一言点拨,天玺少主抬头果见红烛快要燃到了尽头,泪烛淌落满台。
他歉意一笑,道:“夜深了还要劳累师姐授我剑道,是我愚笨了。”
方歌渔心道你这呆瓜何止是愚笨,简直是木头脑袋,不开窍!
可不知为何,看到这里,她心中感到好笑之余,又莫名觉得有些庆幸。
虽然她也不知晓自己在庆幸些。
云容微笑不语,挥手灭了烛火余光,她心澄透冷定,知晓自己是何身份,当以予她夫君欢愉,倾心取悦。
黑暗中,她那张慵懒惯了的面容竟也显得有些清润媚人。
她用那双常年与剑相伴的手为他脱下礼服,摘去玉冠发带,瓷白的指尖不颤一分,动作极致从容里透着冷静的温和。
纵然这份安之若素的温和美丽得让人觉得不那么真实,就像是雾中看花,水中观月一般。
凉凉冷冷,亦如她薄凉的指尖。
女子柔软温热的身体,隔着衣物倾了过来,骨骼纤细匀长的手臂穿过他的腰侧,轻轻搂住少年的腰身。
月白里衣本就宽松,随着她动作之间半敞开来,他一低头便能看见云容肩上雪般肌肤,影影绰绰的锁骨精致诱人。
这忽如其来的亲近,让他背脊蓦地僵直起来,后知后觉似的才反应过来如今他的师姐不仅仅是师姐了,还是他的妻子。
他这才晓得,选择今夜论道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夫妻之间,本就该理所当然地行一些亲近之事。
过于生疏客套很不妥当。
于是他探身过去,回应这份亲近,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云容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蹭完了脸颊后,他便扯过被子,拉着云容一起躺下了……
夜光中,云容微楞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方才被蹭过的脸颊,神色难得地迷糊了许久,模样看着有些傻气。
随即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忽然就好似明白了什么。
方歌渔对天玺剑宗之家风严谨不得不深感佩服。
剑主他自个儿活得一丝不苟,清规戒律大过于天的模样倒也罢了,居然将自己唯一的子嗣也养成了这副不懂风月之事的榆木疙瘩。
仔细想来也是,在那快速翻阅的回忆之中,方歌渔见他从小到大,似乎没有一日是闲心快活的。
他天赋极高,剑主一心想让自己独子能够像他一样,修成十三剑魂之体,每日给他留下的课业可谓是堆积如山。
虽说并未明确限制他的自由,可每日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独自一人在自己修炼室中度过。
虽然身份高贵,但山上苦心清修,身边却连个斟茶倒水的侍女都未曾有过,如何晓得那些人间世俗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
未开窍的石头不去敲击点拨,自然一辈子都不能开窍。
念及这里,方歌渔也终于晓得这么多年,他愣是没能瞧见自己女徒弟对他的思慕之情了。
这种性子,莫说去察觉旁人对他的欢喜爱意,怕是某日自己动了凡心,以这温吞慢热的性子怕是自己都察觉不到。
这云容也是个性懒的人,除了剑道以外,对于旁事更是提不起半分心思来,至于男女之道也无多大兴趣,也是乐得清闲。
想来还对自己夫君的简单好应付十分满意。
这对夫妻虽说是奇葩了些,可方歌渔却也觉得这两人的性子意外给人一种莫名合适的感觉。
不贪不慕,随遇而安。
倒也算得上是一对淡泊的夫妻了。
只是可惜,这两个都不晓得情爱的夫妻之中,还插足着一个情愫浓烈的魔族女徒儿。
这对夫妻,方歌渔心想,怕是长久不得。
画面一转,果真真是应了方歌渔的猜测。
平静未过多久的日子,还真就出事了。
正道大破魔界那一战,的确赢得轻松。
但实际上,那一战魔界之中真正的强者尚未觉醒,上位魔将亦是以秘法石封与不可知的魔狱之地。
岁月不知长,魔界势力卷土从来,六河坐镇与北方昭国,魔宗势力日益见长,正魔两道之间的战斗,终究没能哪方彻底压过哪一方的,再次掀起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战役。
这时的天玺少主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天玺之主。
少年长成了青年,修为实力蒸蒸日上,已是完全掌控十三剑魂,与天玺山上那座古老的剑石成功感应,成就无上剑体。
可谓是人人敬重有加的存在。
他是昂昂之鹤,是世人公认不磷不缁的君子,他能够为人间带来太平盛世,故而深受爱戴。
今夕战火一起,他自然而然也就被众生推在了第一位。
魔族行事,素来不计后果,恶毒狡诈的手段层出不穷,看似平静的数百年光景。
实则在这平静的背后,魔族如毒汁一般的势力早已浸透在了正道各家仙门之中,扎根蛰伏。
几番大战下来,正道之士总是面临着腹背受敌的陷阱,伤亡一年比一年惨重。
如此,各家仙门便不得不怀疑,正道之中是否藏有魔族势力。
只是魔族善于伪装成人,高深莫测,鬼神难辨,几经调查下来始终无果。
但有一人,无需调查,众人皆知,她是一个真正的魔族。
哪怕是一个弃魔,那也是魔族。
只是碍于那个人的身份,人们只敢在心中暗自揣测提防,亦或是在战场之上,刻意刁难,设计让她大吃苦头,若是能够委婉地让她死在正魔两道的大战之中,自然更是让人高枕无忧了。
可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天玺之主竟是将他唯一的魔族徒弟,保护得滴水不漏,似是早已猜到她会落得被人猜忌背后设计陷害的困境之中,丝毫不给他们下手的机会。
如此护短的行为,自是引来不少正道之士心中暗自不满。
觉得他这是为了一己私欲,完全不顾念大局。
方歌渔曾看见过阿娆眼底的疯狂执着,虽然是一介弃魔,但的确给人一种危险隐秘的不安之感。
但她并不认为,这个对自己师尊产生仰慕之情的魔族女子,会真的背叛他。
因为她恰好看到了这一日,仙雾缭绕的峰顶上,生着一处天然的灵脉寒泉,位于天玺南山处。
这座寒泉有着生肌疗养的神奇功效,灵气浓郁,乃是一片风水宝地。
第四百一十七章:师尊是医我良药
方歌渔晓得此山灵脉泉心位置正是此间寒泉,乃为天玺剑宗藏宝之一,平日有着五方灵兽护泉而卧,若非宗主负伤难养,鲜有开启之日。
可是眼下,那个名唤阿娆的魔女却浸泡在那片天玺圣地寒泉之中。
她受了很重的伤势,却远远未及危机性命的地步。
可是那位天玺新主,却不惜打破规矩将她安置在了此泉中,不难猜想对她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湛青寒石上,叠放整齐一套女子的衣物鞋袜。
清泉潆绕,水色清湛。
衣衫尽褪的魔女身姿玲珑修长地伏在泉水玉石间,她猫儿一般微陷的眼半敛着,纤长玉臂虚弱无力地趴在寒石上,被泉水润得微卷的长发丝丝缕缕勾缠着光裸的肩臂,说不出的风情无限。
再伴随着她因为伤势的痛楚,自那纤薄而柔软的唇哼出轻轻的低吟,声音妖娆魅惑,不由引人遐思。
方歌渔觉得她有刻意引诱人的嫌疑。
因为在这座寒泉之中,不仅是她一人。
见泠泠泉岸之上,杨柳依依,换了一身青衣白裳的年轻剑主。
他席地倚树而坐,以青帛覆目,膝上横陈着一把乌木古琴,指尖抚弦,宽大的衣衫陈铺在青石里,衣角不经意间浸在泱泱冷泉之中,润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轻缈悠扬的琴声,随着天然泉水之音回荡开来,其声大有青山淡远之意,林下之风。
天玺剑宗白驼山,乃是人间名山天峰之一,这里的灵脉养人,神奇妙处良多,可阿娆却不是人,她是魔。
魔族虽说也赖以灵力修行而活,可至清至纯的灵脉力量,对于魔族而言却是过犹不及,反而会净化魔体,有性命之虞。
那张乌木古琴出自于中幽,乃是中幽皇朝宝库之中的珍贵至宝,朱雀琴。
朱雀本是妖魔出生,后臣服与太阴大帝,被渡化成了护国神兽,此琴既然以朱雀命名,自是有着中和灵泉之中的净化之力,好让他的徒儿在此专心养伤。
只可惜,方歌渔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光是一丝不苟地坐在这里,他那不安分的小徒儿怕是更加难以专心养伤了。
若他此刻扯下覆眼的青帛,一睁眼便能看到她那双清妩欲滴的眼眸,里头盛着他的影,天上天下,再无其他。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里,那双眼睛藏不住的心思,里头有光明明明灭灭,跃然如火。
那绝不是寻常徒儿看待师尊的眼神……
琴声忽然止了。
林中前来敛翼听琴的百鸟们也纷纷满足,带着清泉独有的冷香振翼而去。
魔女阿娆目光肆无忌惮、直白露骨的黏在那个宁和又端庄的男人身上,唇中吐出来的嗓音却是乖弱得不行:“师尊?”
单听这一声唤,莫说是哪个男人了,就连方歌渔也诚然听不出半分异样情愫来。
正是应了那句‘魔族天生就会伪装’那句话,酥酥软软的‘师尊’二字孺慕之情便占了个十足。
那个男人嗯了一声,轻声回应。
“是弟子扰您抚琴了吗?”她的声音小心而自责。
“很疼?”青衣白裳的男人手掌压弦,轻声问道。
“师尊,我怕疼~”妖娆的魔女声音软软轻轻地绕了过来,鼻音起了一丝哭腔。
可她眼底满是恃宠而骄的笑意。
伤是真的,怕疼却是假的。
青年无奈般的叹了一口气,似是对她这般装乖巧可怜的行径习以为常,却仍是耐不住对她心软。
摘去膝间长琴,他将手掌抬起,朝池中探去。
虚探过去的指尖在感受到她气息接近时便极有分寸的停了下来。
很快他的手便被一只柔软湿漉的手掌捧住,她引导他的手掌,慢慢覆在自己的光洁的肩上。
覆目的帛带被风轻扬而起。
指尖下的肌肤被泉水润得滑腻而柔软,只可惜她家师尊大人心正清明,未生什么多余的心思,手指顺着她肩头青丝轻抚而下,触及了她背后那个触目惊心的绽红入骨之伤。
纤细单薄的完美身躯宛若被重斧劈削斜切,可怖的血口自肩头以下一路绽之后腰,余下的肌肤也非是清白无伤,落拓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锋利血口。
清澈的泉水在她身下早已映出一片浅浅的红意。
触及那柔软诱人肌肤时不曾有一丝动摇的指尖在碰上那些伤口时,竟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忽然自责道:“为师不善治疗之术。”
魔女阿娆在他指尖触碰下溺醉得不禁眯起了双眼,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渴求,哪里还会在意这点子微不足道的小事:“师尊待我极好,便是阿娆这世上的良药。”
“尽会胡言。”他手指轻柔浅碰,指尖晕起浅浅光咒,他的确不善治疗,但是被他拭过的伤痕仍在,疼楚却是奇迹般的消失。
指尖下的魔女先是一怔,当即明白过来他做了什么,悔意大生,急急唤道:“师尊!”
这分明就是敛身咒,敛去她身伤痛,换与他体。
这怎么行,她只是想对他撒撒娇,并不是想让他来替她受疼受难。
她手臂撑石,就要起身。
“你若不听话乱动,挣裂了伤口,为师便不再浪费气力陪你,你便自行在此泉养伤好了。”淡淡一言,让她眼圈蓦地红了,这下倒是真哭出来了。
男人的手指拭过她背间无数大小伤痕,似是真怕她疼,再细微的一道伤口都并未放过。
雪白的肌肤起了一层薄汗,蒸着墨色的发丝贴在身上。
她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却失了浑身的力气,趴在青石上轻轻喘息,脸颊上浮着两抹淡淡的红晕,贴在石面上的十指松了紧,紧了又松。
“羽翼可还能生放出来。”拂去她满身伤痛,他的手指试探性地碰了碰她肩胛骨下那淡淡的金焰纹路,其中藏着一对漂亮的羽翼。
曾经折在泥污中,被他一手重拾养好的羽翼。
只是在这次正魔两道大战之中,她为了帮他救助被困与九涧渊内的一支天玺队伍,在刺石横生的渊谷内飞舞十日不歇,终是破去困死那只队伍的结界,而这对羽翼,也被魔族事先设好的乱石阵刺穿撕裂。
男人垂了面容,神色有些暗淡。
是他不好,是他保护得不够周道。
魔女阿娆是个打蛇上棍的一把好手:“师尊若是能让阿娆枕在您的腿上养伤,定能生放双翼出来给师尊好生瞧瞧。”
青年拧起了眉头:“你尚未着齐衣物,枕在为师腿上,如何像话?”
方歌渔听到这句话,震惊得魂都快没了。
感情您徒儿穿上衣服就能随便枕你腿上了?
养徒弟可不是这么养的啊,师尊大人!
第四百一十八章:泼皮
她瞧着那小魔女不以为然地偏了偏嘴,一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的不服气模样。
不过嘴上却是另外一套:“师尊教训得是。”
她笑容甜丝丝地,如掺蜜糖:“当初我伤了羽,师尊将我养在身边养了十年才将养好,如今伤得更是深重,那师尊可要日夜将我待在身边养个千年万年才是。”
任谁也听得出来她话中的夸张之意,换做了旁人,怕是一笑而之。
可这青年却是个认真死板的性子,他沉吟片刻,竟是深以为然道:“如此也好。”
阿娆背脊一僵,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脸颊飘红道:“师……师尊。”
他似是起了几分倦意,收回的手指轻轻搭在额间,道:“你身份特殊,如今形势不必昔年,在为师身边,倒也不必担心旁人欺你。”
他细细算道:“千年万年,为师还是护得起的。”
她这才晓得自己会错了他的话中意,面上不免失望。
她本还想拉着他说些体贴的话,但见他唇色苍白,面容泛倦。
便猜晓这几个月来,接连大战,他必然精力不足,如今又为她抚琴施咒,想必十分辛苦。
她心疼不已,忙道:“师尊可是累了。”
他并未逞能,点了点头,道:“起了些困意,此泉灵脉已经被为师稳定下来,阿娆可安心在此养伤。”
她以为他要走,拉拉他的袖子:“师尊莫走,就在此地一眠可好,阿娆唱谣给师尊听。”
他任由她拽湿自己的袖口,也不恼,温和一笑,道:“既然应了阿娆陪你至伤好,为师自不会食言。”
美丽妖娆的魔女喜上眉梢,得了承诺却也不舍松开手中衣袖,她就这么轻轻拽着他的袖口,在长风微起,草絮轻飘里,动听的歌声清越荡起。
年轻的剑主靠在泉边柳树下,呼吸声渐渐宁静。
歌音止了,她怔怔地看着他,目光渐渐痴了,情不自禁地问道:“世人都说我是邪魔外道,身在天玺,必为天玺带来大祸,近月以来,战事不尽人意,人间对阿娆的非议颇多,师尊可会听他们口中之言,认为阿娆会叛呢?”
她恃宠而骄不假,却也卑怯踌蹴。
若是他醒时,她断是不敢如此直白发问的。
自古正魔两立,亘古不变。
师尊救下弃魔,那是因为她是弃魔。
可若……她不仅仅是弃魔呢?
清绵细风将他青色的衣袖吹得翩然拂动,仲春时节的柳叶飘曳散撒,恰逢纤薄一叶落在他俊挺的鼻尖上,气氛没由来的静谧而祥和。
她将他看了许久,被泉水沁得水润的双眸泛起了倾倾涟漪,魔女阿娆手指微紧地抬起,欲摘去那枚翠绿欲滴的青叶。
“尽会胡言。”安静坐在绿荫下的男人,却忽然出声打破了这片静谧。
阿娆抬起的手掌悬停在半空,目光有些心虚偏开,看着地面间覆落在青衣大袖间的柳叶簌簌滑落,他抬手摘去鼻尖上的柳叶,骨节修长的手指细细摩挲着脉叶上的经络。
“师尊……”她手指紧张地蜷了回去。
他竟然没有入睡。
坐姿端正的师尊大人微微抬起了下颔:“你若真能干出这等子欺师灭祖的事来那也是你的本事,为师最多也就是祭出本宗戒尺来打断你的双腿,然后再好生欣慰一番吾徒出息了。”
他屈膝抬手慢慢托起下巴,遮目的青帛下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在对她似笑非笑:“毕竟阿娆你都这么大了,还整日黏在师父身边,着实让人苦恼,若能借此机会一棒子将你挥开,不必带小孩子的日子可真是不要太轻松。”
分明晓得他是打趣她,可听了这话,魔女阿娆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光是想想从他身边被赶离的画面,她皮儿立刻紧了紧,只差没掏心歃血对天发誓了:“师尊又在说混话了!就算您将阿娆浑身骨头一根根捏碎拼起来再捏,阿娆也不叛离师尊。”
师尊大人“哦?”了一声:“既然是你我师徒二人都知晓不会发生的事,又是在这问什么混话?难不成就因旁人爱猜忌,阿娆便要舍我其谁特意去应了这些猜忌念想给这些讨人厌的家伙争一个神机妙算的美名来不成?”
阿娆知晓自己这位温和静润的师尊时而会坏心眼的打趣人,她亦是尤为钟爱他的坏心眼。
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觉得他们之间,不那么像是一对师徒了。
“师尊,徒儿心口疼……”
“嗯?”
她贪慕着静淌的每一寸时光。
她其实已经不小了,在旁人眼中她是妖娆成熟的魔女,可独独在他眼里,她永远是当年那个被他亲手抱回白驼山上一勺勺热粥喂养长大的孩子。
阿娆很矛盾,她并不喜欢他这样看待自己,但同时又庆幸自己能有就连他妻子都没有的撒娇特权。
“师尊就阿娆这么一个徒儿,须得好生宠着爱着疼着怜着,即便是徒儿做错事情,师尊须得看着徒儿年幼不懂事儿的份上,耐心教导徒儿,怎么随便使出棍棒来,赶徒儿离去,若是没了阿娆,谁为师尊添置冬衣,研磨伴剑,采雨煎茶呢?师娘可不晓得师尊的喜好。”
“感情你离经叛道还有理了。”他好气又好笑。
“不是。”阿娆分外执着,神色认真:“徒儿的意思是,既然师尊自五百年前将阿娆抱回山中,收为弟子,那么阿娆便是师尊的,一辈子都是师尊的,阿娆不要离开师尊,哪怕是假如,也不要!”
从方歌渔的视角看来,能够看到她说出那句“阿娆是师尊的”时,眼底流露出的光,是那般惊心动魄,仿佛藏着无从诉说的兵荒马乱。
可偏偏,她便是用这般低微,认清身份的欺瞒之音规规矩矩地念了出来。
“哪怕是假如弟子离经叛道,师尊可以打断弟子的双腿,折了弟子的羽翼,将弟子永世封印在暗无天日的罪剑池中,弟子也绝不要离开师尊!”
他沉默了半晌,终是无奈一笑:“你这泼皮。”
他这一笑,她瞧出了里头的一丝宠,便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弟子泼皮师尊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心火难止沸
何止是泼皮,她儿时不懂事时,让他动了几次真火,每次都说要取戒尺断她双腿,将她关押在静室之中反省自书,再也不放出来。
她每次都表现出一副惶怕的样子,实则暗自却是隐隐期待的。
因为他整日光景里,大半时间便是在静室之中独自修行。
再也不放出来……
多么奢侈的惩罚啊。
可每次……他也都只是说说而已。
她知晓,他其实是舍不得的。
毕竟,一个强撑着精神等她问出心结所在,再故作无意,实则耐心温柔地将她心结一一拆解开来的师尊,本就是让她这般喜爱的一个人啊。
风落无言。
他倦意深了,将手中把玩许久的柳叶横覆在青帛之上,这一次是真的睡去。
阿娆觉得那枚青叶好看极了,亦如她师尊那般。
她贼心不死,慢慢从泉水中撑起身子,微湿地指尖朝着那枚青叶小心摘去。
不要紧的。
只是一枚青叶罢了,即便她不取,也会被那些不知珍惜的无意清风偷去。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由她来摘藏一生。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青叶与师尊安宁如水的脸庞,一时之间竟是分不清自己究竟想要摘藏的是哪一个。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枚青叶。
她缓缓闭上眼睛,压下心中旖旎。
这样便好。
不可贪心。
曾一度失去一切的她知晓,心中若贪,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都会成为指间沙。
就收一枚叶子便好了。
淅淅沥沥。
天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场急雨。
雨水很快沁湿两人的衣衫与发丝,她蓦然睁开眼睛,正欲抬手打下一道拦雨结界。
一颗雨珠……
恰逢顺着他额前发丝,润着他的气息抵在了她的指尖上,微寒而凉。
她微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嘴唇慢慢抿出一个苍白的细线。
寒雨与他的气息糅在了一处,宛若一场新酿的毒药。
亦或者说眼前这个近在咫尺却绝不能摘的男人,本就是她的毒,早就汲在了致命之处,无药可解。
慢一些。
不可贪。
不可贪……
可是如何能够不贪!
心火怎甘被急雨止沸。
方歌渔看着她眼底一点点浮起藏不住的晦暗与疯劲,不觉心惊肉跳。
“师尊?”她手中青叶划出一个好看的旋儿,便消失不见,而后轻声念道。
她晓得,若他醒着,必会回应。
泉畔一片安宁。
她亦晓得,他的师尊每日睡眠时间极短,只有一个时辰,故而每次入睡,都很沉,尤其是疲倦之时睡下,非雷动之音难以惊醒。
念及这里,她不由有些感谢师尊那位严厉的父亲了。
柳絮在雨幕之中轻拂,万叶千声,碎了满池朦胧天光。
青帛松垮散落,被她起了一层微微薄汗的手紧紧缠攥抓住,阿娆小心又异常大胆地俯身上前,柔软轻薄的唇落在了他的眼角间。
“师尊……”唇畔擦过他的眼角,落于他的耳侧,轻轻呢喃道:“您不说话,弟子可要继续泼皮师尊了啊……”
全然不同方才的泼皮,眼下这个泼皮二字满是粉色的暧昧之意。
并未得到回应的她,眼眸危险得眯了眯,而后轻而易举地占据了他的唇。
搭在青袖上的指尖蓦然收紧,能够瞧出她心中那一瞬的天崩地裂与莫大满足。
从一开始的小心试探,轻柔入骨,到后来的压制不可控,不过是与一瞬间争了个长短。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倦鸟归林,啼鸣乱了雨声。
她甘之若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师尊的唇角后,这才慢慢与他分开。
阿娆十分满意也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正欲捏诀去了师尊大人身上的湿意,目光蓦地一僵。
被落雨惊乱的寒泉水面,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撑伞而立的高挑倒影。
云容目光平静地看着泉岸彼端的妖娆女子。
之所以妖娆,不仅仅是因为她模样好看妖娆,更是因为她此刻并未穿任何衣物。
被雨水浸湿的身子,异常白皙绝美,宛若晕着天光水泽的玉石一般,漆黑微卷的发丝贴在她光裸的肩头与纤细的背脊,黑白分明却又诱人至极。
所以,异常妖娆。
可是这个妖娆的女人,此刻面上已经全无颜色。
云容撑着青竹骨伞,手中提着三层食盒,她看着阿娆唇畔上的湿意,宛若两瓣刚承露水的柔嫩花瓣,又偏开视线看了看她家剑主夫君微微红肿的唇,而后颔首平静说道:“我是来送膳食的。”
方歌渔已经无语得没有了任何想法。
魔女阿娆没有接话。
她默不作声地拾起青石上的衣衫,穿戴整齐,一丝不苟,在云容面前反而端庄得更像是个合格的徒儿弟子,眼底无半分不恭不敬,更无娇气黏人。
她跪在地上,任由湿泥染脏长裙:“弟子参见师娘。”
方歌渔心想,这种时候,最后登场的女主人公必然会冷笑讥嘲地挑起眼角,来上一句:“师娘?也也知晓我是你师娘?”
未曾想,这云容果真是与众不同,开口的第一句竟是:“阿娆伤口恢复得如何了?”
现在是关心伤口的时候吗?
魔女阿娆眼底的僵意一点点散去,但脸色依旧苍白,她应道:“已无大恙。”
云容甚是大度:“起来吧。”
然后她便真起来了。
两人俱是没提方才之事。
云容姿态端得那叫一个“大方得体”。
阿娆态度端得那叫一个“坦诚无愧”。
师娘云容踏雨渡泉,替阿娆完成了未能完成的避水咒,将夫君身上水意蒸干,挡去漫天雨水。
她站在树下,沉默了片刻,气氛微妙地有些尴尬。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林中透着一股清透湿润的气息。
云容将伞收了,朝着阿娆伸出一只手掌去。
阿娆的心脏顿时间仿佛被一根纤细锋利的细线勒紧,疼涩无比:“师娘……您也喜欢柳叶吗?”
云容一怔,不解道:“柳叶?”
阿娆的一颗心顿时放进了肚子里,心道果然不愧是剑痴云容,果然在她眼中,摘叶也仅仅只是摘叶那般简单罢了。
无心情爱的人,怎会懂这些。
她无力的庆幸了一下,反应过来她索要何物,便将手中湿润的青帛水意用道术烘干,递了给她。
云容蹲下身子,将青帛重新覆在男人的双目间,又伸手细心拂去他身上被揉得凌乱的衣衫。
做完这些后,她蹲在地上,看着夫君那泛红的唇发了一会呆,道心坚固如磐石的她一时之间也感到有些茫然。
她一心痴于剑道,对于旁事不甚上心,身为宗主夫人,平日里遇到一些难以处理的麻烦琐碎事,她不过稍稍对她家夫君随口一提,他家夫君都能完美的安排妥善。
可是如今这事儿,她还能同她家夫君提吗?
为何她嫁人的时候,没人同她说,原来当人师娘是件这么头疼的事吗?
果然世上琐事繁多,不如剑之一道简单至极。
就在她着实不知如何处理此事的时候,她家沉默许久的小弟子终于开口出声道:“师娘。”
云容心说你这是要为自己辩解一二吗?
可是我方才分明瞧得真切,剑修的眼睛不可能出现错觉。
不过你既然要解释一二,那我便好生听道听道好了。
若是借口合理,她也不会多加为难。
毕竟这是他最疼爱的弟子。
“方才弟子偷偷亲了师尊。”
居然如此坦诚的吗!!!
云容:“……”
“方才弟子还偷偷揉了师尊的腰,手感还不错。”
还要跟她说感想吗?!
真是过分!!!
真是不教训你这个小东西都不行了。
“弟子知道错了。”
云容:“???”
认错态度这么快?
她忽然有些无从招架。
“所以……”阿娆理不直气也壮:“能不能请师娘当做没有看见?”
饶是性子淡泊的云容一时间也是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咽不下去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阿娆再次无比诚恳:“我真的知道错了,下次不会再犯了。”
云容细细一想,虽说好像她的要求听起来十分无礼,但好像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她揉了揉眉心,道:“伤好以后,回去抄写一百遍静心诀。”
“是,师娘。”
第四百二十章:师姐娘子
是夜,润凉。
陈设极简的汤池小苑水烟氤氲,玉白小石铺就的小路上飘落着潺潺温泉流水与落花。
年轻的天玺剑主靠在温暖的温泉池水中,竹架案上有叠整的柔软睡袍。
他微阖双眸,那双眉眼里有着难得的安宁放松。
潺潺温泉流水之音被一阵轻细的脚步声打破。
浴池之中的男人抬起目光,远远地便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托盏而来。
她并未着靴袜,光裸着一对雪玉玲珑的足,踏过白石清水,广袖飘逸,美不胜收。
“师姐?”男人的声音微显错愕:“眼下可是戌时修剑时分,你怎么……”
出现在了这里……
云容落落大方地俯身坐于他身后的玉石侧畔,将泡好的一壶茶斟入杯中递给了他。
男人愣愣接过那杯茶,端在手中未饮。
“今日有一事参不透,便不修剑了。”云容躬身将手探入温暖的浴池之中,将她夫君浸在水中的湿发轻柔捞起,以灵力驱了水汽,亲手替他束了一个方便入浴的高马尾。
他险些端不住手中茶盏。
平日里沐浴更衣,晨起修容,皆是他自己亲力亲为,云容性疏懒,像今日这般又是煮茶又是束发的周道侍奉,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他有些不适应她忽如其来的变化,轻咳一声,道:“师姐是因何事烦心?”
“我近日再想,身为宗主之妻,云容是否未免过于失责了些。”
还当是什么要紧事。
他轻笑出声:“师姐多虑了,我师姐看着长大的,师姐一直以来都待我极好,何来失责之说。”
说着无心,云容却听得百般不对味儿。
听这话语,她倒更像是个看着小儿长大的老妈子了。
虽说事实上,她的确大他整整二十余载,当她成为天玺第四剑的时候,他还尚未出世……
如今她是他妻,他是她君。
可是为何感觉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变化。
她从不会想着要照料他生活上的细碎琐事,只觉得他都已经成了一宗之主,天下剑主,怎么会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身为他妻,她只需要执剑替他坐守人间正道即可。
但转念一想,哪怕不是他的妻子,身为天玺第四剑,她难道就没有责任守护他了吗?
如此想来,她与他成亲的意义何在?
就是因为老剑主的一道令言,奉令成婚,却害的他正妻之位形同虚设?
往日到不怎么觉得,只是今日寒泉一游,让她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
云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慢慢端起了茶水,滚烫的茶水刚一触唇,便见他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蹙,随即放下手中茶盏。
“怎么了?”她问。
他有些茫然地用手指摸了摸唇角,然后微抿起唇道:“无妨,许是近日以来过于干燥,易上火,被茶水烫了一下才发现唇角有些裂口。”
云容陷入微妙的沉默,久久不语。
直到他将杯中茶吹凉饮下,她才语出惊人道:“师弟,要不然我给你纳个妾吧?”
看到这里,方歌渔已经是对这位天玺剑宗正宫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男人依靠在泉石上的肩膀狠狠一滑,整个人差点跌沉下去,他好生呛了几口温泉,面色薄红道:“师姐,你晚上吃酒了?说什么醉话?”
云容也自知表达不对,微赧道:“抱歉,是我说错话了,纳妾的确不大好。”
他抚了抚自己惊魂未定的胸口:“师姐可莫要大晚上的打趣人。”
云容接着道:“师弟以为,再多收一个平妻如何?”
语气很贴心,青年很惊悚。
哗啦一声,他豁然从温泉中站起身来,清透的水珠顺着他的胸膛一路下曳。
他面色难得地有些恼羞成怒:“我可是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惹师姐生气了?竟让师姐不惜浪费修剑的好时节,如此无聊地来试探于我?”
云容也未想到他反应如此巨大,他起身得突然,毫无设防地便被她近在咫尺地瞧了个清楚。
她面上一热,略有些不自然地偏开视线,道:“我并未同你生气,今日一言皆是认真,来的路上我也问过了叶师弟,他说世间没有那个男子不喜欢纳妾娶妻的,我以为师弟会开心。”
这个男人的面上倒是瞧不出半分开心的色彩来,他沉着脸:“师姐竟然会去听那风流浪子的一派胡言!”
瞧他是动了真火,云容甚是意外,又有些苦恼:“这么说师弟不愿?”
她那微妙的苦恼之色当真是让他肝火燎原不止,饶是好脾气的他也忍不住紧了紧拳头,随即又无奈松开。
浴池中的泉水轻荡,俊美如画的男人并未答自己愿是不愿,他只是沉默上前两步,忽一弯腰,去握池边裙裾下的玉足。
坐在玉石间的云容本能地缩了缩。
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位是他夫君来着,缩回裙下的脚又慢慢探出,主动放在了他的掌心里,竟是难得有了几分乖巧之意。
他眼底的恼意早已不见了踪迹,低头的目光宛若静川明波。
来时,她未着鞋袜,踏过白石小道时,脚掌间不甚沾染到的几片落地花瓣被他的手指一一摘下。
去了花瓣,他又掬了一捧温泉,悉心温柔地将她脚上的细沙濯净。
指尖擦过脚心,微痒。
云容微弓起脚背,玉足宛若一轮精致白皙的弯月,她说:“这本应该是我这个妻子为你做的。”
他却不怎么在意:“谁为谁做都一样。”
将她双足慢慢浸泡在微烫的温泉中,起身一手揽住了她的腰,云容对于他的举动微感吃惊,但并未拒绝反抗,身子微微后仰,双臂反撑在身后的青石上,任由他埋首入她的怀中。
他耳侧枕听着她宁和平静的心跳,闭眸说道:“从拜堂之礼到举案齐眉,只有师姐就好了,只要娘子一人就好了。”
云容僵了僵身子,微不可查地轻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今日这一声‘师姐娘子’,何以听来有些脸热?
看着夜下相拥的二人,方歌渔终于知晓,以云容那般痴狂自逍遥的性子,会嫁于他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剑柳
原来他们二人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一见如故,炙热浓烈的情。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他们之间的夫妻之道,便是简简单单的八字:相看不厌,久处不累。
谁又能说,这样的夫妻不长久。
胸中自有青山在,又何必随人看桃花。
对于这段平静有安宁的记忆,方歌渔并不反感。
可她知晓,在这安宁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暗流。
如若不然,身为神龙的大蛇怎会吞骸藏腹,堕魔沉渊。
眼前画面再转,不知历经多少岁月春秋。
正魔两道之间的争斗也将近收至尾声。
魔界六河,其中五河皆被天玺剑主斩灭,唯有六河之首的蜀辞,长眠于种魔之地,泰器山。
魔界六河,每一位都有着特殊的能力,既然能够身居众河之首,在三千位面的偌大魔界冥州内,实力与地位仅次于魔君的存在。
此次北征,自是亘古以来至关重要的一场战役。
若能够让魔界河首永远沉寂于泰器山中,六河将永远的除名于世。
对于这一场战役,各方仙门可谓是准备得十分充分。
若能够在魔河蜀辞沉睡之间在她身上种下封魔金仙之印,自是能够大为降低伤亡损失。
泰器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山中蛰伏着三千群魔,又有无数古老的杀劫结界护山环绕。
各家仙门势力近乎是倾巢而出,只为彻底根绝了这六河之害。
这一年,天玺剑宗之主成功登临金仙之位,道法之高深,神意之玄妙,莫说人间四海,哪怕是仙界芸芸神州,他亦是无比尊贵强大的存在,深得仙尊祝斩器重。
此番伏魔战役,他将天玺十三剑,名下大半弟子,尽数带在身边,前往泰器山。
独独将他身边那位魔女阿娆留在了白驼山中。
虽说方歌渔不能理解他此举何意,但想必也是有着自己的道理。
但她明白这个道理并没有什么用,通过那些画面回忆,方歌渔能够看出那位魔女阿娆骨子里是一个十分偏执疯狂的人,脆弱又敏感。
宗门上下,但凡有些实力的弟子尽数被带往北境魔土之上,唯独她这个魔族却被遗留在了人间之中,难免不会多心多想。
大战再度拉起帷幕。
在方歌渔所见的画面凌乱而模糊,时而隐约看到修士与群魔大战杀伐的惨烈情形,整个世界都充斥着一层挥散不去的朦胧血意。
而传说中长眠于泰器山上的一河蜀辞,也始终未能找出其真身。
就在正道之中有人提出放火烧山逼出蜀辞之际,发生了一件失控的大事。
三宗之一,苍梧宫十藏殿的第四玄武殿,执素殿主,惨死于山中悬空洞内。
像苍梧十藏殿这样的大人物,在正魔两道大战之中,纵有极为罕见的陨落牺牲,那无一不是悲壮山河,死得惊天动地。
可是这位执素殿主却死得无声无息,当众人发现她的时候,她的灵魂已经被抽去,尸身已然风干,尊严丧尽地被倒悬在山洞之中,死不瞑目。
而将她悬于山洞之上的法器不是旁物,而是天玺剑宗亲传弟子才能拥有的百里剑柳。
百里剑柳为当世剑主亲手锻造的一件护身法器,杀伤力也是极为可观,且早已认主。
而这主,自然便是当世剑主唯一的弟子,魔女阿娆。
玄武殿主执素的神秘身亡,无疑是让百家仙门一下子炸开了锅。
其中最为愤怒的自然是苍梧宫,可是苍梧宫余下九殿,除了面色阴沉,气氛压抑之外,竟是一俱沉默。
反倒是旁的修真世家,个个拧眉开始质疑了。
“这勒死执素大人的剑柳可是剑主大人赠予爱徒的傍身法器,难不成执素大人的死与天玺剑宗有关?”
“混账东西,你这是在质疑谁呢?”有人立刻愤愤出言,道:“天玺煌煌天宗,名下弟子个个皆是君子,怎会行如此酷戾残忍之事。”
“皆是君子?我瞧未必,那白驼山上可不就养着一只弃魔吗?”
“剑主大人算无遗策,早就将那弃魔禁于山中,怕不就是担忧此魔坏事?”
“日防夜防,终究是家贼难防啊。”
“养虎为患啊,剑主大人当年终究是过于年轻软性了些,要我说当年破魔关一战,就该将那废土之都,以雷符一一渡成灰烬了才是,自此人间干干净净,多好。”
围观的人群愈发嘈杂,一开始还只是小声的窃窃私语,可随着声音潮浪的叠加,逐渐汇聚成了能够击毁人心的乱音。
见此一幕。
方歌渔心想,这正道的天,终究是要变了。
天玺剑主立于人群首列,垂眸好似静思,分明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此刻看起来,却有些孤独。
就当事态快要愈演愈烈的时候,苍梧宫内走出一道人影。
“逝者为大,如今我宫殿主执素尸骨未寒,各位就在此喋喋不休,擅自揣测,挑拨是非真相,是当我苍梧宫无人了吗?”
说话者正是苍梧宫当代至高掌权人,宫主尹白霜。
她一袭青衫道袍,外披白色纱衣,肩绣纹白色应龙暗纹,玉人美若空谷幽兰,一双眸子却是泛起冷色犀利扫向众人,顿时止了所有的质疑话音。
人群之首的他终于慢慢抬起了眉目,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许,看向了这个宛若神界清风的女子。
尹白霜视线从众人身上慢慢收回,眼底有着痛失同门手足的悲伤,但很快被掩饰藏好,她朝他行了一礼,道:“敢问剑主,这剑柳可是出自于天玺剑宗。”
“是。”
“再问剑主,这剑柳可是为剑主亲手锻造,天上天下,仅此一枚。”
“仅此一枚。”
她慢慢挺直腰身,目光直视着他脸:“如此一来,想必在这世上还没有哪位杀人凶手,会愚蠢到在杀人之后留下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真正身份的罪证来,不是吗?”
三言两语之间,便将严重的失态点拨到了不过是栽赃嫁祸。
剑主没有说话。
她继续说道:“我并不认为,剑主身边的那位小徒有如此能耐解了您亲手设下的禁令,她既为剑主之徒,自是没有理由出现在此地。不是吗?”
“尹宫主不必费心为小徒辩解。”他低头抚弄着收回缠绕在指尖的一寸剑柳,平静道:“此物做不得假,除我以外,在这世上也只有她能驱使此物。”
他的回答,让所有人都意外至极。
他继续道:“尹宫主还有一点说得不对,我的确下令禁止她下山随行,但并未禁她自由。”
听了这话,当时就有人色变道:“剑主大人不觉此举大为不妥吗?”
“有何不妥?”他反问道:“她是我徒儿,而非罪人,不知她犯了何罪,还是说就要因为世人偏见,让她身负无形镣铐?”
他的目光依然平静:“我收徒儿,可不是让她来受人白眼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断腿
虽说身陷魔族领地的大部分正道之士对于他这护短的行为甚是不喜,可却不得不碍于他的身份,隐忍不去发作。
虽说收了一个魔族弟子,是这位清正端庄君子一生中唯一的污点,白纸难遮暇,却也不能因为点墨大小的污痕去触犯剑主金仙威仪。
更何况身亡者是苍梧宫的人,人家宗主都尚未表态发作,哪里轮得到他们一直喋喋不休。
执素被杀害一事算是暂且被压了下来,但也因此在所有人心中埋下了一颗黑色的种子。
虽未萌芽,但方歌渔相信,只要一场落雨下的及时,这一颗黑色的种子总会长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参天大树。
而泰器山正是多雨时节,自战事初起之日,便终日未绝。
正道以不小的代价将这三千真魔尽数诛杀,各方势力仍旧盘踞山中,并未离去。
毕竟真正的首河危害尚未拔除,一路上的种种牺牲,总不能落得个无功而返的下场。
数日后,苍梧宫再次出事。
这是出事的是在山中负责布下封锁净化魔气结界的第九藏殿,仙乐殿,林曦。
不同于玄武殿执素的暴毙惨死而无人知,林曦是拖着一身垂死重伤,奄奄一息地返回了营地之中。
当她回来时,众人都知晓,这位第九殿主幽府灵光已灭,灵识尽碎,决计是活不成了。
她强撑着一口气,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提出要见天玺剑主的要求。
众人看到她蜷在剑主怀中,染血的唇不断喃喃启伏,由于是传音之法,旁人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什么。
只见她将剑主的手腕捏得死紧,眼中尽是回光返照的炽烈执念。
他们可以瞧见剑主大人平和的双眉逐渐蹙起,眉头皱得极深极深,昏暗的雨夜里,他眼底仿佛有着焰电在灼灼跳跃。
而后,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声音极轻极轻:“我知道的。”
林曦猝然睁大了眼睛,里头盛着深深的震惊与不解,抓住他手腕的手,指甲都几乎深深嵌入皮肉之中,血珠从她指缝里不断溢出。
他的手掌贴在她的后心,不断运送灵力,可也仅仅只能拖延时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她:“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想要交代的吗?”
林曦再未传音,最后留下来的一句话是……
“剑主之徒,绝不可再留人间!”
方歌渔只见那个男人手掌一颤,死死抓住他手腕的那只手终于松开,无力垂落。
被修的精致圆润的指甲里,还残余着他的鲜浓血色。
绝不可再留人间……
如果说死人尚无对证之言,可以说是腌臜魔族的设计无限,可如今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临死之前最后留下来的一句话,可谓是铁证如山了。
众人一阵胆战心寒。
剑宗之徒果然可怕,先杀四殿执素,后灭九殿林曦。
这活在传说中的仙人都被她一一灭杀,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死亡,会落在谁的身上。
“剑主这是打算去哪里?”接过林曦遗体的尹白霜看着他转身,似是准备离开。
“去找我那徒儿。”
扔完这句话后,他便消失在了重重雨幕之中,无人再能够感应到他的半分气息,宛若天地之间,有关他的气息半点不存。
他这一去便去了整整两日。
两日后,大雨终停。
山中再次浮现出剑主的气息。
众人寻着那道气息纷纷追去。
最终,他们是在一处山谷中找到了他。
天霜石青,洁白的野花花瓣碎洒在路野之间,成色颓败,衬得这个荒芜的山谷素素如洗。
剑主大人独坐在一棵古老的枯树之下,在他身外三尺之离里,那片被花瓣覆满的大地间,有着殷红的血液丝丝蔓延而出。
他的那位徒儿阿娆就跪在泱泱血色里,青丝早已被雨浇打的凌乱,脸色白的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厉鬼。
她单薄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双手艰辛的撑在地面间,仿佛受了莫大的酷刑。鲜血从她裙摆出流淌蔓延。
看得出来,光是简简单单地跪在那里,便让她已经十分艰辛了。
因为她的双腿腿骨……断了。
若非双臂苦力支撑,怕是整个人都要跌趴下去。
众人这才发现,那位剑主大人的身下,扔弃着一柄刻有天玺剑纹的戒尺,上头满是嫣嫣血迹。
居然连天玺戒尺都拿了出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窃窃私语。
“这……怎会下手如此之狠?”
“剑主大人生平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出了名的护短,平日里对她可谓是恩宠有加,真没想到,此生竟然还有幸亲眼看到剑主大动肝火的一天,居然将她腿都给打断了。”
“我看她是活该,此魔女可是都杀了苍梧宫两名藏殿大人,罪大恶极!莫说要她两条腿,即便是让她就此伏罪,天雷灌顶也不为过。”
“该罚自是一样都逃不了,不过我瞧这剑主大人也真是心狠,怎么说也是放在身边养了几百年的徒弟,好好的一个美人被打成了这副血淋淋的模样,真是看了叫人觉得于心不忍。”
“哪里是心狠,若非怒极怎会如此,要怎样的圣人遭了如此背叛还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与叛徒好生讲道理的?”
在这些交头接耳的私语声里,坐在树下的男人慢慢阖上了双眸。
至始至终,他都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倔强跪在地上的阿娆,终于承受不住身体上的苦痛,断骨强撑跪了两日后,终于倒地晕了过去。
夜深露重。
营地帐篷里,阿娆尚且昏迷不醒。
看来苍梧宫并未急着向天玺剑宗讨要杀人凶手。
营帐内一角的炭盆中正烧着旺火。
案上铜台烛泪积潭,微弱的灯火无声流曳着,暖光流照下,他清俊的侧脸竟是有些朦胧模糊。
“师弟,这两日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云容换来一盏新的烛灯,帐内的昏暗被橙色的暖光驱散了几分。
他静默了良久,低声道:“不知,我什么都没有问她,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云容并不相信他什么都没问,就直接出手断她双腿。
她颇为头疼道:“这么说来,是她自己动的手?”
第四百二十三章:魔君之女
他胸口明显重重起伏了一下,那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眸里顿时有着浊云压境。
深知他性子的云容心知他性子淡泊温和,不常有什么激烈的情绪波动,可是一旦动怒,那就是叫谁都吃不消的真怒了。
“也是,天玺戒尺好生生的端在祠堂内供奉着,你又怎会随身带在身上。”
如此说来,是阿娆自己下山将戒尺取下,随身一路带到了泰器山上来。
“师尊……”这时,榻上昏睡的女子醒了过来,幽幽地喊了一声后,便默不作声地摔下床榻,继续跪在了地上。
他冷笑两声:“现在可真是出息了,你违令出现在泰器山,还容不得我这当师尊的多问两句,便开始那愚蠢的自残行为,你真当我是不忍动你不成!”
狼狈跪在地上的阿娆感受道自己腿上断骨竟有着包扎处理的感觉,心头一时暖胀一时酸涩,方才摔得狠急了些,牵扯到了伤口,她面上早已被汗湿透,脸色看起来无比苍白。
她重重磕了一首,道:“弟子做错了事情,理应受到惩罚。”
他面如沉玉,声音凉凉,不冒丁点热气:“那你来跟我说说,究竟是犯了和错,需要生生打断双腿的?”
一听他气得竟是自称都变了,直接从‘为师’变作了生疏的“你我”。
阿娆心中不由一慌,忙抬起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俏脸,不顾腿伤一路爬到他的身下,紧紧抱住他的大腿道:“师尊答应过我的,不论阿娆犯了怎样的错事,您只要打断了阿娆的双腿便不会驱阿娆离开您的。”
他面色一寒,低低睨着她:“你倒是会取巧?只可惜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种小聪明。”
他冷冷抽出腿:“你又何时瞧见我亲手断你双腿了?”
阿娆听明白了他话中含义,顿时呆立当场。
天崩地裂都没有眼下对她带来的打击深重,眼眶中一瞬间蓄满了泪水。
她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双唇止不住的颤抖着:“师……师尊,求您不要舍了阿娆……”
这几字说得极为艰难生涩,抽噎不断,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就连一旁的云容都有些不忍地蹙了蹙眉,轻声道:“师弟,好好说话,不要同徒儿赌气吵架。”
他面色发青得厉害:“我像是赌气吵架那么幼稚不堪的人吗?”
云容:“……”难道不像吗?难不成你还真会逐了这个一手被你养大的孩子出师门?
只见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后,总算是稳定了些许心绪,至少面上不再是那般的喜怒无常了。
“阿娆我问你,我分明敕令不许你随行到此山中来,你为何违抗师令?”
阿娆将头慢慢低下:“我……我不能说。”
他干净细长的眸子里蕴着难辨的光:“执素是你杀的吗?”
跪在地上的阿娆一怔,眸子里透过一抹奇异的惶然,她喃喃道:“执……执素,她应当是我杀的吧?”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么叫应当?!”
见他再次动怒,阿娆慌乱道:“师尊你别生气,我真的不记得当时情形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便已经死了,我也不晓得我为何要杀她……我……”
“够了。”他蹙眉打断道:“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此事我自会彻查清楚,至于你……”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淡目光低斜了她一眼:“自己好自为之。”
说完,在阿娆面无人色的神情下,他振衣甩袖,一掀帐篷门帘便消失在了朗朗月色之中。
云容无奈将阿娆重新扶上榻后,很快追了出去。
“师弟。”
云容将他叫住,失笑道:“你这一句好自为之,怕是得叫你这好徒儿整宿都睡不着了。”
他低头看着脚下石子,很生气:“闯了祸事还想睡,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好了,不逗你了。”云容面上笑容敛去,正色道:“对于这几日发生的事,师弟你是怎么看待的。”
“阿娆突然出现在泰器山,必然事出有因,她素来嘴硬,再问也是问不出什么,不管怎样,她都必须尽快下山。”
云容道:“师弟为何只问她执素之死是否与她有关,却不问林曦呢?”
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道:“没有这个必要,林曦死时便已经告诉了我,杀她者,正是阿娆。”
云容眉头一蹙:“既然如此,师弟还要包庇她吗?”
他低头转动了一下指间的剑柳:“此事有关林曦的身世之秘,我答应过她,不会告知旁人,她死时同我说了,是她自己有意求死,所以她不怨阿娆。”
“有意求死?”云容心中有惑,却未追问到底,只道:“既然不怨,为何死前,说人间不能容下阿娆?”
雨过的浊云渐渐散了,晴明的星辉落进他的眼中,一派戚戚冷冷的色泽:“人间容不得阿娆,意思便是,这里并非她的归处啊……”
世人都以为,林曦死时,是要仇人血债血偿,实则不是。
林曦只是觉得,她当归去。
云容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出声问道:“夫君,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他眸光一动,旋即无奈道:“师姐从来都只唤我师弟的。”
云容平静道:“可师弟也是云容的夫君。”
他静默良久,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阿娆她是魔君之女。”
云容那双剪水双瞳猝然大睁,随即缓缓眯起时,很快里头的震惊之意一点点的散去,恢复平静。
她并未出言叱责他的荒唐与疯狂,也未反驳他的行为有多么可笑,只是就这么清淡如水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然后冷静分析道:“如果世人知晓这件事,六界四海,怕是再无夫君的立足之地了,即便是仙尊祝斩,也容你不得。”
他说:“孤立无援与我而言,并不可怕。”
“孤立无援?”云容眼底浮现出淡而无畏的笑意:“一人那才叫孤,师弟身边有我,怎会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
“师姐……”
云容抬手打断他接下来的话,简单说道:“魔君之女,好一个骇人的身份,我终于知晓师弟为何要独独将她留在天玺剑宗内了,只不过如今她都已经出现在了这里,师弟难道不认为她已经身投魔族一方了吗?”
他目光一闪,唇边又隐隐凝起了隐隐的冷笑:“她若真敢这样做,腿都给她打断。”
第四百二十三章:不速之客
方歌渔算是彻底地看出来了,这个男人,由始至终都是在相信维护他那徒儿的。
即便确认了执素的死与魔女阿娆有着直接的关系,他甚至都不继续逼问。
方歌渔不能理解这份信任究竟是建立在了怎样的牢固基础之上。
但她觉得,不论是信任还是爱人,都是付七分,留三分。
若是完完整整地将一颗心掏出来,必然会因此付出惨不忍睹地代价。
此刻,他袖口间就连云容都不曾察觉的隐隐血迹,便是最好的证明。
方才她分明瞧得真切。
他才迈出帐篷后,没有叫任何人瞧见,他低头捂唇无声喘咳了一下,于是袖口便红了。
想来,在找到魔女阿娆的那段时间里,不仅仅只是发生了她自断双腿这么一件事。
是夜,乱变再生。
灭绝了三千真魔的泰器山本应只余一些道行低微的小妖魔,可是在当夜深静之时,营地防线却是被大破而入。
杀闯进来的魔族实力不低,显然是一只极为凶悍的大魔,众人合力都未能将她拦下。
这是一个容颜尽毁的女魔疯子,突如其来的袭杀,让天玺剑宗短短几息之间便死伤了数十名弟子。
就连天玺十三剑中都伤了几人,如此可怕的实力,目测直逼六河了。
可即便如此,只她一魔,在浩浩如海的正道修士围杀之下,任凭她实力通天,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
很快,女魔在众人围攻之下落入罗网。
“真没想到,除去六河之外,魔界之中竟然还藏有这般实力的魔族。”说话者是天玺第一剑君河。
他面有忌色,胸口上留下了三道狰狞皮肉翻卷的伤口,说话隐隐中期不顺,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天玺剑主看着趴在金光伏魔剑阵中的披头散发女子,眉头蹙了蹙。
方才一战他观得真切,此女看似疯狂不要命的袭杀,实则却隐藏目标,若非这剑阵施展得及时,真还叫她一路杀进帐篷里去了。
她的目标,竟然是阿娆。
他能够看出来的事情,粥粥众人之中亦是不缺目光毒辣者。
当即便有人一脸凝重的站了出来:“剑主大人,我怎么瞧着这女魔头似乎是冲着贵宗弟子阿娆来的?”
他的声音之中压着怒气在,原因无他,因为这名袭杀,可是将他门下弟子重伤了不少。
如果说,此魔当真与天玺剑宗的那位女魔头有着什么苟且的龌龊之事,那她必然是来相救她的。
如此细算来,他门下那些弟子身上的重创之伤,可都是因那魔女阿娆而起的。
第一剑君河当即眯起眼睛,脸色沉了下来:“黄霆君此话是何意?”
黄霆君显然是不敢对剑主不敬,却也不甘有魔族妖女一直混迹在他们正道仙门之中搅弄风云,分明惹出了不少血案却还要被安护,心中颇为愤慨道:
“这天下事都逃不过一个理字,的确这几日发生的种种血案,尚未有明确证据证明此女勾结魔族,残害我仙门同道,可这一桩桩悬案搁置不破,这要让逝者如何安息瞑目?”
“黄霆君所言极是。”有人立刻附和道:“且不说这一桩桩恶行究竟是不是此女所为,早些彻查清楚,总归不是什么害事。”
天玺剑主神色不动,平静垂眸:“你们想怎么查?”
那位黄霆君将剑阵中的魔女一指,沉声道:“简单,如果说此魔真是为救剑主爱徒所来,她愿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擅闯诸多仙门势力中,可见二者之间必然有着不浅的关系。
若剑主爱徒真想自证清白,也简单,只需让她亲手屠了此魔,剜出魔丹,用以祭奠死去的英灵烈士,我便相信,她是真正弃暗投明的天玺弟子。”
此言一出,无数人纷纷点头赞同。
甚至连方才沉脸皱眉的第一剑,也敛了神色,颇为意动地看向剑主。
天玺名下弟子更是不消多说了,魔女阿娆的存在,本就是他们心中一根磨灭不掉的软刺。
因为她的存在,天玺剑中的清正之名,不知在暗地里被同门正道谈论怀疑了多少次。
若她是清清白白的,倒也好说,堵了这群人的嘴自是最好。
可若她当真是魔族设计派来的奸细,借此机会将她除了,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剑主看着眼前一派黑压压攒动的人头,以及那些明晃晃朝他看来的目光,他垂了垂眼帘,浓墨色的眸底有着浮光掠影,像是暴风雨前压抑的宁静。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云容脚步轻动,正欲上前说话,却被他一手拦下。
他抬起头来,深夜的月光打在他脸庞上,冷白色的肌肤,像是剔透的玉,透着微寒的气意。
他说:“好。”
帐篷里的碳火不再旺烈,无人再去添加碳火,橙橙的烈碳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灰,室内陷入昏暗朦胧的死寂。
阿娆并无睡意,她躺在床上,神思有些涣散地看着帐顶。
这时,帐外的动静小了几分,似是围聚的人群已经散了。
帘子掀开,她的师尊走了进来。
搭放在被子上的食指轻轻一动,她有些艰难的转动脖子,看着站在逆光下的男人,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才闹出来的动静,你都听到了?”
“师尊要我杀了她?”阿娆的声线有些干涩沙哑。
他看见她唇角干裂的厉害,便想起她几日下来未进食进水,眉头蹙起,走到案前倒了一盏清水,递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捧过水杯,一点点地轻抿润着裂疼的嗓子,手指踌蹴不安地扣紧杯缘。
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可认识今日擅闯而来的不速之客?”
阿娆手指一僵,她并未说话,只是低头摇了摇首。
他的目光渐冷:“是吗?莫非是我眼花错认了,她难道不是我天玺剑中南山上负责弟子昏定课业后的厨娘?”
阿娆面色一白,瓷杯骤然从她掌心滑落,清水溅得满榻湿润,她无力虚张的十指渐渐痉挛蜷缩起来,身体发抖地厉害,脑袋越压越低,根本不敢去看他眼下是在用怎样的神色看着她。
第四百二十四章:醋溜排骨
/
他慢悠悠的语调听起来更为危险:“你说你不认识她?那你同我说说,你不惜每日跨半个山头也要去吃南山食堂她亲手炒的一碗醋溜排骨,这一吃便是几百年,如今再来同我说,你不认识她?”
阿娆苍白无血色的手指紧紧扣住被褥,死死咬唇不语。
他似是无情地瞧着这个惶惶发抖的小徒弟,见她久久不语,他半边身子都压了过去,以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那张苍白的俏脸。
他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眯起眼睛,生起起来都生得稍显清淡:“逆徒,你何时学会了欺师?”
被那双透亮的眸光近在咫尺地盯着,那双眼睛似是想读懂她心中藏好的所有秘密。
阿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腰肢隐隐发软,苍白的小脸刹那红了。
她虽晓得她家师尊是一个淡泊情爱的人,从不会刻意去释放妖气勾引良家女子,纵然是捏下巴这样轻佻的举动被他做出来,也是满身世家公子的清贵味道。
他是正儿八经的君子,可她在他面前,可从来就不是什么守得住本心的良家女子。
她其实很想告诉师尊,莫要以为您捏着徒儿的下巴您就是猎物了,实则,真正危险的那个人将会是您老人家啊。
师尊靠上来的气息这般近,若她稍一松懈,压不住本性了,她可是会将这份气息咬进肚子里,将您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的。
她想告诉他。
其实您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她是逆徒,她更想欺他。
诚然此‘欺’非彼‘欺’也。
阿娆从未被他这般冷言冷语地捏着下巴对待过,他一改常态的温润怀柔,逼问之时他身上极为罕见地透出的那丝威严侵略之意可谓是完全拨乱了她的防线。
一下子眼神里的眷恋温存并未藏好,许是过于直白入骨了些,叫他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察觉到了她目光里的渴慕与欲望。
他不谙情事,成亲这几百年间,与妻子云容之间也不过是浅尝岁月,得趣不在多,蓬窗竹屋,风月自取。
恰如常饮清茶者,不知烈酒浓。
一时刹那间,他确不懂这渴慕的欲望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这入骨火热的目光让他隐隐感到有些怪异与不自在。
阿娆何时也会用如此放肆的目光来看他了?
他松开她的下巴,朝她倾压的身子慢慢收回站正,道:“你可知如今你身陷怎样的杀劫当中,如今那魔族因你而来,故此暴露身份,正道之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咬在你身上,都到了这一步,你还要欺瞒于我,打算擅自行动吗?”
“师尊……”她慢慢坐直身体,认真说道:“我知晓眼下种种证据皆对我不利,因为弟子的存在,害的天玺清誉要收到众仙质疑,但是弟子此番入山皆为了保护师尊而来,弟子能够向师尊保证她并非什么害人之魔,她在山中只是为了远远地看着我,阿娆不求师尊能够放过她,阿娆只求师尊能够宽限我三日时间,三日后,我定会给师尊一个圆满的交代。”
对于她的要求,他仍是冷着一张脸,但终究还是退让了一步:“三日后,若你还敢心存欺瞒,我看你这双腿不要了也罢。”
阿娆重重点头,目光欣喜明亮。
她就知道,即便天下人都对她心存偏见怀疑,唯有师尊不一样,他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即便无需过多的言语解释,他都愿意相信她,宽容她。
可是……
她未能够等来三日后的那场自荐清白的机会。
第二日入夜,躺在床上百般无聊的阿娆翻身跌跌撞撞地下床去寻案上水喝。
这时,帐外的冷风汹涌灌入室内中来,一片肃杀紫芒大作里,漫天夜色骤然不见,只有煌煌明灭不定的御天神雷在空间中狂舞交织,目标正是取杯倒水的阿娆。
死亡的阴影瞬间拢上心头。
阿娆浑身寒毛悚然竖起,这杀机来得过于突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那些暗中对她心含杀机的正道之士终于按捺不住要对他出手了。
但这可是师尊的帐篷,纵然师尊不在,他们怎敢如此猖狂?
容不得她细想。
强烈的求生欲让她反手祭出金光熠熠的剑柳,柔软的金色柳叶如鳞片般锋利折射出激烈的雷光,无数鳞片柳叶汇聚成一柄如剑般三尺长的形态,朝着那紫意烈烈的雷芒杀劫里直斩而去。
这一击,她不惜动用十成的功力用以自保。
不求能够重创这个不速之客,只求斩灭大半雷霆威力,撑到师尊回来。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消失的夜色瞬间重拾魔界。
那恐怖的雷杀炽芒宛若被一剑打破的幻境一般,一触及消,雷光尽敛之下,锋利的剑柳尽数贯入这名杀手的咽喉之中。
夜色逆光里,杀手的面容逐渐清晰。
那是一张容颜尽毁的可怖脸庞。
阿娆不由屏住了呼吸,整个人如坠冰窟,所有的感官仿佛被尽数剥夺。
她看着从对方脖子里灌出的大片血花,仿佛有着什么猩红的东西爬满快要占据她的整个眼眶,心口沉的发慌。
指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剑柳从她掌心慢慢滑出,逐渐失去灵光。
她踉跄地倒退两步,腿骨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巨疼,让她一下子跌坐在地,她站不稳,只能痛苦地手脚并用朝着身后瑟缩退去。
恍惚之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那是她入白驼山正式成为天玺弟子的第一年。
她的出身与模样和旁人皆是不同,那时的她生得瘦小怪异,额头上有着两只断角,一对残破的黑翼也因灵力不支而收敛不起,目盲不可视,在所有天玺弟子的眼中,她与一个半残的废物并无多大两样。
更为重要的是,这样一个明明可以任人碾压诛杀的半残魔族,却是成为了那个人唯一的弟子。
宗门之中暗自排挤厌恶她的人自然不占少数。
他可以将她藏得极好,保护得极好,可他身为天玺之主,万剑共主,也并非是时时在她身边,事无巨细地照料她。
第四百二十五章:眼角的皱纹
人前那些天玺弟子对她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小师姐,人后却是冷眼讥嘲当头笑骂她弃魔死瞎子。
她的童年并无玩伴,每次做完功课,若是他在,自会心无芥蒂地背她去食堂,悉心亲手喂她饭食。
这时,宗门内自是不缺一群年轻的女弟子以及有意攀附的男弟子围来,与她故作亲热照顾,纷纷在他面前表现。
可若待到他去往仙界听礼,数月不归,这些人要么避她如蛇蝎,要么胆大恶意,欺她目盲,在她饭菜中投活虫苍蝇。
所有人都瞧她不起,认为她是用最贱的命霸着旁人死求不来的机缘。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虽然这群人让她觉得分外恶心。
可是山中有他,能够常常伴她左右,足矣。
没过多久,西山膳堂新招了一批手艺不凡的厨子,其中一位厨娘待她极好,不会像其他攀炎附势的厨子那般,故意将剩菜打给她。
她每次敲着盲杖,去到那里的时候,她总是会在她的位置上单独留一盒恰好温热的醋溜排骨,上头撒着细碎的葱花,精致的小炒,能够让人感受到淡淡的温情味道。
那个厨娘姓沈,她每日的活很多,话很少,身边养着一只不乱叫的乖巧小黄狗。
在阿娆来用膳的时候,那只软乎乎的小黄狗不去别的地方,每次都会跑到她的桌子底下蹭着她的脚裸讨骨头。
后来,她的眼睛治好了,小黄狗长成了老黄狗,她已经不记得它小时候肥嘟嘟软乎乎的模样了。
可她仍旧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扔几块骨头给它。
喜欢在饭后窝在厨房后院的柴堆里,抱着上了年纪的老黄狗一起晒太阳。
与她想象中不同的是,这个每日都会留一盒醋溜排骨给她的厨娘,长相很平凡,就像是师尊口中所说的普通凡人女子那般,整日咯咯哒地洒米喂鸡,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尾纹并不怎么好看。
可是她喜欢在晒太阳的时候看她笑的样子。
因为每次看到她笑的时候,心中很深很深的一处空缺的地方,仿佛就得到了填满一般。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晓,将那块填满的感觉,叫做幸福。
因为她发现了厨娘的一个秘密。
她终于知道,为何在她成为宗主弟子,名动天下的第一年,白驼山上会忽然多出这么一个平凡却又待她一般般好的厨娘了。
她并不怎么在人前的时候,随人一起唤她沈姨,唯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分,她以饿为名,沐风披雪地跨过半个山头来到膳堂厨房,央她下厨煮面的时候,才会对着那个正在切菜剥蒜的背影,涩红着眼圈,轻轻地唤一声娘亲。
她从未应过这一声唤,但每次切菜的声音总是会顿停好久好久……
阿娆晓得,每次这个时候,那个一笑就露出眼角皱纹的女人,这会儿一定是哭了。
敞开的帐帘外,有细碎的雨花无声落下,带着山中独有的寒,吹进屋内来。
风吹花散般的记忆终究成了一场回不去的梦。
面容尽毁连模样平凡都称不上的魔族女子身体轰然倒下,一直神情麻木看着她的阿娆仿佛一下子从噩梦里惊醒一般……
“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引来了无数人纷纷围来。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黑压压的人群拥挤而来,你推我我压你的涌入帐篷里来。
那些挤不进去的人们就只能在外围踮起脚尖迫不及待地巴巴往里头往观望,十分好奇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那些一个个看热闹的期待目光,无疑此刻成为了人间最可怕的恶意。
挤进来的一群修士惊讶地看着抱住自己的头,蜷成一团缩在床底下睁大眼睛,不停尖叫的魔女阿娆,她那一双眼睛却是不像惊吓过度的模样,黑沉沉的,无泪无光瞧不见底,仿佛里头囚禁着一个奄奄一息永远也走不出来的灵魂。
“娘的,怎么吓成了这副模样了?”
“怕是刚睡醒就遇到袭击了,吓得魂不附体了吧,嘿嘿,不过我真没想到,这魔族丑妇居然真的是来杀剑主之徒的?”
“还笑,若是叫剑主晓得你们提前私放这魔头试探此女,就不怕问罪下来?”
“我怕什么,咱们又不是他天玺名下的弟子,再说了,剑主大人的徒儿这不是没事吗?若非今夜突袭,怎么试探出她是否正与魔族有所勾结。魔族素来心思狡诈,咱们剑主大人又是个心软护短的性子,非要提出什么三日后在验此女真性的糊涂话来,谁晓得这三日里又会多出什么事端来。”
“不错,如今倒是瞧清楚了,此女下手可真是半点没含糊,啧啧啧,一剑捅穿了喉咙,死相真是太惨了,当真是半分余地都不留,心可真是够狠的,我算是相信,剑主大人的爱徒与魔族没有瓜葛了。”
“我说大家还要看热闹看到什么时候去,这尸体横在这里怪吓人的,赶紧拖出去随便找个地儿埋了,这张死不瞑目的脸丑得真是叫人三天吃不下饭了。”
“围在这里做什么?都给我让开!”
就在这时,剑主大人冰冷难掩怒意的声音在外传了进来。
围挤在帐篷内的人顿时纷纷散开,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路来。
他沉着脸,步伐匆匆地进了帐篷,低头扫视间,看到地上那具尸体时眼眸微微一眯,里头攒动着骇人的怒火,他没有说话,抱起地上蜷成一团的阿娆,小心的放在床榻上。
“剑……剑主大人,此事是这样的,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觉得……”
“滚。”他淡淡吐出冰冷一字,竟显了三分杀意。
众人心头一凛,顿时不敢再多说半字,你拍拍我,我看看你,便轰然而散了。
阿娆在床上抱着脑袋,伏着冰冷的床榻大口大口喘息着,浑身痉挛得厉害。
这将他吓得着实不轻,他大声唤她名字,一把将她扯了过来,紧紧地抱在怀中,手掌不断安抚着她的后背,声音忽然放缓:“想哭,就哭出来吧。”
怀中瘦弱的身子狠狠震了一下,她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师尊……都知道了?”
他嗯了一声。
她没有哭,只是抖着身体蜷在他怀里,两只拳头紧紧收在两个人的胸口间,她牙齿咯咯打着颤,分明整个人恐惧极了,却还是强撑着骨子里的本能,茫然问道:“师尊身上有血腥味,方才去哪了,有没有受伤?”
她觉得她是无药可救了,烂透了,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她啊。
第四百二十六章:自以为是的救赎
“阿娆,你听我说,今夜这场袭杀应当不是真的,沈秋止她……”
“师尊……”她低低轻唤一声。
他胸口间顿时摊开一层湿暖的猩温之意,伏在他胸口间的阿娆听到那个名字后呼吸愈发急促。
她唇角不自觉地汹淌着鲜血,一身灵力隐隐压抑不住,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暴动的征兆。
她苍白的面颊上,浮然上一层层猩红的古老魔纹,眼中的泪水早已干枯。
她干干涩涩的凝视着他身后的虚空,低声道:“我今日才知晓,原来她的全名是叫沈秋止,真好听啊,这个名字。”
黑红之色的腾腾魔气从她周身涌现而出,他见此不由大皱眉头。
感觉到了她此刻不妙的状态,不由紧紧将她抱住,他灵台幽府之中荡出滢滢清气,将她一身魔气吞至自己体内,并未叫帐篷以外的任何人有感应捕捉的机会。
他正欲出言解释,安抚她的情绪,可谁知一张口,一股腥浓的甜意涌了上来,喉咙说不出的涩痒难受。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将那一口腥甜咽下,只好先行调顺气息。
阿娆目光犹自呆愣麻木,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后背间有着一对黑金色的雾化魔翼若隐若现。
“师尊您说得一点也没错,今日这场袭杀当不得真,我一剑贯穿她咽喉的时候,一点也不困难,她根本就无心杀我,甚至可以说是她……自己撞上来。”
她干涩眼眶里的红丝越来越多,看起来触目惊心:“是她知晓我如今困入两难的境地,他们放她出来的时候,她便已经想好要让自己怎样死得更有价值!”
阿娆似是无力的笑了一下:“她一向都活得很明白,所以她不是来救我的,而是想用自己的死,来换我一身干净的留在人间。”
噼啪一声,铜台里的灯芯发出细微的炸响。
烛光明亮了几许,仿佛在这一刻,一直很平静的一根弦勒紧绷直到了一个极致的状态。
忽然地,就断了。
阿娆麻木茫然的双瞳里重新拾回了火光,里头的悲伤消失了,那火光烧的她神色有些癫狂,甚至是狰狞。
“可是谁允许她这么做了!这世界的人情冷暖,生死喜怒她凭何替我做主!谁又允许她擅自出现在我的生命当中然后又不声不响的离开!
她的鲜血染在我夺命的武器上,她横死在我的面前————她又凭什么觉得!这是一种救赎!”
“可笑!”
“可悲!”
“可叹!”
她整个人都是偏执又阴沉的,最后重重吐出两字:“可恨!”
脸颊上的魔纹犹如恶魔的笔触,最后在眉心汇聚成一团难以磨灭的黑焰。
剑主瞳孔狠狠一缩,认清这黑焰的作用后,涌到口中的话语顿时滞止,一颗心蓦地沉凉,意识到了今夜发生种种必然是落到了别人的掌控与算计之中。
阿娆的情绪过于危险,不能这样继续放任下去。
他手掌轻抬,掌心印着一道金符。
阿娆目光一颤,骤然间将他狠狠一推,她看着他掌心泛起的金光,皱起了眉:“师尊,徒儿没疯。”
她伸手召来剑柳,不等他说些什么,便御起剑诀,道:“如今她已身亡,危局暂解,但弟子答应师尊三日后的交代,自然不会食言。”
“我很清楚,我应该做什么……”
扔完这句话,她便御剑冲出帐篷之外,消失在沉沉雨夜之中。
天雨飘摇,打湿衣衫。
不胜清寒的雨风呼啸,宛若亡灵低泣。
阿娆的眉目被风袭得冷寒一片,她御剑一路北行,终于落到了一片山湖之中。
湖水清泱,她立于如镜的水面上,湖风吹摇起她黑色的裙摆,手中剑柳化作万叶千声,将雨意尽数逼于湖外之山。
这时,如镜的湖泊荡起涟漪,有一双冷漠的双眸自谷底缓缓睁开眼睛。
“您来祭我?”湖底传来少女冷漠的声音。
那个声音带着丝丝困倦,仿佛刚从长久的沉眠里苏醒。
“我来杀你。”阿娆眼底一派死水,惊不起半分波澜。
三只黑蛟破湖而出,它们身上有些浓烈的腐朽死意,可是这份死意下,确实藏着真正的蛟龙灵魂。
在这股匪夷所思的力量下,少女的声音再度响起:“君主可知,您今日之举,意味着您将成为千古以来第一位抛弃自己臣民与国境的王。”
阿娆冷笑道:“难道最先被抛弃的那个人,不是我吗?”
“吾君若是一意孤行,将会未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少女的声音隐含警告。
阿娆面无表情道:“你以身为引,将我师尊一众引入山中,想以众仙之血解你封印复活六河,再招魂无尽魔兵,颠覆苍生,而我师尊是这苍生之一,你既然胆敢试图毁了他,又在这和我妄谈什么代价?!”
“原来如此。”
三只蛟龙不断盘踞上升,张口吐出水元大阵,隔了此湖空间。
少女声音自然平静冷漠:“您之所以出现在此地,全因秋止大人将我复苏大计告知于您,您先杀执素,再杀林曦,毁了我局杀天玺剑主最为重要的两颗棋子。
您不惜身陷被世人怀疑逼问的绝境,也要打乱我的全盘计划,得以让那些正道之士多活些时日,可是我想问问君主,您做了这么多,何人能够理解您的苦心,您又能在这个人间得到什么回馈?”
少女忽然笑出声来:“我想应该只有怀疑,忌惮,试探,还有……”
“杀心!”
阿娆指尖蓦然僵紧,指节捏的泛白。
少女的笑声愈发清晰起来,带着游刃有余的悠闲语调:“看君主这副姿态模样,想来秋止大人已经牺牲了,是吗?”
阿娆咬牙道:“一河蜀辞,你究竟还想将我惹怒至怎样的程度!”
“不,属下只是觉得有些荒唐可笑,您分明可以成为统御六界的王,魔界版图皆在您的脚下。
至高无上的权利,天下无双的力量这些您都不要,却偏执地守着一个不可触碰的人,蜀辞从未见过哪一位魔君活成了一副圣人的模样。”
薄透的柳叶自湖面间缤纷飞舞,像是被风扬起的金色柳絮,阿娆那张苍白冰冷的面容如覆寒霜,她说:“像你这样的魔,是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第四百二十七:杀身咒
湖面的涟漪在蜀辞的笑声中荡漾得愈发激烈,她声音里满是讥嘲的笑意:“原来这一任君主是这般性子的吗?”
她语气忽然沉幽下来:“君主在人间待的久了,莫不是忘了自己也是一只魔了?”
阿娆不自觉收紧了指尖,却未动摇:“即便是魔,我也是师尊的……”
蜀辞近乎一针见血地道:“可若他知晓你并非一般魔类,而是我们的魔君陛下,他……还会要你吗?”
即便早已知晓这个现实,但当她听到蜀辞这般直言不讳地将她最恐惧最动摇的一件事大白于天下,她的身体仍是止不住地一点点变冷。
少女冷漠清越的声音在夜色中开始变得森然入骨:“他是天下剑主,天上金仙,未入尘世的净雪也比不上他那一身清白。君主您说您是他的……可您有没有问过,他敢不敢要您?”
在她逼问的话音下,阿娆心如锥刺,不禁想要后退两步,却骇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身体已经大沉于湖水之中,直没腰际。
身下如镜的湖水变作一展真正的湖镜,镜面的另一方接连着魔界真正的大黑暗之地!
蜀辞的声音再度响起:“人类总是对比自己弱小的生灵心存包容,好来彰显自己的神圣伟大,可那些比他们强大会让他们产生不安与忌惮的存在,他们则会不择手段想方设法的将之毁灭。”
“君主,您的师尊是人类之首,仙界最尊贵的金仙,正魔两道之间的战争,几乎每一场都有他的影子,您觉得他会放任一个尚且年幼的魔君日益壮大吗?”
“在天鹅的世界里,乌鸦生来便有罪,您见证过了无数的生死,理应知晓,天敌之间是永远也没有办法共存的。”
阿娆前方不远处,湖水涌动,在镜面上浮现出一个透明的少女身形来:“君主,我们才是真正的同类。”
“给我闭嘴!”锋薄的柳叶细刃急掠而来,将那水色凝结的人影轰炸成淅淅沥沥的水珠。
阿娆漆黑的墨发很快被水珠湿透,她缓缓抬起头来,笼着万千金色柳絮的双瞳里,其中所藏的灵魂不曾动摇,瞳孔深处尽是执着的神采。
困住她腰身的水面逆旋成涡,她一步步重新踏出水面,脚尖在如镜的水面上轻点两下。
于是整座湖畔凝结成冰!
湖镜之下的大黑暗也在冰中封印。
随着她手臂一扬,万千金色柳叶如大地润无声般的浸如冰湖之中,点起圈圈金色圣然的涟漪。
湖底深处,立刻传来蜀辞愤怒虚弱的声音:“你竟以杀身禁咒将我封印!国灭家亡,身为魔君,你竟敢————”
“我有什么可不敢的?”阿娆神情无比平静:“我平日里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师尊教我’,他教了我很多东西,他认真教,我便认真学。
一念之善,吉神随之,一念之恶,厉鬼随之,故而,是神是鬼皆取决于我自己的一念之间。”
她抬着头,不去看脚下那片大黑暗:“任凭他们伤我,误我,憎我,忌我,诋我,想见我万劫不复,自怨自艾,身入黑暗?我偏不从他人意愿而活。身在黑暗又如何?前方有他为我举引火炬,道路虽窄,可我能够将前路看得一清二楚。”
“我是师尊的阿娆。”
“所以,我又有什么可不敢呢?”她一字一顿,无比清晰,也无比清醒。
伴随着最后一叶金柳没入水镜之中,冰湖之下,游曳着无数金色游鱼般的微光细线。
阿娆眉心的魔纹若隐若现,漆黑镶着金色细花的宽大袖摆随风飘扬,她的心口蓦然一痛。
她面无表情的低头看去,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心间开出的一朵血蝶花翼。
她皱了皱眉,随即很快展开,面色露出一个苍白颤抖的笑容。
“原来做好准备后,还是逃不掉怯懦啊。”
杀身咒给她带来的巨大恐惧开始缓慢爬上心头,曾佝偻残躯活在废土之都的阿娆一直都觉得自己其实是不畏死亡的。
可随着她来到人间,慢慢长大后她才发现,因为她开始拥有了很多东西,所以变得胆小怯懦,逐渐畏惧失去。
亦如前不久她失去了生命中最为珍贵的那个人。
阿娆忽然将脸颊埋入双手之中,有泪水从指缝里缓缓淌出,这双眼睛是他给的。
在这个时候,她又再次想起了那个带给她无限光明的人,忆起了在她双目淌血的时候,从他剑穗上取下的一根红绳在她发尾绾了一个温柔的细结,对她说:“莫怕。”
想着想着,她哭出了声来,嗓音哽咽得像是当年血泊里的那个无助孩子:“师尊,我害怕……”
好似方才对阵蜀辞时的平静与无畏都只是伪装出来的,这一刻,胆小无用的她仿佛才是真正的她。
或者,她本就成为不了魔君那样强大的存在。
在这片天光交叠中,杀身咒开始起效了。
脚下冰湖深处,发出滚滚的沉闷之音,那是蜀辞极端愤怒造成的恐怖声音。
天空之上,酿出一大片乌浓压境的魔云,里头滚动着恐怖的血雷,每当阿娆身上开出一只血蝶花翼,便会自那片乌云之中轰隆坠下蟒蛇粗的鲜红血雷,轰劈在她的头顶上。
寒风正怒,大地狂吼,天雷萧杀里。
冰湖之上的阿娆,身体摇摇欲坠似上方顶着百万魔灵戾气灌顶,肩上好似压着万钧大山,片刻换气喘息的机会都不得。
血雷如瀑倾泻不绝。
她忽然腰身一弯,手掌捂唇,有着鲜血不断从指缝流淌而出,混杂着泪水,满掌辛涩。
阿娆身上的血蝶越开越多,打在身上的天雷也越来越重。
她觉得自己应该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天威,也不咬牙倔骨,很识时务的在这重重雷光里被打趴在了地上,七窍流血,视线模糊。
反正这里无人,即便丢脸了,也不会被那些想要看她笑话的人瞧见。
这场杀身咒需要持续三天三夜。
三日后,她即便不魂飞魄散,也免不了一个被打回原形的下场。
阿娆想着,如果能够活着,那还是不要魂飞魄散好了,即便变成了一只灰扑扑像乌鸦般的鸟儿,师尊应该也会要她的吧。
她亲手毁去了魔族复兴的最后希望,换来了师尊心中所期望的天下大同。
这样一来,没了魔族,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魔君了。
在雷声滚滚里,她的意识逐远。
唔……好困啊。
那便先睡上一觉。
如果运气好点,或许醒来能够看见师尊再次将她藏进怀里。
到那时,她便不必害怕了。
因为师尊,一直以来,都是医她良药啊。
第四百二十八章:梦境与现实
从阿娆身体里生长出来的血蝶如茧,在雷火之中不知焚烧了几日。
那三只黑蛟早已支离破碎地横浮在湖水之中,湖面天光之上的结界终于散去。
湖畔山外,千林萧瑟。
阿娆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有着无数光怪陆离的尘世景象冲着她张牙舞爪。
无数莫名其妙的嘈杂叱责人语声在她脑海中剧烈晃荡,但很快又被击碎,沉到了无尽的海水之中。
属于她的世界仿佛破了一个极大的洞,浓烈如墨般的鲜血从里头翻涌而出了,将她淹没。
她抬起双手开始挣扎,浓稠的鲜血从她指尖不断散溢,黑压压的浊云压境之下到处是散乱的尸体。
埋着阿娆身体的血被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一衬,更显诡秾殷红。
阿娆畏极了这恐怖的噩梦,本能地将四下游离不定的金色柳叶召集成剑,以剑分开身下的靡丽的鲜血死亡。
她在重重的血色湖河里走了好久好久,刹那间,她忽然看到剑柳锋刃上倒映出来的一双妖娆而冷漠的眼,那双眼中寒意渗人,犹如寒冰碾碎,眼尾挂着几滴嫣嫣红的血珠。
杀意如麻。
阿娆恍惚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眼睛。
血色的浓雾漫漫而起,一个朦胧的少女身影逐渐清晰。
她赤足在血流成河的大地上,那张满是病容倦怠的脸缓缓抬起,她忽然朝着阿娆诡异一笑。
阿娆心头涌起一股没由来的厌烦之意,抬手便是一剑。
鲜血四溅。
温温洒洒地血珠点坠在她那张妖娆漠然的脸庞上。
很好。
十分畅快淋漓。
蜀辞面上诡异的笑容终于消失,目光变得平静,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阿娆将剑上鲜血尽数抖落,然后整个世界开始燃烧了起来。
雷火在她头顶坠落,宛若千万铁骑带来的怒吼战音。
“阿娆……”
她猛地睁开眼睛,意识骤然回归现实。
阿娆只觉身体深处空虚寂寒到了一种极致,骨头里泛起的全是寒意。
就像是浑身的生机在这几日里都已经消耗殆尽,可偏偏周身肌肤却是滚烫烈灼得仿佛刚从业火炼狱中滚了一遍。
寒热交替袭身的滋味并不好受,分外的折磨。
可是她还活着!
还活着!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是斑红裂口痕迹的双手,虽然没一寸肌肤是好的,手指抽动一下就是十指连心的剧疼传来。
但是她仍是难免狂喜。
她不仅还活着,而且还并未被打回原形。
阿娆心中茫然且惊喜,如至梦境一般感觉不可思议。
但很快,她心中又是一沉。
蜀辞呢?
可否有封印得彻底?
还是说因为她杀身咒法在昏迷后,并未施全,从而导致给她身体带来的反噬伤害也并不如何厉害,别说陨落再此了,就连原形也不曾被打回!
阿娆不怎么相信世上还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她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就要撑起身子。
却惊愕发现,身下的湖水早已在雷火之中干涸见底了。
她正趴在时而迸发出烈火的干裂湖底大地上,两条腿宛若生在了大地里,有着无数藤根从地底攀出,扎进她的双腿肌肤里,根本动弹不得。
她愣了足足好久,这才苦涩一笑。
终于明白过来,一河蜀辞是真的被她亲手永远封印了,湖底的魔界大黑暗气息已经完全消失。
整个世界的浊息也在渐渐减少,看来要不了多久,这个魔界将会被人间同化成第二片红尘人世。
她本以为占了未退化成人形的便宜,却发现,原来她是永失自由,成为了封印那片混沌黑暗的阵眼所在。
阿娆微感到迷茫。
她这是……去不了师尊身边了吗?
曾得他亲手所赠的剑柳在重重雷火之中早已失去了灵辉,乱絮般零散一地。
她指尖前尚有一片黯淡的剑柳碎片。
手指轻动,正欲拾起。
忽而,那黯淡失辉的碎片浮现出淡淡的金光,从她指尖溢离而去。
安静四落的碎片飘舞升起,重新汇聚成一柄金色的长剑,轻盈如风的落在一只修长的手掌之中。
初阳恰逢登上山头,浅浅的晨光照暖他清亮的眼睛与苍白唇,剑袍飘舞,宗羽轻曳。
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男人,阿娆眼中的茫然之色瞬间褪去,她万分惊喜地张了张口,却发现嗓子裂痛难当,竟是失声。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只是抬臂将剑柳放在手臂衣袖间,一点点的将上面的血污擦净。
阿娆楞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方才那一下,师尊看她的眼神竟是有些……陌生。
这时,有陆陆续续的人围了上来。
其中有着在仙门正道中手掌真正权柄的大人物,例如天玺十三剑,苍梧十藏殿,太玄九经,他们在其首列之中。
亦有各家大大小小的仙门弟子,围绕在其后,黑压压密麻麻的都是人。
这些人,无一不是跟随者他的目光与视线,朝着湖底的她一起投望过来。
成千上万的人群里,尽是安静得无一人吭声。
就连空气都是凝滞厚重的寂然。
阿娆一时间读不懂师尊那看不出是何情绪的眼神,却看到了他身后一众人的目光里,尽是忌惮、惊恐、震惊、怀疑、不安。
说来有些可笑,她如今都成了这副模样,发声都是不能,就像是一只拨了皮的鱼放在干涸的土里暴晒,全无威胁。
可这群人却如同看到一只从阴冷又潮湿的地狱里爬上了的鬼。
阿娆一时间不能理解这样的目光。
她从来没妄想过由她亲手封印蜀辞,彻底绝灭了六河的复苏,魔域版图的扩张,结束了千万年来长久的仙魔之战能够换来这群人的另眼相看。
她也从未想过要做一名救世的英雄。
但为何,他们会一副觉得她很可怖的模样。
她分明没有伤害任何人。
阿娆艰难地撑起手臂,这时,后背传来一阵痒痛,一股力量根本不受控制地汇聚在了背脊间。
豁然间,大地掀起了一阵带着毁灭之意的恐怖烈风。
一对金色的双翼自她身后招展而起,金光流熠,将太阳的光辉都尽数夺去!
古老而傲然的气息瞬间凌驾在这片天地之间,双翼间如枝叶般伸展开来的十三道翅羽如沾饱浓重色彩的墨水般,烧着漆黑的魔焰,诚然一副无上霸道的姿态展现在了众人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