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他不是你能伤的
这个女人身躯修长,略显消瘦。
从这个角度,百里安无法看清楚这个女人的长相,只能看见她柔软长发间那一截若隐若现的秀颈,如瓷般清朗白皙。
以及猎猎作响的袖袍里,那只伤痕斑驳的右手……
冰冷的发丝带着几分夜色的幽凉轻洒在百里安的脸颊上。
温度极凉,却十分柔软温柔。
不知为何,百里安心中忽然有些难过,指尖都跟着这抹心揪的难受而微微发紧。
小剑滑入袖中,鬼使神差地……
他朝着那个背影伸出了手掌。
指尖尚未触及,在那风吹蝶散里,宛若隔世的岑静岁月之中,她缓缓转过半张脸来。
那侧脸在银蝶逆光之中有着难以描绘的宁静与神圣。
可是她那双墨黑的眼瞳里,在倒影出他身影的瞬间,仿似惊起了难以掩饰的波澜,目光是他看不懂的隐晦与炙热,宛若灰烬里沉寂的余火。
她看着那只朝她伸来的手掌,薄冷的眼眸里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暖色。
女人薄唇轻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她感受到了一个冰冷漠然的视线,淡色的嘴唇轻轻抿起,终是失了言语。
以至于方才还觉得她十分圣然宁静的面容平添多出了几分伶仃的味道。
柔若羽绒的长睫低垂,她的目光避开了那只手掌,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女魔君,她随手打出一只剑蝶,轻柔地落在他的肩头,给百里安带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远远推至了远方。
落空的手掌,终究是什么都没能握住。
百里安身体不断朝着深渊落下,一颗心也宛若永无尽头的不断落下。
他茫然地蹙起眉头,混乱的心绪让他忘了耳侧狂啸的风声。
离他越来越远的那张脸,分明就是云容的脸。
可是,在这一模一样的皮囊下,他却仿佛看到了一个永世不安的灵魂。
“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着她肩头绽出的大片殷红,鲜血很快转为黑色,宛若泊泊的毒液浸透骨肉,幸无眼底的杀意顿散而去。
但他勃然大怒,神色愈发疯狂:“你在犯什么蠢!我差一步就能杀了她?!”
巨大的血兽凭空出现在这片空间之中,无翼的血兽却能够同载两人,在这片虚空之中漂浮不坠。
她的目光从百里安坠落消失的方向慢慢收回,用那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眼睛望着他,认真说道:“是的,你差点杀了他。”
不同于幸无勃然大怒的怒吼声,她的语气很低,也很平静。
但幸无浑身一僵。
因为他清楚知晓,此时此刻,她的愤怒程度丝毫不亚于自己。
她在生气,十分生气。
幸无面上的愤怒一点点消散干净,他将手中万夜扔至血兽口中吞下。
他无奈叹了一口气,语气慢慢温和了下来:“万夜乃上古禁魔妖刀,其刀气能够侵蚀灵脉,若不及时拔除,恐有大隐患。”
她不为所动,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幸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动用禁魔妖刀,让他身体承受了极大的负荷,此刻他苍白的面容上已经浮现出了淡淡的死意。
他捂唇低咳了两声,神色复杂道:“你知道的,我不会杀他,你我之间有过约定。”
她看了他的脸色一眼,没有在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从入鬼山,你先是被小昆仑的百夜洛书所伤,又与第四河苦战,看似赢得轻松,可她的毒蝶却已经打入你的魔狱之中,正在侵蚀你的本体。
这只血兽的内部已经开始腐烂,再无法修复你的身躯,你此刻又为杀她而强行取刀,是不想活了吗?”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幸无放下捂唇的手,掌心里早已覆满一片黑血。
他看着掌心里的黑血,眼底一派疯狂的幽火扭曲燃烧:“死有什么可怕的,比死更可怕的苦楚你我都经历了个遍,真正可怕的是,让那个怪物还活在这个世上。”
幸无抬起头来,那仇恨的火焰烧得他整个眼瞳都是焦枯死寂的。
“她尚未完全复活就已经开始朝着这个世界露出毒牙,编织罗网,以猎牧众生为乐,她是一个唯有死亡与绝望才能取悦到她的恶魔,我不相信在你见到她的那个瞬间,不想她死。”
她看着他,肯定道:“我想她死。”
她的荣耀,尊严,信仰,乃至一切,都曾被那个恶魔践踏在尘埃里,碎成了一地斑驳。
她不喜杀戮,也厌烦仇恨,但是如果可以,她愿以此身落为诅咒,望世间的一切恶意杀戮皆从她体,让她永世沉沦堕落。
她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恨她。
可是她……
“可是我更不希望看到他受伤。”黑色的眼睛拂去了所有的涟漪,只余平静。
她说:“尤其是不希望他在你手中受伤,哪怕我知道因为约定,你不会真杀他。”
幸无定定地看着她,袖中的拳头慢慢握紧。
她拢了拢斗篷,将肩头凄楚的伤势遮住,阖眸轻声道:“幸无,你的手中已经沾染了太多人的鲜血,对于你而言,举世可杀,苍生可屠。
或许到了最后万不得已的一步,为了达成你心中的目的,你甚至连我都会杀,毕竟你狠起来是连自己都可以肆意伤害屠杀的人。
可是即便如此,我不怪你,但是我不允许你的手沾染到他的一丝鲜血。”
她无比认真,甚至音染秋杀之意:“听清楚我的话,是一丝都不允许有。”
“哪怕是打乱我们的计划,他,也不是你能伤的人。”
对于这隐隐的威胁之言,幸无并未动怒,他安静了许久许久,最终缓缓答道:“我知道了。”
……
……
深渊归墟,静寂无声。
司离许久没有意识像现在这般陷入昏蒙难定、徘徊于清醒与沉睡之间,将醒未醒之际,她觉得全身好冷,寒意砭骨。
那种冷意并非源自于外界,而是仿佛自四肢百骸深处的骨头里散发出来的寒冷,似乎要将心口之中那巨大的空虚都冻结。
这种感觉,极像又经历了一次冰冷的死亡。
很奇怪的感觉,她竟丝毫不觉恐惧,甚至能够从这熟悉的死亡之中感到一丝安心。
身体的感官逐渐清晰,清越的淙淙流水声划过耳畔,很宁和的声音,宁和到不禁让人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心与疲惫。
第四百零一章:孤的獠牙
司离并不喜欢这种消磨意志的舒心,她想要醒来,可是她的精神极度困倦无力,就连撑开眼皮子的力气也被那流水带走了一般。
她疲倦地想着。
奇怪,原来传说中的青铜门世界里,也有流水清泉的吗?
哗啦,一声轻响,扰乱了流水敲击泉石的声音。
忽然间,司离感觉到有一只冰冷的手掌贴在她的后颈处,将她轻轻提起,被河水淹没依旧的脸颊河水轻淌,慢慢浮出水面,她被人拦腰整个抱起。
湿漉漉的手掌还掌控着她的后颈,他的身体极冷,像冰块一样。
司离并不畏寒,可是身体里的寒意却止不住的侵蚀着她的骨髓,让人忍不住在她怀中瑟缩了一下。
真是没出息啊。
那人的脚步一顿,然后继续前行。
不知行了多久,她似乎听到模糊的人语交流声,他身边似乎还跟了旁人。
紧接着,周身很快有着温和的暖意升起,即便是闭上眼睛,也能够感受道一丝橙色温暖的漫漫火光。
无尽的黑暗里,时而响起树枝噼啪燃裂的声音。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并不喜欢火与光这种象征着太阳的东西,哪怕只有细微,也仍觉刺眼。
身上湿漉的衣衫在被慢慢蒸暖,她并不适应那火光,疲倦地轻动了一下身体。
她的反应很细致,但抱着她的那个人很敏锐地察觉到了。
托在她后颈的手掌缓缓松开,然后带着几分犹豫,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无礼之徒!
司离蜷了蜷无力的指尖,心中涌起一抹杀意。
然后,那手掌贴在她的脸颊上往里轻轻一推,她的脑袋便枕进了一个冰冷的心口之中。
司离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十分抵触这种忽如其来的被迫亲昵依靠的举动。
他想远离这个怀抱,可是自他心口间,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勾着她,令她不自觉地朝他怀中用力拱了拱。
一旁传来两个倒吸凉气的声音。
贴在她脸颊上的那只手掌也是微微一僵,那人沉默了良久,才语气颇为复杂的谓叹:“果然啊。”
脸颊上的手掌离开了她,很快,一根修长冰冷的手指慢慢探入她的唇中来,那根手指在她唇内慢慢摩挲,终于在她齿关间找到了一粒獠牙。
难以睁开眼皮子的司离眉宇间顿时升腾起一股森然的戾气,无力的指尖蜷得更厉害了。
尸魔獠牙,乃是象征着尸魔一族骄傲与尊严的高贵存在。
一般产生意识的尸魔,都会在濒死时刻,宁可强忍着难以忍受的极大痛苦,毁去獠牙,也绝不失尊严地死后让自己的獠牙随意被人触碰。
更莫要说,像她这样身为王族的伟大存在。
自古以来,还无人敢如此不知死活地恣意触碰她的獠牙。
近乎枯竭的气血又有了上涌翻腾的气相,难当的耻辱让她不禁收紧牙齿,恨不得一口咬穿他这根可恶的手指。
可是司离低估了自己的虚弱,她被诸天剑重创身体的同时,剑上更是被那个女人种下了封魔尊仙印,体质与常人无异,又自高处坠落,体内的五脏六腑皆受重损。
此刻连带着唇齿间都无力虚弱得紧,咬人的气力全失,纵然眉间满是煞气,可啃咬的力度与那些刚出生的奶猫无异,软绵无力。
非但没能将那根手指咬穿,獠牙利齿的无力摩挲似乎还将他给咬得发痒,也不知是哪里取悦到了这个人,头顶上方传来阵阵轻笑声。
那根手指非但没有收出去,竟是更为过分地捏捏她的这颗獠牙,然后又换了令一颗獠牙把玩捏捏,似乎在比对那个更为牙尖锋利。
这下,两颗獠牙都被亵渎了!
尸魔不用呼吸,可是此刻司离的胸口都在微微起伏着。
她真的很生气。
那根冰冷的手指忽然停在了一颗獠牙上,司离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危机感。
在人类修行者中,其中不缺乏一些无礼狂徒,以收藏尸魔的獠牙为乐,认为这是他们斩杀猎物而获得战利品的荣耀。
更何况,尸魔獠牙本身价值就极为不菲,是炼器的珍稀材料。
此人若是动了某些大逆不道的心思,也在常理之中。
这个冰冷的念头刚从心中升起,唇中的手指轻轻一动,竟是以柔软的指腹压住尖锐的獠牙,一丝冰冷的甘甜血气在她舌尖绽晕开来。
仅是一丝,但那血气之中所蕴含的特殊气息却是让她感受到了无比强烈的刺激,甚至是战栗。
极度虚弱饥饿的身体瞬间达到了一种沸腾的状态。
毫无疑问的,这正是此刻司离所强烈渴望的东西。
哪怕是尸魔王族,在这道特殊甘美的气息里,也毫无抵抗之力。
司离被那鲜血的味道引得浑身一震,费劲艰辛都未能撑开的眼皮子一下子豁然猛地睁开,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那双山花如翡的漂亮眼睛开始闪烁变幻出猩红的绯光,她眼前视线一片模糊,甚至还来不及看清出那人的长相,她便奋力一推,万分狼狈地从他怀中滚落,摔在了篝火旁。
黑色的衣裙都沾满了泥尘与枯叶。
百里安也受到了惊吓,举起那根受伤的手指,一脸错愕得看着反应极大的王族姐姐。
见她满身狼狈,他愣愣的伸手去扶。
“不要过来!”司离一只手死死揪住胸口间的衣衫,伏在地上清淡的唇微张,轻轻喘息的模样分外撩人性感。
令人意外的是,她面色不见了尸魔独特的苍白之色,眼尾晕出了淡淡的两抹红潮,翡绿色的眼眸灼灼明亮,眼底映着篝火的光,里头宛若有着盛方的花正开得如火如荼,秾艳无双。
她就这般伏在地面上,咬着唇,勾起眼梢瞪人,竟是毫无半分威慑力,流露出了与平日里张扬的锋利绝然不同的妩媚气韵来,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百里安看呆了片刻。
心道,他只是喂了一口血给她,何以就成了一副她被他欺负惨了的画面来。
“我……我只是见司离姐姐你饿得厉害,便喂了一点血。”
百里安很知晓分寸,并未直接送脖子给她啃,所以就只送了一根手指头,谁曾想她反应如此之大。
第四百零二章:她在苍生之上
莫不是尸魔同族之间不得饮血?
可是也不对啊,当初在空沧山上,她不也让他啃了她一口吗?
司离眼尾的潮红之意浅褪了几分,显然是个意志力极强的性子,那一抹诱人的甘甜入了腹,索性不多,她能够慢慢压下了心中的野性。
她以手背拭去唇上余留的血迹,目光不善地凝视着他:“以下犯上!目无尊长!不知死活!长姐的獠牙也是你能随便触碰的?!”
女魔君早已在百里安的腰间笑翻了:“尸魔一族,将獠牙视为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哪怕是自己的创始者都不能触碰,你可是摸爽了?”
百里安沉了脸面:“你为何不一早告诉我?”
女魔君笑容间尽是满满恶意:“如此一来,那岂不是没这场好戏看了?”
百里安瞪了她一眼,晓得自己犯了禁忌,只好老老实实地对着司离鞠躬认错。
司离神情冰冷,心中虽又怒,但看他这模样,显然是对尸魔一族的主办规矩与禁忌皆不晓得。
一时之间也难以对他发作,只好冷着脸道:“念在你不懂规矩又是初犯的份上,下不为例。”
“是,司尘晓得了。”
“还有,你无需擅自喂血于我,一时半会,死不了。”
不知为何,司离似乎对他的鲜血十分抵触,甚至是隐隐避之不及。
百里安自然不会继续自作聪明乱帮倒忙,他应了一声,道:“如今我们已入青铜门,似乎与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司离坐正了身体,陷入沉吟。
确实,有传说言,一入青铜之门,万世不出,终身与日月青山,白云苍狗再无相见之日,
故而在世人的认知里。
青铜门,是一个吃人的地狱。
可是如今真正身临青铜门之后,却是发现这里的世界完全颠覆了他们对青铜门的认知。
这里的灵气十分浓郁充沛,黑暗之力也未曾缺乏,在这里,抬首可见星辰明月,极目之下可观连绵青山,山河万里,海纳百川。
这里似乎,像是另一个人间世界。
但又有一种隐隐说不出来的不同之处。
细细感悟远观,却能发现,这片世界的实地大陆并不多,空气里更多弥散着的是冰冷潮湿的海风气息。
山河有万里,可是光那河海世界,便占据了九成以上。
故此,司离很是幸运地在那场疯狂的追杀中坠入了一片冰海之中,而他们现下所立之处,是一片地理面积不大的小型岛屿。
青铜门之下,竟然是一片浩瀚无际的三千位面世界。
这可世界或许存在着很多未知的危险,但并非世人所想,是个一入既死的恐怖世界。
百里安细细一想。
或许那些坠入青铜门世界的修士们,亦有在这片世界里定居修行继续生活下来的。
那么,他所要寻的大蛇,又当该去何处去觅。
“你若想寻找大蛇,我可告诉你它的栖息之地在何方。”就在这时,一直沉寂不语的此刻红妆忽然出声说道。
百里安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名魔族刺客并未继续用兜帽遮住自己已毁的面容,她的目光比起初见时还要死寂冰冷,像是一滩失了感情的死水:“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百里安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你希望我替你杀了幸无?”
红妆低垂着毫无情感的视线,看着脚下青草被夜风吹拂,冷声道:“他的命只能我来取,替她报仇这件事,我绝不会懦弱到去假手他人替我完成。”
她慢慢抬起那张青痕魔纹交加的脸,看着百里安道:“我要你将魔君陛下的尊首交给我,我的姐姐已经死了,她无法完成的任务,我会继续替她完成下去。”
百里安没有任何犹豫,解了腰间那颗头颅,抛给了她。
红妆抱住女魔君的头颅,目光有了一丝变化,似是对于他这般爽快的态度感到有些意外。
司离眯起了狭长的狐狸眸:“这是我从赤焰流沙带出来的头颅,你便这般轻易地归还给了魔族?”
百里安道:“司离姐姐的目的是复活魔君,她的目的亦是如此,二者之间并不冲突,更何况司离姐姐如今尸珠以失,又中封魔尊仙印,如今半点修为不剩,就算强留这颗头颅,司离姐姐你也无法复活她。”
红妆冷声道:“都说人类是自私自利之辈,你虽为尸魔,可人心未灭,亦是如此,居然为了区区一名女子,罔顾天下苍生于不顾,你可知我族君主一旦完全复活,魔族战士将以琅琊魔宗为人间基业,屠戮百家仙门。”
本以为一番嘲讽能引来百里安怒目相视,却不曾想只见他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甚是赞同的道:“你说得甚是在理,那我后悔了,你将阿头还给我吧?”
说着,竟是两步上前,要去抢回那颗头颅。
红妆刺人不成,反被他堵得气闷得不行,她连连倒退两步,竟是将他的话当了真,做出一副防御的冰冷姿态。
女魔君则是一脸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
百里安停下脚步,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道:“我是骗你的,这么紧张做什么?”
红妆那半张未被青痕魔纹所覆盖的脸瞬间被戏弄得涨红起来,她抱紧怀中头颅,用力瞪了他一眼:“有意思吗?”
百里安面上全无戏弄玩笑之意,甚至可以说有些漠然:“你生而为魔,心择杀戮,心无万物苍生,却想以苍生道义来压我,难道不也是在戏弄我吗?”
他目光低睨,看着她怀中那颗魔界君主的尊贵头颅:“苍生于我,太过于缥缈,我既非神佛,又非圣人,所以对我而言,苍生在后,她在前,我很清楚我现在在做什么。”
红妆张了张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心中却起了一丝敬意。
世上沽名钓誉之人太多太多,纵有私心,却要故作大义,遮遮掩掩,才显龌龊。
世间万物,皆有私心,若人人都能像他这般坦荡直言的,却是少之又少。
“好一个苍生在后,她在前。”女魔君低笑两声,可是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幽邃的眼瞳深深凝视着少年:“真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第四百零三章:剑谣
百里安的直觉告诉他,这位女魔君的眼神又变得危险了起来,他蹙了蹙眉,并未应答,只是对红妆说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大蛇的下落了吗?”
红妆道:“大蛇喜听剑谣,若是你能吟唱一段剑谣,无需刻意去寻,它会不远万里地来找你。”
“剑谣?”
“不用怀疑我的话,我的姐姐宁非烟是唯一一个进入青铜门活着出来的魔,她知晓许多我们并不知晓的事,关于大蛇喜听剑谣这一点,也是她同我说的。”
女魔君收起了危险的目光,又恢复成了以往懒散的模样,打了一个哈欠道:“非烟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好孩子,第一次入青铜门时,本君的意识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只可惜她准备得不够周全,本君亦是尚未破去灵印感知到自己的具体方位,这才错失被救良机,如今看来,时机已至,本君也该睁眼好好正视一下这个新世界了。”
“魔君陛下?”红妆不解低问。
女魔君掀了掀眉毛,道:“小红妆你运气不错,你与他的目标再度一致,本君的身躯封印的地方不在别处,正是在大蛇的右眼之中。”
红妆因为震惊而无言沉默。
究竟是何人有如此本领,竟然能够将他们伟大的君主封印不说,竟然还能够接近象征这厄运与灾祸的大蛇,直视它那双可怕的双瞳,将魔君陛下封印在其中。
这一点,怕是连仙界至尊祝斩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吧。
见她沉默,女魔君轻笑出声:“怎么,知晓本君的遗躯在大蛇眼中,小红妆这是怕了?”
红妆目光凛然不畏:“愿为陛下献出我的灵魂。”
“小红妆真乖。”女魔君欣然接纳她忠诚的誓言,露出一个薄凉的笑容,然后毫不犹豫地跃入百里安的怀中,道:“小红妆虽乖,但本君觉得她还是太弱了。”
“小司尘。”她腻腻歪歪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眯起那双妩媚的眼睛:“本君可是你爹爹姐姐的恩人,你可得好生保护着本君,打架途中可莫要伤了本君如花似玉的脸。”
虽说百里安境界不显,但好歹也是个六河之主,手段颇多,血脉也很是非凡靠谱,魔君陛下很是杀伐果决地为自己寻了一个安心窝。
哪怕会被人毫无尊严的栓裤腰带上。
百里安皱了皱眉,心道魔界之主,怎会是一个这般无耻的女人。
刚刚一番以灵魂宣誓誓死效命的忠臣红妆,此刻神情更是别提有多精彩了。
百里安将这颗美人头重新挂在了腰间,说了一句:“我算是知晓,为何身为魔界至尊的你,会被这么多自己的手下追杀了。”
“为何这么说?”
“因为魔君陛下您真的是又贱又作,惹人讨厌得很。”
直白的骂人之语非但没有让魔君大人怒动杀心,她却仿佛被这句话给取悦到了一般,那双凉薄的眸子终于多出了几分真正的笑意来。
“原来你骂起人来,也会丝毫不留情面的啊,小司尘,快来多说两句,本君喜欢看你骂人的模样。”
百里安:“……”
魔君陛下您是没有尊严的吗?
天空呼啸着潮湿的海风,天际厚实的黑云被大风吹散,百里安立于一座巨大漆黑的礁石之上,海上世界极广,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个世界里的大海不同于凡间的四海那般波涛汹涌,狂风惊浪。
这里的风很大,但是海面却是透着一股子诡异的安详与死寂,就像是一片巨大的寒镜,覆在了海面之上,不见丝毫惊澜波纹。
一轮巨大的圆月高悬在这个世界的天穹里,凛冽凄寒的冷光铺在如镜的海面上,寂静的大海就这样被月光映照成一片凄清的世界。
不知是这片海中的生灵藏在了深处不出还是因为其他缘故,百里安以神识探测了一番,并未在这片海域之中感受道有生命气息的波动。
这个与人间相差无几,却又处处透着陌生怪异的世界,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秘密。
百里安闭上眼睛,开始吟唱剑谣。
在天曜大陆上,剑谣并非什么稀罕的歌谣,民间亦有不少江湖游侠,酷爱自创剑谣用以饮酒作乐。
更有一些潇洒非凡的剑客,喜爱将剑法与口诀改编成剑谣的方式,授以年幼一代的徒孙弟子,这样会更为朗朗上口,通俗易懂。
百里安不明白,为何大蛇会被这种教育幼童弟子的剑谣所深深吸引。
若是就这样立于这个世界一角,简简单单地吟唱一首剑谣,当真会引来万里以外的灾祸大蛇吗?
“梅月寒清一点萤,烽火青灯照壁冷,借君三尺剑沧流敬荒寒,曲无痕,锋无意,千山暮雪何相随,青丝成白发,云剑试千秋,望君安兮望君息。”
清澈的歌声在海岸一侧响起,宛若具备穿透一切的温柔力量,少年的黑眸映着天海一线,天际夜空有着无数流星从他眼底划落。
那些陨落的星星不再升起,宛若那些历史之中逝去的尘埃生命。
少年的歌声阴阳顿挫,却无半分犹豫停歇,温柔之中又暗藏着战音凌凌。
在不远处静听剑谣的红妆不知触发了怎样情绪,心中对这个少年起了一丝不该有的敬意。
她前不久曾立誓效忠,愿以灵魂为祭,也要完成复活魔君的大业与使命。
身为一名魔族杀手,她的誓言容不得半分虚假水分,只要能够完成此行任务,她能够毫不犹豫地祭出自己,可是这并不代表着,对于那只象征着死亡与厄难的灾祸大蛇,她没有心怀恐惧。
在鬼山之中,她亲眼见过这只大蛇,哪怕只是一抹镜像,未见全廓,那样一个巨大而恐怖存在也让她血骨冰寒,握刀的手隐隐发抖。
大蛇给人带来恐惧的不知是它那磅礴如山可敬的身躯,还有它的气息,本就能够点燃生灵们心中最深的黑暗,让众生看到死亡。
魔君问她是否害怕大蛇。
红妆虽未回答,但事实答案,显然不可否认。
可是这个少年,在距离大海最近的地方召唤大蛇,哪怕救人的决心不可改变,可是红妆不能理解,为何在这场召唤的剑谣之中,他能够毫不动摇,吟唱的嗓音里,更是感受不到任何恐惧。
第四百零四章:大蛇的真容
她看了一眼少年腰间长发乱舞的那颗头颅,心道魔君陛下既然会选择他,或许,这少年真的有能力将魔君的头颅归还回去吧。
百里安的歌声未绝,远方天海一线的地平线忽然开始发生扭曲。
平静安详的大海,开始有无数黑色的鳞鱼跳跃而出。
如镜的海面被这些游鱼大乱吹成无数皱波,在这一刻之前,百里安并未感受到任何生命的波动。
这些鳞鱼宛若沉睡在大海的深处,不愿见世到这个世界。
可是此刻却不知为何,它们开始拼了命地宁可离开活命的水源也要逃离这片大海。
鳞鱼一只比一只飞跃得更高,宛若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有一道天门等着它们一跃而成仙。
天空之上自然什么都没有,可是碧蓝的大海里,却是忽然间多出了一道巨大的阴影。
那道阴影来地毫无生息,海水的色泽一下子变得深沉可怖起来,让天地为之一敬的气息亘立在这个无边的世界里。
天上的银月消失不见,被风吹散的乌云又仿佛得到了某种召唤,重重围聚而来。
乌云压境,天空变得极低,仿佛一抬手便触之可及。
昏定的光线里,开始飘散出缕缕银屑,寒流卷天而起,四海的气温变得极低。
大海之中,一对如血焰般的瞳火燃烧了起来,广阔的海面开始隆起一个极为恐怖的弧面,如一座高山从海中瞬间拔长而起。
破海的声音惊天动地,漆黑的鳞片层层叠叠,细密而光滑,每一片都闪烁着死亡不祥的幽光。
淅淅沥沥降落如暴雨的海水顷刻之间就将百里安的身体湿透。
他腰间的魔君陛下亦是难以避免被淋了个通透,漆黑柔软的长发浸透,贴在脸颊间,没有身体的头颅被湿漉如海藻的发丝包裹着,更添诡异惊悚。
凄风暴雨之中,女魔君似乎低声抱怨了两句,听不太真切。
风雨飘零中,百里安的面容被冰冷的海水淋得有些苍白,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巨大的怪物。
那双如神火般的双瞳近在咫尺,可是它亘长的身躯却是从海的另一边延展至了海的这边。
身躯磅礴得让人绝望。
百里安揪住女魔君脑袋上的一咎头发,道:“你们称这个东西为‘大蛇’?”
长须飘扬,腹下生爪,首有双角,额间含珠,身躯虽然庞大恐怖,但浮于世间的画面却给人一种别样惊心动魄的优美神韵。
这还哪里是蛇,分明就是人间绝迹只活在传说里的真龙!
女魔君哎呀了一声,满不在乎地道:“书中不是常说神龙见尾不见首吗?鬼山本就千年难开一次,青铜门下大蛇更是无人窥视真容,只晓得雾中藏瞳,见隐中窥得一鳞半爪之意,谁能晓得大蛇便是这世上最后那一只真龙。”
司离蹙起眉头,显然也是感到惊诧震撼的。
红妆在这场龙威之下,冷汗直淌,眼底的恐惧之意终是藏不住了。
‘大蛇’的双瞳赤红,尤其是右瞳,色泽深浓得不可思议,其中便藏着魔君的残躯。
龙乃凡人众生供奉的神圣生灵,绝非妖魔之流,可百里安眼前这只龙,浑身染满了凄森的魔意,一双赤红龙眸满是暴戾的凶光,显然早已被污染堕魔了无数年月。
通体再无龙族的半分皎洁圣然之意,反倒更像是深藏堕落与深海之中的一只可怕怪物。
百里安对于魔君的残躯不敢兴趣,他目光落于‘大蛇’的巨口上,他心口蓦地一痛。
虽然早听宁非烟说,‘大蛇’对方歌渔极感兴趣,不会这么快将她消化吞噬。
可当他一想到方歌渔被这样一个庞大的怪物吞入腹中,生死不明,他心中那抹藏不住的戾气就直往外翻。
身为魔君,美人头对于戾气这种负面情绪极为敏感,她似笑非笑,蛊惑般的说道:“小司尘,你想救人,本君便帮你救人,若是成功救出十方城那个小姑娘,你便做我魔界第六河效忠于我,如何?”
百里安目光一动,并未说话。
司离眉目一沉,眼底隐隐见起怒意:“可笑!我尸魔一族再怎么不济,还不至于沦落到成为魔族的走狗。”
就在这时,天空降临的暴雨骤然凝滞,停下不再继续降落,重重雨幕宛若时光静止般,悬在天空里。
墨色深沉的大海被吹皱无数波澜,一道危险的气息犹如八方风雨般未歇而至。
魔君面色大变,厉声道:“快避开,是君瞳凝视!”
不用她来提醒,百里安便已先看到那些不断疯狂跳出水面的鳞鱼被那大蛇的视线扫中,纷纷化为幽蓝色的冰晶,生命瞬间被无情剥夺,扑通扑通,重新坠入大海深处。
百里安正待要退,背后却撞上一个冰冷漠然的视线。
背上衣衫骤然一寒,他回首看去,只见身后凝滞不动的无数晶莹雨线里,将那大蛇的一双瞳仁视线尽数折射出来。
八方风雨,处处是君瞳凝视。
视线触及之下,百里安的眼瞳骤然寒痛,漆黑的眸子覆上了一层极寒的冰霜诅咒之意。
未等诅咒继续蔓延,他的双瞳瞬间绽出猩红的光,眼瞳深处,两朵灼灼彼岸之花吐蕊绽放,将那道折射出来的视线尽数吞噬,而后归反回去。
他身后的重重雨幕瞬间炸裂出一片安全的空间。
司离与红妆,飞身一闪,毫不迟疑地闪至那片空间之中。
可是在这片渺小的岛屿之上,暴雨连天不绝,他们又能退往何方。
百里安双眸剧痛,忍不住闭上双眼,两条极细冰冷的血线从眼角裂流而出,神识剧痛。
他飞快撕下衣摆,覆在双眼间,急声道:“遮住双眼,只要不对上它的视线,便不会被晶化!”
司离与红妆纷纷效仿。
早就将眼睛闭得死紧,且很是黑心肠地没有提前告诉百里安他们这个方法的女魔君大方夸赞道:“你真是太聪明了。”
果真如百里安所言,蒙上双眼后,任凭他们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死亡凝视,如针刺入骨髓般冰冷寒疼,但他们却并未像那些鳞鱼一样晶化。
可是危险并未因此而离去。
第四百零五章:少年与龙
冰冷而庞大的呼吸声由远转近,拂面而来的寒风如刮骨的刀锋般裂痛。
女魔君也感受到了大蛇的逼近,她在百里安的腰间晃了晃道:“这下都成瞎子了,可如何是好啊?”
“你闭嘴。”百里安抿紧嘴唇,摊开手掌,一片血羽从他掌心里浮现而出。
女魔君甚是失望:“一来二去,你就只会用这一招吗?虽然魔河的力量很好用,但大蛇非妖,你这血羽河可是对它起不了任何作用,更何况,以你的境界修为,收服一只辟鹚就已经是极限了吧?”
百里安并未理会她的嘲讽,他掌心骤然一紧,那道浮出的血羽瞬间支离破碎。
他闷哼一声,如受重创般身体狠狠一晃,甚至都站立不稳,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的眉心开裂出一道醒目猩红的血口,那伤口极深,几乎连通着神藏之府。
女魔君脸颊一凉,感受到了鲜血滴落在她颊上,在那片死亡凝视的危境之中,她仍是没能忍住睁开了双眼,看着百里安眉心的伤口,深深震惊,觉得他真的是疯了!
“你竟然毁去了辟鹚鸟的契羽,你杀了它!”
血羽河之所以在六河之中排至最末,是因为此河有着种种不利于河主的因素。
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若是通过特殊手法收服了能力远在自己之上的妖,一旦此妖受伤或是身亡,河主的身体必然会受到极大的反噬与重创。
血羽河中妖命,便是河主之命。
这个疯子,他竟然亲手毁了自己的羽妖!
女魔君心智如妖,当然清楚明白百里安此举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但是她不能理解,他为了一个认识不过数月的人类少女,竟然不惜做到这一步。
女魔君眼底的震撼复杂情绪是真切的,也是短暂的,但很快,她眸子里的激荡情绪很快平息不见,只余一抹不易察觉的冰冷邪性。
贴在脸颊间的湿发很快被烈风吹干,墨色长发在空中飘舞了一阵,女魔君只觉周身一晃,风声变得更急更烈。
亲手毁去辟鹚妖羽的那个少年开始朝着海中大蛇的方向奔跑。
半空之中无数悬停的暴雨雨丝,撞在他肩头,脸颊衣衫间瞬间炸裂成水雾粉尘。
广阔无涯的海面不知何时,染红了大片的血红之色,殷红的色彩如同血海倒灌般侵蚀着墨色的海水。
在那片血红的尽头,斜斜插着一柄银色的短剑。
海面再次沸腾,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海底深处苏醒过来。
代表着灾祸与死亡的大蛇双眸之中燃烧者冰冷的瞳火,漠然地看着岛岸之中覆眼奔来的少年。
血红而沸腾的海水蒸腾成云雾,绯红的云雾将海中大蛇见隐得只剩下一个巨大而神秘的轮廓。
云雾渺渺升起,比天空之上的乌云还要深浓,不断在海中蔓延,强大无匹的气息随之而生,气息属妖,无比狂暴地迅猛地离海而起。
那是藏于深海之中的群居之妖,海族异妖蠃鱼。
蠃鱼体积不大,实力中规中矩,可此妖真正恐怖之处在于它们有着‘海上群狼’之名。
在海中的冒险者,宁愿遇见一只大妖蛟龙,也不愿看见这么一只小小的蠃鱼。
此妖鱼绝不落单而行,若是见一只游与海中,那么势必在不可见之处,更有属于千记,万记的蠃鱼紧跟其后。
北海之妖,为蠃鱼,腹生双翼,化风为笼。
其尾蓝白,定水为牢,可困蛟龙百年不出。
蠃鱼为妖,可授鲜血长河所控。
这也是为何百里安要毁去辟鹚印羽的真正原因。
若不放出占据整座神府的辟鹚鸟,他便无法再次操控新的妖类。
一片皑皑雾色里,数以千计的蓝白双翼蠃鱼乘风而动,长风卷大海。
数千道如柱般的海水在蠃鱼的承载之中冲天而起,化作一座天下海上的浮屠水牢,将大蛇困入其中。
百里安眉心绽开的鲜红裂口里的血液越涌越多。
鲜血长河的力量固然神奇,可他先是借以诸天剑残余剑气,结合血羽之力将大妖辟鹚强行收服,本就造成了神府灵台的动荡不稳。
辟鹚的妖力尚未消化完成,接着便自毁印羽,再遭反噬。
没有片刻喘息的时间,炽痛难当的神府再度催生血河之力,一口气操控千只蠃鱼,灵台稳压的魔性又开始躁动不安,泛起极为强烈的凶兆。
浮屠水牢,承天接海,在大蛇亘长庞大的身躯上盘踞囚笼。
大蛇虽已魔化,却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真龙,绝非蛟龙之流。
毫无疑问的,它便是这片世界里的海中霸主。
蠃鱼一改常态的肆虐暴动,竟是化风水为囚牢将他气机封死。
这让大蛇冷漠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残暴,它高高弓起庄严宏大的龙脊,缠绕在它身上的参天水柱顿时隐隐裂出千百道细密的水波急纹。
被血羽河催生得疯狂暴戾失去了自主能力的蠃鱼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痛苦,齐齐发出刺破骨膜的尖锐利啸声。
大蛇不比蛟龙,数千蠃鱼化作的浮屠水牢能够控住蛟龙百年,却制不住它一日。
但无需一日,百里安只争这朝夕之功。
正急速奔跑的百里安呕出一口鲜血,却擦也不擦地死死绷住精神,勉力支撑才能够让这些蠃鱼避免失控。
乌靴白底踏在沸腾的海面之上,溅起一轮灼灼火圈,百里安指尖溢出残羽的碎片,辟鹚鸟的巨大妖尸如天幕般降临砸下。
沉重的罡风将他面上的覆带垂落,百里安并未睁开双眼。
他将右掌贴于胸口,一道迷蒙的幽碧色光辉徐徐燃起,胥印从他指尖飘出,如雪花落海般飘至辟鹚鸟的身躯之中,消失不见。
先前,辟鹚鸟中了幸无一刀,那一刀已中要害,早已成了强弩之末,纵然他不亲手毁了印羽,辟鹚也会在难熬的魔刀解体的痛苦中死亡。
他回去印羽,并不代表着就要抛弃自己的妖臣,妖成亡者,不在妖众之中,如此唯有以诡道之术,再行办法将它留余人世。
“戾————”辟鹚鸟六瞳齐睁,幽蓝的眸子如鬼火般照澈雨夜,被魔刃斩裂的巨大伤口在胥印的作用下飞快愈合。
它双翼齐展,接住半空中跃起的百里安,载着他在囚牢未碎之前飞至大蛇的腹部之下。
龙是凌驾于苍生之上的伟大造物,对于万妖有着莫大的威压,彼海有龙,于是海中亿万生灵尽沉于海,不甘有丝毫逾越之举。
可是那个岸岛一隅的少年,却是真真切切地一路奔跑,然后站到了大蛇的面前,就连他足下的妖鸟辟鹚,也不曾有惧。
一人一妖,渺小的就像是龙目之下的一缕尘埃,浪潮海起,便可轻易地卷入水中,不再沉浮。
少年与龙,在天空相会。
第四百零六章:破鳞
雨夜已散,只余残湿之意飘散在空中,红妆摘去眼上的衣带,怔怔看着那个不知死活一去不返的少年,心绪颤动。
她握刀的手紧了又紧,喃喃道:“他怎么敢的……”
司离面上遮目衣带未解,唇角一勾,看起来心情不错:“无心知畏,自然不惧。”
天空中的浮屠水牢开始一根根崩塌成为连天的暴雨,少年与辟鹚鸟已经全然变作了一片血色的风景画。
极寒的暴雨每一丝都染上了可怖的龙威,淅淅沥沥的冲刷着百里安的身体。
每一记都如同重锤般砸在他的身上,发出坑坑噗噗的沉闷声。
暴雨将他身体上的鲜血洗净,露出苍白的面容与肌肤,但很快又有新的鲜血从他的肌肤毛孔里绽放出来,浸透得如血人一般。
辟鹚鸟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饶是冷漠的魔族刺客红妆,也不忍地偏开视线不愿多看,她低声道:“我觉得他十分愚蠢,这是无用之功。”
司离不可置否道:“亦如你愚蠢地试图复活魔君?”
红妆被呛得面色一堵,随即道:“即便他成功将大蛇引来这里,他也救不出那个女孩,大蛇为龙,光是它腹部上的龙鳞便不是他能打破的界限。”
司离倒是不反对这一点,她语气漠然凉薄:“可唯有让他真正知晓,那界限的存在,才能够认清楚自己的实力,虽说勇气可佳,但为人类的情感所左右,这一点,的确很愚蠢。”
红妆见她反应如此平淡,很是不解:“他既然是你的同族王弟,为何你丝毫不担心他。”
“我有何好担心的。”司离嗤笑一声,很是平静道:“该给的东西都已经给他了,虽说过于年幼稚嫩,他无法运用那东西所藏的真正力量,但也足够庇佑他不会葬身大海了。”
红妆听得愈发懵懂不解。
这时,海中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半空里寒意大作,浮屠水牢骤然凝结成冰。
海面上凸出的坚硬礁石被那寒意一扫,覆上一层厚雪冰霜,咔嚓一声冻成粉尘没入大海。
数十里方圆的海面齐齐下陷成一个恐怖的半圆,足有百仞之深。
无数蠃鱼死于其中。
辟鹚鸟羽毛凋零,巨大的身躯也同坠大海之中。
百里安的身体亦如那些漆黑的礁石,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仿佛像个雪人一般。
他脚下踏出一圈火浪,衣衫轻振,厚雪簌簌而落,苍白的肌肤瞬间多出青红交加的恐怖冻痕。
“海中礁石,历经千年风霜而不朽,一遇龙息而尽枯,尸魔一族的肉身天赋果然一绝,在如此恐怖的冰寒龙息下,竟然还能够保证身躯不坏。”见此一幕,红妆不由出声点评道。
司离未语,她轻蹙眉头,抬掌捂了一下心口,眼底微染迷茫之意。
她缓缓抬起头来,翡色沉沉的双眸里仿佛有两颗星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点亮了。
司离看向那个踏着火浪一步步朝着大蛇逼近过去的少年,捂住心口的手指蓦然收紧了几分。
冰冷胸膛下的那一抹悸动,细微得宛若错觉一般。
这个错觉让司离联想到了某个可能性,却又隐隐不可置信。
手指慢慢松开,掌心轻柔心口,仿佛似欲将那点错觉揉散,她的目光恢复深色的平静。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宛若自嘲般的弧度:“在胡乱开什么玩笑。”
浮屠水牢彻底崩决,在大蛇高高弓起的龙脊重新落入海面的前一刻,百里安已经飞身而至,左手紧紧抓住它腹下因为愤怒而早已倒立而起的一片龙鳞上。
堪比神兵般锋利的鳞片直接破开他掌心的血肉,倒立而起的鳞片缓缓收贴回去,巨大的碾压之力几乎要将百里安的四根手指碾碎一般。
手掌一片冷僵,百里安只觉自己的手掌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他仍旧稳稳的挂在大蛇身上。
“疯子。”红妆面色震撼,看着那巨大弓起的龙躯陡然间绷直落下,如同天人的一记雷鞭,压着百里安的身体重若万钧般狠狠砸落在了海面之中。
龙躯两侧掀起的巨浪足有千仞之高,红妆脚下所立的这片岛屿直接在这股巨力之下四分五裂,尽数崩塌毁灭。
她横身一闪,抱起司离跃入天空之上,招来法器踩在脚下。
而大海之中,气浪阵阵,声势之浩大,丝毫不亚于一场小型火山的爆发。
红妆苍白着面色,目光担忧飞快扫视海面。
她不认为有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够活下来,纵然尸魔肉身天赋为六界最强,如何能够强得过灭迹于天地之间的古老龙族。
她并不在意那少年尸魔的死活。
但是那少年身上还带着她们的魔君陛下。
早知那少年如此不要命的胡来,说什么也不能任着魔君陛下的性子将她交出去了。
红妆心急如焚,正欲冲入海中施救,身侧忽然传来一声极低难抑的呻吟声。
她豁然一惊,尚未去看这位王族尸魔,抱住她的手心里就是一阵恐怖的灼人滚烫,宛若烧红的碳火快要将她的掌心灼穿一般。
红妆面上不由露出骇然之色。
尸魔乃是常年失温的死灵之物,无需呼吸,更无体温,何以现下她的身体竟然滚烫得超乎常人。
司离手掌死死压住心口,喘息不止,面上神色看着十分痛苦,可是一双眸子却烧得极为明亮,蹙着眉一眨不眨地看着翻涌不断的海水浪潮,生怕错过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一幕。
“吼——”
伴随着宛若天地间响起的第一声龙吟,沉寂的海面再度爆升起一个巨大的黑影。
漆黑的龙躯破海而出,世间一切的声音在这片龙吟里都仿佛变得极为渺远不可闻。
海水冲天,浪仞几乎直达天际,洪水翻腾,漫天暴雨里,黑云再次凝结,隐隐爆发出雷动之声。
红妆惊呼一声,只见大蛇腹下成五爪,鳞片流溢着皎洁的光辉,独独失了那少年的身影。
但是这并不值得她如此失态惊呼出声,真正让她色变的是,大蛇的腹上,正插着一柄银枪!
她脑子空白了好一会儿。
这枪是从哪里来的。
第四百零七章:雏鸟当高飞
枪身通体银白,不见枪锋,因为整个枪头早已穿透一片龙鳞,深深没入绽红的伤口之中。
鲜红的血浆染红了一片海水,很快那片波涛汹涌的海面开始冻结冰封。
轰!轰!轰!
冰面之上不断破出巨大而尖锐的冰柱。
一道身影破冰而出,与此同时,他满是鲜血的掌心一阵漆黑的血气涌动,在那浓重如厚雾的暗影之中,闪烁出一道银白冷芒。
又是一柄银白长枪。
宛若从另一个玄妙的空间里抽出,在空间中横扫出一道狭长的银影。
银枪抖出数道枪花,将一个朝他轰来的尖锐巨大冰柱直接震成无数碎裂的冰华。
在这可怕的反震之力下,长枪亦是脱手而出,百里安脱力一般的重重摔在了一片厚厚的浮冰上,那只左手鲜红之中可见惨白的手骨,简直凄惨得不能再看。
“这枪……是什么?”红妆根本无法在那两把枪上感受到任何法器应有的气息与灵力。
但是此枪的威力,都可以直逼仙器了。
她并未发现,此刻司离的眼眸亮得惊人,身体上的痛苦并未消失,但她面上的神采近乎逼人!
她朝着狂暴的大海伸出一只手。
然后一柄银枪穿透风雨利啸而来,最终稳稳地落在她的掌心之中。
银枪极沉,失去了力量的司离单手握得十分吃力,可见雪白皓腕间的青筋浮现。
她眼底尽是难抑的激动色彩。
红妆低头打量一眼,眉头皱得愈发深了:“这并非实体武器。”
司离唇边多出了一道很明显的弧度:“当然不是。”
不知是不是红妆的错觉,从她的回答中,她似乎听到了一丝骄傲味道。
以司离这般高傲的性子,在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身上产生一丝骄傲的情绪,极是不易。
可是今日她看着这柄令人意外的银枪,真的很骄傲。
若是红妆并未早早下入鬼山之中,若是几日前她在仙陵城内看到了司离与君皇陛下的那一战,便会清楚,此枪意味着什么。
司离入城一战,对战君皇,便是以无比霸气的一枪将那位高高在上的神祗从云间砸至了尘世中来。
霸气的一枪象征着她那霸道的血脉天赋,暗血之力。
如果说吞噬天赋是源自于尸珠对他的馈赠,那么着暗血之力,可着实是一件意料之外的莫大惊喜。
短短几月苏醒的光景,他竟然能够从她这里继承如此超凡的天赋。
暗血之力能伤神祗,那么贯穿一片龙鳞,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今日臣弟表现不错。”司离手掌一松,那柄长枪重新坠入大海,语气中是藏不住的赞许之意。
那双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狐狸眸里隐隐含笑:“只不过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你退下,稍后我会授你奖励。”
语气之中竟是带着一丝不适合她的慈爱怜悯,宛若在冷眼旁观自己羽翼下的幼鹏在风中振翼学飞了许久许久,终于见了成效且落得了满身伤势的同时,她仿佛看到了他的极限。
于是欣慰开口,示意你可以回归安逸的暖窝中来休息了。
休息好了,便快快长大吧。
趴在冰面上的百里安蹙眉沉默。
他心中也不合时宜的浮现出了慈爱两字。
可是这两字一点也不适合司离,因为这就像是一个冷漠的君主在努力扮演好一个并不适合她的长者角色。
所以百里安觉得十分别扭。
他看着司离从袖口中摸出一个红绳系好的卷轴,卷轴边皮已经泛黄开卷,可是从中,百里安却感受到了一道古老而沧桑的力量。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卷轴很危险。
司离看着怔怔不动的百里安,耐心解释道:“此道卷轴封印了父亲的一道强大意识,能够将大蛇封印其中,不消三日,即便大蛇为龙,也会被父亲的意识绞杀。”
女魔君立刻叫嚷:“喂喂!你这做事可不地道,不是说好要来救本君的吗,都绞杀了,我那身子不取了吗?”
司离道:“我会在大蛇左瞳上打下我族标记,自然不会坏去封印你身躯的左瞳。”
百里安没有吭声,只觉得身体冷得厉害,骨头里的虚弱感仿佛随时都要将他击溃。
他忍着身体间的剧痛,每拉扯一下肌肉都是刀绞一般疼得让人崩溃,但他还是艰难地从浮冰上站了起来,背对着司离,并未离开战场。
司离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晦暗冰冷,她并未多说什么来示明自己的不满,只是语气沉沉地念了一声他的名。
“司尘。”
百里安并未回头,他于乱风之中站定,缓缓抬首看着大蛇那双冷漠、猩红、残忍的双瞳,一直都处于清醒状态的头脑让他的身体忽然无力。
让他瞬息之间,天地山川都变得无比沉重,恶性昭昭地一股脑朝他一人倾塌压来。
他知晓这不是谁的过错。
司离姐姐的目的十分明确,她是来弑杀大蛇救魔君的。
而他的目的也从未有过变化,他要救方歌渔。
司离手拥卷轴,能够杀死大蛇,标记左瞳,从而救出魔君。
可是她无心去救方歌渔,正如他无心去救魔君一样。
尸魔厌恶人类亦如人类反感尸魔。
两道之间,本就是你死我亡。
毕竟,在寒岭上猎食的孤高寒鹰从来不会去怜悯野边即将被蟒蛇勒死吞食的兔子。
天性如此。
方歌渔身陷龙腹,肉眼根本就不可测她如今在腹中何方,如何能够说服司离为他标记救出方歌渔。
司离从始至终未言方歌渔之名,因此从一开始,便已经没有协商的可能性。
虽说银枪穿透龙鳞,灌入大蛇的身体之中,枪口极深,可是对于大蛇这般庞然巨大的身体,那一点伤口,当真是犹如人类擦破了指甲盖一般无伤大雅。
可是当他看着龙腹下若隐若现的那柄长枪,却并不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无用努力很可笑。
纵然不知司离的耐心何时会耗尽,然后动用那张卷轴完成复活魔君的承诺。
但他想着,既然还有力气,那总得继续做些什么吧。
毕竟那个来自十方城的小姑娘是该被他藏进心里的,怎么能一直让她待在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第四百零八章:烈火沦丧
拖着沉重又疲倦的身体,所有该用的底牌都已经用尽,他低头看着自己虚弱无力又血迹苍苍的双手,破损的十指因为过度脱力而微微痉挛抽筋。
然后他握紧一只拳头,举了起来。
少年的眼眸依然清明,他如是说道:“来吧。”
咔嚓。
似是回应少年不熄的战意,贯穿腹部那片龙鳞的长枪发生了微微的颤动。
百里安睁大眼睛,惊讶地歪了一下脑袋。
于是在他惊讶的目光里,那柄长枪的枪锋被一股力量顶了出来。
大蛇发出了怒吼长吟,愤怒不可交加。
百里安看得真切,断鳞崩开的那一瞬,是一截明亮的剑刃,破开一轮血色,嗤地一声也长枪交锋,然后将枪顶飞了出去。
剑刃寸寸切出,明晃晃的剑身折射出这个世界的光影。
冰冷的龙血离体喷溅而出,顿时化为金色的龙焰燃烧在这片狂暴的风雨之中。
璀璨的龙辉里,一名浴血已久的少女持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那道剑口中挣脱了出来。
隔着遥遥风雨与焰,她勉力将眼眸撑成一线。
燃烧的龙血,狂暴的风雪,怒嗥的波涛,分明这一切景物无比强烈夺目。
可是她的视野早已被虚弱所夺。
仍是如此,她却看清楚了龙血风雪波涛后的那个小尸魔。
力竭的少女与疲倦的少年,终于在风雨海上相会重逢。
……
……
在天地万物都在周身消失的那一瞬,方歌渔无需去看去想,便知晓自己落入到了龙腹之中。
因为当她无法看见这个尘世的时候,已然如临火海地狱。
亿万年间,在这个世上关于龙族有着无数古老的传说。
龙者,能幽能明,能细能巨,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能请致风雨。
其可化为箕宿毕宿,玄霜千万里,真龙一怒可令日月消散,天地终结。
象征着玄霜大雨的神圣巨龙,其腹肺呼吸却是犹如炎阳烈火,凡是入腹之食,血肉尽焚,灵魂枯焦,无异于业火地狱,烈火焦灼。
龙本就是活在神话中的圣灵,关于龙族的传说虽说广为流传,可终究无人亲眼见证过能够呼风唤雨的神圣巨龙腹中是怎样的传奇色彩。
唯有真正身处于龙腹之中的方歌渔,才知晓那些广为流传的故事背后,是怎样的生死绝望。
宁非烟曾对百里安说过,既然能得大蛇如此感兴趣的的食物,必然不会第一时间将她吞噬消化。
可龙肺如岩浆烈火,一入龙腹,是否吞噬哪里能够由己。
方歌渔清楚知晓,大蛇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她。
而她亦没有宁非烟想象得那般神秘强大,她的境界修为真的也只有开元之境,并未有假,肉身并未脱离凡胎,道法并未通神。
在落入龙口的那个瞬间,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来自龙腹深渊之中喷涌而来的烈火将她吞没。
甚至来不及恐惧。
衣衫,血肉,白骨,倾灭不过眨眼之际。
万物沦丧,她在中央。
也是这一刻,方歌渔才知晓,死亡并不可怕。
真正可怕的是,亲身经历过一场死亡后,后知后觉的,如潮水般推不开挡不掉覆面而来的孤独与恐惧。
在焚焚烈火之中,丝方尽将她的心脏保护得极好,如蚕丝般冰凉润骨的细丝千丝万缕地将那颗渺小的心脏包裹在无尽的肺火烈焰之中。
作为昆仑山上的仙物,丝方尽具备着神奇的修复苏生之力。
血肉之躯在狂暴无情的烈火之中开始生长,并未感受到痛苦的意识慢慢聚拢回归,丝方尽散发着世上最治愈温柔也最无情冷漠的力量,将她的身躯一点点重新凝聚。
方歌渔的整个世界,除了龙肺喷吐出烈火,罡风凝聚出玄霜的声音,再无其他。
龙腹中的世界,时间是不收天地法则限制的,这里的时间一瞬极永恒。
烈火不熄,玄霜不灭。
方歌渔不知将那双焦枯的眸子睁开过多少个轮回,饱受折磨再行溃散的意识在无数次被重新拾回后,被侵蚀得沧桑斑驳。
她浑浑噩噩,痛苦不堪。
看着自己的身躯焚化再生,再焚化。
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方歌渔不知自己坠落的尽头在何处,也不清楚龙火焚身,玄霜裂骨的折磨何时能够结束。
心头丝方尽永不止疲倦地释放着温暖又让人害怕的力量。
意识偶归于清明的那一瞬,方歌渔只觉得自己身体一沉,坠入到了一片岩浆火海之中,沸烈的浆炎无孔不入地灌入她的口中,脏腑被烈火岩浆滚上这么一遭,只会叫人觉得去十八层地狱里走一趟也不过如此了。
地狱尚有终始,火海无涯,不见彼方之路。
当她的身躯再度重聚,方歌渔在火海中缓缓抬起正在焚化地手掌,用残破的指尖碰了碰心头的温暖,她喉咙发出细微的微嘲低笑。
忽的,火海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徐徐分开,无形的气浪如载人的基石般铺在了方歌渔的身下,少女纤细美丽的双腿早在火海中焚毁,她跪伏在气浪之中。
缓缓睁开那双被痛苦折磨得有些涣散的眼睛,看着那柄不知何时出鞘的十方剑。
剑柄上幽蓝宝石在一片火海中散发出幽冷的光泽,宝石上遍布着无数裂痕,时而迸溅出冰冷的残渣碎片。
那些碎片将火海气浪中的少女凄惨的模样倒映出无数个残象,剑气分开火海,却难抵炎热的息风呛进她的口中,伴随着她难抑的呛咳,滚烫的血水从她唇齿中喷涌而出,嗓子牵扯出撕裂般的巨疼。
头顶上方,忽而闪现出了一抹幽幽的白光。
这道白光成就了赤炎火海之中第二种色泽,虽然细微,但是瞬间将方歌渔的视线给占据了过去。
一只冰冷苍白的手破光而来,握住了那柄陪伴她多年的十方剑。
迸溅悬浮的晶莹宝石碎片伴随着那只手的动作尽数回归于剑上宝石之中。
裂痕如融合的冰般,慢慢消失。
无边无尽的孤独世界里,在方歌渔的眼前,悄然浮亮起了幽幽温柔的细碎轻光,一个盛装雪服的美丽女子执剑漂浮。
她的气息如同轻烟一般,比丝方尽还要温柔地缠绕着方歌渔。
第四百零九章:好疼
女子如冰雪般漠然的目光落在方歌渔身上时,融雪般露出了一抹即将消融的凄清之意。
方歌渔迷茫的眼眸微微一定,她眼中即便身处于永无止境的烈火焚烧也不曾消失的傲慢,在这一刻顿时褪了个干干净净。
干净的东西,总是透露出一分脆弱来的。
她就像是一只双翼俱损,羽毛凋零却不愿垂翼放弃,仍自天空盘旋飞舞的傲然白鹤,骤然间,猝不及防地被一箭射中,命中要害。
喉中深处的血腥气味未绝,眼底起了一层雾气,她缓缓启唇,带着灼烧般的鲜血烈痛,嗓音哽了,轻轻而唤:“阿娘。”
滚动的风声里,那名女子好似应了这一声唤,她右手负剑于身后,忽伏下身子,左手轻抚上少女开裂绽血的脸庞,两额相抵。
她手掌里的温度是那般柔软温实,好似在茕茕无尽的痛苦里终于给她带来了救赎。
幽幽白光里的容颜清冷而妩媚,美丽得好似幻境里走出来的人物。
女子细细摩挲着少女的脸庞,目光一时怅然一时疼怜,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安慰与怜爱都揉进掌心里给她。
为了将方歌渔抱紧,女子将身体压得更低,抚在脸颊上的手掌穿过少女的青丝,温柔地弯住她瘦弱的肩膀,将她圈入怀中。
方歌渔将下巴枕在女子的肩上,淡淡的芬芳是她记忆中遥远的气息,忽如其来的亲昵安慰让这个倨傲的大小姐手足无措了起来。
她并未尝过亲情的滋味,也不晓得该怎样回应这个拥抱。
只能僵硬着背脊,双手虚立在半空中,哽咽着嗓音,小心翼翼地向自己最亲近的人诉说着自己的苦痛与委屈。
“阿娘,我疼……”
世上没有哪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不怕疼的。
事实证明,即便是方歌渔,她也会委屈卖哭。
人之所以坚强无畏,满身利刺,只是因为那个能够让她撒娇的人早已不在了而已。
火光映着女子温柔的目光,她将少女纤弱的身子抱得极紧,好似失而复得般地珍之重之,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肉里呵护起来。
她的声音是说不出的柔软呵护:“阿娘在这里,好孩子。”
方歌渔放声大哭,抱紧了这个让她贪恋不可求的怀抱,鼻息间满是娘亲衣袖上熟悉的雪花冷意。
一时间混乱糊涂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道自己又回到了那片冰雪银城,绝巘的高塔之上。
她哭得抽噎,吃力地往他怀里缩,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不叫所有人瞧见,开始语无伦次:
“阿娘,我好疼啊——他们都说我不是阿娘的孩子,庚言她熄了幽室的碳火,好黑……好冷啊阿娘,你不要再把我关起来了好不好,她们待我不好,阿娘你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
人们只道今夕十方城大小姐光耀无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仙兽拉车,醉酒焚城。
可谁又知晓,这个外边光鲜亮丽的大小姐,也曾独临于幽室之中,陷入身份虚假的危机之中,为人人所疑,为侍女所欺。
寒城风雪不绝,关住她的那间幽室,让她蜷缩取暖的那盏碳火也曾被恶意浇熄。
这些委屈,当年阿娘不曾听,她亦不敢言。
女子轻轻谓叹,她轻抚少女的发丝说道:“阿娘却带不走你,阿娘灭陨于乾塔,身为逝者,是无法引导生者的。”
“可是我好疼啊,阿娘——无尽龙腹,谁来救我。烈火焚体,谁来替我。”
她又为何要受这样的苦难?
她若真如他们所说,并非阿娘的孩子,那么又为何要让她成为十方剑的主人?
抱着她身体的手臂蓦然收紧了几分。
原本方歌渔便是被她用力抱紧,恨不得揉进自己的身体中融为一体的。
如今力道再次收紧,身体上的灼伤绽裂,这个怀抱便不单单只是一个怀抱,还给她带来了几分压抑的痛苦。
她听到阿娘柔软的声音倏然间冷漠严厉:“无人能够救你,苍生要你亡,何人会来救你?人人都想活,又有何人——会来替你?即便是阿娘也无法替你做出决定,若想同阿娘在一起,那便只能依靠你自己。”
方歌渔心绪大乱,茫然地扬起脖颈,眸光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阿娘,我不懂……你教我?”
她的唇慢慢贴近少女的耳缘,轻声道:“烈火灌体焚身,可痛?”
“痛……”
“一人孤独流离,可苦?”
“苦……”
“是啊,一次次摧毁带来的苏生根本不是救赎,歌儿何不亲手扯了那丝方尽,与阿娘共度幽冥?”
“……”
“黄泉虽冷,可是有阿娘伴你左右,日后的孤独苦痛,都有阿娘。”
剑刃如镜,锋寒擦出一寸少女眼眸,方歌渔慢慢移开了视线。
侧目看着火海的眸子,早已化作了幽深一片。
冷得煞人!
“阿娘的陪伴会不会太晚了些?”嗓音犹自哽咽,吐出来的话语却是凉飕飕的寒风。
女子沉默了片刻,而后说道:“你这孩子,再说什么傻话。”
方歌渔低低发出一声笑,面色冷的厉害,就像是干涸大地上冻晒已久的鱼,眼神死了个透彻:“阿娘果然不愧是常年孤身立于高塔上的上位者,就连一个简单的拥抱都不会。”
“歌儿?”
“阿娘……”方歌渔从她怀中慢慢抬起那张绽血的脸,这一声阿娘唤得不再可怜,满是讥诮之意:“阿娘难道不知,抱人的时候用一只手来抱,很没诚意吗?我另外半边身子都是冷的,阿娘,何不放下另一手里头的剑,来给我一个完整的拥抱。”
女子负在身后的十方剑纹丝不动,好似屹立多年的庄严之物,不容颤动。
即便明知是假的,可当方歌渔看到那丝毫不颤的剑锋,眼眶还是湿红了一瞬。
女子默了良久,耳侧是滚滚的岩浆烈焰之声,她轻叹一声,然后将方歌渔慢慢推开,再次看向她那张脸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怜爱与关怀,一对金色的眼瞳陌生而冷漠。
方歌渔目光冰冷:“还真是够恶趣味的。”
女子后退两步,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变作了雌雄莫辨的低沉之音:“吾并不认为在这世上有谁是坚不可摧的。”
“不过……”
她抬起一根手指,点在了方歌渔的心口间:“你的确是吾见过最顽强的人类。”
也是活得最清醒的人类。
清醒得……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第四百一十章:纵我一生自由
分明肉体如此孱弱,烈火轻易可摧毁。
可正是这样一个柔软孱弱的身躯之下,包裹着一个让人无法想象的坚不可摧的魂灵。
这十几年来,十方剑从未离开过这位大小姐的身体。
它亦是无所不在地依存在她的身体之中,如同一只暗夜下的魔鬼,无时无刻不再窥视着,引诱着,击毁着她。
它能够清楚知晓,这个身娇体贵的大小姐性子是真的娇气,她怕疼,怕苦,怕累,怕一个人走夜路。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比温室里花朵还要娇气的小姐,谁能知晓她日夜与着它这样一位乱古时期的邪神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斗。
它的每一次出现都是悄无声息,惊心动魄。
但是那个总是一个人孤独又骄傲活着的小姑娘却每次都全身而退了。
原以为这一次会不一样,它本觉得,当一个人重复经历着死亡与苏生这个可怕的过程时,内心便是最好趁虚而入的时刻。
事实证明,这一次的确是十六年来,她动摇得最厉害的一次。
可暴风雨中的松柏动摇得再厉害,她的根茎却仍旧稳稳地驻扎着,任凭你如何洗礼摧折,仿佛永远都无法击毁这个少女真正的内心。
它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女,真的很可怕。
她的心中,就像住着一个怪物。
丝方尽的力量让方歌渔的双腿再度生长了出来。
她体内的灵力已经耗尽,丝方尽只能够修复她的肉身,无法恢复她的灵力。
此时的她,与寻常的孱弱少女并无两样。
方歌渔抬起那张憔悴的面容,目光仍旧明亮:“如果你不是来救我的,那请你消失可以吗?顶着这张脸出现在我的面前,真的很扎眼。”
“吾以为身处此境,你应当感到绝望。”
方歌渔露出不屑的目光:“该绝望的不应该是你吗?如今我身困龙腹,甲子不知岁月,你与我异心同命,我永失自由,你也会永世沦丧。”
女子并未说话,目光看向剑气之下的无尽岩浆烈火。
方歌渔嗤笑:“你大可重新将我抛至烈火之中,熬煮上个千八百年,我却只道是此地烘炉与天地之大烘炉并无分别,不过是换了一处更小的地儿继续煎熬罢了。”
她是怕疼,可是不代表着她扛不住这疼。
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歌渔,她身下的剑气骤然开裂。
方歌渔重新坠入火海之中,美丽的少女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肌肤皮肉,大片大片绽红的肌肤就像是沸水里翻卷的血肠,很快面目全非,骨头融化成烟。
勃勃跳动的心脏在丝方尽的包裹之下,一路顺着烈火之海朝着下游飘去。
那名女子坐在十方剑上,一路追随而去,漠然地看着少女残忍的复生,身躯重聚,继续苦受烈火的煎熬。
“吾以欲望而食,但凡是人,皆有欲,六欲之中,当以爱恨二欲最为根深蒂固,可我瞧着,你将自己的欲,藏得这般好,当真快活吗?”
方歌渔在烈火之中痛不欲生,她在外头喋喋不休,吵得她脑袋疼,毫不客气的怒骂回去:“我去你奶奶的!”
“妄念也是欲,方才你问吾,何人来救你,却未起欲念,你是希望有人来救你却又不抱期望对吗?”
“你……好吵。”
“可是如果,他来救你了呢?”
她并未明言那个“他”是谁,方歌渔仍旧沉寂在烈火之中焚烧。
可是坐在剑上的那个女子却忽然笑了,她仿佛品味到了什么甘美至纯的东西:“少女,你还真是惹人怜爱呢。”
方歌渔一改虚弱常态,凄厉的模样在烈火之中还不忘张牙舞爪:“愚蠢也要有个限度,这是大蛇,藏渊之龙,不是什么人都有那本事找上来的。”
女子像是浑身没骨头似的缠绕在十方剑上,剑柄上的宝石色泽变得更加深邃,显出了几分邪恶的味道。
她幽幽笑着:“你将身体交给吾,吾有屠龙之力,自可带你去见他。”
方歌渔:“滚!”
她死死咬牙,为自己的怯懦感到耻辱。
若非自己如今的弱点太过明显,这个家伙往日碰了壁便会自行消失,哪里会像今日这般,死缠不放,喋喋不休。
“你还在坚持什么?莫要忘了,他将丝方尽给了你,若他真正寻着了大蛇,被吞入腹中,龙火可是瞬间就将他给烧成了灰烬,届时,你又如何寻他?”
回应她的是滚滚烈焰炎浆之中伸出来的那只手。
少女独特纤细柔软的手臂上,肌肤在寸寸熔化凋零,露出凄森的白骨。
她虽然失去了灵力与修为,但她仍是十方之主,亦是这把剑的主人。
无需刻意召唤,无需捏动剑诀,一个简单的抬首动作,便可让女子身下那柄剑嗡然起鸣,回到主人的手中。
剑上女子便如幻影一般散去。
可是她的意志并未消失,声音如影相随地响彻在这片空间之中:“将你的心给吾,你认吾为主,奉出此身与吾结合,天下之大,何处去达不得?”
许是十方剑残余的邪神之力并未消退,将烈火稍稍分开几许,露出方歌渔那张被烈火焚得可怖面容。
她的双瞳在烈火之中显得格外静谧,她的声音嘶哑而讥嘲:“区区一个附剑而生的邪神,也妄异想天开?”
那个强大意志的声音沉沉而响,隐含怒雷般牵动着这片烈火载沉载浮:“小儿可恨!那你便永世沉沦这片无间火海之中,吾要亲眼看你剥骨焚身,不得轮回!”
方歌渔讥笑一声:“放心,这世上有的是人见不得我好,可本小姐是谁。”
她面上满是骄傲之情,在最绝望凄厉的时候满目皆是触目惊心的神采飞扬:“我可是方歌渔,就偏不从你愿,我偏就要千姿百态,去见未来,恣意一生,看尽春去秋华,尝遍人间喜乐。”
血骨熔去的白骨手掌紧握十方剑,她眼底精芒一闪,手中静待已久的剑以着一个极为调转灵巧的角度拍出,击打在一处龙腹之中凸起的坚硬骨石之上。
第四百一十一章:心尖上的净土
方歌渔顺着火海直流而下的身体终于变幻了一个方向,时机抓得精准得变态,正迎大蛇再一次吐息换气。
一口如火山爆发的炎浪袭来,方歌渔的血骨再次在炎浪之中湮灭成灰。
只余一颗心脏,被浪火拍打至了龙腹身体更深之处。
丝方尽仍孜孜不倦地散发着莹白色的光芒,在漫长的过程里,方歌渔的身躯一点点重聚修复。
在强烈的痛楚中,她缓缓醒来。
四周的空气清爽而微凉,并无半分炎热灼息焚体,带着泌凉怡体的轻柔霜风,方歌渔滚烫焦灼的痛苦,稍有缓解。
她扯着剑慢慢半跪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被十方剑破开一层的浅浅结界正在慢慢修复,外界的浊息与灼息并未进入半分。
她轻叹般的吐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在大蛇腹中,竟然还能够藏着这样一处安详静谧的小空间。
这里的灵力十分充沛,丝毫不亚于一处能够开宗立派的灵山,灵力浓郁得竟然化作了肉眼可见的实质莹辉,干净剔透,浸染着黑暗中的心跳。
剑中邪神的意志并未消失,可她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方歌渔挑衅般地掂了掂手中的剑,嘴角轻蔑勾起:“方才你话不是还挺多的吗?”
“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理解。”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语气深沉莫定:“在承受烈火焚身,无限轮回死亡的痛苦之下,你竟然还能够冷静分析现状,为自己寻得这样一条出路。”
方歌渔嗤笑,缓缓抬起手臂,那些浓郁的灵力光辉如萤火一般慢慢落在她柔嫩粉红的肌肤间,温柔地浸润着她的身体。
身体里枯竭的灵脉汇入潺潺流水般的灵力,高温滚烫而微红的肌肤也慢慢降下了温度。
少女的肌肤恢复成诱人的细嫩白皙,漆黑的双瞳灼灼明亮,眼底映着灵辉,宛若开出一朵新生的花朵。
“一味等待厄难的宠幸可不是我方歌渔的作风,既然还活着,那总得做些什么才是。”
方歌渔微微一笑,低头看着脚下流动的鲜红液体,才发现这片不大的空间里宛若一处浅浅血池。
那鲜红的液体自然是血,堪堪只能够将少女幼嫩的脚踝浸没,这些血液并不粘稠,反而如清水般莹润,立于血池之中的方歌渔并不会觉得反感血腥。
反而觉得无比的澄澈干净。
清凉的鲜血划过脚尖,给人一种异样温柔的感觉。
不同于结界以外那摧毁一切的狂暴龙息,这片血池却是莫名叫人觉得心安,仿佛被一股力量无声守护着。
方歌渔捧起一掌鲜血,细细轻嗅,这鲜血的气息温淙而清新,透着泊泊的朝气与生机,根本不像是陈年已久的老血。
“这是龙族的心头血。”掌中十方剑剑气旋绕,再次化作出一个雪衣身影,邪神女子垂着金色的眼眸,看着这片血池,目光隐隐惊叹不已。
“只是吾还从未见过,哪位龙族的心头血会如此温柔干净的。”
龙族生性残暴,天生为王,性喜杀戮争夺。
她曾挖出无数龙族的心脏,那些心脏所藏的心头血无疑是威严霸气,孤独而又骄傲的。
龙族更擅长破坏,并不擅长守护。
如红宝石般璀璨的龙血从方歌渔的指缝流散:“这么说来,我是落至了大蛇的心脏之中。”
大蛇不惜将自己的心脏化出一片狭小的空间,藏着心尖儿一抹干净鲜红的心头血,这里无处不充满着守护的气息。
那么自然,这里被大蛇藏着无人得知的秘密。
方歌渔目光忽的一动,看到了血池中央生着一个龙骨祭台,祭台之上躺着一具尸骸。
祭台不高,正好让那具骸骨浸泡在鲜血之中。
大蛇的心头血干净到了一种纯粹的地步,这具尸骸不知浸泡了多少年,白骨依然如新,甚至泛着一种玉制的色泽。
在那骸骨的眉心出,悬落着一颗巴掌大的心脏。
那是大蛇的心脏,与它庞大恐怖的身躯不一样,这可心脏甚小,也不知在此守护了多少年,竟然消磨成了这般模样,用尽一身清气润补着这具尸骸的神府。
灵魂已灭,神府具陨。
此举却不过是无用之功罢了,徒消一身清气神力。
独留青铜长海之中,倒也不为好奇大蛇何以失智于此,沦为灾祸野兽了。
以骨为载,以血为护,以心相守。
可以看出,身为龙族的大蛇,满身的骄傲都交付给了这个无名的尸骨。
神性已失的大蛇,却留有了一片方寸净土。
血池浸白骨,竟也能凄美至此。
方歌渔心中动容,不禁想起一句话。
万物皆有灵,生命相依缘相伴。
方歌渔再次看向那具尸骨,看体型似乎是一具人类成年男子的尸骨,肉身已经朽无了,只余白骨。
让她十分意外的是,这具白骨身上的穿着打扮,竟然是人间修士的打扮。
若是寻常打扮倒也不会让方歌渔意外至此,而是她认出了这服饰的来源。
黑红剑袍,胸绣山河日月,暗夜麒麟,白骨指尖缠绕的那片白羽,正是天玺剑宗至高身份象征的宗主宫羽!
此人竟然是天玺剑宗之主?
方歌渔自然不会认为此人便是当世剑主羽公子。
羽公子为天玺剑宗第十八任剑宗之主,尚在人间并未羽化,而这宫羽亦是历代宗主的随身之物,在身去辞世之时,宫羽便会随其主身一同下葬。
方歌渔不知此人究竟是第几代宗主,但让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是。
传说中的灾祸大蛇,竟然与天玺剑宗有着如此密切的关联!
为何她从未听过,天玺剑宗有过饲养龙族的传闻。
若是这个消息放出人世,必然举世震惊。
方歌渔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动荡的情绪。
这时,邪神充满蛊惑的声音再度响起:“龙族心头血,万年难求之神物,有着淬体之能,若是你汲取了此间心头血,肉体可堪比神灵,再也不惧外界烈火焚烧之痛了。”
方歌渔冷哼一声,屈指用力在剑身上用力一弹,道:“此话说得可真是有失水准,不惧烈火焚烧又能如何,肉体堪称神灵又能怎样,我无法穿透大蛇之鳞,还不是永封龙腹。”
她与大蛇并无渊源,却也动容它生生世世独守一人的执念。
这样高贵的生灵,不惜沦为魔物,也要为一个无魂的躯壳留下一片干净的鲜红。
她又何必为了一己私念去脏了这血。
神灵化了肉体,却污了心。
这种恶心自己的事情,她做不出来。
第四百一十二章:白蛇与青鸾
“你做什么?!”方歌渔双眸陡然凛冽成霜,她忽然横剑压掌,手中十方剑止不住的铮鸣不休。
裂开的掌心鲜血浸润,以封剑中意念。
可还是迟了一步,一道庞大的灵魂意识朝着那具尸骸笼罩而去,竟是试图将那具尸骸夺舍占据。
这可真是大出方歌渔的意料之外了,这只邪神乃是洪荒恶兽的真身所化,是世间邪神的始祖。
亦是出自于这个可怕的青铜门世界,在这浩渺无边的世界里,她绝对是主宰级别的存在。
因此她对于夺舍复活的个体条件十分挑剔,等待了千万年,她才不过是邪神的第一位宿主。
如今面对一具灵魂陨灭的空荡尸骸,竟是按捺不住,直接动身夺舍吞噬。
这具尸骸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她这般失态。
方歌渔自然不会让她轻易得逞,满是鲜血的掌心擦过剑刃。
鲜血涂满剑身,长剑一抖,殷红的血珠倏地化为一道笔直的细线朝着那个虚幻的意志射去。
十六年间,方歌渔既然能够压制她半分气息不显,如今自然也能够轻易将她压回剑中。
那道意志发出不甘的怒吼之声,掀起阵阵狂风,将整个血池震荡起来,躺在祭台上的尸骸亦是被一股巨浪掀飞腾空而起。
邪神有意报复方歌渔的从中作梗,在被收回剑中的那个瞬间,故意将那具可望不可即的尸骸重重掀向方歌渔。
方歌渔被那冷硬的白骨之身撞了个结结实实,口中噗地一声喷出鲜血,淅淅沥沥地溅在尸骸森白的骨颊上,透露出几分异样的妖。
冰冷的骸骨被鲜血一浸,仿佛重拾了温度一般,触手之下的骨躯逐渐发烫滚灼。
腾腾的黑气从白骨内慢慢渗了出来,那是噬血的浊息,宛若自神秘的大天魔世界里涌现出来的不祥魔意,毫无生气的尸骸仿佛瞬间成为了至凶之物。
那些黑气化作丝丝缕缕的烟雾朝着方歌渔的眼耳口鼻中疯钻进去,离了心头血浸泡的骨躯上即刻蔓延出无数蛛网般的魔痕,看着邪恶非常。
方歌渔只觉脑子轰的一声,五脏六腑中止不住翻腾起一股冰寒的恶心。
意识宛若沉睡一般中断,好似瞬间投入记忆回廊中,又好似死亡时的走马灯。
并不属于她的记忆像是一把锥子,强行将她的头颅凿开不容拒绝的关注进去。
尚且还来不及反应其中痛楚……
悲伤。
绝望。
孤独。
痛苦。
哀恸。
耻辱。
种种复杂的情绪泛滥心头,一幕幕画面犹如深海之中大鱼鳞片般浮过。
方歌渔身体下意识挣扎反抗那至凶魔性气息的动作逐渐放弃。
耳侧一片混乱不止的嘈杂之音,好似市井车水马龙繁杂的乱声在耳内一下炸开,兵荒马乱的岁月繁声挥之不去。
她眼前一黑,宛若沉入了万丈深海之中。
她忽然看到了一缕如浮梦般的清华月光。
神州浩土,一片山明水秀之地,古老的山峰如剑巍峨高耸,直入云端。
一缕缕白云,在轻纱浮烟般的月光映照下环绕山顶。
这是一个漫天飞雪的大寒之夜。
正是霜凋落叶草木殇,万物蛰伏皆冬藏的凄美时节。
在那遥遥的顶巅之上,方歌渔似乎听到了零星的戏谑笑声。
几名身负长剑的少年笑声无比至满得意,其中一位手中正抛着一个血淋淋的物件。
“千池山果然不愧为与蓬莱齐名的仙灵圣地,传说成不欺我,千池有蛇,应雪而生,为女娲点化命格,修行千年而生角,有着化龙之资。”
方歌渔恰好看见,那少年手中抛玩之物,正是一颗血淋淋的龙角。
山中长灯点明,视野亮而清晰。
这几名少年所立之地,是一片剑海,他们身后屹立着一尊黑金古碑,碑文写着“罪剑池”三个庞然大字。
罪剑池……
方歌渔心有所动。
原来这里是天玺剑宗的妖魔伏罪之地。
剑海一望无际,望眼而去,许多剑意凛然的灵剑宛若一尊镇妖塔般,都会穿透一只妖魔,将之钉入剑石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另一名少年笑着笑着忽然面上浮现一抹忧色:“虽说这只白蛇尚未完全化龙,仍是妖身,但毕竟未有恶性,更是深得上古之神的点化,我们就这样将它与罪大恶极的妖魔一并论罪,若是叫宗主知晓……”
“呵……少见多怪,妖便是妖,魔便是魔,你何时见过宗主对一只妖魔心慈手软过,更何况,是这只小蛇自己蠢笨,误食了我可以放出的一只小鬼,褪变紧要关头染了魔意,故而妖性大发,伤了我宗弟子,我等这才不得已出手,渡它罪孽的吗?”
那几名少年分明毫发无损,满口颠倒黑白之言,他笑呵呵地用那龙角在自己手背间划拉出一道鲜红的伤口,怪声怪气地大叫一声:“恶妖伤我!好疼啊!”
余下几人见状,纷纷会心一笑,也嘻嘻哈哈地伸出手来,故意伤在龙角之下。
少年哈哈大笑,细细端详着手中龙角,目光狂热而向往:“这龙角可是稀世珍材,若是投以练剑,我们几日来日便可成为新的天玺十三剑。”
绣着剑纹的长灯通明,将他们的目光映得有些疯狂可怖。
一柄幽蓝冰寒的灵剑之下,正贯穿钉着一只白蛇。
失了角的小蛇蜷缩成团,被剑中严酷的寒气冻得麻木而僵硬。
这些少年时常会出现在罪剑池中,他们以折磨剥削罪剑池中的妖魔为乐,每一日更是会徒手撕下白蛇身上的一枚鳞片,当成战利品佩戴在身上。
虽说模样大不相同,可方歌渔看着那只剑下孤弱无助的小蛇,不知为何,能够十分确定,它便是让人人闻风丧胆的灾祸大蛇。
所以这只蛇妖自然不会死在这里。
事实正如方歌渔心中所想,在一个不见天光的至寒之夜,从遥远的东方飞来一只青鸾。
《古奇典籍》中有记,青鸾为千池山上的护山之灵,不知何故,灭绝于两百年前,人间再无青鸾踪影。
守护千池是青鸾之责,曾有仙人落言,若青鸾鸟能居山守护千年,羽翼间生出九只白羽,便可蜕妖成仙。
方歌渔眼瞧着这只青鸾鸟羽翼间已经生出了八只白羽,再有百年,便可成仙。
可是她知晓,这只青鸾注定成不了仙……
第四百一十三章:养蛇成龙
在青鸾撕开寒冰剑上的镇妖咒印,它身上的八道白羽尽数凋零成灰,永失仙道的青鸾叼起奄奄一息的白蛇,朝着山外飞去。
失去了灵羽的青鸾却怎么也飞不出白驼山的,山中封妖剑阵结界足有三千重。
青鸾叼着白蛇在大雪连天的白驼山的高空上盘旋飞舞了三日,双翼覆上一层振不掉的厚雪。
它越飞越低,终于落在积雪大地之中,滑出一道鲜红长长的曳痕。
它腹下的羽毛染血残凋,早已被山中剑阵伤了肺腑,苦撑三日,终于坠落。
伏在雪地中的青鸾开始啄自己身上的羽毛,然后振翼将羽毛铺盖在自己的身上。
白蛇以为它冷,便用尾巴帮它扫动羽毛覆在她的身上。
青鸾欢呼般的鸣唤了一声,用脑袋将白蛇拱了拱,将它拱远了些,然后张口吐焰,引燃覆在身上的羽毛,雪白的地面很快只剩下一滩焦黑的痕迹。
原来它啄羽毛,是为了火葬自己。
苍苍浩渺天穹,皑皑白雪大地。
白蛇茫然地看着那处焦黑的痕迹看了许久,它身上沾满雪花也未离去。
直至山中燃起几支火把的光辉,是守护罪剑池的那几名少年追了上来。
白蛇大梦惊醒般抖去身上细碎的雪花,用尾巴小心翼翼触了触那滩焦黑的痕迹,然后顶着风雪,冲进了一间屋子里。
方歌渔这才发现,原来青鸾所落之地,是一处桃花小院。
她暗道这只小蛇够蠢,既然能够在白驼山上独设居所庭院,那么这间小屋的主人必然在天玺剑宗身份不低。
没头没脑的闯进去,若是碰上长老级别的剑修,怕是可以直接一剑斩了它。
画面陡然一转。
视线已经落入那间小屋之中。
方歌渔愕然。
镂空的雕花窗棂,飞雪飘入室内,风满衣袖。
被夜半惊醒的小屋主人立于窗前,个头格外矮小,竟然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男孩年岁莫约四五岁,眉目稚嫩得能够一把掐出水来,五官玲珑,饶是不怎么喜欢小孩的方歌渔一眼瞧去都觉得他生得甚是标致可爱。
方歌渔四处看了看,并未瞧见那小蛇的身影,藏得倒好,只可惜天玺剑宗的弟子没一个是吃素的,一番搜寻下来,怕仍是难逃。
果不其然,门外传来那几名少年的声音。
“少主,有妖夜逃罪剑池,我等一路寻着妖迹而来,见那不知死活的蛇妖似是闯入少主卧房之中,唯恐此妖伤了少主,还望少主谅解我等无礼之举了。”
原来是天玺剑宗的少主。
只是不晓得,是哪任宗主之子。
也不知是欺这少主年幼还是真的担心他遇险,这少年竟也不等回应,直接一掌推开大门,携着几人冲了进来。
站在窗前的孩子愣愣地看着这几人,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擅闯给惊吓到了,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惨白惨白,赤着一对小脚丫蹬蹬后退两步,撞翻了案上砚台。
乌黑的墨水染污了他大片衣袖。
少年们见他怕成这样,面上恭敬,却无一人上前安慰,眼底更是隐隐不屑,也不再理会这个话都说不通透的年幼少主,便自行在屋内搜寻了起来。
一番搜寻未果。
他们看了看被打开的窗户,于是抱怨道:“这天寒地冻的,少主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晚上睡觉还开窗。”
方歌渔却看得出来,他们是抱怨这个孩子开窗睡觉,所以才让那白蛇逃离了此地。
少年们并未在屋内寻到妖气,只好匆匆离去,继续去山中搜寻。
窗外风雪呼啸,寒风入室。
年幼的少主瑟缩地打了一个寒颤,似是觉得冷了,很懂事地自己搬来一个板凳,将窗户关好,然后晃着一对脚丫坐在床缘。
他慢慢撸起被墨迹染黑的宽大袖子。
见此一幕,方歌渔心神不由动摇震惊。
细嫩的手臂间居然紧紧死缠着一条白蛇,小蛇妖冰冷的竖瞳满是对人类的警惕与恨意,尖锐的獠牙扎穿了他的手臂,鲜红的血液泊泊流着,只是透白的衣袖被墨迹所染,因此血迹被掩,无人察觉。
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竟能忍痛至此?
面对蛇妖,居然丝毫不惧。
明显那只青鸾的死,对白蛇打击极大,先前又有天玺剑宗弟子以小鬼诱养白蛇,让它灵息污染,眼下吃了一口鲜血,已然已经隐隐有了魔化的迹象。
眉心剜角伤红深楚,逐渐发黑,魔气森涌。
那孩子真真是将不知者不惧发挥得淋漓尽致,方歌渔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他却全然不知危险地低头亲在了白蛇的眉心间。
白蛇的尾巴陡然立了起来!
他却伸手压住它的尾巴,嘴唇离开小白蛇时,双颊鼓得像个胖胖嫩嫩的包子,然后吐出一口蛇血。
这孩子原来是误认为它中了毒伤,见伤口发黑,便一口一口地吸吮了出来。
于是正逢魔化之危的白蛇尾巴软软垂落,因为被吸多了血,生生晕厥了过去。
他一口接一口,差点没把它给吸干了去。
夜深血静。
那个看起来懂事又孤独的年幼孩子,将血迹小心清理干净,将白蛇从自己手臂上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然后捧进了温暖的被窝里,就这么抱着它睡了一夜。
裸在被外的小小手臂上,那两个尖锐的鲜红小点,像两点朱砂,深刻入骨。
方歌渔觉得这孩子奇怪极了,如果说是孩子心性,天生喜爱小动物,心生偷养之意倒也罢。
可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是喜欢一些毛绒可爱的小猫小狗。
至于蛇类,莫说孩童了,就连大人都见了害怕,为何这孩子却如获珍宝般的将它给藏了起来。
零星的画面再次浮动。
方歌渔终于知道了答案。
孩子的父亲是天玺剑主,当他一袭黑红剑装出现在方歌渔的视线中时,面容却是不清模糊的。
仿佛在这段记忆中,他对这位剑主大人十分畏惧,就好似常年不敢与他对视,以至于长久下来的岁月里,将他的面容都已经模糊风化了。
年幼的天玺少主被寄予厚望,他也的确天资过人,灵慧非常,因此剑主对自己独子极为严苛甚至是严厉。
他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起玩闹戏耍,更不能分心在杂事杂物之上,养花养草养动物,对于追求完美的剑主而言那是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那样小的一个孩子,每日要读上四个时辰的道经剑法,昏定之时开始练剑。
一整日下来,苦累不堪,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桃花小院,就连一只蟋蟀都抓不着。
如今他身边多了一只小蛇,再也不用望天看苍鸟远飞,山鹰盘踞了。
不知为何,方歌渔瞧着这团子大的小孩儿,心中莫名觉得有些柔软,挠人心尖儿。
她心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懂事乖巧的孩子,分明有着这样一个狠心的父亲,他却一点也没长歪了去。
他会在练剑之时,故意伤到自己,如此便得来了药库之中的灵药,给白蛇身上因为剥鳞时留下的伤口上药治疗。
仗着自己身上的剑伤不重,便偷偷一人舔舐两口,让伤口自行结痂愈合。
小蛇被他一点点的喂养长大,日益也与他愈发亲近,年幼的少主聪慧过人,竟然愣是没有叫旁人察觉他在私养妖物。
而小白蛇,也成为了天玺伏妖录上唯一一只从罪剑池逃脱的妖。
也不知时间流淌到了哪一日。
冰雪消融,野花开满山头。
个头长了一丁点儿的孩子,指了指天穹,对着身下那只小白蛇道:“小白,龙若离水,虎若离山,便是要受人狎侮的……”
长空烈阳之下,他稚嫩的眼睛闪烁着比炎阳还要明盛的光:“你当高飞。”
于是,小小的孩子,从怀中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角。
曾经遗失的重要之物,如今却是被这孩子不知用什么手段从那些歹毒少年手中给重新拾回。
小小白蛇,终是被白驼山上的一个孩子亲手养成了真龙。
龙角归位,三年前难渡的劫难被他一手所化。
褪蛇鳞,生龙爪,烈日消失,天地昏蒙而万物否。
春光明媚的这一日,有龙飞升。
天地一切云气,星宿尽皆随于身后,雷霆雨露,出于天门,震撼天地四极。
草长莺飞里,花朵荼蘼的一片灿烂里。
生于长空之上的白龙,在四海共庆,百鸟飞跃天穹的时刻里,它本应骄傲高抬的头颅却臣服垂下,龙须宛若亲吻一般,点在了那个孩子的眉心间。
然后离去。
第四百一十四章:折翼的魔女
离了白蛇的孩子终于长成了少年。
远山鸟雀夜鸣,古老剑山上的钟声响起,年轻的天玺少主得以授剑,惊世成名。
这一日,山门之上,人潮如浪,皆尽收剑低伏。
在那片低伏的人群之中,方歌渔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容。
那是盛名于天下的天玺十三剑。
云容亦在其中。
只不过这时候的第十三剑缺了一剑,锦生不再其列之中。
古乐百器齐奏,高台之上,一袭暗夜麒麟,黑红剑装的天玺之主面容依旧模糊。
他手持杖剑,剑锋轻点单膝跪在地上的少年肩头,而后收剑,剑锋将天光撕裂,凌厉无双的剑气指向北方。
于是少年骑鹤北上,率天玺十二剑,门下三千众宗门弟子,以破竹之势大败魔都七十三郡,长驱直入魔宗禁地,一剑斩开禁地封碑,以凡人之躯打开了魔地之门。
仙门百家浩浩荡荡,随着他只身一人打破的缺口,鱼贯入耳,侵入魔界。
方歌渔大约已经推演出这个故事的时节是哪一年。
彼时的魔界无主,锁界自封,断了与外界的一切,年幼的魔族少君因挑衅尸魔王族,而被打回原形,封于万魔古窟。
偌大的魔界,毫无疑问是史前低谷时期。
集结百家仙门之力,虽说难以一锅端了整个魔界,但也足够让魔族受以重创。
这一战赢得并不困难,真正的上位魔族那些真正可怕的存在隐于魔界不可知之地,居于魔界之中的魔族奋起反抗,但是成败之势早已高低立下。
在这场伐魔之战中,魔道一众死伤惨重,却余一处遗民,降而不杀。
那些遗民是生活在魔界废土之都最低等失去战力的遗弃之魔民。
废土之都,顾名思义,乃是仅能依靠拾荒赖以生存的最底层世界。
在弱肉强食的魔界之中,那些生来残缺没有资质的魔族会被视认为毫无价值的废物,地沟里的蛆虫。
这样的魔族生来便是被剥削榨干的存在,废土之都在魔界的边缘危绝地带,根本无需刻意诛杀他们。
这里每日都会死上成群的废魔,不是被魔兽吞噬,便是受不住废土酷寒的生存条件而自然死亡。
那少年踏足废土之都的第一时间,便是下令,不允正道之士行无意义的屠杀之举。
能够突破魔界之门,论功勋,年轻的少主无人能出其右,他的言令自是极具分量。
一场战争下来,废土之地上的遗弃之民鲜有伤亡。
而却有魔族战士试图掩藏与这群弃民魔族之中得以保命,被正道之士察觉,大战一场,伏诛之时难免殃及池鱼,一名折翼的年幼魔族女童,被那修士的剑气伤了双目,从盲再不可视。
那名修士自然不会在意一名低贱魔族弃民的生死,对于生性冷漠的魔族而言,那些弃民更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天生折了魔翼,如今又瞎了双目,仅有的价值大打折扣,带在身边反而累己。
如此一来,重伤奄奄一息躺在血泊里的年幼魔女,只能够听着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任人践踏在尘埃之中。
无人会刻意来杀他,但也不会有人来对她心存仁念。
大战结束,百家仙门陆陆续续离开魔界,战利品无数,得意而归。
拿起弃魔也各自归安,如沟渠里的老鼠躲回石窟之中,继续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
瞎了双目的幼魔安静无声地伏在脏污的血泥地里,似是早已认命,安静等死。
可是方歌渔却看得真切,第一个突破魔界大门的少年,却成为了最后离开魔界的那个人。
长靴踏碎血泥的声音打破了魔地里死寂般的安宁。
身份尊贵的天玺少主在那幼魔身边蹲了下来,华美高贵的黑红剑袍被血污大地脏染,他低头看着疼得瑟瑟发抖却倔强不发丁点声音的年幼魔族,轻叹一声。
他以手掌覆在她的双目前,掌心透出淡淡的灵力光辉,止她疼痛,慰她孤殇。
年幼的魔女初时十分畏惧他身上的明明清气,受惊瑟缩。
他嗓音浅浅,低声安慰:“莫怕。”
随即从佩剑流苏上取下一根红绳,将她凌乱被汗水贴在脸颊上的发丝轻轻梳拢,打了一个尾结。
方歌渔不能理解,身为天玺少主,在父亲堪称酷吏的教育方式下,他为何还敢对一只魔心存悯善之意。
或许是因为伤这只小魔的是他天玺剑宗弟子,亦或者是他看到了本来伤她双眼的那一道剑气其实原本是朝着另一只魔女袭去的。
那只魔女似是她的长姐,危机时刻,她们的父亲却将她推了出来,至此伤了双目,然后被人随手遗弃。
魔族对于人间正道而言,是为大不敬的禁忌污邪之物。
凡是有与魔族来往者,皆会被一道视为邪魔歪道,千万年来,更无人类敢私养魔族。
此举无疑会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想到这里,方歌渔心中不由对这少年连连作揖,佩服得紧。
他将那年幼的女魔抱起,脱了外袍将她包好,竟是就这般风轻云淡地抱着她带回了人间。
神态轻松得仿佛并非带走的不是一个魔族,而不过是旁人随手抛弃,然后被他一眼相中,随手给拾了回去。
方歌渔瞧得是冷汗津津,这少年神奇得很,捡了一只蛇回去饲养多年,竟是楞生生将蛇养成了唯有神话中才会出现的真龙。
如今再又抱走这么一个脏不拉几,瘦弱兮兮的小魔女回去,谁晓得又会被他养出一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可怕东西来。
感叹完毕,方歌渔又觉自己这个想法未免有些可笑杞人忧天了。
那少年气运深厚,能将一只白蛇养成真龙本就是万年间的一个奇迹,机缘的确不浅。
如今不过是在废土之地随随便便抱了一个生来残缺了双翼的魔女,总不至于再给他亲手养出一个震撼六界的魔族大君来吧。
可事实证明,方歌渔的想法一点也不杞人忧天。
如果说养蛇成龙是这少年集了一生的运气创造出来的奇迹,那么这个被带回人间的魔女,则是他厄难的起始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