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顽石的恶意
“万死莫辞大可不必……”百里安弯起了眼角,可是眼中并无笑意:“还请你劳驾抬手挽袖,让我看看你的手腕,可以吗?”
千思万想,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季亭面上狠狠一僵,只觉得眼前这个气质温和的少年骤然之间变成了一只朝他吐信露出獠牙的毒蛇。
他整个人狠狠往后一缩,两只伸出去的手也宛若触碰到了火舌一般弹了回来。
他额角开始淌下冷汗,面上还在强撑镇定,努力挤出微笑,小心翼翼道:“恩公,你此话是何意?”
“字面上的意思。”百里安目光落在季亭的衣袖间,语气虽是依然平和,却也不容拒绝。
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温和的少年,季亭遍体寒凉,浑身汗毛不由倒竖起来,他腮帮子紧了松,松了紧,牙齿都咬疼了,但还是依言慢慢伸出手臂来。
袖子被挽起,但袖下所藏的手腕却早已是血肉模糊一片,翻卷起来的皮肉才掺夹着细沙黑土,看起来既是脏污又是血腥,这伤看起来就像是被粗糙坚硬的石头蹭刮掉了一大片皮肉。
季亭咬牙似是在忍痛,又似惭愧:“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季亭平日里还不以为然,今日发生种种才让我认知到自己的弱小与不堪,在鬼神乱力之前,我竟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百里安神色不变,淡淡地看了他腕间的伤势:“此伤如何而来?”
季亭道:“方才落入地缝之中,想来是胡乱挣扎间被地石蹭掉了一块血肉。”
百里安敛了眸子:“倒是好本事。”
季亭只是笑笑,还以为他是夸赞自己一介书生却也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在那样的地缝困境中爬出,正欲回话,手腕间骤然一疼,却是被一只手掌蓦然握住腕间的伤口。
季亭疼得冷汗之淌,惊愕低头间,只见有殷殷的鲜血从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间泊泊流出。
他又慌又惊:“恩公这是何意?”
百里安垂眸:“荒宅土地中埋着的都是死去的阴怨之物,阴力歹毒,季亭兄身上本就中了幽鬼郎的恶咒,如今这腕间伤势沾染了阴土之气,拖久了怕是难免会骨腐肉糜。”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恐怖的事,又取来秋水剑,锋利的剑刃在他腕间比划了两下,微微一笑,道:“若是想要保住这只手臂,怕是季亭兄怕是得受一番刮骨之痛了。”
不知是否是被这‘挂骨之痛’所慑,季亭面色唰的一下惨白了起来。
被扼住的那只手臂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可是此刻他的眼神却不是惧怕惶恐,手臂颤抖了几下后,出乎意料地竟是变得平静了下来。
他的声音也不复方才唯诺,有些沙哑地道:“我不明白,你为何就这般笃定,我是幽鬼郎的人?”
百里安认真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这才说道:“这难道很难看出来吗?”
没有什么比这平淡又理所当然的语气更伤人了。
所以季亭有些愤怒:“我觉得我隐藏得一直很好。”
百里安摇首:“如果真是这样,你就不会让方歌渔都对你产生怀疑了。”
季亭楞了一下,不由看了一下正在翻白眼的大小姐,他的面色一点点冷了下来:“我不明白。”
百里安轻叹了一口气,道:“虽然你一直极力想要扮演好一名兄长,可是你的破绽实在是太多了。”
季亭呵呵冷笑两声:“这算不算是胜利者的特权,在拆穿一切真相后,怡然自得地再来展示炫耀一下你的聪明才智?”
对于他的出言讽刺,百里安只是看着他,淡声道:“如果你喜欢更干脆一点的解决方式,我也可以满足你。”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极了,甚至还颇有几分贴心的意思。
可偏偏就叫季亭脚底板一寒,针扎刺骨般的凉意一下子窜上了脑顶。
因为他深信,只要他应是,这少年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剑毙命。
哪怕他身上还留有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季亭不觉咽了咽唾沫,深吸了几口寒气,决定还是夹起尾巴,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你究竟是如何看出来我有问题的?”
“从一开始。”
“一开始?”饶是抱着拖延时间的季亭听了这话也不由当真是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他自嘲一笑:“原来你在这片荒宅之中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在怀疑我了,你这人表面看起来温和可亲,毫无城府可言,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生性多疑的性子。”
百里安挑眉一笑,他倒不是见到谁都要反复揣摩怀疑的。
他松开季亭的手腕,将季盈的尸骨收入碧水生玉之中,擦着掌心的鲜血,说道:“不,你错了,在入荒宅之前,我便知晓你是杀死蓝幼蝶贴身侍女的凶手了。”
季亭面色一下子变得极为精彩:“你竟然连这一点都猜想到了……”
方歌渔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惊道:“这么说孟承之是无辜的?可是他腕间分明有杏花印。”
百里安道:“若孟先生真是杀人者,便不会轻易将那幽鬼杏花印记显露出来给别人瞧,这不是在大大方方地告诉别人,他背叛了仙陵城从了鬼道?”
此点确实说不通,但让方歌渔不能理解的是:“即便那杏花鬼印可以是幽鬼郎刻意陷害为之,但孟承之自裁于圣陵前谢罪,却是众目睽睽之下,这又怎么说?”
百里安摸了摸拇指间的玉,看着季亭,道:“自裁谢罪,自然是心中有愧,但愧疚的不是杀人借阴寿,而是愧疚教出了你这么一个害人夺命的学生来。”
方歌渔面色逐渐冷了下来:“原来如此,毕竟严师未必就能教出高徒来,孟承之有教无类,膝下门生总有几只烂鱼臭虾藏在淤泥里泛滥着恶臭害人。”
季亭哈哈一笑,面上不以为耻,反而十分得意,笑容近乎有些扭曲。
“是,你说得不错,我就是天生的烂鱼臭虾,龌在泥泞里苟且,但凡有一根稻草飘下来,我也愿意拽紧了不择手段的往上爬。
哪里有肉腥味儿,我就往那里钻,我承认孟承之是个好人,他待我极好,不嫌我是顽石,日夜耐信教导雕刻我这颗顽石。”
方歌渔冷冷地看着他。
第三百零七章:你在说谎
季亭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改怯懦自卑的模样。
他立在深坑地缝前,袖子兀自滴血,染血的手掌捂着脸颊,指缝间藏着一双犹如恶兽般的眼睛。
他低笑了两声:“可是那又怎样,他一人待我好,就能改变整个世界曾经对我种下的恶意吗?孟承之的确善良,可是谁说良善之人就不可以死了。
他蠢啊!蠢得无可救药,抱着一身宝藏却不思进取,甘心屈于一个边城小镇,当一个人人可欺的无力老翁,做着毫无意义的蠢事。
他分明知晓我是一颗顽石,不管他将我雕刻得再漂亮,顽石始终只是顽石,变不成玉的!
他对我抱有期望属实天真得让人想笑,我自己都不曾想要努力成为玉石,他凭什么替我擅自主张想将我变成他心中期许的那个样子!”
百里安道:“你若自己想烂到发臭,没人会多管闲事。”
“不不不。”季亭放下手掌,面颊染着鲜血,咧嘴一笑,牙齿森森白。
“谁都想成为人上人,我也想,只是孟承之他不懂我,我讨厌他那一套温言软语的君子做派,我是一只吃生肉的饿狼,不想披上那仁义假皮来束缚自己当一只乖巧的绵羊。
分明条条小道通捷径,那为何我要人挨人,脚踩脚地争破头颅去抢那路途迢迢看不到尽头的大道?
这条道路上像你们这般尊贵干净的主儿太多,在争挤的过程中,我还得低着头,夹紧尾巴,陪着笑脸唯恐自己身上的污泥染脏了那些高贵之人的衣摆,还得诚惶诚恐地一边前进,一边嗑首感谢你们为我让出来的那一点点位置。
可是啊,尊贵的玉车碾过大地,谁会在意被碾碎在地上的那一点点鲜红污血,想我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死于野边了,还得给饿犬啃两口!”
暮色映照着天地,月光照亮着他隐隐暴虐且畅快的眉眼。
百里安淡道:“若你死于野边,孟先生定会为你收尸埋葬,只是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这种人了。”
清淡的一句话像是一发利剑,戳中了季亭内心深处那片血淋淋的地方。
他残虐森然的目光恍惚了一下,旋即他低头自嘲一笑:“那时候,死都死了,腐烂成为饿犬腹中食还是一捧黄土一张席,都不重要。”
他嘿嘿一笑,道:“重要的是,那个固守仁念的老家伙他心软啊,他分明看到我杀了人,知晓我不是个好东西。
可是只要我跪在地上,苦声哀求,卖个可怜,再自残两下,他便软了心肠,一般这种柔软的东西最好催毁了,你们瞧,像他这么厉害的修行者,撞在那块大石头上,还不是得像寻常老人一样,头破血流,蹬腿两下就归了西天。”
说着,季亭叹了两口气,摊了摊双手:“终究是我棋差一着,算漏了一笔,我本想以鬼泣珠为诱诓骗你们而来用你们的性命作为代价让我成功取珠,可人算不如天算,那磨盘内的两只恶鬼竟然还承受不住你们二人的鲜血灌注,直接崩塌引出了大鬼。”
他一脸遗憾的看着百里安:“我更没有想到,你竟然能够打败这大鬼,不过我是真的好奇,你不过见我数面,怎就如此笃定,关键问题出在了我的身上?
百里安凝眸看他,眼中并无波澜:“孟先生出事那晚,我去过你家。”
季亭一楞,沉着脸冷笑:“那又如何?”
“我在那里找到了三儿,她浑身是伤,吓得不轻。”
季亭不咸不淡地‘啊’了一声:“你说那个幽鬼郎的小点心,她运气不错,当夜我本想将她抓进荒城里来给幽鬼郎享用,毕竟她是祭品吗?但谁知遇上那个拿拂尘多管闲事的年轻修士,出手救了她,不然她可没命活着见你。”
拿拂尘的年轻修士想来便是孟子非了,但也与那夜发生的事吻合。
季亭忽然笑出声来:“不过我行事素来小心谨慎,即便是在抓我家小妹的时候也未曾让她看到我的脸,即便你找到了她,她也不可能告诉你是我在与鬼合谋才对。”
百里安深深地看了这个男人一眼,此情此景,他面上的笑容竟是说不出的怡然,那一声‘我家小妹’也是念得与往常一般充满了宠溺与怜爱的味道。
“我在找到她的时候,问她名字,她说让我叫她三儿,她的哥哥姐姐都是这般唤她的。”百里安淡淡说道。
“……”季亭面上的笑容顿时多出一道裂痕,被鲜血糊住的脸庞瞬间阴郁了下来。
天地间,在这一刻似乎变得安静了下来。
季亭立在风里,就像是一只被扒开皮囊,浑身血淋淋的恶犬。
百里安抬起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无悲也无喜,很是平静地说道:“你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谎言说久了,怕是连自己都信了,季亭,你自己或许不查,但从我见到你起,你便是一直在说谎,想要听一听吗?”
季亭一双眼变得黑沉沉的,就像是积着淤泥的池塘终于被搅乱成浑浊一片。
百里安道:“你说幽鬼郎杀你,弃你于此地,可我认识的幽鬼郎残忍暴戾,做事只求做绝,从不会给人留下一线生机,所以你心口的伤,不可能是幽鬼郎所为,你在说谎。
你心口的贯穿之伤,并非是在这荒宅之中所受,而是那夜你虐杀蓝幼蝶侍女时为她身上的命牌所伤。
濒危之际,你召来幽鬼郎,从一开始,你就投靠了幽鬼郎,为他猎捕猎物,你伤重濒死,需要阴司纸续命的人不是孟老先生,而是你。
孟老先生并非人们眼中垂苍危朽的修士,他早已有了渡劫之资,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淬化分魂,将自己的半生修为凝成一只鹦鹉,继续当一名悠闲老人,而后给了你可乘之机。”
季亭像是看鬼一般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百里安继续说道:“你说你入宅以来,神智被操控,可是在清醒的第一时间便晓得来寻我,那么问题来了,你既然神智被操控,又是如何知晓我在这荒宅之中?所以你又在说谎。
你说你一介书生,人力微薄,纵然无法救下季盈,你也愿就此长眠于荒宅之中,怕她黄泉路上孤单,这的确像是个一个哥哥说的话,可是你似乎忘了,你的‘妹妹’不仅仅只有季盈一个,但你却对季三儿止口不提,如此,这便不像是一个好哥哥的作为了,所谓的‘黄泉相伴’,是你在说谎。
你说你与蓝幼蝶的侍女是同乡,故而有晚间一叙,可是至始至终你都说不出那名侍女的名字,这又是在说谎。
你说她花儿一般的人,却凄惶地死在了荒宅之中,可是你并不知晓,内城对外放出去的消息,惨遭鬼祸死去的侍女遗尸,是在山宅中发现的,而非荒宅,我想这是城中司玺女官故意放出的假消息。
你既然神智丧失,自然不会知晓她便葬在荒宅之中,前夜时分,满院的尸鬼在一股霸道的力量下皆震成血雾,也包括那名侍女,所以你不可能得到侍女就葬身于荒宅的这个结论,可是你说她在这里,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亲手将她尸体带入至荒宅中的那个人,是你。
方才在阁楼救你妹妹之时,不见季盈踪迹,你惶恐担心,质问里头的姑娘,说她前几日还‘好生生’地关在这里,虽说只是下意识的一句话,可正是因为下意识所以才显真实,季亭,你并未见到季盈,凭什么这般笃定那会儿她就不是‘好生生’了?”
分明已经亲口承认过许多罪孽的季亭,听到了这里,不由死死地盯住百里安的脸庞,那双早已丧心病狂的双眼,似乎有一瞬战栗了一下,眼眶泛着不可察觉的微红。
巧言善辩的他,竟是说不出话来了。
第三百零八章:那一夜,我在发抖
百里安眼神安宁地看着他,就仿佛在看一只困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出路的恶犬。
“阁楼内,回答你问题的那个姑娘说,每隔几日便有人在人群中拖一名女子出来,活活勒死,她们知晓这是厉鬼横行的鬼宅,可是她说的是有人,而不是有鬼,那么季亭你告诉我,在我们尚未来此地的时候,荒宅之中,又有谁……”他轻轻地问:“是这里唯一的‘人’呢?”
季亭:“……”
他没有说话,低着头。
可是百里安却看见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双手在衣服间蹭了蹭。
衣服被蹭得皱巴巴的,让他看起来竟是有些可怜。
方歌渔变得极其安静,她静静地看着脚底下巨大的深坑,浓尘滚滚的黑暗里,她仿佛听到了少女悲伤哀绝的哭喊。
英灵红樱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来,面朝着百里安的这个方向,仿佛似在认真观察他。
可是她看不见,黑纱覆面,也看不清楚此刻面上是何神色。
百里安仿佛恢复了几分气力,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身子微倾,带着几分逼人的意味。
他看着季亭的眼睛,轻声说道:“那姑娘说,被勒死的人,会被带至院中,埋入磨石之下镇压,可是她们都关在了那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不见阳光,又如何知晓死去的人,会被带去哪里?季亭,还请你告诉我,是谁教她们说出这些话来,诱我与方歌渔来此挖出尸骸的?”
一片沉默。
这场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
终于……
“呵……”低着头颅的季亭口中发出一声轻笑,当他再度抬起脸来时,眼底的情绪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嗓音清楚了然,甚至带着几分轻松的笑意,同样的,笑容中也是满满的恶意:“是我。”
他说:“是我将那些女子抓入荒宅中来的,人是我勒死扔进去的,幽鬼郎是个疯子,也是个傻子。
起初他每年都会借助鬼泣珠的欺神之力,在那伟大神祗的眼皮子底下抓捕女子虐杀,原以为他是个狠角色,可到头来看,也不过是个为情爱绊住的蠢货。
你知道吗?他居然爱上了那个浣衣女,哈哈哈!!!就是云书朗玩了不要的破烂货,他当个宝贝似的养着,知晓她不喜杀戮,真真就不继续杀人养珠了,这可把我给愁的啊。”
没人注意,跪在地上的红樱身体微微一颤。
季亭摇头晃脑,露出了苦恼的神色:“我不知他留着城中那些眼高手低的废物小姐们有什么用,他不杀,那只好我来动手了,虽然是辛苦操劳了些,不过也好,正巧我也想要那鬼泣珠,他守着他那疯疯癫癫的女鬼就好了,不过很可惜,就差一点点,我就要成功了。”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选择季盈吧?毕竟这些年,她对我也挺好,任劳任怨,辛苦卖面到深夜供我读书,求我上进,平日里新衣服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唯恐我夜里读书冷受冻,存下来的衣布钱,都拿来给我做了冬衣。
她很好,冬衣都是她亲手做的,她很天真,分明我什么都给不了她,不过随手扯了几根荆草编成了手环赠给她,她便能开心好几日。”
“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她对我越好,她便越该死啊。”季亭的表情开始变得狰狞,还有一丝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癫狂。
他看着百里安,目光似是恨不得从他身上啃咬下来一块骨头。
“不然你以为鬼泣珠为何在她的手中,因为要让鬼泣珠开启觉醒,就必须献上自己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啊。”
季亭双手捂着脸颊,肩膀簌簌颤抖:“你说这傻丫头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若是不那么乖,坏一点,但凡她自私一些晓得为自己添置几件新衣,也不至于让我这般稀罕她啊。”
一开始,百里安还以为季亭是在哭,可当他听完这句话以后,才发现原来是在发笑,笑声中充满了庆幸与后怕。
“若非在鬼泣珠的观照之中,我竟不知我此生最为重要的竟然不是我自己,而是她人,我可真是太幸运了,因为我稀罕她,所以祭品可以不用是我,我本来都打算舍了我这具肉身,却不曾想,原来有人可以替我。”
百里安问道:“你杀她的时候,手抖了吗?”
“抖啊!怎么不抖!抖得可厉害了!”
季亭无不疯狂地狞起了眉目,肩膀抖得愈发厉害,就像是个精神早已时常的疯子。
“我看着她在我面窒息,然后慢慢断气,你真该看看她当时的眼神,充满了遭人背叛的绝望,多么令人怜惜,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唤醒鬼泣珠要用这么荒唐的途径了。”
“因为唯有死亡,才懂死亡。只有遭受来自最亲的人的背叛,才能酿酒出名为绝望的佳酿。”
他的五官都扭曲了,眼中满是狰狞骇人的神色,可是下一刻,他又出乎意料地变得很是平静。
季亭淡淡看了百里安一眼,目光一点点地麻木了下来:“可是那又怎样,我就像是个笑话,做了这么多事,都是徒劳无功,最后为他人做了嫁衣。”
百里安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笛,笛尾处的那一滴如血般鲜浓的珠子,背负着多少罪与恶,罚与悲。
季亭喘息了一下,笑容有些苍白无力,不知是否因为恐惧,身体在微微颤抖。
“你在等幽鬼郎吧,因为我的自作主张,让他丢失了鬼泣珠,他不会放过我的,你虽然聪明到了一种让人生畏的程度,可你似乎看起来是个不懂用重刑的人,你想将我交给幽鬼郎那个变态来处置,想看我痛不欲生,想为季盈和季三儿报仇?”
百里安看得出来,这个癫疯到了一定程度的男人,还是会恐惧,这个恐惧源自于幽鬼郎。
他是真的害怕。
所以才会一直同他说话。
百里安并未回答季亭的问题,也没有继续恐吓他,只是问出了心中最后一个问题。
“季盈死的时候,知道你不是她的亲哥哥吗?”
百里安看到了季亭屏住了呼吸,面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硬起来。
见他不答话,百里安继续逼问:“我换一个方式问你,季盈到最后一刻,知晓是你杀死了他的亲哥哥取而代之的吗?”
第三百零九章:非人哉
流风回雪在季亭的周身寂寂拂过,他慢慢阖上眼睛,抿紧了唇角,半晌才艰难沙哑的开声道。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从入城的那一日起身上就背负了人命,不知道我其实很多字都不认识,不知道我是个强盗,是个小偷,偷走了原本属于她哥哥的幸福。”
这一刻,百里安垂下眼帘:“你可真残忍。”
季亭抬起头,仰视夜空,倔强狠狞道:“我没错,我也不后悔。”
他扔掉了自己的名字,因为那个名字一点也不好听,跟那些破庙里烂乞儿的贱名没什么区别。
他说过了,他就是淤泥里的烂鱼臭虾,但凡有一根救命稻草,他都会毫无道德底线的疯狂拽紧。
孟承之是他的救命稻草,季亭亦如是。
他是天生的犯罪者,大地间的流民,寒冷与饥饿是他的伴侣,他需要依靠一柄钝锈的短刀,与野狗与乞丐争食。
他也有生病的时候,尤其是那一夜,他身上被野狗利齿咬出来的伤口发炎流脓,身子发了高热,眼睛都烧红了,连一个冷馒头都要靠偷靠抢的他,怎会有钱看病抓药。
他就只能倒在野边,握着短刀,等待自己断气。
是季亭救了他。
那时候的季亭只有十三岁,少年失孤,带着年幼的小妹。
因为战争与大荒,他的父母离异分散,与二妹季盈分别。
母亲辞世之后,兄妹二人无所依靠,他便带着妹妹前往仙陵城,去寻自己的亲生父亲与二妹。
在他的记忆之中,季亭是个孱弱多病的书生,得了痨病,命不久矣,根本不宜长途跋涉,舟车劳顿。
若他安于一隅,静心养病,倒也可以多活些时日,可他放心不下年幼的妹妹,他死后,才两岁的幼妹又当如何赖以生存。
他不想季三儿还未长大就沦为人牙婆子手中流转的货品,也不想她成为别家白眼下看着长大的童养媳。
于是少年背负起了行囊,牵着幼妹的手,带着所剩不多的盘缠与口粮,山一程,水一程,朝着那个人人向往的人间仙城奔赴而去。
他答应过娘亲,要照顾好妹妹。
踏遍阡陌诸国,不为看病求医,只为山河一诺。
只是他却不知岁月凉薄,人间难免多荒唐。
季亭于野边,救下一名快要病死的少年,将所剩不多的盘缠为他抓药敷伤。
兄妹二人跋山涉水,早已累饿不堪,才两岁的小姑娘咬着手指头,流着口水,看着季亭把最后一块烧饼也给了他,她哭喊着‘哥哥,我饿。’
少年季亭摸摸她的脑袋,温声哄道:“三儿乖,这个哥哥病了,我们把饼让给他,到了仙陵城,找到了你二姐姐,哥哥带你们去肥烧鸡。”
他当时得到那块烧饼是如何的?
哦,想起来了。
他就像是一只饿极了的恶犬,当着那小姑娘的面将烧饼吃得一点不剩,丝毫没有要留下一口给这兄妹二人的意思。
他将仙陵城三个字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于是心中便升起了一个念头。
夜里时分,他喝完那少年为他熬好的那碗热汤药,趁着他们二人困睡之时,在破庙外的一颗老石上磨了一晚上的刀。
他怕手中刀太钝,杀不死人。
可是事实证明,那少年是真的病得很重很重了。
一刀捅进他心肺里的时候,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死死地揪着他的衣领,眼神甚至都生不起怨恨与愤怒,仿佛最后的情感就只剩下卑微的哀求。
他所求何意,他自然清楚。
他没有杀季三儿,并非是他的哀求起到了作用,而是他要借她的身份,成为季亭。
本以为两岁大的小娃娃,拿刀子恐吓威胁几下就很容易让她乖乖老实下来。
可是他吓了她一路,打了她一路,直至抵达仙陵城城门之下,她还在哭喊着杀人凶手。
当时真的是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在入城之前,他将季三儿在树下吊了一晚上,恶狠狠地威胁她说,若是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他便将她二姐姐也一同杀了去陪你的死鬼哥哥。
虽然将小姑娘暂时吓住,但他知晓这并非什么长久的办法。
她总有机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不打算顶着这个季亭的名字真的与她们生活一辈子,只要他混进了这个富贵人家,卷走钱财就可以了。
却不曾想,上天却在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心目中的富贵人家,却只剩一个孤苦无依年幼的少女,独自苦守着一家小城面馆。
而季三儿被吊在树下,吹了一夜寒风,生了一场大病,烧糊涂了脑子,竟是将破庙之事忘得干干净净。
大富大贵的季家并不存在。
金银珍宝更是与他无缘。
他扔了卷刃的短刀,将双手洗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少年书生的旧儒衫。
他成为了季亭,继续着这场兄妹重逢的感人故事。
只是无人知晓,这戏中人,早已变作了他人。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在晚间时分,灯影摇烛,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女坐在床边为他缝补儒衫心口间的裂痕,鬼使神差地,他喊了她一声。
季盈舒展开眼帘,抬起眉目,看着莹莹灯火下的兄长,朝他柔柔一笑。
心头莫名一颤,就像是沉淀了许久的墨污里,忽然落下一滴清白的水珠,很清晰地拓印在了那里,抹不去,也擦不掉。
他忽然忆起了季亭生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分明当时不甚在意的,可是这一刻,却是无比清晰的浮上心头。
他对她说:“明日我带你与小妹去城中吃肥烧**?”
季盈将手中的旧儒衫缝补好了,针脚密实严谨,衣衫心口处的裂痕好似愈合,她将衣衫递出,弯起眸子:“好。”
往事如清梦般浮起,继而又如泡影般岁灭。
季亭未有动摇的声音响于夜下:“万般皆苦,只可自渡,我不后悔。”
方歌渔抱胸冷笑:“非人哉,不如犬焉。”
季亭看着她:“我也有想过要好好做人啊,可是那时候,你们这些生来命贵的人,有拿我当人看吗?”
第三百一十章:退下
天边火云渐收,阴雷散去。
许是感应到了鬼泣珠的气息消失,那一方斗得正热的一人一鬼皆朝着这边匆匆赶来。
季亭的面色变得异常苍白,带着对幽鬼郎难以磨灭的深深恐惧。
他看着百里安,嘴唇颤抖,带着几分哀求:“杀……杀了我。”
方歌渔冷笑道:“你想得倒还挺美?”
百里安侧眸看了他一眼:“如君所愿。”
锋寒照亮雪色,刃如秋水,冰冷地划过季亭的颈间。
肌肤上,蓦然出现了一道锋利的血线,他眼底的哀求之意似是冻僵成震惊,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这般简单轻易的出手了结他。
他眼底的惊恐之意再难藏住,脖颈间的血线极细,但伤口极深,眨眼的功夫,鲜血便如泉水一般泊泊而涌,很快打湿了他身上的半边衣衫。
季亭面上泛起狰狞而绝望的痛苦,喃喃沙哑:“不……”
他捂着颈间的伤,却难以留下自己体内逐渐消逝的生机。
扑通一下跪摔在地上,就像是一只被抛上岸的鱼,嘴巴里难以发出声音,喃喃启合着。
方歌渔被百里安忽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禁问道:“为何杀他?”
百里安抖落剑上血珠,漠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季亭,说:“因为他又在说谎啊。”
季亭畏惧幽鬼郎不假,幽鬼郎会对他处以极刑也是真。
但若真的将他交给幽鬼郎,幽鬼郎反倒还不会真的对他下杀手。
季亭怕极刑,但他更怕死。
百里安并不认为,一个不择手段,坏事做绝做尽的人,会主动放弃生命。
他是一只有理智的恶犬,即便被逼入绝境之中,也不会放弃一丝生的可能。
“血一时半会还流不完。”百里安笑了笑,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看着季亭,语气温和:“放心,幽鬼郎见你这副模样,自然不会再浪费力气来折磨你了。”
季亭眼神绝望。
“当然,他也不会花心思来救你了。”
季亭伸手拽住百里安的靴子,口中的鲜血随着涕泪一同涌了出来:“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百里安轻叹一声,抽出了脚腕,朝着幽鬼郎行来的方向走去,独留一个背影给他:“不想死又怎样,季亭,别傻了,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世上已经没有第二个孟承之,能够对他这般好了。
他于路野而来,最终抛于荒野,被人弃之而去。
没有什么结局比这个更适合他了。
百里安知晓他刻意拖延时间,他并不是想要向谁展示自己身为胜利一方的宣言权利。
只是在这里,有一个无归的亡灵,被欺骗了一生。
他只是想,让罪人将真话亲口说与她听罢了。
她有资格知晓真相。
率先赶过来的是中幽太子嬴袖,他身上挂满了彩色,受伤不轻。
他看了一眼安静立于黑暗中的英灵红樱,急急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我感应不到鬼泣珠的气息了?”
红樱沉默,没有说话。
相较于嬴袖,幽鬼郎身上的伤势就显得要轻上许多,但也是一脸苍白伤容,携着一身浓黑戾气。
腰间双鼓沉沉作响,阴骘的目光朝着深坑旁那个冰冷的尸体看去,嘴角沉敛:“没用的废物!”
他冰冷残虐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我不管你们当中何人得了我的珠子,今日,你们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百里安上前两步,看着嬴袖道:“嬴公子似乎伤得不轻?”
“你什么意思?”嬴袖蹙起眉头,没有红樱相助,他的确不是幽鬼郎的对手。
百里安道:“嬴公子好好养伤,幽鬼郎,我来杀。”
言下之意很简单。
幽鬼郎你带不走。
他会死在这里。
嬴袖与幽鬼郎的面色同时一沉,一人一鬼异口同声道:“狂妄!”
前不久还未将百里安放入眼底的嬴袖,此刻看着百里安的神色,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翻涌起一股子烦躁与不安。
他看着红樱,命令道:“摘了面纱,与我一同拿下幽鬼郎,鬼泣珠之事,我待会儿再来过问。”
红樱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百里安横步上前,拦在了她的身前,温声道:“你退下。”
语气不如嬴袖严厉,但也能够听出其中命令的意思。
嬴袖勃然大怒,一个非中幽王室之人,竟然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命令他的式鬼。
这与公然挑衅又有何异?!
“是。”
更让他气结郁闷的是,他本以为那一声从命之言是尊他太子之令,却不曾想,红樱淡淡应了一声之后,竟然真的退下。
一身黯淡红衣,融入夜色里,再也寻不见半分轨迹。
居然对一个外人,乖得不像样。
看着面色淡然的这名少年,他苍白的脸颊一阵滚烫发红,只觉他这副淡然的姿态就是做给他看的。
“呵呵。”一声冷笑起,自幽鬼郎无风抖动的黑袍间,霎时涌出一股令人战栗凶悍的古老气息,自他脚下,暴冲天际!
一道猩红光柱震碎千里雪幕,直冲云霄,天穹仿佛被生生劈出一个黑布隆冬的窟窿。
幽鬼郎长发张狂乱舞,目光森然地凝视着百里安:“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杀我?”
他手掌扬握天空,那道自他周身气象暴掠而起的猩红光柱顿时凝成一道巨大的血刃,血刃缭绕着霹雳阴雷,迸发炸裂之际,四周空间皆是传来爆破之音,朝着百里安竖劈斩去。
厉风掀起嬴袖额前刘海,露出他那张剧变的面色,身形仓惶隐闪后退,心头震惊,没有想到幽鬼郎竟然还隐藏了如此恐怖的实力。
那么方才,与他对战之中,岂不是戏虐之心居多。
想清这一点,嬴袖一阵胸闷气短,莫大的压力压在心头,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面对幽鬼郎暴虐的杀机,百里安屹然不动,红袖在烈风之下招展猎猎,露出玉笛的一角轮廓。
心脏以及手腕间的灵力节点被他刻意浇熄沉灭,没有丝毫复苏迹象。
在这片沉甸甸的夜色之下,他那双比常人大上一圈的眼眸,黑意扩散,占据整个眼球,此番模样,竟是有些类似于阴司之中古老的邪鬼。
可是他的身上却没有邪鬼那般骇人的气息,一双眼窝之中宛若镶嵌着一对纯粹干净的黑曜石,可以映照出整个尘世的轮廓。
第三百一十一章:第二块阴玉
他举笛,迎上。
一个极为简单的动作,大地之间燃烧了起来,遍地皆是银白如霜的冷火。
整个夜空被照亮,月华被银火吞噬倾覆,月影的轮廓都消失不见。
那缭绕着闪电的血色光刃撞上了百里安手中的玉笛,两股力量发生了并不剧烈的碰撞与相抵,然后陷入短暂的寂静。
堆落的阁楼废墟无声化为一片银白色的火海。
火海转瞬即逝,不留片尘痕迹,仿佛那座阁楼从一开始便不存在一般。
百里安收笛而立,眼中的纯黑之意散退,瞳仁恢复正常,站立的身姿微微前倾了一下。
方歌渔眼光极尖,上前一把将他冰冷的手臂搀扶,而后便见有绵绵不绝的细细血痕从他苍白薄透的唇间涌出。
他手中玉笛,不知何时又成了血丝沁散的模样,幽红泣血的珠子闪烁不绝,一靠近百里安的周身,方歌渔耳畔宛若幻听一般回荡起了万鬼悲哭的凄厉之声,几乎摄了她的魂魄。
她面上骤然苍白,整个人像是被针骤然利刺了一下,身体剧烈抖动着,手指却是下意识地蓦然收紧,并未从百里安的身边逃离。
百里安眼瞳逐渐恢复明亮的光彩,而幽鬼郎所立之地,早已无了厉鬼踪迹,地面间残余着一道漆黑浓稠的乌血。
紧握玉笛,大力摩擦之下,将虎口裂痕震碎,鲜血染透玉笛,吞了他体内鲜血的笛子,便是漫漫收红,血意尽数退至了鬼泣珠中。
一切恢复平静。
方歌渔面色逐渐好转。
百里安擦去嘴角血迹,语气有些遗憾:“幽鬼郎狡猾,本体不在这里,他逃了。”
四野起大雾,将整座荒宅包裹弥散在这神秘黑雾的世界里,仿佛被隔绝成了另一个世界。
不论是外界的星辰月光,还是仙陵城内那浓郁纯粹的灵力,都难以渗透进来。
方歌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询问他方才异象究竟是怎么回事,感应到了四周的变化,她沉吟道:“即便没有解决掉他的本体,幽鬼郎此刻也受了不轻的伤势,他开启了荒宅的迷雾法阵,想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幽鬼郎这是怕了,他杀人,何须借助这种旁门左道。
若非有惧,他便直接出面动手了。
终归是祸害三千年的厉绝凶鬼,狡兔尚且三窟。
虽说并未真正诛灭幽鬼郎,可是众人看着地上遗留下的那一串乌黑血迹,早已震惊得失去了言语。
嬴袖踏碎黑暗迷雾,鲜红的猎衣荡了出来,夜下,他的眼瞳比烈火还要明亮灼人,面庞却是苍白如纸,声音沙哑地仿佛被碳火焦熏过一般:“你,手中玉笛……从何而来?!”
百里安:“……”
他没有过往的记忆,不知如何回答。
见他不语,嬴袖温和的外表终于撕破出一道口子,露出血淋淋的狰狞血口!
他的目光愤怒之中又带着深深的迷茫费解,整个人清瘦又乖戾,就连手中的封魔凶剑都在微微战栗低鸣。
红樱从黑暗中行出,低声唤道:“太子殿下……”
嬴袖蓦然回首,反应极大,泛红的眼眶瞪着她说:“你方才听他命令退下,就是因为他手中执玉?”
狠狞之中,竟是带着丝丝委屈。
红樱垂首道:“阴玉在手,中幽英灵,莫敢不从。”
“阴!玉!”两字几乎在他齿关间磨碎,他眸中似有幽火攒动,但仍然被他极为克制的事实压下。
他捂着胸口,重重的喘息了两口浊气,冷笑道:“偌大天曜,上至九天,下达幽冥,我中幽阴玺唯有一尊,那就是在我母亲手中,你现在同我说,阴玉如今在一名外族少年手中?红樱,我怜你目盲,且不论你言语过失之罪,但本太子告诉你!他手中所握之物,绝非我中幽玉玺!”
“在这世上,还无人胆敢也无人有这个能力从我母亲手中盗走阴玺,炼成别的东西!”
红樱面上神色很淡,不卑不亢,平静道:“妾身从未说过,我朝阴玺被盗,娘娘司掌阴玺,朝殿之上又有三阴王坐镇守护,殿下心中也很清楚,阴玺绝不可能流离出中幽国境。”
嬴袖眉宇紧蹙,眸光忽明忽暗。
红樱继续淡声道:“妾身说了,这是阴玉,而非玉玺。”
“阴玉乃玉玺之根本,五百年前,我朝玺玉在正魔两道大战之中,助我父亲,毁于魔火之中,后由我的母亲,只身一人下九幽,入森罗,以中幽王室血脉引得一块新的阴玉回应,方可淬炼出一枚新的阴玺来固本国运。
红樱你这句话的意思,是想告诉我,除了我母亲,还有着其他人能够在九幽之界中来去自如,取得阴玉吗!”
嬴袖声音沉沉,不怒而威。
只可惜,红樱一直以来都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自幼由她相伴长大的嬴袖有时候也猜不透她究竟在想写什么。
她抬起眉目,黑纱下那张带有英气的脸看不出是何情绪:“殿下心中谜题,妾身无法为您解答,殿下之惑,不如直接去问陛下。”
嬴袖舒开眉目,敛了眼底五味杂陈的情绪,目光恢复淡然平静,冷声道:“此番回去,我自会将今日发生一切,告知母亲,求一个答案。”
他目光流转,看着百里安,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阁下可知那玉笛是何而制?”
百里安道:“我不聋。”
嬴袖又语塞了一下,沉心定气,道:“阴玉事关我中幽皇朝国本大运,不知阁下可愿将此笛奉出?”
百里安看了他一眼,认真说道:“这是我的东西。”
对于一名中幽人来说,阴玉意义非凡,象征着独一无二的身份,百里安此言无疑是一道火星子坠入油锅,嬴袖心头滚烫,眼中赤红的情绪几乎压抑不住,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暴戾的怒焰。
当那怒火膨胀到了一定的极致,自是乱火疯涨,四野焦烂。
可诡异的是,嬴袖平静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了百里安一眼,并未出言威胁,也为出手强抢豪夺,他淡淡道:“望君好自为之。”
说着,便领着吴部,消失在了沉寂的雾色里。
红樱回首,覆眼的面容面相百里安这个方向沉默了片刻,很快也随着嬴袖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
第三百一十二章:她来了
方歌渔忽然出声说道:“这个嬴袖,可真不简单,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将自己的情绪压制得这般尽善完美。”
百里安看着她不说话。
方歌渔冷笑道:“方才他至少有五次动了强烈的杀心,而你对战幽鬼郎,此刻身体正是虚弱之时,他却忍住了并未出手,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要执守他那所谓的君子之礼,真不知该说他是固执还是虚伪。”
百里安并不想多加谈论嬴袖这个人,他看了一眼沉沉深沉的夜色,四周的雾色愈发浓重,迷雾苍茫,四野无声。
嬴袖等人背影消失在不远之处,甚至连一缕气息都再难感应得到。
很显然,这荒宅之中忽然大起的雾气绝然非一般迷雾,百里安拂动手掌,细细感应,只觉这片迷雾之中似是暗藏着无数搅乱方位道象的鬼术。
四周景象不变,可乾坤方位却是移形换影一般纷而错乱。
这也就是所谓的看山非山,看雾非雾。
就连夜空之上的那轮明月,都仿佛变得触手可及,但实则依然遥远。
莫说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找到幽鬼郎,即便是原路返回,也不见得能够成功走出这片荒宅迷雾。
百里安反手握住方歌渔的手腕,低声道:“此地方位在不断变化,应是幽鬼郎在以术法干扰,莫要离我太远,我们先……”
一段话尚未说完,他踏出去的第一步竟是骤然踩空。
百里安算到了此地诡异,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近在咫尺的空间距离,竟是第一步就发生了让人猝不及防的变化。
四下的大地天空都在发生剧烈的变幻。
收脚已是不及,身体倾栽之时,铺面而来的是冰冷刮疼人脸颊的崖风。
身下是万丈深渊!
一步之崖!
百里安想也没想,松开手心里的那只手腕,还未等他重重推开那只手臂,手腕蓦然一紧,却是被一只冰冷的小手紧紧拽住。
两人一同坠入无边黑暗的崖下。
百里安以气御剑,秋水剑堪堪释放出第一抹剑光,悬崖峭壁之上盘根交错的枯木树藤犹如活蛇一般纷纷涌来,将两人下坠的身子死死缠住,拖曳至了深渊之中。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明月见隐,日出东方,迷雾苍茫的崖边迎来一缕微凉的晨风。
晨光照亮崖畔间的雪色,清风穿行于涧石间。
老树藤根蛰伏盘踞,崖边堆积着很厚的落叶,风吹卷拂,枯叶纷纷而舞,扬起间,裸露出了荒沙枯叶间的森森白骨。
青山白雾,雪落深渊。
寥落的星辰被破云天光吞噬的那个瞬间,一名少女,出现在了苍朽老树的雪崖边。
晨光渐起,雾意更浓。
分明长夜已逝,天将明。
少女倚着老树,可是当她静静立在那里,轮廓在雾色中逐渐清晰的那一刻,仿佛迎来青天之下浓墨重彩又一笔新的夜色。
许是她身上的黑裙过于醒目,就像是在荒野草原上抬首仰望时第一眼就能看见的墨色苍穹。
无边而纯粹的黑,却又耀眼夺目。
她压得住这般耀眼人间的夜色。
远处寒山忽然传来一记钟声。
四野的风停了。
老树摇曳了起来,枯叶泥沙之下,无数道如触手般的根藤穿沙过叶,从崖底蔓延上来,朝着少女的方向恣意爬去,就像是无数只恶魔贪婪的手,带着邪恶嗜血的恐怖气息。
少女感应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未察觉。
因为她纤细的后背离开了参天枯萎的老树,迈着轻快的步伐,像一阵风,毫无防备地来到崖边。
她年纪不大,十分纤细娇小,看起来孱弱又无害,她扬起那张稚美苍白的小脸,微熹的光雾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容颜变得更加清晰美丽,如墨笔描绘的眉眼隐隐透着某种神秘的韵味。
连晨光也无法照亮的深渊绝崖,无数泛着死亡之意的漆黑根藤如无边无际的触须朝她倾盖颤来。
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迎面而来,在某只染着残色殷红的藤枝间,却又沾着一抹未散的淡香。
少女捕捉到了什么,她缓缓闭上眼眸,唇角勾起一抹惊喜的笑意:“好香啊。”
宁静而绝望的一幕里,远方荒宅里的那棵杏花树在顷刻间凋零成舞,山间的野花盛放。
裙裾轻摆间,青瓷碰撞的声音泠泠作响。
在少女盈盈一握的腰际,却是未佩玉饰瓷器,仅仅只悬垂着一本古铜嵌银的古书。
古书很小且厚,看起来很有质感。
就是这样一本并未开封的古书,却是传来青瓷玉碎的声音。
少女身前的万千根藤仿佛被抽干水分一般,急速枯萎,复而湮灭成灰。
唯有那一根沾染着殷殷血迹的藤蔓独存,在风中摇曳瑟瑟,颇有几分被吓到的可怜意味。
少女睁开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好奇探究之意,看着那根藤蔓,笑道:“你为何能这般香?能带我去找到这血香的主人吗?”
那根自深渊崖底而来的藤蔓,咻的一下缩回了深渊之中。
少女侧首看着崖畔独存的枯木老树,白皙的指尖似是无意义地抚过颈项间光滑的肌肤,动作很轻很细致,就像是在小心抚摸着未愈的伤痕。
她说:“虽然我来得晚了些,可是你也不能将我要找的人拖到下面去啊,娘亲说了,我身子未大好,不许随意踏足鬼山,你这样可真是让我十分头疼啊。”
老树颤颤,似在无言辩解。
少女身后出现一本巨大的光影古书,亘沉的书封翻开一页,一股古朴大气的力量席卷在雪崖之间,朝着那棵存活了三千年前的老树笼罩而去。
于是,雪崖间便没有了老树相伴。
地面出现一道巨大的深坑,坑洞延绵到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看不到尽头。
光影古书缓缓合并,一道树影消失在了书页之中,不得召唤,那将永世被封。
少女扬起眉目,低头看着身下无尽的黑暗深渊,动了动小鼻子似在捕捉空气中残余的那抹气息,她很开心地舔了舔嘴唇,动作像只小猫儿般可爱。
“那味道那般的香,娘亲不许我随意进入鬼山,那我便郑重其事地进去好了。”
理不直气也壮地说着不将道理的话,她两只小手合拢在唇边,模样很可爱,也很有礼貌的对着鬼山深渊打着招呼:“我要来了哦。”
余音消失在了风里。
穿着黑裙的孱弱小姑娘,自崖边如一片轻羽般坠下。
无边夜色融入无际深渊,究竟谁更漆暗呢。
第三百一十三章:兔兔
沐雪宫,冬雪洒落庭院。
仙姿玉色的娘娘手中正拈着一块醉蒸糕吃,嫣然的唇畔点染着雪白的糖霜,她如一只尊贵的白猫,舔着唇间霜糖的动作也是高贵优雅到了骨子里。
她清姿皎洁地端起玉盏,品了一口清茶,胃口也如猫儿般,甚小。
半块醉蒸糕,一口清茶,便叫她饱了。
她抬起那双静润空明的眼眸,看着遥远的天幕,轻叹一声:“君君她,太不乖了。”
司玺女官平静的面容压着一抹难以隐藏的焦虑:“娘娘,那可是鬼山,鬼山之下镇着不可触视的禁忌,幽鬼郎已下鬼山,他身怀钥匙,若是擅自打开那扇大门,小山君她必然有危!还请娘娘下令,容青玄入山带回小山君。”
娘娘淡淡道:“君君她能从你眼皮子底下逃走,她有意避开你,青玄你又如何能够这般自信在鬼山之中将她给捉回来?”
青玄面色微红:“可是……”
“君君是百夜洛书的主人,在鬼山之中不会出任何意外,至于幽鬼郎……”娘娘冷哼一声,把玩着手中酒杯:“他执念入骨,可不敢开启那扇大门。”
她缓缓起身,仪姿清雅,淡淡道:“在这世上,三千众生,没有谁会去想打开那扇禁忌的神秘大门,而唯一一个试图打开那扇门的尸魔王族,将会因此而断送将臣在这个人世间最后的嗣脉。”
此刻,娘娘眉眼间透出一股强大的意味与无情冷酷:“传令下去,内城开,试题放,鬼山这么大的考场,就寥寥几人提笔落答,实在无趣。”
青玄道:“这样是否对那名少年太不公平了些。”
毕竟找出试题的人是他,他是最有资格落笔答卷的考生。
娘娘淡淡睨了女官一眼:“既然是我制定的游戏规则,公平与否,旁人有何要求来提论,青玄,你还是不懂,我身在人间的意义啊。”
……
……
幽红冰冷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兔子爪中握着一根胡萝卜,背上背着一个鞋子走丢了一只的小姑娘,行走在溪涧中。
阴风阵阵,依稀可见零落的怪石山壁间偶有厉鬼穿梭而行。
落入鬼山绝境,害怕哭泣的小姑娘似是逐渐适应了四周的环境,一双红红的眼睛盯着兔子肥肥的耳朵不放。
一夜下来,她对这只兔子的情感也从畏惧变作了依赖与亲近。
老实说,一开始,她是真的觉得这只兔子不好相处,它身上有种不属于这个人间的冰冷气息,分明是一只兔子,却孤高绝尘的像一朵高岭之花,很难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可是一路走来,这只对她态度冷冰冰的兔子,虽然一刻好脸色也没有给过她,但是自始至终兔子都没有抛下她。
哪怕她们经历了种种惊心动魄的危险与磨难。
她被藏在林野间的大蟒吞过,被鬼藤勒入毒蝎的巢穴里,也因为肚子饿嘴馋,去摘山岩上的蘑菇而落入食人恶花的花群之中。
无一不是险象环生,绝境之下安然无恙。
小姑娘被阿伏兔当成熊孩子彻底嫌弃了,可是就是在这几场根本不可能活下来的危机之中活了下来,小姑娘除了心神疲倦,却是连一道外伤也未曾落下。
兔子不爱搭理她,却是背着她,在带她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阿伏兔走得很慢,与它腿短没有关系。
兔子执萝卜的胖爪子正透着一抹殷殷湿红,胸腹间留下一道被食人花啃食出来很深的血口,一只小短腿还紧缠着一根漆黑的鬼藤。
那条鬼藤虽然被剑火斩断,但阿伏兔不识这是千喪鬼藤,一旦被缠上见血,断不可用斩断脱身之法。
因为鬼藤与主体断裂之后会变得无比坚韧不催,且在肌骨之中越勒越紧,直至勒得血裂骨断,不然不会誓不罢休。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它脚步放缓。
主要是此刻它正在在渡一条溪河。
溪河很浅,粼粼水波之下,没有河虾游鱼,只有噬人爱吃生魂的无数阴灵藏于其中。
因为阿伏兔天生的种族威压之势,隐藏于溪河之中的阴灵不敢随意靠近。
可是长年累月,河水养阴灵,久而久之,这看似清澈见底的河水之中,自然形成了噬人的煞气。
煞气入骨,侵的是魂魄。
这个滋味并不好受。
鬼山共分三境,一境比一境绝危,上层第一外境尚且可以御剑飞行,到了第二层,便有禁忌,无法御胡萝卜飞行。
阿伏兔从未深入过鬼山,想来那个疯女人取鬼草也是在外境之中。
“兔兔,兔兔。”小姑娘想摸摸兔子耳朵,可是好几次都被它严厉冰冷的目光拒绝。
她心知兔子不喜欢随便被人触摸,就朝着它耳朵吹了吹气,小声问道:“为什么你个头这么小,却背得动这么大的三儿啊?”
季三儿怕鬼,尤其是这个群鬼肆虐环绕的世界里,她总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好吧,哪怕兔子不是人,而且也不会说话。
“兔兔,兔兔,为什么你的胡萝卜能喷火啊?”
光线昏暗,小姑娘并未察觉阿伏兔身上的伤势,叨叨个没完没了。
兔子转过半个脑袋来,目光幽幽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并不如何凶狠,但仿佛在说‘你再吵我耳朵,我就将你仍进河里喂鬼。’
小姑娘立刻老老实实闭上嘴巴,不敢再吭声。
哪怕她还有一肚子疑问,比如说在这个暗无边际的奇怪世界里,岔道山路千奇多,为什么兔兔前进的方向毫不迟疑,就仿佛早已知晓自己的目标在哪似的。
虽然感觉前方的路途还很遥远,季三儿依靠在阿伏兔并不宽阔,甚至有些柔软的背上,却有种莫名的安心。
她想着,回家找到姐姐以后,一定要让姐姐给兔兔煮一碗好吃的胡萝卜青菜面。
鬼山黑沉,深渊无语。
阵阵阴风不知从何处起,拂面而过,寒在心底。
百里安是被砭骨的寒意冻醒的。
风过树梢,寒意渐盛,枯木指头,在风中沙沙作响,好似黑暗中小鬼窃窃。
当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无边的黑暗,偶有碧色的微光与萤火,在枯藤荒草之中浮离而出,点坠着无边的暗色。
第三百一十四章:夜下小鬼
百里安是尸魔,按照常理而言,他不会因为外界的环境因素而感到寒冷。
可是此刻,他的手脚冰冷无力,宛若灌了重铅一般,很是虚弱。
他的身体被无数根漆黑的树藤紧紧缠绕,尤其是脖颈与腰部两个要害部位勒得最紧,这树藤貌似有着自主的意识,试图将他活活勒死。
百里安不用呼吸,自然不会被它勒死。
只是让他心情沉重的是,这树藤一直在吸收他体内的精血,他感觉到的寒冷之意不是因为鬼山阴风太盛,而是源自于身体内部血液在流失。
他的身后是一棵参天巨树,百里安从未见过这般庞大可怕的树,此树足有千仞之高,依附生长在悬崖之间,树体庞大得宛若一座小型山体,成片覆盖住了悬崖峭壁。
这棵古树,比起幽鬼郎荒宅以外悬崖边上的那棵古树还要巨大,还要苍老。
不知生长在鬼山之中多少岁月,就连缠绕在他身上的每一根树藤,都已成妖。
想来悬崖之上的那棵老树,便是这棵巨树的一根支藤所化。
百里安思绪有些混乱,也有些心慌意乱。
因为在坠崖时,紧紧拉住他手腕的那只小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体内鲜血的流逝,让体内的黑暗之力近乎枯竭,百里安试图运转体内的元力,来招引秋水剑,他能够感应到秋水剑就在身边不远之处。
可是始终没有半分回应。
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那只玉笛,可是他将灵力灌入其中,玉笛冰冷,没有半分反应,远没有在对战幽鬼郎时那种得心应手的熟悉感。
玉笛乃是森罗大殿中的阴玉所炼而成,想来寻常灵力无法驾驭,可是百里安隐隐觉得,当时在与幽鬼郎对战之时,牵引玉笛之中那股力量的,也非是属于尸魔那一方的黑暗之力。
难不成……
在他身体之中,还藏着第三种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力量?
一时间不容深思。
因为在身侧二十米远出,百里安看到了方歌渔。
方歌渔与他一样,被树妖的藤蔓捆缚着结结实实,吊在一根树枝下,双眸安静地阖着,长长的睫羽低敛垂着,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很可怜。
她唇抿得很紧,色泽很是惨淡,不知是死是活。
百里安一颗心跟着紧了下来,在树下剧烈挣扎起来。
只是这树藤不知抽去了他体内多少精血,全身的骨头都是僵硬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莫说挣断身体间缠绕的无数树藤,就连抽动手指都是不能。
在这庞然古树扎在石岩土地里的粗狂根茎下,甚至都可以清楚地看见某种兽类的白骨,亦或者人类的头骨。
这只树妖存活在此地太久了,久得它年纪已经十分垂苍,无法自己猎捕事物来进食,都是依靠它这些宛若子子孙孙地树藤,将落网的猎物生生困死,再拖进大地的根茎深处,被树妖汲取养分吞噬。
时间缓慢的流逝,在这片安静的世界里,能够让人清楚地感觉到,时间的残酷。
虽然理智在告诉他,不可慌乱,应当定下心来,好好解决眼下的困境。
心中也十分清楚,既然方歌渔并未被拖至树妖地穴之中,那便意味着她此刻的生命尚未断绝。
可是,让他真正心慌难安的是,他能够清楚地知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却无法预判方歌渔的生命何时走到尽头。
他害怕下一刻,便看到缠绕在方歌渔身上的那些藤蔓如妖魔的手一般将她拖至自己看不见的黑暗之中。
到那时,他该当如何阻止。
他是否有力阻止。
就在这时,黑暗中燃起了一簇火光。
那簇火光色泽鲜红,浓得像血,幽幽地跳跃在虚无的前方。
这道光看起来不会给人带来任何温暖的感觉,远远望去,那如鲜血般的焰火仿佛是从黄泉里烈烈燃烧上来的。
百里安深深地凝视着那团火光,丝丝寒意从心头,散至四肢百骸,因为在那团火光燃起的那一瞬,四野的风都静了下来,那些穿梭在风里的阴魂,亦如鬼兽归巢一般,消失不见。
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竟然光是气息稍显,就让此地的阴物惶恐避让。
那火光前一刻还在遥遥的黑暗之中,下一刻就来到了百里安的面前,速度快得甚至让他来不及去辨清这是什么东西,一只冰冷的小手摸上了他的脸颊。
冰冷的吐息扑打在他的脸颊上。
百里安眼底的红光正欲闪起,却是在黑暗中对上一双水汪汪的乌黑大眼睛。
他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但是这让他很熟悉,很怀念,也很亲近。
那双眼睛亦是如此,分明周身散意着让人骨寒的阴气,可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敌意。
冰冷的小手从他脸颊划过,抓住他身上的藤蔓,甚至无需如何用力,那藤蔓宛若被抽干水分一般,瞬间枯萎糜烂成灰。
还未等百里安的身体重重坠下,一团柔软的阴云就将他接住。
百里安终于看清楚了那双乌黑大眼睛的主人,他惊道:“寿?!”
来者空沧山上遇见的尹白霜养的那只阴鬼小童,寿。
那火光并非是火光,而是寿身上那件格外喜庆的红肚兜,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被鬼山间的阴风一衬,便发出绯红的光来。
听到百里安念出他的名字,寿光着一对肥嫩的小脚丫,踏着阴云在百里安身边围绕个不停。
百里安却是没有心思与他叙旧,伸手揽过小家伙,抱着他冷冰冰的身体,快速来到方歌渔的身边,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也救救她?”
似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焦急之意,寿也顾不上重逢的开心了,拍了拍小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样,两只手在方歌渔伸手的妖藤上奋力一撕。
顷刻之间,这群张狂的妖藤便散成一片尘雾。
小家伙彪悍得简直不要太帅。
百里安一手接住方歌渔,她的身体虽然冰凉,呼吸微弱,但气息平稳,并无性命之虞。
他松了一口气,手掌贴在方歌渔的脉搏间赶紧渡了一些灵力为她平复。
第三百一十五章:你在做什么事
寿乖巧地坐在百里安的面前,咬着手指头看着他。
两只小脚很是自来熟地搁在他的小腿间,动作无不透露着习惯性的依赖,寿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瞧,仿佛怎么瞧也瞧不够。
虽说与寿只有一面之缘,可小家伙对他十分热情大方。
而百里安对他也是有种莫名的亲近,他笑着在他脑袋上亲了一口,道:“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主人呢?”
他记得那位尹姑娘对寿分外重视紧张,怎会让他独自在鬼山这种危险的地方游荡。
如此想来,她应该也在不远处了。
想到这一点,百里安心中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莫名有些压力。
锦生的教诲尚且还历历在目,在这世上,有两个女人最是不能招惹。
那尹姑娘便占据其一,虽说百里安十分喜欢寿,但说实话,他不是很能应付这一类女人。
毕竟,这两个不可招惹的女人,他在她们手中都一一吃了很大的苦头。
毫无眼力劲的寿,丝毫没有感受到百里安内心的复杂纠结。
在听到他询问尹白霜的下落,那张白胖像包子一样的小脸瞬间容光焕发,一下来了精神。
他兴奋地从地上挑起来,去牵百里安的手,踩着欢快的步伐就朝某个方向走去。
瞧这小模样,显然是要带他去见自己的主人。
百里安被他这兴奋的模样给吓到了,实在不能理解,寿为何如此热衷于让他与尹姑娘相见。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家伙想给自己找个后爹呢。
“呃,寿你先别激动,我不过随口一问,不是要见你主人的意思。”
他记得尹白霜实力虽强,但性子却是格外的小气,见不得寿与他亲近,若是再由寿手牵着手带他去见她,免不得又是一顿冷眼。
寿一听他居然不愿意同他去见尹白霜,那张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整个人也变得怏不拉叽,眼神颇为幽怨地瞅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负心汉。
见百里安表情认真,不似在闹别扭,寿眼中泪花子就滚了出来,嘴巴一厥就甩开了他的手,背过身子,蹲在地上伤心地抹眼泪去了。
也不知跟谁学的,小家伙哭得跟姑娘似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嘤嘤可怜。
百里安僵着手臂,甚是尴尬,不知如何安慰,瞧这架势,他倒真是像极了玄水君话本里那些抛妻弃子的薄情郎。
他蹲着身子戳了戳寿的后脑:“那个……寿你别哭了。”
寿扭了扭屁股,表示自己不想理他,哭得脑门上三根毛都立了起来。
百里安着实拿他没办法:“那行吧,想来寿的主人也到处在找你,我同你一起去找她,这里是鬼山,你莫要再到处乱跑了。”
寿顿时喜极而泣,在前头带路。
百里安背起昏迷的方歌渔,跟了上去,谁知前头带路的小家伙还没走出两步,像踩中钉子似的,身体蓦然一颤,像然后在百里安好奇的目光下,一个屁墩儿坐在了地上。
“嗯?你怎么了?”百里安问道。
谁知面上泪痕未干的小家伙一脸心虚地别开脸,撅着嘴巴吹着没有声音的口哨。
肥肥的屁股蛋紧张不安地抖了抖,眼神示意百里安赶紧向前走,他屁股下头没藏东西。
百里安心想,这鬼山之中,能有什么东西可值得他这般心虚可藏的。
他笑道:“寿,你若是发现了宝贝或者好吃的,不用藏藏捏捏的,你救了我,我不同你抢的,放心。”
说着,他还挺了挺胸膛,很讲义气的模样:“我还可以帮你挖宝贝。”
寿呼呼地吹了吹脑门上的三撮毛,一脸鄙夷轻视,呸了一口凉飕飕的口水。
这家伙能算什么宝贝,就是一个祸害,一个大大的祸害!
他要替主人除了这个大祸害,可是当着百里安的面,他又不好直接下手落井下石。
愁啊。
小家伙只好一个劲儿的对百里安挤眉弄眼,表示他没藏什么,将他糊弄过去,再补上两脚好了。
百里安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瞧得寿心虚地低下脑袋,紧张地抠着自己的大红肚兜,往日里他很乖,可从未在他面前耍过小花招。
今儿个还是头一次。
但阿寿今天要为了女主人豁出去了!
就算时候被打屁股,他也绝无怨言。
瞧他这别扭的模样,百里安忍俊不禁,也并未过多地为难他,便抬步行了过去。
乌黑的大眼睛贼溜溜地看着百里安的背影,他即刻起身。
原来屁股底下藏着一只素净且美丽的手。
如今他们都行走在树妖的万千树藤上,纵横盘根交错,宛若由无数树根凝结出来的大地,而这只手的主人也被树藤缠绕了进去,被层层叠叠地埋了起来,只余一只手在外头。
寿躬着身子,期待地搓搓小手。
他张手就招来一团黑色的鬼雾,凝结成一柄**大刀。
他纯真可爱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坏坏的笑容,抬着脑袋比划了一下大刀,似是准备一刀插死下头那位。
可是比划着比划着,他面上又一阵纠结。
他的主人告诉过他,他虽生而为阴灵鬼物,戾意与生俱来,但只要他不生害人之心,勤勉刻苦,总有一天,会成为主人心中引以为傲的鬼仙。
那时候,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待在主人身边,而不是整日藏在那狭小冰冷的小棺之中,生怕被人瞧见。
陡然想起这些往事,小家伙眼眶之中无端又涌出了泪水,小手松开,鬼头大刀顿时化成黑雾散去。
他心想:算了,即便我不来扎你一刀,如今你被妖藤困住,迟早也是要被拖到下面吃掉的。
蹬了蹬小腿,寿仍旧有些不甘心,他鼓着一张包子脸,看着那只纤细漂亮的手,扭了扭屁股,一脸不服。
要不憋一坨臭粑粑拉在她手上,给小霜出出气也是极好的。
说干就干。
寿撸了撸那两只浑圆小手臂上并不存在的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然后还未等他把屁股撅起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寿,你带手纸了吗?”
寿吓得脑门上三根毛齐齐倒数起来,一蹦三尺高。
吓死寿宝了!
人也好,鬼也罢,这果然是不能随便干缺德事儿啊。
第三百一十六章:怎么是她
这一回头,背着少女走开的百里安不知又何时折返回来,正声色坦然地盯着寿瞧。
寿心虚得眼珠子直打转,掩耳盗铃般用两只小脚丫子踢着树藤,试图将那只手掩埋住。
百里安扬眉一笑,蹲下身子,伸手拨了拨小家伙的肥嫩小脚,道:“你是猫吗?这是打算刨个坑埋起来?”
他面上端得是一本正经,说着调笑之言:“可我也瞧着你一无所出,有甚可埋的?”
这下是怎么也藏不住了。
小脚被拨开,见到那只快要被妖藤拉深埋下的手,百里安眼底诧异之色一闪而过,但很快恢复平静。
那只手生得甚是漂亮,冷玉般雕琢而成的指形纤长匀秀,柔若无骨的手腕托着一展渡着银边的雪袖,衣袖质地精良,一看就知这只玉手的主人身份尊贵。
百里安抬首看了寿一眼,道:“方才我见寿执刀犹豫,虽最终并未弑刃,但见死不救,冷眼嬉笑旁观,又与杀人何异?寿虽为阴鬼,不受人间礼法所限,可是身在人间,如何能够不见人间?”
寿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百里安摸了摸他的圆脑袋:“身为鬼异,持一心清明,纵然殊途,也能同归。”
寿抹了一把眼泪,虚心受教,很是乖巧。
百里安并非喜爱说教多管闲事之人,更何况寿本就是一只阴鬼,阴鬼是什么,阴鬼便是死前含着一口戾怨而诞生的灵。
因怨而死,因恨而生。
就像是老虎狮子,天生有着嗜血的本能,猎捕弱小动物是他们的天职。
阴鬼亦是如此。
可是不知为何,寿与寻常鬼类不同,在他心中,寿就像是个纯真的孩童,百里安隐隐地不希望看到寿手染鲜血孽果的模样。
事实证明,寿也的确与其他阴鬼不同,对于百里安的说教,奉为圭臬,听入耳中,记入心里。
面上神色绝然不似敷衍认错,而似一种诚惶诚恐,失而复得的珍惜。
百里安手指搭在那只手的手腕间,指尖之下,一片冷软,如羊脂玉般柔腻。
脉搏十分微弱,若不细探,几乎感应不到。
好在尚未气绝,还可一救。
百里安召来秋水剑,开始小心砍挖妖藤,施以援救。
这会他没有让寿出手救人,百里安心里头跟明镜似的,寿救方歌渔的时候没有一点含糊,却对身下之人横眉竖眼,拔刀相向。
想来是认出了这名女子是谁,且颇有宿怨的样子。
可不管如何,每个人都有选择活下去的权利。
妖藤坚韧,极难砍断,百里安又担心伤到此人,废了很大的功夫,连劈带拽才将妖藤底下捆埋着的那个人给拖了上来。
救人本无心,可是当百里安看清这名女子的眉眼时,着实是好生震惊了一下。
他心脏忍不住狠狠一跳,那处的早已愈合的剑伤隐隐作痛了起来,握住那纤细手腕的手掌差点吓得松滑开来。
也不知是伤重疲累,身体撑到了极限还是惊吓所致,百里安双腿忍不住一软,向后摔去。
墨发轻舞。
拉扯的力度下,连带着这名昏迷的女子也软软地跌在他的怀中。
鼻尖似有似无萦绕着淡淡的幽冷檀香,百里安喉结蓦然一痛,原是女子的脸撞在了他的颈间。
那里的肌肤传来一片冰冷柔软的触觉,有些清冷凉寒的味道。
这个是……
女子的嘴唇。
百里安头皮一炸,浑身汗毛都惊竖了起来。
浅弱的呼吸落在他的肌肤间,百里安两只手僵在半空,只觉更难受要命的是,两人俱是冰冷的身子紧贴,那一撞的力度,让他的胸膛无比清晰感受到了那酥腻的柔软。
思绪混乱之下,百里安迷迷糊糊地想着,这若是撞在了方歌渔身上,不知大小姐会不会自卑。
寿在一边都傻眼了。
他故意不出手,他不愿意救这个女人。
可谁曾想,眼下这情景,比他不出手还要闹心啊!
百里安僵了半天,忽然脖颈间好像滑落了一道温热的液体。
空气中很快散出一抹淡淡的甜香。
百里安分外熟悉这个味道。
他心中一惊,双手扶在女子消瘦的双肩将她撑起。
他忍不住再次确认了一下。
微微有些凌乱的漆黑墨发映着冰白似玉的容颜,眉眼间仿佛蕴藏着千山万水的雪意连绵,让这张精致的面容有种失真的无情与绝美。
她在百里安双手掌控下,脑袋无意识地轻歪了一下,青丝如水自肩头流泻。
她眼睛安静的闭着,长睫落下一个诱人乖巧的弧度。
如玉般的人比夜色还要幽静,比月光还要清寒。
这赫然正是当日杀上离合宗的苏靖姑娘?!
落在百里安颈间的温热液体的确是血。
但不是其他什么骇人的伤势。
似乎方才那一下,是她的鼻尖比唇先撞了上来。
此刻昏迷不醒的苏姑娘,她如玉的鼻尖被撞得微红,细细的殷红鲜血缕了出来,被她白皙的肌肤一衬,格外醒目。
她无甚所察,依旧安宁沉睡。
百里安心中咯噔一下,思绪瞬间杂乱无章。
莫约是初见那日,只觉这姑娘的强大冰冷,杀伐冷酷的行为作风不带一丝情感,这一切如阴影一般埋在他的心中。
以至于让素来自恃平静镇定的百里安一下失了分寸。
见她被自己撞得流了鼻血,这若是等她醒来还不得把他再扔一次乱幽谷。
百里安赶紧手忙无措地用手指替她擦拭血迹,结果令人傻眼的是那鲜血越擦越多,几番下来,她唇鼻之间的肌肤便是有些模糊狼藉。
方才那一下撞得不重,对于修行者的体质而言,不可能流这么多血。
百里安心慌意乱,摊开自己的手掌一瞧,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留了一掌的鲜血。
他体质非凡,身体间的外伤早已在尸魔天赋下愈合,自然这鲜血不会是他体内流出来的。
方才右手扶着的地方是她的肩膀。
百里安眉目一敛,果然见到苏靖肩头一片濡湿殷红,宛若白衣间开了一朵血色的花。
他暗自心惊不已。
苏靖的实力他是见过的,犹在幽鬼郎之上,纵然鬼山危绝,但又有谁能够将她伤至这般垂危的地步?
甚至虚弱得被妖藤束缚在了此地不得动弹。
第三百一十七章:坚强的女人
指尖轻轻翻开她的衣领,拉出一个很有分寸的距离。
薄白秀致的锁骨上,娇嫩幼白的雪间却是留着一道狰狞凄婉的大伤口。
伤口极深,仿佛肩头的血肉被某种不知名的兽类撕咬过,鲜红的肌理绽开,看着都是极疼的。
百里安皱了皱眉头。
不是因为这伤势的骇人程度,而是这伤看起来有几日光景了,。
雪白的肌肤间有些干涸的血痂,伤口也不是没有处理包扎。
只是……包得实在是一言难尽。
纱布绑得一团糟,就方才轻轻拉了一下衣领,那纱布就散了开来,根本就没有打结细绑,感觉就是随意塞了一团纱布在伤口上敷衍了事。
肩头还有小半伤口都未包扎处理到,血淋淋地沾在雪纱薄衣间,百里安感觉自己手指轻轻用力一扯,都能带下一块血肉来。
看得他一阵胃寒。
这女人的内心是得有多么强大,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势还不赶紧寻个地方治疗,还在这种鬼地方瞎晃悠。
虽说他与苏靖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而且在这个女人身上,百里安能够久违地感受到死亡与恐惧。
但在这种地方,百里安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把一个重伤虚弱的柔弱女子扔在这种地方。
好吧……其实苏靖并不柔弱。
但怎么说苏靖也是与温姐姐同宗同源。
而且温姐姐说过苏靖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了。
虽然百里安并不理解以这两人的性格是如何成为朋友的。
但若是今日真的放任不管,来日真不知该如何跟温姐姐交代。
虽然很有可能等到苏靖醒来,又是一场冰冷无情的诛杀卫道。
不过她如今受伤虚弱,百里安自信还是能够在她手中安稳自保的。
他早已不是当初离合山上那个刚刚入世的小尸魔了。
此刻手中并无伤药物资,百里安只能用灵力化出一些清水,为她简单清洗包扎处理伤口。
寿乖巧的坐在他边上,扣着脚丫,抬头看着他。
百里安似是看懂了他眼底的不解与好奇,于是笑道:“你是想问我为何去而复返?”
寿心虚点头。
百里安将苏靖肩上伤口处理好,重新背起方歌渔,对待苏靖时,便是不能那么自然随便了。
他蹲在地上,手掌在她身上比划了一下,她与方歌渔都挺瘦的,若是两人紧挨在一块,倒也能够凑合凑合。
只是想起适才那一下惊人的柔软,百里安沉默了片刻,想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后果,于是掐灭了这个找死的想法。
很果断地把这位太玄宗的少宗主姑娘给翻了个面,手掌抓住她的腰带,手臂用力,提麻袋似地给她提了起来。
寿目瞪口呆。
百里安背上背一个,手里提一个,站起身来,观察了一下四周,说道:“寿或许不曾察觉,此地从一开始,暗中窥视的阴灵,数量多得极不正常啊。”
寿愣了一下,咬着手指四顾了一下,表情茫然。
这里是鬼山,有阴灵盘踞不是很正常吗?
百里安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脚步不停,朝着黑暗的深处行去。
这一下,寿终于察觉到了。
那些黑暗间的阴灵,不论是强大的,还是弱小的,都仿佛蚊子嗅到了鲜血的甜香般,随着百里安的脚步前行,这群阴灵也紧随而来。
它们不敢靠太近,却也不甘离去,死死的咬住那诱惑般的气息,在黑暗之中窥视眈眈。
在寿发现妖藤所缚掩的那只手时,这群阴灵便是集结盘踞在了上方。
许是因为百里安是尸魔的原因,他对阴灵的气息分外敏感,便是知晓那处藏着个人。
而且还是个体质极易召阴的人。
百里安目光莫名地看了一眼苏靖,只觉这位太玄宗的少宗主愈发让人捉摸不定了。
她出生名家仙门,是下一代九经之主的不二人选,其父是人间仅有的三位千年仙人之一,其母亦是早已跨越了渡劫之境的大修行者。
再加上她自身的优越条件,是千古以来继尹白霜之后,第二位命格受仙界帝尊祝斩所点化的天子骄子。
按常理言,她应该是个令百鬼诸邪避让的纯氏血脉,怎会召阴灵所喜扰。
更重要的一点是,那日在离合山上,苏靖还并未给人这种召阴体质的感觉。
百里安对于她人的秘密没有深入探究的欲望,便压下心头疑惑,继续前行。
只是随着向鬼山之下深入,四野的阴灵以及邪物仿佛越聚越多,到达一定数量的时候,甚至隐隐开始躁动发狂,想要向他们发起攻击。
只是当这群鬼东西正欲爆发的时候,走在百里安前头的寿每每就会回首过来。
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变得赤红凶狠,目光冷冷一扫,阴鬼攒动的气息瞬间被压得平复。
这群东西明显是在忌惮寿。
别看寿个头小小,但毕竟也是一只几百年的阴鬼了。
再加上是被苍梧宫那位圈养在身边,比起幽鬼郎这样孤独流离的厉鬼,阴体反而更加凝实纯粹。
百里安发现,在这片鬼山第一境中,虽然四处危机四伏,可是这里却仿佛维持着一种极为微妙诡异的平衡。
寒风之中有阴鬼流浪,山涧之中有妖游离,可是它们之间互不干扰,即便是像百里安这样的外来者,它们也未在第一时间里发动攻击。
而是在默默伺伏,耐心等待着。
百里安深知,这样的阴鬼妖物,是产生了一定的灵智,虽然眼下看起来暂时安全,可是真正危机,却是让人观察不到的。
而且,他隐隐感觉,幽鬼郎的真身,就藏于鬼山之中。
鬼山里的黑暗,并不能够成为百里安的视觉阻碍,时间在缓慢的流逝着,但百里安的脚步并不缓慢。
身体依然因为缺血而虚弱。
可是在突破拓海境之后,百里安发现自己对于渴血的欲望能够有着极大的压制,在于幽鬼郎对阵之时,将体内那两道灵力节点自封,并未浪费一丝一毫的灵力。
如今将两道灵力节点释放,其中储藏的丰沛灵力便成为了支撑他身体的力量源泉。
那两道灵力节点明显壮大不少,灵力的醇郁程度也让百里安暗自心惊,
可他却也能够感觉到,他的拓海境,似乎与锦生林苑姐姐他们的大不相同。
总感觉自己的身体里,缺了一些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第三百一十八章:这位也是个姑奶奶
不过念及自己是逝者之身,光是打通一点灵力节点便要费劲万难之力,身体结构与寻常修行者大不相同,在所难免。
对于此间的阴灵,寿虽有着一定震慑的效果,但似乎无法彻底将之驱散。
寿的灵智不低,也清楚知晓,自己不可随意出手驱赶,若是打破了这一境的平衡,这群东西怕是会在一时之间蜂拥而上。
伴随着脚下踩踏着的木藤咯吱声消失,脚步落在了一片实地上,便算是彻底离开了那只老树妖的地盘。
百里安眼前视线蓦然沉暗,不由停下脚步,无言地看着眼前的古道。
尸魔能够适应黑暗的视觉,可是此刻那一片占据整个眼球的巨大阴影,却是让他有种失去了视觉的错感。
古道两岸,河水轻潺。
在那河水的尽头,却是一座巍峨壮阔的巨大古山,山体倒悬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之中,漆黑的阴云如散不开的浓墨缭绕在山间,在那厚重的云层山体里,依稀可见斑斓巨蟒在山林之中窜动。
景象壮观得绝望。
百里安心想,这还要继续走下去?
他忍不住对寿问道:“你主人她也是为了幽鬼郎而来吗?”
寿一脸茫然。
幽鬼郎是什么东西啊?
百里安无奈叹了一口气,道:“若为如此,她这是得有多闲,来这种危险绝境是为了寻求刺激不成?”
光是浅显山体所见的妖兽便已是千奇百怪,若继续深入,还不知会遇见怎样可怕的东西。
召来秋水剑,明晃晃的剑光照亮前路。
“继续走吧,虽然寿你看起来比我还要厉害,可是既然答应了你要将你送回你主人身边,我自然不会食言。”
一高一矮的身影在剑光下,被影渡得有些模糊。
风过山野,拂面而去时,百里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泛着焦意的星火在空气里飘飞。
这时,远山传来一道妖蟒愤怒绝望的嘶吼声。
那只盘根于山体一角的巨大蟒蛇停止了在林中的穿梭,如崩垮的天柱一般,从山间降落。
巨大的蛇头前端仿佛被滚灼的岩浆浸泡了一般,断裂成焦黑躯体,最后坠入黑暗里,不知激发了怎样的禁制,阵光一扫,瞬间将那大半余下的蛇体震成湮尘。
黑暗之中,燃烧起了宛若巨幕一般的火光。
这时,寿鬼叫一声,小脸上露出了担忧之色,抓住百里安的衣摆,足下腾起阴云,载着两人就朝着火光的方向掠去。
百里安忙问道:“前方可是你的主人出事了。”
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百里安不明白是何意思,直至赶到这边来时,耀目的火光在焚焚烧灼着连绵的山树。
那树的模样甚是奇怪,百里安从未见过,树体与根茎皆为同色,碧玉幽蓝,到不像是树木,反倒更像是某种玉类雕刻而成的工艺品。
树干之上,晶叶簌簌,漂亮极了。
只是这成山成片的山树,却是在一场大火之中,毁于一旦。
大火庞然风未绝,拂起一缕缥缈绯红的衣摆,似血般殷红的衣裳在火光中飘摇,色泽极艳极浓,却难掩那极瘦的萧瑟身形。
看着火光中的人影,百里安不知为何,心头跟着一紧,隐隐有些喘息不得。
火光的对立面,还站着一人,鲜衣猎服,朱雀族腾在肩,胸绣炎阳烈羽,正是昨夜才堪堪不欢而散的中幽太子,嬴袖。
此刻他站在尹白霜的眼前,竟是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慌乱感觉,再无以往那般老持沉稳的言谈举止了。
他喉咙滚动,眼神中的慌乱与愧疚压不住激动与欣喜,嗫喏一声,道:“尹姑娘,我……”
分明是一声极为平常的言语,可是尹白霜面色却是流露出深深被刺痛的神情。
厌恶!
鄙夷!
憎恨!
种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了最后,让她眯起了双眼,瞥向嬴袖的那个瞬间,眼底终是化作了一片噬人的冷冽,目光锋利如刃,宛若要将人心骨刺穿。
嬴袖双眸猝然大睁,那张清俊的脸瞬间爆开一团血花,也不知尹白霜使用了怎样的手段,竟是一道鲜红的裂伤斜斜痕贯他高挺的鼻梁,将他上唇都撕翻开来,看着极为可怖残忍。
回想起自己似乎也喊过‘尹姑娘’的百里安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原以为比起苏靖来,苍梧宫这位算是好讲话的。
如今看来,锦生说的话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这两位可都是惹不起的姑奶奶。
只见那嬴袖痛苦低吟两声,双手捂住脸颊,不断有鲜血从他指缝里溢出,因为痛苦而肩头低低耸动。
一言不合便被人如此残忍对待,竟也不见这位太子殿下动怒,反而慢慢蹲了下去,模样竟是有些卑微可怜。
咔嚓一声脆裂轻响。
绣着红线描边的软靴,踏出一轮碎华寒冰。
她眼底映着一簇极为明亮的火光,只是那盈彻的光晕也无法照暖她深寂的眼眸,长睫似染冰霜,覆出一抹谁也无法窥视的朦胧。
她漠然的目光只停留在了嬴袖身上一瞬,便收了回来,冷冷地道:“谁允许你出现在我的面前,谁——又允许你喊我?”
嬴袖的肩头狠狠一颤,没有说话,反而将脸颊埋得更深。
背影看着极是悲伤。
腰间为出鞘的寒止剑止不住的颤抖铮鸣,她眼底的怒意极盛。
这时,寿呜咽一声,松开百里安的衣服,冲到了女子的脚边,抱着他的小腿,呜呜哭个不停。
尹白霜眼底的怒色如被一场急雨,瞬间浇熄。
她低头摊掌,嗓音不再冰冷,语气柔和道:“寿,别哭,过来。”
寿没有过她手掌那里去,只是用脸颊蹭着她的软靴,抱着她的小腿,献宝似的就往百里安那个方向拉拽过去。
百里安可是真真切切地将小家伙眼睛里的得意还有讨赏之意捕捉到了。
不禁看了一眼嬴袖这副惨状,百里安头皮一麻,忍不住又退了两步。
这哪里是献宝,分明是献一个大麻烦。
尹白霜堪堪才走出两步,便看到立在黑暗阴影里的百里安,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顿时闪过一丝警惕。
她冷哼一声,手掌即刻翻开一尊小棺,嘴唇轻动,便将兴高采烈的寿给收进了棺材里。
第三百一十九章:姑娘,我们难道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我说一向听话的寿为何会突然破棺离我而去,原来是你?”尹白霜那张冷俏的小脸如布寒霜,如看一个可恶的盗贼。
百里安忙敛容道:“我于鬼山遭逢妖难,承蒙尹白霜姑娘身边所养的小鬼所救,司尘不胜感激。”
尹白霜眉宇一凝,隐隐见煞。
百里安意有所感,立即道:“是姑娘自己告诉我你的名字的,姑娘说我是朋友,可以喊你的名字。”
他可不想落得嬴袖那样的下场。
这时,嬴袖终于抬起了头来,目光震惊地看着百里安,瞳色晦涩幽深:“是你?”
尹白霜神色稍敛,眉心的煞气隐退,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但脸色依旧不善,矢口否认道:“我从未认你做朋友。”
百里安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棺材上,轻声念道:“寿。”
小棺剧烈一震,棺材板被一个鲜红的舌头掀翻,圆头圆脑的小鬼滋溜一声冒了出来,目光还颇为恼怨地瞅了尹白霜一眼,似是不满她在百里安面前将自己收起来。
尹白霜身体一僵,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嬴袖也傻眼了。
百里安招小狗似的道:“过来。”
没有肉骨头,也没有大包子。
寿胖脑袋一甩,三步并作两步并且直接手脚并用哈赤哈赤地奔了过去,双手揪住百里安的衣领,挂在他身上可劲儿撒娇打滚。
捏着空棺材的手掌在微微颤抖,尹白霜黑白分明的冷冽眸子看到这一幕,顿时漫起了一片软软的雾气。
自尊心却让他强撑尊严,紧绷着面容。
百里安唇角不动声色地微翘了一下,凑近一边脸颊给寿:“亲我一下。”
寿顿时喜笑颜开,吧唧亲了他一下,开心得三根毛飘啊飘。
尹白霜终于崩不住了,指节都捏得泛白,眼眸微红地跺了跺脚,咬牙道:“寿你给我回来。”
寿在百里安怀中咯咯直笑,充耳未闻。
烈焰而烧的熊熊火树瞬间冰封千里,四野寒意大盛。
尹白霜腰间尘封的寒止剑都忍不住自行出鞘一寸,自她足下,寒冰一路蔓延至百里安的身下,将他整个小腿冻结在了山地间。
百里安面色不变,丝毫不惧。
她寒着小脸,步步逼来,伸出手指戳了戳寿软软的屁股蛋儿。
寿扭过胖胖的脑袋来,前一刻还笑得月牙弯弯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睁圆了,还不耐烦地挥了挥短手。
前一刻还雷厉风行,一身戾然杀机的尹白霜这一下差点没直接哭出来。
距离她很近的百里安瞧见她竟是不顾身份形象地瘪了瘪嘴,也朝着他这个方向凑近那张昳丽的容颜,咬着一口哭音,极不甘心地道:“寿,你过来。”
寿一梗脖子,老傲娇了,不仅不理她,还示威般地又吧唧一下,狠狠地在百里安另一边脸颊上也来了一口香的。
小眼神那叫一个得意。
这回可是气得尹白霜直接将寒止剑都给仍在了地上,伸手就去抓这只小鬼头。
小鬼头生得贼精明,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小屁股灵活扭动间,就化作一片阴雾窜到了百里安的头顶上坐着。
尹白霜收势不及,两只手直直地扑在了百里安的胸上。
少年没有胸肌,但劲瘦紧致的胸膛手感不错。
寿捧腹大笑,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头了。
尹白霜凝起秀眉,目光恼怒。
百里安浑身僵硬,视线上移,看着那双在眼前晃荡的白嫩脚丫子。
心道这熊孩子也不知是哪个混账不正经的长辈教出来的,真是皮紧欠收拾。
蹲在一旁的嬴袖逐渐石化,眼底尽是沉痛与费解。
这一家三口打打闹闹的既视感是闹哪样?
这里还有一个人呢!!!
“咳。”百里安后退两步,低下脑袋,寿便从他的头上滑落到了尹白霜的手臂间,一本正经道:“尹白霜姑娘放心,我为人正直,从不夺友人所好。”
出鞘一寸的寒止剑无声地收了回去。
尹白霜眼眸微眯,将寿重新收回小棺中,眼底的雾气说散就散,她冷笑一声:“那夜我喝了酒,不过是一时醉言。”
百里安微微一笑。
她再次警惕,手掌压棺,后退两步,又接着道:“即便是醉言,我说话算话,你既然能得我主动告知你名字,你便勉强算得上是我的朋友了,我不伤你,所以你也不许抢我的东西。”
百里安笑道:“我本就是送寿回来的,从未想过要抢他,姑娘放心。”
尹白霜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小棺收好,目光将他打量了一下,道:“你倒是与空沧山那会儿大不一样了,短短数月时间,竟是从求道修成了拓海。”
她平静地道出了惊骇世俗的一件事。
嬴袖震惊出声,匪夷所思地看着百里安:“你数月之前竟是求道境?!这怎么可能?!”
他不出声还好,一听见他的声音,尹白霜稍有缓色的面容又再次阴寒了下来,冷冷的凝视着他:“你的意思是,我的感应有误?”
“我不是这个意思。”嬴袖急忙解释:“只是自古以来,人间无数天才修境,从未有过数月之间连跨两中境之说,我初次听闻,只觉过于匪夷罢了。”
百里安看得出来嬴袖对尹白霜心存爱意,只是尹白霜却是对他不假辞色,甚至有时候连个眼神都奉欠。
比起嬴袖变着法找她交流,她却显得极为厌恶,甚至连接话对谈的兴致也无,倒是多看了百里安两眼,蹙眉问道:“你为何会在这种地方,话说你背上的那个人是……十方城的方歌渔?”
百里安点了点头,道:“仙陵城大考在即,我是作为方歌渔的客卿修士而来,幽鬼郎祸乱人间,我与她特来此地诛杀此鬼。”
听了这话,尹白霜意外地挑起眉梢:“你捉拿幽鬼郎?”她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我原以为,从本质而言你与幽鬼郎有何不同?不知你是以怎样的身份,来这里降妖除鬼的?”
百里安身体蓦然一震,明亮的双眸下透着几分心凉的意味。
他一直都知晓自己是何身份的。
只是被眼前之人再次点醒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百里安心中莫名地空茫了一瞬。
第三百二十章:你以为你是谁
尹白霜的神色很冷淡,隐隐透着几分无情的意味,但唯独没有讥诮与轻视。
她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道:“虽然你进展神速,但幽鬼郎并非俗物,人间正道修士何其之多,这里是仙人脚下,比你厉害的人比比皆是,他猖狂祸乱自有天收。
你生来不易,理应惜命,莫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正道法则枉送性命,这种东西比水中的月亮还要虚假,轮不到你来守护。”
尹白霜的言语不留情面,也十分伤人。
可是百里安却注意到,她当着嬴袖的面,由始至终都并未点破他是尸魔的身份。
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的嬴袖,他双手垂于两侧,任由面上的伤口翻卷,目光明晦难定地看着百里安,似窥伺又似无言的质问。
百里安并未看他,朝尹白霜微微颔首道:“受教了。”随即他看了一眼这漫天冰封的燃燃火树,不由好奇问道:“方才见尹白霜姑娘好大的怒火,不知发生了何事?”
尹白霜面色唰地冷了下来,眼底起了一丝恼恨之意,道:“寿是阴鬼,失去味觉已经数百年,我听闻鬼山中生着一种鬼灵草,炼化成灵丹,能够助逝者阴鬼恢复味觉,并且改善体质,能够从人类的食物或是灵药中提取力量,融入己身。”
听起来,似乎此草极为神奇,鬼类服之,岂不是在进食方面便与活人无异?
她用目光点了点身后的蔓延纵横十里的火树,冷声道:“只可惜,这一切都被一个自大的蠢货给毁了。”
嬴袖收起了眼底复杂的情绪,惭愧地低下了头去,道:“此树名为望日树,鬼灵草生于叶间,上里之树生一叶火红,便是鬼灵草,此树生于深渊,一生却望日而生,树内深藏火魄,一旦被木灵根修行者触碰,此树便会顷刻之间,火魄爆发,焚烧千里。”
所以说,嬴袖便是那个拥有着木灵根的人,且见自己爱慕之人所需之物,自是殷切代劳取之。
却不曾想,这十里望日树,被他一触即毁。
百里安也颇为遗憾,听尹白霜这话中意思,若他取了此草服下,那岂不是方歌渔能吃的东西他也能够吃下了,并且还不会恶心呕吐出来。
嬴袖道:“我亦是十分喜欢寿的,今日毁树我有重则,尹姑娘,嬴袖必为你寻来鬼灵草。”
尹白霜冷笑道:“你实力在我之下,若我无力寻草,你能有何作为?若我力所能及……”
她目光刺人,说不出的锋冷:“岂还轮得到你来替我作为?!”
百里安发现她极少去看嬴袖,纵然偶尔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也是冷冽居多,看着他那张血淋凄惨的面容,尹白霜面上无不生恨,几乎将唇齿间的字句咬碎了再冷冷吐出。
“不知所谓的东西!”
嬴袖睁大眼睛看着她,捂着胸口,重重往后跌退两步,唇角竟是生生溢出一缕鲜血来。
他咬碎了自己的牙根。
四野一下变得安宁了良久,嬴袖眼帘垂落,遮住眸中的悲意,声音沙哑道:“我……倾慕于你。”
说完,他轻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有着泪水从他面上滚滚而落。
尹白霜面上一怔,旋即敛眸冷笑,将他真心一言,毫不留情地踩在地上。
“你也配?”她的声音极轻,却宛若一记重锤狠狠落在嬴袖的心口上。
嬴袖随即露出受伤的表情,动了动嘴唇,正欲说话,却见尹白霜目光从他身上冷冷收回,再多看一眼都觉厌恶。
“鬼山绝域,望阳树,背阴而生,唯有此地连开十里,如今托你洪福,一掌之下,灭于一旦,如今再想摘草,唯有继续下行,前往鬼山第二境。”
鬼山第二层境,藏着凶魔无数,毒物无数,更有骇人传说,第二境中藏着封印千年的大魔与古老邪恶的阴灵。
凶险程度,远胜于第一境的百倍不止。
更可怕的是,第二境内的空间并非实境,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凄惨下场,光是连接着第二境的那支无尽河流,流水河沙之下就不知埋藏着多少承灵境大修行者的尸骨。
非渡劫仙人,绝不敢贸然前往。
“幽鬼郎都不敢随意踏足的禁地,你确定你要去?”尹白霜冷冷笑道。
嬴袖觉得她面上的讥嘲浅笑异常刺眼,他心头一阵冷热交替,想直言冲动说‘不过区区鬼山二境,我替你取来便是!’。
可转念一想,她早在两百多年前便已经痴疯,行事作风全凭喜好不论后果,鬼灵草本就是不大要紧之物,为了一只小鬼的一时口舌之快,便放下娘亲委托的重任而冲动只身犯险。
嬴袖啊嬴袖,她弃之大道一心痴疯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胡闹起来。
经历了两百年前那场厄难,难道还不能够知晓其中轻重?
他苦笑摇首,柔声宽慰道:“鬼山一境与二境之间,所隔生死小忘川,亦设有禁飞的禁制,若强制通行,定为河中所藏的不赦妖兽所袭击。
尹姑娘,你渡不过那小忘川,关于鬼山的记载卷事已有千年,在这千年之内,不一定只有此地生长着望阳草,或许我们多寻几处,亦可满载而归。”
本以为以她会再次冷笑讥嘲一番,谁知尹白霜微敛起眉目。
她站在阴影里,侧眸看了嬴袖一眼,神情很平静:“若是你养过小寿的话,便断然不会说出今日这番话来。”
嬴袖许久未被她以这样平静的目光注视过了,只觉面上的疼楚都缓和了几分,笑道:“你养的小寿,自然是最听话的。”
尹白霜静默无言了片刻,轻笑一声:“你真可怜。”
嬴袖茫然,不知她此话何意,正欲追问,尹白霜却是已经对他彻底失了兴致。
绯红的衣袖招展间,纤细的指尖轻抬,在黑暗的空间里画出一轮棋盘。
凌立的棋盘在不断推演出各个方位虚镜,她从冰中取火,屈指将湮灭无用的一缕鬼灵草气息激射至棋盘之中。
棋盘之上的景象顿时定格下来,那是属于第二境的方位景象,层层幽蓝树林,林叶生着碧绿鬼草,在枝头安静摇曳。
事实证明,即便是历经千年,鬼山之中除了此地,再无望阳树可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