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八章:无处安放的兔子
见它抵触,百里安忧心忡忡,只好又换了一个问题:“小兔儿,你应该不会像玄水君故事里那些山精妖怪一般,忽然哪一天就变成了人,说要来报恩以身相许吧?”
啃萝卜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小兔子有些心虚地瞥了瞥红眼睛,偷偷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飞快地收回目光。
两只大耳朵挡住脸。
小爪子无处安放,只好扒拉着萝卜叶子。
百里安心中咯噔一下,他的兔子是同他一起看过玄水君的爱情话本的。
背脊蓦然一凉。
话本之中就有狐妖被公子书生所救,后来化人相许报恩,长相厮守,恩爱两不离的缠绵故事。
可是……
可是正如方歌渔所说,那青水君虽然文笔好,却是个变态!
他的狐妖,都是公的啊!!!
兔子你这一副娇羞的模样是做什么?!!
“不要!不要杀我哥哥!!姐姐!姐姐快逃!不要去!!”
就在百里安心情极度纠结复杂时,床上一直安稳入睡的季三儿似乎发了噩梦,掩盖在身上的锦被都挣扎着踢到了地上,梦魇般的哭喊着。
百里安心中一惊,赶过去的时候,三儿手脚都开始抽筋儿了。
她身体冰凉,嘴唇被牙齿勒出一圈血痕,许是在梦中吃了很大的梦魇苦头。
他赶紧将小姑娘抱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一阵子哄,小姑娘才从噩梦中睁开了眼睛。
她眼眸之中竟是惊魂未定的恐惧,两只眼珠子满是红红的血丝。
她缩在百里安的怀中,虽是睁着眼睛,但眼神无光而晦暗,明显还未清醒过来。
被百里安抱了好久,死死揪住他衣领的手才慢慢松开,重新睡了过去。
百里安从未想过,自己这副冰冷无温的身子,竟然也能够为人带来如此的心安与寄托。
将三儿重新躺好,盖上被子。
明日他便要离开客栈,去往云家做准备……
百里安思量了片刻,出了屋子,向客栈老板买来一块干净的梨花木。
烛光莹然,温暖的橙光轻轻摇曳,笼罩了一室。
百里安静坐于案前,欣长的身姿倒映在烛灯下,手执刻刀,低头认真雕刻着什么。
小兔子抱着满是牙齿印的大萝卜蹲坐在他的衣袖边,静静地看着他手中雕刻的动作。
一双红幽幽的眼睛里,逐渐多出了几分温暖的笑影。
百里安手中雕刻勾勒的动作时急时缓,有时候又停下动作,侧首认真看着阿伏兔。
打量了片刻,似是将它模样给记了下来,无言轻笑一下,又继续专注雕刻。
阿伏兔萝卜都抱不住了,满心期待地看着他手中的木料逐渐成型。
它似乎知晓了,他这是在雕刻自己的模样。
小兔儿一本正经地蹬了蹬腿,将那啃得丑兮兮的大萝卜踢到了桌子底下藏起来。
再端坐出一副非常乖巧可爱的样子,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也可爱的折垂在脑袋上,后腿爪子垫坐在屁股上,模样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在兔儿的满心期待下,沙沙的雕刻声终于结束了。
案上满是细碎的木尘,百里安放下刻刀,手中便已经多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他咬破指尖,在兔子眼睛上点了两点,红红的眼睛冷淡无神,更是将阿伏兔的原有模样衬得入木三分。
他端起手中雕刻好的小玩意儿,在阿伏兔面前晃了晃:“小兔,你看这个像不像你?”
他手中的雕刻物件儿晃到哪里,小兔儿的眼睛就跟到哪里,就差没把“想要!超想要!”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两只乖巧静放在身上的小爪子也兴奋地在桌案上划拉了两下。
百里安笑着说道:“小兔长得可爱极了,甚是招人喜欢。”
被……被夸了?
阿伏兔睁圆了红眼睛,露出了羞赧的表情。
看着百里安笑着递出那雕刻好的那个兔子木雕。
它搓了搓爪子,两只爪子诚惶诚恐地捧了出来,素来毫无表情的那三瓣嘴儿都快咧到耳后根子去了。
在它满眼期许的目光下,百里安手中动作一转,却是生生折了一个方向,稳稳地落在了小姑娘的手中。
季三儿早就在沙沙地雕刻中醒了过来。
只是阿伏兔满心都沉浸在了那木雕之上,并未注意小家伙擦着破鞋蹬蹬蹬地蹭了过来,也两眼亮晶晶地看着百里安手中的东西。
她小心接过木雕,如获至宝,露出了开心灿烂的笑容。
百里安揉了揉小姑娘睡得凌乱的脑袋:“这个送给你,以后三儿睡觉便不是一个人了。”
阿伏兔还保持着两只爪子捧出的模样,眼神却是早已僵硬冷却,像是干涸湖水中暴晒的鱼,眼神死了个透彻,浑然无光。
三瓣嘴也缓缓沉了下来,目光空凉至极。
兔子慢慢收回爪子,假装数了数自己的爪指头,装出一副自己浑然不在意的表情。
季三儿忽然道:“哥哥,你的兔子在瞪我。”
表情好凶……
百里安“嗯?”了一声,扭头望去,却见他的兔子已经翻身下了桌子,去捡它没有吃完的大萝卜。
平日里一开心就胡乱抖动的那坨尾巴,也早已一动不动了。
季三儿抱着木雕兔子重新入睡,眉目安详。
百里安再去逗弄阿伏兔的时候,便怎么也逗不动了。
阿伏兔始终留给他一个肥屁股,爱答不理,一副赌气的模样。
无奈。
长夜漫无声。
百里安只好倚墙盘膝坐下,开始独自修炼。
自入内城以来,他已经打通两道元力节点,吸吞天地灵力的速度也远超从前。
怀中,一颗碧绿色的珠子缓缓漂浮出来。
悬浮于他的身前。
这本是一枚怨珠,饱含溺童妇生前无处可诉的毕生死怨之力,一名不入六道者的溺童妇,本也就比小鬼稍强一线。
可不知为何能够凝聚出一枚怨力珠子,在被渡化之后,由怨转愿,化作至纯的功德之力,仙城之中的灵力汇入珠子之中,不过几日之功,珠内的功德之力竟是充盈如初。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百里安未能够想到,这枚愿珠,竟然还能够做此吸纳储存灵力之用。
第两百四十九章:我不是鬼
无数莹绿色的丝线缭绕而出,慢慢汇聚至百里安的心口剑痕之中。
功德灵力至纯如水般温柔,流入体内干枯死寂的经脉之中,宛若潺潺小溪,泽润渗透着这副身体。
虽然这枚愿珠所能够盛存的功德之力极为有限。
可百里安却能够清楚察觉,通过此珠净化过后的灵力转为功德之力,有种不同寻常的力量与气息萦绕在身体之中。
让那片深渊的血河,得以安宁沉静,不起波澜。
第二次通过此珠来修行,百里安大觉匪夷所思。
谁能料想得到,让天地都感到恐惧的魔河之力,竟然能够被一枚小小的愿珠暂时压下魔性。
修炼途中,百里安不再多想,缓缓闭上眼睛,开始认真修行。
泪烛落满台,凝结成霜。
一豆灯火释放出最后的昏黄幽幽,无声寂灭。
屋室昏灭,陷入黑暗。
唯有未压严实的窗外洒落一缕月光,零零洒洒地照在他的白衣之上。
阿伏兔打了一个浅浅的瞌睡,再度醒来时,垂着的耳朵已然竖起,幽幽的目光毫无情感地落在了百里安的身上。
暗影之间,忽然猩起一双赤红的眼瞳,宛若夜下妖魔一般危险而诡异。
忽而,山城古道起风。
木窗摇曳,被袭风吹得大开。
月华倾泻,照满白衣。
百里安眉间微动,忽嗅到一缕熟悉悠远的冷香,幽幽浅浅地顺着山风,盈满袖。
不知为何,他竟然能够除鲜血以外,还能够捕捉到其他的气息。
尚且来不及辨别这熟悉的冷香他何时有忆,他的意识宛若被一只温柔的手拽紧撕扯得零碎。
眼前视线开始变得模模糊糊,不可抗拒的昏睡之意席卷而来……
碧绿色的愿珠啪嗒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百里安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眼皮难以撑开,意识远离身体。
他在这个夜晚之下,沉沉睡去。
整间屋子,唯有阿伏兔尚且清明。
它足下影子中,猩红眼眸的光收敛了三分,竖起的耳朵并未垂下,为它小小的模样平添了几分噬人的危险气息。
阿伏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爪中啃得狼藉的萝卜,红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讥嘲,忽然将萝卜朝着窗外扔去。
雪袖轻舞。
一只素净的手抓住了那根满是齿痕的萝卜。
窗外世界漫漫洒洒扬起一片雪雾,漫天飞雪之中,一道纤细欣长的白色身影凌立在屋檐窗角,她乌黑的眼眸凝视着阿伏兔,神色极淡。
阿伏兔也静静地看着她,猩红的眼眸之中凶光毕露,那是极饿状态的凶戾表现。
苏靖手中萝卜翻转之间,划出一圈银白的剑火,剑火之中又暗藏某种古老的火印符文。
阿伏兔如蒙大敌,矮着身子低低咆哮一声,只是这咆哮威胁之音在她面前毫无威慑感可言。
剑火如鞭,凌厉抽打在阿伏兔的身上。
血痕毕露!深可见骨!
阿伏兔似是痛极,又畏极,眼底的凶光才一点点地谨慎藏好,不敢再流露出来半分。
它小小的身子伏在地上,目光冰冷无情地看着窗外女子,瞳内深藏不甘。
苏靖跨过窗户,漫步入室,眸光清浅,却是不再多看地上阿伏兔一眼。
清冷的目光落在了床榻间,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神色莫辨。
阿伏兔目光闪烁,这才发现这个女人并非双手空空,右手还提着一个包袱,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
这时,它听她道:“我予你自由,成立契约,不是让你在这种时候,露出那可笑爪牙的。”
苏靖淡淡扫了兔子一眼:“既然已经离开了乱幽谷,那就得按照我的规矩来,又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她嗓音淡离,却让阿伏兔浑身毛发炸起,方才被劈出的血伤在急速愈合,它口中发出连连的低吼声,宛若诉控。
她听懂了阿伏兔的意思,冷笑一声,没有再说话,而是朝着阿伏兔伸出一只手臂。
阿伏兔静静看了她一眼,幽红的目光低沉而贪婪,那是黑暗生灵特有的目光。
似是确认对方意图之后,阿伏兔不再犹豫,身下黑影如魔窜动,飞快脱离地面间,竟是看都未看苏靖朝它递过来的手臂一眼。
凭借着贪婪的天性,一个巨大的黑影森然立在苏靖前方,一口狠狠咬在她的肩膀之上,贪婪地汲取着她体内甘醇的鲜血。
肩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可苏靖除了微微蹙眉,竟也未有其他的表现,神色漠然,任由黑影的啃咬。
与黑影连接在另一头的阿伏兔,口中发出愉悦怪异的吱吱声,仿佛肚子被填饱般满足。
片刻后,苏靖的面色愈发苍白,她并未出言阻止,只是静静扫了阿伏兔一眼。
吱吱声顿时停了下来,黑影意犹未尽地退回到了阿伏兔小小的身体之中。
而苏靖,半边肩膀早已是血肉翻卷,白骨森然可见。
衣衫染红大半,模样凄美昳丽。
她看了一眼榻上的小姑娘,季三儿正咕哝着含糊不清的梦话,抱着木雕兔子,揉着眼,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睛似是渴了,想起身找水喝。
却是瞧见清朗月色下,一袭白衣半染狼藉红殇,正洇着鲜红的血色,衬得女子那张美丽动人的脸愈发苍白。
她墨发飞舞,眉目冷清,像夜半时分的一只凄美女鬼。
刚横遭鬼祸连连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住这刺激场面,叫都叫不出来一声,两眼一翻,就晕死了过去。
苏靖也没料想到这小家伙如此浅眠,有些无语,走了过去一指搭在她的手腕间,渡了一道灵力给她。
见她惊吓后的面色转好,这才将她给拍醒。
季三儿一醒过来,就见到一张面无表情的玉脸正凝视着她,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不是鬼。”
灵力入体,让小姑娘的思绪也得以稳定几分。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身体微颤,怯怯地看了她一眼。
似是感受到了腕间手指的温度,确认她的确是人非鬼,才没有又吓晕过去。
她看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百里安,吞了吞口水,小声道:“姐姐,你受伤了,肩上都是血……”
苏靖淡淡嗯了一声,没有理会自己身上的伤势,她从包袱中翻出一个小玩意儿,是一个描有漂亮油彩的陶响球,摇晃间发出沙沙悦耳之声。
第两百五十章:便秘是病,得治
她将那个小球放在季三儿的床上。
季三儿愣愣地看着床上的那个小球。
这是干啥?
季三儿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
不解这个姐姐为何会浑身是血,大半夜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又为何会将陶响球显摆出来。
真是诡异的行为。
苏靖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有从包袱中一一取出拨浪鼓、糖泥人、空竹、皮影人偶、孔明锁、九连环……
不多时,季三儿地床上就堆满出了一个小山。
取出最后一件物事,白皙的手指在季三儿手中握着的那个木雕兔子上点了点,一张玉颜低头凑近至她的眼前,乌墨般的眸子直直地凝望着她:“我用这些东西换这个兔子。”
分明是商量的一句话,却偏生被她说得强硬不容商量。
季三儿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兔子,目光却是被床上的那些小物件给吸引住了。
她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会眼馋别人家的小孩逢年过节有家长给他们买新鲜有趣的琳琅玩具,而她就只有阿姐为她缝的沙包。
如今,这些有趣的小东西都摆在了她的面前,小孩子心性,如何能够拒绝。
可是……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活灵活现的小兔子,迟疑的目光逐渐坚定起来,她摇头:“不换,不换,你拿走,我不要这些。”
苏靖垂了垂眼眸,烟眉淡淡,纵然半身狼藉血污,立于月光之下,亦是难掩其出尘清雅之姿,皓玉之容。
城风袭窗,挟着森森冷意,卷舞雪花潇潇落下,铺满沉睡少年的白衣间。
季三儿没由来的抖了一下,看着神色如初的女子,可心中隐隐感受到了她的不耐。
而眼前这位出尘如谪仙的人,也当真是未叫她失望,清冷的眼略略掀起。
她风轻云淡地说道:“不给,我就只好抢了。”
季三儿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傻了。
全然没有想到这般的神仙人物,竟然将强盗之言说得这般理不直气也壮。
……
……
清晨,天光大亮。
白雪未停。
夜间被风吹乱的窗已经闭得严实,客栈布置压制的帘子也解了绳扣,将窗户透来的阳光宛若掩在了另一个世界之中。
烛台之上,染着一根新烛,昏黄的光照彻满屋。
百里安是被一阵哭声闹醒的。
一夜难得好眠。
以尸魔之身,安眠一夜,着实有些超乎常理了。
醒来时,百里安发现自己平躺在一张厚绒毛毯上,身上盖着锦被,睡觉姿势规规矩矩,双手安静叠放压胸。
昨夜昏迷之时,他绝对不是这个姿势。
脑袋下枕着柔软的枕头,一侧头,便瞧见阿伏兔窝在他的枕头边上,蜷缩成团,睡得很是安宁。
肥肥的兔子脸上,不见昨夜的赌气与不满,安宁静好的模样时而吧唧一下三瓣嘴,一脸的心满意足,就像是在梦中抢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两只爪子无意识地伸张抓挠着。
这模样……
怎么说呢……
莫名地……有些嘚瑟欠揍啊。
对比他的这只满足开心的小兔子,小姑娘季三儿在床上哭得好不伤心,哭声肝肠寸断,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百里安吓了一跳,也未深思自己入睡的异样,连忙起身迎过来。
看着床榻间摔得琳琅满目的玩具小物件,他愣了愣,不由问道:“三儿,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还有这些东西……”
季三儿抽噎着,扑过去抱着百里安的腰哭得稀里哗啦:“兔子,哥哥你给我的木雕兔子被一个坏女人抢走了?呜呜呜……”
木雕兔子?
被抢走?
百里安一头雾水,看着床上那些小物件,再联想昨夜种种异样,如何猜不出昨夜有外人来袭。
难不成是林归垣那出了纰漏,被万道仙盟的人给盯上了?
可若真是如此,为何单单只夺走那兔子木雕?
那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吧?
他脑子有点乱:“坏女人?怎样的女人?她昨夜都做了些什么?”
季三儿哭得伤心极了,想要诉苦告状,可又不知想起了什么丢人的事。
她神情愈发委屈,一副苦海仇深的模样,咬了咬牙,慢慢松开百里安,背过身钻进被子里。
小姑娘闷闷说道:“没事了,我自己弄丢了大哥哥你给我的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自己抢回来。”
虽然不大可能就是了……
将昨夜怪事告诉了方歌渔与林苑她们。
谁知,方歌渔一脸古怪地看着百里安,道:“这怕不是仙陵城中的哪位女修看上了你,觊觎你亲手做的东西小物件,这才佳人为贼,半夜入房来,将东西给偷了去吧?”
百里安觉得方歌渔的想法好生荒唐:“你快别闹了,昨夜那人实力很强,而且手段很诡异,能够将我药翻过去。”
这会儿,林苑的面色变了,眼神莫名紧张地上下仔细瞧着百里安,道:“司尘你被药翻了?没事吧?”
她暗自捏起拳头。
这仙陵城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这么多女流氓,半夜不睡觉,在这祸祸药翻别人家的少年郎。
司尘长得这般好看,也不知有没有被占去便宜。
寡廉鲜耻!臭不要脸!
百里安也未多想,还以为她是在询问自己有无受伤:“放心吧,昨夜那人并无加害之心。”
他神色颇为疑惑,饶是聪慧如他,一时间也拿捏不住此人的来历。
方歌渔冷哼一声,瞅了一眼窝在地上的兔子,不屑道:“贼人偷东西都偷到它主人头上了,这家伙愣是一点作为都没有。
真不知这阿伏兔的凶名是怎么来的,我瞧着这小东西除了天天只会啃萝卜以外,也没多大作用,看家护院的老黄狗至少还会吠吠两声呢。”
阿伏兔好没气地翻了一个白眼,被方歌渔瞧见了它的小动作。
她嘿笑一声,蹲下身子戳了戳兔子肥嘟嘟的屁股:“天天见你吃这么多萝卜,也不见兔子你打一个臭屁屁。”
她一副深感同情的模样,又摸了摸阿伏兔圆滚滚的小肚子:“这便秘是病,得治。”
一番话气得阿伏兔抡起萝卜就砸在她的脑袋上。
“你这只死兔子,敢用萝卜打我,真是欠收拾!”
“吱吱吱!!!”
第两百五十一章:娘娘家的小山君
“行了行了。”百里安哭笑不得,看着莫名其妙就打了起来的一人一兔,颇为头疼。
“昨夜之事尚无头绪,暂且就先不论了,方歌渔,我打算今日就去云家先做准备。”
方歌渔白皙的脸上留有一道鲜红的爪印,而她口中则是叼着一坨兔子尾巴,双手扯着兔耳朵,可劲儿蹂躏。
那股子幼稚较真劲儿,林苑都不忍多看。
“行,你去了也好,也省的云家那一大口子人整日哭嚎个不停,三日后,咱们内城荒宅见。”
离去之时,百里安仍是不放心,他深深看了方歌渔一眼,取出一团雪白的丝绒,交给了她:“这个你收好,毕竟我们的敌人是幽鬼郎,多一重保障总是好的。”
方歌渔愣住,看着指尖缠绕的那一截绒白细丝,不由双眸逐渐睁大:“这是……”
“丝方尽!”
方歌渔面上不见获得罕有宝物的喜悦,蹙眉沉思了片刻,顿时会意过来,道:“这莫不是你入内城娘娘赏赐之物?”
除此之外,她无法想象,如此稀珍的天地灵物如何能够落在他这个小小尸魔的手中。
可是……为什么会是丝方尽?
这不是仙陵城大考前十的奖赏之一吗?
就这般轻描淡写地随手给打赏了?
不过细细一想,倒还真是符合那位娘娘随心所欲的性子。
见惯了无数珍宝灵物的方歌渔,忽然觉得手中这团丝方尽异常沉重。
百里安道:“不错,这是上次捉拿周儒言,君皇娘娘赏赐之物。”
方歌渔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那你应该清楚知晓此物有何作用,哪怕你是尸魔,这件东西在关键时刻也能够护你一命。”
不等百里安回答,方歌渔失笑一声,面带讥嘲:“还是说你觉得我方歌渔孱弱至此,需要依靠这些外物来护心守命。”
“都不是。”百里安说:“上次你去乱幽谷寻我,剑上宝石有损,我一直想着若有机会便寻一颗新的宝石给你,如今宝石尚未寻得,便先拿此物代替一二好了。”
方歌渔晒然一笑:“仙陵城大考奖品,不得遗弃,不得转让于他人,你知不知晓你这是在坏谁的规矩。”
百里安轻咳一声,故意左右看了看,然后凑近方歌渔面上,小声兮兮道:“举办大考的主考官都是个不讲规矩的,咱们这么墨守成规作甚?更何况,这是拿下周儒言得的好处,与大考何干?”
他可不信,那位来自昆仑境墟的神祇真会为了这种小事动怒。
无人知晓他得了丝方尽,即便转手让与他人,也无关破坏了大考规矩。
方歌渔摇手道:“你还是太天真了,你当真以为娘娘会如此仁心,单纯的赐予你丝方尽如此神物?”
她深深看了百里安一眼,美丽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娘娘能够亲赐神物与你,自是对你起了一丝兴趣,不过你先别急着高兴,被娘娘盯上起意的,可未必就是一件仙缘良事。
无外乎是又见不得她家那小女儿伶仃一人,孤寡可怜,想要收个名义上的徒儿,陪伴她那位小山君逗个闷子。”
“小山君?”百里安不解。
“可不就是她家那位小山君咯,说起这小山君也是奇怪,既是君皇陛下与娘娘所出,怎么说也应天生为神,血统纯正,是为垂御八方的统治者。
可小山君出生那日,却是夭折之相,娘娘耗费了极大的心力才保全她一命,但十分可惜,娘娘家的这位小山君血脉强则强矣,却落得了一个无法修行、久病缠身的孤寡之命。”
百里安问:“这与我收到丝方尽又有何干系?”
“干系可大了去,要知晓,一般这种生来不凡却病疾缠身,依靠着半口气吊着性命的人而言,性子多是孤僻难处。
娘娘家的小女儿不喜与人过多接触,常年以来都是独自一人生活,就连对娘娘也是百般疏离,能避则避。
可是这样一个孱弱的神祇,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总是难免发生一些危险的意外。
小山君同她娘亲一样尊傲,若是直接安排仙侍照料,难免就让小山君觉得自己是个只会累人累己的废物,因此娘娘便会假借收徒为由,安排弟子从旁照料。”
方歌渔缠着指尖的丝方尽,笑道:“这赏看似重,实则不过是娘娘不想自己新收的弟子死太快的一种保护手段罢了,如今你既已受了这赏,这便意味着娘娘对你确实起了收徒之心。”
百里安嘴角抽了一下:“听方歌渔你话中的意思,成为娘娘弟子,不仅无缘于仙道,反而还有性命之忧?”
“也不尽然,成为娘娘的弟子,好处自是常人无法想象,而事实上,不少拓海承灵境的修行者被娘娘收为了弟子,仅仅几十年间便渡劫成仙者亦不占少数。”
百里安听得头皮有些发麻。
寻常人光是修行至拓海之境,都需得耗费百年光景,承灵境更是遥不可及。
至于天人之境,那更是万千之人仰望不可触及的天堑传说。
不过拜师于昆仑,仅仅几十年光景便成功渡劫……
这岂不是意味着,扔一个李玄上昆仑,几十年后便成就出了一个温含薇?
这也太扯了。
似是读懂百里安的表情,方歌渔又道:“只可惜啊,娘娘的弟子岂是这么好当的,在我印象中,凡是成为娘娘弟子的人间修行者,那道天人生死大坎过得倒是顺利无比,可不出几年,能找出健全活蹦乱跳的还真没几个。”
林苑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拉了拉百里安:“事实证明世上没有捷径可寻,司尘你可莫要被昆仑之名给欺了双目。”
百里安哭笑不得:“二位可真是多虑了,我一小小尸魔,哪敢去那天都圣地,我从未想过要成为娘娘的弟子,纵使那位大人有心,若我不愿,她还能强人所难不成?”
方歌渔努了努嘴:“那你未免真是将君皇娘娘想的太正直了些,这种事情,她还真就做得出来。”
见方歌渔神色有异,百里安不禁奇道:“何以这般肯定?”
方歌渔喟叹:“在我十一岁那年,我随我外公去往昆仑雪山见礼,君皇娘娘对我亦是起了收徒之心,我堂堂十方城大小姐,在人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是不愿拜入这仙山圣地跟个老妈子似的伴在那小山君身边伺候。
君皇娘娘倒也有意思,她这么大一岁数的昆仑神祇,居然同我一个小姑娘较真,关了我整整三个月,日日放大老虎来吓唬我。”
第两百五十二章:梦语
说到这里,方歌渔目光忽然有些闪躲,轻咳一声,道:“可本小姐哪里是容易就范的软骨头,自是万般不从不愿,君皇娘娘再不讲道理,也总不至于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百里安见她神色有异,自是明白那三个月里方歌渔必然发生了十分窘迫的事。
也不拆穿,他呵呵一笑,道:“此番一行,安全第一,我是尸魔之躯,又有着治愈天赋护体,倒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此物方歌渔你收好,若是觉得占了我的便宜,日后再给我一个了不得的好宝贝就成,反正你有钱。”
方歌渔啧啧两声,看来在这家伙心中,她真就成了一碰就碎的闺秀小姐了。
不过见他这幅一边送宝贝还可劲儿给她找台阶下,维护她骄傲的模样,可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仙陵边城的这家客栈,迎来了鬼战前夕的短暂分别。
百里安将兔子留在了客栈,虽说如今季三儿算是避过了一场鬼祸,手腕间的杏花印记也已模糊。
可模糊并非彻底消失,谁也不能够保证,幽鬼郎已经彻底放弃这个目标。
兔子毕竟是乱幽谷禁地出来的阿伏兔,有它在,想必那幽鬼郎也能有所忌惮。
百里安独自一人撑伞,来到方歌渔口中所说的边城云家。
无需向这家人证明自己的身份与来意。
光是将自己手腕间那血红的三瓣杏花印露出来给云家人一瞧,哭天抢地的一家人顿时喜出望外,如遇救星地扫榻相迎。
“小仙长您可真是及时雨,我云家的大救星啊,咱们家可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竟是叫我家儿郎遇着这种祸事,城中仙长一听幽鬼郎之名,都不愿多管,还把我们家人当瘟神一般防着,只有您这般心仁正义,愿意救我们于水火之中了。”
云家老爷是个富态的中年男人,家中是做织锦生意的,家中过得分外殷实,膝下儿女成群。
而被幽鬼郎选中的新郎,则是云家长子,云书朗。
似是听到了百里安前来的动静,正在前院一棵歪脖子树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云家大公子赶忙将自己手中的麻绳往边儿一扔,抹了两把眼泪就匆匆赶了过来。
百里安看着眼前这位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的青年,只差没跪下来朝他嗑拜了。
他嘴里头呜呜咽咽,泣不成音,说话更是颠三倒四,想来是被那幽鬼郎的凶名吓得不轻。
看这浑身湿透的模样,应该是投井未遂,被家人所救,这又开始闹着上吊寻短见。
百里安并不擅长这种哭哭闹闹的场合,他简单地交代了一些三日后的事宜,便在云家老爷的安排下,住进了内院的上等客房之中。
城内连绵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夜半时分,月光独清静无声,唯有树梢枝头的积雪坠下时的细微声响偶而响起。
百里安所居客房是一间单独的别院,虽说府中人对他态度百般感激恭敬。
但因鬼嫁印在身,这些凡人对他也是隐隐忌畏,故而入住以来,倒也无人打扰。
他也乐得清静。
灯火下,百里安正在为秋水剑上新的剑油,认真擦拭保养。
雪亮的剑刃倒映出他黑白分明的眸,上好了剑油,秋水剑在他掌下慢慢翻转,森然的剑气凝结出冰冷的霜雾,缕缕缠绕剑锋。
手中的剑,也随之变得十分的轻盈。
秋水剑属性为水,而百里安通过那颗愿珠也悟得御水之力,如今持剑,力量自然今非昔比。
以至于这柄剑的本身品级,开始渐渐跟不上他的灵力。
接下来,将会有一场鬼战。
这柄秋水剑想来对他的帮助并不会太大。
看来需要找一把趁手些的兵器了。
百里安将秋水剑归入鞘中,烛火被寒风吹得摇曳而舞,领口翻飞之间,一抹很淡很淡的余香拂面而过。
百里安慢慢蹙起眉头,细嗅了一下衣领,这抹余香与昨夜寒袭的冷香一模一样。
虽然很淡,但一整日过去,仍有余香留下。
若非近距离相贴接触,不可能余留如此久。
更让他暗自心惊的事,这香竟然能够让他宁下心神,不设防备的安然沉睡。
什么香,竟然能够让尸魔入睡。
昨夜,若真有人贴他很近,他又毫无反抗之力,杀他易如反掌。
可他却安好至此,这便证明昨夜那人并无加害之心。
百里安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昨夜那人当真只是为了一个木雕兔子来的。
百里安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些可笑。
不过……
他不得不承认,出棺入世以来,昨夜是他睡得最为安宁放松的一回。
抬头看了一眼月色雪景,百里安将两扇窗户合上,借助着这一抹余香,他合衣卧于榻间浅眠。
尸魔入眠,对于百里安而言,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情。
不必时刻保持着绝对清醒的状态,就像是一个久于跋涉前行的人,卸下一身的疲倦于重负,终于找到了依托与栖息之地,可以倒在干燥柔软的稻草之中,安稳得眠。
棺中百年,他并无一丝记忆,就如同寻常尸者一般,是一个死去之人,只会被冰冷死亡包裹。
直至今夜双目阖上的那一刻,他才知晓,原来尸魔也是可以有梦可追,有忆可寻的。
只是这些记忆,如海面上薄冰,承载着厚重的过往。
尚未等他俯身去看,便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碎。
破碎的浮冰凌乱飘在渊沉的海中,支离破碎的光斑斓满目,再被海中无数大鱼承载着这些碎芒,连同着他一起,沉入了无止尽的深渊之中,再也寻遍不得。
在这片辽阔深沉的梦境之中,忽然响起一个遥远又熟悉的耳语声。
那个声音嗡沉而模糊,仿佛是从十万丈深海之渊内传达出来,带着某种召唤之意。
伴随着他的意识越沉越深,这个模糊遥远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大地埋骸,黄沙微尘鬼守尸,赤焰沙汤血成海,当细雨洗涤残碑废塔,将君王的头颅寻来归还……”
声音由浅入深,仿佛一把烧红灼热的刻刀,千遍万遍的刻印在他的灵魂之上,不断在心间回放,声音愈演愈大。
直至百里安猛地睁开双眸,那遥远的梦中言语仍旧如一记记古老的巨钟轰鸣在他的脑海之中。
第两百五十三章:翩翩公子名百里
这个梦竟是如此清晰,宛若方才那浅眠的那一刻,他的灵魂当真陷入某种奇妙的召唤之中。
百里安低头看着手腕间鲜红的印记。
他并非是被梦中那古老沧桑的声音所惊醒,而是手腕间的印记骤然升温滚烫,犹如烙印一般发出剧烈的疼楚感,将他生生疼醒。
鬼嫁印闪烁不断,色泽愈发鲜红,宛若泣血一般。
百里安眉头蹙得深楚,手掌压覆在鬼嫁印上,灼热的气息不断从印记里传达至掌心。
尚未进入内城,如今他的处境……似乎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君王的头颅。
那又是什么?
为何他会受到那个意识的声音所召唤?
同样身负鬼嫁印的方歌渔,今夜是否也会与他发生同样的事情。
起身推窗,夜仍深静。
百里安抬头看着稀疏的星空,心情因那诡异的声音而变得沉重起来。
……
……
风呼啸于瀚海无垠的大漠里,阳光下,卷起泛起金色的黄沙。
食腐鹫在天边盘旋,黄沙连天,烈风如刃,依稀可见大漠之中禹禹独行的寥寥人影。
在这片沙漠荒原的边境,有着落败贫瘠的边城部落。
一轮金色太阳高悬于天穹之上,并未迎来夜晚的大漠边城,气温被蒸烤得极高,以至于周遭的空气都微微有些扭曲。
这一日,贫瘠落败的小镇,迎来了许多他乡旅人。
炽烈的阳光普照着干燥的土地,浓风卷起满地黄沙,老旧的木门上的大红对联被掀落,在风沙中打着滚,吹至远方。
木门上斜插一根黄杆儿,杆儿头摇曳着未燃的破洞灯笼。
这是小镇中,唯一的客栈。
与冷清的城镇相比,客栈中的各式各样的旅人很多。
老旧的客栈久经失修,来来往往的客人在行走间,将地板踩得咯吱作响。
如此落败的客栈,自然不会有什么雅间厢房。
空间有限的大堂,自是显得过于嘈杂混乱。
唯有客栈边角的一张客座,四下拉上了暗色的帘子,帘下依稀可见一道窈窕纤细的人影,自饮自酌。
帘色很暗,边角很偏,似乎有意避开阳光,以至于这一桌的风景就显得有些孤寂与冷清,与客栈内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是没有人不想去撩动掩帘,观得内里究竟是何风情。
只是当客栈内的人们,看到那暗色帘子上不知何时溅落的一串湿红,以及那道纤细人影下醉卧着的一只白狮,便自觉管好了自己的手脚。
毕竟,在这种时候,哪怕是边城小镇,也是偶尔能藏蛟龙的。
客栈内的气氛十分和谐,你来我往,即使互不相识,可是在这有人的江湖里,仍是可以四海结伴相识,以酒会友。
客栈的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头发灰白,微微驼背。
可是无人敢再次闹事赊账。
纵然他给客人擦桌倒酒时,笑容恭敬讨好,看起来像极了一名出来讨生活的年长者。
因为能够在诏国边境小镇上,让这么一家破烂不堪的客栈开上数十年的老板,但凡长点脑子的,都不会选择在此闹事。
诏国不同于其他那三位大国,诏国以武为尊,以魔为信仰,创于四海之外,奉琅琊魔宗为国教信仰。
在诏国国土之境,每一寸土地,危机四伏,这并不是个什么太平的国度。
就连这看似和谐愉快的客栈,因为一行人的到来而变得诡异安静。
这一行人,身穿紫色宗袍,胸口印烫着剑齿虎纹图腾,腰间悬剑,袖中还加束以一柄短剑,正是万道仙盟的正式装束。
万道仙盟,四海诸国之中,有名的仙门势力。
可是此刻,却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了诏国境土之上。
这一行人的领头者,是一名青年男子,模样虽生得普通,可衣衫装束却微妙地与身后一众人不同,很显然,是个身份金贵的主儿。
青年男子无视客栈内,眼神逐渐变得危险凶狠的食客,自行寻了一张桌子,身后有万道仙盟的弟子替他擦桌拭凳,这才坐下,点了两盘小菜。
与周围人们态度不同的是,客栈的老板仍是保持恭敬的态度,笑脸相迎,殷勤招待。
显然,是不愿插手这场正魔相争的局面中来。
万道仙盟的一行人,看似派头十足,可放眼看去,皆是年轻一辈,在无长辈领路认道的情况下,无异于一群鲜嫩可口的小绵羊混迹在了危险的狼窝之中。
他不出手,不代表着无人会露出獠牙利爪。
独自入座的青年似乎感应到了客栈内肃杀强烈的敌意,以及四周那群如狼般虎视眈眈的凶残目光。
他呵笑一声,吃了两口菜,施施然地用一块干净帕子擦了擦嘴,做足了世家贵公子的气度与做派,这才从袖中摸出一枚重物来。
他侧眸含笑,目光扫视众人:“诸位这般看着本公子,难不成是想与本公子共餐一席不成,哈哈,本公子亦非狭隘之人,若是想来喝上一杯,自是无不相迎。”
人们看到青年手中之物慢慢放在桌上,纷纷面色惊变,神情变得异常难看凝重。
那是一枚金刚杵。
杵压罗盘,四方盘蛇。
金刚杵周身缠绕着蓝色的符纸,符文以鲜红朱砂为画。
当青年的手指离开那尊金刚杵的瞬间,便让客栈内的众人感受到了无以轮比的沉重压迫感。
就连去取酒的年迈老板都不由变了脸色,浑浊的目光深定在那名青年的脸上。
见无人敢动,青年嗤笑一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悠然说道:“蓬莱仙岛,果然不负苦行。”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难看,还有忌惮。
客栈老板将开封的酒送到桌案上,搓了搓食指,浑黄的眼珠子浊意变得愈发深浓,他呵呵一笑,拢起袖口说道:“不知阁下是万道仙盟的哪一家公子?”
青年扬起眉梢,道:“家父仙盟副盟主,百里谷。”
老人面上笑容不变:“原来是百里翩翩公子。”
百里翩翩轻咦一声:“竟是如此笃定?”
老人眸光莫名,看了他一眼:“百里公子说笑了,世人皆知,仙盟谷盟主,子嗣有二,长者赐名为翩翩,幼者赐名为仙仙,公子风华正茂,英气逼人,自然不可能是那仙仙小姐。”
第两百五十四章:埋骨他乡客
指尖正玩转着金刚杵的百里翩翩,嘴角微不可查的抽了抽,他轻咳一声,道:“不错,本公子正是百里翩翩。”
他将手中的金刚杵在桌案上轻轻磕了嗑,发出厚重闷沉的响声。
在老人愈发深邃的目光下,他扬起嘴角,笑道:“本公子听闻你们诏国这座无名小镇里藏着一家无名客栈,客栈后院有一口井,井中无水,只藏着大漠之中极为难见的赤焰流沙,今日,不知能够让本公子过过眼。”
风沙在街道上如泣如诉,将耀耀青天都蒙上了一层黄浊之意。
客栈里,安静极了。
老人许久未言。
青年极有耐心,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抠玩着金刚杵上的蓝色封条符纸。
老人终于开口说话:“道仙雪承所炼制的器兵的确绝然不俗,乃蓬莱仙岛镇兵三器之一,光是那道封杵蓝符的咒杀之力便足以要了三个老朽的性命。
若公子将这蓝符撕下,任由金刚杵的威力爆发,这整座城池上,但凡修炼过魔宗功法的修士,怕是无一能够幸免于难。”
客栈内的魔修们,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眼瞳开始充斥着肃杀的凶红,死死地盯着那名青年。
老人却是低笑一声,幽幽的目光注视着他,嘴角笑意莫名:“可是公子若当真将仙家兵杀之物扬洒在我诏国境土之上,却能杀死满城魔修,可与此同时,公子也将面临着我魔宗无数高手无穷无尽的追杀。”
老人取下肩头的抹布,态度依然谦卑恭敬,替青年擦拭着桌上残留的水痕,语气也如一般寻常老者般懒洋洋。
“金刚杵保得了公子一时,却奈何不了我魔宗内真正的大能高手,公子若是想埋骨他乡,不妨一试。”
百里翩翩面容僵住。
老人笑容愈发可亲,语气肯定:“此物,若是不显威能,公子的确能够在这片漠北之中平安南下,可若是让此物沾染了些许污血,百里公子您……可就走不出去了。”
客栈内的气氛又开始变得轻松起来,那些魔修客人们纷纷露出讥讽嘲弄的笑容,目光无比轻视鄙夷。
百里翩翩只觉自己的脸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他原以为,自己极为难得地入了蓬莱仙岛,甚至不惜用仙盟之内最为机密的消息为换,成功换取了雪承公子毕生心血炼制而成的降魔金刚杵,便可在这沙漠之中横行无阻,亦能够帮助父亲完成大业。
却不曾想,曾经震慑群魔的金刚杵如今却是连一只苍朽老魔都吓唬不得。
反观自己,被这老家伙的三言两语所威慑,以至于此刻手中的金刚杵分外沉重。
甚至隐隐担忧当真如这老人所言,若是符文损坏,在这魔土之地镇杀魔修,他怕是真的就要身陷囫囵之中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人将美酒摆好,笑容不变:“公子若是诚心做客,老朽自当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是为客之道,想必也不用老朽来教公子了吧?”
此刻,百里翩翩的脸上哪里还能见到方才的春风得意。
他黑沉着脸,将金刚杵小心收进怀中,一言不发。
“公子……此番任务事关重大,务必将沙海之中的头颅封印带回仙盟之中,万不可……”身后有弟子随从小声呼唤。
“闭嘴!”被扫了颜面的百里翩翩低喝一声,桀骜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本公子何时说要临阵退缩了!”
他猛灌了一口气,辛辣的味道在胸腔里肆虐泛滥,烧得他灵台滚烫。
他握紧酒杯,磨牙道:“见机行事,先住下来再说。”
在客栈内人们打量百里翩翩的同时,他亦是不动声色地将视线飞快地扫视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包括黑纱帘后面的那道纤细人影。
很显然,今日,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百里翩翩并不意外这群魔修们能够提前知晓这个机密情报,因为万道仙盟之所以能够获取关于那个头颅的情报,正是从魔宗身上获取而来。
若是此地无魔,那才是奇怪。
念及此处,百里翩翩的心情蓦然变得有轻松起来。
因为在这家客栈之中,虽然十之八九皆是魔修,但境界修为不过大多皆是开元境,偶尔可见两三名开元巅峰,却也始终难破拓海。
荒城小镇,能引来这些苍蝇,想必已经是极限了。
如今之计,唯有在引来真正可怕强大的魔族之前,参破那沙井的秘密,至于这群虫蝇,倒也好解决。
百里翩翩朝着自己一众手下们打了个隐晦的手势,放下酒杯,便要上楼寻一间客房休息。
“叮铃……叮铃……”
就在这时,清越的铃铛声打破了寂清的黄沙古道。
酷烈的阳光忽然仿佛暗沉了许多。
因为在荒城古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匹黑马。
黑马通体幽黑,眸色更黑,过于深沉的眼睛以至于一眼看过去竟是显得这般幽深冷漠,宛若九幽之下的某些魔物。
白日沙漠的炽烈高温,却无端被酝酿出了几分冷森的气氛。
黑马被一名中年男子牵着前行,马背之上,坐着一名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
她身上套着破破烂烂的斗篷短袍,兜帽与秀发被风沙吹得乱糟糟的,左右两边还翘起来两绺。
少女的肤色异常苍白,像是山巅上的皑皑冻雪,冷白无温,一双很大的眼睛濛濛不清,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长期没有睡好,眼袋青深,眸光一点神采也无。
斗篷下,赤着一双白皙的小脚,细嫩的足踝栓着一个苍青色的环佩。
方才古道上缥缈的叮铃声,想必便是源自于此。
客栈中,喝了烈酒醉卧在帘后的雪狮打了一个响鼻,睁开了眼睛。
牵马的男人停在了客栈门口,这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望向了百里翩翩,目光落在他藏有金刚杵的胸口间,然后微微一笑。
仙人雪承毕生心血炼制而成的金刚杵当人不会因为一个眼神而崩坏损毁。
但是,客栈四围墙壁上倒映出来的人影,却是在一瞬间,纷纷人首分离,鲜血的影子也随之乱渐。
百里翩翩的面色变得极度苍白,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因为除了他,客栈内万道仙盟的弟子已无一人安稳的站着。
第两百五十五章:来自南方的黑暗
空气中弥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百里翩翩的胃部开始蠕动,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恶心。
他看着客栈门口的那个男人,大脑一阵空白。
这一瞬间,客栈内的魔修们皆是露出了兴奋凶残的目光,包括那位善于伪装的年迈客栈老板,面上的假笑就随之消失,换做真正的恭敬与虔诚。
“弃人大人。”
随着老人这一声呼唤,客栈之中,人们纷纷起身,竟是无人敢继续安坐。
那名长相普通的中年男子摆了摆手,面上笑容收敛,道:“在尊主面前,弃人尚无半分资格被诸位唤做一声大人。”
老人面露震惊之色,看向马背上的少女,好似明白了什么。
苍老干枯的面皮子,涌上一片兴奋的陀红,就要跪伏叩拜。
“省了这一套功夫吧?”弃人声音说不出的舒缓磁性,他转身朝着马背上的少女跪下,恭敬道:“尊上,流沙之地,已经到了。”
看似随时都有可能昏睡过去的少女,将半阖的眼眸撑开了几许,但依然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
她拢了拢身上破旧的斗篷,赤足踏在弃人的背脊上,下了马。
黑马在她什么慢慢臣服,跪下。
亦如弃人那般。
“我想看看赤焰流沙。”她如是说道,声音像一滩黑色的死水。
前不久,亦有人说要看赤焰流沙,但现在,那个人的手下全部都死了。
百里翩翩已经猜出了这名少女的身份,老老实实搭放在大腿上的双手开始剧烈颤抖。
身体因为那巨大的恐惧而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甚至有一瞬,他都觉得自己已经随着那些下属一起枭首分离死去了。
老人已经完全匍匐跪在了少女的脚下,他背脊微微颤抖,正欲说话,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那可真是不凑巧,因为我也想要看那赤焰流沙。”
烈风卷帘,枯树蝉鸣阵阵,绝光的角落因那扬起的卷帘而落入一道天倾之光,将女子的那双碧绿色的眸子映得无比清晰,像是午后晴空之下的翡翠玉石。
她似乎很厌光怕热,穿着甚是清凉,一身异域风情地黑衣纱裙,玉坠牙环琳琅,臂环伶仃。
黑如鸦羽般的墨发编织成一条长长的蝎尾辫,垂于胸前,尾端还坠着一枚金钩发饰。
虽说漠北随处可见胡姬丽人,可是像她这般打扮的却是不多了。
这是古国风岚的装束。
可是……风岚国,早在九千年前就已经覆灭了。
纵使眼下炎阳高悬,可众人看到半卷半掩帘后的美人,宛若观见静谧幽深的永夜,掩着洁白美好肌肤的黑纱衣裙,好似足以湮灭一切的沉沉黑暗。
短袍少女看着洒落在黑裙女子身上的阳光,深青的黑眼圈依旧。
只是她眼底的困倦无神,却是不知何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神态难得深沉凝重。
弃人站直身体,目光先是茫然,再是震惊。
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她静静地看了女子半晌,才道:“黑暗的领域,可触及不到北方沙漠里来。”
女子却未看他,平淡无波的目光看着魔宗弃人:“你的主子,可真多。”
说出的话语却是说不出的伤人嘲弄。
弃人面色也未见恼意,眸色因为其他的缘故,阴沉了几分。
因为他无法理解,正魔两道之间的斗争,以及魔族内部的暗乱,为何会引来这样的黑暗生灵来。
而且,这里是沙漠。
是尸魔最厌恶畏惧的赤阳之地。
他冷漠开口:“尸魔王族,虽一直未于我族交好,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陛下出现在这间客栈,似乎有些不妥了。”
听到‘尸魔王族’四字的时候,万道仙盟的那位可怜少主惊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色如土,魂不附体。
怀中揣着的金刚杵,此刻却是显得如此卑微可笑。
还想着光是凭借此物,他便可以横行漠北,意气风发地取得赤焰流沙中的神圣秘宝,得意而归。
谁能设想,他不过堪堪抵达目的地,竟是引来如此可怕的传说级人物。
真是令人绝望透顶的经历。
眼下,他开始嫉妒被父亲选中派去仙陵城参加大考的百里仙仙了。
司离抚了抚雪狮的鬃毛,冷笑道:“你这只小虫子擅闯我万魔古窟的时候,怎么不同我论道理了?”
弃人眉宇痛苦低压,唇角却是无声溢出一缕极细的血线,胸膛下的心脏在一股可怕的威压下跳动如鼓,甚至开始皲裂溢血。
他能够瞬杀十几名万道仙盟的弟子,的确强大。
可是在司离面前,他却只能坐以待毙,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都捕捉不得她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眼圈乌青疲倦的少女身体轻移,横于二者之间。
弃人周身被死亡包裹的那种感觉顿时豁然而散。
他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鼻腔之中俱是浓烈猩红。
少女悄无声息地出手打断她的威压,自己却忍不住低咳两声,倦倦的小脸现出几分病容。
她拢了拢破旧的斗篷,身体里血液流淌的声音被某种咔咔的冻结之音所替代。
一眨眼的功夫,她面色苍白如雪,纤长的睫毛间埋覆着一层白霜,整个人像刚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一般,嘴唇都冻成了不正常的青灰之色。
少女的神色依旧漠然,因为她早已习惯了体内寒毒为她带来的痛苦,她微歪了一下脑袋:“司离,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司离看着她侧颈间一直延伸至百会穴的那道鎏银光线,在肌肤下若隐若现。
她眯起眼睛,冷笑道:“原来,魔界六河也可以成为魔君的吗?”
少女摸了摸耳下的银线,空洞的表情忽然展现出一个笑容。
“只要那颗头颅永埋黄沙之下,我就是这北方的尊主。司离,你身为仅有的尸魔王族,虽然我是真心想与你交好,可你若是想带那颗头颅离开,我可不答应。”
对于少女那句‘仅有的尸魔王族’,司离不可置否地挑了挑眉:“尊主?还是傀儡?那日你身边的这只小虫子可是从万魔古窟之中带走了一颗蛋。”
而这名少女,显然不是那颗蛋。
弃人面无表情地拭去口鼻间的血迹,将头压得更低。
第两百五十六章:魔河之首
少女侧目看了弃人一眼,眼窝之中摇曳吞吐着金炎,整间客栈都开始焚烧起来,烈火灼灼映得她眉目有些无情。
她慢悠悠道:“这是我们魔族的事。”
客栈内的人们哄然而散,纷纷逃命去了。
有些逃之不及者,光是衣摆沾染上了一缕炎火,顷刻之间便被焚烧成一具漆黑的骷髅骸骨,在大火之中嘶吼哀嚎。
百里翩翩手持金刚杵,避开金色烈火,连滚带爬地滚出客栈,躲在远方的一处背风沙丘后,惊魂未定!
司离不知何时起身,雪狮发出一声怒吼咆哮,肋下毛发被烈风吹掀,露出皮肤下的暗色云纹。
“轰隆!”
天穹被一道炽白的闪电撕裂,惊雷炸响,大漠的风景色彩由黄迅速转灰,空中飞荡着一片灰沙,灰沙之中掺夹着细碎晶莹的冰粒。
风声呼啸,狂沙万里!
随着那只巨大的雪狮腰间两侧腾然张开一对冰雪缭绕的云翼,整个空间隐约被白色的流风所笼罩。
炎热的温度急速降低,脚下的黄沙大地不再松软,而是被一种刺骨的寒蔓延冻结地极其坚硬。
天空之上,开始飘荡出雪花。
被烧得仅剩枯黑残骸的客栈,四围烈火也逐渐消散。
晴朗的天空被乌云所覆,那轮曾晒死无数人间正道修行者的太阳也被宛若浓墨一般的乌云遮掩,再也窥见不得半分天光。
极昼之地,眨眼之功,便如永夜降临一般。
天地昏蒙,寒风凄惶。
余烬的星火被风扬卷者,明灭一下,便再也寻不得踪迹。
一口老井,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井缘的黄沙被层层吹散,露出覆满青苔的砖石。
无水的老井,正散发出赤红的光,好似地狱里的岩浆,又好似藏火的流沙。
一身大汗淋漓的百里翩翩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口井。
司离欣长的身影立于井口边,她弯唇一笑,看着少女:“夏日繁华,不如冬爽。”
少女破旧的袍子灌风猎舞,她说:“我怕冷。”
司离看着地上被烧死的黑骨残骸,漠然道:“真不巧,我怕热。”
少女叹息一声:“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我第一河的能力强,还是你王族司离的天赋强。”
她微微一笑,表情不再空洞木然:“我于久远生死之中丧身无数,行过地狱,火烧汤煮,斧锯刀戟,灰河剑树,其痛其苦,不可具陈,最后成就出这副无上诅咒之身,不死不灭,万古冰河尚难埋此身……”
咻——
不等她将话说完,一道蕴藏着难以想象的鲜红闪电如蛇掠出,目标正是少女的头颅。
少女微微偏首避开,锋利的闪电擦过她苍白的面颊,溅起一蓬凄丽的血珠。
她露出苦恼的神色:“能否让人将话说完再开打呢?”
少女颊边本应被闪电撕碎的肌肤却是在眨眼之间飞快愈合,不见一丝伤痕。
司离淡然道:“一河蜀辞,你活着就是遭罪受,何苦还要争做这魔君?”
少女名叫蜀辞,原是魔界六河之首,如今却是整个魔界之首,冠以君名。
蜀辞摇了摇首,破旧的斗篷袍子下,取出一只楠木笛子,笛尾向上蜿蜒生出一尾青藤枝芽,绿叶在枝头摇曳,有着萤火般的光辉萦绕于青藤之上,煞是梦幻而美丽。
可是,罕有人知晓,这只看似美丽的笛子,却是绝凶噬人的魔兵,那是能够让千年仙人都闻之色变的存在。
她看着司离微笑道:“我知晓你们尸魔王族欠陛下一个莫大的人情,如今司离你不惜冒着烈阳之天出现在这赤炎之地,只为还情。
我只道陛下好生大的本事,都被人枭首镇压了,竟然还能以召唤之音,引王族尸魔来此,这的确令人头疼,可是我不喜欢麻烦,所以来打一架吧。”
夜色下,司离那双翡翠的碧色眸子如泼上一层血墨,猩红的色泽自瞳内晕散而开,风雪中厉然狂舞的黑裙衣纱散尽,取而代之的是鲜红的血袍招摇飘舞,银色轻铠加身。
束尾的金钩滑落,青丝墨发如海般散开,随风狂舞。
司离抬起一只手臂,掌心握住一团不祥的血色力量,她一副全然应战的模样。
蜀辞扬起唇畔,凛冽的战意自她体内传出。
浩瀚的天空,都因两人全开的气场而变得极其压抑,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天塌地陷!
可是下一刻,司离身后的那只巨大雪兽双翼扇舞,卷起漫天风沙狂雪,将她鲜红的身影掩在了一片洁白的世界之中。
皑皑风雪中,传出司离清冷高贵的嗓音:“我可没有功夫陪你在这里玩。”
蜀辞身体僵硬,手中的笛子都尚忘记吹响,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风沙散去,狂雪平复。
老井边,哪里还有那位王族大人的半分身影。
无数暗色的影子受到了她的心绪所影响,不安深沉地在漠北的大地黄沙间攒动成魔。
她垂下手臂,掌下长笛化作点点光芒散去,目光幽沉道:“千年不见,你倒是变得无耻了些。”
弃人迎了上来:“尊上……”
蜀辞抬起手臂,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声音冷漠道:“我知道,既然她这么爱擅闯我魔族遗迹里的禁地,那就让她永远的留在里面好了。”
弃人敛去森然的目光,又道:“如此一来,拉拢尸魔一族对抗仙宗正道,可就不能如尊上所愿了。”
蜀辞冷哼一声:“如此桀骜不驯的性子,她又如何甘心屈尊于他人之下,倒也不必养虎为患了。”
她微微侧首,淡淡瞟了弃人一眼:“你通熟赤焰流沙的八方禁法,司离便交予你来处理了,记住,莫要让她活着离开这里。”
弃人背脊弯压,呵笑一声,自信应道:“尊上大可放心,纵然她是尸魔一族的王族女帝,入了这赤焰流沙绝地,不才弃人,亦能够让她埋骨于流沙之中。”
少女知晓弃人沉稳的性子,从来不胡乱夸下海口,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第两百五十七章:云家事
一夜过去。
漠北的极地边缘地带,依稀可见茵野绿洲,牧羊炊烟。
司离一袭红袍,仿佛夜晚下的一团火焰,孤独地行于沙漠丘陵之上。
她的手掌下,却是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颗头颅。
一路南下,接下来,她的目的地,是仙陵城。
……
……
百里安半夜未眠,虽说昨夜梦境里宛若真实的声音已经全然消失,可那段话却是深深得印入他的心底。
仿佛有种莫名的力量,正在催使着他赶紧完成这个使命一般。
脑袋隐隐作疼。
纵然冥想了大半夜,也无法让自己的神识安定下来。
还有两日,鬼嫁的迎亲队伍就要来到云家了。
在这两日里,百里安并未出云家宅府,与方歌渔之间也仅仅只是书信来往。
方歌渔的另外两名客卿修士仍留客栈之中,林归垣被黎悲风带至万道仙盟的暗室之中,想必是她另有打算。
虽然方歌渔未同他明说,但百里安隐隐已经猜出什么。
她这是准备反击了。
孟子非并未来信,宛若是真的怕了那传说中的厉鬼幽郎一般,自那夜分别,便再也未出现过。
但百里安知晓,孟子非非同常人,旁人或许难入这内城鬼宅,但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有自己的办法。
孟子非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百里安看不透,只能暗自提防一二。
这两日内,百里安还知晓了云、陶两家的故事。
陶家老爷除去正妻以外,还有三名妾室,而这次身中鬼嫁之印的,正是那三名妾室之一的王室所出,名陶子嫣,是家中三女。
陶子嫣双十年华,虽说是妾室所出,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甚是貌美,才学亦是陶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深得陶家老爷的喜爱。
陶家三女,才情出众,娴静温良,随着年岁的增长,这边城之中的富贵人家皆瞧上了这位陶子嫣。
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云家长子,云书朗。
云家与陶家是世交,这云书朗与陶子嫣自然就成了青梅竹马,云家公子又比陶家小姐年长五岁,自年幼起便爱惯宠着她,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两家联姻,可谓是水到渠成,二人亦是成为了边城之中人们心中的天作之合。
云家织锦生意做得大,是边城之中家业最盛的商贾,更为重要的是,这云家老爷的正妻家中与那边城军挂钩,有着不浅的关系。
若真细算起来,到还是陶家高攀了云家。
陶家自是不胜欢喜。
而云书朗又爱她貌美懂事。
两家倒也算是一拍即合,早年便将亲事定下。
百里安却感到有一丝怪异之处。
按理来说,如今这陶子嫣已是双十年华,对于凡人而言,早已过了成婚生子的年岁,若两家当真是早年定下的亲事,何以拖到现在还未成婚?
若光论家世,陶家自是巴不得早些让女儿嫁人云家,等尘埃落定,便可让陶子嫣安安心心地做那云家少夫人。
如此说来,婚事延期,极有可能就是这云家大公子有意拖延了。
可是,他又为何要拖延婚期?
百里安曾问过云书朗这个问题。
云书朗一边痛哭流涕,一边给出的回答是:“吾自幼饱读诗书,自认经纶满腹,立志参考于内城的白木学府,却年年落榜。
子嫣不论是学识还是才情皆胜于我,说来惭愧,男儿心作祟,书朗自认为一日不考上白木学府,就一日无资格求娶子嫣。”
百里安自然不会信他这番鬼话。
若当真如此,又为何要早早提出联姻之心。
当真有心的话,便不会这般迟迟懦懦,平白让人家姑娘受人非议与白眼。
虽说通晓云、陶两家的联姻之事,难对接下来的战斗起到半分作用。
但是百里安习惯了缜密精算,心于细微,哪怕是一缕微尘,也值得反复推演观察。
更何况,这鬼嫁印本就来得蹊跷。
云家又有所保留,这只会让他与方歌渔接下来的处境变得未知且危险。
云书朗口中问不出什么,百里安便向府中的下人打听。
云府的家丁侍从知晓百里安是修行者,对他无不恭敬,可是当他询问云书朗婚事时,他们又左右而言其他,明显是对于主子的私密之事不愿多谈。
他们对百里安恭敬归恭敬,但心中其实也知晓,这位转接了鬼嫁印的小仙君怕是性命危矣。
幽鬼郎凶名在外,一鬼可抵城中军万人!
若是随随便便来一名修行者就能够收了幽鬼郎,那么这幽鬼郎也就不会纵横埋祸人间三千年了。
一个将将死于鬼祸的人,再厉害,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最多面子功夫做足,至于还想深知些小道消息。
那还真是抱歉。
没有。
做为云家的忠仆,自是不会去做主子厌恶反感的蠢事。
询问未果,百里安也不挫败。
他从拆房内寻来一个锄头与小剪刀,花费了一下午的功夫,陪同府中的丫鬟侍女们锄草剪花,劈柴担水。
傍晚时分,便在厨房内帮忙切菜做饭。
他做事认真,待人温和,全然没有半分架子,又借着一手好厨艺,不到半日光景,便同府中的丫鬟侍女甚至连同厨房内的那些彪悍老妈子们打成一片。
当然,以百里安的性子,倒也没有刻意想要讨好亲近谁,不过是念着打个下手,顺便悄悄套个话什么的。
可是一下午过去后,效果却是好得让他自己都有些一起啊。
他在厨房灶前挽袖颠勺,满屋油烟都挡不住四下围成一堆的女人,她们手捧瓜子,细细磕着,盈盈地目光流转在百里安的身上,那群膀大腰圆的老妈子们挥舞扫帚赶都赶不走。
一群莺莺燕燕,细语轻笑。
凡是他开口一问,便可得三答。
府中烟火最重,最为清冷的厨房,今夜倒是好不热闹。
经过这么一番热闹,百里安对于云家婚事,就全然明白得一清二楚了。
原来,云书朗不是不愿与陶家小姐成亲。
而是这位云家大公子生性风流,玩那金屋藏娇的一套戏。
云书朗年长陶子嫣五岁,早年时节,陶子嫣的面相皮骨尚未长开,仍是一副稚子女童的模样。
虽两家交好,可云书朗那会儿也只是拿她当妹妹看待照顾,并无他想。
那一年,云书朗正值少年最好的年华,在那个春花灿烂万物复苏的时节里,他在湖边遇见了一位民间浣衣女。
鲜衣怒马少年郎,烈焰繁花红颜美。
在这个世间,最不缺乏的就是相遇相知的少年男女故事。
第两百五十八章:浣衣女
红尘是非,躲不了人间风月。
人间风月,少不了情深意长。
云书朗向那名浣衣女定下了白首不负,惊鸿不老的甜蜜誓言。
英俊少年郎,家世繁华如锦,又贴心以待,女子佳人又如何能够不为之沉沦迷醉。
在无人打搅的二人世界里,云书朗的确倾尽了自己一生的温柔,怜她爱她,两人也确实恩爱缠绵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甜如蜜糖,容不得他们插足半分。
只是浣衣女不知,浅滩里的河虾如何能够与海里的大鱼共度一生。
一个初出茅庐,情深似海。
一个历尽千帆,阅美无数。
两者之间,自是不同。
云家家世显赫,他贵为长子,理应继承家业,集恩宠于一身,而她只是一个让人不愿多忆名字的浣衣女,苦寒一生,举目无亲。
他怜得了她一时,也怜得了一世。
只是,他不愿。
陶家有女初长成,静姝美仪姿,多才学。
论容貌,亦是不落浣衣女子之下。
论年岁,她更年少青春。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与他,门当户对。
听府里的丫鬟们说,云、陶两家定下亲事的那一日,浣衣娘荷砂并不知情,陶家小姐亦是蒙在鼓里。
云书朗生性风流,爱美成性,虽知晓陶子嫣是他最佳的妻子人选,怜惜爱护之余,浣衣娘未至迟暮颜衰之年,又不舍放下年少时的喜欢。
于是,心中便给自己出了一个主意,在自家府宅之中另建了一处小院偏房,将浣衣娘珍藏于府宅之中,日间与陶家小姐赏花吟诗,夜间便与美娇娘花前月下。
谈情说爱与婚姻大事两不误。
这婚约已成,婚期却是因为云书朗心中那一点点小小私念而迟迟未定。
陶子嫣是未出阁的女子,又有婚约在身,纵然与云书朗来往亲密,也绝然不会擅自主张地登门造访。
倒是陶子嫣的母亲,与云家夫人有私交旧顾,常常收到云家邀贴,入府饮茶赏画。
云书朗想着,自家院儿里头的下人丫鬟这般多,浣衣娘又为人低调安静,不会吵闹争事,纵然被自己这位未来丈母娘撞上了,想来也只会被她当做府里的寻常丫鬟看待。
倒也不会刻意限制浣衣娘在府中的自由。
谁知,天不从人愿,还真叫陶家王室给撞上了他私养的这位美娇娥,更让云书朗头疼不已的是,不仅给撞上了,还给人家一眼认了出来。
他实难想象,为何富甲一方的陶家妾室会认识江边无名的浣衣女?
东窗事发,一发不可收拾。
云家老爷平日里自是纵容儿子胡乱作为,男儿三妻四妾属实正常,只是你与人家定了亲事,却因一名苦寒出身的女子迟迟不娶,这未免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难免会落得一个好色糊涂的污名。
云家老爷自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于是,最后便演变成了这一切皆是浣衣娘荷砂的痴心妄想,欲攀高枝,不过是假借自己悲苦的身世卖可怜博得云家公子一时同情收留。
至于陶家,当然不会让这门亲事平白无故被一个卑微的寒门之女所搅黄,也就借着这个台阶下了。
但浣衣娘,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继续留在云家。
湖江之畔,锦瑟和,容颜倾。
朱门一合,终独去,念一深。
人间忽晚,山河已旧。
再闻新人笑,不见故人留。
“那这名荷砂姑娘,如今又身在何方?”百里安这般问道。
正蹲在地上择菜的胖大妈嗨了一声:“那荷砂姑娘是个苦命儿,自打被云家人赶出去了后,便又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住处去。
这荷砂姑娘倒是个与旁人不同的性子,被大少爷辜负以后,也未哭未闹,是个懂事儿性子,怕是知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人家,什么也未争,就连少爷平日里送她的珍珠玉宝她也一件不带,一身布衣进,一身布衣出。”
正在嗑瓜子的一名丫鬟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可惜了,早些年我可是瞧见了那荷砂姑娘的容貌,是个楚楚动人的美人,凭借容貌真是不愁嫁得好人家,却被少爷骗了身心,最好的年华岁月都蹉跎在了这深秋大院之中。”
事实证明,女人永远都比男人要更加八卦,另一名丫鬟也接话道:“大少爷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恩宠过的画舫舞娘也不算少,真要说起来,这荷砂姑娘怕是最得少爷欢喜的一位。
少爷在外头玩乐归玩乐,却从未将哪位姑娘往家里带,荷砂姑娘被赶出府门以后,少爷也常常偷偷命家里婆子去看望接济银钱给她。”
择菜的大妈呵笑一声,绿豆点大的眼珠子带着几分嘲意:“那荷砂虽是过得苦寒,却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哪里是那些红尘女子比得的,少爷自是对她宠爱有加,可再宠爱又如何,薄凉情意,物是人非,最后同陶家小姐一比,还不是说赶就赶了,最后来落得一个自不量力,勾引外男的骂名。
这点小事于少爷而言自是无伤大雅,最多被人称为一段风流韵事,少爷自诩多情,将人赶了还念念不忘,巴巴地去送银子,自认为是风度慷慨。
可人家姑娘穷归穷,却不自卑自弃,祈求怜悯。云府婆子送去的银两,次日都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府门口的石狮子口中。
少爷去寻她也是碰了一鼻子灰,久而久之,这件事少爷淡了心思,便不再浪费力气去寻她,我听说那荷砂举目无亲,日子过得很苦,后来得了痨病,无钱看病,也不愿上门求他。”
择菜的大妈眼神中的嘲意赠给了自家的公子,剩余几分可惜的怜意自是因为那孤苦可怜的浣衣女。
“仙陵城的冬日最是寒冷,后来少爷也念及她了几次,再去她家中寻,却是门朽人空,不知所踪。
听街巷里的人说,那姑娘是在去年的冬天,在湖边为大户人家浣衣,忽然发病,跌落在湖水之中冻死了,尸首都没瞧见一个。”
百里安:“……”
择菜大妈抬首看了他一眼,见这少年神色如常,眸色却是深得有些淡漠。
她又叹息一声,道:“少爷是个多情种,又出身富贵,风流不是什么坏事,只是风流过后,却平白耽误了人家姑娘一生,这就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我倒是好几次瞧着少爷在别院那棵荷砂姑娘亲手种的桃花树下偷偷抹了几次眼泪,想来多少还是有些情意的。”
嗑瓜子的丫鬟嗤笑:“抹眼泪算了么,两只眼睛哭瞎了,人家姑娘便能回来了不成?感情陶家姑娘就是花儿一般的人,需要疼着怜着,受不得一丝委屈,穷苦人家的姑娘就不是活生生的一条命了?”
第两百五十九章:有什么可炫耀的
这姑娘一看就是个心眼儿顶大的,说得兴起了,将手中的瓜子壳一扔:“要我说啊,这世上就是因果报应,少爷一心一意想要娶了陶家姑娘,如今倒好,两人双双中了鬼印,喜结良缘,他又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不愿了。”
择菜的胖大妈将手中的一把韭菜甩在那姑娘的脑袋上:“主子的事你也该这般议论,是皮痒痒了吗?”
看似严厉的苛责,但神色却是关切地警示。
姑娘赶紧闭嘴,不再多言。
其余几名丫鬟见胖大妈神色紧张,不由相视一笑,道:“不妨事的,这里都是自己人,玉儿心直口快,说得又不是什么冤枉话,进耳不进心便是了。”
胖大妈神色这才神色松缓了下来。
名唤玉儿的丫鬟朝百里安吐了吐舌头:“小仙君可莫要将这话放在心上才是。”
“不会。”百里安微微一笑。
玉儿被这笑容晃住了眼,又从兜儿里摸出几块用糯米纸包好的山楂酪奶糖。
她低着小脸,红着耳朵将小零嘴塞进百里安的衣袖中:“小仙君愿为民除鬼害,是个大大的好人,这个奶糖给你吃……”
这裹着山楂的酪奶糖是宫廷御点,专供凡间皇宫内的贵人享用。
只是在这仙陵城内,却是没有那么多的凡间规矩与忌讳,边城之中,有一家老字号糕点店,店名取得十分雅致,名“兰皋坊”。
其中糕点老师傅正是出自于秦国宫廷御膳房,不知何故,流落于仙陵城定居。
他所做出的糕点,口味极佳,深得当地女子喜欢,只是价格异常昂贵,非大富大贵之家,是吃不起的。
云家家大业大,寻常百姓家一年都吃不到一口的零嘴奶糖,却是家中下人丫鬟兜儿中的零嘴小食。
百里安手中捏着几颗精致的奶糖,面色微微迷茫。
四周顿时漫出了一阵起哄之音,姑娘们纷纷学着玉儿那一套,也从兜儿中掏出不少精致的零嘴奶糕,都塞百里安怀里。
还有些‘胆大妄为’的姑娘们,趁着混乱的局势,顺手滑溜溜地在百里安脸颊下巴上飞快摸了一把。
百里安吓了一跳,哪里见过这阵仗,怀中抱着小山一样的零食,连连作揖行礼道谢,嘴上委婉拒绝,表示不用。
他又吃不了这些东西。
可他越是踌蹴抗拒,这些姑娘们便越是塞东西塞得越发勤,好几次百里安都眼尖儿地发现那些小食糕点中顺带着塞进了一些丝巾帕子,还有奇奇怪怪不可名状的软布一同送到了怀里。
容不得他去一一辨别拒绝,在众女的推搡护送下,他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将怀中一堆东西放在桌案上,他虎着个脸,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夜色幽沉,这时窗外忽然扑腾起信鸽展翼的声音。
百里安目光一动,推开窗户,任凭白鸽入屋,乖巧落于他的肩头。
是方歌渔来信。
信上自是一些交代鬼亲的事宜与忌讳,在未成功入内城荒宅之前,万不可暴露实力与身份,以免打草惊蛇。
文末顺便还提了一笔,是她在陶家发现的一见古怪秘事。
在陶家妾室,也就是陶子嫣生母的院房之中,她无意发现这位陶家王室居然供奉着一盏不灭的长明灯,灯下燃香,香烛却是供奉着一尊没有刻字的灵位。
百里安心中莫名有些古怪。
幽鬼郎是纵横人间三千年的厉鬼,一些宗门大能都未必有十足的手段将他收服,何以见方歌渔字里行间的意思,惧是不畏,甚至……隐隐有些自信。
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盲目自信,而是一种真正有把握的自信。
百里安于窗前坐下,镇纸研磨,亦是回了一纸信。
在信中,他写明了这几日在云家所发现的一些线索,其中便包括云大公子与那位浣衣娘之间的旧事,希望身在陶家的方歌渔能够帮忙查一查浣衣娘荷砂与陶家会不会有着某种关联。
提笔书信时,百里安余光又瞥见案上那堆出自于兰皋坊的奶糖糕点,便顺笔提了一句,问她要不要吃糖。
吃的话明天假成亲的时候就给她带来路上吃。
方歌渔性懒,人又娇气,寒冬夜深时节,多是早早上床窝着当一只懒猫,一般夜间她收到了书信,都是直接无视不回,要么就是第二日想起来了再回。
而且明天夜里时分,幽鬼的迎亲队伍就要来了,他也没想着方歌渔能够再次回信于他。
冥想入定不到小半个时辰。
白鸽却是再次无约而至。
百里安还奇怪她这是转了什么性,居然这么勤快回信,莫不是查出了浣衣娘的事?
抱着几分期待拆信一看,却是发现信上未能提及浣衣娘荷砂的只言片语,微微潦草的墨字仿佛无言透露着某位大小姐不爽的心情。
信上这般写道:哪个姑娘给你的糖?
字体硕大!
看着信上内容,百里安不由怔住,心道大小姐你是不是关注错了重点?
更何况他不过只是随笔提了一句,问她要不要吃糖,她竟然就推演出了这么多,一下便猜出这奶糖是旁人所赠,还是姑娘。
百里安对自己人从来不说谎,他很诚实,所以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小香、小翠、小南、小北、小兽、小冰,青儿、红儿、玉儿……这些心好的姑娘们给我的糖,奶糖是兰皋坊的,她们说很甜。
咔嚓一声!
方歌渔手中的玉笔碎成几截,她看着信纸上那一连串儿莺莺燕燕的小名儿,一脸冷笑,沉默了良久。
由窗外吹来的风雪将她眉目吹得显出了几分寒意。
仙陵城的寒风如刀,吹在脸颊上十分难受。
所以方歌渔开始生气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但是她看到自己放在桌案上的两只握紧城一对小拳头的手,她便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很不开心。
什么叫心好的姑娘们?
问你是哪个姑娘给的糖,你给我写出一堆破烂名字出来!
平日里看起来对诸事迷迷糊糊甚不上心的小尸魔,居然连那群乱七八糟的女人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一堆儿破糖,有什么好炫耀的。
明天本小姐就一把火烧了那兰皋坊,看你还跟谁去卖乖讨糖去!
第两百六十章:方家知书达理的孝顺好孩子
越想越不爽!
方歌渔将信纸揉成一团,抬起手刚要甩到一边去,她的手臂就僵住了。
奇怪?
我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方歌渔忽然醒神。
自己为何像个傻子一样,大半夜地不睡觉,在这对着一团纸生什么闷气?
砚台旁,白鸽咕咕地歪着脑袋看着闹脾气的大小姐。
方歌渔脸色莫名一红,她羞恼地哼了一声,对着不通灵性的鸽子一板一眼道:“我才没有因为那些女人送糖给他而生气!”
白鸽:“咕咕咕???”
方歌渔气恼,从它屁股上拔下一根毛来,表情很是用力认真地解释道:“我是有起床气,你胡乱飞吵醒我了,我才生气的。”
屁股正在滋血花子的无辜白鸽委屈极了,趴在案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方歌渔自言自语地试图说服自己,故作轻松地将手中揉成一团的纸抚平摊开:“对,我才不会为了那种无聊的小事生气。”
纸张摊开,那一连串莺莺燕燕的名字又不知死活地窜进了方大小姐的眼皮子里。
兹啦!!!
方歌渔顿时黑了脸,将信纸撕成碎片,扔了一地。
她反身踩着重重的步子,气急败坏地窝进被窝里。
小脚蹬飞两只鞋,裸在被子外头的两只白嫩脚丫胡乱扑腾了一下,玲珑玉趾时蜷时张,给人一种快要张牙舞爪气炸了的感觉。
她愤愤道:“明天就烧了兰皋坊!”
次日,兰皋坊自然无恙。
气归气,但方歌渔总不至于在这种紧要时分,在仙陵城内纵火行凶。
毕竟方歌渔很是知书达理,干不出杀人放火这种缺德事来。
云家院儿里的侍女玉儿,一大早就在对管家抱怨:“什么嘛?兰皋坊的糕点一块都买不到了???”
中年管家无奈摆了摆手,做出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低声道:“小点声,城里那位贵人不知怎的,就爱上了哪家糕坊的味道,一大早就将坊里的糕糖搬了个空,咱们这种平头小百姓,日后可就别想了。”
玉儿不满:“什么贵人这么了不得,如此霸道可还行?”
中年管家面色大变,赶紧捂住她的嘴,又伸手指了指头顶苍穹。
玉儿面色也变了,再也不敢胡言。
在不满的心思,也得收藏得干干净净,谁还敢跟那位争抢啊。
内城,古殿。
司玺女官青玄一脸无语地看着眼前摞成小山的糕点盒子,琳琅满目,甜香扑鼻。
糕点香是香,可是这么多数量堆积成山,这味道未免就过于甜齁腻人了些。
青玄捏着鼻子蹙着眉,有些嫌弃道:“这方家小姑娘又是发那么疯?”
大殿御案上,有着一盒拆封了的山楂奶糖,一道清越的嗓音含糊不清,似是在咬着什么,声音悠悠飘了下来:“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是夜,独月孤星。
百里安身边无人,独立于云家大宅门院前,头顶夜宇苍穹之上,郎朗明月,如水的月华倾城照映,是个诸邪退散的清正之夜。
府宅幽幽,却是如同死了一般,毫无生气可言,门房之内,不见任何烛火光明,无人敢点灯,更无人敢出声,仿佛生怕触犯了什么霉头一般。
唯有府门牌匾之下,挂着一颗如同夜明珠的宝珠,在散发着清圣的光辉。
百里安仅看了一眼,就知晓这绝非寻常的夜明珠。
云家底蕴不浅,也不知是从哪里淘来的鲛珠,每日擦拭,光可鉴人,被云家一代人当做辟邪传家之物,悬于匾下。
此珠的确可以辟邪,只不过,对于幽鬼郎这种三千年厉鬼而言,却也用处不大。
忽而,邪冷幽风自长街尽头起。
一轮大月,犹如被恶魔的气息所染,明朗的光泽骤然变得暗淡,失去神采。
乌云渐起,覆苍穹,压古城。
四野长风都变得厚重凝滞起来。
一声凄厉破空的唢呐声,响在了夜空之下,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一阵阴风撩过,卷起地上厚尘。
鬼雾缭绕。
乌云掩月,在地上落下一道巨大的阴影。
街道上,不知何时,传来马蹄嘶鸣,唢呐声阵阵。
血红的杏花在夜下飘舞,处处腥浓甜香。
百里安目光从鲛珠上收了回来,目光平静地看着街头转角而来的阴鬼迎亲队伍。
黑马穿着霜白厚重的雾气,鬼气森浓。
一顶大红花轿摇摇晃晃,被八名矮小的身子抗在肩头,在花轿前方,还有两名生得高大的身影,吹唢呐,拉二胡。
百里安看得真切。
迎亲队伍有十人,只是这十人皆是纸扎人。
抬轿八人纸做的肌肤惨白,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防风白蜡。
一身红衣小厮的喜庆打扮,脸颊两边两坨猩红诡异的腮红映着惨白的脸,墨笔画出来的僵硬笑脸五官,看着生硬滑稽。
唢呐一吹,几个纸人跟着蹦跶一下,四周纷洒着冥币圆纸。
前方两名身材高大的纸扎人,却是一身绫罗红衣,装扮富贵,只是惨白的脸面皮子,却是没有五官。
不多时,杏花染血般的腥浓甜香飘近过来。
高头大马,殷红花轿,停在了百里安的面前。
身材高大的两名纸扎人仍旧吹拉着足以吓破人胆的凄然乐器。
一名身材矮小的轿夫却是迎了出来,面上挂着僵硬滑稽的笑,五官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画出来的猩红小嘴一动不动,却能够发出尖锐嗡嗡的笑音来:“还请小公子随奴上路。”
上路,什么路,自然不言而喻。
似是早已预料到,新人必然会誓死不从,哭嚎挣扎,那小厮轿夫弯腰低头间,垂在两边的手,猛然暴涨出一米长的黑色指甲来。
谁知,出乎意料的是,百里安打量了无面纸扎人两眼,十分平静配合地点了点头。
甚至还十分客气:“那便麻烦诸位了。”
说完,他便好似春游而去的惬意少年,接过马缰绳,动作行云流畅,正欲翻身上马。
那八名轿夫同时抬起神色难以变化的微笑面孔来,定定地望着百里安,那含笑的墨碳眼珠子,竟是显出了几分惊讶的情绪来。
迎亲这些年头,他们还从未见过这般积极上进去求死的好少年。
第两百六十一章:再次入城
好在这群纸扎人灵智不高。
只是微微感到别扭诧异了一下,也再无其他想法。
那名矮个子轿夫按住百里安的手,将他往边上拉了拉,笑音尖锐沙哑,阴冷:“小相公请上轿。”
百里安面色古怪,看了看那秀气嫣红的轿子,再看看那威风凛凛的阴兵鬼马。
感情是他坐轿子啊。
容不得他提出异议,就被两名纸扎人前推后拱的推进了轿子中。
一路颠簸蹦跶。
迎亲队伍很快来到陶家。
空荡荡的府宅门口,不见一人。
寒风吹过,枯叶滚滚。
为首的纸扎人,铛的一声,敲响破锣,声音震天:“新娘上路!”
空荡荡的府宅无人,早已避难逃祸去了。
百里安掀开帘子,目光奇怪地看着陶家大门,心道方歌渔莫不是不在陶家。
乌云在天空上涌动,云色逐渐稀薄,透出一点明月的轮廓,将仙陵边城内的鬼气映浅了几分。
而为首的两名纸扎人,死气沉沉的身体里却是开始弥散出森寒的杀意。
“铛!”又是一声震天锣响,古铜色的破锣锣面之上,反射出几分血色来。
“新娘上路!”声音肃杀而催促,显然若是还不见到人,今夜怕是又会迎来乱鬼之祸。
依旧无人出来。
“铛!铛!铛!”锣声愈发沉闷,声音濒破,就连月光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就在地上两道影子快要离开地面的时候,一道火红娇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口。
随之传来一个气急败坏地声音:“敲敲敲!吵死人了,再吵吵,本小姐把你头给拧下来!”
方歌渔一袭红装,却是穿得松垮,系带结绳乱七八糟,头发也绾得十分凌乱,凤冠不是戴在脑袋上,而是抱在怀里,必然不是嫌弃太重压人。
而是这位方大小姐,睡眼惺忪,新娘妆色被泪湿红残褪,竟是睡得刚起。
素来饭来伸口,衣来伸手惯了的方大小姐生活能力极为低下,平日里连靴带都系不好的她,穿好这一身凤冠霞帔简直比渡劫还难。
被吵醒了,大小姐开始闹起床气了,踱步过来,拖曳着大红新衣,如锦鲤大尾坠于身后。
她抢过纸扎人手里头的破锣,反手就狠狠盖在他的脑袋上。
将他脑袋打得重重一偏。
纸做的脸颊深深凹陷了进去,正噗噗地漏气,发出类似于放屁的不雅之声。
歪偏着脑袋的纸扎人没五官,却给人一种他在无语委屈的感觉。
迎亲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横的新娘子。
百里安也是很无语。
这是心得有多大,今夜这种时候,竟然还睡得着。
方歌渔将破锣一扔,拍了拍手,看向另外一名高大无脸的纸扎人。
精致的小脸透着不满与责怨:“你们这接亲队伍也忒不称职了,种了印,只说三天后来接人,却不说时辰,本小姐都等睡着了,才姗姗来迟,敲着那破锣到底是成亲还是吊丧啊!”
纸扎人们冤枉极了,心道阴鬼迎亲,皆是子夜时分,眼下便是良辰吉日,何来姗姗来迟一说。
分明是新娘子自己贪睡,误了时辰才是。
话说,这陶家姑娘原来是这种性格的吗?
方歌渔起床气闹起来,那是论不得道理的,她掀开轿帘就要钻进去再补一觉。
可未等她手凑上去,便被一名轿夫拦下,并且指了指足足有两个方歌渔高的黑马,黑压压地如一座小山:“小娘子请骑马上路。”
方歌渔震惊:“你让新娘子骑马?!”
“规矩如此。”
方歌渔面色阴晴不定,睡意尚未散去的目光如欲吃人。
不过好歹这骄纵的大小姐知晓自己是要干大事的人,忍了这口闷气,折身上马去。
刚走至马边上,方歌渔就黑了脸面。
这匹阴马足足三米多高,方歌渔小小个儿,脑袋瓜子还顶不到马镫子,这是要她像猴儿一样,上蹦下跳地窜跶上去?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就让人恨不得拿剑把这马戳十七八个窟窿眼出来。
这是什么鬼习俗!
轿子中,发出百里安的笑声。
方歌渔恼羞成怒:“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你还像个姑娘似地坐大红花轿呢?”
今夜,方小姑娘好大的火气啊。
百里安出了轿子,纸扎人并未阻拦,他来到方歌渔的面前,冷风灌入长袖,将他穿戴整齐的衣衫吹得猎猎而舞。
天穹之上,是无边的黑暗。
仙城之中,是长明的灯火。
他笑着接过方歌渔怀中抱着地凤冠,替她戴好,微微弯腰与她身高保持一致。
又为她拢紧衣衫领口,无不细致地系好衣带外袍。
方歌渔生来高高在上,衣食无忧,能够理所当然地习惯接受家中下人侍女的伺候。
百里安的动作与她们并无不多,可莫名地就是让她起了几分别扭的怪异。
他的手指极有分寸,并未触碰到她的肌肤与身体。
可是见他弯腰低头,为她系带的修长手指,落入眼底,怎么就让人心如痒挠。
她别扭地揉了揉他的脸:“喂,我上不去。”
其实以她的修为是可以自己跳上去的。
百里安又低笑两声,道:“可要快些长高啊。”
青眸笑影,映着城内的光,低沉而松软。
不等方歌渔生气发作,他上前一步,将她轻轻打横抱起,将她抱上了马背。
百里安又替她捻好衣角,仰头看她时,眸光中映着一抹红,似是有着瞬间的恍惚。
他不知这恍惚涩然感从何而来,只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奇怪的心念转瞬即逝,他又笑道:“毕竟是幽鬼郎一手举办的盛宴,我们就当入乡随俗好了。”
果然不出百里安的意料,这只迎亲队伍行地是水路。
不论是大红轿子,还是高头黑马,似乎都有着一定御水的能力。
黑马入河,自觉周身形成一个直径五米的圆形光球,将外界水域隔绝。
百里安稳坐于轿中,纵然撩开帘子,也是滴水不进,十分神奇,外界听见汪沉的水声,诡异的是,耳边依旧萦绕着闷沉丧气的唢呐声。
不知不觉,周身那种在水中飘荡沉浮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落入实地的沉稳感。
两团碧绿的幽幽鬼火悬于前方,似是在为纸扎人引路。
百里安明显感觉到周身灵力骤然之间浓郁了百倍不止,这只队伍在内城之中越行越深。
灵气也越来越浓。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充沛的灵力之中,又掺夹着隐隐的阴邪气息。
前些日子,百里安入内城之中,并未感受到有任何阴邪气息。
第两百六十二章:心中添红线
腕间的印记愈发滚灼。
百里安在这滚烫的疼痛中,感受到了一丝深楚的恨意。
最终,队伍停在了一处人迹罕见的古旧破宅前。
荒宅四野长凄,风声呜咽。
荒宅深幽,后方便是巍耸的悬崖深渊,悬崖荒芜,荆棘野草横行蛮长。
乱石丛生,崖前生着一棵枝叶光秃的古树。
树干极粗,足有十几人合抱之粗,虬劲苍然,树根布满悬崖,阴气极重,怕是再吸收几年光景的阴气,这棵古树怕是能成妖魔。
老宅旧墙,草阶生苔,荒芜冷清。
队伍前方的两团鬼火跳跃,落入荒宅前院悬挂着的两盏枯黄旧的纸灯笼中。
碧绿的鬼火跃入其中,火光瞬间血红一片,照满台阶,阴森悚人。
荒宅空荡,百里安并未见到幽鬼郎的身影。
出了大红花轿,身前脚下大地松软的泥土忽然间拱起一个土山包,百里安神情不变,看着那土山包钻出个碧色衫子的女子。
女子面色呈现出一种死意的铅灰之色,已无生气,脖颈下方布满尸斑,想来已是死去多时。
她踉踉跄跄,左摇右晃地站起身来,随着她的动作,腰间一串铃佩叮铃作响。
百里安神色微变,显然认出了这铃佩。
这是万道仙盟的身份铃佩。
此女是万道仙盟的人。
竟然死在了这里。
方歌渔忽然低声说道:“我认识她,是蓝幼蝶的贴身侍女,死在了孟承之的手中,却是不想,尸体原来藏在这荒宅之中。”
如此一来,书斋老先生为幽鬼郎做事更是落实三分。
僵死的女子,躯壳之下已经没有了灵魂,她宛若一个空洞的木偶,僵硬走至百里安身前,青痕斑驳的十指解下他发间的红带,换了一条白色丧带。
礼服红妆,白带束发。
这是**的打扮。
百里安任由施为,换了发带之后,荒宅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大地间,拱起几十个同样的土包,一具接一具的尸体从无碑坟墓之中爬了出来。
有男有女,多数皆是吉服红装。
从地底更深的地方爬出来的红衣男女,多数身躯已经腐朽,只余大半骨架。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够料想得到,名满天曜的仙陵古城,竟然藏有如此数量的行尸走肉。
方歌渔难得表现出了安静的一面,目光冷冷扫视眼前这一幕,倒也并未表现出少女的慌张与失措来。
荒宅幽深,破败昏黑。
唯有一间屋房,灯火长明,老旧窗纸上,贴满了大红喜字。
一名红衣女尸空洞着一双无神的眼珠子,抬手撩下方歌渔凤冠上的盖头红纱。
这名女子想来死去不久,身上并无其他尸体那般浓烈的尸体气息。
但即便是这样,也让有洁癖的方歌渔如吃下十斤死鱼内脏般恶心。
百里安生怕方歌渔忍耐不住,一怒之下,拔剑将这群尸体斩得七零八落。
余光间她身体微微颤抖,红袖下的素手都捏成了一个小拳头,不过终究是没有发作,暂且被那名女尸引入院中。
荒宅内院,又生一棵古树,不同于悬崖边上的那棵枯败老树,此树却是生得枝繁叶茂,萤火绕飞。
树下摆着一张桌子,两张椅子。
迎亲的那两只无面纸扎人坐在椅子两侧,全然充当了一回高堂。
只是其中一位高堂,脸颊深凹,走气漏风,如今走回了荒宅之中,都已成为了一副软面条的模样,软趴趴的垂在椅子上,诡异的氛围又多出了几分可笑的滑稽。
沃盥澡手,行三礼。
腕间鬼嫁之印愈发滚灼烫人,如一颗烧红的烙铁硬塞至肌肤之中,强烈地疼楚让百里安蹙了蹙眉。
他不畏疼,只是有些担心方歌渔。
下意识地偏头看了她一眼,纵然腕间印记猩红如催命一般,却见薄透红纱下的容颜,神情如故,没有丝毫变化。
百里安有些意外,她竟然也能够这般忍疼。
“礼成——”也不知是从那个纸扎人口中蹦跶出了高唱之声。
随着语音落下,百里安腕间刺痛,鬼嫁印泣血般灼裂肌肤,一缕殷红的鲜血化作红线曲折延绵,而方歌渔那一方亦是同样的景象。
两相红线缠绕相结,拧成一股同心结的模样。
疼楚散去,伤口酥麻,渐渐地,腕间竟是添了几分酥痒的快意。
那抹快意如电流一般,流窜至心底。
百里安身体微怔,目光茫然了一瞬,偏首下意识地看向方歌渔,清明的意识仿佛在极为短暂的须臾间,被某种难以明喻的东西所占据。
凝视身侧佳人,竟是让他生出一种错觉。
一种今夜便是他与她喜结良缘之日,身边少女,是他即将共度一生的妻子。
此念一生,百里安悚然,头脑豁然清明。
反观方歌渔,她冷哼一声,目光戏虐地看着腕间红线,如看小孩子把戏一般,竟是丝毫不受其影响。
幽暗深境之中,一道隐晦阴冷的视线探测过来。
方歌渔目光微动,旋即做出一副深受影响的蒙昧深情眼神来,含羞带怯地看了百里安一眼,自认为声音很软地唤了一声:“郎君~”
百里安忍不住狠狠抖了一下,眼尖儿地发现方歌渔秀颈间的根根竖起的寒毛,鸡皮疙瘩都蹦了出来。
还有那看似欲迎换就却隐含锋利杀意的小眼神。
恨不得瞪死他!
一向嘴毒的方歌渔,哪里唤过这种肉麻乎乎的称呼。
百里安茫然的想,你确定不不是想说‘狗贼!拿命来!’吗?
“新人礼成——送入洞房——”
方歌渔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谁也没有看到的情况下,两根十指在胸口前互相轻点着,垂头小声低语:“假的,今夜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歌儿不要当真。”
登堂入室,新娘盖头掀开,红衣女尸为她洗去残妆,独留口脂嫣红,幽幽烛火之下,少女容颜清润白皙。
有小厮端茶送水,来来往往,服饰周道。
百里安解了发间白色的发带,瞳色幽沉地看着小厮,抿唇不语。
荒宅之中,尽是厉鬼死人。
可是这名小厮,却是活人。
而且,这位活人,百里安识得,方歌渔亦是识得。
季家长子,季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