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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獠     长夜行txt下载     长夜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不耻下问

    寒风料峭透冰窗,一夜安得好眠到天明。

    蜀辞在一阵鸟雀悠徐婉丽的啼鸣声醒来,远山之间隐隐传来钟声庄严,响遏行云。

    金乌照清雪,拔地而起,初晨熹微的光影照拂她熟睡的眉眼,纤薄的尘土在薄雾般的空气里缓慢游离着,混着某种食物的甜香,窗外霜雪连天,柔软的被子里却是暖意融融。

    蜀辞自模糊的困意中逐渐转醒,想要翻个身爬起来,可纤细的手臂一伸,却是在身旁捞了一个空。

    睁开眼睛,却是已经不见了枕边人的身影。

    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身上披着柔软厚实的被子,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四顾环顾屋内,却始终不见百里安的人。

    空气中弥散着食物的清香,蜀辞身体微动,却发现自己怀中不知何时被人塞进了一个玉瓷制的圆圆食盒。

    尽管食盒的密封性很快,却依旧难以掩饰其中散发出来的阵阵暖人甜香。

    蜀辞鼻子轻轻一动,嗅了嗅。

    竟是红薯的香气。

    她将那食盒放在自己的双膝上,将盒盖一打开,腾腾的白色热气升涌而出。

    在那食盒之中,竟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几个巴掌大,色泽糯红泛着蜜意的软糯红薯。

    这食盒是双层的,用木网相格,在下一层的食盒之中,安置着几颗不知名的橙色圆石。

    那圆石不断散发着火色的温暖光泽,使那那颗色泽诱人的小蜜薯温度不会散去。

    蜀辞抱着食盒下了床榻,眉目之间的喜乐之意怎么也遮掩不住。

    真是奇怪,跟随着她万年之久的寒疾是拜这昆仑山所赐,纵然有着秘技天圣剑山的压制,可她的原身身体毕竟是冰封于此山的冰河之底万年之久,早已受到这十万大山的压制与诅咒。

    她来此境寻百里安,身体本就顶着极大的压力与威胁,昆仑山常年大雪不绝,她入山中来,断然是求不得一个好眠的。

    只是不曾想,今夜整整一夜,安宁入眠,睡眠质量前所未有的好,竟是连梦都不曾做。

    她抱着温暖的食盒,嗅着空气中蜜薯的甜香,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子甜甜的滋味包裹着,温暖地被盛在蜜糖罐子里。

    蜀辞褪去身上厚实的锦被,正想下床穿鞋,可刚出被窝,寒冷的气温袭来,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刚想重新缩回被窝里,却看见床榻边整齐叠放着一张厚实灰白色的大氅斗篷。

    看样子也是百里安准备的。

    她抖了抖那氅蓬,披在自己身上,这大氅也不知是何种动物毛发编织而成,触及身体体温的那一瞬间,竟是自主散发出一股暖烘烘地灵流将她身体包裹。

    蜀辞再次感到意外。

    虽说来时她是百般担心百里安的状况,可是在昨夜闯入这小山居时,百里安尚未回来,她就感受到了那对山猫兄弟对他的态度不对劲。

    分明是奉命看管戴罪之身的尸魔,可尸魔都逃离小山居了,这两兄弟还在山居之中逸然地喝着茶夜钓。

    见到她是为百里安而来,对她竟也并无任何敌意亦或是驱赶之意,便已十分奇怪了。

    再见百里安的时候,仙尊祝斩种在他身上的月光锁竟是都不知何时给结了,这小子除了仙魔两道同修之外,半年光景不见,竟还打熬出了一具不弱于妖王之下的妖骨之身。

    他在这山中日子竟是滋润至此,受囚而来,反而在这舒舒服服的修炼了起来不说,还能就地取材,收集这种不知哪个妖仙身上取下来的毛发做成这种大氅斗篷,简直就像是把这昆仑山视若无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

    这大氅暖是暖和,就是怎么做一股子淡淡的母猫骚味儿。

    “咕噜咕噜……”

    屋案之上,泥红小炉烧得正沸,发出细微闷沉的翻滚之声。

    蜀辞口里咬着软糯香甜的蜜薯走了过去,只见那案上正煨着她最爱的葱花鸡丝滑蛋粥。

    旁边摆放着几盘精美的小碟,形状精致的桂花糕非凡间那个样式的,半是乳白浓质的酪糕,半是晶莹剔透的凝冻,表层撒着一层雪白的糖霜,混杂着金色细碎的桂花。

    还有几盘子是一看就知晓炸得恰到好处的遍体金黄酥脆的韭菜盒子,酿冬瓜,樱桃丸子。

    分量都不多,可各式各样,却是摆放了不少。

    嗅着食物中的香味,蜀辞颇为受宠若惊。

    她没记错的话,昨夜她吃饱了业障,并未像往常一般支付报酬。

    可小东西却抱着她暖了一晚上的床,衣服都穿得好好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干。

    今天早上一起来,又做了这么一大桌子美食……

    可是,度过了初时的感动与惊喜,蜀辞发现自己竟然并没有获得想象中那种不劳而获的快乐。

    反而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怪异的患得患失感来。

    平日里她是盼着念着那小东西能够慷慨大方地任由她取舍他体内的业障就好了。

    省的总是要她各种劳心劳力地哄祖宗似的哄着他,每次都是被折腾得狐狸腿都软了,才愿意用那奇怪的方式满足于她。

    虽说那种方式带来的感官对她来说也不赖就是了,可蜀辞也不是不知她与百里安行的那档子事意味着什么。

    可她就是稀里糊涂地与他发生了关系,也绝非是无知懵懂小儿那般清白被人拿了去还全然不知。

    当然,当日于那海中荒岛之上,也是百里安事急从权的选择,她也全然没有料想到他竟会以着双修的方式渡送业障给她。

    她这守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身子倒也并非她刻意去守,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那副未张开的少女形态示人。

    示人畏她如蛇虎魔鬼,从未有谁敢对她动过下流的歪心思。

    只是在这阴差阳错之下,与百里安发生了那档子事,已成事实,蜀辞初时对于女子清白之事本并没有太大的感触想法。

    毕竟这数十万年以来她都从未考虑过自己会失身的这个问题。

    直至久久事后酝过味来的时候,心底偶尔会泛起一抹惆怅复杂的难过心绪。

    可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她惆怅归惆怅,难过归难过,但心中竟未感受过一丝一毫的后悔之意。

    只是觉着自己好歹也是六界万族皆惧的大魔头,有朝一日竟是为了一口吃食,如玩宠一般,使劲浑身解数,搭上身子,以色侍人也就是为了图一口吃的……

    怎么想都有些丢脸。

    可是矛盾的是,即便她知晓这其中的道理,身体却还是很诚实且乐此不疲地继续勾搭着他。

    被勾搭到了床上行事的时候,她能够比宁非烟那对魅魔姐妹还要经得起折腾,宁非烟都倍感羞耻的那绳子,她都可以……

    完事儿之后,她又躲起来自己一个人回想发生过的种种画面而偷偷感到害羞。

    故此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是能够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够免费得到这小东西的投喂就好了。

    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蜀辞却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她自顾自地舀了一碗葱花鸡丝粥埋头吃着,滚烫香气浓郁的汤粥入腹极其暖胃,芥菜盒子葱油饼酥脆得掉渣,一口咬下去,齿颊留香。

    可不知为何,吃着滚烫暖心的食物,心底总是空落落的。

    待她逐渐反应过来,心中那空落落的原因竟是昨夜那小东西没有睡她而造成的时候,桌案上的热粥食物基本已经全然入腹。

    蜀辞愁眉不展地摸了摸自己吃圆了的肚子,神情疑惑地默然自问: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就突然不同她滚被窝了呢?

    小东西莫名其妙的与人生疏了可不好。

    ‘生疏……’

    这个词汇在蜀辞的狐狸心眼里浮现出来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好端端的,同她这般生疏做什么?!

    蜀辞完全没有想过自身的原因,抱着满肚子苦恼,推门出去寻百里安的身影去了。

    落了一夜的雪还未见停,不过院中堆积在道路间的厚厚积雪已被早起的齐善尚昌兄弟二人清扫了干净。

    他们兄弟二人正坐在竹亭里用着早膳,小火炉热着滚沸的肉粥,各种熟悉的吃食精致摆满桌子。

    当蜀辞看到齐善一只手端着粥碗喝得呼噜噜作响,不大的瓷碗几乎是一口气嘬了个底朝天然而还不过瘾,又十分豪迈地抓来一张牛肉饼撕咬起来。

    弟弟尚昌倒是斯文许多,用汤匙舀着热粥小口小口喝着,时而捏起一块桂花糕慢条斯理的品尝起来。

    看着他们兄弟二人桌案上的吃食,蜀辞先是一怔,然后心底也不知从哪里涌起来的一股无名之火。

    一时之间也顾不上去找百里安了,她眼底蓄满了风雷,大步匆匆走进凉亭,语气里满是不快的敌意:“你们再吃什么?!”

    齐善咬了一口饼子,愣愣道:“早……早餐啊?薯娘子没用早膳吗?不应该啊,我瞧着司尘天未亮早早的就准备吃食进了屋子里,你醒来没见着案上的早膳?”

    最懂察言观色的尚昌连忙用手肘顶了顶齐善手臂。

    他放下汤匙,转过脸来朝着蜀辞微微一笑,道:“托薯娘子的福,今日我们才能迟到如此丰盛的早膳,毕竟在姑娘来之前,我们都是自己采摘山中野果吃的。”

    他话并未说得太明白,却成功地将蜀辞的无名之火压下去了几分。

    平日里吃不到百里安做的早膳,今日却能吃到了,无非是想表示,今晨他早已,悉心所做出来的早膳做多了,所以才能够叫他们沾光。

    不过想想也是,那小子从来都不是什么吝啬小气之人,他做了这么多早点,这山居之中还有其他人,自是会分予一些。

    可即便如此……蜀辞依旧感到不得劲儿,酸溜溜地瞥了一眼他们案上的吃食,道:“他人呢?哪去了?”

    尚昌取来帕子,擦拭了一下嘴角食物的残留痕迹,见蜀辞神色仍有介怀,不由微微一笑,道:“隔壁临山的山猫姑娘们喜欢吃我们这条鸣泱湖的银霜鱼,薯姑娘身上这件大氅穿得可还暖和,那是司尘请我们想同族的山猫女求来的毛发编织而成。

    我们山猫一族,虽算不上昆仑妖仙一派之中顶盛强大的种族,却是能够借以先天优势,天生毛发能够有着抵御昆仑雪寒之效。

    只是山猫一族,格外爱惜毛发,为求来此氅,需得回以五十条银霜鱼为交换。”

    蜀辞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身上的大氅,眉头暗暗轻蹙。

    原来是向这山中的山猫女们求来的毛发编织而成的氅衣,难怪做一股母猫儿独有的骚味儿。

    她虽有些计较百里安给那些母猫儿们亲自钓小银鱼的事儿,可她也知晓百里安为何要去找山中的小母猫,放着这山居之中两只现成的公猫毛发不要。

    她是狐狸,天生对气味敏感,母猫儿毛发编织的氅衣她能穿,可沾染了其他陌生雄性动物的体味,她却是怎么也不可能愿意贴身穿戴在身上的。

    可越是这样,蜀辞心里头那股烦躁之意越是难解。

    衣食住行,百里安都可谓是极其细心且用心地在照料她了。

    可总觉得缺些什么。

    她对百里安一开始的感情是当做食物对待,可若是食物,她又怎会接受一个来自食物的照料。

    蜀辞说不上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就像是隔着一层很薄很薄的窗户纸,偏生就难以捅破一般。

    回顾往昔初见之时,她早已不是对他满腹敌意的模样就已经十分神奇了。

    只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因为什么,才让她逐渐对他改变至此的呢?

    蜀辞不知。

    她也不知昨夜究竟是那句话说错了,他分明是生气了,却又将自己哄好的微妙情绪,蜀辞也捕捉到了。

    尽管他比以往对她更好、更细心、更大方了,可蜀辞依旧觉得眼下这个状态不对劲。

    很不对劲。

    蜀辞并不是一个喜欢被自己无用情绪所左右的性子。

    做为魔界最可怕的政治家,权谋家,她更喜欢的是摒弃一切无用的思想,不会过分剖析自己的情感,只要精准无情地掌控着他人的弱点与欲望,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感觉就很好。

    然而此刻,莫说掌控全局了,便是连局势她都看不懂了。

    蜀辞深吸一口气,她不大喜欢现在自己这副迷茫的模样,所以她决定不耻下问,快刀斩乱麻地解决眼下困境。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吾辈原来是在做一件很过分的事吗?

    “吾辈有一事不解,想要同你们二人请教请教。”

    蜀辞不耻下问的态度倒也还算端正,并未因为这两只小山猫兄弟的修为短浅,而自视甚高。

    尚昌礼貌一笑,道:“我等学识浅薄,请教算不上,薯姑娘不解之处,我们若是能够帮得上忙,自是不吝相告。”

    蜀辞在心中陈词许久,犹豫了片刻,后眼神有些迟疑地看着尚昌,轻咳一声,道:“就是如此啊,咳……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是这样的,就是我有一个朋友……”

    见她这般姿态,又是这样熟悉的开场白,让尚昌与齐善兄弟二人忍不住对视一眼,相继一笑。

    齐善故作听不懂,缓声接着问道:“嗯嗯,姑娘有个朋友,她怎么了?可是遇见了什么难事?”

    蜀辞不愿叫二人猜测出来她口中那个所谓的‘朋友就是她自己,就随口胡诌了一个身份。

    “嗯,我那个朋友是虎妖嘛,因为某种缘故,得罪了惹不起的人物,被人打得重伤,连人身都难以维持。

    就是在这种危难之际,她捡到了一个能够让她快速复原的类似于十全大补仙丹的尸……咳人类。

    巧的是,她捡到那人类的时候,他亦是被仙人以雷法重创昏迷不醒,她的初衷是捡到那家伙带回去,养好了伤势再吃。

    而那人类觉得虎妖于他是有救命之恩,他感怀此恩,所以在狐妖提出来吃他一口的时候,初时虽是死活不肯,可后来在虎妖的软磨硬泡之下,终于妥协答应养好了伤势便给她吃。”

    听到这里,尚昌面色已经变得无比古怪起来。

    他的兄长齐善更是一点也没能忍住,一口热粥直接从嘴巴里喷出来。

    二人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来蜀辞口中所说的虎妖与人类,就是她与百里安。

    齐善神情丰富地看着一脸莫名的蜀辞,憋着笑板得一脸正经道:“所以你……的那个虎妖朋友在不怀好意地救醒人家后,是不是第一时间就对人家动手动脚,直言问能不能吃他一口?”

    蜀辞察觉到了他神色中的古怪之意,不由皱了皱眉,道:“什么叫动手动脚,这话说得真难听,若是不动他,又如何下嘴去吃?”

    尚昌脸皮抽搐了一下,多少已经猜测到了后续该回朝着那边歪方向发展过去,他又道:“所以……后来呢?”

    “后来?”蜀辞轻皱的眉头一下子皱得更深了些。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小拳头,恨恨道:“后来这混账家伙伤养好了以后就翻脸不认人,说什么都不给吃了。

    甚至还想摆脱甩开我……那虎妖朋友,我那虎妖朋友自是不肯善罢甘休,毕竟她在这口食物上废了这么多心力,直至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那人类出尔反尔的行为虽说十分讨人厌。

    但是也并非是个全然没有良心的狗东西,除了不肯让她吃一口以外,也愿意在她冷的时候帮她暖尾巴,倒也不是完全的招人讨厌。

    也是因果报应,那小子虽说养好了伤,却也有落魄受难的时候,我那虎妖朋友陪那人类走了一路,自是不可能看他白白送死,便在他危难之际又出手帮了他一回,险些将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

    也许是这一点叫他良心发现,怎么也不好再继续违背约定,所以他才愿意让她吃了。”

    齐善连饼子都忘记啃了,他瞪大眼睛珠子,十分在意她最后那句话,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停止了,压紧嗓音道:“所以当真给她吃了?怎么个吃法子?”

    他当然知道百里安不可能像是公螳螂一样被她给吃掉,不然如何还能够出现在这小山居中。

    果然,蜀辞踌躇了片刻,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忽

    然感到有些害羞。

    可一想到那是虎妖干的事儿,与她蜀辞有何干系?

    便实话实说道:“倒也不是真吃了,毕竟那小子怕死又怕痛的,只是投机取巧双修的形式叫她吃去了他的部分精元而已,虽然也能治伤就是了。”

    尚昌脸面顿时红透,假装喝粥掩饰这份尴尬。

    齐善“哇!”地一声,眼睛满是异彩连连之色。

    他可从未听说过尸魔有什么仙丹之气,需要妖族去汲取吸收的,这小子什么好命,仅凭气味,竟是能够勾搭上这样一只绝品的妖狐女。

    齐善这一生都在昆仑山中修身养性,清修度日,可他毕竟是妖族出身,骨子里的兽性俗心未灭,如今冷不丁地亲耳第一次听到她人讲述自己的情艳之史,不觉感到有些兴奋起来,忍不住想要详细追问其中细节。

    尚昌到底是知礼有节的,他自知多问此事过于冒昧,抓过两块桂花糕眼疾手快地塞进了齐善的嘴巴里,让他及时闭嘴了。

    他转过眉目,目光依旧温和地看向蜀辞,平宁的神色显得十分有耐心,循循说道:“既是如此,不知薯姑娘又有何烦恼不解之处呢?”

    事关百里安,这让一向冷漠凉薄且心极傲的蜀辞不得不变得虚心起来,她神色也变得无比认真诚恳。

    “是这样的,吾辈那虎妖朋友最近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尚昌轻声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蜀辞垂下眼帘,漆黑漂亮的眼睛映着风雪半掩阴影半掩着光,瞧着竟是有些失落的样子。

    “嗯……她原是觉得,那小子若是能够信守承诺叫她给吃了,她必是极其欢喜满足的,可是不知为何,当他当真这么做的时候,她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齐善三两口把嘴巴里的糕点给嚼干净吞进肚子里了,一抹嘴巴,道:“这有什么可空落落的,他既能任由你的想法送进碗中任你施为,岂不是正合了你心意?”

    蜀辞皱眉:“不是这样的。”

    尚昌有心眼,很会抓重点,忙打算兄长接下来不着调的安慰之词,凝眸道:“往日他百般推辞不愿,可为何他偏偏就在昨夜守约愿意给薯姑娘你吃了呢?薯姑娘昨夜可是说了些什么,故而才会有此态度上的变化。”

    这话题越发聊得深透了,尚昌话说快了,全然没有注意自己说漏了嘴,并未替蜀辞找那所谓的‘虎妖朋友的补。

    然而,蜀辞也并非察觉到他话语里的缺漏,一门心思的扑在昨夜种种细节上,想也没想地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答。

    “吾辈昨夜能说什么?什么都没有说?就是点明直言了了吾辈馋的是他身上的业障,他往日也不是不晓得。

    谁知他就忽然变了脸,态度也变得奇奇怪怪的,人倒是大方,通身业障任吾辈取舍。

    可不知为何,忽然就对吾辈疏离了好多,说什么都不肯同吾辈困觉了,明明往日他都是很愿意的。”

    前一刻还好好说话的尚昌一下手没稳住,将案上的一碗热粥直接打翻了去。

    只见他面上的沉稳温和,在这一瞬间骤然褪色成为一片惨淡的苍白之色。

    他仿佛耳中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直接炸开,尚昌瞪圆双眸,他用一种新奇的不可思议地目光看着蜀辞,就仿佛再看什么怪物一般。

    下一刻。

    他竟是直接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一副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表情。

    齐善还在没心没肺地啃着饼子,他极少见自家性格沉稳的弟弟这般失态狼狈过,不由捧腹大笑道:“你这是闹哪一出,不就是男人不愿意同女人继续睡觉了吗?也值得你吓成这副没出息的怂猫样。”

    话刚

    一说话,他陡然意识到好像将自己这只怂猫也一起连带着骂了进去,面上笑容也不由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蜀辞见尚昌这副反应,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她缓缓眯起眼睛,神色看起来透出几分危险之意,但到底并未露出杀气。

    尚昌缓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袍站起身来朝着蜀辞深深一礼,面上带着难以言说的敬意。

    起身后,再装做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的样子,若无其事地重新坐了回去。

    齐善也被尚昌这副反应给吓到了,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用手肘用力撞了撞他:“你小子闹哪门子名堂?”

    尚昌一脸苦笑,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他额头满是薄汗,目光紧张地看向蜀辞,语气都不自觉地恭敬了许多,道:“您确定过往他是知晓您想要吃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体里的业障吗?”

    他的称呼,已经都不敢直接唤她薯姑娘了,而是悄然换做了‘您。

    蜀辞危险眯起的眼眸缓缓恢复原状,她淡淡说道:“吃他和吃他身体里的业障,不是同一个意思吗?”

    尚昌大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道:“自是大不相同的,若只是单纯的猎捕者对食物说这话,自然只是为了吃他填饱果腹之欲罢了。

    可若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这话,却可以是有很多种含义的。”

    听到这里,蜀辞神色一静,她细细回想一番,好像自己过往风风火火喊着要吃他,都并未提过只言片语的业障。

    而她从狐狸变成女人的时候,那小东西似乎并不知晓,当时她的本体就是那只狐狸。

    所以,从一开始,他觉得自己要吃他,是做为一个女人要吃他,而不是真的想要将他吃进肚子里?

    蜀辞整个人好似醍醐灌顶一般乍然开窍明悟了什么,她神情紧张地看着尚昌,又恢复成了那副不耻下问的诚恳模样,道:

    “所以,那在他的眼中,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你能不能给我吃掉,亦或是‘你若是愿意乖乖从了吾辈,‘吾辈定会让你死得美美的,‘保管叫你欲生欲死,让吾辈饱道飘飘欲仙才好之类的这种话,原来歧义很深,是会叫男人误会的吗?”

    齐善与尚昌两个人直接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惊脱臼了。

    这哪里是歧义很深,分明是坦白露骨到恨不能直接将人勾到床上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吧?

    这是什么炸裂的发言?!

    青楼女子都说不出这般放荡不羁的话来吧?

    尚昌倍感头疼,心中对百里安更是深感佩服不已。

    面对这样一个‘如财狼,如虎豹的可怕女子,他竟然还能够做到动心那种地步,当真是不容易。

    “虽……虽说不知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您有没有考虑过,在您对他说出那样一番话来的时候,在他眼中,不像是在求食,更像是在……”

    尚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蜀辞的脸色,踌躇迟疑许久,才说出那个词汇来。

    “更像是在,求爱呢?”

    蜀辞脑子轰然一炸,仿佛从天灵盖在这一瞬间灌入了许多不可思议却又理所当然的知识一般。

    她眼中掀起了一阵疾风骤雨,混乱至极,震惊地看着尚昌,这一刻,嘴里竟是苦涩难堪:“所以,这一直以来,吾辈都在做一件很过分的事情,对吗?”

    勾搭撩了人还不自知,难怪一开始那小东西会是那样一副防着色胚严阵以待的恪守模样,半分不让她逾越雷池丝毫。

    莫说近身吃他了,便是连摸手都极其

    困难。

    可是直到后来,在他心中,他分明觉得自己不怀好意,是在馋他的‘身子,可他却还是一步步对她放下了底线,愿意与她睡同一个被窝,帮她抱尾巴,暖身子。

    所以在那无名的荒岛之上,他竟是抱着那样一番心思与她结合的吗?

    而她却全然不知,只当他是畏惧肉体的疼痛,故此才用双修的方式,占了她的身子,迟迟不肯守约。

    原来,守约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

    傻的那个人原来是她。

    难怪昨夜,她提及业障的时候,他竟会露出那样一副令人心疼的表情来。

    她……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啊……

    换做其他人,遭遇这种事,怕是早已拂袖怒然离去了吧。

    可他却还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依常照旧地帮她暖着身子,烤了蜜薯,做了早膳,用雪银鱼换来山猫女的氅衣给她。

    世间有温柔如他这般的人,还偏偏给她遇上了,落入了她不可分割的生命之中……

    莫名的,蜀辞胸膛之下的那颗冷漠狐狸心,竟有几分按耐不住的感动。

吃了不新鲜的鱼内脏食物中毒了,请假一天

    昨晚吃饭,家里做了过年买的鱼货,内脏处理了好几天才做,因为放了很多辣椒,没吃出来奇怪的味道,吃完晚上就开始有反应食物中毒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开始头疼,以为白天能好一点,本来以为是自己身体的问题,结果家里人吃完也难受,持续了一整天,实在受不了了,傍晚只能去吊水了才回家,请假一天。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是不是有点……

    面对蜀辞的发问,尚昌迟疑沉默几许,他小心探查了一下蜀辞的脸色,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这过分与否,倒也是要取决于二人的心意的。”

    蜀辞此刻整个脑子都是晕乎乎的,她双睫深垂下去,只见她如凝脂雪肤般的脸颊,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

    大狐狸犹豫许久,才带着几分迟疑与茫然地问道:“所以小山猫你的意思是,尽管他开始对吾辈百般冷淡排斥,处处提防,可后来还是在吾辈死缠硬泡下误会吾辈的想法从了吾辈,是因为……是因为他喜欢吾辈?”

    “这……”这倒是涉及尚昌的知识盲区了。

    他挠了挠头,为难笑道:“人之情事,最是变化莫测难以揣度,对于司尘之心意究竟为何,我也不好擅做妄断,不过您既然昨夜提及业障之事,还共处一室,司尘都并未向您做出任何逾越之举,想来对姑娘是十分在乎的。”

    毕竟眼前这位可不比人间寻常女子,尽管他从未听说过这位大魔头竟还藏有如此魅惑天成的七尾一面。

    他与兄长自由吸食昆仑清气修行为生,凡尘红俗杂念必起一般修士都要清世明净不少,昨夜在初见她之时分,都忍不住气息大乱,定心动摇。

    早就听闻九尾妖狐一族,天生尾含奇香,可惑人沉沦,可昨夜司尘与她共处一室,听她言语更是对他有着百般纠缠,可他却还能够做一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世间爱欲有三千,可不论何种爱欲,爱在前,欲在后。

    能够凌驾于自身色欲之上的,尚昌也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是怎样的情感了。

    经与尚昌一番言谈下来,蜀辞早上那如鲠在喉的不快感已然彻底消失了。

    至于这只小山猫说那小东西在乎她……

    这一点又何须他来告知。

    蜀辞自然知晓那小东西是无比在乎她的。

    只不过……尚昌的这个回答似乎还未能够达到她心目中的那个标准。

    蜀辞也说不上来此刻自己心中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亦是不清楚自己问了这么多,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唔……”蜀辞双手捂着脸颊,背脊依靠着竹亭慢慢将身子蹲了下去,灰白厚实的大氅铺就在地,她神情有些迷茫。

    见她这般,尚昌忍不住问道:“既已知晓这其中误会,与他说清楚就好了,您……还有什么烦恼呢?”

    蜀辞闷闷说道:“往日里只觉得那小东西是小气不肯给吃,如今知晓了竟是这般原因,吾辈好纠结,吾辈现在不想吃业障了,只想同他困觉滚被窝,可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尚昌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勉强一笑,道:“情至深浓,两情相悦之时,行男女欢好之礼也实属正常。”

    蜀辞下巴枕在自己的双臂间,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看向他:“情至深浓,两情相悦?你是说吾辈与那小东西?”

    听她这般问,尚昌神色显得比她还要诧异:“您难道不是喜欢上他了吗?”

    蜀辞眼睛大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渗透滋生出来,忐忑有之,恍然亦有之:“原来吾辈喜欢那小家伙啊?!!!”

    齐善听到这里都快崩溃了,拍着桌子气笑道:“你这狐狸脑子怎么长的,世间女子,若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哪个会上赶着想要同男人睡觉,便是人间最下等的娼妓,同人睡觉都想着收银钱的吧?!”

    尚昌险些被兄长这一句话吓得魂飞魄散!

    世间哪个敢把这样一个魔界最可怕不能招惹的大魔头与那人间最下等流的娼妓相提并论的。

    若是叫她动了一丝恼意,下一瞬,他们二人怕是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索性看样子,蜀辞也并未为此而生气,亦或者说齐善那句简单粗俗的话像是一个强有力的锥子,狠狠敲入她情窍封闭的狐狸脑子中,让她瞬间大彻大悟,茅塞顿开起来。

    蜀辞霍然从地上站起身来,吓得齐善一个激灵,以为她要发难,险些魂魄都快从嘴巴里吐出来了。

    只见蜀辞在原地打转了好几个圈圈,嘴里振振有词不知低声细语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冲出竹亭去了。

    看着她消失在大雪之中的身影,齐善嘴里啧啧有声地又给自己舀了一碗热粥,说道:“这狐妖小娘子的骨龄修为我都看不透,想来年岁也已经不小了,必然不是刚刚化形的妖族,怎么一点常理都不懂,自己动了情爱之心,竟还要他人来点破,真是傻得缺心眼吧。

    不过这尸魔小子的艳福当真是没得说,这狐妖小娘子也不知是怎般机缘,化出来的皮囊竟是这般好看,放眼整个昆仑山,怕是也只有娘娘能够媲美了吧?”

    尚昌抖着手端来一盏茶,茶杯送到嘴边上的时候,杯中的茶水都已经洒了大半,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勉强调匀自己的气息。

    他神情复杂之中带着深深地后怕看着齐善,道:“兄长若是修行生涯还想活得长一些,日后说话可莫要这般口无遮拦。”

    齐善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我夸娘娘长得美,又非是亵渎之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齐善一脸奇怪莫名的看着弟弟:“你今日怎么这般怪,进了一趟神罚森林,胆子居然都变得这般小了。”

    尚昌目光幽幽道:“想来今日即便是换做轻水或是青玄二位大人在此与魔河蜀辞交谈,多半都不会比我镇定好看到哪里去吧?”

    齐善眼睛珠子一睁,光是听到魔河蜀辞这个名字他浑身鸡皮疙瘩都齐齐冒了出来。

    他搓了搓自己的膀子,脸色有些发青,怒骂道:“不是你有毛病吧,青天白日的,提那煞星魔头的名字作甚,怪吓人的。”

    “是吗?吓人吗?”

    尚昌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桌案上的吃食,“还有更吓人的呢,我们今日还抢了那魔头煞星的早膳吃食,你还骂她是个蠢狐狸。”

    “什么啊,我说得是那薯娘子,谁说那魔……”齐善话音忽然戛然而止,然后额头上的汗珠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争前恐后地从毛孔之中迸发出来,他眼神难以遏制地变得惊恐起来,表情更是堪称精彩。

    “你你你你你你……”

    齐善的反应比起尚昌好看不到哪里去,手里的粥碗打翻得到处是,本来稳稳坐在凳子上的屁股就像是抹了油一样滑溜,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狼狈至极。

    “你是说那胸大无脑的狐狸女竟是那魔头蜀辞!开什么玩笑!魔河蜀辞不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吗?!”

    尚昌扶额道:“十二三岁那只是她的外貌模样罢了,你见过哪家小女孩几十万年都是一副长不开模样的?兄长方才也说了,观她骨龄修为都观不透,年岁必然不小,而那魔河蜀辞年岁又如何能与她那幼态的外表相提并论?”

    “可即便如此……”

    尚昌打断道:“兄长莫要忘记了,在这世间,没有任何生灵会以业障为食的,唯有魔河蜀辞,因受那不死不灭的诅咒,故此才会以世间大煞业障为食。”

    齐善火烧屁股似地从地上弹起来:“那还在这坐着干什么?这般可怕的魔头竟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攻入我昆仑山中来了,岂不知这身后所伴随的可是这数以万计的魔族大军?我们需得尽快将此事上报给轻水大人才是。”

    尚昌叹了一口气,道:“若那位魔河蜀辞当真有如此心思,你我岂能活着离开这片小山居,她若无此心思,你我又何必离开小山居自寻麻烦?”

    齐善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不管昆仑安危了?”

    “两族交战,魔族又怎会在这种势微之际攻打我昆仑,即便要攻打我昆仑净墟,也必然是先攻上清,再收昆仑。

    再者说,如今魔界新君继位不足五年,她是不想活了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来找昆仑山的麻烦。”

    齐善不可思议道:“但那可是蜀辞!那可是整个六界之中所有人心中的噩梦灾祸,我们就这样放任她在山中?你当真相信那样的魔头,竟只是为了区区儿女情长而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

    “兄长也说了是身陷险境,所以现在该担忧着急的,不应该是我们。”

    “我们……要不要将此事上报给轻水大人?”

    “没有这个必要,你是想让轻水大人死在她手上吗?”

    “难不成我们要包庇这个魔头?”

    “唉……”尚昌轻叹道:“如今既已经包庇了一个,还怕在包庇第二个吗?反正事迹败露的话,一个两个都是死罪,也没差。”

    齐善噎然无语。

    ……

    ……

    风卷着微薄的雪花,如被扯破的棉絮一般在山间飞舞着。

    碧色幽静的湖面已然结下了一层厚厚的冰,飞雪如柳絮一般沾落于湖面之间,好似托着片片白云,更衬湖水静阔悠远,好似无人之境。

    百里安手执一杆,湖面凿出一洞,线入洞中,身边筐中可见几尾银鱼跃然翻跳。

    执杆劲瘦的腕骨忽然收力一翻,细长的鱼线破水而出,拉甩出一道圆弯的弧度。

    一尾巴掌大的银鱼跃然而起,水珠乍破,在晨光冷辉之中,甩溅出点点银色的水光。

    百里安正欲收杆取鱼,身后却是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纵然踩在厚厚的积雪里,速度也是极快的,还未等他细探来者是谁的时候,身后不远方随之又传来一道急急的呼唤。

    “百里安!!!”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是蜀辞的声音。

    可她……极少唤他真正的名字。

    从来都是‘小东西’,‘小尸魔’,亦或是戏瘾起了,‘死鬼’,‘官人’亦有之。

    像是今日这般郑重其事,连名带姓的唤他,还真真是少有。

    这一声唤,倒也没有任何稀奇之处,只是不知为何,偏生能够唤得他心思一乱,手中平稳的力道也随之一散,甩飞而起的银鱼骤然脱饵而去。

    他无奈地放下手里的长杆,一转身,果见蜀辞提着裙摆,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路跑了过来,浅色的绣鞋小袜沾满了雪泥。

    百里安怔了一下,不等她近身跑到湖边来,便已经一脚踢开了自己身后的椅子,大步迎了上去。

    “此地湖风是从地脉深处吹来的,甚冷,这一大早的,你不在屋里待着,来这吹什么风?”

    百里安冲过去,抱孩子似的将她一把抱起来,将她放在一处未着风雪的矮树的粗壮横枝上坐好。

    蜀辞一只手扶着小矮树,双腿悬空,身子起伏摇摇晃晃,一双眼眸却是比平日里还要明亮清澈,七条雪白的尾巴因为心乱,在身后晃来晃去。

    她看着百里安弯腰正用衣袖帮她擦拭着绣鞋上沾染的雪泥,不知为何,这一路上跑过来的时候,脑子里本有许多想同他说的话,一时之间竟是词穷不知该如何言说于口了。

    她一张俏丽的脸憋得通红,艳若桃李。

    百里安手里动作格外细致地将她鞋子上的雪泥擦拭干净,还不忘用灵力烘干她湿透的小袜。

    就在他直腰准备抬头看她到时候,蜀辞没由来的心虚,动作带着几分惊慌失措的伸出两只爪子,往百里安后脑勺上用力一摁。

    没站稳的百里安一脑袋栽进她柔软丰满的胸口里。

    百里安:“……”

    雪晨冷凉,百里安化出了妖身,龙角却收成了小小的两粒,轻轻地盯着她的胸口,身体却是火热温暖的。

    他笑了笑,属于活物生灵的温热气息隔着衣衫,喷洒在她的肌肤上:“这是闹哪出?”

    湖边的世界很安静,除了筐篓之中偶尔传来几声鱼儿翻跃打挺的声音,不见人语。

    蜀辞两只爪子使得劲儿很大,但百里安并非挣脱不开。

    可是他没有挣脱,乖乖地压着脑袋,埋在她的怀里,听着这只大狐狸噗通噗通乱跳如雷的心跳。

    蜀辞绷着嗓音,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喊得是郑重其事。

    “百里安,你是不是有点点喜欢我?”

    她承认她怂了。

    本来是想问,你是不是喜欢吾辈喜欢得要死。

    真正开口的时候,却是只敢问是不是有点。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这辈子很长

    怀中的少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与安静。

    安静的气氛之下,只有大雪不断从天穹飘落。

    就在蜀辞的心越来越慌,越来越乱的时候,怀中又洒来一片温暖的呼吸与轻笑声。

    “一点点?”

    他似笑着反问,又似在做出正面的反驳。

    蜀辞心下一空,在寂静里生出一种没来由的难过的情绪。

    原来,她这般保守含蓄,还是高估自己了吗?

    这时,怀里的脑袋轻轻地拱动了两下,但他却并未抬首,带着明显笑意的声音有些模糊地响起:“你今日看起来倒更像是要审问人,只是这架势虽是十足,却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着发问吗?”

    蜀辞原是失落难过至极,他还借此机会这般打压笑话她。

    鼻头顿时一酸,恨不得现在就现出獠牙去咬断他的脖子。

    可她獠牙还未伸出来,百里安却先伸出了双臂,绕过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将她用力抱紧。

    风起昆仑不知处,湖岸边的鱼筐骤然而起的大雪之风掀倒在地,筐篓中的银鱼淌落一地,兀自在冰面间挣扎翻腾不止。

    “你这狐狸脑子,玩弄起权术阴谋轨论来恨不得生出八十多个心眼子来,便是你们魔君都忌惮怵你三分。

    可是为何关于我喜欢你这件事,你何以现在才意识到。”

    蜀辞压在他后脑勺上的两只手蓦然收紧了些,胸膛下的心脏也是时起时落。

    想当年,她与初代魔君斗智斗勇谋算他的魔君之位,生死对局之时,心境都从未像现在这般大起大落过。

    所以他方才那一声轻笑,不是反驳,亦又是一种让人愉悦的反驳。

    “不是一点点,傻狐狸,我想对你的喜爱莫约就像山坡上的花,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开满遍野。”

    百里安语气状似波澜不惊,可是细听之下却有种认命了的随心所欲,不等蜀辞做出反应,他又轻笑一声,斟酌了片刻,又道:

    “若你非要问我喜欢你到了何种程度的话……我大抵是有病,想来日后的生命之中,是离不开你这只狐狸了,在我晓得你竟是为了我体内业障而来,心中竟是又生气又庆幸,所幸,身怀业障的那个人是我。

    所幸,在这世间众生里,再也寻不到第二人能够身怀业障而终年不散,纵然未来某一日,当真出现了一个与我一样的人,你若会待我这般终日驱逐于那人的身后……

    我想因着这份喜欢,我不会给你再找第二个人的机会。”

    百里安波澜不惊地说着一件看似平淡实则很恐怖的打算,蜀辞惊得眉毛一抖一抖。

    紧接着,百里安缓缓的笑音继续响起:“不过我不会让这个‘意外’发生,所以我们日后应该能够顺理成章地一只在一起,可若是你的口味变了,倦了也无妨,换我来死缠烂打便是。”

    “说起来这事闹的,终究还是我不对,我身为男子,不应该叫你这样女孩子亲口问出这样的问题,若是我一早给明态度,会不会好一些。”

    “不过对你我二人而言,现在也为时不晚,尽管是不明不白的开始,但我不会与你暧昧不清地继续维持这份关系而稀里糊涂的结束。”

    “在感情上,我可以说是一个混账,如今的我再也无法向谁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欠下的情债太多,光是这一点,便是我亏欠任何人的,其中也包括你,但我对你的感情,并非是亏欠愧疚,而是真心喜欢。”

    “可是说了这么多,我只说了我喜欢你,却不知你这狐狸喜欢什么?平日里只注意到你喜欢吃烧鸡红薯,终日浅眠,并非不爱睡觉,只是因为寒毒体质的缘故,终日不得好眠,不过这也无妨,日后我给你暖床,日日夜夜都可以叫你睡一个好觉。”

    “除了这些,你还喜欢权利与地位,虽说这不在我涉足的范围之内,只不过只要是你想,我也可以帮你重回魔界掌权十方,葬心也在我的掌控之中,关于六河的全部权柄我也可以都给你。

    至于魔君阿娆,我知晓她昔日于你有恩,是她以自身魔君之血解封泰器山将你放归出来,所以在这些年岁里,你明面上与她处处为敌,觊觎魔君之位,实则暗地里却是为她扫清障碍,登临王座的道路被你铺就的大道坦平。

    可我知晓,你对于魔君之位,即便时至今日仍由遗憾的执念,你若想要,我也愿意帮你谋夺过来。”

    “你喜欢权利,我给你,喜欢多大的权利,我就为你谋多大的权利。”

    百里安语气平静地像是在叙述着玩笑之言。

    可这已经完全不像是他平日里会说得话了。

    蜀辞知晓他的性子,虽说谈不上是什么闲云野鹤,却与野心二字也完全不沾边。

    一番话听得她可谓是心惊肉跳。

    所以昨夜看似风平浪静的一夜,他竟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盘算了这么多可怕的打算。

    这都已经不足以是‘受宠若惊’可以来形容的了。

    她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问了一句,换来的却是他剖开胸膛,露出心脏最真实的一部分。

    “我不知你喜不喜欢孩子,我是尸魔,难以孕育子嗣,不过没有关系,世间又万法,你若想生,我可以寻法子,生多少只狐狸都可以,只要是你想要的。”

    分明是极不正经的言辞,从百里安口中说出来却是给人一种如山如海般的认真郑重感来。

    “你也不必担心我活不长,你不死不灭,我亦是不老不朽,你同我在一起,不会孤单,我会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不会叫你感到因为生命的漫长而无聊,我的业障也有很多,上辈子就跟着我一起了,我养得起你。”

    “反正这辈子还有很长,你这般迟钝不通情窍也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慢慢懂,若是实在懂不了,也无妨,我慢慢教。”

    蜀辞:“……”

    连珠般的话语不曾间断过,蜀辞是慌忙之下,语不择言的一句发问,他却将自己的心意从里到外,从过往到未来全部撂在了这里,明明白白地堆在她的面前。

    蜀辞鼻头发酸,脸颊却是升温得厉害。

    压在百里安后脑间的那双爪子颤颤巍巍地松开来。

    待到百里安抬起头来,额角间收起的一对龙角只剩下两粒小小的鼓包,他俊秀的面容此刻亦是泛着一片红意,冰蓝色的竖瞳潋滟着动人的水泽,里面似有波翻浪涌。

    山雪摇动着树影,蜀辞的身体在横枝树木间起伏不定,亦如她此刻的心。

    垂散在身后的七条尾巴逐渐如花开一般缓缓伸展出来,其中一只雪白漂亮的大尾巴轻轻缠上百里安的腰。

    她抬起一只手,试探性地摸了摸百里安红透的脸颊,指腹间传来的滚烫体温让她有些雀跃窃喜。

    “我不喜欢等人,也不喜欢让别人等我,迟钝二字用在我的身上不合适,小东西……不,百里安,我喜欢你,不是喜欢吃业障的那种喜欢,是想要同你一起困觉滚床单,就像方才你与我一起讨论生小狐狸的那种喜欢。”

    蜀辞一只手换成了两只手,捧起百里安的脸颊,身体前倾,在他唇角边轻轻的亲了一下。

    很轻的一个吻。

    一触即分。

    她妩媚的容颜尽是绯红之色,蜀辞浅尝却不即止,而后又将嘴唇贴上去,在他唇畔间轻轻摩挲轻蹭一下。

    她舔了舔他的嘴唇,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蜀辞眸子亮晶晶的:“与食欲无关,我只是……突然想亲你了。”

    明白了自己心意之后,再次亲他的时候,心境与往日的亲亲抱抱竟是截然不同。

    百里安那双宛若藏着碎冰的眼睛也瞬然亮了起来。

    仿佛这样的亲吻不足以表达她此刻想要宣泄的情感。

    蜀辞本就不是什么含蓄的性子,她生来就是驱逐于野兽的直白与赤裸,她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求着百里安能够发现她内心如烈火烹油般的爱欲。

    她是世间最恶的魔,可也终成落入情网的鱼。

    蜀辞急急地拽过他的手臂,压下他的脑袋,迫使他再度低首埋于她的怀中。

    百里安近年身量长得颇高,纵然蜀辞坐在横树上,他亦是高出一大截。

    这般深深低首,修长劲瘦的颈骨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落在她的眼中,借着雪色天光,颈骨投下的阴影一路蜿蜒,依稀可见曾经她留下的那道小狐狸轮廓的妖印。

    蠢蠢欲动的并非胃部散发出来的食欲,而是凌驾于食欲之上,让她忍不住齿臼狰狞森森,忍不住想要下口噬咬,那是从心脏里传出来的一种名为“兴奋”的血液在汩汩流动,肆意跳窜。

    看着那道被她留下的印记清晰无比地落拓在他的后颈肌肤间,蜀辞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宛若心中生起一把火。

    她双唇一片红润,她的气息乱了,即便是昆仑山中的雪,也难以抑制那一蓬蓬的热气翻卷上来,她想要对他用力黏上去索要更多。

    她又直又长的纤细手指轻轻撩分开他后颈银白清凉的发丝,将那印记完整地落了出来。

    蜀辞俯身压下,她的唇如她此刻的爱意一般温润灼热,在那印记上深深一吻。

    百里安身体微微一颤,隐藏在发丝间的耳朵一片绯红。

    灼热的红唇之下,属于妖类的尖细獠牙轻轻探出,轻轻咬住那狐狸印记,缓缓刺破肌肤,带着一股暧昧缠绵的舔舐之意咬了上去。

    被咬过的地方,既有舒适,又有酸麻。

    百里安浑身一震,陡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妖族的礼仪形式里,并不存在亲咬落下的妖印痕迹这一说法。

    蜀辞此刻的行为,反倒更像是……尸魔一族的赐约之礼。

    尽管她没有赐约的能力,可依旧成功地让百里安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且难以形容的感受。

    她在试图将自己的气息灌注至他的身体里。

    蜀辞六条尾巴在身后散张到极致,属于她的甘甜馥然的气味在这一瞬间也铺天盖地的盛放到了极致,席卷着湖边的每一处空气,试图将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标记上属于她的气息。

    良久,她收回獠牙,缓缓支起身子,只见百里安后颈间那处小狐狸的印记此刻早已绯红如火,如灼如妖。

    可至始至终,他都十分乖巧地任她胡咬。

    百里安察觉到她的离开,也站直了身体,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眼底带着流光般的笑意,温柔地看着蜀辞,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只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当是该收回前言。

    蜀辞一点也不迟钝。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比任何人都要直接。

    这种恰到好处的占有欲让他并不讨厌,甚至可以说有些迷恋这份强大又温柔的占有欲。

    勾缠在百里安身上的那一只狐尾并未就此收回,蜀辞抬起一只腿,用脚儿轻轻蹭了一下百里安的手背,尽管顶着那张妖艳的皮囊,此动作多少看起来有些轻佻不规矩。

    可她却并无任何挑逗之意,语气都是有商有量的,“所以今夜,我们可以不要再耍小性子了好吗?我们和好嘛,以后的每一天,我都连着你的身子一起馋那业障,我最喜欢你,第二喜欢你的业障,好不好?”

    告白完的大狐狸也算是彻底开了窍,都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求欢来了。

    百里安素来礼尚往来,他略所思索片刻后,探过脸去,埋在她的侧颈间,用的是狐族的求偶礼仪规矩,在她颈项下一寸的地方,轻轻舔了一下。

    “好,我们和好了。”

    蜀辞红着脸,捂着颈项,身子往后缩了缩,又道:“那今天晚上我们一起滚被窝。”

    她不再如以往那般直白中满是垂涎,而是小女儿家姿态地用手指轻轻勾着他的腰带:“吾辈今夜要吃掉你。”

    百里安眯起眼睛,笑了笑:“好。”

    一切说好后,蜀辞脾气变得好得不得了,她欢喜极了,从树上跃下,去捡方才百里安放下的鱼竿。

    “所以你还还差几条鱼嘛,吾辈帮你钓上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早些回去困觉滚被窝了。”

    蜀辞恨不得早些回去将昨夜失去的遗憾通通补回来。

    百里安失笑跟在她后头:“现在才是早晨啊。”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九步

    一场相互开诚布公的告白,让蜀辞浑身上下的兽血都在沸腾,久久难以平复。

    纵然是昆仑山中的厚寒风雪,也吹不冷她这满身的热血,纵然是在冰天雪地的湖边垂钓,她眼睛却是一直泛着红潮之色,耳朵通红,尾巴乱舞。

    那受不住的七尾尾香,气味飘散得远了些,这山中的野兽都开始不安躁动起来。

    冬寒未过,此山中的野兽妖灵却已提前入春。

    百里安的话倒是彻底打开了蜀辞一个不得了的身体属性。

    在此之前,蜀辞对于繁衍后代全无概念可言。

    世间万物,繁衍传承,乃是生生不息的自然法则,亘古以来,万族皆是如此。

    神魔亦是不能免俗。

    可她不一样,她是超脱五行之外,打破自然生存法则的另类存在。

    因为那不死不灭的诅咒,她自出生起,便注定与轮回无缘,她不必担心自己会落叶归根,自然死亡。

    当然也就从未考虑过,自己这一身传承血脉应该通过繁衍的方式延续下去。

    直至今时今日,她却忽然觉得,子嗣繁衍,其实可以与传承无关。

    只是因为她想要一个和他共同孕育的狐狸崽崽。

    不。

    不止一个。

    而是一窝。

    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生崽崽的念头,好似一时的热血冲动,又好似在她谋算权利的这一声里,忽然又多出了一个重要的使命感一般。

    总而言之,今日蜀辞心情极好。

    她手里拎着鱼竿,抬首望天,已经迫不及待地希望天上那两轮相依的双日早些下山不见。

    “今日风雪正好,真是一个生小狐狸的好时节啊,你说是不是,小东西?”

    ……

    ……

    蜀辞今日心情是格外爽朗的不假,纵然是自己素日里最为讨厌的下雪天,她亦是觉得天气格外的爽朗愉悦。

    可昆仑山的好时节却非是她说的算的。

    蜀辞的心情并未爽朗太久,就被轻水女官的忽然造访所打破。

    难得蜀辞这数十万年铁树终得开花正果,情窍醍醐灌顶的自己给开了窍,原本想着同那两只小山猫借两根红蜡烛。

    学着往日她最是不屑学习的宁非烟那一套花前月下的小情调,晚上再欢欢喜喜地同小东西滚被窝的盘算……也就此无疾而终。

    轻水女官静眸轻扫了一眼,坐在湖边垂钓的少年尸魔,竹筐里的雪银鱼已经堆满。

    一只通体雪白的二尾小狐正蹲坐守在他的身边,时不时地用爪子轻轻拨弄一下竹筐里的雪银鱼。

    那些不安分的鱼儿们被它用爪子轻轻拨弄一下,通体一弹,就好似被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用鼻息试探触碰了一下,浑身僵直吓得乖乖待在竹篓里不动了。

    “你倒是好雅兴,如此冰天雪地,竟还有心思在此垂钓。”

    说话间,轻水似有似无地扫了一眼湖边的小野狐狸。

    在昆仑山中,这样的野生小灵物数不胜数,小山居的结界阵法是针对于身负修为的修士亦或者山中昆仑仙民所设。

    对于山中灵智未开的小生灵,昆仑山中却是并未有太多的规矩禁忌限制。

    而且这小山居中除了镇压一个修为尽封印的尸魔王族以外,也并无任何其他具备威胁性的东西,倒也没必要针对山中本体生灵再设一道结界。

    故此山中多蛇虫野兽也是正常,只是昆仑山中的小兽虽未开灵智,可毕竟天生天养于这片灵山之中,天生有灵,并不会随意伤人亦或是亲近外人。

    前些日子这小子身边养了一条小白蛇还不够,如今又多出这样一只野狐狸来,真当来这昆仑山是来养老度假的不成?

    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说话之时,那蹲坐在地上勾动着鱼篓的小野狐似乎好像对她翻了好几个白眼。

    蜀辞自是不可能以人形态出现在此昆仑山中来。

    虽说自古以来,外人从不知晓她那七尾形态的模样,她每一尾的气息形态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彻底变化与易改。

    纵然是君皇娘娘亲至,一时之间怕是也难以窥破她的真身。

    只是百里安既为囚禁者,山中自是不可出现外人女子的身影,无端引人怀疑。

    在轻水踏足这片小山居的那一瞬间,她便已经提前捕捉到了她的气息,幻成了二尾小狐的状态。

    二尾形态是她众多之中妖气最为内敛不显的一个,从外人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尚未开灵化形的小兽罢了。

    当初她既能够骗过百里安的眼睛。

    今日自然也就能够成功地骗过轻水女官的探查。

    百里安随手将鱼竿插在深深的雪地里,朝着轻水女官行了一礼,道:“神罚试炼已然结束,山中诸多事宜想必皆需要人去善后,在下实在惭愧,竟是在这山中百废待兴之际,劳烦轻水大人特意来此一趟。”

    轻水无意计较他在山中圈养这些小动物的事,只是待到神罚试炼结束后,她却也发现这只尸魔在昆仑山中的确过得悠闲,丝毫不像是一个被囚禁的人。

    虽说入山以来,倒也没惹出什么乱子,想必是因着身上那月光锁的封印,不得不安分守己。

    只是如此以来,娘娘囚他一事,如今看起来倒是更像是给他寻了一处庇护之所。

    这悠哉悠哉的劲头她都瞧不过去了。

    “娘娘要见你,你且随我来吧?”轻水开门见山道。

    百里安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前几日他可是在黄金海域之中见过遗体被封印于冰棺之中的昆仑神主。

    虽说神之陨落,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凡灵魂尚存一息不灭,世间芸芸众生但凡有一名信徒对神灵供以信仰之力,到了尊仙这种程度的伟大神灵,都不会真正死去。

    可即便如此,她的肉身到底是经历了一次彻底性的死亡与陨落。

    百里安甚至都无法想象,当时在黄金海域那样一场可怕的荒劫以及大乱潮音两股毁灭性的力量交织爆发的时候,她是如何唤醒自己死去的肉身,复活回到这片昆仑山中来的。

    只不过她是昆仑神主,能够完成常人无法理解的奇迹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纵是神灵,生与死交替带来的伤害绝非一朝一夕就能补养回来的。

    更莫说这大乱潮音才刚刚结束,正是对她精神灵魂影响最强烈的一段时期。

    东天神殿又被君皇乘荒强行召唤出来,被那漫天黄金圣气侵蚀感染亦是伤了根基。

    纵然她是至伟神灵,也绝然经不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持续可怕的损耗。

    她为十万大山之主,神息与这十万连绵群山息息相关。

    为了维持神罚森林的结界不崩,青玄亦是借以昆仑仙玺之印,调动十万大山的灵泽之气稳固结界不灭,所需量亦是可谓庞然。

    而做为昆仑之主,能够维持现状这般灵泽充沛,群山巍巍安泰之相。

    百里安实在难以想象,以一人之身,如何是在这飘摇动荡将崩之际,还能够丝毫疲态不显,将这片昆仑净墟,维持出一副盛极不衰的壮阔之相。

    融合了前世记忆的百里安不再是对力量一无所知。

    他知晓,经历了这么多事,即便是尊仙,此刻最好的选择,那便是择一片灵气充沛经久不衰的洞天福地入定沉睡。

    世间没有经久不衰、永恒不灭的事物。

    哦,除了他身边这只小狐狸不一样以外。

    只是百里安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君皇娘娘竟还会特意派遣轻水女官来此传唤,将世间浪费他这样一个‘闲人’的身上。

    百里安垂眸短暂思索片刻。

    不过细想也是,昆仑神主此刻正值衰弱之际,而他体内藏有血羽河野并非是什么秘密。

    这样看来,昆仑神主似是想要在这种时候想办法收回他体内的血羽河了。

    虽说不知君皇娘娘有没有寻到法子将血羽河炼化成为昆仑寒羽池,但显然,此次召唤百里安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

    轻水女官甚至都不会等待他的态度与答复,腰间灵玉闪烁出光芒,百里安身上月光锁自然身上,两条银色细长的锁链蜿蜒生长而出,飘落至她的掌心里。

    她淡淡扫了百里安一眼:“走吧?”

    百里安身上的月光锁已经被他成功炼化,若非他有意配合,轻水女官腰间的那枚灵玉可没那么容易能够召唤掌握这月光锁的灵力。

    他十分配合地装出一副被拉得脚步踉跄、弱不禁风的模样。

    褪去了妖身,恢复成为尸魔之身的他,面色常年都是不健康的苍白之色,一时之间倒也瞧不出什么异样来。

    蹲坐在鱼篓旁的那只二尾小狐见轻水要将百里安强行带走,那白眼几乎都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只见它浑身毛发炸起,两条尾巴也满是威胁之意的高高竖起,拦截在了轻水的面前。

    轻水目光新奇,这山中生灵纵然是未开灵智,却也知晓尊卑有别。

    便是野性较为难以蜕化的豺狼虎豹猛兽之流,见她真身,在那天生血脉的压制之下,都会对她敬畏有加。

    在昆仑山中,倒是鲜少有那只小家伙胆敢在她的面前如此示威卖狠的。

    只是她倒也不会同一只小兽多做计较,脚下步伐一变,打算绕道而行。

    百里安却身体顿住,看着轻水女官,一脸诚恳道:“我能带它一起吗?”

    百里安那副理所当然且诚恳的表情一度让轻水觉得自己是在带一个不听话的熊孩子。

    她便是再好的脾气,也不由皱起了眉头,面上露出几分不悦之色:“你说呢?”

    地上的小狐狸一个飞跃,扑到了百里安的怀里,用行动回答她。

    可以。

    轻水面色有些难看,但她脾气涵养是真的好,并未当场发难于他,“你的碧水生玉我并未上缴,玉中藏着一只小白蛇我也随你去了,如今你这般‘拖家带口’,对娘娘未免也太不敬了些。”

    百里安将蜀辞小狐狸抱紧了些,面上表情依旧诚恳:“我保证不添麻烦。”

    轻水握紧手中的月光锁链拽动了一下,冷冷一笑,道:“添麻烦?你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

    她到底还是未能缴了他怀里那只小野狐。

    轻水毕竟不是什么酷吏刑官,她虽不喜尸魔一族,毕竟象征着黑暗与死亡的将臣给这个世间带来的都是一些不大好的感官。

    但出于情理上讲,她也知晓,这小子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十方城的邪神也是他一手解决的,而且听说处理得还是相当漂亮。

    当时便是仙尊祝斩也深陷险恶之境,若是无他,天上三千仙神皆要化为邪仙。

    可灾祸解决下一瞬,仙尊祝斩就要收他镇他,轻水面上不敢表露半分,可是在心中多少觉得祝斩此举不大合适,颇有几分恩将仇报之嫌。

    故此在带百里安入昆仑山中以来,她不会刻意优待于他,却也不会像其他仙人那般,对尸魔一族显尽恶意与为难。

    在昆仑净墟之中,并未经过娘娘严令禁止之事,便就不是不可为。

    轻水手执银锁链,招来一道鹊桥,行于脚下。

    百里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踏上鹊桥,不过将行一步,周身景物风云变化,已然再也寻不见小山居的半点影子。

    他面上诧异,跟着再行八步,湿寒的云雾洗面而过,万千山峰飞快穿梭于视线之间。

    九步落定,他来到一座古意广袤的山峰之上,处处生机,却不见四季常青之相。

    山峰之上,满山苍松,山峰叠起,山渊之下深不见底,天渊之上可窥星辰殿宇。

    此山气相,竟是直连那东天神殿。

    “此地名曰‘西悬峰’,娘娘长年闲居之山。”

    在这西悬峰上有一块天然的平卧之地,藏于万星天辰之向,洒洒穆穆里,清冷的殿宇宛若在碧波浩淼里兀然矗立。

    百里安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飞散而去的七彩鸟雀,低声道:“极品神器?”

    轻水回眸淡淡一笑,道:“倒是好眼力,不错,此器名为‘九步桥’,是为一件极品神器,只是此器并不具备攻性,持以此器,但凡是生平所涉足之地,但行九步,皆可抵达。”

    百里安失笑道:“在下何德何能,竟能劳轻水大人以神器相迎。”

    这是,山峰尽头那座清冷的宫殿之上传来一道冷冷的清越嗓音:“你自是无德无能,当不起此迎,可这是娘娘之召唤,当敬以朝拜,不可轻视。”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开败一夜

    百里安抬眸望去,只见那清冷殿门前,白玉长阶上,一个女人青衣玉带,半身翟衣胜雪随风而动,束以峨冠博带,一副昆仑神宫女官打扮,不是青玄又是何人。

    青色衣动,大袖飘飞,纵一袭官袍正服打扮,却仍自有种仙人乘风之姿。

    雪色中她容颜清丽,气质卓然,可眉眼却是冷峭凛冽至极,神色极淡地看了一眼百里安怀中的小野狐,冷声道:“也就轻水你这般好脾性了,真是什么都敢往这西悬峰上带了。”

    轻水女官轻声笑了下,道:“不过是一只未开智的小狐狸罢了。”

    青玄女官一步步行下那白玉台阶,也不知是何缘故,她周身低压气场比起往日更加冰冷不近人情,一双直望过来的眼睛幽深淡漠,有如寒潭,看得人心里直发寒意,总觉得有什么在隐而不发。

    “素日里也就罢了,山中规矩繁杂仅针对修行之人,虽说这山中并无禁制限制尚未开蒙的小兽,可眼下这般是何时候?岂容大意?”

    察觉到了青玄女官的情绪明显有着几分不对劲,虽说多少有是受着大乱潮音的影响,山中昆仑子民多是小心沉寂休养,可再不济,青玄不至于当着外人的面,情绪波澜起伏得如此明显。

    轻水女官神情凝然,上前了两步,眸子深敛,压低了声音:“娘娘怎么了?”

    青玄神情沉重地摇了摇首,道:“虽说娘娘在人前素来自若,滴水不漏,可我却知晓,娘娘的情况不容乐观……”

    “宫院中的满院蜀葵皆在一夜之间开败了。”

    轻水眼瞳顿时缩如针孔,她呼吸紧了一瞬,随即深吸一口气,神情之间的忧色难退,道:“既是如此,娘娘当是尽快闭关入定调养才是,怎可还继续耗费心神,来引见外人。”

    青玄看了百里安一眼,说话声量并未加以掩饰,颔首道:“昆仑山面临枯竭困境已非一朝一夕,娘娘执掌净墟足足已有百万余载,自寒羽池遗失,她曾何时闭过关?莫说入定,这些年来,你可见娘娘打过一次瞌睡?”

    轻水怔忡片刻,随即反应过来青玄话中含义,她握着银链的手掌紧了几分,垂下了眼眸,“既是如此,那便先带他去见娘娘吧?”

    青玄见她如此平静模样,旁人或许看不出她是何想法,她却是摇了摇首,道破她那点子心意:“你不该对魔心软。”

    轻水不语,面上也不见被点破心思的僵硬与尴尬。

    青玄长身玉立,在前方引路。

    轻水居中,手执长长两条细长的银链。

    百里安不近不远地跟随其后。

    蜀辞从他怀中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来,蓝色的竖瞳冷意森森,尖尖的狐狸嘴巴微微开合,对百里安传音说道:“看来今日那个女人召见于你,莫约真是要走到穷途末路之境了。”

    百里安将她脑袋揉了揉,道:“怎么,你又有想法了?”

    虽说百里安此行昆仑净墟的任务是寻回将臣的心脏,可这不代表着他欲取昆仑神主的性命。

    那毕竟是弑神之举。

    虽说沧南衣死了,他盗取将臣心脏之事更易成事,可百里安此番来这西悬峰,将蜀辞带在身边,可不是为了趁机而入,杀她而来。

    虽说蜀辞是魔族首河,不死不灭。

    可是弑杀尊仙的因果罪名,纵然是不死不灭之身,也难以承担这份恶果。

    而且沧南衣到底对他有着点拨之情。

    恩将仇报这种事,百里安可从未想过。

    蜀辞抬眸瞥了他一眼,道:“没听见那个死鱼眼女官说吗?如今那个女人可陷入了大麻烦之中,这万年难得见她虚弱一回,还不得趁她病,要她命啊?”

    “倒是给你抓着机会了。”

    百里安用力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我知你不是什么莽撞性子,昆仑神主并非难得虚弱一回,而是这数十万年来日夜皆是耗损虚弱时期,可纵然如此,她于这片天地之间,依旧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尊仙之名并非说说而已。

    更莫说……这尊仙不过是冠以她身的一道枷锁之名罢了,她与其他四位尊仙,到底还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所以莫做傻事给自己平添没必要的麻烦了。”

    “可是现在,是她要找你的麻烦了。”

    蜀辞自然知晓想要杀死沧南衣,哪怕是陷入虚弱疲态至极的沧南衣,杀死这样一个她的苦难程度,都不会比杀死不死不灭的她要容易。

    她是喜欢权利不假,可是她对权利的趋逐还没到那种盲目丧心病狂的程度。

    杀死沧南衣给魔族会带来怎样天大的好处,是用言语十天十夜都说不完的。

    但她知晓,在昆仑山中动念头杀那个女人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可如今危险的不仅仅局限于此。

    “那女人难杀归难杀,但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虚弱绝境状态也的确为真,你入山这般久了,她忽然传召于你,必是想要收回你体内的血羽河。

    可你要知晓,魔界六河一旦认主,那便是融于骨血,与灵魂相契,若遭外力强行剥体抽离,对人体会造成怎样的伤害无从得知。”

    蜀辞语气深沉:“因为从古至今,没有哪一位河主敢去尝试剥离六河,纵然历代仙魔大战以来。

    有魔河主落入仙族人手中的先例,在遭遇仙族人酷刑之下,试图抽离魔河的时候,他们宁可自爆元神,都不愿尝受魔河抽体之痛。”

    “所以今日,那女人但凡对你体内魔河动半分念头,吾辈能够保证,你都无法再完完整整地走出这座西悬峰。”

    她的语气沉重得不似危言耸听,甚至已然透出了三分的杀机。

    百里安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道:“放心吧,昆仑神主若是有心取我体内血羽河,必然不会等到今天这个局势。

    我入山中也已有了些时日,在大乱潮音前夕强取血羽河对她岂非更加有利?今日召见我,必有其他深意。”

    话虽说如此,可百里安心中其实也拿不定主意,今日沧南衣在这种时候召见于他究竟是不是为了他体内的血羽河也说不准。

    百里安入山之时,沧南衣不取他体内血羽河,无非是因为君皇乘荒将昆仑圣池输给魔族之后,为魅魔一族污染了圣源气机。

    在未得到净化的血羽河,即便被她强行抽去,昆仑净墟怕是也会灵清之气不复,化为一片妖山之地。

    如今……若真如青玄所言,昆仑神主陷入困境的话,难保不会行出一些意想不到的行为来。

    更何况,这血羽河在回廊天渊之中,经百里安入梦造化一场,忆回了前世记忆。

    那一世的他毕竟已然登临圣人之境,虽今世境界不足,可万法神通造化道术,他皆有所保留,半枚司水神源又在他手,借以净水之力,炼以净化血羽河,现世虽看似极难,便是沧南衣也束手无策。

    可是对他而言,却是心念之间的事罢了。

    当初他在黄金海域之中,凝化出来的两枚寒羽,赠以了妖皇傲疆与鲛人古月,让他们二人在黄金海域之中护住心脉神智,便以非是血羽河的力量,而是纯正本源真正的寒羽池之力。

    他身居小山居之中倒也罢了。

    如今亲见沧南衣,纵然他有万千神通道术隐藏实力修为,可那寒羽池毕竟出自于昆仑净墟,以她那法眼通天的本事,保不齐见他的第一眼就看穿了他体内的寒羽池已然恢复的真相。

    穿过殿门,在青玄女官的引路之下,外殿之中倒也不见外人,行过廊庑内亭,穿花过树,只听得一片松涛阵阵,水声渐重,在一处飞瀑泉石处,依山而建了一间内殿阁楼。

    阁楼外细密水花飞溅如帘,雪雾霏微,空气中残余着清冷花香。

    可足下却是满地残花,果真如青玄所言,这满院的花,竟是在一夜之间都开败了。

    “娘娘在内阁中等你,她既只召见你一人,便不可带外物进去。”

    青玄要求百里安交出他怀中那只小狐,以及安放了小白龙的小千界宝碧水生玉。

    袖子下,抱着百里安手臂的蜀辞,两只爪子肉垫里的锋芒暗起。

    他却是将她脑袋轻轻一摁,笑了一下,“在这等我回来。”

    说完百里安便摘下拇指间的碧水生玉,连同怀里的小狐狸一起交给了轻水女官。

    蜀辞目光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倒也并未再多加坚持。

    白玉雕刻而成的阁门无风自起,轻水青玄二人低首退了下去。

    百里安跨门而入,隔着重重水帘,他再次见到了这位昆仑山的主人。

    屋中案上焚着不知名的香炉,细嗅之下,是百里安不曾闻过的香。

    此香不像香,反倒更像是某种药材精晒之下研磨成粉所燃的味道,自由一股独到的清苦之意。

    不同于轻水青玄二女的官袍盛装正服打扮,今日的娘娘装扮格外简单日常,只着了一件浅灰色的宽松素袍禅衣,裙摆之下的白靴子不染纤尘,宽袍款款沾着一丝雪意,秀白的细腕松松垮垮缠挂着七八串色泽浅浅的青木色珠串,很是干净得体的扮相。

    百里安进来的时候,她正站在窗台前,不知在观赏什么。

    而然她身前窗户紧闭,窗台之上唯放着一株半枯的盆栽小树,那小树已然不见叶,唯剩下黑褐干枯的树枝瘦骨嶙峋地在那独自凄凉的开败着。

    “你来了,自己找地坐吧?”

    娘娘双手闲散地拢放在宽松的大袖中,隔着薄薄禅衣,也能看到那若有若无的珠串透出来的浅绿色光辉。

第一千四百章:本座来照看你

    隔着重重纱幔传来的女人嗓音,自然平静得不似在传召,更像是在接友待客。

    百里安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陈案前的座椅,却是皆在那重重纱帘帷幔之后,这也就意味着,他若想要找张椅子坐下去,就需行那无礼的登堂入室之举。

    而这屋室的主人,却是昆仑神沧南衣。

    不熟知她性子的人,或许只会全然当她超然若举,淡然洒脱,是个不拘小节的神明。

    可对于百里安而言,不论是今生与这昆仑神相处种种,还是前世关于登山昆仑的相关零星记忆,都让他知晓……

    眼前这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主儿。

    世人只知,她有着一副圣人的皮囊,却不知在这皮囊之下,亦有着修罗的手段。

    今世与前生到底是立场身份皆不相同了。

    前生他为天玺剑主,青帝传承者,与昆仑净墟一系相连,他登山昆仑,是盟友,亦是同道。

    沧南衣对他多有优待,自然不会随意对落难的他施以雷霆一面的手段。

    可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他为尸魔,又是魔河之主,与这昆仑山再也谈不上‘同道’二字。

    光是置身处地的想一想,百里安自己都知晓自己对于昆仑净墟而言究竟是一个怎样棘手的大麻烦。

    沧南衣待他的态度越随意客气,则越是危险难论。

    更莫说如今百里安身上还藏有这么多秘密,掀帘而入,与她拉进距离,可并非是一件明智之举。

    他立于帘后,未进一步,颔首敛眸道:“娘娘清居之所,不敢逾越。”

    娘娘视线从窗台上那株半枯死的小树上收了回来,淡淡道:“原以为你是个百无禁忌的性子,如今看来,与世间那些刻板死守规矩的人也并无多大差别。”

    百里安将眉目深敛压低:“身处于此世之间,自是这芸芸众生世间人,若不守规矩,与野兽何异?”

    随风飘扬轻动的纱幔之下,隐隐响起女人腕间珠串清脆碰撞的声音,只见她于窗边站直了身体转头看过来。

    隔着水帘轻纱,看不清楚她此刻是何神态,只听她发出低而模糊的轻笑声:

    “在这种时候才来暗示我,你也是这芸芸众生的一份子,会不会太晚了一些?”

    神明立世,披泽苍生,兼黑与白,善与恶。

    只是早在很久以前,仙尊立圣意昭告天下,尸魔一族,不在苍生之列,六界之外的黑暗死灵,从来没有资格与立场寻求神明的庇佑与宽恕。

    百里安道:“娘娘多心了。”

    “真的是我多心了吗?”

    一只薄而干净的手撩开帷幔,细细的腕骨间松松垮垮地缠绕着几圈珠串,垂坠素青色的穗绦,透着几分清淡不动声色的俗雅美。

    身着禅衣女人一只手闲闲地撩起帘幔,纵然面上漾着梨涡似的浅浅笑影,却也难掩她苍白如纸的肤色,病气浓重的样子。

    这副模样着实让百里安心中一惊。

    来时,他也曾听青玄女官亲口说道,沧南衣在人前素来自若,她若想瞒自身的状况,无人能够看透看清。

    身为昆仑神主,五尊仙之一,她素来不曾以疲态面见世人。

    如今看来,她在黄金海中,受那大乱潮音的侵蚀,肉身经历了一次死亡,对她竟是已经影响到了这种程度吗?

    百里安心中诧异,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低首说道:“娘娘身居六道方外境界之神明,是为昆仑仙,所受香火信仰,来自昆仑山泽的亿万山灵,而非芸芸众生的红尘人间。

    娘娘并非身涉红尘,泽渡凡人的仙神,虽人间诸国,皆设有娘娘的神庙,可人间香火的信仰之力却难归昆仑,妖仙一脉,不庇红尘,这是规矩。”

    “好一个规矩。”沧南衣轻笑了起来,“人间众生信仰之力,自有其法,凡众无数,上界仙神亦是不占少数,听取世间人愿的仙人已经有那么多了,方外之山,不涉红尘,这的确是定好了的规矩。”

    她面上笑着,说话也是慢声慢调,可一双黑如琉璃的眼睛里,却是满心清明的干净与冷漠。

    “故此这红尘事,世间人,也与我无关,我本就不是为了这红尘浊世而诞生,因此你是魔也好,是仙也罢,在我眼中,并无多大的分别。”

    百里安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目光平稳地凝视着她,“可是有了仙界的干涉,娘娘待我仙魔之分,就必须该有立场分别。”

    沧南衣淡淡一笑:“这的确是一桩麻烦事。”

    百里安道:“娘娘今日传召,应该不止是为了与在下叙旧吧?”

    “叙旧?伱与我之间,有何旧可叙?”

    沧南衣半边身子侧过来的时候,百里安才发现她竟是将窗台上的那株半枯死树抱了过来,半抱入怀,她低头整理着那干枯的黑褐色树枝,似是想翻看那树枝之间是否还藏着生机的芽苞。

    她淡淡说道:“我虽对你有所点拨,你的鉴字诀也为我所授,却也不过是当年一时兴起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你若老是顾念着当年那点子旧事,总是认为我与你有着什么所谓的点拨之情,接下来我若有什么打算,反倒叫我不好向你出手了。”

    这话说得平淡随意,却极不客气。

    百里安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面上却是一笑,道:“不知娘娘是想如何处理我呢?”

    他的情绪变化十分细微,可还是叫沧南衣捕捉到了,她抬眸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我今日唤你前来,是想如何?”

    百里安拳头紧握,指甲嵌入皮肉之中,隐晦的疼痛让他的头脑可以一直维持着冷静。

    他扫了一眼她怀里的那株枯树,然后说道:“娘娘这是打算取走我体内的血羽河了?”

    沧南衣并未否认,也未承认,她信手拨弄枯枝,淡淡说道:“若是强取你体内的血羽河也不是不可,但你不会束手待毙,这样一来,你可做好了与我一战的觉悟?”

    百里安心口一悸。

    她竟看穿了自己已然恢复修为的状态?!

    还未等他多加细想,沧南衣的声音又徐徐响起:“魔河蜀辞的胆子倒也是真的大,这性子比之当年,真是一点也没变,昆仑净墟这样的圣死之地,放眼古今,也就她这个魔头敢说闯就闯了,十七万年前她的苦头还没吃够,今朝还敢踏足昆仑,属实也是意料之外。”

    沧南衣没有看穿他修为已然恢复。

    不过她淡淡的言语,却仍旧宛若惊雷朝着百里安当头盖脸的劈了过来。

    他没料到竟会是这种发展,面上再难维持冷静,身体也是在这一瞬间绷紧了起来,身后的月光锁的光芒也时隐时现,坠垂的锁链因为他不稳的心绪叮当做响起来。

    在这一瞬间,百里安险些因为那动荡的情绪暴露自己体内灵力并未得到镇压的真相。

    百里安以着难以想象的反应力,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气机变化,他抬首目光深深地看了沧南衣一眼。

    终于……

    抬步。

    踏入了那重重纱幔帷幕之中。

    沧南衣满意一笑,转身倚靠在一张座椅上,依旧是来时那句旧话:“自己寻一处地儿坐吧?”

    百里安问:“哪里都可以吗?”

    “自己寻,自是哪里都可以。”

    百里安一展衣袍,席地而坐。

    “娘娘待如何?”

    “你竟就这般认了,不装傻一番?”

    “对娘娘,装傻可有用,若是有用的话,我倒是不妨试上一试。”

    沧南衣垂眼打量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百里安:“你倒是稍微变得有趣了一些。”

    百里安道:“只要是娘娘想,我可以变得更加有趣。”

    沧南衣目光不变,淡淡道:“你与蜀辞,关系不一般。”

    这话好似示警,有好似某种提示。

    百里安怔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是没有回答她的话语,而是陷入良久的沉思。

    这样的行为很不礼貌,但是沧南衣并未生气,而是静静等待着什么。

    良久,百里安才缓缓说道:“吾之所爱,自是不一般。”

    对于他的坦诚,沧南衣并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道:“这会儿,又不准备装傻了?”

    百里安神情不变:“这会儿,我想娘娘应该是不希望我装傻的。”

    “你倒是敢揣摩圣意?”

    “所以娘娘今日传召,并非是为了我体内的血羽河?”

    沧南衣嘴唇轻动,似是想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何故,给收了回去。

    她大有深意地看了百里安一眼,道:“血羽河已遭十几万年的魔气侵染污浊,如今我收回,虽能解一时之困,可这百万年间清明一身的妖仙血脉却是要就此保不住了,岂非自找没趣?”

    百里安道:“妖仙血脉,就如此重要吗?人生在世,想要保持一身明净何其之难,稍有不慎都会带上一点脏欲之念,娘娘这般无欲无求的辛苦活着,不累吗?”

    沧南衣不为所动,托腮淡笑:“我是圣人,自是与常人要不一样的。”

    百里安淡淡一笑,道:“是因为娘娘是圣人,这个世间的道理要娘娘与常人不一样,还是娘娘自己想与常人不一样。”

    “这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

    沧南衣似笑非笑:“你看似这般良善无害,其实骨子里却也是个蛊惑人的厉害家伙,倒也难怪你能容纳得下邪神的欲望了。”

    “娘……”

    沧南衣笑容冷漠,打断道:“这对我而言,自是没有区别的,我可以是圣人,可以是妖,亦可以是仙,可不论出于何种身份,我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是我自己,无需与他人一样。”

    百里安静了片刻,旋即轻笑起来:“我突然有些后悔了。”

    “后悔什么?”

    百里安道:“当初十方城惊现邪神,诸天仙神皆对此束手无策,看似天地即将沦丧,我之至亲将沦为邪神灵徒,我无法做到对亲人的安危坐视不理,如今想来,当初纵然我不出手,邪神的归宿想来便就是这昆仑山了吧?”

    世间邪神的容器千千万,可以是花草树木,妖魔鬼怪,仙人众生。

    凡有灵有生之物,皆可成为邪神的载体。

    然而能够做到真正封印邪神的,世间唯有三类人。

    一是占了天地法则,天敌宿命之法的伏元一脉,有着天生压制封印真祖邪神之力。

    二是如百里安这般,想要收服邪神,便直视自身欲望,然后凌驾邪神的欲望,反之吞噬。

    而第三种,便就是如昆仑神主这般,满身清净,拥有着绝对干净纯澈的灵相,便足以消融世间一切众生之欲。

    她是高山霜雪,压得住这世间最脏的尘缘。

    沧南衣并未避讳百里安这个可以说是忌讳的问题,她并不在意地说道:“所以你,才会在这里。”

    百里安表情有些无奈,“所以这才是娘娘向祝斩讨要我的真正原因。”

    什么血羽河,什么司水神源。

    虽说这些东西与昆仑一系相承,可她心中无欲无念,世人认知觉得对她十分重要之物,可没人知晓,她本身是否真觉得重要。

    只是觉得,邪神当镇于昆仑。

    因为无人能够做到。

    众生仙神不行,祝斩亦是不行。

    所以百里安,只能在昆仑。

    直至这一刻,百里安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么的天真。

    面对这样的昆仑神主,他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够离开这里呢。

    她什么都还没有做,却足以有能力让他感受到真身彻骨的绝望了。

    前世的记忆中的他,原是不知,于她为敌,竟是一件如此棘手可怕的事吗?

    “娘娘今日之传召,便是想与我说这些?”

    “自是不止的。”

    沧南衣掖着两袖,轻轻一笑,道:“你来山中的目的是什么?”

    百里安抬眸看她:“娘娘以为呢?”

    沧南衣道:“窃取将臣心脏是为其一。”

    一针见血的发言让百里安眉峰一震。

    “入我昆仑,破自身身份之困局,又是其二。”

    “你的阿翁乃是执掌幽冥界的太阴大帝,轮回之主镇于幽冥九渊,你既涉事,他不可能不去寻那轮回之主替你推衍卜算。

    他既放心让你入我昆仑,自是从轮回之主那卜算得知,在我昆仑净墟,有着能够斩断你命盘中乱线的机缘。”

    沧南衣似笑非笑的盯着面色泛起苍白的百里安,“我说得可是?”

    百里安将嘴唇紧抿苍白,他整个身躯都绷紧了来,甚至开始觉得这间屋子变得极其狭窄逼人起来。

    他上昆仑净墟的所有目的,竟全都被她给看穿了。

    一阁之内,霎然寂静,百里安目光幽深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良久,他喉结艰涩滚动,道:“娘娘是想要杀了我吗?”

    尽管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到现在,他都从未在她身上感受到半分的杀意。

    哪怕是他已经问出心中的问题,现在这个时刻,他都并未觉得她有想要杀他的念头。

    可是,他的觉得……

    并不准确。

    沧南衣说他胆敢揣摩圣意是不假,可揣摩得准确与否,却是另当别论了。

    百里安自诩洞悉人心,可她并非常人,一颗绝对干净的心,反而往往更难猜测。

    正如此刻,沧南衣对于自己的想法,全无玄虚隐瞒的意思,她十分坦然道:“在此之前,我确实没有想过要杀你,只是现在,我却是真的想要杀了你。”

    百里安沉默片刻,然后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乾坤囊已然上缴。

    沧南衣疑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娘娘可有笔墨?”百里安诚恳问道。

    沧南衣眸子眯起:“要此物作甚?”

    “书写遗言,还请娘娘能够准许轻水大人代为转交给我娘亲。”

    沧南衣笑了:“怎么?不继续以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继续与我言谈了,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呢?”

    百里安表情沉肃:“娘娘想要决定的事,何人能够改变?”

    沧南衣摆手示意他坐下:“行了行了,我不杀你,你大可不必如此。”

    这说一出是一出反倒把百里安整迷惑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娘娘是在戏耍我吗?”

    沧南衣抬眉道:“世间之事,非是想要做,就能够做的。”

    百里安很聪明,却不懂她这话的意思。

    “世间之事,并非想做就能做,那是寻常人,可娘娘不是寻常人。”

    她是圣人,圣人有所想,那必然是能有所为。

    既然不可为,便不会生出这多余的想法。

    沧南衣手指在袖中无意识的摩挲着腕间的珠串,她眯起长眸,忽而面上冷笑:“你可以理解为你的运气很好,让我在这世界上,终于多了一件无能为力的事。”

    “什么事?”

    沧南衣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映在唇角,笑意却是冷的:“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这毕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百里安更加疑惑了:“所以娘娘今日唤我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沧南衣卧坐在美人榻上的雍容身体轻轻动了起来,她半边身子俯身低压,弯下了榻,白璧无瑕的脸庞缓缓靠近坐在地上的百里安,与他近距离的相视。

    “我唤你前来,是想告诉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我虽不知你是用了何种手段让齐善尚昌那两兄弟如此宽纵于你。

    但托你的福,他们二人该受的惩戒会受,而小山居你自是回不去了,你便囚于这座西悬峰吧?”

    “自今日起,便由本座,亲自‘照看’你了。”

    (大家新年快乐啊,昨天身体不适,少写了一千字,今天补回来了。)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一场雪

    面对沧南衣的目光凝视,百里安气息一紧,只觉得遍体骨头隐隐有些发寒。

    留在这座西悬峰上,由这个女人亲自照看,可绝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若能够留在小山居之中,借着齐善、尚昌二人的掩护,他倒是能够在山中行事更加方便一些。

    可是进了这西悬峰,换了囚笼之地,他无异于是再一次落到了身不由己的巨大沟壑之中。

    身上的月光锁虽然已解,可由沧南衣目光形成的枷锁,却是比起月光锁更为可怕百倍不止。

    寸步难行!

    毫不夸张。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听沧南衣的语气,她竟不知齐善尚昌兄弟二人为何要予他方便,对他多有照顾。

    这也就是说,她还并不知晓他已解月光锁,借着神罚森林陷入大乱之境,同着人群四方修士混入神罚森林之中的事了。

    也是。

    她若是知晓他进入神罚森林,干下来那些事,如何还能够这般和风细雨地招他入内阁细谈这些事情。

    光是他杀死真仙教一众教徒,便足以让她问他死罪了。

    “说起来,那真仙教……”

    百里安暗自松下的那口气还未完全吐出,便听沧南衣话锋一转,目光又朝他看了过来。

    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让百里安嗅到了几分危险的气息,一颗心瞬间悬提上了嗓子眼。

    娘娘语气微顿,旋即接着又道:“那真仙教以着他们的大师兄真羽为首,带领了一众教徒弟子入神罚森林参与试炼,虽说此番试炼正好赶上了大乱潮音引发的黄金异雨,死伤无数,有伤亡惨死者也实属正常。

    可我却是听说,进入神罚森林的这批真仙教弟子,却是惨死于黄金雨降临前夕,其中古怪之处,不知你如何看?”

    百里安面色不变,道:“神罚试炼是针对世间修行者开启的一场试炼,而我不过是昆仑一介囚徒,囚笼于一方山土之中,外界之事,我又该从何探听得知?

    娘娘既是对此死因有疑惑,不妨传召参与试炼的幸存者,或许能有几分收获。”

    沧南衣低弯的腰肢慢悠悠地收了回去,她侧卧倚着靠枕,几乎是慵懒地笑了起来:“你当真不知外界之事?”

    “不知。”

    “一无所知?”

    百里安低垂眼帘,长睫深垂,苍白的面容配得他模样瞧着有些脆弱:“一无所知。”

    “说谎。”沧南衣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伪装的假象,面上笑容冷漠玩味:

    “真羽妄图在此番试炼之中获得一个好的名次,便随意拿了一个由头发难于齐善兄弟二人。

    后将尚昌强行带入神罚森林之中,借以他的妖仙血脉之身吸引森林之中的强大妖兽,此事你敢说你不知?”

    百里安受囚于小山居之中,由齐善与尚昌二人看管关押。

    山居之中看押者忽然少了一人,他又怎么可能会一无所知?

    面对沧南衣隐隐透露出来的威压,百里安手指微紧发凉,面上神色依旧看不出来异样,道:

    “娘娘说笑了,我受囚于小山居之中,非是自由身,生死皆在您的一念之间,如何还敢心生妄异。”

    百里安抬首,微微一笑,笑得十分恭谨谦卑:“什么该打听,什么不该打听,怎可连这点最基本的觉悟都没有?”

    沧南衣道:“我倒是不知,你原是这般的软骨头?身负窃回尸王将臣的心脏,竟是连这点子胆魄都没有吗?”

    百里安目光极其细微地左右游离了一下,旋即双手交叠平放于地,他深深弯腰,额头抵在手背上轻轻磕了一下子,道:

    “娘娘英明,我不过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软骨头罢了,身负使命责任是一回事,可我却不想为此吃苦冒险。”

    沧南衣挑眉,见他这般毫无保留的放低姿态,她眼眸中划过一丝兴味,但很快消弥无踪。

    “所以你不知道尚昌被真仙教弟子带入神罚森林的事?”

    “不知。”

    “那么尚昌是被何人所救,我在你这里想必是得不到答案了?”

    “娘娘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沧南衣呵笑一声,道:“好,就算你对这一切全然不知,那东胜神后为了真羽之死入我昆仑,前往小山居找过尚昌的麻烦,我倒是十分好奇,为何她最后选择了放弃尚昌,转而将‘你’带离了昆仑?”

    百里安一下子沉默了。

    他在心中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虽然早就知晓了君皇乘荒行事不靠谱,却没想到他竟能够不靠谱到这种程度。

    东胜神后造访小山居之事,自然不可能得到沧南衣的首肯,她必然是央着君皇乘荒让他待她暗中前往小山居,试图将他带走,借用几日,好用以威胁阿翁,替她招回真羽魂魄,以着九幽冥火为他重聚肉身。

    想法是好的,却是违背了天理,沧南衣既将他带上昆仑山中关押,亦是仙尊祝斩亲自下令,自然不可能容许任何人再将他带离此山之外。

    但凡他体内的真祖邪神出了一点乱子,整个人间六道怕都会再度陷入危机之中。

    其中牵扯之大,君皇乘荒虽未必会考量如此深远,却也知晓违抗仙尊祝斩命令牵涉至深。

    百里安以为他的本事再不济,也能够想法子遮掩一二。

    却不曾想,那夜他与东胜神后的种种行为,竟是在沧南衣的眼中一览无余吗?

    百里安都不知该如何继续往下圆了,他只好继续坚持装傻充愣:“娘娘说笑了,我不知道什么东胜神后,若是当真如娘娘所言,这位东胜神后将我带离出山,此刻我又如何能够与娘娘在此交谈呢?”

    沧南衣颔首道:“是啊,我亦是十分好奇,那位东胜神后娘娘,她究竟带了一个怎样的‘东西’离山。”

    百里安额头抬起,坐直身体,目光诚恳地看着她,道:“若是来日有缘,我不妨帮娘娘你问问她?”

    沧南衣眼中盛着笑,慢悠悠道:“世间虚与委蛇者数不胜数,你是其中之一,这样可不好,你会很危险的。”

    这小子是懂如何惹她不愉快的。

    交涉了这么久,总算是给这小家伙试探出来了,在这世间,她最讨厌哪种类别的人了。

    不过倒也尚且是能够忍受的范围以内。

    沧南衣知晓今日想从百里安的嘴里是套不出一句实话来了。

    正如这小子分明身中仙尊祝斩的月光锁封印,何以还能够灵力血气畅通无阻地自然使用,还混迹入了神罚森林之中。

    又譬如他在那魔宗旧宗主昭河的帮助下入梦一场,做得又是怎样的一场梦,竟是大梦一场,养出了一身大乘妖骨。

    他既为尸魔,为何甘愿复活父帝?

    当然,这些都抵不过沧南衣心中那个最大的疑惑。

    界碑榜上的成绩,旁人不知那第一名是何人,可她却知晓。

    但她却始终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小子究竟是如何将黄金海域之中那些数不胜数难以计数的恶妖们带离出了神罚森林的。

    只不过看今日这架势,这小子嘴巴里没有一句实话,看来还是需要好好磨磨他的性子才是。

    沧南衣不再说话,她坐姿随意,怀中抱着的干枯小树盆栽被她随手放了下来,窗外风雪之声不知不觉渐渐变大了些。

    百里安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坐在地上,抬起了一只手掌,轻轻动了两下,却发现指节竟是沉重僵硬的,关节难以屈动。

    手指皮肤下逐渐浮现出深青色的细筋脉络,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皮肤之下的血液开始寸寸冻结成冰。

    昆仑山,不,是这座西悬峰。

    落下了一场极寒的大雪。

    百里安肢体僵硬地垂下了手臂,抬眸间,依稀窥见得薄窗之外,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回看云起处,点点是飞鸿。

    在沧南衣面前,百里安自是不敢运用一丝灵力亦或是血气来抵御这重雪之寒的霜意袭骨。

    他知晓这忽如其来的诡异大雪是沧南衣的手笔。

    百里安跪坐在地,目光平静淡然地看着地上那株半枯的深褐色树枝间开始以着难以想象的速度凝结出一层冻晶。

    他苍白的面色此刻冷白如霜瓷,墨色的眉睫间亦是挂上了累累的霜色。

    百里安艰难地张口,笑了一下,自体内吐出一抹浓重的寒气,道:“这便是娘娘所说的危险?”

    昆仑冰雪之寒,固然恐怖危险,莫说此刻他不敢以灵力抵抗了,便是他不做伪装,在沧南衣的神通手段之下,他便是耗尽了体内的灵力,燃干了体内的血气,也难以抵挡这如冬入林的恐怖寒气冰封。

    只要她想,这一场雪,便足以千年万年永远地将他冰封下去。

    百里安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迟缓,以及渗透进骨子里的寒意如针扎一般刺骨,传来令人不愉快的疼痛感。

    沧南衣沉笑起来:“你乃尸魔之身,肉身死去,并不畏惧寒冷,纵然千年万年地冷冰冰封印下去,对你而言,也不过是沉眠了一场罢了。”

    百里安反问道:“娘娘希望我以这种方式沉眠,封印邪神?”

    事情变得有些棘手起来,若当真如此,莫说取得将臣的心脏了,便是连最基本的意识与自由都被剥夺去……

    他并不希望这种永无止境的等待。

    而且,在这世上,他已经有了许多羁绊。

    沧南衣笑了笑,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百里安,道:“你为什么觉得这场雪,是我针对你而下的?小家伙,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百里安神色原本还淡淡的,经她忽然提点一般,他蓦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目光与沧南衣一触之下,仿佛得到了某种印证,陡然心惊肉跳起来!

    他不顾身体的僵冷与骨头剧烈摩擦之下带来的剧痛,一下子从地上腾然起身,转身便试图朝着屋外走去。

    沧南衣神情淡淡,缥缈的嗓音轻若飘雪:“本座还未叫你走,可真是目中无人啊。”

    在百里安转过身的那个瞬间,他肩膀上忽然搭落下来一只素净的玉手。

    “噗……”一声沉闷的声响从百里安的身体内部爆发响起。

    紧接着,只见无数洁白的霜尘飞雾从百里安的每一个肌肤毛孔之中砰然炸出。

    他身体猛然一震,血液顿时顺着他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地,飞快凝结成血色的冰晶。

    身后的女人分明什么都没有做,他甚至都察觉不到她有丝毫的灵力波动,仅仅只是一个简单的搭肩动作,却是让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动这般大的气性,看来那只老不死的狐狸,对你当真很重要?”

    百里安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却发现刚吐出一口鲜血后,胸腔内翻腾的猩意又开始快速冻结迟缓,唇齿僵硬,竟是连说话的能力都已经被无情剥夺。

    他背对着沧南衣,见不到此刻她面上是何神色,只听得她无情含笑的嗓音持续响起:“不死诅咒难以破除,纵然是我,也无法将真正的死亡带给她,不过我却知晓,她畏寒。”

    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收了回去,此刻沧南衣就站在他的身后,可诡异的是,百里安却无法捕捉到她的任何气息波动。

    直到她收回那只手后,百里安甚至都毛骨悚然地生出一种,这一切好似幻境一般,其实从一开始,这间放屋里都只有他一个人的错觉。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然而沧南衣却是真实地绕过他的身体,来到他的面前,面上带着和风霁月,深邃宁静的笑容:“尤其是畏我昆仑的雪寒。”

    百里安的脸色已经不足以用难看二字来形容了。

    “小家伙不妨猜一猜,这一场雪落完之前,她会吃多少苦头?”

    “现在……你可曾后悔将她带上这片西悬峰了?”

    之前,他与沧南衣交谈甚久,只因她给了他与她谈话的权利。

    可是现在,他却是连开口都十分困难。

    百里安眼底一狠,咬破自己的舌尖,冰冷的鲜血在唇齿之间弥散开来,舌尖血寸寸溶化了唇齿的僵硬。

    他终于得以开口,嗓子干涩艰难:“娘娘想知道什么?我必知无不言,还请娘娘手下留情,莫要为难于她。”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并无恶意

    见成功威胁到百里安,沧南衣面上却也不见任何得意之色,面容依旧淡淡的。

    她目光宁静深远地看着他,淡道:“是不是觉得我在威胁你?”

    百里安抿了抿唇,平静的神色看着有些倔强。

    他沉默许久,崩得紧紧的身子却是逐渐一点点地放松下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气息之中带着浓烈冰寒的霜雾。

    “娘娘根本就没有理由来威胁我,亦或者说,在这世界,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来值得娘娘浪费心力行威胁之事。”

    百里安心绪逐渐冷静下来,眸光却是因为这场大雪而显得有些散乱。

    若是威胁,尚有谈判的余地。

    可这不是威胁,一场雪要不了蜀辞的性命,却是要叫她好生吃一番苦头了。

    并非是因为百里安的不恭顺,所以沧南衣降下雪罚,刻意针对蜀辞。

    而是这昆仑净墟千百年来,不容魔族进侵来犯的规矩是铁律,自古以来,没有哪个魔族在不得容许的情况下,擅自闯入了这片圣山中来,还能够活着离开的。

    蜀辞是唯一的例外。

    而这个例外却是时隔十几万年,再度挑战她的威严,擅自闯入这片昆仑净墟中来。

    沧南衣淡道:“这只狐狸很聪明,知晓借着神罚试炼的疏漏偷溜至昆仑山中来,她并未用六条尾巴的妖力形态也很谨慎,青玄对于妖魔气息十分敏感,她竟都能够骗得过她的眼睛,十分的了不起。”

    百里安抿唇道:“可即便如此,还是叫娘娘看穿了。”

    沧南衣道:“狐族天生有着迷惑幻化的本事,我虽为天地尊仙,却并未拥有真龙一族勘破无极虚妄的眼。

    她敛藏妖气的能力可谓完美,纵然是我确实也无法看破她的真身,只是这只狐狸心大,她却是忘记了。

    她的身外化身曾死封于我昆仑冰河之下,至今未出,如今她竟还胆敢以真身犯我昆仑,纵然我不向她出手,这昆仑净墟的十万大山受她气机影响,山中寒气亦是会凝化出冰罚降临她身。”

    百里安惊道:“当年蜀辞擅闯昆仑净墟的,竟是一道身外化身?!”

    蜀辞从未与他提及过此事。

    他此番带蜀辞上西悬峰自是有所考量的,他知晓蜀辞不比小白龙,她可并非是什么安分的性子,且不说他们二人刚刚互相坦诚心意,百里安也不好将她一人独留小山居之中。

    再者说,十几万年蜀辞不会无缘无故涉身昆仑山,她既能够冒着身中不死诅咒都无法消弭的寒疾,在这昆仑山中,她自是与他一样,有着自己的目标。

    百里安知晓她此番入山,一是心系他的安危,二来,却是想必在这山中亦有未完成的使命。

    他无异于去干涉蜀辞的秘密,她不愿意说,他自是不会多问。

    只是此番他一人授召来此西悬峰,百里安已然料想到他在短期之内无法回到小山居之中,蜀辞必不是什么安分的性子,他若不在身边照看,保不齐会在山中闹出怎样的乱子来。

    换做平时也罢,可经历了黄金海域地渊的种种经历,百里安至今都看不清这背后的敌人是谁,父帝暗中复活,妖皇离开回廊天渊,这些都是大事。

    蜀辞这般不明局势的在山中独身滞留,绝非什么好事。

    索性不如一同带在身边,却不曾想,尽管沧南衣无法看穿她的二尾真身,可是昆仑十万大山却是在她入山的那个瞬间,便已经感应到了她的气机。

    沧南衣面上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容:“当年蜀辞擅闯我昆仑山的时机可是今非昔比,在尚未开启神罚试炼广开山门的时节里,她却是能够只身一人,行过天外十万里的冰雪疆域,仅凭一具身外化身,直达我昆仑净墟。

    你说,如今她本人亲至,我做为昆仑之主,难不成还要对她这样的威胁放任不管不成?”

    百里安道:“娘娘放心,她此番身涉昆仑是为我而来,对于昆仑山并无恶意,所以还请娘娘能够高抬贵手。”

    他抬眸看向沧南衣,认真说道:“娘娘心中所惑之事,我自当知无不言。”

    沧南衣眼皮眯了一下,却是笑道:“蜀辞行事,一出手便是山海动摇,天地将倾,她如此涉身险境入我昆仑,这般魔头你说她只是为了你而来?此话你说得出口,我却听不入耳,都替你感到害羞。

    至于关于你身上的秘密,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对你,我虽有许多疑惑,可我未必就是一定要做一个无所不知的完美神灵。

    若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在借以如此手段胁迫于你,小家伙你的想法未免也太过幼稚了些。”

    百里安愕然抬首,定定地看着沧南衣,良久,他嘴唇艰难轻动,再度开口:“娘……”

    话音才来得及吐露一个字,却又被沧南衣垂眸打断道:“我让轻水送去的镇妖丹,其中用意想必你已经猜到了,虽说如今看起来此丹对你并无多大作用,可这并不代表着我打消了对你的怀疑。”

    沧南衣目若深渊,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薄唇轻起,再次吐露出唇的声音却字字犹如梵音天钟,蕴藏着无上的天威,漆黑的眸子色泽逐渐变为深金色。

    “你敢说,神罚森林之中的种种乱象,皆于你毫不相干吗?”

    在这一瞬间,百里安的心神意识与自己的精神识海被一股庞然无形强大的力量强行阻断其牵连,只觉得胸膛下蕴藏着司离留给他的那颗尸珠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住,仿佛有无数生着锈的钝线缠绕着来回切割拉扯。

    一股窒意的痛苦袭顶而来!

    ……

    ……

    云山之外,卧在轻水怀中舔着爪子的狐狸忽然顿住了动作。

    一片雪花落在她粉红的鼻尖之上,带着不同寻常的寒意。

    蜀辞神情冷漠地抬首望天,感受到了抱着她的轻水身体打了一个寒战。

    抬首之间,漫天连绵暴雪,宛若天人巨灵藏于云端,朝着这片山峰洒落下来一张绵绵细密的白色巨网。

    青玄面色被冻得苍白,寒霜侵袭,她猛地打了个抖,目光带着不解的敬畏仰视苍穹,喃喃道:“娘娘已然这般虚弱了,竟还将以雪罚是何意,山中并无受戒罪者才是啊……”

    轻水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外袍,风雪过身,冰冷刺骨,唯有怀中那小小一坨,似有余温,不由下意识地想要将之抱紧一些,用以取暖。

    可还未等她双臂收力抱紧,蜀辞的两条尾巴却是发力挣脱开她的双臂,身体化为一道疾影,消失在风雪夜色之中。

    轻水面色大变,想要追逐,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这场风雪无差别的寒意覆盖之下,肢体变得十分僵硬迟缓,想要伸手去捞那小狐的身体,却是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冲进了内殿方向去。

    青玄脸色也变了,呵斥责怪道:“你怎么把它给放进去了?!冲撞了娘娘,谁担当得起?!”

    轻水张了张口,一着急竟是灌了一口猛烈的寒风,寒风灌入口中,猛如灌下了一口带着千万根针的冰水,喉咙胸腔裂痛难当,几个呼吸间,竟是涌起了淡淡的腥意。

    她艰难地呛咳了一下,轻水常居昆仑多年,从未像今日这般对这场风雪感到敬畏恐惧。

    她调动浑身的灵力用以御寒,身体的情况才好转许多。

    轻水目光幽幽地看了青玄一眼,道:“来此之前,娘娘从未说过会降以雪罚,我又怎知那小野狐竟不受这雪的影响?”

    “笨!”青玄瞪了她一眼,道:“昆仑雪罚,霜杀修为至深者,灵气越盛,修为越高,此雪威力便是越强,它不过只是区区一只寻常小野狐,又怎会受过多的影响?”

    轻水问道:“眼下该怎么办?”

    青玄吐了一口寒气,抬眸看了一眼这茫茫无尽的苍白大雪,纯素的洁白带着安静的死亡之意,缓慢而不可阻挡的朝着西悬峰降临覆盖。

    “还能怎么办,娘娘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未得传召,你我岂能不知规矩擅闯殿阁。”

    “那小狐……”

    “它要自寻苦头吃,自是合该让它吃些教训,光是内殿之中的阵法结界都足以让它此生难忘了。”

    “可是……”

    话是这么说,可轻水始终不能理解,那小野狐纵然神智未开,可即便是山中最低等的生灵也知晓天威不可触犯。

    它是怎么敢的,竟擅自闯入内殿触犯娘娘威仪。

    青玄低咳了两声,脸色不是很好看。

    “现在不是担心他人的时候,你我若是再不离开这里,怕是得殃及池鱼。”

    雪罚并非真正致命的天罚,只是任何修行者停留此境之中,一身修为,不论是魔气还是灵力都会被凝结封印,便是最强大的体修,也能够在这重重穆穆的大雪加身之下,肉体衰退与常人无意。

    毕竟她们跟随了娘娘已有了十几万年之久,青玄还从未见过娘娘真正因为哪件事而动容生气过,更未犯过贪嗔痴怒其中任何一戒。

    她非佛陀,却也从不妄动杀念。

    她是圣人,却也有着让昆仑万灵,敬仰畏惧的雷霆手段。

    红尘万事不入心,风雪尘埃不近身。

    降下雪罚,虽然令人敬畏那天威恐怖,却也知晓未含杀意,说通俗一点,就是这山中有家伙不老实不安分。

    娘娘便以一山风雪为戒尺鞭挞,叫一些不懂事的家伙也尝一尝世俗凡尘里在生老病死,饥饿寒冷中苦苦挣扎的凡苦之人一样,叫他挨冻吃苦头。

    “可是什么?”青玄女官轻蔑一笑:“难不成你还担心那小小野狐,还能够伤了娘娘不成?”

    ……

    ……

    咣当!咣当!咣当!

    内阁门窗骤然大开!

    飞散的门窗与窗框在乱风半空之中化为齑粉消散。

    迷乱的风雪里依稀可见狂乱的八只雪白尾巴飞舞交错,洁白的妖气纵横,刹那间,烈风横扫而过!

    “叮铃铃……”

    一只雪白纤幼的赤裸莲足轻飘飘地跨过了门槛,一线红绳系银铃,松松挂在纤巧柔润的足腕间,清脆作响。

    纷散错乱的好似一切皆是幻影一般。

    只见八尾蜕变成二尾,一切纷散的乱象随着那如开闸洪水般狂泄而出暴起而乍退的妖气里渐渐终止。

    清幽雅致的内阁满地狼藉,四面穿透着呼啸的风雪,重重水帘帷幔在风雪里狂舞连连。

    立在百里安身前的沧南衣未退半步,依旧安安稳稳气定神闲地立在那里,在错乱狂舞的水帘帷幔背景里,她的整个身姿好似宛若被定格一般,就连发丝衣角都不曾飘动紊乱半分。

    被狂乱的风雪迷了眼的百里安就在这时,眼瞳急缩。

    在迟重的风雪天光下,那张白璧无瑕极漂亮的脸,却是不知何时,竟是多出了三道浅浅的爪痕,那爪痕由浅至深,然后在百里安紧张的视线注目之下,竟是开始渗透出一颗颗晶莹饱满的血珠。

    沧南衣脸上表情不深,唇角轻动,随即抿出一抹凉薄的弧度,眼梢随即微微上挑出一个独特的兴味,沉默不语地看着蹲卧在百里安肩膀上舔着爪锋间洁白风雪的小狐狸。

    眼神却好似在舔舐刀锋般透着浓浓的一股戾气,透过天光,甚至能够看到它眼底漫起的一层薄薄迷离危险的血色。

    百里安看着沧南衣脸颊间那三道血痕,心惊不已,他连退三步,身体半侧,将肩上的小狐狸往身后警惕藏起。

    沧南衣沉默良久,抬手在面颊间的血痕轻轻一摸,干净洁白的指腹瞬间有殷殷血色晕洇开来。

    她垂眸看着指尖血色,忽而一笑:“这便是你说的,她并无恶意?”

    百里安刚要出口解释些什么,左肩膀上的蜀辞浑身毛发戾气腾腾地瞬然炸起,一下子跃上他的头顶,兽瞳锁定着沧南衣,气势如虹,嗓音森寒:“老女人,别以为这里是你的地盘,就可以随便欺负吾辈的人了!”

    “老女人?你的人?”

    沧南衣神情古怪,她看向百里安:“我现在倒是有几分信你的话了。”

    这位在魔界掌权万年的大魔头,今夕一朝重临昆仑,竟当真是为了这只小小尸魔。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晚节不保?

    百里安抬起僵冷的双臂,将脑袋上气势如虹的小狐狸抱了下来。

    令他感到十分诧异的是,在这场雪罚之下,蜀辞的身体并未像他想象中那般冰冷僵硬,竟是十分的柔软温热。

    前一刻还在炸毛咧牙的蜀辞被百里安双掌抱下来后,瞬间毛发贴服平顺了下来。

    她将尖尖的小鼻子在百里安身上轻嗅了几下,目光幽幽地盯着百里安唇边的血迹,寒声道:“这老女人伤你了?”

    百里安没回答,摸了一下她的脑袋,低声反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蜀辞当然知道百里安想问什么。

    他问的自然不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是这场雪罚分明是针对她降下的,为何她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在这西悬峰上竟还能够来去自如。

    蜀辞眼神很冷,寒声道:“吾辈见这雪下得不对劲,分明是针对吾辈而来,便知晓吾辈的身份已经暴露给这个老女人知晓了。”

    沧南衣染血的指腹轻轻拨弄了一下腕间的珠串,淡笑道:“既然知晓自己已经败露,还不衬着自己能动弹的时候尽快逃离此地,还敢送上门,魔河蜀辞,你的胆子真的很大。”

    蜀辞眸光阴厉厉地转眸看向沧南衣:“老女人,你以为这么多年来仙魔两道纠纷,吾辈会对你多有回避是当真怕了你不成。

    便是再平日里,吾辈全盛时期对上你,你我之间,也是能够三七开的,纵然我境界修为不如你,可你也杀不了吾辈,不是吗?”

    “所以你觉得你今日能够杀得了本座,是吗?”

    蜀辞眼眸危险眯起,目光落在她脸颊间的那三道血痕上,冷笑道:“全盛时期的吾辈尚且都能够与你三七开,如今你却是沦落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期,吾辈如何还不能够趁你病,要你命!”

    “要本座的性命?”沧南衣低低轻笑了两声,她唇角半翘,打量着百里安与蜀辞二人的眼神却是透出几分百无聊赖之意来。

    “魔河蜀辞,你不是天真愚蠢之徒,今日说出这番来,你自己又能信几分呢?”

    能够等到昆仑神主陷入今日这般虚弱之势,可是前所未有的难得。

    但蜀辞心中同样清楚,想要杀死眼前这个女人,不会比破除她不死的诅咒容易多少。

    正如沧南衣所言,这里是昆仑山,她的地盘。

    她修为境界本就在她之上,蜀辞所说的三七开,也不过是在他界之中。

    身处于与她神息天地相连的十万灵山之中,莫说三七开了,若是沧南衣此番没有受伤,蜀辞便是连一成的胜算怕是都不会有。

    可是即便她受伤虚弱已成定局,对于蜀辞而言,在身份暴露的那一瞬间,离开昆仑净墟,无疑是明智之选。

    毕竟身份暴露的她,在昆仑山中就像是一把黑夜中的煌煌明火,在这个女人的法眼注视之下,她成不了任何事。

    久留已是徒劳,若是非要强求留在此处,却也不过是将自己生生耗死在这昆仑山中。

    今日这番局面,说来也是蜀辞自己大意了,当年她自斩一尾,易改容貌化为化身,以渡于天外十万里冰雪疆域,方抵达昆仑山。

    虽在当年她成功完成使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昆仑山中的冰河却是将她的魂魄封印拘在了那具身外化身的躯壳之中数万年之久。

    她的寒疾也是因此而来,宛若跗骨之蛆,再也难以消解。

    蜀辞为了脱离冰封的困境,唯有以死自救,只是她生来便身负不死的诅咒,纵然是一尾所化的身外化身,想要兵解自身,却也足足耗费了她数万年的光阴。

    只是蜀辞怎么都没有想到,她分明将自身的身外化身兵解归于死亡了,却不知这老女人使了何种手段,竟是利用灵山冰河之力,又将她那具妖力灵力全然不复的躯壳碎片又重新凝溯冰封了起来。

    在过往,蜀辞只道这女人是高居云端,不沾风雪的圣人,却是不想她的心计之远深,竟是如此不容小觑。

    如今想来,她留下她那一尾化身,为的便是防止她再次暗中无知无觉地潜入昆仑净墟中来吧。

    毕竟,当年她的那一次潜入,也算是让她好生焦头烂额了一回。

    可蜀辞同样也是因为那次的昆仑之行,给自己的身体留下了无法挽回的创伤。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想在昆仑山中与这个女人打上照面。

    虽说让她发了狠性子,能够找上这老女人的不痛快。

    可这老女人,在自己受伤的同时,也能够扒下她的一层狐狸皮。

    但蜀辞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当她在殿外见到这西悬峰降下雪罚,第一时间无比愤怒。

    尽管这雪罚第一眼乍一看好似是冲着她来的,可蜀辞知晓这事情自然不会如同表面那般简单。

    她借着神罚试炼的契机,偷上昆仑已这般时日了,这老女人早不使坏晚不使坏,偏偏在这种时候使坏。

    而且在内阁之中,这个老女人分明单独传唤的是百里安,召见尚未结束,雪罚毫无征兆地忽然而至。

    蜀辞何等心智,如何猜想不到这个阴着坏的老女人是借着她的安危处境欺负她刚表明心意的小娇夫?!

    百里安的性子她又是再清楚不过,若这雪罚是冲着他自己来的倒也还罢,蜀辞甚至还对他极有信心的觉得她家那个能干勇敢的小娇夫还能够与这老女人周旋硬钢几个回合。

    可若这雪罚是冲着她来的,那才是会真正地将小东西给欺负到了!

    蜀辞念及其中细节,如何能够不怒发冲冠!

    她目光不善地凶瞪着沧南衣,嗓音森森:“吾辈信不信重要吗?等到吾辈将你肚子撕开,不就清楚了吗?”

    对于来势汹汹,锋芒毕露的蜀辞,沧南衣看起来反应却是十分的冷淡。

    她大袖轻挥,散落在美人榻上的狼藉木屑一扫而净,她重新坐回了美人榻上,她微微抬起一臂,歪着脑袋,支颐道:“那你来?”

    那淡然的态度更是让蜀辞火冒三丈,她双眼已经燃烧起了怒火。

    两条尾巴摇曳之间,又逐渐生出了虚幻的八只尾巴,一身妖力蓄势待发!

    百里安知晓这里是昆仑山,若真正打起来,情况对他们二人十分不利,自是不可能让蜀辞胡来。

    他双臂收揽,将她抱紧了些,拍了拍她的屁股让她冷静一些。

    百里安抬首看向沧南衣,道:“一场雪罚乃是天地之劫,极耗灵力,娘娘此时状态不佳,此雪罚既是对蜀辞并无影响,何不就此撤去?”

    沧南衣毫无情绪地掀了一下眼皮,淡淡道:“你们真觉得这雪罚只是为魔河蜀辞一人准备的?”

    劝说无果,百里安既是意外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这般看来,还是有我一份了?”

    沧南衣看了蜀辞一眼,道:“本座很好奇,为何你能没事?”

    蜀辞轻嗤道:“吾辈为何要为你解答疑惑。”

    百里安低首看她:“其实我也很好奇。”

    原以为在此山之中,最受影响的人会是蜀辞,却不曾想,她却是在这场雪罚之下,影响最为微弱的那一个。

    听百里安这般问,蜀辞才吐息说道:“吾辈没有想到这昆仑冰河之中还藏着吾辈的身外化身,吃了个暗亏是不假。

    可是这个老女人却想借以雪罚教训吾辈,也是痴心妄想了,世间因果万千变化,纵然她是尊仙神灵,也无法事无巨细尽数详算而知。”

    她尾巴轻晃,狐狸下巴微抬,眸光带着几分骄傲:“雪罚这种东西,效用只对于那些纯阴之身的女子最为致命,便是那轻水青玄两名女官都遭受不住,若是换做往年昔日的吾辈入山,这一场雪下来,吾辈这一身狐狸皮保不保得住还是另说。

    小东西你以为这些日子以来吾辈那些业障都是白吃了不成,更何况你还是多次以着双修的形势喂补于吾辈,叫吾辈吃下的可不仅仅只有业障,还有你给吾辈的好多好多元阳。

    吾辈藏以幽牝之中的元阳尽数炼化,兼以这百万年的修为,这老女人所降下的小小雪罚,自是成了不入流之物。”

    说完,蜀辞还扬了扬狐狸脑袋,伸出小舌头在百里安唇边轻轻舔舐了两下,将他唇边残留的血迹舔舐干净。

    自在小山居中表明心意以后,蜀辞看百里安的目光早已不复当初那般纯洁懵懂,眼神可称不上是清白,那是相当的露骨。

    “吾辈的人,可不是叫人送上昆仑来给人随便欺负的。”

    百里安:“……”

    所以,这狐狸脑子到底是开窍了还是没开窍。

    原来这双修之事是能够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津津道哉的吗?

    “那你昨夜……手冷脚冷尾巴冷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分明那会儿子闹难受,为何不炼化……炼化那些‘东西’来给自己暖身体?”

    炸毛气势勃发的小狐狸顿时蔫了,狐狸脸上写满了心虚。

    百里安气笑了。

    胸大无脑的蠢狐狸居然暗戳戳地耍起了小聪明,纵然情窍未开,却也晓得卖可怜博同情。

    好手段啊,他这是上了臭狐狸的贼船了。

    亏他第二天还担心她,去钓那么多小银鱼给山猫姑娘们。

    沧南衣果然不愧为昆仑圣仙,听闻蜀辞一席话,表现得根本不像是一个成亲已有了十几万年的‘妇道人家’。

    她听后过了许久,才逐渐韵出后味来,她目光带着几分难得的奇异之色打量着蜀辞,道:“双修?这可真不像是你魔河蜀辞能够干出来的事儿,而且对象还是这样……”

    沧南衣话语微顿,视线上移,轻飘飘地扫了百里安一眼,接着又道:“一根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嫩葱,你可真下得了手,啧啧啧……”

    说着,她不禁摇首,扼腕道:“你们魔头行事之下线,当真是让本座又开了一回眼界。”

    蜀辞顿时恼了:“小嫩葱在说谁呢?!你这个老女人!”

    沧南衣单手支颐,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额头上,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着。

    “老女人?本座瞧着你这只老狐狸是活糊涂了吧?真按年岁算的话,你比本座也不过是小了十几岁吧?

    倒也难怪魔河蜀辞你终日以着幼女形态示人,原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私下里喜欢的竟是这种调调,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蜀辞浑身毛发都炸竖起来了,她是不死不灭之身,何时在意过自己的年龄辈分了,只是今日被沧南衣这般堂而皇之的拿着她的辈分与年纪取笑。

    深想之下,她竟当真像是一只饥渴多年的老色狐狸在残害一个朝气蓬勃的新嫩少年。

    她羞怒不可遏,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道:“你在这神气什么?!你不也一样娶了个比你小的夫君回家吗?”

    沧南衣手指依旧轻轻点动着自己洁白的额角,沉默了片刻,却不是被蜀辞堵得哑口无言。

    而是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有个丈夫。

    她蓦然失笑,道:“乘荒是比我小,却也不过小我几百岁,论神明的年岁来看的话,却也不过是人类的几岁罢了,真正算起里,本座与他至少还是同一个辈分的,至于你……”

    沧南衣微微颔首,眼底的嘲笑之意丝毫不加以掩饰:“至于你与这少年,两者之间都可以说是隔了好几个世纪轮回了吧?若真按辈分算的话,他唤你一声老祖宗,想必你也是受得起的。”

    蜀辞虽说是被她的言语打击到了,可嘴上却是丝毫不示弱地冷笑道:“行,就算吾辈是行了不知廉耻的事,你这老女人做了一辈子的圣人,就一定能够保证自己不会动心动情?

    指不定未来哪一年,见着了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做出晚节不保之事,怕才真的是要无地自容羞死才是。”

    面对蜀辞近乎‘诅咒’一般的言语,沧南衣闲散从容一笑:“魔河说笑了。”

    百里安知晓蜀辞素日里不是什么话多的性子,可是不知为何,见到了沧南衣就跟点燃了的炮仗一样,脾气收不住。

    纵然蜀辞言辞犀利至极,看似占尽上分,可沧南衣是什么人物,真正红尘万事不入心的太上忘情的圣人,这般言语嘲讽如何能够动摇她的道心。

    反倒是蜀辞一副快要气炸了的样子。

    百里安忍不住出声唤道:“娘……”

    沧南衣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来,仿佛闲聊般不徐不疾地开了口,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语:

    “小嫩葱觉得被人出头护着的感觉,是不是很安心得意?”

    百里安沉吟片刻,后道:“尸魔之身,立于昆仑之境,谈何安心得意。”

    沧南衣微微颔首,道:“觉悟倒是不错,今日,本座要罚你,蜀辞可护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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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零四章:世人谓我多掌慈

    百里安沉默不语,蜀辞却是先开了声,道:“便是在我们魔界,罚人也得有个理由,他并无任何罪过,谈何惩罚一说?”

    沧南衣淡道:“怎么,你们魔界惩处我仙界俘虏之前,也是先要论一场是非对错的吗?本座怎么不知你们魔族中人行事何时竟变得如此讲规矩了?”

    当年十六尸魔王族遭遇仙界举兵围攻,其惨烈下场自是不必言说,百里安自来到昆仑净墟,除了那颗试他的镇妖倒还真没收到多大的严苛酷刑对待。

    从一开始的珈蓝洞,到小山居。

    沧南衣虽说履行职责将他镇压于昆仑山中,剥夺了自由,却也并未施以刑罚。

    甚至入了小山居之中,也未上镣铐,甚至还可以自己捕鱼行膳。

    便是连身上的月光锁,也被百里安悄然炼化。

    闲来无事还能与齐善尚昌兄弟二人布上几局棋局,这小日子比起幼年时分在白驼山上的小日子还要安逸。

    若非离家太远,亲人都不在身边,又有艰巨的任务在身,百里安觉得自己就算是在那小山居中宅上一辈子都不成问题。

    如今再细看下来,沧南衣向仙尊祝斩索要他是在镇压囚禁他还是庇护于他。

    如今沧南衣将他传召至此,似乎是对他有所怀疑,百里安也知晓自己在小山居中的好日子并不会太过长久。

    娘娘经多番重劫施身,神格亦是虚疲不堪,哪还有余力分心关注远在小山居中的尸魔王族。

    她既怀疑他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将他贴身同山看守也实属正常。

    只是今日沧南衣虽看上去除了比往日虚弱了几分,再难看出有何不同以外,百里安又微妙隐约地觉得她似乎……情绪与素日里见到的那般颇为不同。

    今日叫他来,除了是想探查他身上所藏的秘密意外,似乎还真是想叫他吃些苦头的。

    百里安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昆仑神主了,他甚至还可以说在黄金海中,对她的遗体多有保护,因果之中,他对她尚且也算是有着相护之情才是。

    只可惜他若是暴露了自己擅自闯入神罚森林并且将黄金海域之中的众数妖族尽数吞噬炼化的事,怕是得有着极大的麻烦。

    所以不管怎么说,昆仑神主今日若是有意要为难于他,不论是出于情理还是身份立场,他似乎都没有资格反抗什么。

    昆仑神主惩处人不需要理由,可她却还是大有深意地看了百里安一眼,似是有意点破说道:

    “昨夜观榜时分,你买通齐善尚昌二人,私自离开小山居的事,未免也太没有身为质子囚徒的觉悟了些。”

    百里安挑昨夜离开小山居并非莽撞之举,一来是在黄金海域之中,他亲眼见证昆仑神主肉身陨落,距离神魂羽化也不过是一步之遥。

    纵然后得神归,灵融肉身,可修复肉身以及受损的魂魄神源,又岂非朝夕之功。

    大乱潮音已然结束,乱局平复,虽说昆仑净墟百废待兴,可有着轻水青玄二人守着,却也难出大的差错。

    她既虚弱重伤,理应优先闭关疗养,不问外世才对。

    百里安没有想到,她竟还能够对小山居的禁制结界感应得这般事无巨细。

    二来他本是想着有深渊巨兽拟他气息,蒙混一夜,也出不了多大的纰漏。

    更不曾想,君皇乘荒却是带着东胜神后忽然而至,那深渊巨兽也是胆子比天还大,竟当真随着东胜神后一起离开了昆仑净墟。

    多番变故之下,百里安昨夜离山之事已成定局。

    更令人头疼的是,此番居然还连累了齐善尚昌兄弟二人。

    百里安神情微敛,俯身施礼道:“昨夜擅自离开小山居是我之过,但此事与齐善尚昌兄弟二人无关,我愿受以娘娘的任何惩处,还望娘娘莫要殃及无辜。”

    “你说无关便无关,当真视我昆仑律法于无物了不成?”

    百里安平静道:“真仙教弟子真羽为寻妖兽,满足自己的一己之私,强迫尚昌进入神罚森林,已然对看守小山居的他们二人十分不公,若是这时候娘娘还执意要处置他们二人,未免有失公允。”

    “一事归一事,你又何必在此借以真仙教混淆视听,齐善尚昌二人与你勾结之事不假,本座自会另行处置,至于你……”

    沧南衣神情冷漠,丝毫不为百里安言语打动,淡淡道:“今日便罚你在山中跪罚,你可有异议。”

    百里安沉吟片刻,然后低声道:“并无异议。”

    虽然沧南衣言说她会对齐善尚昌二人另行处置,可处置的是她们疏于职守之责,可她又说一事归一事,既然有罚,自另也有安抚。

    真仙教强迫威逼他们兄弟二人之事亦已成定论,有过已罚,有冤,自当也该事后有补。

    如此以来,若他老实领了今日这场跪罚,倒也不必担心他们兄弟二人有生命之危。

    “吾辈有异议!”

    百里安甘心领罚,可蜀辞却是意见大得很。

    她狐视眈眈地看着沧南衣:“吾辈的人,还轮不到你来责罚?!”

    沧南衣道:“这里是昆仑山,不是你的魔界清小山。”

    蜀辞面色很不好,眼中山雨欲来,厉声道:“你动他一个试试。”

    沧南衣不与她相争什么,看她这副淡然模样,似乎也并不打算以武力欺压于人,只轻飘飘一句:“入我山门,昆山十万灵山天地,皆由我夺予赏罚,尔等若是不从,大可自请离山去。”

    蜀辞面色一沉,顿时没了声音。

    沧南衣这话说得看似大度可放任他们平安归去,可归去相离昆仑,如何平安。

    他们怕是前脚离开昆仑山,后脚百里安离山的消息便会六界举世皆知。

    仙尊祝斩不会容许一个身怀真祖邪神的尸魔王族活着,如此巨大的威胁,他定会在第一时间,举天倾之力,镇他永世不得超生。

    昆仑山是他的囚笼之地,亦是暂时获得庇护的求生之所。

    沧南衣坐姿随意,眼神亦是随意至极:“既在我昆仑山中,一切都得按照我昆仑山的规矩来,罚与不罚,在本座;受以不受,在你们。

    见你们二位初来乍到,本座倒也不妨耐着性子同你们论一论这规矩。

    只是再有第二回,本座可就不会与你们再多废什么口舌了,世人谓我多掌仁慈……”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笑,看向百里安,眸光深沉而内敛:“你小子心思敏感,应该不难看出本座可不是什么仁慈的主儿。”

    蜀辞眸光寒冷闪烁:“纵然你要罚,也断无将这雪罚不停的道理,放眼整个昆仑,何人能够在你这雪罚之下跪整整一夜的。”

    正如沧南衣自己说的那般,世人谓她多掌仁慈,她虽看着生了一副讲道理平和好脾气的皮囊,可骨子里却是没那么好说话的。

    对于蜀辞的反驳,她不再予以理会,拂袖之间,美人榻前便幻化出了一张木案茶炉,自顾自地煎雪煮茶起来。

    虽是无言,可冷漠的态度却十分明确。

    他来到这间忘尘殿的一处偏僻宫道上自己挑了一处地儿安静自跪而下。

    蜀辞急得也不管不顾,直接幻出了人形,拉扯着百里安的手臂,急声道:“你还当真跪啊,那老女人话语说得隐晦,她只是叫你跪,却没说叫你何时起,你这一跪,都不知得跪到什么时候起了。”

    百里安摇了摇首,道:“她是执掌昆仑山百万年的神灵老前辈了,既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跪她一跪,倒也没有什么失礼丢人的地方。”

    “吾辈说的是这个吗?!搞了半天,原来她这一手雪罚到头来竟还是为你一人准备的,她这分明是要给你苦头吃!”

    百里安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很庆幸,这一场雪罚是为他一人所准备的。

    只是此话却是怎么也不能说于她听的。

    百里安知晓蜀辞为何会见到这山间一场春寒雪而怒成这般,她知他因这场雪罚会忧心于她而忧心。

    如今百里安也正是因为她知忧心而忧心。

    他深做思索片刻,后抬眸一笑,歪了歪身子,低声说道:“同你说个秘密,我身上的月光锁已解,你也知晓,我已炼出大乘妖身,兼我一身血气巅峰,灵力内蕴,此般肉身,风雪之伤如何能撼动我身?”

    蜀辞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她心情平复了些许,皱眉蹲下身子,挨着百里安的身体蹲在他身边,小声道:“难怪你答应那老女人答应的这般爽快。”

    百里安自豪一笑:“那是,你看我何时吃亏过。”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蜀辞说不烦心是假的,她身份已然暴露,虽然沧南衣名为明确的表达自己的态度,但她能不能继续留在昆仑山中还真得另说。

    百里安眼眸轻动,安慰说道:“放心,娘娘今日既未赶你离开,想必接下来的日子并不会驱赶你离开昆仑山了。”

    蜀辞原是不解,可略作思索,却又好似明白了什么。

    她冷然一笑,道:“这老女人,可真是有够目中无人的。”

    并不会驱赶她离山,并非是留她有用,正因为是她对于蜀辞来犯,根本就没存有多大的忌惮心思,她的来与去,对她而言根本就不重要。

    自然也就生不起多余的心思浪费力气的驱散一个她并不在意的人。

    果然,世间理法禁忌,在这女人眼中,都视之无物。

    百里安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触之微凉,不似方才在内阁之中那般温暖。

    他低声说道:“你先回小山居去。”

    她终究并非是在这场雪罚之中毫不受影响的。

    蜀辞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下意识的道:“吾辈不回去,在这陪你。”

    百里安温声哄道:“你若不走,一个人的惩罚就变成两个人的了,如此倒不如你先回去养精蓄锐,再寻法子来好好扳回一城。”

    蜀辞目光奇异地打量着百里安:“没想到你这小东西,明面上对那老女人比谁都温良恭俭让的,背地里竟还打起了反将一军的主意。”

    百里安哼哼道:“一直挨揍受欺负可不行,她在内阁欺负你的事,我可都记得好好的呢,明天我若是能够再见着她,定给你好好出气一番。”

    蜀辞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百里安说的是自己在内阁之中与那老女人做言语之争被气得炸毛的事。

    “小东西口气倒是不小,你都被罚跪了,还想着明日替我出气,你有这本事,今日便不用跪了。”

    百里安摇了摇首,看着蜀辞正色道:“今日你先回小山居,我不放心齐善尚昌他们二人。”

    蜀辞知道他哪里是不放心那两只小山猫兄弟,分明是担心自己扛不住这雪罚之寒。

    她也并非固执己见之人,虽自悟了对他的情意,可她毕竟是历经事世的魔河蜀辞。

    在关键时刻,也绝不会做无用的女儿家姿态。

    她知晓如此境遇,她再强留在此,纵然得了一夜相伴的时光,但除了虚耗两人的精力,对于他们二人却不会有任何益处。

    小家伙入山自有任务,她也一样。

    蜀辞的心装得下儿女情长,却绝非只有儿女情长而不顾大局的人。

    她凑到百里安跟前,用自己柔软的脸颊蹭了蹭他冰冷的脸颊,在他耳边轻轻哈气说道:“吾辈懂你的意思,这般时局,非你我心意想如何便如何的。

    吾辈今日不会强留,今日之局,只能留你一人破解了,吾辈会听你的话先回山居中去的,不过吾辈在这里,陪你说说话再走,可好?”

    曾几何时的魔河蜀辞,哪里想象得到她还会有如此温言软语的一面。

    百里安喉咙轻动,强忍着化出妖身,去温暖抱她的冲动,只能像是寒冬之下相互依偎的茸鸟一般,身子往她这边拢了拢。

    “好,那我们便说说话。”

    蜀辞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今日,对吾辈……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百里安静默几许,后道:“十四万年前,你是因何之故,要暗闯昆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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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零五章:恶魂钉的真相

    蜀辞似是一早就猜到了百里安会有此一问,她面上并无多大意外之色。

    “沧南衣做为昆仑神主,她的威名广为人知,可她的修为实力,却是神眉鬼道,天机难测。

    世人对她真正的实力不甚了解,可纵然她这般灵泽万世,举世皆知,可她向世人展示出来的实力却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便是当世金仙卫图的天衍图,也难以推演她的命格气运半分,故此便是在仙界众神的眼中,她的神秘程度甚至尚在那位仙尊祝斩之上。

    我族现任魔君阿娆你也见过了,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但她的心智与野心却是远远胜过历代魔君。

    十几万年前她虽还是废土之都遭人遗弃的弃魔,却是能够借以自身的魔君血脉,将吾辈从泰器山中的封印里放归出来。”

    对于这一点,百里安却是知晓缘何而起。

    阿娆今世对于‘师尊’的执念至深。

    他能够完全得以肯定的是,阿娆必是带着那一时间线世界的记忆重生于此。

    当年她正是于泰器山中,因蜀辞之故,遭人设计陷害,无心解了泰器山封印放出了魔河蜀辞,故而身败名裂,成为了沦为魔道的开端。

    泰器山中乃是蜀辞的封印之地,是为绝秘。

    便是在当世仙魔两道也无人知晓,是后以蜀辞自泰器山的后土大地之下复苏醒来,魔气外泄,惊动了山中修行的修士,故此而暴露。

    在今世之中,便是老魔君都不知晓魔河蜀辞受封于泰器山中,阿娆却是能够占尽先机,倒也并非是什么难事。

    但真正难的是,废土之都的弃魔地位比起魔族的奴役高不到哪里去,弃魔虽身份低微,却也并非是自由之身,每一只弃魔从出身到死亡,皆由废土之都的案牍库详细记录在册。

    魔界有规矩,一旦放逐入废土之都的弃魔,终生没有资格离开此地,不论男女,只能一辈子困于废土之都,服徭役,做那采石、挖矿、辟荒的苦累之事。

    纵是重生,阿娆血脉未启,体虚命弱,便是连最低等的守城魔族士兵都能够轻易将她掐死。

    她却能够不动声色地逃离废土之都重重魔卫的看守,去往那万里之遥的泰器山将蜀辞给放出来,这份手段,属实了得。

    不过这么说起来,阿娆自十四万年前竟就已经被老魔君给生出来了吗?

    在前世记忆中,百里安在尚且还是天玺少主时期于废土之都捡到了‘幼弱’的弃魔少女阿娆,他在那一战之中成名,然也不过刚及弱冠。

    虽说自捡到阿娆之后,他从未问过她年岁几何。可当时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竟是已经活了十四万年之久吗?

    突如其来的复杂心情……是怎么回事。

    “所以这就是你暗中扶持阿娆上位的原因?”

    蜀辞叹道:“狐狸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天性,吾辈并不能够否认,是阿娆救吾辈摆脱了被封印的命运。

    吾辈扶她登上魔君之位,奉她为君主,为她排除万难,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使命。”

    百里安眸光闪烁了两下,又道:“十四万年前,你潜入昆仑山中来,是阿娆的授意?”

    蜀辞并非否认:“阿娆乃是魔侍之女,身份低微,又天生心脏残缺,魔族一直以来信奉的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

    魔君生性残忍现实,纵然是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外如是,当年的阿娆毫无根基资质,被放逐于废土之都,日子久了,老魔君甚至都已经忘记了他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而且在废土之都中的弃魔并无修行的资格与资源,她想要抓住机会往上爬,就必须在魔族大业的功绩之上有所建树。”

    百里安道:“所以她的目标是昆仑净墟?”

    “准确的来说,是君皇乘荒的命。”

    “君皇乘荒?”百里安神情一震,旋即醒悟过来,双眸大睁地看着蜀辞。

    “是小山君?你就是当年在魔界将小山君遗体护送至昆仑山中的那名女神侍?”

    蜀辞道:“试问在这世间,有谁能够在昆仑山封闭于六道之外的情况下,不惊动那个老女人完美的潜入这山中来的?若是没有一个符合常理的身份,吾辈也不会妄动行事。”

    “君皇乘荒乃是父帝幼子,体内流有真神血脉,他自身天赋以及资质更是世人终生难及。

    虽说他生性懒散骄奢,不够努力,虽为尊仙之中最弱的哪一位,可即便他盛名之下再如何难副,到底也是一位尊仙。

    当然,他修为境界强不强大这并不重要,反正君皇乘荒长这么大,也未上过战场杀敌魔军,可光是他的这层身份,对于仙界而言却是极为特殊重要的存在。

    他与沧南衣那个老女人成亲,是实打实的政治联姻,他在仙界与妖仙一族之间,是十分重要的桥梁,仙尊祝斩费尽心思完成此桩婚约,为的就是将昆仑山与仙界强行捆绑。

    做为当初的弃魔出身的阿娆,吾辈为她营造与老魔君偶遇的时机,她便借机承诺,她有能力杀死君皇乘荒,从而引起老魔君的注意,从而换来修行的机会。”

    “她失败了?”

    可是君皇乘荒到如今还活着。

    “不,她成功了。”蜀辞眸光极深,眼底深暗得透不出一丝光,声音低沉道:“她所实施的计划,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因为她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君皇乘荒。”

    百里安好似明白了什么,皱眉道:“她的目标……是昆仑神主?”

    “不错。”

    蜀辞点了点头,神情凝重道:“君皇乘荒十几万年前将司水神源遗失于北渊之森,虽说神魔两族难诞孕子嗣,可是却也经不起他长年累月浸淫魅魔一族之中,夜夜声色犬马,肆意挥霍仙元本精。

    阿娆便设计蛊惑其中一只魅魔,也就是如今小山君真正的生母,她不仅联合族人窃取了他身上的司水神源,更是以秘法汲取他的精元,腹中孕育出了一枚灵胎。”

    百里安喉咙紧了紧,道:“那枚灵胎,便是如今的小山君?”

    “嗯。”

    难怪……

    难怪在前一世中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小山君。

    这竟是阿娆的手段使然,她为了提前十四万年自救挣脱囚笼,改变命运,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一切,玩弄生命。

    听到这里,百里安心情变得逐渐沉重起来。

    尽管今世之中,他与阿娆并无师徒之缘。

    可是入梦一场,记起了往昔种种,两世因缘际会复杂纠葛在了一起,他早已无法将这两世能够清楚得割舍分离。

    年少已然生出沧桑迟暮之心。

    再回首,却不得不感叹命运造化,当年他一手带大,亲自教导的少女,终究是在岁月命运的蹉跎之中,面目全非,早已不见了当年的模样。

    便是百里安再如何想要迫使自己清醒,唯有冷静割舍放弃这份师徒之缘,日后对付阿娆,方可不乱本心,果断专绝的斩断命线方位上策。

    可今夕听得关于阿娆种种不得手段的疯行,百里安是难以压制心中万千情绪的翻涌。

    他闭上眼神,深深呼吸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我听闻,小山君自出身起,便生机断绝。”

    蜀辞道:“仙魔诞孕子嗣,本就有违天道,更莫说君皇乘荒那家伙是父帝之子,天运加身,更是不容胡来。

    孩子的降世,必然伴随着天谴,这孩子自出生起便注定命运多舛,是个不得往生的孤寡命格。

    更莫说阿娆的计划远不止如此,那孩子生下是有气息的,只是一出娘胎,便被阿娆亲手在心脏里种下了一颗恶魂钉,自此这小家伙便是非生非死,不鬼不仙不魔不得超生的‘活着’。”

    百里安越听眉宇间深深的皱痕便越发深楚,他低声说道:“不过是一个无辜稚子,何至于此。”

    她本不存于世,不必受红尘世俗的苦,却因阿娆那疯魔偏执的病态执念,硬生生添了一笔孤寡命格,拉进这红尘六苦中来辗转挣扎。

    蜀辞奇怪地看了百里安一眼,道:“害那小家伙的是吾辈与魔君阿娆,小东西何以你一副这般愧疚至深的模样。”

    如何不愧疚。

    阿娆是他亲手教导出来的,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他亦是有着极大的责任。

    如此算起来,小山君这般命运,也是与他有着逃不了的干系啊。

    蜀辞见他一脸落寞,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世间命运二字,本就难测,再说了,干坏事的是吾辈和魔君阿娆,与你没多大干系的。

    你若当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的话,大不了吾辈对那小女孩好些便是了。”

    像她这种出身为妖又修魔的,天生就是坏种,害人是生来就会的本事,‘好人’这种词汇,与她是永远都沾不了边的。

    不过为了百里安,蜀辞倒也不介意收起自己的爪牙与害人的心思。

    百里安失笑道:“是我自困于心了,仙魔不两立,在局势与世道面前,又哪里有着纯粹的好人与坏人之分。

    站在你的角度上来看,你做这些,我又有什么资格来指摘于你?放心吧,往事不可追,我们不看过去,只看未来。”

    蜀辞也跟着笑了起来:“仙魔不两立那是别人家的事,与我们不相干,小东西你日后修魔修仙吾辈都随你,吾辈不怕天谴,只相信心定盛天。”

    听她这话的意思,竟是想得这般长远,天谴都想到了。

    所以这是想着生小狐狸?

    百里安没拆穿她的小心思,话题转至正轨上,继续问道:“那恶魂钉,是做何之用?”

    蜀辞道:“恶魂钉,镇其三魂,灭其七魄,钉中含有大煞,小山君又是半魔半仙之身,极易将其三魂镇灭成为恶魂幽畜。

    吾辈将之送入昆仑,本以为君皇乘荒做为其父,自是不忍自己的亲身骨肉罹难至此,他当为自己胡来任性的行为做出担当。

    但凡他有心解救那孩子,取出那恶魂钉,他必遭反噬,神格不复。

    可吾辈却是不料,在君皇乘荒见到那孩子的那一天,却是连一眼都懒得多看,直言并非他之子嗣血脉,嫌弃厌恶之意丝毫不加以掩饰,甚至有心逃避试图隐瞒自己不堪的过往。

    当时若非有吾辈与娘娘在场,吾辈甚至都觉得他下一刻都要祭出神雷,毁尸灭迹,来抹杀自己尊贵仙神生涯中最耻辱的污点。”

    “娘娘阻止了他的行为?”

    “不错。”

    说到这里,蜀辞眼底的意外之色难以遮掩。

    “吾辈至今都难以理解想象,那般无情的一个女人,竟会在那时候出手保下那孩子,甚至不惜自污,认了那魅魔之子为自己的孩子,将之一手抚养长大,甚至不惜顶着恶魂钉的反噬将之炼化。”

    蜀辞冷冷一笑,看了百里安一眼,道:“那个老女人,可与慈母搭不上边。

    世人都说我们魔族生性残酷弑杀,可这个女人,骨子里的冷漠却是真正的无人能及,魔族尚且还有七情六欲,可修她这种至绝之道的,什么怜爱同情这种情感她都会自我洗去,满身清正到了极致,何尝又不是比魔还绝。

    修她这条道的,必须自斩六亲之线,情缘、亲缘、友缘皆与她无关,所以至今为止,吾辈都不觉得,她当初是同情可怜那孩子,才留她一命的。”

    蜀辞此话虽说得绝对,可百里安却无从反驳。

    因为在他认知里的昆仑神主,亦是与蜀辞所想的这般无二。

    “所以那恶魂钉,是伤到了昆仑神主,同样让老魔君对阿娆引起重视,因着这份心智与本事,也算是对她有了变相的认可?”

    蜀辞点了点头,道:“虽说阿娆并未成功离开废土之都,但是老魔君给予了她一定的资源与修行的资格。”

    百里安忍不住摇首笑道:“杀死君皇乘荒才可以达到的条件,却是伤到昆仑神主就可以了,这尊仙与尊仙之间的参差,原来也是可以遥隔天渊的。”

    蜀辞皱眉正色道:“你以为吾辈说与那老女人实力三七开是玩笑话吗?

    那老女人虽说位于尊仙,可这尊仙之位对她而言,仅仅只是个称谓罢了。

    要知晓,她在龙门未辟的那个远古时代,便已经有了与仙尊祝斩一争六界帝位的恐怖实力。

    若非因为她的出身,后又自毁帝玉,如今这仙尊之位,她怕是比起那祝斩,做得要更加出色。

    甚至吾辈有预感,若是给她足够的时间,没有君皇乘荒仙族的诸多限制,她便是超越父帝的生平成就,也未必可知。”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雪光与血光

    这一点倒是无需蜀辞来提点,在前世记忆之中,百里安亦是知晓沧南衣曾本应拥有一枚白帝之玉,只是当年父帝尚且在世,祝斩又是公之于众的帝位继承者。

    妖仙一族虽归仙族,可立场与血脉不论是在当世还是今世都是相当尴尬的,纵然是天命所归,父帝做为六界真神,如何能够愿意将这仙尊之位传于外族。

    在那个万族鼎盛的时代里,储君帝位者已然择选,玄鸟自亿万星辰光辉里衔玉而来,对于昆仑山而言,却并非是福泽。

    尽管百里安相信昆仑神主并非忌惮麻烦之人,但确实也是她亲手捏碎了属于自己的那枚帝玉。

    百里安问道:“所以你这次来昆仑山,目标也是小山君?”

    蜀辞眸子半阖,看着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是小山君也不为过,十四年前,吾辈守约完成与阿娆之间的约定,成功将那孩子送上昆仑山中来,亦是按照她计划的那般,成功算计到了那个老女人是不假。

    可这么多年来以吾辈对她的了解,却总是觉得她的布局不止于此,小山君至今无法修行,这也就意味着她体内的恶魂钉在这十四万年间里,都未能够得到有效的拔除。

    魔君阿娆行事最是晦莫如深,埋子布局至多叫人窥之三分,至于她掩藏起来的七分危险,便是执行任务的吾辈,也无从臆测证实。

    但唯一能够知晓的是,那小山君体内所藏隐患至深,你在这山中不明情况,吾辈担心你会吃魔君阿娆的亏,便想借着此番神罚试炼的机会,怎么着也要混入这山中来,探一探小山君体内的恶魂钉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

    毕竟那恶魂钉,在当年并非出自于吾辈之手。

    从头到尾,炼制恶魂钉,钉死小山君魂魄皆是魔君阿娆的手笔,以她那疯绝的性子,如今知晓你已身在昆仑山中,保不齐便会动用小山君这颗暗子了。”

    百里安丝毫不怀疑蜀辞这些话语的真实性。

    正如她所言,他身囚于昆仑净墟之事,广为六界所知,阿娆在得知他身藏于昆仑山之事,甚至都已经演算出他会因这场神罚试炼而参与其中。

    不惜以身犯险,入梦为笼,试图囚他无期。

    虽说百里安在梦杀境术之中,亦有所反击,阿娆已全然不记得梦中发生的一切事迹,这点对于百里安倒是极为有利。

    只是今日经蜀辞这般提点,他更是能够明确,当年阿娆布下小山君这枚棋子,看似是为了向老魔君展示自己的实力与价值。

    可是能够值得她这般费心钻营的,更多的便是为了今日这种情况吧?

    阿娆的执念入骨太深。

    百里安对于那一点点捡拾回来的记忆碎片不甚完整,却也能够察觉得到,阿娆对于他当年背负冰棺,徒步而行天荒十万里冰雪之域,抵达昆仑山,为沧南衣庇佑之事,亦是有着近乎疯魔的暴虐情绪。

    可以说是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

    说她在十四万年前就开始埋子布局,在昆仑山中提前布置一把刀,百里安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说来说去,还是因他之过,将小山君这样的无辜之人牵连其中。

    蜀辞似是看穿了百里安的想法,她带着几分忧色看了他一眼,道:“现在不是同情那孩子的时候,小山君命格过于孤煞,靠近她不会有好事发生。

    若她体内的恶魂钉当真没有炼化的话,这也就意味着她这副半仙之身极为危险。

    想来这也是那老女人不让她修行的原因所在,十四万年,足以让她的那颗心脏与恶魂钉融合,但凡那恶魂钉稍有异动,染上那恶煞之气,都十分的棘手。”

    倒也难怪那小家伙终日面无血色,这么多年来,身体幼弱无法长大成人,日夜疾病缠身,不得安宁,每隔时限,都要前往仙陵城一趟,借以鬼山之中的万鬼之气,滋养身躯。

    如此说来,汲取那万鬼之气,并非是为了拔除恶魂钉,而是为了滋补恶魂钉,使其不知衰朽。

    那恶魂钉早已与她心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百里安若有所思,良久,他缓缓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金鸦渐西沉,自东方远山的浩瀚长空里,一抹浓重的夜色宛若天人泼墨一般铺盖而来。

    昆仑山的夜晚与人间的缓慢之势不同,可谓是来势汹汹,在那泼墨般的夜色深重的轮廓边缘,渡着一层昏暗的金红色,像远古雪夜战场上尚未退尽的血。

    冷夜沉沉,雪花松软湿润,从浓厚而低重的墨色乌云中飘落下来,贴附在宫道间,偌大的天地白茫茫一片。

    百里安伸手握了握蜀辞的手掌,发现她掌心指尖泛着冰冷,又观了一眼她的脸色,便知她状态开始逐渐不好了。

    他目光关切,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你已经陪我说很多话了,今夜你先回小山居中去。”

    蜀辞并非是什么扭捏的性子,她拢了拢身上柔软的氅衣斗篷,夜色风雪里,她鼻尖冻得微微泛红。

    一双幽蓝色的眼睛里似有一点点残存的湿润,在逆光的昏暗宫道里,亮得像夜空里的被捣碎了的星光。

    她没再如往日一般锲而不舍、死缠烂打地黏着他,蜀辞支起身子,在他冰冷的眼角间轻吻了一下,动作很轻柔,但眼底却透露着几分不甘。

    她低声说道:“小东西,我知晓你心里头装了很多的事儿,但有些时候,依靠一下他人,适当示弱也并非是什么坏事。”

    还未容及百里安细品此话的深意,蜀辞便已然翩然离去,化作两尾小狐,足不沾雪地消失离去。

    百里安抬起被冻得僵硬的手臂,摸了摸眼角,忽然有理解了蜀辞这话中隐藏的意思。

    如今身在昆仑,受制于人。

    她这是让他在昆仑神主面前……适当服软则个?

    蜀辞的心思与城府,在面临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强敌,做小伏低,韬光养晦她自觉不耻,这毕竟也是玩弄权术你来我往最常见的手段。

    纵然方才在内阁之中与沧南衣争锋相对,不肯退让一步,可心中却也清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倒也难怪她方才走时,是那般不甘心的恨恨模样。

    只是不甘归不甘,对于百里安还是多有耐心娇哄,似是唯恐他刚极易折,因今夜雪罚之事,对沧南衣心生不满。

    收不住自己的情绪,到头来吃苦的还是受罚的他。

    只不过对于百里安而言,蜀辞这倒也是关心则乱了些。

    百里安虽自幼饱读群书,他生性虽更偏于儒学思想,却绝非迂腐古板之人。

    傲骨铮铮之气节,那就要看怎么个气节法。

    百里安可不想因为死要面子而活受罪。

    他性子坚毅,擅于隐忍,但这不代表着他喜欢隐忍。

    自幼清修苦读,挨得住寂寞,这同样也不代表着他愿意吃苦。

    若能够用最为简单的方式来解决身上的麻烦,百里安自是不会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的。

    宫道上的雪越落越大,这场雪罚果真不愧为昆仑神主的亲手手笔,一场雪落得十分玄妙。

    来时,百里安丹田气海内的血气充盈,不觉饥饿。

    如今跪至入夜,这一片片雪花倾覆落来,却是能够一点点地吸收他体内的血气,腹中饥饿感与那渴血的欲望也油然而生。

    虽说百里安能够以灵力为济,体内两颗尸珠内所储藏的血气更是充沛雄浑,稍稍调动汲取丝毫,便足以解除眼下饥寒交迫的困境。

    只是他现下跪在这忘尘殿中,若是妄自调动血气,保留了自己实力修为已经恢复,怕是接下来等着他的麻烦只会更大。

    这一场雪罚降临身上,虽苦痛难当,却也到底不过是皮肉之苦。

    比起那未知的麻烦落得举步维艰的困局。

    其中如何取舍,百里安心中自然有数。

    当然,百里安虽甘愿跪拜沧南衣这样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轮回的长者前辈。

    可心中到底知晓,今日之事,是她有意为难。

    百里安可不是什么坐等乖乖挨打的人。

    他可以尊老,但若对方并不爱幼的话,总不能还要叫他继续尊老下去。

    毕竟接下来,他还要窃取将臣心脏,在如此重大的责任与使命面前,若是不先将这位棘手的昆仑娘娘搞定一二,他日后行事,怕还是得有许多苦头要吃。

    大雪严寒,天色愈发的阴暗了。

    百里安在大雪之中,跪了整整一夜,同时也思考了一夜。

    这一夜,他不能调以任何灵力修为来抵御严寒,甚至为了不让沧南衣看出自己已经结了月光锁的封印,他不得不小心掩藏,将自己的身体状况调整到与凡人肉身无异的弱小状态。

    如此一夜风雪吹打下来,便是个铁人,也得掉层皮下来。

    一夜大雪连绵未休,到了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身体承受严寒冷到了极致,便不在是感到寒冷,而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烧烈痛。

    轻飘飘的雪花垂落沾及肌肤,简直就像是一把把烧红的锋利小刀,恨不能将那肌肤一片片地烙剐下来。

    大雪并未转晴,深宫中长悬的明灯也一夜未熄。

    未得人语,只听风雪的长宫之中,却是在晨曦启明里,渐渐回响起了人声细语。

    空旷无人的忘尘殿中,不知何时出来了许多扫雪剪灯的宫人,她们身着统一的宫侍服饰,素色衣袍间绣有淡淡流火玄奥纹路。

    那纹路闪烁之间,使得这些宫人似乎不大受这昆仑雪寒的恶劣天气影响。

    听着遥远宫道尽头传来的细微动静,百里安跪在大雪之中,并未起身,也未抬眸,身下厚厚的积雪经了一夜怒下之后,几乎沉没至腰,将他整个人都半埋于雪中。

    远道间,一路扫雪的宫人很快来到此间,她们本是忘尘殿侍奉的宫人,昨夜传召乃是私下传召,除了轻水青玄二人,旁人概不知晓。

    她们显然没有想到,在这偏僻的宫道之间,竟会跪着一人。

    宫侍们悄然无声地偷偷打量着百里安,只见他重雪披身,霜雪满头,清晨黯色的天光照在少年人的半边侧脸上,更显得他唇色极淡,眉目如画。

    她们都是从不出山的妖仙一脉内侍,修行侍奉神主多年,极少见外客男子,更莫说还是如此好看的少年郎了。

    不由多看了几眼,虽满腹疑惑,但是却无一人敢上前去问个究竟。

    有极个别心软的女侍官,见他大雪埋身,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情。

    虽也猜想到,能够跪在此处者,必然是领了娘娘的责罚,自是无人敢上前擅自施以援助。

    不过若是能够借着素日里的扫雪职责,上前扫去他身边积雪,这少年应当也能少吃些雪寒之苦。

    动了怜悯之心的女内侍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只见宫道尽头,远远行来一尊白玉描金的宫辇,以八名内侍抬之,前后再随四人。

    今日伴驾阵仗并不浩荡,可相随行之的,却有青玄轻水两名女官。

    步辇之上,娘娘歪着身子慵懒逸坐,她半支起头,敛着宽大的衣袖,盛装出行。

    想要上前扫去百里安周身积雪的那名女侍官不知为何,心底就是莫名一寒,还不容多想,身体已经本能地随着其他宫人侍官一起浩浩荡荡地跪了下去。

    “恭迎娘娘。”

    步辇在众人的恭迎声里渐渐靠近过来,行至半路,忽然停下。

    百里安跪在宫道中央,挡住了去路。

    娘娘却是连眼皮子都没撩动半分,视线自然也未落在百里安的身上。

    她正要摆手唤人,跪在雪地里宛若雕塑一般的少年,却是在这时,身体轻轻一动。

    宛若冰封已久之人,在这一刻渐渐有了一丝生机般,身上覆盖的重重厚雪簌簌而落,裸露出了比雪还要苍白几分的冰冷肤色。

    百里安并未起身,以膝就地挪动,背脊却是笔直如竹,与那些朝拜的内官们不一样,他不曾压弯半分腰脊,将身子移至道旁,很自觉地让开了道路。

    他跪了一夜,膝盖早被地面的寒冰积雪冻结在了一块,这般骤然移动,与积雪厚冰粘在一块的血肉绽裂撕破,于是在雪地里留下了道道醒目的血痕。

    跪在地上的内官们见状,人人屏息凝视,心脏咚咚跳动,只得将头颅压得更低,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

    一夜惩处,终于首次……见了血光。

    (PS:大家别激动,不是刀子,也不是虐,是绿茶安要开始表演了。)

今天颈椎病发了,请假一天

    本来不想请假的,头疼的厉害,想着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能会好一点,然后晚上顺便在朋友家吃了个晚饭,回家路上特么被一个奇怪的男人尾随,把我吓着了,有读者小可爱让我去用迷信方法叫一下魂,今天一个人在家害怕,没敢出门,一路狂奔回家,人受了惊吓,头更疼了,请假一天吧。晚上都不敢熄灯睡了,听着不吓人,但亲身经历,被人跟着那种毛毛的感觉真的好吓人,这是第二次被人尾随了,明天搬家,还是和家里人一起住吧,好吓人好吓人好吓人,头好痛,头好痛头好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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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雪殿,曾有仙人言,逝者流离,生者不释。魂魄一去,将同草秋。尸者重生,游离人间,当为仙家百门所不容,尸魔伏诛。这一日,少年自棺中醒来,血枯骨寒,睁眼已是百年人。仙人一泪,长相守,可解前尘一梦。不修长生修凡死,不为万古同悲寻恨,只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长夜行普群:917572815,v群已经创立,进普群找管理验证可进)长夜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夜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夜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