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确认没事,很快就回
一转眼,顾西迟已经回国六日。
他这一趟来,毫无事先计划,仅仅是出于联系不上情天之后的担心。
出发回来时,身边认识的只有一个喻雁知情,此外他没有对任何人说,也没有顾上去说。
只是,在他回国的第二日,顾母便曾打来电话,知晓了这件事。
那天他与情天在满庭芳附近的西餐厅吃午饭,外出接的那个电话,便来自顾母。
当时他只说是临时回国参加同学聚会,但今日他回满庭芳,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我妈说,外公突然病重,让我赶紧回去一趟。”
顾西迟的神色有些低沉,坐在床沿握着情天的手。
彼时,何玉与向添都知趣地离开了病房,一个回家,一个到院中树下抽烟。
一道从病房出来时,空手的何玉对向添微微淡笑点头,往侧门外走去了。
向添刚毅的脸有些严肃,转身往院中走去,从兜里摸出烟盒。
站在枝干盘虬的老槐树下,他皱眉抽了好几口,又朝刚才何玉离去的侧门看了眼,虽人影早已不在,他的目光仍是沉沉。
当初沐老爷子病重,曾交代过的事,向添不敢忘。
这个何玉只是认识二小姐不久的邻居,却如此热心……这两天,要找时间好好查一查。
与二小姐有关的事,都马虎不得。
绝对,不能再让两年前的事情重演……
“我休息几天就好,你尽管放心回去。”
病房中,情天轻声安慰顾西迟。
顾西迟握着她的手在唇边,低眸亲了亲,黯淡的眸光再看向她时,染了深情。
“什么时候的飞机?”
情天人仍难受,靠着枕头,忍着又重新席卷而来的隐隐晕眩感,勉力与他说话。
“下午两点……”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更紧了几分:“只要回去确认没事,我很快就回——”
“别……”情天难受地微微闭眼,打断他:“就要过年了,你回去,怎么能又马上再离开?”
虽然顾西迟家人在国外定居,毕竟是华裔,中国的传统怎会忘,何况他家里有年迈的长辈,更会注重旧历新年的仪式感,谁不想与子孙阖家团圆相聚。
顾西迟没言语,她说的没错。
“我放不下你,会担心。”
为何事情都凑到了一块来,他舍不得她,而另一边是自己的外公,也不能不孝。
“我想喝点鸡汤……”
不再继续那个话题,情天看向桌上的四层保温盒。
顾西迟立马起身去给她弄,保温盒打开,四层,除了最底下是清淡滋补的鸡汤,上面三层还有开胃的小菜,新鲜的蔬菜,以及,柔软透明的糕点。
“这位何阿姨,人倒是真不错。”
顾西迟道,情天头晕不敢轻易转头,没看到保温盒里其余食物,只看到他盛出端来跟前的一小碗鸡汤。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胃口,但身体确实虚弱,能吃她都会尽量吃一点,何况刚刚,也是为了转移顾西迟的话题。
此刻端上来时,她却有些担心,担心是浓郁的鸡汤,担心油腻喝不下。
但她眼前的鸡汤色泽极为清淡,这种清淡程度对于别人来说是很少见的,但却是她喜欢的。
从小到大,她的口味一直偏清淡,鸡汤几乎要去尽面上的浮油才爱喝,这个,没几人知道。
看着眼前,她突然又想起,那一夜何玉送的椰奶布丁。
……同样完全合她的胃口。
107.他来,就从未想过要回避
住在医院的第二日,中午顾西迟走后,情天乏力睡了一下午。
向添一直留守在医院病房,医生说情天需要静养,向添甚至不打算告诉沐家的任何人。
他怕他们谁一来,反倒影响得她休息不好。
日暮西沉,冬日的天黑得早,刚才看窗棱还镀着一片绯橙霞光,转眼,已换成一窗暗淡灰蓝。
向添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从兜里拿出来第一时间按断,看了眼病床上,情天似还熟睡,才放心悄然开门到外面去。
远离了些病房的过道里,他对着护栏外的夜色,才接起电话来。
不多时,身后楼梯口,电梯门在这一楼层打开,从里正走出来两人。
为首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一袭墨色西装更显身材颀长笔挺,容颜俊雅,周身都透着清贵之气。
从电梯内迈出,他沉黑瞳眸淡扫面前一排白色病房,眉间微蹙,愈见神色沉郁。
跟在身旁一身深灰西服的许途,从电梯出来,抬头便注意到背对着他们,正站在过道打电话的向添,认得他是沐老爷子生前御用的司机,便压低了声音对身前尊贵的男子。
“先生,在左边。”
他走在旁引路,男子沉默迈步随往左侧过道行去,彼时,背对他们的向添并未发觉。
临近过年,能回家的病人都回家了,路过的病房确实都安静。
皮鞋声不重,却沉稳。
一直到尽头那一间,门前,蔺君尚停了步,许途已经先上前动手拧开了门。
迈入病房中时,蔺君尚沉郁的脸色,似微微放松下来,不再透着一身生人勿进的冷。
目光寻视到房中病床上那抹娇小的身影,连幽黑眸中的冷漠似也开始出现裂痕。
身后门轻响,是许途在外将门合上。
放轻了步伐,蔺君尚一步步往病床走去,映入他眼中的除了一床的雪白,唯有她微微蜷身背门侧睡的身影。
她搁在被外的左手背上扎着针,架子上的药水只剩下五分之一。
蔺君尚站立床侧,高大的身影在雪白的被面上投下暗影轮廓。
而背对门睡着的她,似乎还一无所知。
病房的白炽灯在夜间显得过于明亮,他想起晕眩症病人会畏光,不禁蹙眉。
弯身,轻轻抬起她扎针的手臂,握上去,一片冰凉更让他眉心蹙紧。
他想替她暖一暖,身后门外似有异样,接着,门便被推开。
向添入门时,正好与蔺君尚目光对上。
手还握着门把的他,惊讶站在那儿。
C市大名鼎鼎的盛辰集团董事长,身家位居榜首的年轻才俊蔺君尚,那个影响着C市经济走势的商业奇才,此刻,居然出现在二小姐的病房里。
蔺君尚方才柔和下来的神色已恢复了以往的淡漠,丝毫没有被撞见的不自然。
他来,就知道会被撞见,从未想过要回避。
“我只是,想陪陪她。”
低沉醇厚的嗓音,音量刻意放低。
他的目光黑沉,就这么淡漠看着向添。
这句话,别人口中说来像是解释,可自面前这个气场迫人的男子口中说出,更像是一种宣示,一种命令。
他只是要告诉别人,别打扰他。
108.他的眼神,曾是她梦里小心翼翼的幻想
向添想起那一日,与情天送她朋友回西雅图时,曾在机场外遇到蔺君尚。
看了看床里沉睡的人,最终只低声一句:“二小姐状态不好,劳蔺先生照顾一会了。”
他复又转身出去,门重新被合上。
蔺君尚收回目光,转身,床里沉睡的人像是无意识动了动。
怕她扯到扎针的左手,他弯身握住她手腕,制止她伤到自己,动作却轻柔。
情天睡着的时候昏沉,但因为身体不适也并不安稳,极容易醒,此刻觉得冰凉的左手上突然一阵温暖,微微睁开了眼。
那时,蔺君尚正查看她扎针手背是否肿起,她这么一转头,她与他,四目对上。
晕沉的情天,以为自己在做梦。
明晃晃的白炽灯,对于此刻病中的她极为刺眼。
而面前出现的那张清俊容颜,神色温和关切,看她时,白炽灯在他的身周晕出一圈淡淡光芒的轮廓,他的眼神是她曾经盼望的那种深邃专注,是她很多次梦里小心翼翼的幻想。
她喜欢他时,是小粉丝喜欢大明星,是年少的邻家小丫头喜欢成熟沉稳的大人物,就像追逐一颗星,每每总是……遥不可及。
那人的目光总是淡漠的,哪里有如此温敛专注的神色。
是梦……就像以前做过的那些梦。
……
温暖的指腹轻轻抹过她染红的眼角,“哭什么?”
声音低沉温柔中,似压抑克制。
哭什么……
她哭了吗,这声音……
她睁开眼,太亮的光线与眸中的水雾让她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却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
那个人小心将她抱搂在怀中,淡淡的烟草混合着清冽男士香,瞬间充斥鼻端。
似有压抑的微微叹息,她的身体贴着宽阔的胸膛,笼着一片莫名安心的暖。
“我该拿你怎么办。”
叹息中的嗓音压抑低哑,近乎呢喃。
直到这一刻,触感如此真实,情天才恍然回神,并不是梦。
昏昏沉沉,她却想起家中被打开的那只礼盒,想起那些嵌着蓝色鸢尾花的硬糖。
宿命又绝望的爱,太累了。
“你能不能,放过我?”
她的心头湿凉一片,晕得连动手推他的力气都没有,爱不起,那让她忘记可以吗。
他抱着她,极致圈紧的姿态,埋首她颈边。
良久,唯听低沉压抑二字,似随叹息而逝。
“不能。”
这一夜,距离旧历新年尚有九日,病房中的情天无力推开蔺君尚。
而同一时间,病房外突然响起惊叫声,分贝尖利又让人心慌。
情天的病症受不得这样的声音刺激,顿时心跳加速,脸色霎时白如纸,紧闭双眼狠狠咬着唇,今日才缓过的眩晕再次汹涌而来,天旋地转,不禁攥紧了眼前人的衣襟。
蔺君尚抑了呼吸,紧紧抱着她,沉声唤许途。
许途立马拧门进来,就在那时,蔺君尚从打开的房门,看到外面人影丛丛。
隔壁病房有病床被护士推出,一行人疾步往楼道而去,走道的灯光下,沿路地面都是滴落的暗红血迹。
突然意识到什么,蔺君尚将情天压向怀里,紧紧护着,不许她看到任何。
他心脏乱跳,阴沉着脸对许途吩咐:“立刻出院,打电话给赵国利,回松云居。”
109.抱着她,就像哄抱着女儿
冬夜,从病房外的走道护栏前抬头,可以看到夜空,但孤月疏星照不亮太过黑沉的天幕。
安静的住院部,过道里路灯白晃,因着刚才的意外,空荡荡的有些瘆人。
多少生命从手术室被推出来,转危为安,途径这条走道送入病房,等待痊愈。
但也有生命从病房消逝,又途径这同一条走道,被盖上白布推走。
清洁工很快提着水桶跟拖把过来,在走道清理一路的血迹,别的病房有人出来,嘈杂谈论声不免入耳,很快,蔺君尚就知悉了刚才外面大概发生的事情。
住在情天隔壁病房的一个病人,由于病中过于痛苦,又孤身一人无亲无故,看着很多人都回家过年,开始郁郁寡欢,今夜,面对空荡的病房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那人用桌上的水果刀结束自己的生命,被巡房的护士发现了。
发现是否及时,能不能救,未可知,但蔺君尚不关心。
他只是紧紧抱着情天,将她按在怀里,不让她看,甚至不让她听。
当外面还有病人在议论时,他阴沉着脸让许途关了门。
独自坐在床边抱着她,用被子将她裹好,就像是年轻的父亲在抱哄着女儿,完全将她护在怀里。
“没事、没事……”压抑着心中的担忧,深呼吸,他更圈紧了她,脸贴着她的额,极尽低声温语:“一会我们就出院了,不在这里,没事的……”
他一声声安慰着,房门却突然被推开,原本温然的神色,抬首时双眸瞬时转为肃冷。
那样的目光,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即便是跟随沐老爷子身边多年的向添。
向添入来的步伐不由得在那人肃冷的目光中僵了僵,那迫人的气势与周身的冷意都在警告着,不准打扰。
定了定神,向添仍是继续走上前。
“蔺先生,二小姐在病中,您不能带她走。”
在这个C市,蔺君尚三个字,无疑是极具影响力的存在,他的身份与地位无人比拟,手中的权势与财富,足以命人为他去做任何事。
这样的人,不说去惹,就连见到都是尽量低眉顺眼,不敢直视。
然而,为了自家小姐,向添不得不直面表态。
“这不适合静养。”
蔺君尚沉冷的嗓音,只轻吐出几个字。
“但是——”向添着急了。
“我要带她走,没人能阻止。”
容颜清俊的男人面色更沉几分,声音冷冷打断,看向向添时,沉黑的眸似淬着薄冰。
向添背都僵凉,这个男人气场摄人,命令更不许质疑违抗。
商场中沉浮身居高位,除了有才能同样需要有手段,向添丝毫不怀疑他刚才所言。
他若真要带走二小姐,恐怕这整个C市,都没人能阻止得了。
可是——
他上前一步,想再劝一句,却看到蔺君尚怀中的人动了动。
情天正经历天旋地转的痛苦,刚才被蔺君尚抱在怀中紧闭双眼一动都不敢动,此刻,突然觉得胸胃翻涌,难受得蹙紧秀眉。
怀中的她一动,蔺君尚第一时刻便低了头,紧张轻声问:“哪儿不舒服吗?”
110.卸下周身冷意,只用极致温柔
向添上前的脚步停了。
只这一句,蔺君尚对情天短短的一句询问,便让本还想要再出言阻止的向添,愿意选择了妥协。
如果说蔺君尚面对世人时永远是一副疏冷淡漠,那么,此刻,向添看到了这个传闻中甚为冷酷的男人的另一面。
蔺君尚看向情天时,原本肃冷的神色能在低眸间一瞬变为温和,仿佛卸下周身冷意,只用极致的温柔小心呵护怀中的珍宝。
向添不了解蔺君尚,但他知道,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露出如此神色,预示着什么。
情天听得见声音,缓缓摇了一下头,她说不出话,苍白的唇在刚才经历外面的尖叫刺激时被她咬破,隐隐泛着血痕。
蔺君尚环着她,一手护着她的腰背,一手托抚着她脑后细密的发,“没事没事……慢慢深呼吸缓一缓,一会到家就好了。”
语调依然是轻语低喃般哄着。
身后门轻响,许途进来,悄声报告一切都已办妥。
蔺君尚起身,利落脱下身上大衣将情天裹紧,将她一把稳稳抱起,便大步向外而去。
许途紧跟其后,向添也跟了出去。
那时夜深,已经归于平静的过道无甚闲人,只是偶有病人从病房窗户看出,正好得见一身墨色西服侧颜英俊的男子,怀抱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正疾步离去。
直到行至病房楼下最近的侧门外,那儿停着一辆黑色的卡宴。
余力正倚在车门旁,一看人出来,立马先打开了后座车门,蔺君尚一言不发抱着情天入后座。
车门关上时,蔺君尚看到向添站在车旁。
“我会照顾好她。”
低沉一句,蔺君尚向来不是个爱解释之人,他的身份也不需向任何人解释任何,但对向添,因着他对情天的忠心,蔺君尚对他也多给了一分耐心。
黑色的卡宴在眼前绝尘而去,向添看着消失的方向,夜色回归空寂一片。
面色严肃,不禁微微一声叹息。
但愿一切真的好。
夜晚十点,松云居。
何琴领着佣人候在门外,翘首以盼,因为刚才许助理曾打过电话来。
远远看到沉黑的轿车驶来,何琴往台阶下行几步,迎上。
却见余力快速从驾驶座下来,打开后座车门,然后便见自家先生下了车,而他怀里,正抱着一个女子。
何琴一怔,脚步未停,迎上去:“先生——”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何琴心里隐约猜到,这个被抱着的女子,与上一回被抱回来的那位小姐,是同一个人。
蔺君尚一语未发,抱着怀中之人疾步往屋内行去,比上一次抱发烧的她回来时神色更沉郁。
许途跟在身边问:“赵医生到了吗?”
“到了到了,与护士都在屋内等着呢。”
何琴连忙应了,接到电话她就赶紧联系,也知道这一次情况不一般,因为,先生不仅让赵医生过来,还要求护士随行。
仍是二楼,上一次住过的客房,蔺君尚小心将情天在床里放下。
许是从在医院就一直被他抱着,车上亦是,此刻突然失了依靠,眩晕之下情天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裳,雪白的小脸秀眉紧蹙,很是难受。
她的举动或许只是无意识的,但蔺君尚的心已瞬时坍塌酸软一片,透着压抑的微微惊喜,轻声对她低语:“先让医生看看,乖,不怕,我就在身边。”
111.刺激,他的心仍余有不安
蔺君尚御用的私人医生赵国利,是C市一所有名私立医院的名誉院长,年逾五十,临床经验丰富。
就在刚才蔺君尚将情天抱入屋内时,已经先行赶到,等候在客厅的赵国利与护士立马起身跟了过来。
往楼上去的一路,许途低声跟赵国利说起情天的情况,不需要说太多,赵国利心中便有了数。
因为在此之前,今日上午,他便曾接到过蔺君尚亲自打来的电话,问他关于晕眩症病人的相关。
那一通电话,持续了大概有半小时,是赵国利任蔺君尚的私人医生之后,第一次如此的长谈。
当时赵国利便意识到了这位尊贵的蔺先生对这件事的重视,只是从言谈中得知是一位极年轻的女孩患病,却并不知身份是何人。
直到此刻,看着那位在公众视野里总是冷漠孤傲的C市首富蔺先生,如此屈尊降贵亲自抱着一个女孩一路从车里下来,直至楼上房里小心放下,又如此温声轻语……
他原本猜想的患病女孩身份,不是蔺家的哪一位千金,却可能,今后会比蔺家的哪一位都尊贵。
所以此刻,蔺君尚安慰过情天之后,他便利落上前,给情天仔细做检查。
蔺君尚这样的身份,松云居这样的地方,能选来的护士自然也是最专业且谨言慎行的,此刻那年轻的护士也只是端正默默候在一旁。
彼时,许途与余力已经退出了门外,何琴想问些什么,但房中过于安静,气氛也有些低,她最终没有敢发声。
蔺君尚就站在床边,双手插着腰侧,深黑的眸却从未离开过床里躺着的人。
从在医院听到隔壁病房那一声尖叫开始,不止是情天受了刺激,他的心脏也一并跳快许多。
向来淡定沉稳的蔺先生,一个决策动辄上亿交易的蔺先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担心而心慌。
情天的状况最忌刺激,何况是那样突然而起的尖利惊叫。
他仍记得那一瞬间情天脸色的变化,到此刻,他的心,仍余有不安。
在他杂乱的思维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并没有多久,赵国利起了身,转向他。
蔺君尚沉默抬了一下手,是示意出门外说。
看到护士留在床侧,他才安心走了出去。
门外,赵国利低声与蔺君尚说话。
只见那气质清贵的男子托肘,一手抚着瘦削下颌,认真听时唇抿成线,俊逸眉眼间一派严肃。
许途与余力已经先行离开,听罢赵国利所述,蔺君尚眸越发沉了。
忽听身后房中似有异样,蔺君尚旋身入了房里,只见原本躺着的情天正俯身在床沿吐着,护士扶着她的肩,以防止她摔下床去。
蔺君尚的脸色瞬时沉了,快步至床边搂着她,就像是一阵骤冷的风袭来,瞬时让护士往旁让开了。
护士小心望去,觉得这位蔺先生,比电视杂志上所见还要冷。
何琴进来,想要帮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与护士一样只能干站着,因为,尊敬的蔺先生根本不要人靠近,什么都亲力亲为。
112.左心房,有呼啸而过穿膛的风
在医院时情天已将今日份的药水剂量输完,此刻突然又这情况,赵国利只能加开一些止吐的药水。
只是根本没用,情天吐得昏天暗地,本来病中就只下午喝了一点鸡汤,无甚可吐,仿似胆汁都要吐出来。
房中气压极低,蔺君尚的脸色并不比情天好,一脸阴郁沉默,似隐着狂风暴雨的平静。
情天不是个爱哭的人,可此刻身体上的痛苦真的难以承受,吐着吐着眼泪就下来。
眼泪,完全是身体受折磨下自然涌出的反应。
不止是吐,她眼前黑雾一片,感觉天地都在旋转,抓不住,什么都抓不住。
就像自己被关在一个箱子里,任人在外将箱子翻倒踢折,天跟地,不时颠倒。
梅尼埃,国人俗称晕眩症,能引起此病症的成因很多,但发病症状相似,只分轻与重。
轻者耳鸣头晕,容易恶心想吐,注意休息很快就能恢复。
重者,经受的痛苦却比轻度要多则百倍。
好比一个人明明平躺在床上,却像是躺在最陡峭的滑梯,随时感受要往下坠,坠入无边悬崖却无力自救的恐惧。
又好比,像是坐在过山车上最陡峭的环道,反复着体验一圈又一圈的天旋地转,永不停歇。
那是无法言喻的,一种天地颠倒的身体与精神上双重折磨与痛苦。
……
到最后,情天真的哭出来。
她无助啜泣,在黑暗中抓紧身边之人。
蔺君尚圈着她的手臂紧而小心,将她按在怀里,沉黑的眸眼角已泛红。
左心房的位置,仿佛呼啸而过一阵穿膛的冷风,疼得他连呼吸都不敢。
“不哭……”
下颌绷紧,喉间压抑,连安慰她的话都再说不出。
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无力。
看着她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
情天畏光,房中早已只剩一盏柔和壁灯照明,一番折腾她几乎力竭,连呼吸都微弱下来,却仍是疼得不时哼吟。
他紧紧抱护着她在怀里,下颌轻抵她的发,久久,压抑着哽咽呢喃。
“你要什么,你要什么都由你,都给你……只是,别这样,我承受不了……”
窗外天幕深沉,寒星点点,月辉映着床沿怀抱情天的清俊男子面容,那平日清冽冷漠的眸,隐有水光潋动。
……
无眠夜,好不容易至清晨。
赵国利与护士昨夜留宿松云居,直到上午,情天情况似好转了些,赵国利才离开,只留下护士。
晨曦微亮时,情天才终于算安稳睡了过去,蔺君尚合衣照顾了一整夜,此刻躺在她身边,侧枕手肘,眸光专注,描摹着她的睡颜。
他已有两夜没有入睡。
前夜,得知她突然入院,他驱车赶至,小雪天里,车停路边,沉默坐在车内抽了整夜的烟。
昨夜,她在他面前那样难受那样无助地哭,他抱着她哄着,心里湿凉像是浸了一夜的雨。
连续两夜怎么可能不疲惫,可,他更珍惜如此难得的亲近。
病中的她,不会想着推开他,甚至会将他当成唯一的依靠……
只要想到这,唇角便不禁扬起微微弧度来。
那白皙的小脸在他眸中渐渐迷蒙,直到,他也慢慢阖上了眼……
上午九点,松云居楼下客厅,复古的电话机响起一阵铃声。
何琴过来接听起,声音温和恭敬:“夫人——”
113.牡丹不及茶,等着你回来问一问
中午十一时,蔺宅。
忽闻一阵车声至,刚从厨房出来的孙杏芳往院中看,黑色的宾利上,驾驶座正迈下一道颀长的身影。
脸上含了喜色,孙杏芳赶紧迎上去。
“先生回来了?”
挺拔的男子容颜沉俊,淡淡“嗯”了一声,步伐径直穿过庭院。
“老夫人刚还在念叨着您,看您回来一定很开心。”
孙杏芳原本想一路进去,忽又想起什么,停步目送着难得回家的少爷往里行去,转身又折回厨房。
彼时已临近中午,蔺君尚这时间回来,显然是有意要陪老夫人一起进午餐,她得先去吩咐厨房里,多加两道菜。
正午日光暖和,蔺宅庭院幽深,冬日的小桥流水别有一番观景。
花架上绿影丛丛,山茶正开得花姿绰约,朵朵淡粉深粉花瓣层叠,在一片墨绿中雍容明艳。
不禁让人想到郭沫若赞的那一句:人人都道牡丹好,我道牡丹不及茶。
穿过庭院,隐隐昆曲小调入耳,逐渐清晰。
…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
细腻婉转的一曲《游园惊梦》,蔺君尚早已再熟悉不过。
不远处,回廊下,一位身着湖绿提花暗纹缎改良旗袍,仪态端庄的中年妇人,戴着细银边的眼镜,正在逗弄着挂在廊下精致笼中的画眉鸟。
蔺君尚淡漠的神色柔和下来几分,轻步上前去。
“季女士今日,似乎心情还不错。”
声音虽轻,还是有些惊着了并未注意身后有来人的季玟茹。
转身去看,廊下几步开外,英俊挺拔的男子正抱臂而立,清俊眉眼微带笑意。
季玟茹笑着横他一眼:“若是我不打电话过去,怕是今日也见不到你。”
“最近有些忙。”
蔺君尚上前一步,与她平站,看向眼前的那只精致的鸟笼。
画眉鸟在笼子里轻快跳跃,对于他的靠近并不惊慌。
听到儿子说忙,季玟茹又多看了他一眼,果真看他眼下有些青黑,似休息不好,心疼道:“公司那么大,你自个得懂得注意休息才是。”
蔺君尚伸手虚搂着她往厅里带,应着:“嗯,知道的。”
“今日打电话过去,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情天清晨才终于安稳睡去,蔺君尚一直陪着,何时自己也睡着了都不自知。
只是他心中挂着她,睡着不久便醒了过来,看她仍睡着,便回房去洗澡,让自己清醒一些。
也是直到那时候,何琴才敢上来禀告说,蔺宅老太太曾于上午来过电话。
他的手机自昨夜回到松云居,早就被丢在一旁无心去管,拿起看时,果真曾有母亲的来电。
那时是上午十点,回到客房陪着情天一会,看她依然算睡得安睡,便抽空回来蔺宅一趟。
蔺宅如今只剩蔺夫人季玟茹一人住着,不过有老佣人孙杏芳作伴,家中又有其余佣人,老太太是个有生活情趣之人,种花养鸟,日子恬淡并不寂寞。
蔺君尚平日里忙,但一周至少回来一次,只是这一周……他确实忙得忘了。
季玟茹也并非怪儿子不念着她这个母亲,今日找他来,不是问罪。
在客厅里坐下,早有佣人端着新泡的茶上来,季玟茹看着儿子喝了一口,便等不及开口。
“我前日看到了报纸,本想等着你回来问一问。”
蔺君尚记挂着松云居那边,心思不全在此,随口问:“什么报纸?”
114.是真,从天掉下来个喜讯
季玟茹戴着翡翠玉镯保养得当的手,将搁在沙发前茶几上的一份报纸推过来。
蔺君尚垂眸一扫,上面的头条标题醒目,是前两日的新闻了。
见儿子并未说话,只是继续喝茶,季玟茹不禁心中暗暗有了期待。
“上面说,蔺先生主动公开透露,蔺太太身份早已心有人选,可是真?”
盛辰集团这样大的企业,蔺君尚如今在C市这样的身份,平日里被报纸杂志捕风捉影写些什么,与某某当红影星或者某某企业千金似传恋情,她问起,蔺君尚总是第一时间否认。
但今日……她给他看这个,他却一言未发。
新闻中遣词用句并不是以往记者媒体猜测的角度,而是用了“蔺君尚首次公开透露”这样有分量的说辞。
自那日看到这份报纸,季玟茹的心就一直想着这件事,但又怕如以往那般只是媒体炒作,便想着不着急吧,等儿子回家来再问问。
可谁知,偏偏这一周儿子都没回来,老太太等了几天是忍不住了,这才亲自打了电话去松云居。
季玟茹眼巴巴等着儿子回话,蔺君尚不是感受不到母亲的目光,微微叹息,放下茶杯看向她。
“争取,过年的时候,带回来给蔺夫人您看看。”
说这话时,蔺君尚眸色不觉泛起一份难得的温然。
季玟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
半晌反应过来,话未出口,笑容已经藏不住。
“那便真的是了?哪家的千金,叫什么名字?”
季玟茹确实有些坐不住,蔺君尚如今三十有二,即使她这个为母的不自夸,他也是人中才俊,模样能力无甚可挑,可事业上再如日中天,都不敌她这个母亲想他成家的心迫切。
外人只看到盛辰集团的董事长年纪轻轻才华能力卓绝,她这个做母亲的,却心疼他一个人担负整个蔺家的事业,压力不被外人知晓,又常常忙于工作无人照顾,没个知心知暖的枕边人。
之前也不是没有为他物色过,那些C市的名门世家千金们对他有意的不少,不敢直接讨好他,把礼物送来蔺宅的更是太多,季玟茹挑了几个学识为人都不错的,试着与儿子提及,他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蔺君尚从小又是个那么有主见的人,令得她这个当娘的都开始劝自己要随其自然了,不曾想,眼下竟然从天掉下来个喜讯。
看到母亲这藏不住的高兴模样,蔺君尚的神色也更柔和几分,唇角似淡着笑意:“往后你会知道的,不着急。”
这时正好孙杏芳入来,季玟茹忙吩咐:“今日昱之在家用午饭,多做两道菜。”
昱之是蔺君尚的表字,蔺家老爷子,蔺君尚的祖父在其幼时亲自取之,可见对其寄予的殷殷期望。
孙杏芳笑回:“夫人放心,刚才早已吩咐下去了。”
蔺君尚看向墙上复古的挂钟,正是中午十二点,陪母亲吃个午饭再回去,应该也不会太久。
可饶是如此,心中仍是放心不下,起了身:“我先出去回个电话。”
115.小苗儿快长大,花期盛开
正午的日光极好,年前的节味已经显现,蔺宅深庭阔院里,显然是又仔细打扫整理了一番,目及四处都是一片干净恬淡。
廊檐下,蔺君尚深黑瞳眸映着花架上满目雍容的山茶花,握着手机正在通话。
季玟茹从身边经过,本以为他是有公事要谈,却听他语调沉和,隐约听闻的词汇也与公事无关,似乎是在询问家常。
平日里蔺君尚回蔺宅,除了陪着老太太,偶尔期间接电话,全都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或严肃或淡漠,何曾见过他如此刻这般,言语中都多了温度。
想到刚才他承认的话,季玟茹脸上的笑又再次浮现,想来,这通电话与公事无关,与他所说的那人有关。
说是过年,眼下过年已经没几天了。
仿佛已经可以期待,到时候自己将见到儿子带回家怎样一个女子,之后呢,婚事提上日程,早让她抱上孙子。
怪不得蔺夫人这短短时间内便浮想联翩,实在是这些年就从未听蔺君尚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好不容易有了个苗头,她是恨不得替他呵护着,最好再有个什么特制的花房,让小苗儿快快长大,花期盛开。
午饭上桌时,蔺君尚吃得专注。
这种专注在蔺夫人季玟茹眼中甚是欣慰。
蔺君尚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注定商场中的交际应酬少不了,尽管他向来低调不是什么酒宴都亲自露面,但中国的国情,喜欢酒桌上谈生意,日积月累,喝酒伤身,他的胃极容易不舒服。
加上他对饮食挑剔,向来吃得不多。
今日饭桌上他虽不言语,但吃得还好,一顿饭下来,直到餐后水果,都完全不需季玟茹开口去劝。
吃过几瓣金橘,他便要离开。
孙杏芳送出门外,又折回,笑说:“夫人,看来今日先生胃口不错。”
季玟茹复在沙发坐下,轻叹道:“哪里是胃口不错,分明是赶时间。”
蔺夫人轻啜了一口清茶,她的儿子她还不了解。
他心思不在这里,又怕她唠叨他多吃多注意身体,所以才把该做的做全了,让她无话可念,他也好早些离开。
回松云居的路上,蔺君尚的车速不慢。
待他的车从灌木中隐隐驶来,出现在松云居宽阔的门外,许途的座驾早已等候在旁。
蔺君尚昨夜曾示下,往后几日暂不回盛辰总部,如有重要文件急需处理,由许途送至松云居。
此刻,蔺君尚大步入屋内,许途跟着,临到楼梯口前,他一个眼神示意,许途便意会,止步在楼下客厅先等着。
二楼的客房,蔺君尚的步伐靠近门口时已放轻,拧动门把的声响极小。
室内光线暗淡,窗帘紧闭,唯有壁灯泛着柔和的浅浅橘光。
外面的天地一片大亮,这里却仍是一室黑夜,与昨夜无异,因为病中的情天畏光。
他轻轻合上门,往床边走,床里本紧闭双眼的人,雪白的小脸上突然眉心微蹙。
蔺君尚担忧靠近,她难受压抑地轻哼了哼,却没有睁开眼。
在床沿坐下,他大掌抚上她的手背,药水已经在他回来前输完了,此刻看她手背,这几日已经平添了不少的针口。
长时间的输液导致情天的手臂手掌都很凉,他握在掌中给她捂一捂,直到,何琴进来换了壶温水,他才想起楼下还有个许途。
116.约定,就算再讨厌
蔺君尚离开不久,情天缓缓醒来。
从发病之后,这两日,她时常是浑浑噩噩,状态好的时候能睡一会,晕眩犯时,却是身体清醒着重复感受天旋地转的痛苦。
所以她脑子极为混沌,不知今夕何夕,甚至无力去分辨梦境与现实。
人的思维靠脑子,意识靠脑子,如果连脑袋都混沌不清,又还能有什么判断力?
这几天,可以说,她清醒的时候居少,昏沉意识不清的情况居多。
所以此刻醒来,暗淡的光线中似看到人影微动,也只是看了一眼,便重新闭上眼。
她不仅畏光,甚至无力去看清自己眼前的事物,闭着眼会比较舒服。
但何琴发现了她的异样,轻步走到床旁,“沐小姐,您醒了?”
声音是温和的,但陌生,情天闭目蹙眉,因为她一旦想清晰辨认一些什么,脑子就犯晕,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动念头。
看她不回话,苍白的脸色却显出难受,何琴也拿捏不准,只好出了房间下楼去。
彼时,松云居楼下客厅,蔺君尚刚对许途交代完了一些公事,何琴下来的时候,他严肃的脸第一时间便扫了过去。
“先生,沐小姐似乎醒了,我看她不太安稳的样——”
她话还没说完,许途跟前的蔺君尚,人已旋身上楼。
许途望着消失在楼梯的身影,怀抱一份文件轻叹。
再回到客房,似乎与先前蔺君尚离开时并无二样。
他轻步走到床边,弯身看她。
脚步声轻而沉稳,醒来的情天有些敏感,再度缓缓睁开了眼。
朦胧暖光里,清雅的俊颜赫然出现在眼前,她原本清澈的眸因为病中含了几分迷离倦惫,就这样对上那双沉黑的眸。
所以这段时间里,不知是虚幻还是真实里,她感受过他在身边,都是真的。
“……醒了?”
蔺君尚声音轻缓温和,隐着几分欣慰与担忧,感觉复杂混织,沉沉汇在胸口。
这里不像病房,情天此刻还算清醒的几分意识里,知道,该是她上次来过的地方,松云居。
这两日的折腾让她疲惫不堪,她没说话,也不知能说什么。
显然,她醒来后的这种沉默却让蔺君尚担忧,他在床沿坐下,沉思片刻,嗓音缓缓。
“我知道你排斥……与我有关的一切,但现在你在病中,这里适合静养。”
他停顿片刻,而后继续:“我不会对你如何,也不要求你任何,你就暂且当这里是个疗养所也好,等身体好一些,我会让你离开。”
“就算再讨厌,身体是第一……如何?”
一字一句,沉沉缓缓,如何二字尾音微提,隐隐发颤。
用尽耐心温和,他在与她做商量。
情天倏然鼻子一阵刺酸,眼眶发胀,极力忍了忍,缓缓转了身,背对他。
讨厌吗?
她对他那……不是讨厌。
缓至喉间不再发紧,她才极轻“嗯”了一声。
……
有过约定后,松云居里的相处,似乎变得相安无事。
情天不再如先前那样排斥要离开,而蔺君尚虽然担心她,也尽量如约定不多出现在她面前,多由护士照顾。
但这样的结果是,即便他身处书房处理公务,对着笔记本修长手指敲打键盘,也偶会停顿。
向来于工作上追求细节态度严谨的蔺先生,多次分了神。
后来他靠着椅背闭目叹息,抬手捏着眉心,良久,终是起身,步伐直往二楼的客房。
117.摔倒怎么办,没人嫌弃你
晚上七点,地处半山之上,占地逾两千坪,可远眺C市繁华灯火的松云居,一片灯火明亮。
C市这一处最豪华的私人庄园,因着自山下就警卫森严,更显静谧。
蔺君尚说得没有错,这里确实是个极适合静养的地方,松云居背靠森林山色,就连呼吸到的空气都不一样。
情天身处松云居二楼客卧的浴室中,将整个身子泡在温暖的池水里,双眸对着眼前那一扇窗子,满眼迷蒙,是出了神。
浴室的窗玻璃是特殊材质,与寻常不同,里面的人可以清楚看到外面的一切,但外面的人却无法透过这样的窗玻璃看到屋内的任何。
冬日天黑得早,天幕已是一片沉蓝,情天抬起眸,正对着她方向的天空上,缀着几粒星子。
寒星远小,那距离真是遥不可及。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躺在属于那人的松云居里,躺在他家客房的浴室里,如此静静地泡着澡。
前尘往事,已经在生命里退得很远很远了……
身后浴室门敲门声很轻,随之是温和的声音:“沐小姐,您洗好了吗,需不需要帮忙?”
是照顾她的护士,情天回神,回应的声音有些疲惫:“不用,我就出来。”
扶着浴缸壁小心站起,犯病后她不止头晕目眩,平衡感也很差。
慢慢地扯过睡衣穿上,等她拉开浴室那道门,抬眸,却看到房中不止站着护士,还有一道挺拔的身影。
她的状况不宜接受亮光,所以屋内始终是一盏壁灯照明,光线不明亮,连着那人的身影也好似立在暗影里。
甚至,没看那人的脸色,她便感受到了那人身上沉郁的气息。
护士低着头站在一旁,像是刚受了什么训,情天了然:“是我要自己洗。”
“先出去。”
那人沉沉的嗓音开口,护士如获大赦,点头赶紧出去了。
房中一时只剩两人。
情天往床走回去,步伐不快,蔺君尚站在原地,神色在黯淡的光线里不甚清晰,沉黑的眸里有细碎的光,还有她小小的影。
“你还在病中,不能大意。”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语气淡淡带着几丝无奈。
这几日他将与她病症相关的都了解了一番,也咨询过赵国利,知道她刚恢复起来一些,身体虚弱平衡感很差,如果刚才她独自在浴室中洗澡出了什么意外,摔倒了怎么办?
情天不回话。
她不习惯洗澡时有人在旁,何况护士对她来说也是个陌生人,但,躺了两天她总不能不清洗一下,那样连她自己都受不了。
“没人嫌弃你。”
床前那人语调淡淡,却仿似知晓她心中正好所想,说了这么一句。
情天抿了抿唇,靠坐在床头不说话。
沉稳的步伐过来,带着暗影投在床面上,那修长的手臂伸过来,情天下意识往后挪,却忘了自己背靠床头,已无处可去。
蔺君尚弯身,将一旁的被子拉起,盖到她身上,动作很轻。
靠近,她身上有刚沐浴过的清香,温润动人。
拉好被子,他没有退开,保持着那样近的姿势,双手撑在她身侧床面,仿佛将她整个人圈于胸前。
清淡好闻的木调香笼散在鼻端,情天的背僵了,呼吸都不会。
118.蔺君尚说:想应就应我一句
“我咨询过医生,你这样睡了两天,继续躺着反倒人容易晕沉。”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沉沉缓缓:“如果现在还不是太累,与我说说话也好,不然这会睡,怕你半夜睡不着。”
多休息是好事,但他怕她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一旦漫漫长夜失眠引起头疼,甚或再度引发晕眩症犯了,又要感受那种痛苦与折磨。
她这病,折磨起来,疼的不是她一个人。
但她此刻畏光,也不宜用眼,想来也不会有心思去看电视节目或者看看书,这些于她来说,都有可能反倒加重她的身体负担。
那么唯有说话这一项,最不费心神了。
“没力气。”
情天身子在被他侵占的范围里僵着,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被面不看他,脸上却是一派的冷淡。
她听到了一声低低轻笑,那人说:“我说,你听着,想应就应我一句就是。”
随着温沉的声音,她额上有暖意拂过,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修长手指将她滑落的一缕发别于耳后。
情天低敛的眼睫轻轻眨动,那种触感让她抑了呼吸,可随之鼻端那清淡的木调香已远,他步至落地窗前,在躺椅上坐下来。
微微摇着躺椅,他放松地微微叹息,实在是这两日休息太少。
白日外面一片大亮,窗帘是闭着的,入了夜,倒是可以打开,看看外面一幕深蓝的景。
月亮已经升起,一室静谧,两人都无话。
情天放平心态尽量忽略他的存在,靠坐着床头,拥着被子,索性闭目养神。
期间,何琴进来一次,端来煮好的药膳粥,还有鸡汤。
其实情天没有胃口,但房中太静,她需要做点什么忽略一下这种不自然的气氛,比如说,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粥也留下吧,尽量喝一点。”
药膳粥也是根据她身体配制的,何琴就要收拾端出去,听到蔺君尚这句话,转头看情天。
“吃不下。”
情天语调淡得近乎有些冷,已经挪到床沿慢慢喝鸡汤。
蔺君尚也不多劝,一个眼神,何琴端着药膳粥离开,离去带上门前,隐下心中的惊讶,不免又多看了眼房中各占一隅的两人。
她家先生这样的样貌能力,是天之骄子,是众人瞩目仰视,今时今日在C市的地位,多少名门千金等着被他多看一眼,他却第一次带了这位回这从不待女客的松云居,何琴一直以为,他们之间定然感情很深。
可现在看下来,那沐小姐却是对先生态度极为冷淡,而让何琴更惊讶的是,即便那沐小姐如此态度,先生也似乎没有丝毫不悦,甚是耐心好脾气。
想起昨夜这沐小姐病中难受,先生抱着照顾哄了一夜未睡……
蔺君尚向来对人是一副淡漠神色,有时甚至冷酷无情,在松云居做事这几年,何琴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如此重视珍惜一个人。
情天在默默喝鸡汤,蔺君尚聊起沐老爷子头七那夜的事。
“那些画作价值连城,毕竟难求,你倒是眼都不眨,全给化了灰。”
蔺君尚修长双腿交叠,倚着躺椅神色难得放松,眉眼都软了平日于人前的棱角。
沐老爷子收藏里不乏古代名家大作,想起那一夜造访沐家看到她小脸素白平静,那一地画卷残毁……眺望月色的他,唇角不禁浮起弧度。
情天捏着汤勺的手顿了顿:“没什么可惜,只是赝品。”
119.那么聪明,是他的情天
情天看着性子清淡不与人争,在人前多显温和,但其实,她的心有时候很冷。
两年前,蔺君尚认识的她不是这个样子,或许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机会看到她的这一面。
但那夜,沐老爷子头七,他在沐宅看到了不一样的她。
燃烧冥纸的大火盆里画卷燎燃,随风扬起漫天灰烬,在逐渐变大的风里,他分明看到立于人后的她那一脸平静的冷漠。
她并不是一时冲动而为之,她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只是被称之为“家人”的人刺痛了,像个刺猬一样蜷起身子攻击,也是防御。
也正因如此,在嘈杂的人声里,她寂冷的眉眼才如此震撼着他。
这世上,虚张声势的人有很多,她用她的行为告诉那些人,他们狠,她可以更狠。
当晚沐家家眷惊诧精彩的神态,足以证明她的举动在他们眼里有多疯狂。
重逢之后的每一面,都如此珍贵,后来,他回想起沐宅那一夜她寂冷的眉眼,想起时,他会微微蹙眉,蹙眉不是因为不悦,而是心疼。
而此刻,她告诉他,那些只是赝品。
“沐老爷子,竟也会收藏赝品?”
蔺君尚挑眉,难得柔和的眉眼俊雅无比。
“不,那是我两年前闲来无事临摹的画作,许是爷爷为了鼓励我,把真的换下来,把我的挂了上去。”
情天继续喝鸡汤,谈及沐家对她好的长辈,语调变得平和。
“那也还是可惜。”
落地窗前,悠然靠在躺椅里的人声音低醇,又道。
“为什么还可惜?”
情天不解,下意识转头看他。
她主动看过来,主动问他话,两人目光对上,蔺君尚发觉,自己左心室的地方,居然跳快了一拍。
“如若能画得以假乱真,那定然很是不错,所以,如此化为灰烬仍是可惜了。”
情天听了嗤笑:“尚未达到以假乱真,不过是爷爷的书房平日无外人敢随意进,而沐家那些人,更是少有仔细端详,他们只知,在爷爷房里的,定然都是好东西。”
客房中,她坐在床沿,他坐在落地窗边。
蔺君尚看着情天不语,却是唇角带笑,薄光潋滟,不甚明亮的光线里,她看不清他眸中的宠溺。
嗯,那么聪明,是他的情天。
情天突然想起什么,“既然你说,偶尔会去找爷爷下棋,在那个大书房里,难道你就从未发现?”
他在绘画上的造诣,可是比她高多得多。
如果说祖父是她幼时绘画上的启蒙师长,那么蔺君尚……是她真正学画的师父。
蔺君尚笑而不语。
情天疑惑他这神色,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坑,她居然真的在与他聊天。
反应过来,即使心中有疑惑,也忍着不再追问。
这突然又降下来的气氛,蔺君尚心中暗道不妙,卖关子卖过了,终结好气氛,吃亏的是他自己。
“我纵然去找老爷子下棋,心思却不在棋上,你说,我还会去注意房中别的东西?”
“那你心思在哪?”
情天下意识问,转头,才发现他望着她的目光如此深。
她突然懂了。
120.在思念疯长的时候,离她近一些
因为懂了,所以不再问。
那一夜,“夜岸”酒吧侧门外,他抱着她,他说:两年,老爷子笑我,从未在他手下赢过一局。
蔺君尚是个商人,但却是个爱好风雅的儒商,除却商场中不见血刃的厮杀,除却睥睨金融界的权势能力,他于绘画上的造诣很高,棋艺也相当不错。
沐家老爷子沐保泓虽是比他辈分高的长者,精通棋道,却不至于能让蔺君尚两年来从未赢过一局。
只是,蔺君尚自己愿不愿意赢。
两年前一场大火,她尸骨无存。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面对那间充满她小时候生活痕迹的书房,他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去对弈?
他说落子行棋间总能听到她的声音,扰乱了心神,如何去赢?
并不是真的棋艺不如沐老爷子,只是,他来沐家,本就只为了在思念疯长的时候离她曾生活过的地方近一点,仿似,也离她近了一些。
这是他怀念她的方式,没有人知道的方式。
此刻,她问他的心思在哪里,为何没有发现墙上挂着的是赝品。
但凡他仔细看过一眼那些画,自然能辨别真假,问题就在于,进入那个书房,他的心神就总是出神飘远了,还怎么注意其他。
名家大作又怎么样,想要欣赏,不用在沐家大书房,蔺宅里就有无数。
……
剩下的半碗鸡汤已经凉了,情天靠着床头,病中身体疲乏,很容易又觉得累。
“如果,当时被取走的是真品,还会烧?”
声音沉沉传来。
情天闭着眼,素白的小脸声音平静无波:“在我眼里,它们与《辞海》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既然觉得那一套《辞海》烧就烧了,不值得小题大做,那么,她对那些名画亦如是。
那一刻,蔺君尚觉得她的神色与那位曾在商场中杀伐决断沉着从容的老者极为相似,那样的气势唯有沐老爷子亲自教导出来才能有,沐家,身为大小姐的沐尹洁,确实差得远了。
这一夜,蔺君尚比情天先睡着。
后来他曾还说了什么,病中精神不济的她恍恍惚惚,等她眯了一会醒来,房中静谧,落地窗前的躺椅上,那修长的身影却仍在。
情天撑坐起身,隔着距离,他的位置沉在一片黯淡的光影里,脸看不真切,她却能感觉到,他是睡着了。
今日中午他回来前,护士给她输液曾提及,他昨夜守了她一夜。
是累的吧,不然不会在躺椅上就睡着了过去。
寒冬深夜冷,房中暖气显得有些不足,她在床上拥被而睡刚刚好,只是他合衣躺在那儿,不免容易着凉。
思想挣扎了很久,她掀被下床。
她的平衡感很差,走路都觉得虚晃,一手扶着墙,一手抱着团成一团的毯子,慢慢走到落地窗前的躺椅边。
撇开过往不谈,这两日他确实在照顾她,虽然这照顾有强制的成分,但一码归一码,就算是个陌生人帮了自己,送张毯子也是情理之中。
缓缓弯身,将手里的毯子打开,抑了呼吸轻轻盖在他身上,朦胧月辉打在他清俊的侧颜,像是一幅静谧的油画。
弄好起身,一时忘了自己病中动作不宜大,猛然一起身便一阵眩晕,脚下踉跄。
却突然有双手臂及时稳住了她的腰背,清淡好闻的木调香铺天盖地袭来,胸前贴上一片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