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章 余愿
大军行进了一月,再有两日便可抵达赋城。
已是深秋,北风萧瑟。枯叶落尽,万花凋零,天地一片苍凉。
农历十月十七,一早,大军正准备继续出发时,君悦却对连琋道:“你先带大军回去,我要去一个地方。”
连琋疑惑,“什么地方?”
君悦没有回答,只道:“有件急事需要我去解决。”
“不能过后再去吗?你知道这一次回去意味着什么的。”
君悦当然知道,天下大局已定,凯旋归朝,君上却没同行,会让人无端猜测和议论的。
“很急吗?”他问。
君悦嗯了声,“很急。”
“要去多久?”
“两日吧!明天应该能回来。”
“那大军就停在原地,我们等两日。”
君悦微微惊讶的看着他,道:“不必,你先带他们...”
“你不走,我便不走。”连琋打断了她的话,态度很坚定。“君悦,我们走到今天,失去了太多,付出了太多。我余生余愿,陪你就好,你知道我意思的。”
他怕,她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君悦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抖,看着这张极美又熟悉的脸,那双干净的桃花琉璃目始终十年如一日,不曾染过一丝风霜。轮廓柔和的脸上,除却肤色经常年风吹日晒,变黑了点之外,一点细纹也没有。
她喉咙中有股咸咸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头顶,令她脑子有点晕乎乎的,差点就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可这“好”字,到底没有说出来。
她转过身去,平静道:“那就等两日吧!”
说完,正要准备离开。
身后的声音传来:“天冷,多加件衣裳。”
君悦轻轻嗯了声,也不管他听没听到,提步离开,再没回头。
待人走远了,非白才走向自己的主子,问道:“主上,可要属下跟着她?”
连琋犹豫了好一会,微微点头。“小心,她身边全是高手。”
非白应声是,转身跟去了。
君悦不在,几十万大军便只能停留在原地。将士们倒也没有意见,一是有意见也不敢抱怨,二是走了一个月的路,腿早已酸麻,能休息更好。
如今军中,谁不是高高兴兴笑靥如花的。吴国亡了,楚国听说也正带着降书来赋城,这天下算是他们王爷的了。只需一个登基大典,便可改了称呼,称皇帝。
天下的皇帝。
以前他们姜离的人,到哪都被瞧不起。姜离的士兵,上阵的时候不是先被打,而是先被嘲笑个体无完肤。却如今,谁还敢再嘲笑他们,谁还敢瞧不起他们。
那些亲身经历姜离由衰到盛的老兵,看着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禁老泪纵横。
姜离的人,终于可以抬头挺胸,堂堂正正的做人了。
到晚上时,天突然的下起了雨来。
没有雷声,没有闪电,黑夜之中的雨声显得特别的安静,令人听着听着,不觉困意上涌。
连琋临窗而立,看着廊下灯光照射的雨线,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最近总无端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他和君悦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到她入宫,她在汐扶宫调戏她的样子,后来他从恒阳跑来见她,再后来恒阳被屠,齐国被灭,他们重逢,他们成亲了有了孩子,他们一起东征西战......
十数年间,原来发生了这么多。
发生了这么多,他们都已不再年少。
“哎......”连琋深吸了口气,伸手将窗户关上,落在耳中的雨声变小了些。
转身时,却不小心撞了一下身侧的烛台。他眼疾手快的去扶,却还是晚了一步。
“哐当...”烛台摔在了地上,往前滚了几圈。烛火倒是没灭,横着继续燃烧。
连琋心尖颤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蔓延全身。
“扣扣...”有人敲房门。
连琋捡起地上的烛台,放回原处,道:“进来。”
进来的人带着寒气,衣裳虽是干的,但靴子却是湿的,神情略显疲惫。
他抱拳,垂头恭敬道:“主上。”
连琋双方背后,看着他。“何事?”
“非白大人让属下快马加鞭回来禀报,看王爷去的方向,有可能是要去找老夫人。”
连琋心尖又是一颤,比之前的更猛。平静的桃花琉璃目中尤为复杂,惊讶,不解,担忧。
君悦去找母亲,为什么?
为什么急于这个时候去见她?
为什么是瞒着他去见她?
重逢之后,她对他的态度总是很微妙,莫不是跟母亲有关?
“备马。”他急步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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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到半夜。
岑筱若是被一阵打斗声吵醒的。
人老了,她的睡眠很浅,一点点响动都能醒来。再加上天下大局已定,她儿子就快回来了,她就快要见到儿子了。
天下一统,她儿子就是皇帝了,那她就是太后,全天下的太后。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有这一天,想想都兴奋。
“老夫人。”
门外传来皎月的声音,她坐了起来,叫她进来。
屋内只留两盏黄灯,视线有些昏暗。屋外大雨“哗哗”的下得起劲,风吹动了院子里的几棵榕树,在窗户上投下黑乎乎的影子。
她下了床,有点冷。
皎月进来,神情稍微慌乱,不等她说话,岑筱若便先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
皎月先行了一礼,才道:“回老夫人的...”
“叫我太后。”岑筱若沉声道。
皎月愣了一下,忙改道:“是,回太后的话,王...王爷来了。”
“小五回来了。”岑筱若满心高兴,急切道,“快,快带哀家去见他。”
“不是。”皎月小声道,“是姜...姜离王,君悦来了。”
正在大堂里大杀四方呢!
“她?”岑筱若先是惊讶,后又嘲讽。“来得倒是快。哀家没去找她,她倒先来找哀家了,来得好。”
皎月提醒道:“太后,姜离王好像来者不善,不如您先躲一躲吧!”
“怎么,哀家还怕她不成?就一个卖草鞋的后代,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哀家还就不信她能杀了哀家。”
“给哀家更衣。”岑筱若威武十足,决心已定,不容置喙。
皎月无奈,只得去取了衣裳。
由是预料到了君悦的嚣张,但岑筱若怎么也没想到,她能嚣张到这个地步。
大堂里血溅三尺,君悦带来的斗虚、毕参以及流光,四人大开杀戒,将大堂内十几名护卫杀得遍体鳞伤,有三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一一七章 偿命
“君悦,你干什么?”
岑筱若看着大堂上的情景,简直气得要吐血。
非素同其他的护卫见主子出来,纷纷退到她左右,躬身行礼。
白袍上染了血滴,寒光饮血,泛着幽幽的青芒。
君悦握着寒光的手不由收紧了些,深邃的双眸森寒冰冷,周身杀气环绕,冷冷道:“你没看见吗,杀人啊!”
“你...”岑筱若一口气被堵在喉咙里,“放肆。”
“我君悦又不是第一天放肆,你现在才知道吗?”
岑筱若甩了一下袖子,威严十足。“没教养的东西,敢这么跟哀家说话。”
“哀家?”君悦忍不住的笑出声来,笑得眼角都要飙下几滴酸泪。“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打下来的江山,会让你儿子坐上皇位吧!”
岑筱若冷笑,“怎么,难道你一个女人还想做皇帝不成?哀家告诉你,看在你为小五生了个儿子的份上,会给你个妃位,后位你就甭想了。以你的身份,也配不上。”
君悦想笑的兴趣都没有了,像看个神经病一样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啧啧道:“我真的无法理解,你这种脑子的女人,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
“你说什么?”岑筱若柳眉倒竖,“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就凭你刚才的话,连个妃位都不配,哀家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你少跟我提什么尊卑妃嫔之类的,我对那些胸大无脑的宫斗剧不感兴趣。我今天来,就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可曾派非素去过柚原?”
柚原这个地方,所有人都知道,自她在那遇刺之后,也变得有名起来。
那天她支撑到了最后,身上的血好像快要流干了,趴在地上的时候,朦朦胧胧中好像看到了非素的影子。那个时候,她真的有想过是连琋想要她的命。
她真的有这么想过。
“王爷。”非素开口,欲要解释。“您...”
“闭嘴。”君悦冷吓,“本王没问你。”
看向岑筱若,“回答我。”
岑筱若蹙眉,“你什么意思?”
君悦忽而拔高了声音,“回答我。”
“哼。”岑筱若冷笑,“听说你死了不少手下,真是怪可怜的。全身上下不知道被捅了多少刀,惨不忍睹,死于非命。”
君悦握着寒光的手渐渐收紧,周身戾气涌动。
房氐和流星被万箭穿心的一幕,流光被迫跳崖的一幕,她被桶里几刀几箭的一幕,至今想起,仿若都还发生在昨日。惨不忍睹,阴阳两隔,锥心之痛。
“回答我。”君悦再次咬牙切齿道。
“是又怎么样?”岑筱若向来高傲,被如此步步紧逼,岂会退缩。“可恨你当时没死透了,让你今日跑到哀家面前来嚣张。”
非素却是急道:“王爷,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你退下。”岑筱若喝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看向君悦,“君悦,哀家的儿子在你的宫里出了天花,差点死了,哀家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跑来这里大开杀戒。怎么的,你是要把哀家也杀了吗?”
“你说呢?”话音落,君悦已提剑,朝着岑筱若的面门直直刺去。
今夜,没有亲情,只有了怨。
余下毕参斗虚和流光也再次出招,攻向岑筱若身边的护卫。
“叮叮当当...”不大的厅堂之上,刀光剑影,血浇明灯。
四人对十数人,却完全不落下风。三个是黑暗里行走的刽子手,一个是战场上的千人斩,他们的组合,谁能奈何?
皎月和非素两人一男一女,一个持短刃一个持长剑,护在岑筱若前面,阻挡着君悦的攻势。岑筱若显然也是被吓住了,小心翼翼的躲在后面。
“王爷,您冷静。”皎月试图道,“听我解释。”
君悦此时此刻,眼里心里只有杀人,只有仇恨,哪听得进什么,死了命的杀。一剑砍在皎月的手臂上,再一脚将她踹到角落里。
“皎月。”非素面露担忧,又不得上前查看。“带夫人走。”
那边毕参斗虚和流光已杀了七八人,岑筱若的护卫所剩无几。她吓得连连后退。
皎月被踹了一脚,后背撞上了桌角,疼得七荤八素,却又不得不强撑着站起来,走向岑筱若。
“太后,我们快离开这里。”她拉着岑筱若往厅堂外走去。
眼下情景,王爷是不打算放过他们了。此地已经不安全,还是去找主子稳妥。
岑筱若怒不可制,“反了反了。”
然而君悦岂会让她们走,剑刃扫过非素的脖子,非素头稍稍一偏,避开了剑刃。君悦却也不收回剑,直接反手扫向桌上的茶盏。
茶盏向厅堂外飞去,正正打中岑筱若和皎月的后背。二人正好跨过门槛,受此一击,齐齐摔了出去。
君悦转身,朝门外走去。
非素护主心切,长剑朝着她的后背直直刺了过去,本以为君悦会转身接招,如此便无法去追夫人和皎月。
却不想君悦一点要转身的意思都没有,任由长剑靠近自己的背心。非素大惊失色,急忙收手。这人,伤不得。
便是在他收势之时,斗虚冲了过来,挑飞了他的长剑,拦住了他的去路。
非素看着君悦走向主子,又急又无奈,喊道:“王爷,莫要冲动。”
君悦提着染血的薄剑,剑尖斜指地面,鲜血顺着剑身留下来,“滴答滴答”的滴落到地面,有别人的血,也有自己血。
廊下微弱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好像一只怨气极重的恶灵,深邃漆黑的双眸里发出绿色的青光,嘴角淌着血,周身散发着一股戾气,活生生要将人吞了。
“你别过来。”岑筱若半躺在地上,害怕的往后爬去。“哀家的话你没听到吗,不准过来。”
“王爷。”皎月抱住了她的小腿,抬头看着她道,“王爷,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太后她没有要杀你,柚原之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君悦嗤笑,“这话要是在刚才我问她的时候说,我还会信。但现在,没有可信度了。”
“即便如此,王爷也不能杀她。她是主子的母亲,您的婆婆啊!”
“婆婆?”君悦冷笑,“她没想着杀我就不错了,把我当儿媳,只怕是还嫌弃我掉了她儿子的身价。”
“可您杀了她,您以后要如何面对主子?”
“那我就当没了这个丈夫。滚开。”
她一脚踹开皎月,一步步走向岑筱若,一字一句吐出:“午夜梦回,你可想起昔日的故人,太后娘娘?”
岑筱若神情惊恐,君悦上前一步,她后爬一步。“你别过来。”
君悦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可还记得你的齐国,可还记得你的族人,可还记得被你断了生路的连城?”
岑筱若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了。
“你杀别人我管不着,可你动了我的人,就得偿命。”
君悦握紧剑柄,高高举起,正准备刺下去。
“太后快跑。”皎月猛地再次抱住了君悦的双腿,死死地锁住,不让她再进分毫。
君悦甩了几下腿,挣脱不开,眼看着岑筱若已经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往院外跑去。
君悦心急,愤怒控制着身体的每根神经。她来不及多想,掷出寒光剑。
“不要。”
雨幕之中,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君悦深邃的双眸中,渐渐倒影出一个人影。淡蓝色的衣裳,绝美的容颜,好看的桃花琉璃目,那是她的丈夫。
剑尖划破雨珠,在那一声“不要”音落之时,正中岑筱若的后心。
一一八章 回朝
幽暗的地牢里,厚重的石壁透着刺骨的阴冷。
身穿厚甲的仪卫提着食盒,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不耐烦的朝里面喊道:“吃饭了。”
南宫素寰将视线从巴掌大的窗口上收回来,起身走过去。
仪卫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取出,从牢门的缝隙间递进去。
“外面很热闹。”南宫素寰随意道。
鼓声震天动地,好像打雷一样。欢呼和呐喊声飘过来,好像一年中的上元节,远在王宫都能感受到外面的热闹。
“那是,王爷凯旋而归,当然热闹,整个赋城,万人空巷。”仪卫自豪道。
“凯旋而归。”南宫素寰喃喃一声,“这么说,她赢了。”
仪卫知道她说的“她”是谁,站起来道:“那是,王爷英武盖世,用兵如神,龙江大闸一开,就淹了吴军几十万。我也真是纳闷,你当初手里也不过几万人,怎么就敢趁王爷不在,想鸠占鹊巢?女人也想做皇帝啊?”
南宫素寰拿着地上的饭菜,回到桌边。
“如今王爷回来了,你说,他会怎么处置你这个亲姐姐?贬为庶人,还是杀鸡儆猴?”仪卫取笑她。
南宫素寰顾自吃着饭菜,没有再理会他。
仪卫讨了个没趣,切了声,“摆什么尊贵。”转身出了地牢。
南宫素寰微微抬头,再次看向那扇巴掌大的窗口,嘲讽的笑了下。
“女人做皇帝,不可以吗?”
她不就是个最好的证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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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凯旋,百姓欢呼,百官跪迎。
君悦高骑骏马,一身白甲,自东城门进入,在众人的欢呼和目送中,沿着朱雀大道,浩浩荡荡往王宫而去。
震耳的鼓声,洪亮的唢呐声,浑厚的号角声,这原始的交响乐震得她耳朵疼脑瓜子疼,却又不得不表露出一副十分开心十分亲切的样子,来面对她这些可爱的国民。
到朱雀大街中段时,正好与从南城门进来的邕城将士遇上,邬骐达贺啸声等人纷纷见礼,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王爷,幸不辱命。”
“好。”君悦看着他们道,“南境的百姓,会永远记得你们的恩德的。”
邬骐达粗声道:“保家卫国,本就是我等军人的职责。只是遗憾,没能同王爷一起并肩作战,杀他吴军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君悦淡淡一笑,“姜离之外以前有楚吴,东泽之外有蛮夷、匈奴,将军还怕没有仗可打吗?只是我看你这年纪,可得好好保养,要不然过个两年,你连刀都提不动了。”
“胡说,老子壮得很呢!杀他个千军万马不是问题。”
君悦笑了,周围的人也都跟着笑。
军人的笑声,听起来总是很舒服,干脆而纯粹。
“王爷,咱先回宫吧!”古笙提醒道。
君悦点头,轻轻吓马,当先走在了众人前面。
邬骐达正要赶上去时,却被贺啸声拦下了。
“干嘛?”邬骐达不解。
贺啸声提醒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们不能与君上并肩同行。”
过去不在乎这些或许没什么,但从今天起,他就是这天下的皇帝,是他们的君主。君臣有别,这是无法逾越的原则。
邬骐达无语,再看周边的几个同级将士,也都是如此,也只能郁闷的循规。
只是众人心中都有一个疑惑,那位同王爷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容源呢?
虽说是换了个名字,可谁都心知肚明,那就是原先齐国的永宁王。这个特殊的身份,如今没有随军回来,又该作何解读?
大军浩浩荡荡,一直到宫门口。
百官跪迎:“恭迎王爷回朝。”
君悦翻身下马,叫众人起身。
这还是遇刺之后,辗转一年有余,再次见到这些臣子。
臣子们神色各异,有兴奋的,有恭敬的,有畏惧的,有亲切的,有虚假的,有真诚的,有算计的,还有纠结的。
这诸多的情绪,她现在是没有力气去辨了。
她微微抬头,望着这副熟悉的宫门,巍峨庄重、古质朴素。
“我回来了。”
只是这一次,身边再也没有了丈夫,宫里也再没有等她的姐姐。
她带着胜利归来,却输了最亲的人。
公孙展同众人一样,没在队伍中看到连琋的影子,心中疑惑。只是眼下,也不好相问。
王宫一如既往,大概是为了迎接她回来,明显洗刷过,干干净净清清亮亮的,还挂了彩带。
在承运殿受百官拜见后,君悦简单交代了几件事,便让众人都散了,自己也回广元殿。
广元殿内,一众宫女太监分站两侧,房绮文已经备好了衣物饭菜浴水。
许久不见,香雪和梨子忍不住的热泪盈眶。“可总算是把您盼回来了。”
君悦抬手,帮这老太监擦干眼泪,取笑道:“老大不小了,还哭哭啼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三岁呢!”
“三岁就三岁。”梨子扭着脸抽噎,“只要您能平平安安的,一岁都行。”
君悦对他无语,转头对房绮文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房绮文摇头,“比起王爷,我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我知道你有话要问,只是我现在真的累,就想好好泡个澡吃个饭睡个觉,你容后再问可好?”
房绮文微微曲身,“但凭王爷安排。”
主子回来了,广元殿里众人都很高兴,却又很安静。众人欢天喜地的做事,却又默契的低声或者不出声。
香雪伺候着她泡澡,在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伤痕的时候,又忍不住的落下泪来。
“这么多的伤,怎么像一个女子啊?”
女子之身,该是养得白白嫩嫩滑滑腻腻的,哪里像眼前这般,随便摸一处,都像是在摸一块老树皮一样,凹凸不平,坑坑洼洼。
君悦后脖颈搭在浴桶边缘上,闭着眼睛道:“不看就行了。”
这打打杀杀十几年,能完好无存才怪。
反正以后也没人看了。
那夜,她亲眼看着岑筱若在她面前倒下,看着连琋眼神中对她的绝望,看着天地悠悠,独剩一片黑暗。
她知道,他们之间,以后只剩下仇恨。
可杀岑筱若,她不后悔。
那晚,她和连琋对视了很久,却一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她离开,都没有说一句。
或许问再多的为什么,解释再多因为什么,最后都会变得苍白无力。在鲜热的血液面前,任何的言语哪怕只是一声叹息,都会变得多余。
于是,不如不问。
不如不解释。
一一九章 更狠
“喂,容源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出宫时,兰若先问向同行的公孙展。
一侧的王昭礼也是疑惑,“是啊,容大人怎么没有随军一起回来?也没有听说他战死了啊!”
公孙展负手,随意的走着。“你们问我,我又没有随军,怎么知道?”
兰若先娃娃脸不悦,“你不是消息最灵通吗?”
“这赋城里卧虎藏龙,我可不敢担这个‘最’字。且等一等吧,容大人也不是普通人,王爷稍后会做解释的。”
“那倒也是。”王昭礼道。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容源。大局初定,原先各国的势力、遗孤以及军队都需要谨慎处理,防止动乱。各地官员也需要重新调整,赋城这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王昭礼点头,“郭怀玉和武翦护送的楚国使团不日将到达赋城,礼部那边正在着手准备接待。”
兰若先撇撇嘴,“礼部最近那是人仰马翻,不仅要准备登基大典,还得准备迎接使团。听说,上至司正,下至打扫的洁工,已经连续半个月宿在衙门里了。”
“我回去查一下各部的人事档案,看看能不能抽调点人手过去。”
到宫门口时,三人各自上了车。公孙展却让车夫将马头调转往另一个方向。
王昭礼疑惑,“你不同我们回六司衙门?”
“我去一趟织造局。”公孙展道。
“去那做什么?”
“去看看龙袍赶得如何了?”
三人突然间,沉默了下来。
龙袍加身,便是真真正正的君王,东泽的共主了。
放在十年前,谁能想象到,有一天统一这天下的,会是最不可能的姜离。
公孙展口上虽然说不关心容源,但马车刚转了个拐角,他便吩咐车辕外的关月道:“去查一下,大军回朝的途中,都发生了些什么?容源如今在何处?”
按理,他的妻子孩子都在这里,他不该不回来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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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悦泡完澡吃过饭,便稳稳的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傍晚。
等再醒来时,宫人门都已经在掌灯了。
深秋的天暗得很快,寒风灌进殿内,幔帐张扬了起来。
“王爷醒了。”香雪从衣架上拿了件外袍,为她披上。“王爷可要用晚膳?”
“我还不饿。”君悦拢了下肩上的外袍,想了想还是吩咐道,“去吩咐厨房,做两道姐姐喜欢吃的菜。”
香雪愣了一下,“王爷想去看郡主?”
“也该见见。”
君悦没有去地牢看南宫素寰,而是让人把她领领到旁阙楼去。
旁阙楼已经挂上了宫灯,从一层到三层,辉煌明亮,静谧安详。君悦提着酒壶,直上三楼。
因为主人不在,所以只留了两个负责看守打扫的小太监,其中一个还是连琋的随从小尤子。
小尤子没见着他家主子回来,追着君悦直问:“我家主子呢,我家主子呢,他去哪了,他去接小主子了是吗?你是不是把他藏起来了......”
每一个问题,君悦都只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小尤子不可置信,“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俩一起出征,一同随行,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该不会是把他杀了吧!哎哟我的王爷,主子不会跟你争这个皇位的,他不感兴趣的....”
“闭嘴。”君悦烦闷,喝了口酒。“聒噪。”
小尤子气极,“我主子不见了我还不能问吗?你给我说清楚,你把我主子怎么了?”
君悦瞥了他一眼,随手指向一处,“看那。”
小尤子本能的转头看去,结果后脖颈一疼,晕乎乎的倒下去了。
君悦耸了耸肩,安静了。
深秋寒冷,高处更胜,想不清醒都难。她倚着栏杆,眺望着整座王宫。
此处视野极好,能看到王宫的全貌,前庭,后院,有些地方灯光密集些,有些地方完全黑暗。
身后传来脚步声,君悦没有回头,喝了口酒,道:“来了。”
南宫素寰上前,安静的曲身一礼,默默无声。
“怎么不说话?”君悦问。
“不知道该说什么?”南宫素寰道。
君悦不置可否,她俩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真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君悦道:“那就从头说起吧!”
“头?”南宫素寰无奈一笑,“哪里才是头啊?”
“就从母妃遇到你的那天说起。”
南宫素寰望着远方,似回忆道:“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三十多年前,佟太妃有次去寺中许愿求子,恰好遇到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襁褓内没有任何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
寺中方丈巧言此婴儿将会是佟太妃之福星,以与佟太妃有缘为借,怂恿着佟太妃将婴儿带回。因那寺在赋城南面,故而先王为这孩子取姓南宫,名唤素寰。
一年后,佟太妃果然有孕,次年生下一女。佟太妃更信方丈之言,待南宫素寰如同己出,直至今日。
可谁能想到,所谓的福星,不过是哄骗一个善良之人的求愿心切罢了。至今,那寺中方丈已不知所踪,南宫素寰身份成谜。
君悦喝了口酒,道:“婴儿最惹人喜爱,也最没有杀伤力。”
南宫素寰续道:“也最没有选择。”
“若说那时候没有选择,那后来不还是有吗?可你终归还是选择做了我的对立。”
“后来也没有选择。”
君悦没有生气,理解道:“你有自己的族人,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的使命。从我的立场上来说,你是背叛,是谋逆。但从你的角度来说,这也是你的正义。”
南宫素寰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多谢理解。”
“理解不等于接受。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既然你站在了我的对立面,就是我的敌人。”
“所以,你会杀了我吗?”
君悦转动着手里的酒壶,遥遥望着远方,没有回答。
虽然这谋逆之罪,死有余辜。但大局初定,她就拿自己的亲人开刀,只怕会遭来很多的话柄,闹得人心惶惶。
“告诉我,你的同党是谁。”
南宫素寰道:“公孙大人不是将整个赋城都搜过了吗?我的同伙有哪些,你都知道的。”
“你知道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些。”君悦道,“容霈之的身边,有一个吴皇后,所以我的身边,也定是有这么一个人。只等大局定后,在我背后给我一刀,取而代之。这些人,不是那把刀。”
“我就是那把刀。”南宫素寰道。
君悦定定的看着她,眼神坚定。“以前是你,但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
“一把已经暴露了的刀,又如何再杀人。所以这把刀,换人了,他是谁?”
南宫素寰也看着她,“我选择死。”
四目相对,各不相让,各自执着。
君悦握着酒壶的手微微收紧,南宫素寰这是打死也不愿意说了。
“好。”她转身,走进屋内,声音无比的冷静。“我成全你。”
南宫素寰有些不可思议,“君悦,你变狠了。”
“我比你想象的更狠。”
一二0章 国号
大局初定,百废待兴,休养生息。
接下来的几日,君悦都跟朝臣紧密议政,分秒不费,各地人口税务的统计,官员的留用与废黜,原各国军队的调整和收编,各国贵族的安置,各反动势力的防范等等。大大小小之事不下百件,有时候一讨论就是一天,连饭都忘了吃。
思源殿内,君悦位于书案之后,一手搭着圈椅把手,一手放在桌面上随意的敲弹。两侧跪坐着各级大臣。
“容源已经辞官归乡,至于他为什么辞官,本王也不想多做解释。”
君悦一句话简单说明了连琋的去向,看着众人道:“至于空出来的兵司司正一职,便先由副司古笙顶上吧!等过阵子得闲了,在做思量。”
容源辞官?
这倒是让众人吃惊了不小。
公孙展微微挑了一下狐狸眼尾,没说什么。
倒是兰若先好奇的问道:“那他去哪了?”
“归乡归乡,你说还能去哪?”君悦道。
兰若先哦了声,虽还有更多疑问,可也明白不宜在此时提出。
容源身份尴尬,又是原齐国遗孤,又是兵司司正,又是王爷男宠的,继续留在这,的确是不知该怎么安置?
齐国还在时,容源的身份那是高于君悦的。而如今风水轮流,君悦倒变成容源的君了,那高傲的皇子怎受得了。
如今他功成身退,倒也算有自知之明,省了王爷的事。
“王爷,一国之都,往往是一国国力的综合和象征。若国都繁华广阔,自然引得境外之邦的向往和敬畏,彰显国威。因而臣提议,迁都。”吕济生老臣道。
君悦敲弹的手一顿,“迁都?”
吕济生点头,“是。于姜离而言,以赋城为都,倒也合情合理。然于东泽来说,赋城便显得有些小气了。臣知道赋城乃王爷的故乡,您舍不得,但还请王爷为大局考虑,请作思量。”
在座之人有部分点头赞同,有部分低头做考虑,并不立即反对。
吕济生之言,在理。
“那吕大人觉得搬去哪好?”君悦问道。
吕济生道:“臣建议,许都。”
许都曾是三朝之都,辉煌一时,四通八达,贸易繁华,人口众多,用做国都,倒也是不二之选。
君悦看向公孙展,却见他竟同意的微微点头。
可君悦却是不想搬的。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便不想挪窝,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安土重迁吧!
“容本王再考虑考虑。”
众人也不再有异议,毕竟迁都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要做很多的准备工作。没个两三年,是迁不了的。
“对了,楚国的使团到哪了?”君悦问起了另一事。
礼司司正夏春秋道:“还有三日便可抵达。”
“嗯,做好接待准备,驿馆那里切记,一定要做好安全防范工作。”
王昭礼道:“王爷是怕...”
君悦道:“如今这局面,看似风平浪静了,可暗地里的势力仍在蠢蠢欲动。如果他们拿楚国使团做文章,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虽说我们也不惧怕这些残余势力,可能省的麻烦,还是尽量省吧!”
“是。”众人点头。
又议了一个多时辰,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君悦将众人放回去吃午饭。
虽说还有很多事待解决,可人是铁饭是钢,饿着肚子又哪来的精力做事。
兰若先却是没走,显然有话要说。
公孙展临走前,见兰若先没走,只是看了君悦一眼,便随众人而出。
君悦喝了口茶,上身往后靠去,疲惫的闭上眼睛,中指揉着太阳穴。
“有话就说。”
兰若先走过去,垂着头,弱弱的问道:“我能去看看姐姐吗?”
君悦动作不停,心中早已预料到他会提此事。“为什么?”
“我去过地牢很多次,可每次都被公孙展给拦在外面。我想去看看姐姐,毕竟她以前,对我还不错。”
君悦睁开眼睛来,看着他。“你知道她犯的是什么罪吗?”
“知道。”兰若先看着她,“可是君悦,她是你姐姐啊!就算她犯再大的罪,你就不能原谅她吗?她这么多年来待你如何你自己清楚,是她陪你到现在,孤身不嫁,你难道就不允许她犯一点错误吗?”
君悦惊讶的看着他,“兰若先,你掌管邢司,最不该说这种话。若所有的罪都可以用情来抵过,那要法来何用?”
“可她是为你。”
“为我?”
“当时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赋城里各方势力争权夺利,公孙展与连琋更是水火不容暗中较量,这眼看你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即将分崩离析,她若不那么做,又何如控制住局面?怎么落在你们眼里,反倒成了谋逆?”兰若先愤道。
君悦冷笑,“那我倒问你,她手上的五万军队是哪来的,为何打的是‘李’字旗号?你倒告诉我,这姓李的又是何方神圣?”
兰若先梗了脖子,“我...”
“说不出来了吗?说不出来就滚出去。”
“你竟然叫我滚?”
“不滚就爬。”
兰若先杏眼瞪圆,脾气上来,吼道:“老子不滚也不爬,你奈我何?”
“哼”了声,风风火火的出去了。
君悦无语的摇头,这是个三十岁的男人吗?
兰若先走了,公孙展又进来。
君悦叫来梨子,传午膳,她实在饿得慌了。
一张桌子,几样菜式,两人面对坐着。一个吃得没形没象,一个吃得端方优雅。
“你刚才就有话要说,是什么?”君悦囫囵着饭菜,问道。
公孙展见她这风云残卷式的吃法,劝道:“你吃慢点,细嚼慢咽,对胃好。”
“领军这么多年,习惯了。”
战场上,哪容得你细嚼慢咽。
公孙展也不好在说什么,岔开了去。“小五真的辞官归乡了吗?”
君悦咀嚼的牙齿一顿,而后恢复动作,面色不改,道:“我杀了他母亲。”
这一点,他已经查到,因而并没有惊讶。“为什么?”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君悦随口道。
公孙展只知道她杀了岑筱若,至于这偿命是偿谁的命,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当时还活着的人,都已不知所踪。
“他会怪你吗?”他问。
君悦瞥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公孙展自嘲一笑,杀母之仇,多此一问。
只是感慨,“好好的,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
“是啊,好好的,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呢?”
君悦自问自答道:“也许,老天想让我做一个真正的皇帝吧!”
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绝情绝爱。
这话题过于悲凉,公孙展只好转移了去。“你什么时候把糯米团接回来?”
“哦对了,差点忘了这小不点了。”君悦懊恼,“都怪这阵子太忙了,连儿子都给忘了。”
“除了儿子,你还需得做一件事。”
“什么?”
公孙展看着她,认真道:“写一个字。”
“写字?”君悦茫然,“写什么?”
公孙展道:“国号。”
“国、号?”
一二一章 走到黑
君悦再见到糯米团的时候,险些认不出来了。
小家伙快两年不见,都已经长到了她腰上,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晶亮晶亮的,小脸蛋儿又滑又嫩,又俊又美,越来越有他爹的模样了。
“糯米团,可想死娘亲了。”
君悦一把抱起他,左亲亲右亲亲,惹得小家伙咯咯的笑,软软的喊着:“娘亲,娘亲。”
已是深秋,小家伙穿得厚实,却再也不像两年前那样,像个球了,是个俊俏的小男童了。
“有没有想娘亲?”
小家伙两只眼睛乌溜溜的盯着她,“想。”
“乖儿子。”君悦忍不住的又亲了他一口,对一旁站着的连飞凤道,“辛苦你了。”
“他们都好带。”连飞凤笑道。
此处是山门后的一块空地,谷里的几个孩子正在玩耍,附近有两三人正坐在一起,劈着竹片编织灯笼,不远处的池塘里有人在撒网捕鱼,地里有人正在收菜,忙得不亦乐乎。
连飞凤续道:“这两年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越来越俊俏。起初觉得熟悉,后来还是二嫂提醒,这才觉得他长得真像小时候的五弟,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看向一旁的连璋雪,“亲生的都没那么像父亲。”
“现在不像,等长大了就像了。”
连飞凤小声道:“等他们长大了,我怕也快要忘记他们父亲的样子了。”
“不会。”君悦看着糯米团道,“他的父亲,就是连琋。”
“啊?你...你在跟我说笑吗?”
“没有,我的丈夫,真的是连琋,齐国永宁王。”
连飞凤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了一般,花了好一会时间,才消化了这个消息。
君悦同她走向山脚下的屋子,为她解释着当年的情况,以及这些年来所发生的的种种事。
连飞凤起初不信,然看着糯米团跟连琋如出一辙的脸,不信也得信了。
“我曾经以为,连氏一族就剩我和二嫂几个孤儿寡母了。”连飞凤不解。“那这些年,你为何一直都瞒着我?”
君悦如是道:“以前是世道纷乱,如今天下太平了。”
“天下太平?”连飞凤呢喃着这四个字。
天下太平,她神采飞扬的出现在这里,结局已不言而喻。“恭喜你了。”
君悦淡淡一笑,一点喜的心情都没有。“你们可以出去了,可以回到家乡,或者另寻他处,安安心心的生活,再不会有任何人去找你们的麻烦。”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佟太妃的屋子。
母女再次相见,这一次,君悦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跪了下去,叩首,行了一个大礼。
佟太妃泪流满目,喜极而泣。
“天佑吾儿。”
母女两人聊了很久,君悦说着这些年的经历,大多报喜不报忧。
离开的时候,只有糯米团随她同行。
连飞凤说住在山里习惯了,不想再带着孩子出来。虽是天下太平,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她只想平平静静的伴着孩子长大。至于孩子长大后是否愿意留在谷里,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佟太妃也不愿再受世俗纷扰,只愿守着先王的牌位青灯古佛,直至终老。
君悦也不勉强,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不必强求。
“娘亲,爹爹呢?”糯米团眨着大眼睛问。
君悦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胡编道:“爹爹听说长白山有一个非常好玩的东西,他要去取来送给小糯米团,所以不能来接你了。”
“我好想爹爹,那个山有多远啊?”
“很远很远。”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嗯我也不知道,我也希望爹爹快回来,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只可惜,这不过是个哄骗孩童的谎话而已,他们一家三口,再不可能团聚了。
宫里多了个孩子,总算热闹了些。
便是在这热闹中,楚国使团到了。
君悦在承运殿上接待了楚帝,受了降书。至此后,东泽再无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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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米团接回来了,兰若先难得的留在宫里跟君悦用饭,逗逗孩子。
君悦心情不错,在他求了多次之后,终于答应让他去见南宫素寰。
幽暗的地牢里,一名仪卫手拿钥匙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提着食盒的兰若先,就着甬道两侧火把的亮光,慢慢往深处走去。
直到最后一间,两人停下。仪卫打开了牢门。
“兰大人,就是这了,你们慢聊。”
仪卫说完,便退下了。
南宫素寰看到是他,有些意外。“你怎么进来了?他们不是不让人见我的吗?”
兰若先走进去,将食盒内的糕点饭菜端出来,道:“君悦允许的,他们自然就放了。”
“君悦?”南宫素寰倒是意外。
“可不就是那个狠心的女人吗?翻脸那叫一个快,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南宫素寰拿起一块糕点,却是没有吃,左右端详道:“不管你承不承认,她都已经是皇帝了。”
兰若先不服,“可她是个女人,女人怎么可能当皇帝?”
“以前也没人相信女人能上战场打仗,可她不还是把天下打下来了。对了,她什么时候举行大典?”
兰若先别过脸去,愤愤道:“下月十五。”
“腊月雪。”
“冻死她算了。”
南宫素寰却道:“瑞雪兆丰年。”
“姐姐。”兰若先不悦,“你怎么老跟我唱反调?”
南宫素寰放下糕点,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道:“若先,听姐姐一句劝,离开吧!离开王宫,离开赋城,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不要为我做什么,也不要再报什么希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这才是为君者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什么为君者。”兰若先哼了声,“战争刚休,这皇位还没坐上呢,她就飘飘然了。国库里都没剩几个钱了,还想着迁都,她以为迁都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当普通人搬家呢!”
“她是个理智的人,这么做或许有什么考量。”
“我管她什么考量,总之她想杀你,没门。”
南宫素寰一惊,“你想做什么?”
兰若先背过身去,“姐姐,你且安心再待几日,我必定把你救出去。”
南宫素寰急了,“你刚才难道每听懂我的话吗?我叫你离开。我之所以还活到现在,就是想见你一面,叫你离开,否则连你自己也会搭进去的。”
兰若先微微回头,若声道:“姐姐,你觉得我还离得开吗?”
南宫素寰哑口,嚅动了两下嘴唇,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兰若先没有再说什么,正回头,大步离开了大牢。
有的人之所以要一条路走到黑,并不是他傻,而是因为他已经没得选择。
兰若先走出地牢时,刚才领他进去的仪卫又再次提着钥匙进去了。
天很冷,阴沉沉的,压得人难受,呼出的气息呈白雾状,被风一吹很快消散。地牢门口火光摇晃,将他前面的影子拉得很长。
“兰大人,可要现在出宫?”一名仪卫问。
兰若先嗯了声,伸手道:“给我个灯吧!”
仪卫将一盏宫灯交到他手上,兰若先提着,往宫门口走去。
一二二章 太子殿下
房绮文从广元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亥时。
糯米团回到宫里,她过来探望时,正好兰若先也在,君悦便让他们都留下来一同用晚膳,说是人多热闹,小孩子也喜欢热闹。
用完膳,兰若先请求去看南宫素寰,君悦答应了。
等人走后,君悦便和她闲聊,说起了连琋的事,还问她今后的打算等等。
不知不觉间,就聊到了很晚。直到糯米团说困了,她才意识到自己也该告辞了。
夜很静,天很冷,上空墨色一片。
“王妃,你真的要离开吗?”
主仆两人慢慢走在寂静的小道上,一盏明路的宫灯隐约照出脚下的鹅卵石路,鞋底与地面发出了轻微的擦声。
房绮文轻声道:“不离开,留在这里做什么?”
刚才君悦问她今后的打算时,她便已聪明的领会了她的意思。
她要赶她走了。
所以她才提出要离开王宫,回恒阳。
“做皇后啊!”灵儿理所当然道,“王爷下月登基,您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啊!”
房绮文无奈一笑,“皇后?”
皇什么后啊?这场婚姻从头到尾就是个荒唐得不能再荒唐,可笑得不能再可笑的误会。
君悦也是为她好,离开了皇宫,她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灵儿纳闷道:“难道王妃不想做...”
话音突然停住。
房绮文拉住了灵儿的衣袖,示意她噤声,小道的假山石之后,隐约传来了说话声。
灵儿惊讶的看了主子一眼,黑灯瞎火的,那边是什么人?
房绮文下巴指了一下她手里的宫灯,灵儿会意,将灯压低。两人轻手轻脚的向假山靠过去。
好奇心,是人的一大天性之一。
靠得近了,声音便十分清晰。
“太子殿下可要想好了,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件事,早该在十几年前就做了。”
“可他武功高强,身边明里暗里又有那么多人保护,殿下要如何下手?”
“人最不会防备的,反而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我自有办法。你只需要在殿外配合就好。”
“是,殿下。”
房绮文微微蹙眉,君悦尚未登基,未尊皇帝,即便是立糯米团为太子,此时也不会有人称之为太子殿下。
且糯米团在广元殿里,那假山之后的这位太子殿下,必定是另有其人。听声音,她辨别不出是谁。
可,如今天下,还有几个太子殿下?
这王宫之中都是姜离之人,何来太子殿下?
听他们言语之意,似乎是在密谋杀人。
杀谁?
“若那君悦真的死了,我族之人便再也不用在黑暗中生活。窃我山河之贼,终将会为此付出代价。齐国是,吴国是,姜离亦如是。”
房绮文惊恐的倒吸了口凉气,眼见灵儿害怕得差点惊叫出来,她忙出手,捂住了她嘴巴。
到了后半夜,天越来越冷,北风呼啸之间,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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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卯时已过,天却还未亮。
承运殿里点着灯烛,君臣正在议事。伴随着殿外一点一点稀释的黑暗,议事也渐渐进入尾声。
一名太监匆匆的从后殿出来,弓着腰小跑到梨子身侧,附耳低语几句。
梨子听罢,不可置信,细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小太监道:“这种事,奴才岂敢玩笑。”
事态严重,梨子也不能等议事结束,赶紧走到王座前,弯腰低头,在君悦耳边将那小太监的话又说了一遍。
话音刚听,君悦猛地站了起来,震惊的看向梨子,深邃的双眸中似是在问:“你说什么?”
梨子没有说话,只是坚定的点了下头。
君悦没有理会朝臣,直接一步跳下台阶,往殿外飞奔而去。
殿内众臣面面相觑,不明发生了何事。兰若先已经追了出去,“唉,你等等我。”
梨子也紧步追过去,却被公孙展拦道:“出什么事了?”
梨子恭敬道:“此事涉及后宫,公孙大人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说罢,微微颔首,追了出去。
众人更是疑惑不已,涉及后宫?
君悦的后宫也不过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姐姐,一个是他王妃。看他刚才的紧张程度,再联系这两个女人各自的情形,是他姐姐出事的可能性会更大点。
既然主事的都已经不在了,那他们这些臣子自然也就散了。
走出承运殿时,天刚好大亮。
昨夜下过雪,但积雪不是很厚,并没有将所有东西都覆盖,地面、屋顶,有些地方还是能看到青砖绿瓦。
公孙展没有同众人一道出宫,而是去了地牢,问负责看守犯人的仪卫:“出什么事了?”
仪卫摇头,“没出什么事啊!”
公孙展疑惑,“犯人呢?”
仪卫指了指身后,“在里面关着呢!”
公孙展更是不解,不是南宫素寰出事。
那就只剩下房绮文了。
可房绮文会出什么事,能让君悦如此失态?
“你们年统领呢?”他再问。
仪卫回道:“年统领刚才来过,又被叫走了。”
“去往何处?”
“好像是往后院去了。”
公孙展沉思了会,按理梨子说得对,后院之事,他一个外臣的确不好插手,可他担心君悦。君悦在战场上,在政事上也许游刃有余,但对于后院这种事,未必在行。
犹豫了一会之后,他决定还是去看看。
太阳出来了,地上的积雪正渐渐融化,冷气自脚底钻上来,冷得很。
将近后花园的某处假山石旁,小道上围了不少的宫女太监,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年有为正带着人仔细搜索,拉开警戒将所有人都拦截在外。
公孙展到的时候,便看到地上并肩平躺着两人,有邢司的仵作正在验尸。
而那两人,不是王妃房绮文和灵儿又是谁?
假山石旁,歪着一盏宫灯,提灯的杆子上,刻的正是“广元”二字。说明这灯,是广元殿的。
君悦坐在一块石头上,两手抱着自己的臂膀,面无表情,周身冷肃。一旁兰若先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君...王爷。”他走过去,“这怎么回事?”
君悦没有应他,他只好看向兰若先。
兰若先撇嘴道:“你不是看到了吗?其他的我们也不清楚,来的时候就这样了。”
仵作走过来,道:“王爷,王妃的死因很明显,一剑封喉,走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痛苦。”
公孙展往两个死者的脖子上看了一眼,那却有一道横贯的伤口。
“死亡时间?”他问。
仵作道:“昨夜下过雪,雪将尸体覆盖,影响了死者的体温,臣不好下结论。”
公孙展又看向年有为,年有为摇摇头。“积雪将脚印都覆盖住了,什么也没发现。”
这可就难办了,宫里人来人往,证据又被大雪毁得干干净净,这要从何查起?
一二三章 相忘江湖
然而难也得查,死的可是王妃,必须给天下一个交代。
且凶案又是发生在王宫里,无论是王室的威严,还是君悦的安全,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公孙展思维非转,吩咐年有为道:“你立即去集合昨夜当值的仪卫,挨个审讯,看谁有嫌疑。”
年有为看了君悦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应:“是。”
兰若先跳了起来,“公孙展你什么意思,发生命案是我邢司之事,你这么做岂不逾越?”
公孙展冷声道:“那请问兰大人,你到这里这么久了,看出什么了吗?”
“我看出什么凭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你公孙展是谁,真觉得自己能一手遮天吗?”
“都给我闭嘴。”君悦猛地冷吓,站了起来,面无表情。“这件事,我自己查。”
兰若先不悦,“君悦。”
君悦一个冷眼瞪过去,兰若先吓得哆嗦了一下。
公孙展明白,她自己查,必定是蜂巢的人在查。
蜂巢的能力,没有人质疑。
她不让任何人插手,显然是谁也不信任。
君悦对年有为道:“查到嫌犯名单,第一时间告诉我。”
年有为应“是”。
君悦看了地上的人一眼,死人经过一晚的风雪,面部已经变得惨白,那双昨夜还跟糯米团玩躲猫眼游戏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来。
她就要自由了,就要重新开始新生活了,却将生命永远停留在了这里。
她昨晚应该派人送她的,不该因为天下太平、自以为王宫安全,便放松了警惕。
她走过去蹲下,伸手取下了她发髻里的枯草,理了理她鬓边的发髻,而后将白布盖了上去。
再起身时,令道:“厚葬。”
人死后,只剩一场葬礼,从此与这阳间再无联系。
王妃遇刺的消息,不出半日,传遍大街小巷。
众人说法不一,有说寻仇的,有说是病死的,有说是被妾害死的,也有说是王爷杀戮太重,惹来报应。
更有甚者说是王爷杀的,说王爷不喜欢这个王妃,又不想担个无故废妻的臭头,于是直接将人杀了。
佟太妃回来了,这个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十几年的女人,终于出现了。
十几年前,她为自己的丈夫办了后事,十几年后再现,是为她的“儿媳”办后事。
七日后,棺椁入陵,葬礼结束。
年有为查的仪卫里,确有一人可疑,当夜行踪无法证明。然而等年有为找到他家时,已经是人去楼空。
“凶手想必就是此人。”思源殿中,年有为禀报道。
君悦指腹微微敲着桌面,“人不见了,也未必是他。”
也有可能是别人栽赃嫁祸。“当晚都有谁进出过王宫?”
“根据记录,当夜只有兰大人进出过。”
君悦敲击的动作一顿,那晚兰若先去见南宫素寰了。“他几时离开?”
“亥时正。”
房绮文离开广元殿时,也就亥出左右,因为糯米团正好困了。
“他是从地牢直接离开的吗?”她问。
年有为点头,“是。王爷是怀疑兰大人吗?”
“现在说什么都只是怀疑。”
“可兰大人不会武功,而凶手是一剑封喉,非高手不可为。”
这也正是为什么公孙展第一时间要他查仪卫,而不是宫女太监的原因。
“所以我说只是怀疑。”君悦对其道,“去查一下,他离开之后都去了哪里,有什么人作证。”
年有为应下,出去了。
君悦挪开了座下的圈椅,整个人疲惫的仰躺在地板上,遥遥望着头顶精致的雕花梁木。
殿内烧了炭火,暖融融的,从窗口处吹进来的冷风正好对着她的方向,冲淡了些殿内的浊气,令人呼吸顺畅,头脑清醒。
躺了一会,地板上传来脚步声,君悦以为是梨子,便道:“又有什么事要禀报啊?”
等了好一会,却没听到回答,君悦偏头看去,来人不是梨子。
“母妃。”君悦坐了起来。
佟太妃一身素淡,银簪绾发,走到她身边,竟坐了下来。
君悦担忧,“母妃,地上冷,你别...”
“无碍。”佟太妃道,“听说你一下午都没出过殿,我来看看。绮文的事还是没有眉目吗?”
“我正让人查。”君悦不愿说太多,人重新躺下来,头枕在佟太妃的腿上。
佟太妃慈爱的捋着她的鬓发,笑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君悦轻笑,“我就是做奶奶,不也还是母妃的孩子。”
“拿你没办法。”佟太妃点了一下她的鼻头,“对了,我回来这么多天,却一直没见过你那位丈夫永宁王,听宫人说他辞官归乡了,是怎么回事?”
女儿的丈夫,她也是直到前阵子女儿去接糯米团时才得知,竟是原先齐国的永宁王,天下绝美的那个男人。
隐居这么些年,她甚少过问外面的事,也很少打听女儿的事。
因为知道的越多,就会越害怕。人有的时候啊,越是害怕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
只是感慨,真是人生无常,缘分天定,竟让这两人凑到了一起。
“就是离开了,没有随我回来。”君悦垂眸道,“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
也从没想过要让人查他在哪。
“那他为什么不随你回来?”佟太妃问。
君悦淡淡一笑,“回来了,他该如何自处,我又该把他摆在什么位置?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让他对我俯首称臣也是为难,让他留在宫里更是侮辱。索性一拍两散,各走一边,谁也不为难谁。”
佟太妃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你终究是个女子,需要一个依靠。”
“母妃,我不需要依靠他人。相反,是世人需要依靠我。母亲,这天下很大,人很多,我每天都很忙,要见很多大臣,要处理很多政务,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那你还爱他吗?”
“爱。”君悦肯定道。“我很爱他,但我不会爱得卑微,爱得没了自我,女人以男人为天那一套在我身上不受用。我的爱情,可以相濡以沫,也可以相忘于江湖。”
“那是你以前的想法,现在天下太平了,也许你就不这么想了呢?”
“没什么不一样的。东泽大陆太平了,可还有境外之国虎视眈眈,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永远不会有太平之日。不说远的,单就咱王宫里,王妃都敢杀,您觉得能太平得了吗?”
佟太妃无话反驳。“是母妃避世久了,异想天开了。”
君悦语气忽而轻松下来,“不过,再怎么说现在也比以前好太多了,最起码女儿我不需要扛大刀上战场,敌人没杀几个,风沙倒是吃了一肚子。你看看我这皮肤,比你的还粗糙。”
佟太妃噗嗤一笑,捏了捏她的小脸。“哪有。”
“怎么没有,你看这毛孔粗的,看看我这斑。”
她回来之后,疯狂的做美容修复,这才能看了点。
“我正在让良医所的大夫给我研制中药面膜,也不知道他们研究得怎么样了?”
“面膜?是个什么东西?”
“敷脸用的,等研究出来了,母妃也可以用用,效果应该不错,都是纯天然无添加,保证安全。”
“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好的大夫,你怎么能让他们给你研究什么面膜呢?”
“又不是每天都有人生病,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一二四章 缺口铃铛
从思源殿回广元殿,要经过花园。
前几日下的雪早已经化完了,天虽冷,但阳光明媚,倒也有些许暖意。
君悦裹着一身锻蓝色斗篷,领子是今年世家新上贡的白色狐狸皮,一整只的,完全没有瑕疵。
她走得极慢,到房绮文出事的那片假山时,不由停了下来,面对着假山石的方向。
梨子见主子停下,也识趣的停下。紧随的宫人停在了五步之外。
君悦绕过假山石,来到它的另一面。此面较为隐蔽,形成一个凹型,最适合宫女太监幽会说悄悄话了。
那晚,房绮文到底看到了谁,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才遭灭口?
“王爷。”梨子走过来,“宫里的宫女太监老奴都查过,倒也有几个可疑的,只是流光大人试过,都是不会武功的。”
君悦双臂抱胸,手指随意的敲着自己的臂膀,微微垂眸,视线越过假山石上的每一块浮石,每一个小孔。
道:“如果当晚,这里只有一个人,那那人一定是凶手。可他当时到底在做什么,举止暴露,才灭人口?
如果当晚这里有两个人,那他们又说了什么?宫女太监不会武功,不代表另一个不会。两个弱女子,一剑封喉太容易了。”
就算是一个文弱书生,夜黑风高的,若是趁她们不注意偷袭,也未必不能一剑封喉。
君悦绕着假山石慢慢踱步。这假山石很干净,没有青苔,没有刮痕,也没有血溅的痕迹,凶手临走时,把所有证据都擦干净了。即便还剩下点什么,也被当夜的雪冲刷干净了。
咦,好像也还是剩下点什么的。
小道上铺着平整的鹅卵石,大小各异,颜色不一,有黑有红,有白有紫,光滑细腻,在太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便是在这柔润的光泽之中,竟夹杂着一丁点别样的银光。
这银子散发出来的光芒,她可太熟悉了。虽然这一点点银光十分渺小微弱,但那银色夹杂在红黑紫的鹅卵石之间,瞪大眼睛也还是能发现。
君悦缓缓走过去蹲下,捡起了那一粒散发着银光的东西。
的确是银。
准确的说是一个银铃铛,十分小的一颗,也就黄豆大,中间是空的。铃铛的上端有一个小孔,供绳索穿过。只是那小孔上,缺了个口。
那天早上雪未化,所以年有为没有发现。
“这应该是长命锁的小配件。”梨子解释道,“一般长命锁下都会配几个这样的小铃铛,孩子戴上的时候铃铛响动,特别好听。”
长命锁。
糯米团的柜子里,倒是有好几十个,都是各大臣女眷送来的。君悦还曾打它们的主意,想着拿去熔了变成银子。
可惜连琋反对,鄙视她财迷心窍,连孩子的东西都不放过。
“或许是小王爷戴的时候,不小心掉的吧!”梨子道。
长命锁一般都是小孩子才戴,这宫里的孩子也就那么一个,大人一般是不戴的。
君悦握着那小铃铛,站了起来。“回去吧!”
回到广元殿,君悦便让香雪把糯米团所有跟银有关的东西都拿出来,包括什么银锁片啊银手链啊银脚链银项圈的,一个不落。
不拿不知道,一拿吓一跳。
君悦看着垒得老高、满满当当的一桌子,惊讶。“这么多。”
“地上还有呢!”香雪指着左边道,“这些都是前几年送的。”
又指着右边,“这些是这两月送来的,个头一个比一个大,重量一个比一个足。”
君悦随便翻看了几件,这两个月送来的,比前几年加起来的可要多得多了。
也是,她现在可是皇帝了,就这么一个儿子,未来的皇帝啊,还不紧着巴结。这还只是跟银有关的,其他金的玉的还不算呢!
“把这些东西都登记造册,方便日后查阅。”
香雪应道:“是。”
“还有检查一下,这些东西里有没有一件缺了个配件铃铛的。”
香雪虽是疑惑,但主子不做解释,她也不会多问,规规矩矩的应了声“是”。
香雪整整查了一个多时辰,晚饭都过了才忙完,答案是这些东西里什么配件也没缺。
“一个都不缺?”君悦纳闷。
香雪肯定道:“一个都不缺。”
这些东西,都是那些大臣和富商送来的,东西肯定都是上等货,不会那么容易坏的。而且很多东西,就原封不动的放在那,没拿出来过。
君悦更纳闷了,长命锁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小孩子才戴的,大人一般不会戴。
难道这不是长命锁的配件,是哪个宫女戴的银手链脚链?
有些女孩子也会戴些铃铛手链脚链什么的,当然不是为了什么锁命锁福气,是为了美观。
“娘亲。”糯米团小短腿跑了进来,胳肢窝下夹着把桃木剑,跑动时有“叮铃铃”的声音响动。
香雪退至主子身后,糯米团跑到娘亲脚跟前,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娘亲,这个是什么?我房间里好多呀!”
君悦接过他递的东西,笑道:“这是项圈,戴脖子上的。”
“是我的吗?”
“是啊!要不要试试看?”
“要。”糯米团将脖子凑了过去,君悦便将项圈戴在了他脖子上,也不知道这东西是谁送的?
戴上项圈的小孩,更显稚气,笑脸圆嘟嘟的肉铺铺的,君悦忍不住的捏一把。“好看。”
“太重了。”糯米团却是不喜欢,转动着项圈。“勒得我难受。”
“是吧!难受你就多戴一会。”
“为什么?”
“好记住这滋味啊!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也是这种滋味。”
糯米团眨巴着大眼睛,“拿刀放在脖子上,是这样吗?”
他手中的木剑搁在了娘亲的脖颈上。
君悦嘿了声,“大逆不道,谋杀亲娘啊你!”
糯米团咯咯发笑。
君悦拿过木剑,问他:“大晚上的你抱把剑做什么?还是把桃木剑,你是要斩妖还是除魔?”
“年叔叔今天给我做的。”
糯米团已经七岁,有了认知,回宫之后看到穿甲佩剑的仪卫,很是喜欢,嚷嚷着也要学武,君悦便让年有为教他。
以他这个年纪,最多也就是蹲蹲马步打打拳,练好基本功就行。估计是他吵着年有为要剑,年有为又不能给他一把真的剑,就只能削了把木的给他玩了。
“小王爷这两天一直跟着年统领习武,看起来很开心呢!”香雪道。
君悦道:“他这个年纪,开心最重要。不过七岁,要在现代也该是上小学了。”
他五岁时,那会连琋还在,小小年纪就被硬性逼着去上学堂,她虽然不赞同,然而在那个男人的臭脾气面前,也得忍了。
后来她出征,糯米团也被送到佟太妃那里,散养了两年。如今七岁了,她也得逼着他去上学了。
她对香雪道:“明日着人去把学堂打扫一遍,过两天就送他去读!”
一二五章 定国正统
小孩子当然不愿意读书,糯米团表示抗议。
君悦严肃起来,“抗议无效。你娘亲我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当过学霸的,上街吵架批改作业上阵打架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自己的儿子可不能是个文盲。”
香雪忍不住的“噗嗤”一声笑出来。
糯米团嘟起小嘴,“哼,娘亲你欺负我,我要去王祖母那告你的状。”
“那你尽管去,要不要娘亲教教你怎么告状?”
君悦不吝赐教,“首先你一进门,一定要哭出来,哭得越惨越好。然后让祖母抱抱你,抱完之后你再说话,说娘亲如何如何的坏,不给你饭吃不让你睡觉...”
“娘亲才不坏呢!”糯米团立即纠正。
君悦惊讶,“是吗,我还以为我很坏呢!”
糯米团抱住她大腿,“也不是那么坏,就是有一点点坏。”
“一点点坏是哪里坏?”
糯米团垂下脸来,糯糯道:“娘亲老是离开,每次都要很久才能见到娘亲。”
君悦心里一酸,眼眶一热。
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她参与他成长的时间真的是太少了。长年打仗,生死未卜,有时候她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了。
“他们说娘亲离开是为了保护我,那我以后好好练功,变得强大了,这样娘亲是不是再也不用离开了?”
君悦将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在她腿上,认真道:“放心,娘亲以后再也不离开了。”
“真的吗?”
“真的。再也不用离开了。”
糯米团脸上重现笑容,“那娘亲就是好娘亲,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娘亲。”
“好儿子。”君悦欣慰的亲了他一口,“果然丈夫有可能是别人的,儿子永远是自己的,是自己最亲的人。”
糯米团对她的前半句表示不懂。
耳听娘亲续道:“天下最好的娘亲觉得你该回去洗洗睡了,不然明天可就起不来了。”
糯米团搂住她脖子,晃着两条腿撒娇。“不想回去。”
“还不困?”
“有点困了。”
“那为什么不去睡?”
“除非娘亲明天给我做蛋糕吃。”
君悦点了一下他额头,“小屁孩,会耍聪明了你。”
糯米团道:“娘亲要是不做,我就不睡了。”
君悦可不惯他,“行吧!那你就在这坐着,我可是困了,要回去睡了。”
说完,人就要站起来。
糯米团赶紧抓紧她脖子,死扣不放。“我不让你睡。我要吃蛋糕。”
君悦沉了脸,“放手。”
“不放。”
“不放我可要戳你了。”君悦说完,伸出两指就往他胳肢窝下挠去。“放不放,放不放。”
殿内传来了孩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整片黑暗似乎都热闹了起来。橘黄的灯光在冰天雪地里,看着竟也有些舒适的暖和。
糯米团最后玩累了,在娘亲的怀里睡着了,君悦抱着他,真是不舍得放手。“再过两年,怕是抱不动了。”
香雪道:“孩子总需要长大,王爷就算在舍不得,也得放手。”
“是啊!在舍不得,也得放手。”
要不然,就养出一个妈宝男来了。
君悦下巴指了指他脖子上的项圈,“拿下来吧!中看不中用。”
香雪依言,解下了糯米团脖子上的项圈。“王爷,奴婢抱他回去睡吧!”
“好。”君悦将孩子转给香雪,叮嘱道,“小心点,别受凉了。”
香雪应“是”,正准备离开。
君悦看着她手上的项圈,忽而道:“项圈留下。”
香雪一怔,也不知道主子要这项圈做什么。不过她也不问,只将东西留下,便抱着孩子出去了。
君悦摩挲着手上的项圈,手感光滑,纹路细致,外沿配有一颗颗的小铃铛,手一拨,“铃铃铃”的响,十分清脆空灵。
“梨子。”她朝外喊了一声。
偏殿的梨子听到主子喊他,忙跑去见,君悦吩咐道:“找流光来。”
“是。”梨子应下,转身宣人去了。
约摸两刻钟后,流光冒着寒气前来,听主子吩咐:“你带人去一个地方,切记隐匿行踪。如若被发现,立即撤离。”
“主上要属下去往何处?”
君悦拨着项圈上的小铃铛,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色,沉默了好一会,才道:“缥缈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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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腊月,天越来越冷,大雪从未间断过。
便是在这大雪纷飞之中,一封战报犹如呼啸的北风般,于清晨之时,送到了承运殿上。
君悦看过之后,神情抖冷,将战报交给梨子,声音如重石落地:“念。”
梨子接过,展开来,尖声念道:“十一月二七,忽有自称正统之定国军队十五万,起兵谋反,武器精良,其势凶猛。三日内连夺怀、渝、柳、丹瞳、胡五城,杀我姜离将士过万,掠杀百姓数千,锐不可当,形势壮大,数日内便已增至二十万。臣请求朝廷速发援兵,铲除奸佞。”
声音落,犹如石落深池,激起水花高溅。
殿内众人皆是惊讶不已,议论纷纷。
“这怎么突然冒出来的三十万军队啊?”
“这定国又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啊?”
“这战报不会是假的吧!”
“怎么可能是假的,你有几个脑袋敢报这样的假军情?”
君悦看向公孙展,却见对方的视线也正好看过来。两人默契的想到了,那支五星赤羽箭的主人,那只背后的黑手,终于是要见真容了。
她再看向王昭礼,他正与兰若先交头,不知道议论着什么。
“都安静。”君悦阻止了他们的议论,“说说吧!”
有官员道:“如今四海归一,万民臣服,臣觉得这些谋反之徒不足为虑。”
有官员附和:“不错,王爷,他声势再浩大,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眼下天寒地冻的,他们也嚣张不了多久。”
“可是。”兰若先道,“这个好像不太一样,刚才奏折里提到了两个字。”
“哪两字?”
“正统。他们说他们是定国正统。”
众臣再次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定国,难不成是一百多年前就已经亡国了的定国?”
“怎么可能,据说当年定国亡国之后,所有姓李的皇室中人都被消杀殆尽,哪还有什么正统?不会是打着李家的冒牌货吧!”
“就算真是定国后人又能怎么样,他们还以为这是他们的天下啊!”
“姓李,你记不记得前阵子南宫郡主反叛,打的旗号就是李,莫非她与这伙叛逆有关?”
“肯定有关,不然她手里的军队哪来的。”
“都不要吵了。”君悦再次阻止了众人的议论,沉声道,“本王不管他是姓李还是姓蓝,不管他是正统还是冒牌,本王和众将士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他休想夺走一寸土地。
想做那最后一个捡便宜的人,也要看他有没有那本事去捡。既然他要打,那本王就奉陪到底。咱们姜离的将士刚刚从战场上退下来,还不习惯这清闲日子呢!邬将军。”
邬骐达跃跃欲试,出列。“臣在。”
“你不是说过天下太平了,怕没仗可打吗?这不,有人送上门来了。本王命你带五万将士,自东面对敌。”
“臣领命。”
“郭怀玉,你为邬将军副将。”
“臣领命。”
“令八百里加急,命镇守西镜的黎魏带五万将士自西面攻敌。命镇守北境的吴刚带五万将士,自北围攻。”
此策一出,众人不解。
东西北三路大军出动,那岂不是正正把叛军往赋城的方向赶。
有大臣正待问时,君悦已解释道:“本王回来的这段时间,吃的有点多,身体变懒了,不想走动。把人赶到本王的面前来,我好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理由...众人也是无话反驳。
公孙展道:“王爷计策是好,不过赋城也要加强防范,以免对方使计。”
这点君悦自然懂,道:“古大人,本王也给你五万军队,在里沙道拉开防线,等着他们。”
古笙领命。
“贺啸声,你为古将军副将。”
“臣领命。”
一二六章 高处不胜
议事结束后,公孙展并没有随众臣出宫。
承运殿门口,公孙展与君悦并肩而立,遥望天边,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奇怪了?”
公孙展道:“光凭十五万军队,他们是赢不了的。既然知道必输无疑,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起兵?藏了这么多年,突然现身,倒像是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君悦裹着厚实斗篷,目光深邃道:“你是觉得他们想救南宫素寰?”
公孙展看着她,“不止。”
君悦微眯双眼。
公司展续道:“他们筹谋了这么久,任由几国猛虎相斗,而他们作壁上观,所图已经很明显。他们想要这天下。所以你,必是他们最后的目标。”
君悦正回头,“这点我比你更清楚。”
“正大光明的打他们是打不赢的,所以他们会选择背后下手。既是背后下手,必定有人握刀。你可能猜到,这握刀之人是谁?”
“还不知道。”
公孙展沉默了会,腊月里冷气侵袭,冻得很。“其实,你知道的,对吗?”
君悦不说话。
公孙展又道:“你猜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君悦不置可否,“我还在等。”
“等什么?”
“等流光回来。”君悦突然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连城,你有没有觉得,这承运殿变了?”
公孙展悠悠望着前方,红砖绿瓦遮挡住了平行的视线,看不清其后是什么。红砖绿瓦之上,是低沉的天边,有点浑浊。
冬天的赋城,一向如此。“没什么变化。”
君悦道:“可我觉得,这承运殿好像变高了,站在高处,更冷了。”
公孙展知她这是弦外话,没有回应。
历史已开启新纪元,江山改朝换代,便是连天上的日月星辰都已不再如昨日,又怎能要求事事如昔。
登得越高,那些曾经陪伴过她的臣子、同袍、挚友、知己、亲人、爱人,都会离她越来越远。等到最高处的时候,便只剩下她一人,再无人为她遮风挡雨,便就冷了。
他做过皇帝,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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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刚得以歇息的将士,不得不在腊月里、临近春节时,再次顶风带雪,披甲上阵,保护着这片好不容易能平静下来的家园。
老一辈的人,对定国还是有些印象的,直骂百年前定国没让他们有好日子过,百年过去了,也还是不让他们好过。
临近黄昏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住了之前还未化去的雪。
春节将到,街上人山人海,置办年货,盘点账册,因而即便是已近黄昏,也照样热闹非凡。
便是在这华灯初上、热闹非凡之中,马车咕噜噜穿过,到巍峨高耸的宫门前停了下来。兰若先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兰大人来了。”年有为正好出宫,二人见面,相互行了一礼。
兰若先问道:“你这是要出宫?”
“是。我今日不当值。”
“回去陪陪老婆孩子也好。对了,可知君悦在何处?”
年有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正色道:“兰大人,容年某多句嘴。您跟王爷的关系是好,可今时已不同往日,大人在对王爷的称呼上也需改改了。王爷或许不在意,可不代表其他大臣也不在意。若有人以此参你,对大人也不好。”
兰若先不耐,“我如何称呼,还轮不到别人置喙。她就算做了玉皇大帝,我照样这么叫他。”
说完,气哼哼的进了宫门。
边走边嘀咕:“人不大,架子倒不小。”
年有为也不好追着他跟他说教,暗暗摇头,走开了。
兰若先到广元殿的时候,被告知君悦往承运殿去了。
“叫我来用晚膳,她跑承运殿去做什么?”
香雪道:“不清楚,好似心情不太好。”
兰若先撇撇嘴,好不容易平息的战事又起,心情能好才怪。
“兰大人要不要进来等王爷?”香雪问。
兰若先四周找了找,没看到想看到的身影,问:“糯米团呢?”
“在佟太妃那。”
兰若先便觉得没意思,“算了,我去承运殿找她吧!”
兰若先曾经在宫里住过几年,又跟君悦要好,把这当自己家一样,因而宫里人对于他的来去自如也是习以为常,不加阻拦。
承运殿,一般只有早晨议事才会用到,平时是不会用到的。
兰若先不解,好好的她跑那去做什么?
到了承运殿,却见君悦一个人坐在殿内的台阶上,微微后仰上身,喝着酒,背后是那张高高在上的王座。不久之后,便该叫龙椅了。
明亮的灯光将殿内照得清晰,地板上倒映着他的身影。
他一步步走近,在她身边坐下。
“干什么,借酒消愁啊!”
君悦晃动着手里的小酒坛,道:“这酒可是个好东西,你要不要尝尝?”
兰若先表示嫌弃,“你那酒量,跟头牛似的,我傻才跟你喝。”
君悦也不勉强,喝了口,问道:“若先,你有多久没回家了?”
“去年刚回去,怎么了?”
“我记得我进缥缈林的时候是夏天,整个山村静谧安详。不知道缥缈林的冬天是个什么样子,真想去看看。”
“你要想去,明天咱们就可以走啊!我让奶奶给你做奶糖吃。”
君悦微微侧头,看着他,深邃的目光低沉,变幻莫测。“是吗?”
她轻声一笑,“前几天我让流光去缥缈林,想把你家人接出来一起过年,你猜怎么着?”
兰若先圆润的娃娃脸上,终于不再似平日里不正经的状态,渐渐的阴沉了下来,斗篷下的手紧紧攥拳。
他缓缓转过头来,也看着她。
四目相对,一个低沉,一个波澜四起。
君悦看着他,继续道:“流光告诉我,当年我进过的那个村子,已经荒废很久了。”
“我们搬家了。”兰若先硬硬道。
“搬到哪去了?”
“另一个山头。”
君悦挑挑眉,嘴角淡淡一笑,放下酒壶站了起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负手背后,看着殿外昏暗的天,道:“房绮文死的时辰,你在哪?”
兰若先霍的一下站起来,不悦道:“我说你有完没完,你不都叫人去问过我了吗?我说了,那晚我离开地牢,就直接出宫了。”
“地牢到宫门不算远,地牢的仪卫说你是亥时离开的,宫门的仪卫说见到你是亥正,你整整走了四刻钟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点?”
“怎么,你怀疑是我杀了人?君悦,我警告你,没有证据别胡说八道。我就是走得慢而已,怎么了?”
君悦深吸了口气,失望的闭上眼睛。
到此时,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找了吗?
“你想要证据是吗?”她转过头来,看着他。
兰若先微微一怔,后又平静道:“怎么,你有证据?”
君悦朝他伸手,摊开掌心。“不知道这个,算不算证据?”
掌心里,是那枚在事发地找到的、缺口的铃铛。
兰若先瞥了眼,嘲讽道:“一个破铃铛,这也算证据?”
“我记得你有一个项圈,你说那是你祖上传下来的,整日戴着。”
君悦收回手,拇指与食指撵着那颗小铃铛,悠悠道:“记得当年你随我初到赋城,我还特意提醒你把它藏起来,免得叫人生了觊觎之心。不知如今,那项圈你可还在戴?”
一二七章 皇室后裔
兰若先邪笑,“君悦,你的意思是,那铃铛是我的?是从我的项圈上掉下来的?”
君悦没有说话。
兰若先愤愤的解下斗篷,扯开领子,将隐藏在衣服内的项圈给扯了下来,举到君悦面前。
厉声道:“你看清楚了,我的项圈完好无存,没掉一颗什么破铃铛。你看清楚了没有?”
君悦抬起头来,先看了他愤怒的一张脸,再看向那项圈。项圈的外沿的确有一排铃铛,铃铛一颗紧着一颗,没有任何缺漏。
“看清楚了吗?”兰若先吼道,“还认为我是凶手吗?”
君悦定定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串没有缺口的项圈,更加证明了她的猜测是对的。
没有为什么,直觉。
“我真是没想到,咱们相识十几年,十几年的感情啊,还抵不过一个女人。”兰若先很是痛心。
“十几年的感情?”君悦不知道对“十几”这个数字,是该欣慰还是该嘲讽,纠结之间,口吻反而出奇的平静。“南宫素寰跟我还三十年的感情呢,最后不也背叛了我。”
“她是你姐姐吧!”她看着他道。
兰若先哼了声,“废话,她是我认的义姐,当然是我姐姐。”
君悦摇头,“我的意思是,她是你亲姐姐吧!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姐。”
兰若先猴头犹如塞了一个鸡蛋,费了老大劲才咽下去,胀着脸道:“怎么,刚才说我杀人,现在又要说我是逆党了吗?”
君悦微微提高了声音,“那要不要我把南宫素寰找来,跟你当堂滴血验亲啊?”
“你...”兰若先沉默了,牙关紧咬,紧绷神经,攥紧手里的项圈。
君悦转过身去,视线重新落在殿外。
其实滴血验亲是不科学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人,如果血型相同,血液同样交融。可惜古人不懂这点,依旧以滴血验亲为验证血缘的最有力方式,并且对这个方式深信不疑。
她顾自道:“当年,我被杨一修追杀,无奈进了缥缈林。如今想来,他的目标本就是要把我们逼进缥缈林,然后名正言顺的遇到你,顺理成章的将你带出来。你得以光明正大的留在我身边,从不被人怀疑。”
“那要照你这么说,我的目的是什么?”
“你先听我说完。”君悦打断他,“你刚出来,为了了解现状,一开始住在宫外,整天走街串巷。后来住进王宫,整天跟我形影不离,接触朝政。再后来,你从我这里谋得了个官职。”
兰若先不服,“那是我凭本事考来的。”
君悦没理会他,顾自道:“你还记得姚千逊吗?”
兰若先怒火中烧,“姓君的,你别把所有人的死都扣在我头上,老子不认。”
“当年我为收权,对付三大世族,公孙柳轩倒台,空出来的户司副司之职,你说你想要,但后来被我拒绝了,我想让姚千逊代替。结果,姚千逊被杀了。”
“他被杀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君悦道:“因为他挡了你的路,所以他必须死。他不死,你就得不到副司的职位。”
兰若先道:“所以,那时候你怀疑我了吗?”
“是,那时候我怀疑过你。我最后还是没让你做副司,可你这人了不起啊,才华横溢,通过考试进了邢司。再后来,你什么都没再做,我也就打消了疑虑。”
君悦走回阶梯上坐下,坐在兰若先的前面,兰若先站得比她高了些。
两人的黑色身影投在了地板上,一前一后。
她道:“我第一次怀疑南宫素寰,是在当年香云给我下毒那次。香云是抱着与我同归于尽的决心给我下的毒,又怎么可能会留下解药。
可南宫素寰去搜了一趟香云的房间,就轻而易举的把解药搜出来了,真是太过轻巧了。只是那个时候,我实在猜不出这其中到底都有什么关键,便也不了了之。
可直到最近,我所有的事情都想通了。当年想要我命的,其实是南宫素寰,香云不过是把刀而已。只是因为你从中作梗,你不想让我死,南宫素寰拗不过你,便借口找到了解药。
之后数年,你们都没有再动我。
说起来,我还能活到现在,多少是有点幸运的。我说的对吗,太子殿下?”
身后没传来声音。
君悦便自个道:“你们不动我,因为你们看到了我的能力,呵,我这么说好像有点自恋哈。你们想要我,参与到这天下纷争来,蜀吴联手灭齐,杨一修助我灭蜀。
最后剩下楚吴与姜离,楚国可以忽略不计。吴国与姜离,两虎相争,必有一死,你们作壁上观。如果我死,吴帝回到皇宫,吴皇后会是送他去死的最后一把刀。
而如果吴帝死,我活着回来,那么送我去死的那把刀,就是......”
地上的黑影动了,身后的那人高高举起双手,灯光下,刀光闪过地板面,出奇的刺眼。阴风吹进来,杀气渐起。
君悦一定不动,眼睛直直的看着前面黑色的影子。
那双黑色的手举到最高时,狠狠、迅速的落下,只朝着她的头部而来。
十几年情谊,在这一刻间,恩断义绝。
“嗯哼。”
一声闷哼传来,紧接着君悦便感觉到身边有人滚了下来,滚到了她前面。
殿内不知从何处突然涌出三人来,一人一剑,全部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兰若先愤恨的看着她,手中还紧握着那把匕首。
流光走过来,抓起他的手腕毫不客气的一扭。兰若先受痛,本能松开手,匕首掉落。
君悦微微弯腰,捡起匕首,指腹蹭了蹭刀刃,嘲讽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不会武功的人,兵器伤不到敌人,只会伤了自己。”
兰若先一改往日不正经的模样,冷冷道:“既然已经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便。”
君悦挑眉,将匕首插在酒坛的瓶口上,站起来,绕过他走到他背后。
“流光在缥缈林里,找到了大量的尸体,那些尸体被埋有几十年了。”
君悦讲故事般道:“几十年前,蜀国的虎啸大将军与齐国一战,败后躲入缥缈林,从此再也没有出来。当年我进入缥缈林的时候,你们就误导我,说你们是蜀国的军队。可其实,你们不是。”
兰若先轻笑,“那你以为我们是谁?”
君悦道:“旌旗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初次见面时,你就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其实那个时候,你已经告诉了我你是谁,是我书读得太少,只知道这句诗出自楚辞,却不知道它是楚辞里的国殇一篇。
你不姓兰,你姓李,定国皇室后裔。”
一二八章 错杀
殿内一时安静。
廊下的宫灯照射,鹅毛飞雪,北风呼啸。
世上很多事情其实冥冥中早已天定,人力无法改变。
过了一会,君悦续道:“当年定国分崩,世人都以为李家皇室被屠戮消尽,但其实没有。
按时间推算,我猜应该是你祖父,也就是定昭帝的儿子被人救出,由军队护送躲进了缥缈林,在那里落地生根,韬光养晦。
几十年前,蜀国军队进入缥缈林,并发现了你们。你们迫不得已,将他们都杀了,占用了他们的身份。
你们一直在寻找一个契机,把你送出来。而我,就是你们的契机。”
兰若先徒手推开架在他脖子上的刀,缓缓站了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裳。
脸还是那张娃娃脸,然而再次看去,却已经没有了幼稚天真的感觉。
“我早告诉过你我是谁,是你自己太笨。”他道。
“君悦,别人眼里你狡猾的跟狐狸似的,计谋无双,一心九窍,可在我看来你真的很笨。女人终究是女人,容易被感情所左右。
你看你,明明已经怀疑我了,却为了什么可笑的友情而放弃了怀疑。明明已经怀疑我姐姐了,却为了荒唐的亲情又放弃了。
如果你狠心一点,坚持一点,继续查下去,早把我们都看透了,是不是?”
君悦自嘲一笑,“是,我真的是笨。”
兰若先道:“可是君悦,你有时候也聪明得让人害怕。我奶奶说我们躲进缥缈林里,花了三年的时间,才走出第一个人来,发现了缥缈林规律。
可你呢,你才花了几天就出来了。还有我们在赋城经营了几十年的暗装,你一个晚上就将他们连根拔除,雷厉风行,连让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君悦微微自豪,“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也没那么笨嘛!”
“不。”兰若先摇头,“你还是很笨的,不然你也就不会跑去杀岑筱若了。”
君悦仿若五雷轰顶,整个人瞬间被冰冻了般,心尖一颤。“你这话,什么意思?”
兰若先转过身来,看着她的后背,冷笑道:“你不是自诩聪明吗?”
君悦握紧拳头,缓缓转过身来,深邃的双眸波涛汹涌。“柚原的刺杀,是你们。”
兰若先笑得灿烂,不置可否。“你看,你就是个女人,头发长没有脑,被仇恨冲昏了头蒙蔽了眼。
你跑去杀了岑筱若,毁了你跟你男人的长相厮守,呵,你知道吗,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高兴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呢!”
君悦全身的血脉都胀了起来,那股杀意自内而外,从毛孔中一点点渗出,扩散。
兰若先看着她,颇为痛心道:“君悦,你说你当时怎么不死呢?你都那样了竟然还能活过来,我真的很好奇你的身体是什么做的?你要是死了,不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吗?”
君悦黑眸冷峻,一字一句缓慢的从牙缝间挤出来:“给、我、砍、了、他。”
那晚雨夜,那场腥风血雨,她的剑毫不犹豫的刺中了岑筱若的后心。
那晚连琋看她的眼神,是此生她从未见过的绝望。
不想,到头来竟是个不容回头的误会。
她,错杀了岑筱若。
流光等人手中的武器,再次朝着兰若先的脖子上架去。
“不要。”
南宫素寰突然的从殿后冲出来,兰若先惊愕:“姐姐。”
南宫素寰拦在兰若先的前面,张开双臂挡住了流光等人,看着君悦,哀求道:“君悦,我求你,放过他吧!”
兰若先惊讶道:“姐,你怎么会在这?”
“我一直都在。”南宫素寰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跟你说过的,不要再管我,离开王宫,离开赋城,你怎么就不听呢?”
“你在这里,叫我怎么离开。奶奶走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少他妈在我面前叽叽歪歪,”君悦怒道,“都给我砍了。”
她不敢说对他们全心全意,但也自认尽心尽力,可到头来算计她最狠的,竟是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她不怕战场上的明枪暗箭,不怕政治上的明争暗斗,更不怕两方较量上的阴谋诡计,可她怕极了这种......
被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后捅刀。
“君悦。”南宫素寰扑通跪了下来,泪如雨下。
“你放过他吧!柚原刺杀,是我的主意,是我找人困住了他,他本还想跑去救你的,这不关他的错。”
君悦冷笑,“好,便是柚原的事与他无关,那房绮文呢?”
“王妃...”南宫素寰语噎。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姐。”兰若先一把推开南宫素寰的保护,站到前面来。“你要砍要剁,尽管冲我来。”
君悦道:“在我面前上演姐弟情深,我现在对这出戏很是反感。”
一声令下,“拿下。”
“不要。”南宫素寰阻拦。
流光等人武器在手,动作迅速,朝着姐弟俩而去。
便是在此时,殿门口冲进了几名仪卫和几名太监来,亮出手中武器,朝着君悦和她的手下刺去。流光等人不得不调转剑刃,抵挡这些仪卫太监。
君悦不为所动,直直看着面前一个焦急一个愤恨的姐弟俩。
身后忽来一股劲风,劲风直冲她空门,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近。多年来在血雨腥风中摸爬滚打,君悦对于危险的气息再是熟悉不过,她甚至能丈量到那柄武器距离自己还有多远。
七步,五步,三步...
兰若先姓眼瞪圆,倒吸了口凉气,脱口而出道:“别动她。”
君悦杀意沉沉的脸上,嘴角若有若无的扯出一丝邪笑。
看来,十几年的感情,也不全都是个屁。
可惜,她不会感激他的不杀之恩。
身后的杀气退去,君悦猛地一个转身,脚底就踹向了偷袭她的那人。那人不妨,直直被踹出了几米远。
殿外传来了刷刷的奔跑声,年有为和公孙展带着仪卫进来了。
兰若先惊讶,“他不是走了吗?”
继而反应过来,看向君悦。“你给我设套。”
君悦哼了声,“你要是不钻套,我还能摁着你的头钻吗?”
年有为一声令下:“全部拿下。”
公孙展关心问向君悦,“你没事吧!”
君悦道:“有事,我现在心里很不爽,很想见血,想杀人。”
殿内冒充仪卫和太监的杀手很快被拿下,兰若先将南宫素寰护在身后,一副无畏无惧大义凛然的样子,倒也有几分太子殿下的威风。
君悦厉声道:“都给本王扔到死牢去,明日,昭告天下,处死。”
“悦儿。”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众人回头看去,纷纷行礼:“太妃娘娘。”
一二九章 以命抵命
君悦也随众人行礼“母妃。”
佟太妃点点头,看向众箭所指的姐弟俩,无奈的叹了口气,有失望,有痛心。
“悦儿,你真的要处死他们两个吗”
君悦坚定道“他们所做的事,够他们死几个来回了。他们不死,我无法向天下人交代。”
佟太妃叹了口气,“母妃隐居深山多年,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无权干涉你的决定。若先这孩子先不说,只是素寰,你能不能”
“不能。”君悦知道她要说什么,果断截了她的话。
道“刺杀君王,带兵叛乱,这都是诛家灭族的大罪。如今起兵挑起战争的十五万大军,便是以他们马首是瞻。母妃,你要我如何放过他们”
佟太妃看着亲生女儿,又看着子自小带大的养女,两个都是有感情的,两个都舍不得,左右为难。
“母妃。”南宫素寰推开弟弟,朝着佟太妃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大礼。
隔着距离,佟太妃微微弯腰,虚扶一把。“快起来孩子,地上凉。”
南宫素寰却是摇头,仍跪着道“是女儿对不起母妃,对不起君悦,养育之恩,只能下辈子再报了。”
佟太妃稍稍偏过头,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或许,她不该回来的。
她明知道不可救她,心里却还是想救。明知道她对不起君悦,却还是奢望着君悦能原谅了她。
她是她看着长大的呀
“君悦。”
兰若先往前走了几步,“你要抓就抓我,放了我姐。她一个女人,对你构不成威胁。”
君悦道“我说过了,你们俩,我谁都不放过。”
兰若先恨道“王八蛋,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君悦冷笑,“你们起兵谋反,背后捅刀,反倒怪我赶尽杀绝兰若先,要不要我放两挂鞭炮,欢送你们去跟大军会合,这样才能彰显我的宽容大度啊”
“你。”兰若先气得手脚都抖了起来。
殿内剑拔弩张,阴冷的空气里竟飘起了火药味来。
“嗯哼”便在此时,殿内突兀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声。
众人看去,不由得浑身一震。
“姐。”兰若先不可置信的冲向玉阶前,几乎是跪着接住了南宫素寰倒下的身体。“你这是干什么呀”
“啊”佟太妃直接吓晕了过去,被人扶去偏殿休息。
君悦紧咬的牙关渐渐的松开,垂在身侧的双手,竟微微的颤抖起来。整个人好似被抽了魂一样,愣在当场。
玉阶上,她刚才插在酒坛瓶口处的匕首,不见了。
或者说,转移了。
移到了南宫素寰的腹部。
那一抹殷红的血,渐渐的晕染了青色的湘绣锦缎,仿佛暮春时节的杜鹃花一般,美丽极了。
兰若先慌不择手,将即将失去世间最宝贵的东西的那种恐惧害怕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想碰南宫素寰的伤口,却又不敢。想扶起她,却又害怕。最后只能看向君悦,声嘶力竭喊道“快叫大夫啊”
“叫大夫。”君悦木然的重复着兰若先的话。忽而又转头看向年有为,喝道,“速去将大夫带来。”
年有为应下,迅速跑了出去。
兰若先安慰道“姐,你别怕,大夫马上就来。我带你走,我说过会带你走的,别害怕”
他一遍遍的告诉她“别害怕”,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南宫素寰,还是在安慰自己。
南宫素寰微笑着看她,道“姐姐不害怕,姐姐从来不怕过。”
视线别开,她看向君悦。“君悦。”
君悦没有上前。
她全身都麻木了,脚挪不动了。
南宫素寰痛得闷哼了声,道“还记得吗,我和你、你哥,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不分彼此。
你自小身体不好,人又痴傻,连饭都不会吃。那个时候,父王很忙,母妃要打理后院,宫人敬你,没人陪你玩。”
兰若先阻止道“姐,你别说话了。”
“不,让我说完。”南宫素寰微微调整了下气息。
续道“只有我,每天陪着你。你害怕一个人睡,我陪你。你不懂穿衣,我帮你。你玩蚂蚁,我陪你。你不会吃饭,我喂你。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是真心实意的,将你们视为家人。
君悦,你说过,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没有错。只是成王败寇,我们之间终究需要一个结局。看在当年我真心实意待过你的份上,放他离开。柚原的事,我一力承担。房绮文的死,以命抵命,我来还。”
“姐。”兰若先哭得声泪俱下,一个劲的摇头。
君悦愣愣的,没有说话。
公孙展在侧提醒道“理智。”
兰若先,走不得。
南宫素寰见她犹豫,又道“君悦,我爱过你哥哥,唯一爱过的一个。就当是看在你哥哥的份上,答应我。”
君悦微微仰头,烛光照射着她深邃的双眸,眼角处渐渐的发红,水雾弥漫。
朦胧的视线里,她看着前方那张每天都要坐一会的王座,心想不就木头贵了点、雕刻得漂亮了点的椅子而已吗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想坐上去啊
为了这张椅子,都死了多少人了
她没想过真的杀了这两个王八蛋的,刚才也不过是气话而已。
可却,一语成箴。
怪谁呢怪她、怪南宫素寰、怪兰若先、怪世道、怪当年亡了定国的那些个人
一段遗留了百年的仇怨,到如今以为是在报仇,其实他们也不过是仇恨之下、一件可悲的牺牲品而已。陪了青春,陪了性命。
君悦紧闭上眼睛,咽下眼眶里还未来得及流出的泪水。鼻子酸酸的,喉咙咸咸的,心里苦苦的。
她微微张开嘴巴,轻轻说了个字“好。”
兰若先最后走了,带着她姐姐的尸体走了。
君悦坐在承运殿的玉阶上,喝着那坛还没喝完的酒,就这么坐了半个时辰。
公孙展也陪她坐了半个时辰。
“我累了。”她道。
“累了就回去休息。”他道。
君悦转头看他,“我说我累了,倦了,对这种无休无止的争斗倦了。连城,我不想干了。”
公孙展淡淡一笑,“由不得你了。”
君悦道“这皇位,不如让你来坐吧反正你能力比我强。”
公孙展道“做皇帝,不需要能力最强,头脑最聪明,也不需要才华最好,长得最漂亮,刚刚合适就好。你就适合。”
“一堆废话。”君悦正回头,喝了口酒。
她上身后仰,斜躺在阶梯上,道“连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人生愿望啊”
“也许讲过,不记得了。”
“我的愿望,就是有一天,我能去看看南方的山水,北方的大漠,西域的小国,东边的大海。看遍世间风景,尝尽各地美食。若有一日累了不想走了,便寻一处草屋,后有竹林,前有溪水,朝看云起,晚看日落,终此一生。管他世道如何,我自无虑亦勿忧,莫脑也莫烦。”
公孙展泼水道“说的不错,总的一句,虚度光阴。”
君悦切了声,“子非鱼,狭隘也。”
公孙展没有再说话,转头定定的看着烛光下的女人,依旧还是深邃的双眸,浓密的睫毛,力挺的鼻梁,纤细的下巴,似乎什么也没有变,依旧是初见时的那副样子。
可其实仔细看,还是能看到她眼窝下的疲惫,嘴角处的细纹。甚至鬓边的黑发里,已经夹了几根白发。
她收回视线,鼻头轻轻吸了下空气,酸酸的。
她才三十岁呀
“也许你是对的。”他道。
君悦道“嗯”
公孙展道“女人,虚度光阴挺好。尤其像你,乐得逍遥。”
君悦的嘴角,淡淡的笑了。
一三0章 帝王命
佟太妃在偏殿中醒来。
醒来时见到床边上坐着的女儿,开口便问:“素寰呢?”
君悦没有说话。
佟太妃便也猜到了结局,怔怔的望着帐顶,叹道:“这都谁造的孽啊!”
君悦沉默的坐着,她承认自己有点可笑的圣母情怀,南宫素寰姐弟那样待她,可她还是不想让他们真的死了。
几十年的情分,如果他俩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死了也就算了,或许她不会像现在这般悲伤。但人若在她面前死,她心里就是接受不了。
可,接受不了又如何,人确确实实死了,死在她面前。
“母妃,姐姐临死前跟我提到了我小的时候。”
佟太妃问:“都说了些什么?”
君悦道:“也没什么,就是她陪着我的点点滴滴,其实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只是被她这么一提,倒让我想起了一个我一直疑惑的,却又几乎忘了的问题。”
“什么问题?”
君悦看向佟太妃,“母妃,我一直不明白,你们当年为何要将我扮成男孩子来养,而且族谱上记的也是男性?”
佟太妃看向她,“我生你的时候难产,足足生了三天三夜才生下来,一出生人就跟蔫了的花一样,一点生气都没有。听人说孩子反着养,好养活,我和你父王便...”
“母妃。”君悦打断了她的话,“事到如今,就不能告诉我实情吗?”
她道:“我如果在你腹中闷了三天还不出来,只怕早就被闷死了。”
佟太妃一愣,继而无奈一笑。“到底是生过孩子的人啊!”
“告诉我吧!”君悦道。
“也罢,到如今,也无需瞒你了。”
佟太妃道:“其实,你的生辰不是十月十五,而是十月十二。那晚你出生,天降流星,坠如雨珠,天象异常。”
君悦觉得有点好笑,“所以父王怕我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妖魅,将我当男子来养?”
佟太妃摇头,“不是。当夜,毒谷神医携其徒弟正好也在宫中,此人除了医术高明,在阴阳卦术上也颇有研究。他观此天象,再与你卜卦,竟算出你的帝王之命。”
君悦差点没忍住一口气喷笑出来。
原来故事还真的是俗套得不能再俗套啊!
“你父王吓坏了,一个女娃娃,怎么可能是帝王命。且要是让朝廷知道,你必定没有活路。所以...”
“所以,”君悦接了她的话,“你们就做了个局,假装生了三天三夜,才把我生下来。”
佟太妃轻轻点了下下巴,“对。还有一点,十月十二,亥正,也正是前朝定国开国皇帝定太祖的出生之日。你与这位定太祖,都是庚午年,十月十二亥正出生。”
君悦道:“这又能说明什么,整个天下同我一起出生的孩子多了去了。”
佟太妃道:“可是能被朝廷知道的,仅你一个啊!”
当时的姜离,被齐国统治。按照规定,王室出生的孩子,都要将其资料详尽上报朝廷。按照古人的思想,出生日同前朝开国皇帝一样,又天降异象,再有几个神棍的预言,她的确有被挫骨扬灰的可能。
佟太妃道:“现在看来,一切都印证了。当年毒谷神医的预言,都是对的。”
君悦不置可否,古代的神棍,也不是个个都是江湖骗子。
“我能当皇帝,那是我自己的本事好不好。”君悦娇笑道,“要是别人随随便便说一句你将来会是皇帝,你就沾沾自喜的什么也不做,整天做那皇帝梦,守株待兔,我看等到死也等不来。”
佟太妃被女儿这话逗得心里轻松了些,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道:“倒也是这个理。这世上,无论别人跟你说了什么为你做了什么,想要的东西终归是要靠自己去拿。
头几年,我们整日担心你,怕东窗事发,怕你女儿身的身份被发现。可到你四岁时,还不会说话。到七岁时,竟发现你是个傻儿。我们的担忧,又变了另一种担忧。
好在老天有眼,一场落水,你这傻病竟然自己就好了。也许,这冥冥中也自有天意吧!”
天意个鬼。
君悦心道:这个傻瓜换了个正常的瓤,傻病能不好吗?
君悦道:“其实,你们担忧的同时,也存着一份期待吧!”
佟太妃微微蹙眉,看着她。
君悦续道:“虽然你们不信那神医的话,可你们终究是将我当成男孩子来养。虽然当时我是个傻子,可你们还是请了先生,整天对着一个傻子讲课。你们也是希望有一天,我真的做了皇帝吧!”
佟太妃也不否认,“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会这么希望的。”
君悦没有反驳。
她已做母亲,知道做母亲的心情,换做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只是苦了当年的老师,整天对着一个傻子讲课,也是够郁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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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素寰的死,君悦封闭了消息,对当夜在承运殿内的人下了死命令,谁也不准提半句。
至于兰若先,君悦对外宣称他已辞官,归乡守孝。
人已离开,纵有再多怀疑的话语,也终究是无人能问,也无人敢问。
天寒地冻,飞雪张扬。
距离君悦登基的日子越来越近,各司各衙门忙得脚不沾地,却也有条不紊。天下一统,又逢新春,城内喜气洋洋,张灯结彩。
定国军队被三军合围,势力悬殊之下,只得往赋城方向缓缓靠拢,即将抵达里沙道。古笙与贺啸声已带领军队在里沙道摆开阵势,恭迎他们。
腊八这日,宫里煮了腊八粥,分发给各宫人。
君悦同糯米团高高兴兴的在广元殿的院子里堆雪人,给雪人围上脖子,戴上帽子,做两个眼睛。
君悦手拿着根红萝卜,指着雪人道:“插上去。”
糯米团照做,然后完工。“好了。”
君悦夸道:“很漂亮耶,儿子真棒。”
得了赞扬,小孩儿可高兴了,笑得春光灿烂。
君悦道:“跟它许个愿吧!”
糯米团问:“它会帮我实现吗?”
君悦忽悠他单纯的心灵,“那当然,它就是不想,娘亲抽它。”
糯米团便兴致勃勃的对着雪人发起了愿来,道:“我希望,爹爹快点回来,跟我和娘亲团聚。”
君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亦如这冬季的冰寒。
糯米团发完愿,转头问娘亲,“它会帮我完成这个愿望吗?”
君悦不知该如何回答,说会,那是不可能的,连琋不可能回来了。说不会,又怕伤了他的心。
斟酌间,香雪端着腊八粥进了院子,笑道:“王爷小王爷,吃腊八粥了。”
君悦便岔开了话题去,“走,吃腊八粥去。”
糯米团闻着香气飘然的粥,便也将那问题抛之脑后,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的进了殿内。
殿里烧了炭炉,暖烘烘的。母子俩吃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