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0一章 两笔人情
“此箭,名为五星赤羽箭。”
公孙展悠悠道:“当然它原本的名字叫什么,我也不知道,这名字是我家王爷取的。”
姬墨衔眼睛微眯,等着公孙展说下去。
“这箭的故事,要从十几年前说起。也就是要从当年王爷出使齐国,在归国的途中,与我家王爷在客栈里突遇大火的事情说起。”
那真是太久远的事了。姬墨衔想。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君悦、权懿和启麟并肩作战。
“想必事后越王爷派人去查过那场大火,却是查无所获。”
公孙展停顿了一会,续道:“不仅越王查过,权懿和启麟也都派人查过,结果都是什么也查不到。但是蜂巢的人,在大火现场,找到了这支带有标记的箭。
此后这箭再次出现,是我家王爷刚加封世子时,救走蜀国的叛臣杨一修。
当年齐国被蜀吴联军所灭,留在边境的十几万齐军被岑家的人带走,不久后这十几万军队被发现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姜离以北的大山中。现场留下的,就有这种标记的箭支。
还有我家王爷被吴帝困于吴皇宫时,曾被人刺杀,凶手所用的,也是这种箭支。
这支箭,出现的次数不多。但每出现一次,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这箭支上的图案,此刻却出现在了吴皇后,即楚公主的身上。
越王爷,你想到了什么呢?”
姬墨衔握着箭支的手指,不知不觉中已经渐渐收紧。
“你又想表达什么,公孙大人?”他道。
公孙展不急不缓道:“我以上所述,越王爷皆可以派人去查。虽时隔多年,但相信还是能找到蛛丝马迹。
越王爷,你口口声声说楚国与吴国是姻亲,可你当真觉得住在吴皇宫里的皇后,真的就是你们的楚国公主吗?”
话已至此,无需再言。
公孙展站了起来,微微颔首,转身面向厅门。
他用无比冷硬的声音道:“我家王爷,既然能杀了启麟,就能灭了西蜀。既能算计了权懿,也能灭了吴国。
这一场姜离和吴国的对战,没有楚国,姜离会胜。就算多了一个楚国,也只会延长胜利的到来,结局都是一样的。”
“你们就这么自信?”姬墨衔也站了起来,肃声道。
“越王爷,你玩过斗鸡吗?”公孙展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问得姬墨衔跟不上节奏的一愣。“啊?”
公孙展淡淡道:“以前在姜离,贵族之间很流行一种活动,叫斗鸡。将两只鸡放在同一个场子里,让他们相互颤抖撕咬,赢了的可以活下来,可以让主人赢钱,可以得到主人的宠爱。”
“你想告诉我,吴国和姜离,就是那场子里的两只鸡吗?”
“其实这个比喻也不太适合,准确的说应该是鹬蚌相争。”
姬墨衔知道,他这句话的重点不在“鹬蚌相争”,而是这四个字之后的“渔翁得利”。
公孙展续道:“这东泽,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在暗中搅弄着风云。
吴国和姜离,无论是谁输谁赢,握着这支五星赤羽箭的手一定会将赢的那一方灭掉,然后取了他们的嫁衣,穿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这只手一定要将自己隐藏得死死的,为什么不在三国鼎立时出现,为什么不在姜离和吴国生死存亡之际露面?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四国自相残杀,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便会跳出来,捡个大便宜。
说实在话,无论是齐国还是蜀国,亦或是吴国姜离,包括你们楚国,都是人家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
公孙展走到客厅门槛出,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边。白云漂浮于半空中,温热的阳光透过它,直泄而下。
阳光易暖,人心难测。
齐国是四国中第一个灭亡的,一开始他以为蜀吴是元凶,国内岑家势力为次要凶手。而今看来,无论是齐国还是蜀国,亦或是现在的吴国,在一场场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中,一直不缺这支五星赤羽箭的身影。
如果这只幕后黑手是棋手,那么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棋子。
可笑的是,到现在都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即便知道,也抓摸不到他们的半点衣角。
不过,应该也快了。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有这么一只手的存在,那楚国凭什么就要投靠姜离?”耳边传来姬墨衔的声音:
“楚国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无论你们谁坐那天下共主,楚国都只想保得一席安俞。退一步讲,吴国就算输了,姜离也同样会被铲除,最后是那只手得利。楚国没有参与战争,依然可以平安无事。”
“是吗?”公孙展冷笑,“你确定?”
姬墨衔没有回答。
公孙展续道:“就算是我家王爷得了天下,也不可能再让你们以楚人自称。楚国国土面积,人口总数约占东泽四分之一,即便是封王,也不可能让你们管辖如此大面积的国土。你如何确定心狠手辣的那只手,会如你所愿的那般大度?”
“即便如此,至少我楚国百姓能免于战火?”
公孙展点头,“那倒是。你楚国百姓想必是性命无虞的,可你姬家族人呢?你就不怕会像当年的齐国皇室一样,遭受屠戮灭绝吗?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启囸生前最信任的贴身侍卫杨一修,也参与了当年的恒阳屠城,如今就关在我赋城的大牢里。
当年若不是他临阵反戈,大开城门,吴国还没那么顺利进入太安城呢!他的后背上,也有一个那样的纹身。”
姬墨衔隐没在宽袖下的手,猛地一紧。“那难道君悦就不会赶尽杀绝吗?”
公孙展轻轻哼了声,“我家王爷要真是灭绝人性之人,现在的蜀国皇室,早就不存在了。”
姬墨衔噎了口。
的确,君悦灭掉蜀国之后,不仅安抚了蜀国百姓,而且收编蜀国军队。更对蜀国皇室予以厚待,虽没了以往的尊荣,但至少留得性命。
“你为什么不觉得楚国就是那只手?姬墨衔的又问。
公孙展侧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楚国,还没有那个能力。”
姬墨衔猛地被他这么一呛,一时间哑口无言。
确实,如果当年齐国消失的那十万大军是真的,那只手就绝对不是楚国。
因为楚国在蜀吴和齐的三国大战中,一直都是置身事外。
“还有。”
公孙展最后道:“当年王爷与我家王爷在归国途中遇刺,貌似是我家王爷救了你。而王爷你的好友梅书亭,在当年蜀国欲除之时,是我家王爷冒着风险将其救下,施与恩宠,委以重任。这是你欠我家王爷的两笔人情。
我家王爷常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至于当年你们试图用美男子诱惑她之事,她就大度的既往不咎了。”
姬墨衔嘴角抽了抽。
连他都觉得此事太过荒唐。奈何这是他的皇上和吴国皇帝决定的,他又能说什么。
可笑连琋竟然利用了这个契机,大大方方的走进了姜离王宫,名正言顺的留在了君悦的身边。
真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一0二章 不是新的
公孙展当日就走了。
夜晚时,姬墨衔正在拧干布巾洗脸,离天走了进来。
“他真的离开丹州了?”
“是。”离天回道,“直奔邕城。他倒也有胆识,孤身一人就敢到这丹州城来。”
姬墨衔擦完手,将布巾扔回铜盆中,走向床边,坐在床沿上。
“当年赋城一面,我便知道此人不简单。能在所有世族不是覆灭就是没落时依然屹立不倒,不为君王所忌反得眷宠,可见其心智手段。一举手一投足,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深不可测。”
离天站在他面前,疑惑道:“按王爷这么说,这人就是人中龙凤了,那他怎么还甘心屈曲臣下,不做那姜离之主?”
“本王也想不明白。”
君悦当年削贵族势力时,与公孙家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局面就变了呢?
据说当年,公孙展曾经为君悦挡过一刀,就连神医都说无力回天,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又活蹦乱跳起来了,倒也是件怪事。
“离天,你明天一早,去一趟沙城。”
“王爷是要属下去找吴帝?”
姬墨衔点头,“去告诉他,公孙展私下来见过我。”
离天追问,“见了吴帝,属下要告诉他什么,是公孙展和您谈话的内容?”
姬墨衔温润的双眸看了他一眼,离天立马知错。“属下知罪。”
他不该打听的。
姬墨衔倒也没责备,只道:“明日本王会书信一封,你送去就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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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夏季,雨水逐渐多了起来。河流暴涨,水患频发。
离天按照主子的吩咐,携信前往沙城,吴军驻扎之地。
登州城,是丹州前往沙城的一个站点。虽非必经之路,但却是最快的一条直径。
过了登州,快马加鞭再行一天半的路,便能到达沙城。
姜离王未死,这个消息虽然还未传得天下皆知。但在有消息网的权贵之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据悉,他此刻就在登州城内。
因而,进入登州城后,离天很是谨慎,尽量低调。
时已将晚,暴雨阵阵,再加上连日赶路,风尘仆仆。离天需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整。
旅途之人,休整之处,莫过于客栈。
他选了一家比较隐蔽的客栈住下,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裳,喂饱自己的肚子,然后就着屋内的灯光坐下来,取出包袱里的密信。
密信是封住的,封口处有蜡印,如果强行撕开,蜡印必定受到破坏,收信的人也就知道消息泄露了。
不过,在这方面,他已是游刃有余。
拿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片,小心翼翼的将信封的封口割开,尽量不要让蜡印出现断恨。
待信封打开后,便可以取出里面的信阅看。看完之后再放回去,再在封口处刷上一层薄薄的浆糊,黏住封口。将蜡印的背面置于烛火之上,稍稍融化掉一点点,而后将蜡印按照之前的位置盖下去,便可做到原封不动。
离天像之前一样,取出信封里面折叠的信纸。
然而当他展开信纸的时候,却是微微一愣。
“没有?”
信纸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有些人会将信纸上的文字隐形化,以达到隐秘。
他将信纸置于烛火之上,左右移动了会,本以为隐形的文字会现行的。却不想文字非但没现行,信纸还“刷”的一下烧了起来,就像点了磷火一般,蹭得老高。
“怎会这样?”
离天内心震惊。
不应该是这样的,以往也不是这样的。
难道说,这是王爷最新的保密方式?
不对。
离天几乎是一瞬间的弹跳了起来,桌上的剑已经出鞘,握在主人手中。他全身警惕的,转身往后看去,剑刃直指前方。
风移影动。
屋内已凭空出现一人。
“是你。”离天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怎么进来的?
“你认得我?”
“姜离王身边的双生护卫之一,想不认识都难?却不知你是哪一位?”
流光大拇指摁住剑锷,淡淡道:“偷看你主子的密信,看来也是个不安分的奴才。”
屋外又下起了哗啦啦的大雨,雨打窗扉,湿了窗棂。夜风侵袭,室内的帐帘帷幔大幅度翻飞,烛火晃荡。
“我猜得没错,越王早已背叛吴国,和姜离王勾结。”离天冷冷道。
流光摇头,“你不必为自己的背叛找任何借口,这封信若安然无恙送到吴帝的手里,我家主上绝不会过问半句。但从你刚才揭开信的那一刻起,注定了今晚便是你的死期。”
“呵,好大的口气。”
“是吗?”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
借着雨声,楼上噼里啪啦的打斗,并没有影响到楼下的住客,更没有惊动到邻里周边。
人们甚至不知道,在这人迹罕至的小小客栈里,刚刚死了一个人。
当天夜里,伙计便提着水盆将房内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将打烂了的物什收拾得整整齐齐,就跟没打烂之前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有个叫离天的男人办理了退房手续,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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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王爷的话,这刺青应该是自小就纹上去的。”
一名精通纹身技艺的中年男人站起身来,朝着面前的姬墨衔深深一揖,回话道。
姬墨衔看着躺在面前的尸体,声音平静无波。“你确定吗?”
中年男人不敢将话说满,“就算不是自小纹上去的,也应该是有些年头了。纹身会因为肌肉的张开而拉长,图案中间会出现细微的空白,颜色也不如刚纹上去的那般鲜亮。”
“明白了。”姬墨衔深深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自小就有的,总之这不是新的。”
“正是。”
“你下去吧!”姬墨衔略显疲惫的一挥手,“记住,今日所见,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否则本王要了你的命。”
中年男人忙不迭连连保证,背起自己的工具箱,急忙退出王府。
姬墨衔微微抬头,仰望着天边的云层。
云层压低,云后隐隐透着股阴郁的黑暗,像一双空洞的眼睛,阴森的俯视着人类。血盆大口大张,好似随时都要撕咬这大地。
“你自小跟着我,”他喃喃道,“也曾多次救本王于危难之中。本王视你如手足,待你如知己。”
他自嘲一笑,“却不想,你一开始就是怀着目的来到我身边。那么过去的种种危难种种搭救,又有几分真假?”
说完又径自摇头。处在他们这样高位的人,真假难辨本就是一种常态。有时候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话是真是假。
倒是君悦,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天下人所不知的?
他这人,行事张扬,看起来是最透明的一个,其实却是最令人看不清的一个。
一0三章 混淆是非
大雨浸润过的天地,一片沁凉。
沙城衙内的后院,吴帝的住处。
吴帝站在天井之中,抬头仰望着高空中的弯月,月很干净,却没有一丝亮光。
沁凉的风中,夹杂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悲凉,看不见,却能透过人骨,伤及心肺。夜风吹起了枝叶,发出轻微的声响,似是某人的叹息。
“陛下。”
莫开走进来,禀报:“大军已经集结,只待陛下下令。”
吴帝怔了一下,恍惚间好像听到了昔日爱将的声音。然转头看去时,却是另外一个人。
他失望的叹了口气,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让敌军闻风丧胆,威猛无比的沙场猛将,再也活不过来了。
“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大军出发,去登州。”
“是。”莫开领命,迈着沉稳的步子转身出了院子。
太监石忠走上前来,劝道:“陛下,天色已不早,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出征。”
吴帝没有动,依旧看着天上的残月。“石忠,你说他会怪朕吗?是朕引狼入室,才害死了他。”
石忠知道主子说的谁,道:“权大将军是忠勇之将,明理之人,怎会怪陛下。再说了,陛下也是被那君悦给骗了。说到底,就是那个君悦太过阴险狡诈。”
“她的确阴险狡诈。”
人生最大的赌局,便是以自己为棋。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不得不佩服,要对自己狠到什么程度,才能设下那样凶险的苦肉计。她当真就不怕自己真的死了吗?
就算这苦肉计是她和公孙展布的局,那么连琋呢?
她就不怕公孙展和连琋的内斗,以公孙展的失败而告终?
公孙展若死了,连琋控制大局。就算她回去了,姜离也不会再有她的立足之地。
可她他妈的还真是赌赢了,公孙展趁着连琋出征,控制了赋城和王宫,正准备迎接她的回城。
可她就不怕野心勃勃的公孙展,会趁机变换大旗,入主姜离王宫吗?
恰一阵夜风刮过,吹得吴帝犹如被人当头一棒,猛然一醒。
“不对。”
身后的太监石忠吓了一跳,“陛下说什么?”
吴帝咬牙切齿道:“她当时说的。”
“谁说什么?”石忠满脑子茫然。
吴帝没有理会他,猛地转身疾步走进内室,道书案前,粗鲁的哗啦一下打开舆图,粗糙的手指拂过图上的一根根线条,一座座烽火台。
手指最后落在登州的位置上。
“登州。”
“她为什么会选择登州?”
她如今手上没有兵,邕城的三十万大军远水解不了近渴。且那三十万兵力是决计不能调的,否则南楚的大军一旦进犯,邕城危矣。
赋城的兵力勉强能守城,也不可能调出。剩下的兵力都在连琋的手上。
她没有逃回赋城,却留在登州,这太不合常理了。
面对一心要杀她的丈夫、和一心找她报仇的仇人,却敢只身一人留在登州城内,她有什么筹码?
“就算你舍得对自己狠,设下苦肉计。可是这一计的背后,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了。”
任何决策,都会事先做好评估,预计能达到的效果了,才会实施。
没有人,会对事情的不确定性甘冒生命的危险。
“既然她实施这个计划,就说明她有绝对的信心。”
“所以她离开前说的那番话,是在刻意混淆是非,误导朕。”
君悦逃跑前所说的每一句话,犹言在耳。
“其实我、公孙展、连琋,我们三个人从一开始就在演戏。除了我的伤,他们两个的内战是假的,去丹僼杀我也是假的。从头到尾,我们都是在演戏。
我若不重伤,姜离若不内战,如何让你放松警惕,引得你提前出手?你当真以为你一路能打到这里,是你们的本事吗?”
这是她说出的“真相”。
他当时以为她是在故意骗他。
一是:连琋一离开赋城,公孙展立马鸠占鹊巢,怎么看他们二人都是对头,又怎么可能像她说的是在合作。
二是:在丹僼皇宫里,连琋的的确确是派人去刺杀了她,而她也把刺客杀死了。如果是假的,她怎么可能会杀自己人。
三是:既然是给他吃龟息丹,必定知道他死不了。既然死不了,又怎么可能主动说出有些连他都没查到的“真相。”
兵不厌诈。
人在不信任的情况下,会被主观意识主导,先入为主的认为对方说的话就不是真话。
然而真真假假,她的目的就是让他以为她说的是假话。事实上她所说的,就是真相。
什么夫妻反目,君臣离心,都是假的。
也就是说从他救起她的那一刻起,到现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局。
这个局是她、公孙展和连琋共同编织的,他们至始至终,都站在同一条线上,从来就没有敌对过。
姜离看似是一盘散沙,实则从头到尾都是坚固无比。
即便中间出现了个“李字军”的插曲,也影响不了大局。
吴帝一瞬间,整个人像垮了的泥墙一样,跌坐在地。
“陛下。”吴忠吓了一跳。
陛下这个神情,仿佛是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就算当年太后死了,他也不曾露出这样的神情。
“好,真是好啊!”
吴帝独自咬牙切齿的冷笑呢喃:“好一对毒夫狠妇。”
“真是好大一个局。”
她为什么会选择登州?
因为登州虽然没有兵力驻守,但却是姜离在东部的主要粮仓之一。
“石忠,去把莫开叫来。”
石忠忙应下,速速出门传话。
“既然你希望朕去找你,那朕就偏不如你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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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君悦的设想,吴帝对权懿之死,必定将所有的怨恨都发在她的身上,继而举兵攻向登州。因而连琋所在的蔚德县,反倒是安全的。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回吴帝却没有上她的当了。
五月底时,吴帝连夜率军离开沙城,向东直逼蔚德县。
哀兵振奋,士气大涨报仇之心犹如火山喷发,汹涌澎湃。双方仍是在虎丘之地开战,吴军当夜就大败姜离军,破其第一道防线。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一鼓作气,直逼蔚德县。
清晨,天刚蒙蒙亮。
然而书房里的灯火,却一夜未歇。
豆点的烛火还在做着最后的燃烧,与外面朦胧的晨光交融,散发着清冷与暖黄的光线,天将明未明。
“主上。”
非白一身狼狈的染血盔甲,疾步走进书房内,神情凝重,呼吸急促。
连琋背对着他,负手看着前面的舆图,头也不回道:“回来了。”
“是。”非白顿了一下,低头惭愧道,“我们...”
“败了。”连琋接了他的话。
非白头垂得更低,“对不起主上,是属下无能。”
“不怪你们。”连琋叹了口气,“我们损失了多少兵马?”
“八千人。”
“几乎是全军覆没了。”连琋转过身来,视线透过窗棂,落向外面朦胧的天色,语气沉重,“看来,蔚德是保不住了。”
一0四章 烧城
“对方士气大涨,气势汹汹,士兵们的确心生害怕。我们连续吃了两天败仗,士气低落。主上,恕属下直言,如此继续下去,损失必定更多。而且...”
非白顿了一下。
“而且什么?”连琋追问。
“而且王爷之死又再次被提了起来,军中议论纷纷,对您也颇有微词,心生猜忌。”
桃花琉璃目淡淡的转了一下,连琋平静的走向窗前。
越是靠近窗口,越能感觉到外面微寒的冷气。一夜未合的眼下晕染着淡淡的青影,眼眶内也爬上了交错的血丝。
这姜离的主,无论是过去现在,无论是民众还是军士,他们认的只有一个主,只有一个王。
“权懿之死,振奋了吴军士气。我们姜离的士气,也需要振一振了。”
“主上是想,让王爷出现?”
连琋目光专注道:“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刻,她也该出现了。”
吴帝弃登州转蔚德,说明他和君悦所演的“丈夫谋杀妻子”戏码已经被拆穿,再分开也已经没有了意义。倒不如两方会和,和之前一样夫妻并肩,齐心进退。
成败,就在这最后一步。
连琋转身看向非白,郑重道:“整军,午时出发,我们去登州。”
非白不确定的问:“全部撤军吗?”
“对。”
“可是如果蔚德县没有军队留守,吴军长驱直入,岂不很快就逼近赋城?”
“不会。”连琋肯定道,“容霈之一定会追着我们去登州。他一定要为自己的大将报仇。”
“主上何以肯定?”非白不解,“属下觉得他肯定会先取赋城。”
连琋沉声道:“他想,他也不能。吴国的军队,是权懿一手带出来的,他们对权懿的感情,远比那个吴帝更甚。若吴帝一心想着拿下姜离,只顾夺权夺天下,反倒将报仇之事抛之脑后,他的军队绝不会同意。”
军心这东西,凝聚时犹如钢刀利刃,散时便如一盘散沙。吴帝身为帝王,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所以,他一定会去登州。
吴帝算是这一代中难得有魄力的帝王,有勇有谋,有野心有手腕。吴国在他的治理下,盛况空前绝后。但他也跟其他帝王一样,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致命的错误。
军权太过集中。
便如蜀国,启麟一死,蜀国的军队便是一盘散沙。
这一点,他不得不佩服君悦的决策。
姜离没有权懿和启麟这样的军事天才,但有古笙郭怀玉这样的壮年良将,更有邬骐达贺啸声这等经验丰富的老将。这些人,随便拉出一个都能独当一面。
如此军权分散,战时有将可用,无战之时也不怕军权太过集中,防止将臣佣兵谋反。
“况且。”
连琋继续道:“他就算拿下赋城又如何?姜离之南的邕城有三十万大军,蔚德此处有五十万,到时候两面夹击,他反倒被动。”
非白恍然大悟,“属下这就去整军。”
“传达下去,城中百姓有去处的,尽量出城避祸。若无去处,午时集中于东门,拨一万军队护送其前往姜离腹地。”
非白神情一震,“主上是怕吴帝会拿城中百姓作伐吗?”
连琋摇头,“我是怕,他为击起士兵的血气,拿城中百姓祭他复仇的大旗。”
闻言,非白一双黑亮的眼睛立即变得恐惧,微微张开的嘴巴抽了一下。
屠、城、吗?
就如当年恒阳。
“此地距离登州有五日路程,我们带上五日粮草便可,余下的...”
连琋转身看向窗外,声音一如这空气的寒凉,“全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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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
吴军破了沙城至蔚德县的最后一道防线,防线上的三千姜离军,为后方的军队撤离争取时间,全军覆没,同埋一冢。
乌鸦盘旋,浓厚的血腥之味盘桓不去,久久不散。
阴沉的上空,乌云满布,一场强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蔚德县城下,莫开从城内策马出来,到吴帝面前时停下,抱拳禀报。
“陛下,城内空无一人。”
吴帝嘴角冷笑,眸光寒冷。“这是怕,朕会屠城吗?”
“他敢杀了我们将军,便是屠他城,也不足以让我们泄愤。”莫开愤恨道。
“莫将军放心,你想杀了他们泄愤,有的是时候,战场上供你杀个够。既然他给我们腾了地方,那我们便在此处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出发,直追登州。”
吴帝微微仰头,漠视着城门上陈旧的“蔚德”二字,冷冷道:“至于此处,他既不要,咱们便帮他烧了。”
“烧了...”
“烧了...”
身后数十万将士呼声齐齐,士气振奋,杀气弥漫。喊声惊天动地,惊起方圆飞禽走兽四处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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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悦是在六月初七这天,出城迎接她这些久违的军士们。
这一天,连下了好几日的暴雨终于停了。天空中散下来明媚的日光,山河之景一片干净澄亮。
数十万军队在看到她的时候,精神是从未有过的激动和亢奋。所有的悲伤、疑惑、不解、隐忍和疲惫,在这一刻,一如这晴朗的天,烟消云散。
连琋走向妻子,千言万语中,开头第一句,不过简单的四字:“好久不见。”
君悦看着他,也淡淡一笑,“好久不见。”
有多久了?
快一年了吧!
糯米团又长大了一岁,也不知道长高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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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懿的棺柩,也在六月初七这日,回到了丹僼城。
遵吴帝之令,以亲王之礼,大葬,厚葬。一时间举国哀悼,满城素缟,哀乐棉絮。无论是贵族公卿,亦或是平头百姓,皆沿街撒酒,肃穆相送,可谓风光无限。
庭阔幽深的成王府厅堂中,成王一身素服,慢悠悠的垂眉吹动着杯盏内漂浮在清水之上的茶叶,茶香扑鼻,白气袅袅。
“你说你是皇上的信使,可有什么证据?”
厅堂中央,站着一个身穿吴军军服的士兵,微微垂眸弓背,不敢直视。
“陛下让属下将此物交给王爷。”士兵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奉上。
成王抬起头来,在看向士兵手里的日晷玉佩时,炯炯的一双眼睛微眯了一下。他将茶盏放回桌上,伸手接过玉佩。
此玉佩,曾是他心爱之物,于去年除夕夜被皇兄以游戏的方式抢了去,成了他的。
皇上的东西,自是不会轻易落到旁人手中。
成王斜了一眼面前的士兵,“你一无虎符二无皇上手谕,光凭一枚玉佩就要本王信你,实在牵强。”
士兵道:“陛下怕手谕会被蜂巢的人截获,便要属下只传口谕。属下只是个传话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成王瞅了他好一会,复又低下头去,把玩着手上的日晷玉佩。
这士兵传的话,便是要他领京畿十万军队,严防死守丹僼,以防君悦后方偷袭。
这道口谕,可真可假,事情也可大可小。如今陛下御驾亲征,前线战事吃紧,权懿一死,等于说吴国的保护屏障也没了,的确要防止姜离的偷袭。
可是,如果这道口谕是假的呢?
换句话说,如果这个士兵是姜离的细作呢?
一旦他私自调动军队,轻则是误信妖人之言,重则就是围宫造反,那是要掉脑袋的。
“来人。”
他朝门外的下人喊了一声,待下人进来后,吩咐他道:“先带他下去好好休息。”
说是休息,实则软禁。
那士兵也不是个儿笨人,自是知道他的弦外之意,却也不恼,恭敬道:“还请王爷早做决定,属下还得赶回去复命。”
一0五章 本来就坏
待那士兵走出大门,厅堂屏风之后,成王府的谋士走了出来,看着那士兵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觉得他的话是否可信?”成王问。
谋士顿了一会,才道:“不可信,才可信。”
“怎么说?”
“玉佩可以赠也可以偷,实在做不得一个信物,自然不可信。但他说的也有道理,蜂巢的眼线遍布各地,若是白纸明言,情报很容易泄露了出去。借着扶棺归京的由头,让人混在其中,向王爷传达口谕,却是合理的。”
成王不解道:“可本王若要调兵,声势也必定瞒不住这丹僼城内的蜂巢眼线,情报依然会传出去。”
“有些事情毫无破绽,太过完美,看起来反倒是刻意,值得怀疑。而那些漏洞百出的,才是合情合理。”谋士高深莫测道。
成王点了点头,赞同这话。
“口传,最起码情报不会那么快传出去。”谋士又道,“若君悦在路上时就已经得到都城调兵的消息,必定会提前布下部署,反倒对我们不利。可若等王爷将都城守得固若金汤,君悦就算得到了情报,只怕也是晚了。”
“所以,你是觉得那个士兵的话,可信?”
“这要看王爷是否觉得他可信。”
成王垂头,看着手上洁白无瑕的玉佩,日晷的纹路清晰均匀,左右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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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离的军队,一半驻扎在城外,一半留在城内。
傍晚时,连琋和君悦简单的吃过饭后,便进了书房议事。
一张方桌的两端,两人面对而坐。
“吴帝的大军已经向这边赶来了。他们士气高涨,群情激愤,若是正面对战,此刻怕不是最佳时期。”连琋道。
“权懿的死,对他们的打击的确很大,比我想象的要大。”
君悦的指腹轻轻敲着桌面,沉声道:“我在吴帝假死之前,对他说了番话,本是想将他引到登州来。如今看来,我应该是适得其反了。”
“你要避其锋芒吗?”
“你觉得呢?”
连琋直视着她,道:“避不了。”
君悦赞同他的话,“的确,我们已经无处可避了。且一味避让,只会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我军士气反而跌落。昨日得到的消息,蔚德县已经沦为一片焦土。”
连琋放在膝上的双手,几不可见的颤了一下。
幸好,事先遣散了城中百姓。
“吴军这两天就会到达登州,整军扎寨,最晚不过五日便会与我军开战,眼下需要你向蜂巢下达一个命令。”他道。
君悦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命令我早已下了,蜂巢各处情报点,全面封锁通往丹僼的所有通道,拦截丹僼与吴帝之间所有的信息往来。”
连琋淡淡一笑。相处久了,便也就摸透对方的心思,心有灵犀。
“如此便好。我一直想...”
“天色不早了。”君悦打断他的话,脸色虽然如常,但不想再聊下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你日夜赶路也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平静的桃花琉璃目下,浅浅的划过一道轻轻的涟漪。
连琋面不改色,平静道:“好,那你也好好休息,别忙太晚了。”
说完,起身,稍稍整了整衣裳,走了出去。
待脚步声远去了,君悦才垂下眼眸来,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非白看到自家主子回了自己院子时,吃了一惊。“主上怎么回来了?”
按照王爷那性格,久没见到她这宝贝丈夫,还不得缠着腻歪到半夜,怎么这么快就把人放回来了?
连琋看着房内昏黄的灯火,淡淡吩咐道:“你先出去吧!”
“哦。”非白不敢多问,依令退了出去。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夫妻俩吵架了。
王爷一和主上吵架,要么就把他赶回来,要么就是...
他自己回来。
可夫妻俩刚刚见面,能吵什么呀?
非白出了院子,往前厅去时,正好碰到了君悦的贴身护卫流光,忙扯了他问:“你家王爷跟我家主子吵什么了?”
哪知流光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攥紧了手中长剑,鼻孔里喷了一口气,而后一言不发的从他身边越过。
非白没有追问。
因为对方刚才的那个眼神。
同是死士,他太了解那样的眼神了,犹如寒风利箭,满是杀气。
他刚才想杀他。
“为什么?”
非白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这两主子的这次吵架,非比寻常。
内室里,连琋躺在床上,怔怔的望着帐顶,却全无睡意。
为什么?明明两个人如今离得很近,他却有种隔着很远的感觉。就像两人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摸不到对方的心口。
他明显的感觉到,君悦变了。
待他的态度变了。
是在丹僼城时,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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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连琋所说的,吴军在两日后,追到了登州城,与登州隔着一镇安营扎寨。
未等吴军休整,姜离率先进行了一次偷袭。吴军虽然群情激愤,士气高涨,但到底连日奔波,疲惫不堪,是而不敌,姜离大胜。
这一战,是姜离自虎丘之后的第一次胜仗,故而一扫之前的低落阴霾,振奋人心。
然而三日后,吴军主动宣战,两军在平原上交锋,姜离不敌,又败。
再之后的两战,姜离还是败。
高山之巅,君悦一身白甲,乌发高束。连琋身姿挺拔,迎风而立。俊男美女直视着山河风光,睥睨万物。
山脚不远处建有了望台,依稀可见旌旗飘扬,飞鸟停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连琋道。
君悦接了他的话,“吴军的人数多于我们,又满身仇恨,杀起来个个跟狼一样不顾一切。眼下他们这般情形,对我们的确是不利。”
连琋不语。
君悦玩笑道:“如果我也死了,咱们的士兵大概也...”
“别胡说八道。”连琋语气略重,神情微恼。
山巅清风爽朗,舒眉爽情。
君悦朝他淡淡一笑,“玩笑而已。我虽然已经在鬼门关走过很多次了,但我可真不想死透。我还要回去接儿子呢!”
“我看到了。”
君悦迷茫,“什么?”
“你房间里的那个猴子面具。”连琋看着她道,“是给糯米团买的吧!”
君悦微微吃惊。
惊讶不是因为他发现了那个面具,而是他竟然叫糯米团的小名。
连琋是一个传统重礼的人,一般都是叫孩子名字的,很少叫孩子的小名。
“一会回去了,你也去城里给孩子买份礼物吧!不然回去了,你拿什么去见他。”她道。
连琋轻轻“嗯”了声,算是应了她。
君悦的视线重新落向前方,说回正题。“如果我们还跟吴军正面硬碰硬,只怕所有人的命都会交代在这里。”
“你有什么想法?”
“必须分散掉他们的兵力。”
连琋道:“我已将耿立从赋城调来,可率一路军力。若是分三路分散他们的兵力,我们还是有胜算的。”
君悦接上他的话,“一路往赋城,一路向西南,一路往东。”
往赋城,自是不必说,姜离的都城。往西南,则是去邕城。而往东,自然是吴国。
“只是,”连琋有些犹豫,“我只怕容霈之不会分散他的兵力。”
若是吴帝不分散他的兵力,而他们本就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再分散的话,到时候容霈之逐个击破,他们可就完了。
君悦浅笑,“不如我们来赌一下吧!”
“赌什么?”
“赌他更恨你,还是更恨我。”
“我猜怕是不相上下。”
君悦挑挑眉,“倒也是,咱们这狼狈为奸的夫妻,他恨不得一口都吞了。可到底他只有一个人,你说他是会追你,还是追我?”
连琋转身,迈步往山下走去。“我可不希望他来追我。”
君悦有点恼,“那你是希望他去追我喽!”
“我又不是女人,他追我做什么?”
“......”君悦噎了口,“连琋,你学坏了。”
嗯不对,你本来就坏。
一0六章 早就跑了
“有多久没收到都城的消息了?”
吴军军营主账之中,吴帝看着面前的军事图,问向身后紧随的石忠。
石忠回道:“已经有五六天了。”
“五六天?”吴帝转过身来,“太久了。”
“是有点久。许是近日连续暴雨,道路受阻,耽搁了吧!”
以往都城的消息,都是每两日送来一趟的。可这一次,却迟迟没有送来。
“路上耽搁?”吴帝狠厉的双眸一寒,“怕不是耽搁了,而是送不出来了吧!”
“陛下的意思是?”
吴帝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蜂巢。”
石忠吃了一惊,莫不是君悦派蜂巢拦截了消息?
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有人趁着皇帝不在犯上作乱,那都城岂非不保?
吴帝倒是不担心都城,他担心的是他的援军。
他曾派人混在扶权懿棺木回京的军队之中,回京面见成王,令成王调十万援军往前线支援。若是这个消息没能传回去,那么援军之事便莫望了。
可如果按时间来推算的话,消息也就是最近这几天刚断的,而距离运送权懿棺木回京已经过去月余,也就是君悦应该是在棺木进了都城之后,才下达的命令。
如此说来,援军之事还是有希望的。
可,也不是没有万一。
所以援军之事,还是不要指望的好。
不过也没关系,如今吴军士气正盛,几战下来姜离溃不成军。即便没有那十万援军,他百万军队还怕了她五十万的不成。
“去把莫开找来。”
石忠遵旨,走出主账宣旨。
然而石忠还没离开几步,莫开便已率先急匆匆的往此处赶来。得知陛下也要召见他,忙跑动起来,进了主账。
行过礼后,不等吴帝开口,他已急道:“陛下,登州有动静。”
闻言,吴帝迫切问道:“怎么了?”
“姜离军从早上开始就活跃了起来,拆灶拔营,臣怀疑他们准备逃走。”
“逃?”吴帝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君悦那个人,逃可不是她的风格。
“陛下,眼下我军士气正盛,那君悦打了几次败了几次,恐怕早就怕得龟缩到自家床底了。她忙着拔营,铁定是要逃回到赋城去的。”莫开道。
吴帝瞥了他一眼,懒得反驳他的话。
这个莽夫,论武功冲锋倒是在行,但若排兵布阵那就是个白痴。
君悦绝不会逃,她就算逃回赋城,又能安生几时?
她拔营,要么就是想避其吴军此刻的锋芒,准备退守。要么就是又准备打什么歪主意。
“继续监视登州的动静。”吴帝吩咐道。
“啊?”莫开一愣,“陛下,咱们不趁机端了他们吗?”
“还没搞清楚她想做什么,怎么端?先按兵不动吧!”
莫开不敢有异议,“遵旨。”
“另外朕再书信几封,你派人乔装成普通百姓,绕开官道大路,想方设法送到丹僼去。”
“是。”
当夜,姜离所有的军队都涌进了登州城内,闭城不出,安安静静。
一连两日,都是如此。
每日里,城内都会传来阵阵的操练声,百姓的热闹声。城墙上姜离军尽责的守着城门,中间有人换岗,却是再没一个人出来。
虽然知道所有人都在里面,但却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状况。
直到第三日,吴帝这才收到安插在姜离境内的探子的消息。有一路姜离军正在往西南方向赶去,约十万人。
有一路大军正在往赋城方向赶去,约十万人。
还有一路,竟是往吴国边境方向而去,约三十万。
吴帝愤怒的猛一拍桌子,怒斥莫开等一众将领:“朕叫你监视他们,你是怎么监视的?人早跑了你们都不知道。”
莫开羞愧的低下头去,“陛下,是臣失职。”
吴帝一口怒气堵在喉咙里,想喷出来好好骂上一顿,却又觉得面前这帮蠢货都不值得他的一骂,又咽不下去。生生堵得他胀痛。
若是权懿还在,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低级错误。
君悦一定是拔营之后,连夜轻手轻脚带军离开的。至于她是怎么躲过耳目,不发出一点声响,已经不重要了。
当一个人决心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任何问题都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边境?”
吴帝猛地震惊,“她要夺丹僼城。”
此言一出,主账内众将也是大吃一惊。
声东击西。
如果君悦避开他们的正面冲击,突破边境防线直取丹僼,那简直是灭顶之灾。就算他们在此处拿下个登州,与丹僼比起来,那也是得不偿失啊!
而吴帝更担心的是,若是成王已经将十万援军调离丹僼,那留守都城的兵力就更少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兵分三路啊?”有将领不解道。
姜离的军队本就比吴国的少,若是再分散去,岂不是更为不利。
吴帝解释道:“往西南,自然是奔邕城,与邕城的三十万大军齐力对抗南楚,守住南方边境。赋城的兵力最弱,派军回去,是要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之辈。”
“那陛下,眼下咱们要怎么做?”莫开问道。
“立刻拔营,我们也兵分三路,一路追西南,一路追赋城,另一路往东。”
取丹僼这样的艰巨任务,君悦一定会亲自前去。所以这三路军中,她必定是在东边一路。
至于她的男人连琋,应该是回赋城。因为邕城已经有她太多的将领,不需要再多一个连琋。
他倒是想把这两人一起宰了,可人不能分身,便也只能先放过她男人了。
“陛下。”莫开建议道,“姜离小儿奸诈狡猾,如此戏耍我军,简直是在侮辱我们。臣请命,去将那登州城杀个干净,以儆效尤。”
吴帝凉凉道:“然后再放一把火?”
莫开一喜,“陛下允了?”
还不待吴帝回话,一将领急道:“陛下不可。国之战争,百姓何辜。臣肯请陛下放过那些百姓。”
莫开气道:“你是哪国人啊你。”
“不管是哪国人,历来屠城都会受到...世人唾骂。陛下胸怀宽广,仁德扬善,他日一统天下,断不可留人话柄。且此时若是毁了登州城,击起姜离人的愤怒,也于我们不利。”
“那蔚德县咱不也烧了?”
“那不一样。蔚德县只是一座空城,没有人,烧城已经达到了震慑警示作用。而登州城内可住着十数万百姓,咱们不能像当年的蜀国那样,再造一个恒阳城。”
眼下两国之战,已经到了决战的地步,万不可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若是屠了登州城,必定遭到姜离百姓的愤怒和报复,他们还要分出经历去对付这些人,反而是个麻烦。
而且,对陛下的名声也是不利。
莫开不甘,“那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众人看向上首的吴帝。
吴帝沉声道:“我们是军人,是战士,我们有信仰有素质有底线,我们不是刑场上的刽子手。在战场上,我们杀敌那是天经地义。可若我们对着百姓下手,与那些抢夺杀戮的山贼匪寇又有何区别。国之战争,百姓何辜,以后屠城这种话,朕不想再听到。”
“是,陛下。”
一0七章 粮草告急
君悦兵三分路的消息,于次日下午,传到了丹州城。
越王府中,姬墨衔看着手上的长条纸笺,微微蹙眉。
“取丹僼?”
丹僼传来的消息,成王已经调十万军队严守都城,怕是没那么好取的。
可话说回来,成王这个王爷,手上虽有兵,可他一辈子也没打过仗,能是君悦的对手吗?
“王爷。”
新晋的贴身下属孟常走了进来,将另一份消息传到了他的手上。“陛下的信。”
姬墨衔展信一看,似乎对信的内容已早有预料,并未惊讶。
道:“如今君悦有十万大军正在往邕城赶来,加上之驻留的三十万,那就是四十万。虽说还是少于我们,但这仗已经越来越不好打了。”
“陛下是要王爷出兵,帮吴军牵制住君悦后方吗?”孟常问。
“你觉得还能牵制得住吗?”
“邕城内良将众多,而且士兵骁勇善战,确实有点难。”
姬墨衔走到桌边,揭开兽耳镂空香炉的盖子,将手上的信扔了进去,再盖上炉盖,没一会镂空缝间便冒出了浓浓的白烟,室内一股呛鼻的烧纸味蔓延。
他看着那浓浓的烟雾,低声呢喃了句:“快结束了。”
因他声音太小,孟常并没有听到。
他问:“王爷要出兵吗?”
姬墨衔不答反问,“去丹僼的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臣正要禀报,去的人传信回来说,丹僼送往前线的所有粮草,路上都被山贼给截了。”
姬墨衔一怔,“都?”
孟常点头,“是,都。自十日前,丹僼一共往前线运送了两次粮草,都没能送到吴军的手上。”
“看来又是君悦的手笔了。”
“君悦?”孟常疑惑,“可事发之地是在吴国境内,君悦就算再厉害,手伸到那么长吗?”
“你可别忘了,他有蜂巢。蜂巢或许打不赢几十万的军队,但是截个粮草的本事还是有的。”
所以,丹僼的粮草,吴帝是指望不上了,那么接下来他所要做的,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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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送来。”
吴军主账中,吴帝震惊的看向莫开,朕不是叫你派人回去接应了吗?”
莫开也慌道:“末将派了,派了五百人去,一个也没回来。”
他们都不是战场新手,这种情况他们再熟悉不过。
粮草运不过来,肯定是中间出了问题。要么就是丹僼方面根本没送来,要么就是送来途中被人截了。
“陛下,要臣再多派些人回去接应吗?”
“没有用的。这么久过去了,粮草早就没影了,你派人到哪去接应。”吴帝问,“我们剩下的粮草,还能撑到几时?”
“三日,最多五日。”莫开回道。
百万人百万张口,这一开灶就能吃下一座山。若是没有粮草,再高的士气也会瞬间干瘪。
“五日,五日。”吴帝重复了两遍这个数字,“叫你派人乔装回丹僼报信,可有回音?”
莫开摇头,“一点音信都没有。”
“你可有按朕的吩咐,叫他们避开官道水路,抄僻径回去。”
莫开点头,“末将一字不落的都交代了。”
有去无回,情况不容乐观。
这么看来,蜂巢的覆盖还真不是一般的全面啊!
吴帝哪知道,早在蜂巢初建之时,君悦便已经着人走访了各国的大城小镇,将整个东泽大大小小的路径绘制详细,甚至少有人知的僻径小路都摸得一清二楚。
粮草没收到的消息传不回丹僼,丹僼方面却以为粮草已经送到前线,消息不对称。再这样下去,还不等跟姜离军决一死战,他们就得先自己饿死。
“看来,只有向南楚求救了。”
真是可气,都追了君悦两天,好不容看到踪迹了,却在这节骨眼上出现这样的纰漏。
吴帝当日便派人带着求救信去了南楚都城,楚吴两国是连襟,自是不能冷眼旁观,立即筹集粮草,送去给吴帝。
而丹州,是必经之路。
运粮队经过丹州时,越王为他们安排了食宿。
当夜,派往丹僼的人恰好回来了。
回来的人将所查到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吴皇后的后背,却有王爷说的那个纹身。”
“另外,吴皇后的左腿上,没有疤痕。”
姬墨衔听罢,只觉得有一股阴冷的气流自脚底窜上来,令他在仲夏之夜,生生冒了一身的冷汗。
他记得这个皇妹,小时候因为贪玩,爬上枣树去摘枣,不小心摔了下来,左腿划到了树下一块石头突出的尖刺,留下疤痕,终生去不掉。
他记得她将和亲远嫁前夕,父王还曾当着他的面交代她,切不可让夫君看到自己的伤疤。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妻子身上有一块丑陋的疤痕,哪怕这个疤痕平日里看不到。
容貌可以相似,纹身也可以后纹上去,但是疤痕是去不掉的。
那个在吴国皇宫里的皇后,早就是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自己那个十多年没见了的皇妹,只怕早就在十多年前和亲的路上,已经死了。
“君悦说的都是真的。”
那支五星赤羽箭。
那只无形的大手,那股背后的势力。
姜离与吴国的这一战,若吴国胜,吴皇后就是那最后的一把刀。
那么如果是姜离胜了呢,君悦身边的那把刀又会是谁?她自己心里可有数?
姬墨衔花了差不多两刻钟的时间,才将背后的那股冷汗给散了去,一番犹豫纠结过后,终是下定了决心。
“孟常。”
姬墨衔招来下属,附耳轻声交代了几句。
孟常听罢,惊讶的瞪圆了眼。“王爷,这可是抗旨啊!”
“我是在救我楚国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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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展穿着他一身标志性的红衣,优雅沉稳的迈着步子,走下地牢的台阶。
地牢一如既往,阴暗,晦涩,腐臭,潮湿。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只守着一人。
公孙展迈过石砖铺平的甬道,进入到最里面的牢房。
“听说,你要见我?”
南宫素寰坐在草席简单铺平的一张床上,抬眸看着牢房外的人。
久不见阳光,她的脸色苍白无血,脸上的肌肤也不如以前的光滑细腻。
“这个时候,君悦应该已经和吴国在拼最后一战了吧!”她悠悠道。
公孙展挑眉,“你人身处大牢,对外面的事情倒是知道得清楚。”
“只是猜测而已。我猜的对吗?”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得不到答案,南宫素寰微微失望。“我能见一见若先吗?”
公孙展眼尾一挑,“你这个时候见他,很容易让人猜想和质疑。”
“是吗?”南宫素寰偏头,看向牢房里唯一的一扇巴掌大的窗口。
现在是夜晚,隐约可见一两颗的星星。
“这个孩子,单纯的就像一杯白水。他不该出来的,他不适合这乱世。他若老老实实呆在与世隔绝的缥缈林里,娶妻生子,只怕这会孩子都该议亲了。”
“能在这乱世里还能保持一颗单纯的心,已经是一种惊喜了。”
南宫素寰笑了笑,侧过的容颜,公孙展看不到她全部的神情。
他续道:“这世上每一个人,不管他是否渺小,不管他好坏,总有他存在的理由。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他人意愿可改变。老天把君悦带进了缥缈林,又让她把兰公子带出来,这就是注定的。”
“是啊!”南宫素寰深深叹了口气,“都是命,逃不掉的。”
“我能知道你要见他,是为什么理由吗?”
南宫素寰正回头来,看向他,平静道:“我想跟他说声不对不起。他那么信任我,认我做姐姐,我却骗了他。”
“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你更该说对不起的,是君悦。”
“她,应该也会说的吧!可总有个先后,不是吗?”
“对不起。”公孙展歉道,“在你见君悦之前,任何人我都不会让你见。”
南宫素寰嘲讽,“怎么,一向聪明自信的公孙大人,还怕我耍什么花样不成?”
公孙展云淡风轻道:“你不必激我,我说不会就不会。诚如你说言,兰大人心思单纯,我怕他会被你利用。郡主若没有其他的要求,我就先走了。”
说罢,微微颔首,转身欲离开。
南宫素寰站了起来,急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公孙展驻足,没有说话。
南宫素寰走了过来,靠近围栏,看着他道:“我知道你爱君悦,可君悦眼里心里只有那个美人连琋。我可以帮你,让他们反目成仇,我甚至可以帮你杀了连琋。”
公孙展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郡主,如果你没有更大的筹码,千万不要跟我说什么交易,那真的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语毕,提步离去。
“你就真的甘心在她身边做一辈子的绿叶吗?”南宫素寰朝着他的背影大喊。
可惜公孙展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0八章 清算
出了地牢,外面夜朗星晰,月色温柔。
关月吩咐仪卫关好牢门,跟上主子,道:“公子,她主动要求见兰大人,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啊?”
“不是会不会,是一定会。”公孙展道。
“本来这兰若先跟她的关系就非同一般,如今她身在大牢,又要求要见兰,会不会他们本来是一伙的?”
“不知道。”
以兰若先和南宫素寰的关系,的确很容易让人怀疑他们是一伙的。
可如果他们是一伙的,不应该避嫌才对吗?
只有远远的避开,才是更好的保护。
如今南宫素寰却主动说要见人,他反倒觉得他们的确不是一伙的了。
可南宫素寰找兰若先会是何事呢?鬼才信什么要道歉之类的借口。
“兰若先最近还来门口闹吗?”
“倒是不来了。”关月回道,“听说他最近整日都在十里食乡喝酒,常常醉得不省人事。”
“他可有说什么?”
“好像不是说郡主大坏蛋,就是王爷大坏蛋的。”
公孙展明了,这两个大坏蛋,都是指南宫素寰和君悦隐瞒了他的事。前者是瞒他细作的身份,后者是瞒他没死的事实。
“南宫素寰突然找我,肯定是要做什么。”公孙展郑重吩咐道,“加强地牢的守卫,睁大眼睛,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去。”
“是。”关月领命。“公子,你说郡主她,会自杀吗?”
公孙展沉思了一会,才道:“以我的判断,应该是不会的。不过也不得不防,你注意着点。”
只是,他有点想不明白,南宫素寰最后为什么会说那番话?
还有,自南宫素寰被抓了之后,姜离太过安静了,静得都有点不寻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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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悦到了吴国边境,便受到了阻碍,被边境驻军拦住了去路。
吴国边境驻军五万,君悦大军三十万,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边关要道--乌金寨,鸠占鹊巢。等吴军追到的时候,反倒被拦在门外。
延伸十里的营地之中,吴帝背手站在点将台上,看着眼前无精打采的将士,蔫不拉几的,哪还有要为权懿报仇时的满腔热血。
五日已过,楚国的粮草,却迟迟没有送来。
人在生存面前,什么正义恩情,什么精忠报国,都是个屁。
人有的时候,为了一袋米,能卖了自己的儿女。连生存都不能保障,更何况打仗。
他忽而想起了除夕那夜,君悦在吴皇宫的宫墙上说的那番话。
“人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一次两次的送给你,也许不觉得有什么。”
“可五次呢,十次呢,三十次呢?换做是你,你心里好受?
“我的东西,凭什么平白无故的要给你啊?”
楚国这是,要背弃吴国了吗?
还有,驻留丹州的楚国军队,也迟迟没有动静,根本没有进攻邕城的意思。
他楚国的军队,凭什么要流血牺牲,为吴国做嫁衣?
“想不到这些,都被她说中了。”
吴帝看着远方,“看来要论算人心,朕的确不如你。”
他相信在楚国方面,君悦一定是做了什么。
可无论她做了什么,楚国这个百年来的盟国,终究是背弃了吴国。
“陛下。”
莫开走了过来,抱拳礼道:“军中战马已经清点完毕,一共十四万六千匹。”
“好。”吴帝果断道,“挑出两万匹瘦的,弱的,老的,小的,宰杀。”
莫开不甘道:“陛下,真的要这么做吗?”
战马可是行军之中最重要的代步工具之一,是骑兵最主要的坐骑。如果连战马都宰了,那不等于告诉将士们,已经到了绝路了吗?
他建议,“陛下,如今已经是六月底,有些地方的粮食可以收了,不如我们...”
吴帝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威严。“这里还是姜离的国土,你是要朕带着吴军,去抢姜离百姓的粮食吗?”
“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莫开尴尬道,“臣的意思是咱们先跟他们借,等拿下姜离之后,咱们再还给他们,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管你有再大的道理,朕都不允许。”
她君悦一个女人打蜀国时,也不是没有过粮草告急的情况,却也从未动过蜀国百姓的一粟一米,他难道还不如一个女人吗?
他厉声道:“告诉将士们,咱们吃好喝好这一顿,拿下乌金寨,入了我们吴国的地界,还怕没有粮食吗?”
莫开不敢再多嘴,遵令。“是。”
“乌金寨什么情况?”
莫开回道:“探子回报,说今儿一早,姜离军就大开寨门,有人从寨内搬出了床榻,士兵们一个个的睡觉晒太阳。”
“睡觉晒太阳?”吴帝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开也是纳闷,“可不是嘛,据说他们悠闲得很,睡不着的还三两聚在一起设赌、撞拐。”
吴帝蹙眉,“这君悦又在搞什么鬼?”
乌金寨中。
了望塔上。
君悦和连琋并肩站着,俯视着寨外悠闲轻松乱哄哄的场面,深邃的双眸中温暖明媚。
寨外,有士兵脸上正蒙着东西睡觉晒太阳,有士兵正在开赌,有士兵正在摔跤,有的在练剑,有的在聊天...有的安静有的吵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感。
“你这是在做什么?”连琋也是一脸困惑。
“让他们放松放松啊!”君悦懒洋洋道。
“你这放松的方式未免也危险了点。”
君悦挑眉,“在危险面前放松,能提高他们的心里素质,能锻炼他们在紧张危急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咱们连吃败仗,连夜赶路,他们的神经已经达到了一种僵硬的状态。我得帮他们把这种状态,给拉回到正常来。”
连琋还是疑惑,“就算要放松,不应该是在寨内吗?”
君悦看着外面,不答反问:“你跟一只老虎待在一个房间里,你们对战了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双方都撑不住了想要睡一觉。你是希望跟老虎面对面的睡,还是在人与虎之间拉上一道帘子再睡?”
连琋明白了。
这寨门,就像她说的那道帘子。
帘子拉上,看似安全,但如果老虎悄悄靠近,人反而不能察觉。所以,想睡又不敢睡,想放松又不敢放松,纠结不安。
在寨子外面,一切危险都可以一览无遗。若危险到来,他们能第一时间发觉。相比隔着一道门,他们反而更安心。
而且别看寨外闹哄哄的,看似乱,实则很有章法。设赌的摔跤的撞拐的在最外围,与寨门一道形成保护圈,睡觉的人在圈内。
“反其道而行。”连琋道,“你就不怕容霈之得到情报后,趁机攻寨?”
“他这个人,多疑,小心。对于反常的事情,在没搞清楚之前,是不会贸然出兵的。”
“你对他倒是摸得透彻。”
君悦不置可否,她看向他的左方,那边平原广阔,沙土飞扬。高空中雄鹰盘旋,一片蔚蓝。
“进入吴国境内的龙江,应该是在那个方向吧!”
连琋轻轻嗯了声。
君悦声音沉沉道:“从姜离身上拿去的,也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不管是钱财,还是人命,不管是新帐还是旧账,都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一0九章 断后援
“杀......”
温柔的月光,注定了与人类的欲望格格不入。
星光之下,浓稠的血液映染了月色的银白,仿佛遍地的曼珠沙华,妖冶的绽放,诡异的蔓延。
吴军粮竭草尽,前无接应后无救援,唯一的出路便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以多于姜离军两倍人数的优势,夺乌金寨,方有活下去的机会。
“将士们,姜离贼人杀我吴国大将,占我吴国城寨,给朕杀,为大将军报仇。今夜,杀百人者,赏银百两,杀敌国上将者,赏银千两,官升两级。杀君悦连琋者,赏金千两,封一品侯。”
君悦听罢,只觉得可笑至极。
真是闭着眼贼喊捉贼。
连她这个平时不怎么要脸的人都做不到这么赖皮的。
但不管怎么样,这招是真的有效。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吴军趁夜突袭,兵分三路,自正面与左右两边三面进攻。火光漫天,厮杀声震天动地,尸骨遍地。
姜离军利用乌金寨的优势,扛到了天亮,损失惨重。
白袍点红梅,朱颜不复昔。
天大亮之后,太阳洒下,地上的血液渐渐干涸。将士们在清理战后战场,固城强卫。
君悦正在翻看部下呈报上来的损失奏折,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这样下去,咱们撑不了多久。”
沙盘前的连琋将一面红色小旗插在了某处山丘之上,闻言道:“吴军即便粮草耗尽,到底人数还是比我们多太多。而且没有粮草,还有战马可食,怎么的也还能撑个三四天。”
“我们可撑不了三四天。”
“若是他派人去抢夺周围百姓的粮食,可不止三四天。”
“他不会。”这一点,君悦肯定。
连琋侧头,看了她一眼。
君悦对上他的眼睛,“容霈之是个极其骄傲自负的人,不会做这等强抢掠夺的行径。”
“你倒是了解他。”连琋淡淡道。
“若不了解,那我这虎穴岂不是白进去了。”君悦也道。
连琋咽了口口水,桃花琉璃目淡淡的闪了一下,岔开了话题去。“你打算什么时候撤离?”
君悦正要回答时,流光匆匆走了进来。
“主上。”
流光神色凝重,“蜂巢的消息。”
君悦放下奏折,帐内四只眼睛同时的放在他的身上。“说什么?”
“丹僼迟迟没有接到前线的消息,成王已经领了十万将士前来。”流光简洁道。
闻言,君悦和连琋心有灵犀的对上,彼此的眼睛里都出现了微微的惊讶。
君悦站起身,背手踱步过来,道:“如果是丹僼方面收不到消息,定会先派人来打探,不会轻举妄动。
如今成王都领兵过来了,想必是蜂巢的人没能全部拦下吴帝传回去的消息。千防万防,没想还是有疏漏。”
“但至少也拖延了时间。”连琋道。
君悦叹了口气,“如果他们的援军到来,吴帝就是旺火添柴,咱们别说三四天,三四个时辰都撑不住。”
“那主上打算怎么做?”流光问道。
君悦沉思了一会,下令道:“叫将士们准备,我们撤。”
“往哪撤?”
君悦踱步走到帐门前,看向帐外飘扬的旌旗,犹如一根指向的标杆,无形中牵引着她的思想。
旌旗往南方向倾斜,今日吹北方。
“往南。”她果断道。“另,传令定风府,梅书亭可以动身了。”
“是。”流光领命,退了出去。
等流光的身影转过拐角,连琋才开口:“梅书亭辞官是假的?”
君悦冷冷一笑,“上了我的船,船未到岸,我岂会放人。”
连琋只是定定的看了她一会,没有再说什么。
她当真与之前不同了,不仅生疏了,而且很多事情也不再让他知道了。
当夜,吴军再次攻寨。
君悦让粮草队前行,余下的牵制吴军,拖延时间。
两日后。姜离军不敌,分三路往南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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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
身着黑色铠甲的部将压着腰间的佩剑剑柄走过来,对篝火旁坐着喝汤的成王道:“前去探路的斥候回来了。”
“如何?”
部将道:“前面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有碰到传说中蜂巢的人。听过路的商人说,皇上正率领大军在边关乌金寨与姜离军开战。”
“乌金寨?”成王惊讶道,“前两天不是还在登州吗?”
“不清楚,行商说乌金寨被姜离军的人占了,不准一人过境。”
“你说什么?”成王的惊讶更甚,“占领乌金寨的是姜离军?你没听错吧!”
乌金寨是吴国的边境防线,怎么给姜离军占了去?
再说,皇上就算没有他这十万援军,凭手上近百的大军,怎么可能打不过姜离的那点兵力?
部将道:“具体的情况我们也不清楚。皇上的军报迟迟传不到我们的手上,我们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一个也没回来,真是两边摸瞎。”
成王忽的一下站了起来,沉声下令道:“命令大军,速度用膳,一个时辰后,大军出发。”
“一个时辰后?”部将不可思议道,“王爷,现在可是晚上。”
“晚上怎么了?前线情况不明,你还有心思在这休息吗?”
部将无话可说。
军令如山。
“王爷。”
还未等两人分开,又一名士兵匆匆赶来,慌张道:“王爷,不好了,出事了。”
成王眉头紧皱,“出什么事了?”
士兵急道:“将士们...将士们中毒了。”
“中毒。”成王只觉得五雷轰顶,一个头两个大。
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中毒了呢?
皇兄啊,你为什么要让我一个没有任何带兵经验的人来领军啊?
连绵的营地处,篝火旺盛,人声鼎沸。慌乱的脚步声,痛苦的嚎叫声不绝于耳,犹如这夜的风一般,越来越强。
不远处的山丘之上,几人几马,几抹火光,冷漠的看着不远处乱作一团的营地。
“看来得手了。”
梅书亭握着缰绳,对身侧的人道。
毕参嘴角微微一笑,“蜂巢出手,从不失手。”
梅书亭点点头,没有质疑这话。“接下来,他们会研制解药,然后到周边城镇去购药。”
“他们配不齐药材的。”
因为其中最关键的两味,早在两日前就已经被蜂巢的人悉数买下了。吴军的人想要买药,只能到更远的地方去,一来一回,起码要十来天。
这是,断了吴军的后援。
战场上瞬息万变,十来天一过,恐怕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梅书亭问。
杀了他们,可以永绝后患,不留一点翻身的余地。悉知一旦留了余地,谁知道会有什么万一。
若是他们留了一手,一个时辰后就解了毒,也不会反过来感激他们的仁慈。
毕参道:“主上的命令,我们只是服从。”
梅书亭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那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杀了那么多的人,整天嚷嚷着心狠手辣,可到底内心还是有着仁慈的一面。
或许,在这充满污秽的乱世之中,她始终强迫自己,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存留一片净土。
若心中没了那一小块净土,那她就变成真真正正心狠手辣的人了。
一个真真正正心狠手辣的人,无情无义,六亲不认。今天她可以杀了那些吴国的将士,明天也可能把刀对准他们这些开国的功臣。
一一0章 下死牢
吴军追击南逃姜离军,一追就是五日。
途中,不断遇到阻拦。然阻拦的却不是姜离的军队,而是事先设好的陷阱,有时候是石阵,有时候是山崩,花样层出不穷,吴军损失不小。
“看来,有个蜂巢,的确能让她多活几天。”
然陷阱越是多,就越代表着她无可奈何。毕竟在悬殊的兵力面前,除了玩这些陷阱花样,她也不敢正面对战。
七月,酷夏,是夜。
容霈之遥望着眼前漫漫江水,波澜壮阔。这是龙江,起于原蜀国,横跨姜离吴国,最后汇入东海。是东泽大陆境内最长的一条江。
夜风迅猛,吹得人都睁不开眼睛。
“陛下。”
莫开穿越人群,跑到皇帝面前,道:“问过了,当地百姓们都说姜离军于昨日已经登船,经此江离开。”
“去往何处?”容霈之面无表情的问。
莫开咽了口口水,“东南。”
吴帝微微蹙眉,“东南?”
往东南,是去吴国。难道君悦想经过此江,绕到吴国腹地,取都城丹僼吗?
“不,不对。”他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
如果君悦的目标是丹僼,那么在乌金寨败逃的时候,就应该是往吴国东部而逃,而不是往南逃到龙江。
“姜离军败局已定,君悦就算是逃,也是逃回赋城。”
而带着三十万大军逃回赋城,走水路要比走陆路快得多。
吴帝浓眉一凛,沉声吩咐道:“去,把城内所有的船都调过来。”
他看向龙江的上游方向,声音从牙缝中挤出,“追穷寇。”
“是。”莫开领命,带着人离开。
两刻钟后,他又匆匆回来,禀报道:“陛下,城内所有的船都被姜离军买走了。”
吴帝不可置信,“全部?”
“对。据说姜离军出了大价钱,把城内所有的大船中等船都买走了。小船因为江水湍急,无法出行。咱们要想追击,只能到临市去调。”
“需要多长时间?”
“最快,也要到明早才能出发。”
吴帝沉思了会,君悦是昨天离开的,他们已经相差了一天的距离。不过船只逆流而上,行进得应该不是很快。再加上晚上黑灯瞎火,行进更是缓慢。他们一早出发,加速前进,想必能追上。
再说,就算追不上,她君悦也总有上岸的一天。他还怕追不到吗?
到时候百万吴军杀入姜离,君悦的死期也就到了。
“尽快去办。原地扎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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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下,灯火阑珊处。
君悦已经卸了盔甲,一身白衣,倚着围栏,迎风而立。身后摇曳的灯光将她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衣袂翩扬。
“在想什么?”
连琋手腕搭着一条披风,向她走去,将披风披在了她肩上。
君悦抬手拢了拢披风的领子,声音低沉,道:“想起了当年,我初去北齐为质的情景。那时候是冬天,河面漂浮着冰块。船过去的时候,撞到了冰块,咔咔的响,我一度担心船会破了。”
连琋与她并肩而立,负手问道:“那时候,你可害怕?”
“怕倒是没有,倒是有股苍凉之感。那个时候的风就像现在一样,又刺又猛,只是那时候的风更加冰凉。”
当年陪她去的人,再陪她回来的,如今剩下的没几个了。
“你知道我兄长是怎么死的吗?”她忽而问。
连琋嗯了声,“据说,是赈灾的时候,不小心被水冲走了。”
君悦淡淡一笑,“冲走他的,就是这龙江的水。”
“这件事,我有所耳闻,后来所发生的种种,串联起来,或许最初的原因便是赈灾之地出现的那几座矿山吧!”
风将几缕发丝吹到了她的眼睛里,君悦抬手将它撩开,道:“当年最先发现那几座矿山的,并不是我们姜离,而是吴国的细作。
吴国为占矿山为己有,以利相诱,将当地村民骗至山中,最后全部屠杀。兄长也许是发现了端倪,追查过去,不想招来杀身之祸。”
连琋没有说什么,静静听着。
君悦续道:“人命有时候真的不如几块冷冰冰的石头,尤其是在这个时代,死人就跟养不好的鱼一样,一死就是一池。”
说完又自嘲一笑,“说得我好像很高尚一样。他是我君家唯一的男丁,是我父王和姜离全部的希望。如果他没死,你说我现在会在哪呢?”
连琋没有回答。
如果的事,本就虚无缥缈,多说无用。
说得不合她意,一不小心还吵上了。
君悦轻声一笑,笑中多了几分惆怅和无奈,更有几分释然。“十多年前的仇了。”
“你有心事。”连琋侧头,看着她道。
君悦歪头看他,“有吗?”
“很明显。”连琋再道,“你最近总说一些莫名伤感的话。”
君悦正回头,深吸了口气。“也许,是预感到了些什么吧,我也说不上来。又或者,年纪大了,也学学那些大家闺秀,赶个多愁善感的时髦。”
江风猛烈,吹得她不得不半眯起眼睛。灯光反射的江面上,江水波澜起伏,泛着粼粼波光。江水拍打着船身,“哗哗”的声音十分壮阔,仿若三尺飞流的瀑布。
“多雨之季,这江水可真是猛啊!”
连琋正准备接话时,却被几声“扑哧”的拍打声给打断。
两人回头看去,灯光照射的甲板之上,一只灰白鸽子正随意的走着,一双眼睛四处打量,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连琋走过去,弯腰蹲下,取下绑在鸽子腿上的手指粗的小竹桶,抽出里面的纸笺。
“说了什么?”君悦走慢悠悠过去。
连琋站直身,将纸笺递给她,道:“南楚越王因私自拒不出兵,扣押救援粮草,违抗圣命,被南楚帝押回京城,下了死牢。”
君悦看着指尖上的白纸黑字,叹了口气。“倒是难为他了。”
有时候深明大义,落在君王的眼中,未必是忠诚。
“你是用什么办法,让他投靠向你的?”连琋问道。
君悦卷起手中纸笺,塞回小竹桶中,微微低头道:“我只是,告诉了他一个真相而已。”
“什么真相?”
君悦没有回答,岔开话题去。“姬墨衔被抓了,楚帝肯定下令南楚军北上,我们腹背受敌。”
“你也别太担心。”连琋也不执着于那个真相。
道:“邕城内多位将领坐镇,且有三十万大军驻守,守住南境边防,应该是没问题的。我们这边速战速决,吴国一了,南境之急自然而解。”
道理虽如此,可吴国这块硬骨头,并不是那么好了的。
不然他们也不会一路逃啊跑啊的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没有担心。”君悦很轻松的深吸了口气,“天色不早了,回去睡吧。”
说完,越过他走进了船舱。
连琋望着她的背影,桃花琉璃目在猛烈的江风中干涩难受。
他也预感到了些什么,只是任凭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一一一章 留仙峡
夜尽天明。
夏日的清晨,带着浓重的露水,但又被早早洒下来的阳光瞬间吸干。
一夜休整过后,众人神清气爽。
大大小小的船只停放在龙江岸边,密密匝匝,间无缝隙。船帆已经升起,粮食也已备齐,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吴帝一声令下,众人便登船。
“陛下,此时正是多雨之季,太小的船只无法通行,从附近城镇调来的这些船,也无法一下子运送百万人。”
莫开禀报道。
吴帝面临江水,若有所思。
这江水急流凶猛,若是双方遇上开打,翻了船,那可真就是神仙也难救了。
“最多能上多少人?”他问。
莫开回:“一半。”
一半,也是五十万。若是真追上姜离军,五十万对三十万,也还是有胜算的。
“那我们兵分两路,一路走水路,一路走陆路。”
“末将遵旨。”
“成王的援军还没到吗?”
莫开摇头,“派去传信的士兵一个也没有回来,想必都已经被姓君的拦下。援军是个什么情况,一无所知。”
后援不明,吴帝的心中竟有些隐隐的不安。
“报。”一声拖长的喊声一直从军队外围传到内围,喊声所过之处,众人避让,因而喊的人一路畅通无阻,一直到吴帝面前。
来人单膝跪地,弓腰垂头,呈上了手中的信函。“陛下,密信到。”
吴帝接过密信,展开一看,眼中的隐隐不安退了些许。
“陛下,可是有什么喜事?”莫开问道。
吴帝也不瞒着,“赋城来的消息,折返回赋城的十万姜离军并没有回到赋城,而是在龙江流经的葵城驻扎。且公孙展也已启程,前往葵城。”
莫开浓眉紧皱,不太明白。
吴帝解释道:“姜离境内有宵小之徒作乱,公孙展此时不在赋城坐镇反而前往葵城,只有一个目的,接应他的主子。”
也就是说,君悦此番,是真的逃回去。
吴帝冷冷一笑,“你回不去了。”
“登船。”他高声一喊,“追。”
以此同时的,一骑轻骑也离开了江岸,沿着官道,先吴军一步往上游奔去。
到第二天中午,轻骑追上了姜离的军队,乘小船登上君悦的大船。
甲板之上,白帆飘扬,拨浪滔滔。
旌旗舞动,两侧士兵临立,气氛凝重。
“主上,他们已经出发了。按照速度,今日傍晚便会追上来。”来人禀报道。
君悦看了连琋一眼。
“我们也要准备上岸了。”连琋道。
君悦轻轻嗯了声,对禀报的人道:“辛苦你再跑一趟,告诉上游的人,做好准备。”
“属下领命。”
待人走后,君悦侧身看向甲板之上一个水手,问道:“从此处到留仙峡谷还要多久?”
那水手很娴熟的回道:“回王爷,以目前的速度,两个时辰后便能到。”
“我把船交给你,由你控制速度,日落时再到那里。”君悦沉声道。
那水手不解,“这...为什么?不是应该加快速度吗?”
一旁的流光斥道:“你只需照主上的话去做,别的不要多问。”
那水手打了个哆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和逾越。“王爷恕罪。”
“下去吧!”
那水手战战兢兢的离开。
君悦遥望着远方,除却江岸两侧的青山,前方一望无际。“留仙峡谷,这名字取得不错。”
“神仙都要留下的地方,或许真的是不错吧!”连琋应和道。
“很适合你。”君悦打趣他,“你就长着一张神仙的脸。”
连琋没搭理她。
君悦顿觉无趣,打了个哈欠,有点乏了。这周身都是江水的哗哗声,搞得她一夜都没有睡好。
“你若困了,就去睡会吧!”连琋劝道,“这里暂时也没什么事。”
君悦也不推辞,当真进了船舱,睡觉去了。
这一睡,就到了太阳落山。
天边燃起了火烧云,映照得天地像枫叶的红,红彤彤的透着诡异。江水倒映的云朵一层叠一层,仿佛阶梯一般。阶梯之上,便是世人从未见过的又仰慕的九重天。
“莫将军,这云看着还真是可怕啊!”
船头,一个手持银枪的士兵对莫开道。
莫开冷哼一声,粗鲁的骂道:“胆小的怂货,不就一片云吗,你还真以为有魔头从里面跳出来啊!打了这么久的仗,什么东西没见过,战场上的人血可比这红多了。”
那小士兵被骂了一通,委屈的不敢顶嘴。
莫开再次冷哼,表示鄙视。“行了,瞧你那小媳妇的样子。下去告诉士兵们,赶紧吃饭,一会还有场硬仗要打。”
“是是。”小士兵如蒙大赦,赶紧溜了。
日暮时分,倦鸟归巢。
上空中偶尔传来几声低沉的鸟叫,似是在引路,又似是在示警。然而到了此刻,已经没有人去注意他们了。
各条船上都亮起了灯火,将江面照射得波光粼粼,上空亮如白昼。
每个人都已准备就绪,严阵以待,武器在手,凝神绷弦。前方姜离军的船所散发出来的火光,已经隐隐可见。
一艘中等的船只去而复返,到距离大船丈余时停下,甲板上站着两个士兵。
“如何?”莫开急问。
中等船只上的一士兵应道:“姜离军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峡谷,因峡谷略窄,众船正列队经过。”
“船上可有人?”
“有。”另一士兵回道,“船只吃水很深,船上定有不少人,船舱的窗户上有不少影子来回走动。姜离军定是都在船上。”
“很好。”莫开抑制不住的兴奋,虎虎抽刀,指天一指,粗声喊道,“加速前进,杀姜离狗贼,为将军报仇。”
“为将军报仇。”
“为将军报仇。”
人心振奋,地动山摇。
江面上的波澜,起得比刚才的更猛烈了。
越往前,姜离军的船只越是清晰。虽是晚上,但两队船只所点亮的火,足以将江面照亮如白昼。
数丈距离,莫开高立船头叫阵,然而叫了半天,姜离军的船上却并无动静。
莫开纳闷,“怎么回事,船上没人吗?”
刚才先来探路的士兵道:“不可能,我明明看得清楚。将军您看,窗户上确实是有人影。”
莫开定睛看去,灯光照射的姜离船只窗户上,的确映着黑乎乎的人影,而且还来回晃动。甲板之上,也有穿着盔甲的士兵。
不过可疑的是,自他们出现后,甲板上的士兵却没有一个走动。
“不对。”莫开立即察觉出不对劲来。
按理敌军来袭,就算己方镇定自若,也该有个跑动报信的人,或者鸣锣示警。
可是对方太安静了,安静得好像上面没有人一样。
莫开朝侧张开手,道:“弓箭。”
一一二章 水淹万军
当锋利的箭头刺中甲板上的姜离士兵的时候,所有吴军皆是目瞪口呆。
姜离士兵毫无动静。
再射几箭,除了能听到中靶的声响外,一点人声都没有。
“妈的,上当了。”莫开气愤的摔了长弓,“把船靠过去。”
几艘船慢慢靠近前面的船,余下的都留在峡口。
众人登上姜离军的船只,这才发现几十艘船上,哪里有什么人影,全是套了铠甲的稻草人。而窗户上飘得影子,不过是有人把稻草人吊在梁上而已。船只晃动,那稻草人自然晃动。
至于船只为何吃水那么深,完全是因为上面堆了不少的泥土。
“将军,这什么情况啊?”有士兵问道。
“你问姓君的娘娘腔去。”莫开气道,“妈的,这只狡猾的狐狸。”
姜离军弃船,肯定是上岸了。
问题是,上岸之后,是继续回赋城,还是...
“难道...”莫开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顿时脸色大变。
“不好啦!”又几个士兵匆忙的跑过来,神情惊恐,脸色煞白,“将军,船上...”
莫开不悦,“慌慌张张的干什么,见鬼了吗?”
那士兵极其惊恐道:“将军,快跑啊,船上全...全是炸药。”
“什么?”莫开那五大三粗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最难看最深沉的惊讶来。
如果这几十艘船全炸了,后果不堪设想。“快...”
“轰...”的一声响,将莫开那一个“跑”字完全的淹没在了巨震之中,犹如开天辟地。紧接着就是连串的“轰轰”炸响,就像年节时放的炮竹一样,连续,震耳。
木头碎裂,水花冲天,硝烟浓烈,火光熏天。炮炸的气流冲得江岸两侧的杂草林木向两边弯曲倾斜,地面犹如地动了般,碎石颤动。草木林丛中的飞禽走兽都跑了出来,飞的飞,跑的跑,杂乱逃命。
这是真真正正的地动山摇。
“快,调头,快啊...啊...”
峡口吴军船只见此景,皆是慌了阵脚。炮炸所波动的水浪犹如海啸席卷,瞬间就掀翻了最前面的船只,船只倾斜沉下,人群逃跑不及,落入水中,扑腾的扑腾,喊救命的喊救命。
半山腰上,君悦看着江水中挣扎的人头,密密匝匝,像千万只爬行的蚂蚁,看着都毛骨悚然。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缰绳,牙关紧咬,隐忍着要发出“停止行动”的号令。胯下骏马不安的踢踏前蹄,甩着脖颈上的骢毛。
连琋微微侧头看她,道:“若是不忍,就别勉强自己。”
君悦目视着下方,“我如果心慈,那么接下来出现这一幕的,会是我姜离的军队。”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这便是高位者的权力争斗,荣誉永远是用无辜者的尸骨堆起来的。
她别开视线,望向墨色的苍穹,繁星璀璨,月色如银。
月朗清风夜,孤苦埋无边。
有士兵跑上山来,到君悦面前,禀报道:“启禀王爷,吴帝并未在船上。”
连琋并不惊讶,“看来,是在中途下船了。”
君悦不置可否,吩咐流光道:“发信号吧!”
说完,拨转马头,往山下而去。
山脚下,三十万大军已列队就绪,轻装轻骑,随时出发。
火光照耀的上空中突然“嘭”的一声,炸开了一朵蓝色的烟火。烟火转瞬即逝,却又在遥远的天边,炸开了另一朵一模一样的火花,一路传递下去。
“主上,我们也走吧!”非白提醒道。
连琋没有动,目光专注的看着下方,道:“我再看一会。”
“可王爷和大军都已经出发了。”
连琋不再言语。
非白也不敢再劝。
江面上,因最先上姜离船只的人并不多,因而船只虽然被炸毁,但死的人并不多。峡口外最前面的吴军船只,也只是损了最前面的几艘而已。船上之人落入水中,会水的拉着不会水的,有木板的抓着木板。不会水也没有木板的,就只能死。
“将军。”
莫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扑腾着四肢,回头看着江面上的一片残骸。
“妈的。”他喷出了嘴巴里的江水,浓眉倒竖。
有人将他捞上甲板,莫开大喘着粗气,庆幸自己刚刚从阎罗殿中走了回来。
“将军,您没事吧!”有士兵关切的问道。
莫开解下沉重的头盔,江水已经将他的发髻冲斜。“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
那士兵缩了下脖子,“那现在怎么办?”
又一士兵道:“姜离军失去踪迹,咱们是继续往前追,还是上岸与陛下会合?”
“他妈的。”莫开粗鲁骂道,“这姓君的娘娘腔,没想到这么狠,幸好老子命大,不然还真交代在这里了。先上岸,看看他是往哪个方向跑了?”
“那然后呢?”
莫开粗鲁的打问话的士兵一巴掌,吼道:“然后是追啊!妈的敢炸老子,老子活剥了他。什么声音?”
那士兵一脸茫然,“没什么声音啊,哦,是水声吧!”
莫开凝神细听,神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水声?水声有那么大吗?”
他这么一问,士兵们也都纷纷仔细听起来。
这的确是水声,“哗哗”的好像拨浪翻滚,猛水急流。然而这水声比之前的水声要大很多,而且越来越清晰。
“会不会是船沉的声音?”有士兵猜测道。
火光照射的江面上,漂浮着纱幔木板食物,以及尸体。吴军的船正好堵住了峡口,这些炮炸之后的残骸未能沿着江水流下去,因而都堆积在峡口,平铺江面。
“这不是船沉的声音。”莫开肯定道,“倒像是...”
“将军。”有人突然惊呼,打断了他的话。
这惊呼,比之前发现火药时的惊呼更加具有恐惧感,说话的人颤抖着手指向前方,哆哆嗦嗦道:“大...大...大水...来...来了。”
众人举目望去,神情皆是从未有过的惊恐。每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般,忘了呼吸,忘了动作。
虽是晚上,但江面依然亮如白昼,视物清晰。
一双双黑亮的眼睛中,同时倒映着一幅画面:有一面好像能连着天的墙,正在向他们倾倒而来,带着不容逃脱的压势,铺天盖地。
“跑。”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这喊声,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量,奋力一吼。
这也是这面连天的墙压下去后,人群中最后的一个声音。
之后,便只剩下轰隆隆的洪水蔓延过整道峡谷,吞没了一切的生灵。如白昼的亮光,就像摁了什么开关一样,瞬间变成黑暗。
今夜的留仙峡谷,注定了要留人成仙。
几十万人。
“走吧!”
连琋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黑暗,拨转马头,去追他的君悦。
一一三章 擎天道
容霈之之所以在半途就下船,一是因为上船之前内心出现的那股不安,二是因为他...晕船。
真的晕得很厉害。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身体,一遇到那颠簸不定的风浪,所维持的尊贵形象立马消失无踪。于是,只好半道下船,改走陆路。
陆路自然比水路要慢上很多,但紧赶慢赶,两天之后也到了擎天道。
擎天道是在姜离境内,山势险峻,易守难攻。这里是古战场,也是各路匪徒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的好地段。
不过近些年来拦路抢劫的匪徒是对这个地方失望了,因为州府将此处的情况上报到姜离王那里后,姜离王便在此道设了个驿站,拨一百军队常年驻守,以护过往商旅,平头百姓。
匪徒自然不敢与官兵对抗,否则会引来更多官兵的剿杀,只能令觅作案地点。
“陛下,探清楚了,驿站里就二十来人。”
距离擎天道几里之外,探子去而复返,禀报详情。
吴帝微微蹙眉,“不是说有一百军队吗?”
探子道:“姜离王派的一百军队,是轮流值守,一队守一季,所以站内就二十几人。不过他们应该知道我们来了,提前做好了应战准备。”
吴帝冷哼,“二十几个人,任你是什么天险,也挡不住朕的几十万。我们走。”
大军浩浩荡荡,往擎天道驿站进发。
不过才走了一段,大军便被从道路两侧的山上滚下的石头撞伤了不少,整齐的队伍虽然被打乱,死伤无数,却也未及伤筋动骨。
这一拨阻碍过后,大军再次前进,遇到第二拨阻碍。
不知道是哪里装了机关,乱箭齐发。箭有真的,也有临时用竹片削成的,伤了不少人。
擎天道驿站并非什么军事基地,只是一处防匪防贼的驿站而已,简单的大刀箭支用来吓唬匪徒绰绰有余,但是用来对付武器精良的军队,那只能是自不量力。
两道防线轻松被迫,二十几个驿兵拿着大刀面对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吴军,咽了咽口水面面相觑,果断的丢盔弃甲,逃之夭夭。
“陛下,可要末将抓了他们?”有将领问向吴帝。
吴帝摇摇头,“浪费时间。想不到威名远扬的姜离王,手底下也有这样的兵。”
“可不是嘛!临阵脱逃,苟且活命,真是丢姜离的脸。”
探子再次以他们所占之地为起点,前方探路。两刻钟之后回来,称前方并无异常。
吴帝下令,“继续走。”
大军经过驿站,浩浩荡荡,沿路行进,一直到擎天道中断。
天上白云悠悠,阳光毒辣。七月的天,一年中最热。
流动的汗水自头发里凝聚,沿着额头滑下脸颊,有的滑入眼中,辣辣的疼得厉害。后背汗流如注,却无一人敢抱怨。
“停。”吴帝突然轻喊了一声,他旁边的将领听到指令,立即朗声令下叫停。
大军停了下来。
“陛下。”那将领也感觉到了。
行军打仗多年,有的时候敌人到来,不用见着人,光是闻着这周围的气息就知道有危险。
就好比这周围的气息,虽是清爽舒畅,却透着股森寒。
就像被人揉捏肩膀一样,虽是舒服,但那感觉却总有股说不出的痛苦。
且天朗气清的,却一点飞禽走兽的声音都听不到。
可是,那将领猜测道:“陛下,如今姜离军都沿着水路逃窜,会不会是我们多想了?”
吴帝环顾着两边山势,威懔的目光如炬,道:“莫开对上君悦,朕真的担心。”
那个女人,最擅长出奇招。
可刚才探子已经来探过了,并无异常。
“继续走。”吴帝沉声道。
不管有没有异常,难道他还会后退吗?
大军继续前行,然而还未走出十来步,阻碍再次出现。
这一次的阻碍,跟之前那二十几个驿兵的小打小闹不同,这是真真正正的阻碍。
准确的说,是埋伏。
万箭齐发。
箭是擦了火油的箭,是君悦最擅长的招式,火攻。
一时间,吴军阵脚大乱,引火烧身,人仰马翻,鲜血四溅,无处躲藏。受惊的马匹胡乱冲撞,中箭的人,被践踏的人,惨叫不绝。
“陛下小心。”周围士兵护着皇帝。
箭雨一阵接一阵,就像下冰炮一样,吴军损伤惨重,人心涣散。
“咻...”一声破空声由远及近,好像一把刀,带着凌厉之势劈开屏障,越过所有人,向着马上的的吴帝而来。
“陛下小心。”有将领惊呼道。
“心”字刚落,尖刺的箭头已近在眼前。
吴帝眼疾手快,手中佩剑竟一剑劈开了那箭支,不偏不倚,正正从它中间劈过去,犹如劈竹一般。被劈开的箭身擦着他的耳朵掠过去,带起的风刮得他的耳根生疼。
众将士松了口气。
危险虽是瓦解了,然而吴帝也不轻松,虎口处隐隐颤抖。
这支箭的力道真不是一般的大,到底是谁射的?
他顺着箭来的方向看过去,山腰之上,白袍醒目,英姿飒爽。女人一手抓弯弓,一手搭箭羽,瞄准的方向正是他。
“君悦。”
吴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愤怒之余,更多的是惊讶。惊讶之后,便是恐慌。
莫开带着五十万大军去追她,如今她却出现在这里,那莫开呢?五十万大军呢?
来不及多想,君悦的第二支箭再次朝他而来。
吴帝挥手格挡,而后果断下令:“撤,快撤。”
君悦嘴角冷笑,“来不及了。”
她丢开弓箭,寒光出鞘,朝天一指,声音洪亮:“将士们,杀。”
“杀...”
三十万埋伏的姜离士兵,自擎天道两侧往山下冲去,气势山洪,排山倒海。
先前的箭雨,已经让吴军乱了阵脚。现在又杀出三十万大军,吴军心生恐惧,已不成气候。
吴帝对上连琋,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或许是近百万人的大战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没想到,你真不是个绣花枕头。”吴帝语出嘲讽。
连琋不搭理他,手中长剑不断变换着招式,招招攻击,招招致命。
“你很恨我。”吴帝冷声道,“是在为你的家国报仇吗?你觉得杀了我有用吗?就算杀了我,然后呢,跟你妻子争夺皇位吗?”
连琋还是不搭理他。
这让吴帝很愤怒,他是一国皇帝,何曾受过这种无视。
“你妻子的身材,很不错。”他突然道。
果然,连琋平静的桃花琉璃目猛地一抬,对上他的目光,虽没有言语,然招式却更加的凶猛狠辣了。
吴帝邪魅的笑了。果然,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别人这么说自己的妻子。
一一四章 不配
激起别人的愤怒,换来的往往是别人更加狠辣的攻击。
连琋一剑朝着吴帝的面门直直劈下去,力道之大,令吴帝在格挡时整条手臂都发麻了。两人各自后退两步,连琋长剑脱手,朝着吴帝的胸口掷去。吴帝手臂发麻,只得侧身躲过,长剑擦着他胸口的护心镜而过。
然而他躲过这一招,却没能躲过下一招。
等他反应过来时,对方手中突然出现的长枪已经重重砸在他的胸口上,一砸,再一砸。
吴帝被迫连连后退,胸口处传来了火烧般的疼,一股腥甜的气息自肺腑直往上窜,一直到喉咙,到嘴里,最后吐了出来。
连琋正准备再来第三砸的,却被吴帝身边的士兵拦下了。他只得作罢,视线森冷阴寒的看着吴帝。
声音三分清冷三分鄙视:“真不配一国皇帝。”
“放肆。”吴帝大怒。
他几时听过这么大逆不道、羞辱十足的话。
连琋一向话少,也不喜与人争辩,争辩不如直接打,将这侮辱他妻子的无良之徒给一枪砸开脑袋。
吴帝身边的士兵自是不允许,挥刀阻拦,连琋不得不提枪应付。
“陛下。”有将领满脸血污的跑过来,焦道,“陛下,姜离军事先准备,来势汹汹,眼下我军损失惨重...”
“撤。”不等那将领说完,吴帝忍痛直接打断他,“快撤。”
或者说逃,快逃。
吴军遭遇埋伏,便如一盘垮掉的散沙,纵使人数再多,也不如铁板一块的突袭军。
吴军一边逃,姜离军一边紧逼,吴帝无奈,只得忍痛留下一半活着的吴军将士,以拖住姜离军,自己则带着余下伤残逃亡。
午后,战争结束。
硝烟弥漫的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敏锐的乌鸦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盘旋于上空,渐渐的落下。空气中流动着哀凉的气息,游走着不安的灵魂。
“粗略统计了一下,吴军死亡人数约有三十万人,我军伤亡约有五万。”
耿立汇报道:“看吴军逃走时的阵势,逃的逃,散的散,还跟随吴帝的,也就在十万人左右。”
君悦嗯了声,“打扫战场吧!”
“是。”耿立应下,转身离开。
擎天道各处,有人在挖坑埋尸,有人在起火烧物,刺鼻难闻的气味充斥着整个上空,久久不散。初闻不适,久了也就习惯了。
君悦侧头看去,不远处连琋正背对着他站着,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走过去,道:“走吧,我们去前面的驿站。”
那里,火头军应该已经准备好饭菜,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连琋微微点头,同她走去,问道:“为何不追?”
“谁说我不追?”
连琋不解,那还不赶紧?
君悦歪头朝他嫣然一笑,道:“就算追,也得先补充体力吧!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追。”
她这一笑,有点少女的娇俏,人畜无害。
连琋淡淡勾唇,熟络的略一抬手,取下了她发髻中粘着的草屑。道:“也是,反正他也逃不远,古笙在前面等着他。”
君悦嗯了声,“他现在虽然已经是苟延残喘,不过十万军队也不是小数目,先让古笙慢慢耗着他,等最后一战,咱们露个脸就行。”
她早已将古笙从邕城调过来,找个地方好好等着。姜离军在登州时已兵分三路,一路随她,一路前往葵城,另一路往西南。
往西南是真的,但不会真的去邕城。十万大军磨磨蹭蹭,三天也走不出三公里,前几天刚与古笙会合。古笙便直接领着他们,按照蜂巢给的吴军逃亡路线,跑来拦截。
至于往葵城的另一路,是留给公孙展的。
边境战事不断,姜离内部也不安稳,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冒出一个李字军又来一个王字军。而赋城的五万兵力是为保护王城,决不能调动。公孙展若没有军队,便是有千方百计,也是巧妇无米。
“成王那边呢?”连琋又问。
“放心吧,他们现在还自顾不暇。”君悦道,“咱们呢,好好吃一顿,再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尽量以最佳的状态,去送那位吴帝最后一程。”
连琋听着她这起死人不偿命的话语,仰月唇淡淡一笑,犹如头顶灿烂的阳光,灼灼其华。
吃饭的时候,君悦又找来流光,让他飞鸽传出书去楚国。
“三天之内,我要让整个楚国的人都知道,吴帝引以为傲的百万大军没了,吴帝败了,逃了,快死了。他楚国的靠山,倒了。”
这个消息一旦传开,楚帝必定撤军,已经没必要做无谓的挣扎了。
当然,楚帝也可以为彰显所谓的情深义重,再打一阵子。但结局,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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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帝逃亡的方向,自然是吴国。
没有什么地方,比家更有安全感了。
然而姜离的边城,他是越不过去的。因为那有梅书亭在拦着。
梅书亭的身后,站着两万军队,再加上边城内的驻军,虽说人数远远抵不上吴军,但凭借着城墙的优势,拦截也绰绰有余了。
“哪来的两万军队?”吴帝十分不解。
姜离的兵力他十分清楚,他之前非常肯定不会多出这两万。
梅书亭很有耐性的为他解惑,“在胜负未分之前,你永远不知道你的对手究竟还有哪些底牌。吴帝陛下,你对我家王爷,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到此时,吴帝真是发自肺腑的嘲讽自己。“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竟然栽在了一个女人的手上。
梅书亭只是守城拦路,并不主动出战。有本事吴帝就跟他耗着,等着后面的追军追上来。
吴帝自然不能跟他们耗费时间。后有君悦的大军,右有古笙,左有梅书亭,他的生路,只剩下一个方向。
七月下旬,酷暑将过。
吴国与姜离的交界处,龙江沿岸。
容霈之亲眼目睹着自己身边最后一个战士倒下,有死不瞑目,有死得其所,有解脱,有遗憾......周围是虎视眈眈的姜离兵。他不知是该悲凉还是该不甘,握着重剑的手想要松开,却又不愿。
随他出来的百万将士,到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鲜血将江水染成了红色,像后宫里女子穿上的艳红宫装,明媚动人,娇艳绮丽。只是欣赏这绮丽女子的男人,此时乱发披散,脸部赃物,两眼肿胀,战袍染血。
“你赢了。”他不甘的朝着不远处马上的白袍女人道。
君悦微微抬起头,打了这么久,一心想赢,如今真的赢了,她反而没预期的那般兴奋了。
她赢了吗?
“我赢了。”她低声喃喃,这么告诉自己,翻身下马,朝他走过去。
“王爷。”梅书亭和古笙齐齐出声,担忧道,“小心。”
“没事。”君悦看着吴帝道,“他不会杀我了。”
古笙不解,梅书亭似是猜到了些什么,连琋却是明白的。
众人站在原地,只君悦一人朝他走过去。
到距离他十来步距离时,朝围着他的士兵道:“退开吧!”
一一五章 吴亡
“你够胆。”
吴帝紧紧攥着剑柄,鲜血顺着他手臂流下来,沿着他手中的剑,慢慢浸入脚下的沙泥中。
“哗哗...”江水翻浪,浪中好像还卷着一具具的尸体。那是从留仙峡顺流下来的尸体,泡了很久,顺着江风,臭味飘了上来。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吗?”吴帝怒瞪着她,“朕虽然受了伤,但若拼死一搏,杀你未必没有可能。”
“你不会。”君悦看着他,目光坚定道,“也许在这之前,你会坚决的杀了我。但现在,你即便想杀我想的要命,也不会了。”
“朕会。”
君悦不理会他的口是心非,道:“如今天下,已尽在我手,我即将是这片东泽大陆的主宰,是皇帝。一统四方后,接下来便是休养生息,百废待兴。
你今天就算杀了我,你也活不了了,那么这即将太平的天下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你非常清楚。届时各方势力你争我夺,这分割的领土、这无休的战争还不知道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栗水之哀,恒阳屠城,蜀国灭亡,水淹吴军,这十数年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不下百场,死的人已经太多了。这还是我们看得到的,那那些我们看不到的呢,又有多少人在痛苦和绝望中死去?”
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在饥荒的年岁了,连死了都要被人食肉。
尸骨无存。
“容霈之,从为帝的角度来讲,你确实是个好皇帝,有魄力,有野心,有手腕,够狠辣,够无情。如果没有我,这天下真的会是你的。”
“可惜,朕输了。”他自嘲一笑,“狭路相逢,朕输给了一个女人。”
君悦无奈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男人总是自以为是,认为女人就肯定不如男人。不过这个问题,我也懒得去想,没有意义。
容霈之,我们不是敌人,狭路相逢时,在只能活下一个的条件下,除了赢,我们没有第二种选择。我曾许诺给他一个天下,所以我必须要赢。”
“他?”吴帝朝不远处看去,“是他吗?”
君悦没有回头,没有回答。
吴帝也不在乎她的回答。
“朕真羡慕他。”这句话,他是由衷的发自肺腑。
此生能得一人真心相待,以天下为诺,夫复何求?
“君悦,世人攻城、杀人,而你攻心、夺魂。容某此生没有敬过什么人,唯独服你。”
君悦很冷静道:“多谢。”
“好好善待朕的百姓,他们是无辜的。好好治理这江山,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你的艰难才刚刚开始。”
鬼话,打江山也很难的好吧!
君悦再看了他一眼,心中默念了句,而后转身,沉声下令:“所有人,转身。”
“王爷。”梅书亭和古笙大惊。
她转身,已是将后背留给了敌人,如若他们再转身,那王爷岂不是更危险了。
“转身吧!”连琋率先转过身去,“她不会有危险了。”
众人迟疑,但最后还是照做,纷纷转身,恭送这位吴帝。
吴帝回她一句:“多谢。”
多谢她,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手中这把杀过千人、饮过他人血的宝剑,没想到最后一个杀的会是自己,沾染上自己的鲜血。
君悦最后让人收殓了吴帝的尸体,着人送回丹僼,葬入皇陵。
八月下旬,姜离军攻入吴国皇城。
皇城内官员宗亲顽抗数日,终在八月底时,不敌,降。
至此,吴国,亡。
君悦重新踏上吴皇宫的宫道时,不免感慨。距她离开此处,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数月之余,世事变迁,人生无常。
寿庆宫中,吴皇后身披朝服,头戴凤冠,威仪万丈。
君悦携流光走进去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惊讶和慌张,依旧沉着冷静的坐在凤椅之上,好像是在等来人的参拜。
君悦当然不会参拜,站在她下首,微微颔首。“皇后娘娘,好久不见。”
“不久,细细数来,也不过八个月而已。”吴皇后沉声道。
君悦挑眉,对左右侍候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本王与你们的皇后,有些话要说。”
宫人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她点头,便纷纷退出。
流光站在门口,拇指始终摁在剑锷上。
“陛下当初,就不该把你救回来,忘恩负义,白眼狼。”吴皇后压抑着愤怒道。
君悦浅浅一笑,“可他还是救了。他想从我身上索取利益,就得承受这份利益所带来的风险。不过皇后娘娘这话,恕君悦不敢苟同,若论忘恩负义白眼狼,皇后娘娘不也是吗?”
吴皇后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微微一抖,面不改色。“你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到如今,装傻充愣就没意思了。有些印记一旦烙下,便终身无法去除。皇后娘娘当了十几年的皇后,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天家贵胄,皇室公主了?”
“你...”吴皇后嘴角的肌肉抽了抽,眼睛中波澜起伏。
她怎么会知道?
她隐藏了十几年,从未露出过破绽?
她说印记,难道说她看到了她的印记?
君悦转身,背对着她,道:“今日若凯旋而归的是吴帝,我敢肯定他晚上睡在你榻上的时候,你绝对毫不犹豫的要了他的命。”
“本宫不会。”吴皇后激动的站起来辩解。
“也许你会犹豫,但你绝不会违背自己的使命。你潜藏在他身边多年,为的不就是等这最后一击吗?”
吴皇后哆嗦了下嘴巴,想要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仿佛在这个人面前,她所有的辩解都是苍白无力。
君悦深吸了口气,望向外面的院子。
已是秋天,天高气爽。院子两侧的黄菊正向阳绽放,勃勃生机。
“我来不是要与皇后娘娘讨论会不会的问题,你我不熟。”
她稍稍往后偏头,声音冷漠。“我此番前来,是为告诉你,容霈之已死,你若随他而去,便还是吴国的皇后,与他同葬。这是你最体面的死法。你若想走出这皇宫,劝你绝了这念头。”
说完,提步走出大殿,毫不犹豫。
如果她真的是楚国的公主,她不介意把她送回楚国去。
可她不是。
但从她刚才的语气和态度来看,显然已是对吴帝日久生情。或许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结局。
流光依旧抱剑站在原地,并没有随着主子离开。
傍晚,寿庆宫传来消息,吴皇后殉国了。
在丹僼盘桓数日,打理政务,处理官员宗亲,待一切完成之后,已是九月中。
蜂巢来信,楚帝正准备从雁回出发,亲持降书北上,意欲归顺。
君悦和连琋商量了一番,留梅书亭在丹僼继续处理未完政务,他们夫妻先行班师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