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章 哀兵胜
君悦骗了公孙展,她没有去鬼谷。
她只是让霓裳带着她的一封亲笔信前去,而她自己则继续前往恒阳。
虽然心有内疚,但恒阳之行与公孙展相比,她自私地选择了前者。
而恒阳顶楼关,刚刚结束一场战争的齐军手中的武器还未放下,人还没缓过劲来,饭也没来得及吃一口,敌军新一轮的攻势又已经到来了。
生死面前,哪还顾得上休息吃饭,即使齐军已经累到虚脱,仍然不得不继续提着已经钝了的武器,拖着疲惫的身体,展开新一轮的厮杀。
蜀吴的战略很高明,仗着人多的优势,分批进行车轮战,势要将齐军活活累死。而不得不说,他们的计谋得逞了。
当一个人的耐打能力达到极限或者超过极限的时候,他想的应该不是要把敌人打退,而是想着:算我输了吧,输了就不用再打了,不打就不会这么累了。
于是,任由对方的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一个,两个,三个……
砍了头的,削了手臂的,破了胸膛的……血,满地都是血,全身都是血。
“皇上。”宋江一路杀一路到连城身边,粗喘着气息道,“我们快顶不住了。”
到底那七万援军,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连城寻了个空档,看着已经寡不敌众的齐军,视线所及,全是齐军被杀的场景,惨烈至极。而敌军嚣张的,像杀死一只蚂蚁似的轻而易举地赢得了胜利。
这不能怪齐军,实在是他们太累了,他们的力气已经耗尽了。
青龙高举,染血的剑尖直指苍穹。连城大开唇角,嘶哑着嗓子喊道:
“将士们,此关是关系我齐国生死存亡的一关。里面,是你们的朋友,家人,父母,孩子,守不住此关,便守不住家人。你们是愿意跟朕殊死一战,还是任由贼人掳杀自己的家人,践踏我们的家园?”
圣言一出,仿佛是久旱后的甘霖,散沙遇到了聚流,令已经精疲力竭的齐军再次神情亢奋,那颗已经无所谓生死的心再次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和依靠。
“战,战,战……”
“前面是你们的敌人,后面是自己的家园。战,我们还有一线希望,不战,我们必败无疑。”
“战,战,战……”
圣上的一句话,就像一股电流般,源源不断地注入他们的身体。每应一个“战”字,他们就感觉胸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道冲破而出,然后不眨眼地杀死一个敌人。
“守护家国,是我们作为军人的使命,就算战死沙场,我们也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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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战,战……”
“战,战,战……”
杀杀杀……
整个山道中,再次想起了亢奋的战斗声。声声振聋发聩,响彻上空,在狭小的山道间徘徊不去。每个齐兵,仿佛吃了亢奋的药剂一样,心里、眼里、脸上,全都是从未出现过的狠辣,以及视死如归。
所谓杀红了眼,大抵就是这样吧!
胜了,他们保护了自己的家国,这是他们的使命。败了,他们也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天地。
因为他们已经尽力了。
于是鼓声再起,“咚咚咚”的节奏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强烈。仿佛在每个齐兵的身上都装了一个马达似的,鞭策着他们杀红了眼的战斗。
形势因这鼓声渐渐地改变,刚才还是完全处于劣势的齐军已经开始扭转战局,反杀敌军。而敌军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被齐军突来的暴戾厮杀弄得反应慢了半拍,还没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时,人已经人头落地。
一呼吸,一命呼。
远在几里之外的蜀吴首将权懿和啟麟,忽听得顶楼关处传来的震耳欲聋鼓声,同时的眉头一凛,齐齐冲出自己的营帐来,面对着顶楼关的方向凝视。
“出什么事了?”啟囸也跟着出来了,看着他俩凝重的神情,不屑道,“看你们俩的表情,该不会以为咱们会输吧!”
啟麟不理会他,径自道:“这鼓声不对。”
啟囸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对的?”
然而不等啟麟回答,权懿也道:“的确不对。”
这鼓声越强,代表着两方之战越加胶着。而齐军已经经过了两轮的车轮战,这第三轮应该再没有这么强大的爆发力才对,何以……
“不好。”他眉头一紧,回头对啟麟道,“鄂王,我建议先收兵。”
啟麟点头,“本王的想法和将军一样。”
“不行。”啟囸反对道,“此时绝不能收兵。齐军已经经过了三轮的车轮战,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了,除了拼一把之外别无办法。
而且他们又困又累又饿,就算拼一把也肯定拼不过我们精力充沛的军队。本宫告诉你,此战之后,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恒阳了,谁也不能阻拦。”
权懿眼神发冷,狼一般恶狠地扫了啟囸一眼,冷声道:“蜀太子既然这么有把握,那就令派你们蜀军过去吧!”
他回头吩咐部下道:“去,把我们的士兵召回来。”
“是。”吴军部下领令,拿着号角骑上快马,往顶楼山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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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麟也吩咐啟庚,“鸣锣收兵。”
“啟麟。”啟囸不满大吼。
“本王才是主将。”啟麟也吼了回去。“一切命令指挥,是本王说了算。”
啟囸亏就亏在这里。在帝都,他是太子,身份自然是他高于啟麟,啟麟在他面前只有行礼听从的份。然而到了战场上,他的身份也还是高于啟麟,可啟麟却不用听他的。
他这做的什么太子啊?
即使啟麟和权懿意识到形势有变,迅速地撤兵,然而还是迟了。等收兵号角传到的时候,蜀吴两军已经死伤近半了。
剩下的,只能落荒而逃。
啟麟和权懿看着狼狈逃回来的残兵,一只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另一只眼睛里充满了敬畏。
啟囸气愤地骂道:“一众吃饱喝足精力充沛的壮汉,竟然打不过一群已经没了力气的又累又饿的残兵,你们真是蠢货,烂泥。”
逃回来的一众残兵个个低垂着头,一个字也不敢坑,大气都不敢喘。
的确是他们轻敌了。
啟麟鹰戾的双眸剜向他,沉沉道:“太子殿下,这是本王的兵,还轮不到你教训。”
啟囸嘲讽,“难道本宫说错了吗?”
“那有本事,你提刀上阵啊!”
啟囸一噎,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拿下西境的功臣。因为那西境,等于说是齐军自己给他的,不费他一兵一卒。
然而他可是太子,岂能在啟麟以及将士面前丢了面子。纵使自己怕极了那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你砍我杀,他还是硬着头皮道:“上就上,本王还怕了他连城不成。”
啟麟除了投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外,什么也没说。
啟囸上阵杀敌,切,他还不如相信一头母猪能上树呢!
然而这一战的确是令他惊讶到了。
哀兵必胜,有时候人在临死之前,反而能超常发挥,打破自己的极限,赢得胜利。
八十八章 视死归
顶楼关山脚下,连城站在山口处,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一众疲惫的将士。
他看着高耸入云的山顶,真的像极了一块无坚不摧的盾牌,守护着里面的人永远不受侵扰。
然而此刻这块盾牌,也已经不是无坚不摧了。
既如此,那就让他来加固它吧!
他看着面前列队整齐的齐军军士,上至总兵副将,下至火头小卒,每个人的脸上,都异常的坚定和...视死如归。
他们还未放下已经变钝折弯了的武器,也还未换下染了血的铠甲,甚至连见骨的伤口也还来不及包扎。
站在最前面的副将胡缑道:“禀告皇上,两万军士已经全部到齐,请皇上检阅。”
连城轻轻嗯了声,上前一步,点头道:“你们可知道,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知道。”胡缑嘶哑着嗓门高声道,“末将都跟兄弟们说过了。这些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满怀一腔热血,只希望能够替皇上阻拦住敌军的去路,为皇上、也为恒阳百姓争取更多的时间。”
“好。”连城轻轻吐了个字。
他喉咙酸涩,心怀愧疚。
他以为没人会愿意牺牲自己来替他们拖延生路的,他以为齐国到了今日所有人都会恨他的,他以为再看不到大家的忠诚了。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不该总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些个兵士,他们是真真正正的君子,是齐国的勇士。
他后退一步,折了身体,弯腰低下头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一鞠躬,他后面的将士也齐齐跟着弯下腰,深深一礼。
“皇上。”胡缑吓了一跳,受宠若惊也赶紧弯下腰来,而且弯得更低。“这使不得。”
身后那两万将士见到他弯了腰,也跟着低下头,场面一时寂静凝重。两拨人,一拨两万一拨八万,彼此向对方鞠躬,就像千万人去哀悼祭拜,正接受主人的回礼一样。
可其实,这一拜也真真的是哀悼。活人给活人哀悼。
此一别,便是永别了。
有些还是同住过一个帐篷,同吃过饭的,昨天之前还在一起说说笑笑的。甚至在刚才,有的还救了自己一命的。
“皇上。”肖璠大吃一惊,伸手过去要扶他。
连城抬手制止,再维持着鞠躬的姿势好一会,这才直起身来。他前面的两万人在他直身后,才跟着直起。
“漂亮话朕就不说了,朕替恒阳百姓,谢过诸位慷慨赴死。”
胡缑坚定道:“皇上,将士们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能为国尽忠,也是将士们最好的归宿。”
这两万人,职位有高有低,年龄有大有小,他们彼此之间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然而今天过后,只怕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了。死后,只怕连尸骨都不全,连块墓碑都没有。
然而,人死如灯灭,要那些死后规矩来做什么。
“皇上,走吧!”
连城对面的胡缑催道。
连城珍惜了口气,绝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果断地转身,喝道:“走。”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沉了口气,当先一甩马鞭,驰风而去。
他一走,与他一边的八万齐军,也依次转身,跟随而去。
不留恋,也不同情。
身后的两万齐军,目光一直追随着远去的帝王,直到他被人群淹没,这才纷纷单漆跪地,恭送皇上。
最后一次,恭送皇上。
胡缑目视着前方,凛凛目光坚定,口中承诺道:“皇上,臣一定替你,守住顶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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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放这。那个,摆那。”
顶楼山山道中,胡缑有秩序地指挥着一众兵士收拾旧的战场,然后又布置新的阵局,一半人在忙碌着准备,一半人在加紧吃饭。
因为,新的战局又即将开始。
“将军。”有兵士从山道外进来,禀报道,“他们来了,距离我们不到三公里了。领军的是权懿和啟麟,还有蜀太子。”
正在布置战场的人动作一顿,正在吃饭的人咀嚼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胡缑凝眉,冷喝道:“看什么看,赶紧做赶紧吃。”
于是一众人又恢复了动作,该干什么干什么,而且动作比之前的更快了。
蜀吴的车轮战,又开始了。
再过了一会,又有兵士来报。“报告将军,敌军距离我们只有两公里。”
“报告将军,敌军距离我们只有一公里。”
“备战。”
一声令下,两万军士,各就各位。
五千人处于顶楼山外半山腰位置,弓箭已经准备就绪,为第一道防线;一万人守在山口,武器在手,怒目而对,视为第二道防线;至山道中间,山腰处设有泼了火油的滚石,山脚下设一万兵士,为第三道防线。
而最后一道防线,便是接近顶楼山里面山口的地方,由胡缑亲自率五千军士作战。
近了,更近了。
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五十米。
“放。”
五千箭支,一声令后,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漫天倾泻,像下雨一样纷纷落到敌军的身上。
权懿和啟麟同时看向前方上空,横眉以对,同时喝道:“盾牌。”
这样的招数已经不陌生了,他们每次接近顶楼山五十米,就会遭到箭阵。第一次可能不知所措,但第二第三次后,他们已经能应对自如。只要举着盾牌往头顶上一挡,箭支就会射到盾牌上,伤不到他们。
然而这一次,他们错了。
那箭支击在盾牌上之后,无疑不是掉落在地上。然而等它掉落之后,就迅速地燃起了火苗。就像一个能自燃的火折子一样,顷刻间蔓延。
“这什么鬼东西?”走在啟麟左侧,金盔金甲高头大马的啟囸惊到。
他身边的护卫,尽职尽责的帮他扫落袭来的箭支。箭支掉在地上,瞬间着火。
不仅是箭支上着了火,连箭支击过的地方也同样着了火。
因为这火来得突然,烧得也迅速,有的兵士裤脚已经被烧着。蜀吴两军一时慌乱,或拿下盾牌扑灭火势,或远离火源以免殃及自己。
阵型陷入混乱。
便是在这混乱的一瞬间,第二拨箭雨再次袭来。而蜀吴军正忙于躲避扑火,头上已经没了阻挡的工具。
“盾牌。”权懿再次喝道。
有兵士回过神来,赶紧遵令高举盾牌。然而却已经晚了,有兵士已经被射中。
而且这一拨的箭支也像前一拨一样,都着了火。
火势蔓延的范围也渐渐扩大。
“后退。”
啟麟当机立断道。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贸然冲动是行军大忌,所以后退是最保险的办法。
然而不怕死的啟囸却喊道:“不能退。区区妖术,怕他作甚?”
啟麟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跟着众兵士后退。
他们一退,啟囸便变得很突兀。很突兀就很容易成靶子,他自然也害怕的赶紧后退。
他们一退,箭雨便停了,因为这距离超出了对方的射程。
八十九章 决死战
下午的阳光,酷热又毒辣。
斜刺的光线直接从斜对面射进人们的眼睛里,刺得兵士们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几乎是半眯成一条缝。
一层层的汗水从人皮下透过毛孔渗出来,在厚重的铠甲下闷着捂着,湿了里衣,湿了裤子,粘粘腻腻。大豆的汗珠从头盔里冒出来,然后流过额头,流进了眼睛和嘴巴里,咸咸的,辣辣的。
虽然是又热又咸又辣,然而没有人敢动一丝分毫,更不敢抬手擦上眼睛,辣也得受着。
全军后退半公里,直视着前面已有不少的蜀吴兵丧命,不禁后怕。要是再退得晚点,他们可能也死了。
那些死者中,有的是被箭支射死的,有的被火烧死,横七竖八的尸体少说也有四五百具,死状各异。
权懿和啟麟正在查看着着火的箭支和尸体,片刻后啟麟眉头皱起,看向一旁的权懿,各自心中都有了答案。
啟囸捂着嘴巴鼻子凑近了些,却也还是和尸体有着四五步的距离,问道:“这什么妖术?”
啟麟回答道:“并非妖术,是白磷。”
“白磷?”
“白磷很容易燃烧,只要放在阳光下晒一会就能自燃。”
权懿走过来,补充道:“而且箭支击打到盾牌,摩擦的过程中温度会升高,燃烧得也更块。”
啟囸听完了他们的解释,不禁臭骂起来。“这帮齐军,都准备要死了还负隅顽抗什么?乖乖放我们过去,我们兴许还能饶了他们一命。”
权懿无语地摇头。谁家的将士,会允许敌人侵占自己的家园啊!哪怕明知道反抗了会输,也一定会反抗到底。换做是他,他也会一样。
然而齐军的意志力,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坚强。
从昨晚到现在,他们已经经历了三战,二十几万军队最多也就只剩下十万。然而直到现在,他们还能有着这么强的战斗力,不得不让人佩服。
连城这个新帝,还是有点能耐的。
正因为适才一战,蜀吴两军在齐军手上吃了大亏,所以权懿和啟麟不得不亲自出马,领军作战。同时的齐军也定是到了极限,这一车轮战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啟麟不想跟自己的这位太子大哥说话,转身走向一边。
啟囸不甘地跟过去,“那现在怎么办?”
“自然是继续前行。”啟麟沉声道。
啟囸瞠目,“怎么前行,不怕被烧死啊!不是说那个白磷遇热才燃烧的吗?要是晚上没了太阳,它不就烧不了了,还是晚上再夜袭吧!”
“那样会浪费时间。”啟麟道,“浪费了时间就会给齐军喘息的空间。战场上瞬息之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焉知在我们等待晚上的这一段时间,齐军会不会找到办法对付我们,或者能找来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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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啟囸嘲讽,“你可真是瞎操心。连城要是有援军,还能让我们打到他屁股这来吗?”
啟麟真是不想跟这个自负的大哥说话,干脆闭上嘴巴。
权懿见他们两兄弟气氛不是太好,于是解释道:“蜀太子,作战讲究一鼓作气。若是遇到一点阻碍就掉头回去,会衰弱士兵们的士气的。”
兵书啟囸也不是没读过,权懿这么一说,他倒也觉得有理。
然而这道理需要一个别国的将军来跟他说,且这个将军身份还不如自己,又让他觉得丢了面子。
就像在官僚体系中,一个七品官教一个一品大员大道理一样,那这一品的官员他心里能好受吗?
他瞥了权懿一眼,高昂下巴道:“本宫虽没上过战场,但不代表是傻子,轮得到你来跟本宫指教吗?”
权懿也不恼他的不识好人心,笑笑而后径直走向自己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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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待太阳西路时,候在原地差不多一个时辰的蜀吴两军再次挺近顶楼关。
烧红的晚霞照应了半边天,将整个大地包括山川、草木、河流、泥土和人等等照成了一片橘红色,像秋天熟透的橘子,又像铺满地的枫叶,瑰丽极了。
似乎是鸟儿也感受到了此地凝重僵持的气氛,于是也不敢飞往高空回巢,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被人类一箭贯穿。
天虽还没黑,但顶楼山已经燃起了篝火,橙亮的篝火与橘红的晚霞相互衬映,远远看去就像一副泼了橘红颜色的画,连绵不绝,壮丽无比。
“真是座美丽的山啊!”权懿面对着顶楼山的方向,叹声道。
“可不是嘛!”啟麟站在他身侧附和,“整个天下,怕是再找不出比这更美的山了。”
当年他曾发过誓,一定要光明正大地走进这座山,如今终是要实现了。
对了,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在场,那便是姜离王君悦。这个几次三番从他手掌心逃脱了的人,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
等他姜离也成了蜀国的属地,他又会做何感想呢?
“出发吧!”他道。
权懿嗯了声,右手抬起往前一指,大声喝道:“出发。”
十五万蜀吴军在将领的一声令下,齐刷刷整齐地前进。骑兵,步兵,弓弩,投石机,战车,一应作战工具,跟随着大军前进。
和刚才一样,只要他们一进入到齐军的射程范围,就会被乱箭射杀。
然而这一次,蜀吴军的盾牌上已经湿了水,就算是被抹了白磷的箭支击打上,也不会着火。且此时已是傍晚,没了高阳,箭支更不容易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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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齐军也不是傻,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于是抹了白磷的箭支,换成抹了火油点燃的火箭。
密密麻麻的火箭从天而降,就像流星雨似的,壮观极了。可下面的兵士们却并不觉得这有多壮观,只有惊惧。
箭支击打上湿了水的盾牌,自然烧不着人。但也不是所有的箭支都落在盾牌上,也有的射到了人。被火箭射中的人只能任由火势蔓延自己的身体,拍拍不灭,抽又抽不出,在痛苦哀嚎、挣扎绝望中死去。
没有人会救他们,更没有人停下奔跑的脚步。他们只能成为自己人的垫脚石,任由其他人从他们旁边从他们身上踩过去。
也就是说,将军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靠近顶楼关。
他要跟齐军,决一死战。
越是靠近顶楼关,视线越是明亮。篝火照射的范围之内,山口处等待已久的齐军严阵以待,层层叠叠堵住了入口。入口处有锯齿的陷阱,有摇摆的木墩,还有悬挂的沙袋。
“杀......”
啟麟和权懿一马当先,一人扩刀在手,一人手持银枪,一路横冲过去,快如闪电。所过处两侧的齐军皆被削成两半,一刀毙命。在避开齐军布置的陷阱的同时,也要破坏掉他们的陷阱。
啟囸虽是养尊处优惯了,但好歹也提过剑习过武,在护卫的保护下,倒是毫发无伤地英勇杀死了不少齐军,心里得意极了。
除却啟囸自己的护卫外,啟麟也暗中安排了不少的护卫保护他。虽然他很想这个哥哥死,但是他很清楚,他不能死在这里。
否则,后患无穷。
晚霞映照的顶楼关,厮杀震地,火光冲天。兵器相击声,惨叫声,厮杀声,滚石声,声声不绝于耳,徘徊不消。
众人皆言入阵曲恢弘壮阔,波涛汹涌。而此刻的顶楼关,更加将恢弘壮阔波涛汹涌增大了十数倍。
九十章 全军覆
啟麟越是一路地杀,越是一路地觉得不对劲。
至于这种不对劲从何处来,他也说不清楚。这只是他作为军人的一种本能感应。
不止他觉得不对劲,权懿也感受到了。但他只是微微皱眉,并没有说出来。
眼前的敌人很快的清除干净,甚至连山上的弓弩手,也一并轻轻松松的解决。如此齐军布置的第一第二道防线,破了,山口处的阻碍没了。
山道空间本就小,死去的齐军一人叠一人,一层叠一层,约有一米多高,生生形成了另一道阻碍,阻挡了蜀吴军的去路。
权懿和啟麟站在尸堆前,久久不说话,也不下令。
啟囸不耐烦道:“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来人啊,一把火烧了,踏过去。”
“慢。”权懿制止道,“他们都是真正的勇士,死得其所,权某佩服。”
这些尸堆里,有人就算是死了,手中的刀也要插在敌人的身体上,求个同归于尽;有人即便死了,也依然能站立着手握藩旗,屹立不倒;他们就算是死,也要把自己的尸体当作一道阻碍,将敌军拦截在外。
他们可敬,也可佩。
“把他们的尸体搬开,事后厚葬。”啟麟吩咐道。
啟囸翻个白眼,“装腔作势。你就算再怎么厚葬他们,他们也不会原谅你。”
啟麟不理会他,让人搬开尸体,清出路来,而后一马当先率领大军、正式进入顶楼山。
因为两边山脉高耸,挡住了光线,只留阴影,所以此时的山脚下已经完全的黑了。越往前光线越暗,直到看不见。
“点火把。”权懿指挥道。
便有几队人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把点了火,往前跑了一段距离,将前面的道路清晰照射出来。
啟麟眉头一皱,“这么安静?”
权懿也是同样皱眉,“是啊!一个人也没有。”
“不都死在外面了吗?”啟囸自以为聪明道。
“不。”权懿摇头,“外面的齐军也不过一万人,绝不是他们的全部。”
啟囸道:“那就是躲在山上了。此山高而陡,易守难攻。如果换做是本宫,本宫也会躲在山腰处设防,不会站在路中央等着你们。”
啟麟点点头,看来这位太子大哥对行军打仗也不是一窍不通。“不管怎样,此路我们都得过去。”
他回头吩咐一声,“大家注意安全。”
而后一夹马腹,缓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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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囸刚要驾马与啟麟平肩,却被身边的杨一修扯了一下衣袖,对他轻轻摇头。
有的时候,做出头鸟未必是好事。
啟囸想了想,也觉得此时还是不要冲在前面的好。万一半山腰上真的设了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果不其然,他们刚行到山道中间的时候,两侧山腰便传来了动静,“咚咚咚”的声音就像巨雷一样,地动山摇,自上而下,越来越近。而且山道间的光亮越来越亮。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不禁惊骇。从山腰两侧,滚下一颗颗的大石,大石约有半个水缸大。
大也就算了,还是燃着火的大石。山道间突然增加的光亮就是来自于它们。
“咚咚咚”的滚落声,看起来很是笨重,然而杀伤力却极大。
因为挨近山石的兵士,来不及闪躲的已经被砸中,身体被砸了个稀巴烂,烧了个面目全非。其他人惊的惊,躲的躲,乱的乱。一时间,伤亡不小。
啟麟和权懿策马闪躲,对于他们这样的老手来说,这点陷阱不算什么。而啟囸有杨一修及其护卫护着,也不会有大碍。
啟麟冷喝道:“飞虎营,立刻上山腰。”
“是。”飞虎营接令,迅速地下马奔向半山腰。这里他们来过一次,早已摸清了路线,所以很容易地把隐藏在半山腰处的齐军找出来。
不出一刻钟的时间,从半山腰处滚下的就不仅是着火的大石,还有被扔下来的齐军。
两刻钟之后,火石停止了滚落,飞虎营的人回来复命:“将军,已经清理完毕。”
啟麟淡淡嗯了声。
权懿在一旁笑道:“这段时间来,王爷的飞虎营本将军是见识到了,果真是无所不能,能力不凡。本王要是也早组建这么一支军队,只怕也不用和鄂王合作了。”
他很明白,他是不可能组建一支飞虎营的。他跟鄂王不同,鄂王是皇子,是皇室中人。而他只是一个外臣,一个外臣拥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那是帝王绝不允许的事。
但他这话也并不是拈酸吃醋,只是说给某人听而已。
果然,啟囸的脸上闪过一抹阴沉。
蜀太子位高权重,又是储位继承人,但他亏就亏在没有自己的军队。蜀国的军队,都是掌握在鄂王的手里,而且还有一支能抵千军的飞虎营。
啟麟岂会不知对方在挑拨离间,于是岔开话题去。“我看咱们还是快走吧!连城和宋江到现在也没出现,真正的危险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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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权懿赞同。
果然,在快要准备走出顶楼山的时候,真正的危险到来了。
此处距离山口不过两百米,视线看过去还能看到山口外面灰暗的天,说明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虽然灰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啟麟还是能想象到透过那灰暗,看到恒阳之地的繁华,看到大齐土地的广阔与富饶。
胜利,就在眼前了。
胡缑手持一对百斤重的长锏,长锏垂于身体两侧,锏尖抵着地面,火光下泛着冷冷的寒光。
权懿和啟麟皱眉,视线所及,胡缑的身后并没有宋江,更没有连城。这个副将他们倒是认识,武功不弱。
而且胡缑的身后,只有区区数千人,是不是太少了?
几乎是同时的,啟麟和权懿猛地转头看相彼此,火光下四只眼睛鲜少地出现了惊惧,一句“不好”同时从两人口中窜出。
这条山道已经快要走完了,却不见宋江和连城的影子,说明他们肯定已经撤了。
既然是撤,又为什么留一小部分人在这里,要知道这小部分人根本顶不了什么事,白白送死罢了。
只除非,他们是留下来迷惑他们的。
迷惑,将他们诱到此处,等待他们的自然是陷阱。
是什么陷阱?
“将士们,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啟麟猛然喝道。
整条山道冗长,蜀吴十五万大军已经全部进来了。无论前面是什么陷阱,再往后撤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尽快地冲出去。
胡缑没想到对方的警觉性这么高,反应这么快。然而他也没其它办法应变了,只能举着长锏,高呼一声“杀”,向敌军冲了过去。
十五万大军,就算中途有所死伤,那也是十万人以上,而齐军只有区区数千人,真可谓是以卵击石。
十个敌军杀一个齐军,可想而知这一关破得有多轻松。
九十一章 山道炸
“当......”
长刀对上长锏,撞击出火花,发生一串长长的嗡鸣声。啟麟和胡缑各自后退了几步,又一脚刹住稳定身形。啟麟微微躬身,长刀横于胸前。而胡缑做了个起跑式,右手长剑横于胸前,左手长锏斜向后飞起。
啟麟双眸如鹰,凛戾威武。胡缑一身蛮劲,誓死不让。
两人武艺相当,对战了几十个回合,一时间也分不出胜负。
余下的几千齐军已经被十几万蜀吴军迅速消灭殆尽,新一轮的尸堆再次堵住了山道,壮观不已。
权懿一声令下:“快,冲过去。”
这一次,他们没有时间一一把地面的尸体搬开了,因为此处有陷阱,晚走一步都有可能命丧于此。
于是,那些堆积在眼前的齐军尸体,只能被人残忍地从上面践踏过去。马蹄人脚踩烂了他们头骨、胸膛、肚子,踩断了他们的四肢,“咔咔”的骨头断节声不绝于耳,听着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躺在地上的齐兵已经没有知觉了,不知疼痛了,他们已经死了。
胡缑视线扫过去,眼神一凛。他答应过皇上,决不让敌军越过顶楼山一步。他要替皇上,守住顶楼关。
该是时候了。
他站直身体,将两手中的长锏全部拿在左手,空出的右手从背后拿出一个号角来,在啟麟还不明白是什么回事的情况下,朝着灰暗的天空,吹出了一长串的呼声。
这呼声来得很突然,已经准备冲出山道的权懿不禁停下马步,回过头去看一眼。
一般号角声是用来指挥军队的信号,而此时呼声起,胡缑又在指挥谁呢?
这山谷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其它齐兵可以指挥的吗?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眼前的一幕吓得他这样的战场老手也不禁瞪圆狼眼,惊慌失措,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大声吼道:“跑。”
这一声“跑”几乎能传遍山谷,差点将胡缑的号角声也盖过去。
啟麟正回头,正想搞清楚权懿何来的这一声吼时,整个山道间突然传来“嘭”的一声。这声音可以说是又沉闷又壮阔,就像有一个鞭炮在自己的耳朵里炸开一样。震得人的耳膜嗡嗡一片,瞬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紧接着就是地动山摇,乱石滚落的场景。
“嘭嘭嘭...”爆炸声一声接一声。
“啊啊啊...”惨叫声一片接一片。
啟麟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了,身体只能跟着地面的震动踉跄摇晃,心里只想骂一句:“你大爷的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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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闪不及时,还被从天而降的一块大石当头一砸。原本只是耳朵听不到的,现在他只觉得连脑子都有点空白了。
好在他脑壳够硬,没被砸晕过去。
爆炸从山道的两头开始,然后一步步地往中间聚拢。刚才他们一路打过来,根本就没有消灭完所有的齐军,有人躲在隐蔽处,执行着这最后一刻的使命。
权懿使劲吃奶的力气挥动着手中的马鞭,往前面的山道口飞驰。
在有些灾难面前,人力是无法抗衡的。
距离山道口也就百来米,权懿的速度已经可以用飞来形容了。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在最后一刻时被自天滚落的大石堵住了去路,然后大石越来越多,就像下冰雹一样。
地动山摇之中一块大石,正正地掉到了他头顶上。
滚落的大石砸到了山道两旁的篝火,篝火飞溅散落,渐渐熄灭,本就灰暗的山谷更黑了。
爆炸声,号角声,滚石声,尖叫声,哀号声,原本入夜后该是安静的顶楼关,瞬间宛如地狱。
权懿一边躲闪掉下来的石头,余光还不忘瞥向还在冲天吹着号角的胡缑。那号角声仿佛是胜利的信号一般,冲天回响,绵绵不衰。
虽然对对方这同归于尽的行为恨得咬牙切齿,但啟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可敬的。
慌乱之中,他好像看到啟囸受伤了。虽然他很想借着这个机会让啟囸死在这,反正也不是他杀的。但他很明白,一旦啟囸死在这里,他也推脱不了保护不力的责任。
无奈,他只好摇晃着身体跑过去,拉着啟囸的手尽量避开掉落的滚石,寻找能够藏身的地方。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由两块大石架起的一个锥形空隙,啟麟毫不犹疑地弯腰,拉着啟囸躲了进去。
等人蹲下来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山道中的场景,仅剩几处火光的照射下,到处是尸体。有齐军的有蜀军的,也有吴军的,大部分人被石头砸死,少部分人慌乱中被人踩死,当真是惨不忍睹。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十五万大军,怕是要埋骨于此了。
连城,你够狠的。
以两万人的代价,让蜀吴十五万大军,全军覆没。
---
“发生什么事了?”
远在恒阳的人,感受着地面颤动了几下,人也跟着摇晃了几下,疑惑不解。
有人道:“莫非是地动了?”
又有人道:“可这好像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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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动只维持了一小会的功夫,然后就停了。人们也解释不清这一现象是怎么回事,但却能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的压抑的气氛,或许是战争带来的恐惧,又或者是京中出现疫情的缘故吧!
五月的恒阳,玉兰花渐开,空气中始终流动着花香的芬芳。
而如今,这芬芳却夹带了夜晚的冷和空气中的压抑气息,味道全不似往年了。
连城站在皇宫最高处的揽月台上,凝目眺望着远方。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袖袍,摩擦中发出“哗哗”声响。一盏小宫灯在他身后忽闪忽闪亮着,映得他的背影忽明忽暗,清冷的双眸晦暗不明。
齐晴手腕搭着件披风缓缓走上台阶,站在连城身后提着宫灯的小影子见她到来,忙识趣地后退几步。
齐晴走过去,抖开披风披在他的肩上,幽声道:“夜晚天凉,陛下还是回去吧!小心得了风寒。”
连城一动不动,甚至连看着前方的眼睛都没有动一下,哑声道:“那边,应该结束了吧!”
齐晴皱眉,她不知连城这话是什么意思。政务上的事,他也从未跟她讲。
耳听他继续道:“是朕对不起他们,让他们白白送死,朕是齐国的罪人。”
他头终于稍稍一抬,望向墨色的天空。空中虽不是繁星点点,却也零星散乱。有几颗还一闪一闪地闪动着亮光,像火苗一样有着生命力。
他喃喃道:“也许父皇是对的。”
“陛下说什么呢?”齐晴问道,“先皇跟您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重新低下头来,道:“你先回去吧!朕想再呆一会。”
“那陛下可不要站得太久,小心身体。臣妾先退下了。”齐晴也识趣地不再坚持打扰他的独处。
连城没有回应,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就算胡缑守住了顶楼关,又能守得多久?
九十二章 昨夜耻
清晨的天,带着夜晚因温度降低而留下来的晨露。
齐国之境的一座小客栈中,君悦看着手中的消息,久久没回过劲来。
顶楼山炸了。
连城竟然把顶楼山炸了,把蜀吴十五万大军炸了。
他把敌军的前路给断了,也等于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
算算日程,房氐他们应该还没到顶楼关。也就是说疫病的解药还不能送进去,连城这是要断了百姓的活路吗?
“少主,那我们还去吗?”流星在一旁问道。
“去。”君悦坚定道,“一定要去,爬也要爬过去。”
---
“慢点,慢慢爬上来。”
经过一夜如暴雷般的轰隆炸响,顶楼关在清晨的微寒中归于平静。
一群晨起的鸟儿停留在某块石头或者某枝树杈上,歪头看着眼前的场景,疑惑着一早起来怎么家门口就不一样了?
有的还好奇地俯头,盯着乱石下传来的奇怪声音。
乱石堆积,整整堵住了冗长的整条山道,堆起了数丈高。
数丈高的乱石表面上,突然传出一股动静,有块石头自下而上往空中扔起。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一块接一块,就像一群活鱼水中跳跃一样。不一会就从乱石中露出个灰头土脸的脑袋来。
露出的脑袋半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清晨的亮光,而后才吐了口嘴里的石头灰,再抹了一把脸上灰和血的混合物,露出一双如鹰的眼睛来,不是啟麟又是谁。
啟麟的样子可真不算是太好,灰头土脸自不必说,发髻也松松垮垮,还掉下一撮。脑门上更是破了个血窟窿,目测窟窿还不小。
他身体再往上跃起一些,然后两手臂撑着洞口的两端,撑着上半身,将下半身也给抬了出来。
等整个人都跳出来之后,他又伸手,朝自己刚出来的地方将另一个人也拉了上来。
“嘶,你轻点。”啟囸不悦地指责,“我手臂快断了。不知道我手臂受伤了吗?”
啟麟无语,将他拉上来之后,又伸手去拉另外的人,总共上来五六个。
等所有人都上来之后,他才有空站起,朝四周看了看。顶楼山经这一炸,虽然不至于被夷为平地,但也略矮了一些。
倒不是山本身变矮了,而是脚下的山道被乱石垫高了。
两侧悬崖还有被炸过的痕迹,坑坑洼洼的,裸露的石头特别新。甚至上面还黏着人的破碎衣裳,还有黏糊的血肉。
那些血肉,是谁的已经不知道了。总之他们的脚下,埋着十七万亡魂。
“怎么样了?”啟麟回过头来看着啟囸,他正在由杨一修包扎着伤口。
杨一修道:“都是皮外伤,腿上的伤严重些。”
啟麟点了点头,“照顾好你家主子,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其它的生还者。”
啟囸看了他一眼,始终无法对这个弟弟的救命之举说出一声感谢来,只僵硬地说道:“你额头上流血了,也处理一下吧!”
啟麟手抹了自己的脑门一把,没当回事,转身往前走去了。
生还者不是没有,但寥寥无几,却都是飞虎营的人,也不过二十来个而已。然后在靠近顶楼山里面山口的地方时,啟麟看到了权懿人,正在被一队齐兵追杀。
他忙跳下几丈高的乱石,过去帮忙。两人虽然有些狼狈,身上也都有伤,但是武功不弱,很快的就把这队齐兵解决了。
剩下的一个齐兵见势头不妙,赶紧转身往回跑。
啟麟就要往前去追,权懿却拦道:“让他回去报信吧!昨夜之耻,本将势要讨回。”
啟麟想想也有道理,也就不追了。一夜之间七万五蜀军,全军覆没,可真是大耻。
齐国,他非拿下不可。
“连城现在也已经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罢了!”他朝后面高数丈的堵石看了一眼,眼神如毒。“这堆石头,拦不住我们的大军。”
再回到原地的时候,又多了一些地下的生还者。然而也不过十几人而已,都是飞虎营的人。个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形容狼狈。
啟庚走到主子面前,道:“王爷,整条山道我们都喊了一遍,能听见声音并且回应的,都在这了。”
权懿有说不出的失望。同样是七万五吴军进来,蜀军最起码还剩几十个,吴军却除了他之外,一个也没有。
啟麟看了下众人,没看到啟囸,问道:“太子呢?”
啟庚指了指后面的山口道:“杨统领已经带着他往外面去了。”
啟麟点点头,“我们也走吧!”
得尽早回去跟大军会合,重新制定进攻计划。
---
恒阳的百姓,今日传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顶楼山炸了。
原本蜀吴两军已经打到了顶楼关外,顶楼山早就已经封了,禁止任何人进出。然而每日还有不少人到附近放牛牧羊等等,于是一早上就看到了被乱石堵住的山道。
“难怪昨天晚上地面会震动,原来是顶楼关炸了啊!”
“那炸了以后,咱们怎么出去啊?”
“唉,还出去做什么,外面不是蜀兵就是吴兵,还不如城里安全呢!”
“说的倒也是。”
“可咱们也总不能一辈子缩在恒阳吧!总要跟外界联系的。”
“切,你们这些无知百姓,真以为炸了山道,人家就进不来了?笑话。”
......
你一言我一语,街市热闹,口口相传,都在议论着顶楼关的事。有说炸了好,又说炸了不好,有问是谁炸的,有说是镇守顶楼关的胡缑炸的,跟敌军同归于尽。
“没死。”
勤政殿中,连城看着回来报信的兵士,清冷的眉头突然闪过一抹寒光。
那兵士道:“是的皇上,权懿和啟麟都没死。但属下只见到他们两人,其他的到没看到。”
“蜀太子呢?”连城再问道。
那兵士摇头,“没看到。”
连城挥手,让他退下,而后收回手去揉着自己的两边太阳穴,一向冷静的他竟有点烦躁。
原本以为能炸死权懿和啟麟的,最起码也能炸死一个,却没想到两个都没死。
真是低估了他们。
一将,能顶千军啊!
殿外有脚步声匆匆跑来,不一会就听小影子进来禀报,说是静园里的岑太妃又闹起来了。
连城更加的烦躁了,道:“还是老样子吗?”
“是。”小影子躬身道,“太妃娘娘久不见到永宁王,诬陷说是陛下您把他怎么了,所以一直在闹着。”
“告诉她,她儿子一丁点事也没有。她如果安安静静的,自然能见到永宁王。如果她不想安静,那就闹着,闹出个好歹来,就没那命见到自己儿子了。”
小影子听着这毫不留情面的话,嘴角抽了抽。
这话,他可不敢照搬这对岑太妃说。
不过话说回来,这永宁王到底去哪了?
怎么一夜之间就不见人了呢?
九十三章 围城势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连城本是在勤政殿的软榻上小憩片刻的,然而一串兵器相撞声将他从不安的睡梦中拉了回来。
他揉着眉心坐起,却在看清殿内颤抖的人后,抬手制止道:“住手。”
连城不知道此人是谁,但看他的装束架势,出手只是防守并不攻击,猜测应该不是来杀他的。
主子一声令下,正在围攻的的三名暗卫便齐齐停了手,却不敢大意,仍然瞪视着中间一身风尘仆仆的灰衣劲装男人。
灰衣劲装男人转身向连城,单膝跪地,微垂头朗声道:“奉我家少主之令,为陛下送来了附生根。”
“附生根”一出,连城大概知道他是谁的人了。
他挥挥手,让殿内的暗卫退下,将两腿从榻上移到榻下,看着跪地的人头顶道:“顶楼山一毁,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房氐道:“在下等绕过顶楼山,自西乘月亮湾而进。因为是绕了远路,所以来得迟了些,还请陛下见谅。”
“起来吧!”连城虚扶一把,“你们能到来,朕已经很欣慰了。她......还好吗?”
房氐犹豫了会,最后还是决定老实道:“不太好。”
“是吗?”连城淡淡的,也听不出喜怒。
她会不会对他失望啊?
他以前曾想着,为她打来这天下,博红颜不弃。却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句笑话。
一个自以为是的笑话。
他道:“既然药已送到,我也不留你们了,回去保护她吧!替朕转告她,这份恩情连城永远不会忘记。”
房氐应了声“是”,并没有因为对方毫不客气的逐客而不满。
事实上,他们也不会久留。少主一个人在赋城,他着实担心。“陛下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家少主说的?”
连城望向殿内安安静静燃烧着的烛火,恍恍惚惚像一片光晕,看得不真切。
光晕之中,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那是在正月,朝和殿中,二哥的葬礼上。她一身黑纱,从门口盈盈走来。那份自信,那份沉稳,那份明媚的神情,像一株迎朝而绽的海棠,耀眼夺目。
斗兽场上,她跟他说,若是心里有什么苦闷,喊出来就好,不要憋在心里。
他后来试了,结果并不怎么理想。喊完了,该闷的还是闷。
狩猎场上,他和她一起滚下山坡,他无意之中知道了她是女子。那时候他就在想,他这辈子一定要得到这个女人。
所以他拼命的活着,拼命的在争权夺利中斗着。他精于算计,运筹帷幄,结局也如他所想的一样好。
可惟独,他没算到,她不爱他。
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挺可悲的,拼尽全力地想要得到一样东西,结果近了才发现那东西根本不属于你。无论是皇位,还是人,都一样。
他努力奋斗了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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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吗?她不稀罕。
为国吗?可如今这国还是国吗?
那是为自己吗?现在想来,好像自己也不是那么在乎这皇位。
“如果...”他悠悠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希望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能在朕的坟前种一株金银花吧!”
房氐微微蹙眉,弄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也不多问,只老实的应下,然后退出了大殿,消失在黑夜中。不需要别人引路,也不需要别人故意放行。因为这皇宫,他比任何人都熟。
---
有了附生根,太医院的太医和民间的大夫迅速配制出了解药,给染疫的病人服下。
三日后,病人病情有所好转,疫情也得到了控制。
然而人们并不因为这疫情得到控制而有过多欢喜。
“这顶楼山一炸啊!往来的旅客商人少了,这生意都没法做了。”
“你还想着做生意啊!要我看,赶紧回乡下去吧,谁知道敌军什么时候会打进来。”
“不是炸了山吗?还怎么打进来?”
“傻呀,炸了山,不知道把石头搬开啊!”
“说的也是。哎,咱们这国已经不成国了。你说当初要登基的是永宁王,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吗?”
“那肯定不会啊!不都说永宁王才是真命天子吗?咱们现在这位皇上是偷了人家的皇位。”
“嘘,你小声些,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怕什么,如今敌军都打到家门口了,皇上正焦头烂额呢,哪管得到我们。再说,我有说错吗?”
......
人性便是如此,不记一世功,只恨一朝过。
若是齐国长盛不衰,那皇帝自然是千古一帝。若是国亡了,皇帝就是千古罪人。
站在云颠之上,得揽高山美景,受万人瞩目,自然是无上的荣耀。可同时也承受着别人不用承受的寒冷,一着不慎,摔得比任何人都惨。
---
自顶楼关炸了之后的半个月,啟麟和权懿派人,将之前连城封锁掉的密道重新挖了出来。
虽然连城已经派人封住了密道,又因为顶楼山一炸,炸塌了不少的地方。然而那毕竟是挖过的,有些地段虽然受损,却仍有些地段完好如初。只要派人将其整理,便可通行。
况且蜀吴两军人本就多,就算重新挖条密道也不过是几天时间。
其实不是不可以把山道的乱石搬开,然后从地面光明正大的经过。然而那乱石下面毕竟埋着十七万骸骨,啟麟实在不忍看到那些将士的惨状。
除却死在顶楼山乱石下的十五万将士,蜀吴两军也还剩下六十万。于是在六月初时,这六十万人通过密道,雄赳赳气昂昂地打进了恒阳城。
连城率镇守恒阳的十万大军抵抗,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不过五日时间,蜀吴六十万大军已经围困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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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困,顾名思义,蜀吴六十万大军将整个恒阳城团团围住,却不攻进去。城内超过二十万军民出不来,坐吃山空。
雪白的玉兰,在夏风的吹送下,从城内越过城墙飘到城外来,纷纷扬扬落在围城军的脚边,一瓣一瓣,雪白雪白,干净极了,也漂亮极了。
啟麟抽风的学了一把书中深闺女子的姿态,抬起一双又黑又粗的大手,接住了从眼前落下的一片落花,然后放在鼻子下细细闻了闻。
然后道:“这恒阳,本王来过几次,一直觉得它是个很美的地方。如今这片美景,可算是到了我手里了。”
“天下玉兰胜景,当属恒阳一绝。”权懿接话道,“可是鄂王,这美景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道你想一人攥了去?”
如今齐国已经是囊中之物,那剩下的,就该商量着怎么瓜分这齐国土地了。
而恒阳,乃是齐国之都,繁华之地,权力中心,该划为哪国啊?这是一个问题。
啟囸笑道:“怎么,吴国难道也想要这恒阳城吗?”
权懿反问:“难道蜀国不想?”
啟囸噎了口,反驳不了,干硬道:“现在说这些还早着呢,等拿下连城再说吧!”
权懿道:“恒阳已是孤军,内无可抗之兵,外无救援,拿下是迟早的事。”
“那还等什么?”啟囸不耐道。
“不急。”啟麟道,“被逼到墙角的狗,急了可是会跳墙的。恒阳城内五成兵,城防军,守备军,禁军,百姓,加起来差不多三十万。若是他们誓死一搏,咱们必定损失惨重。”
“鄂王说得对。”权懿接话,“还是先耗着他们几日吧!等他们失了耐性,没了斗志,弱了士气,才是我们进攻的好时机。蜀太子,耐心等几日吧!”
啟囸这次不仅没有反对,反而很配合地道:“那就等几日吧!”
整的权懿和啟麟同时的一怔,暗想这位冒进的蜀太子怎么这回这么乖了?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只要不生出意外就好。于是啟麟对权懿道:“咱们也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商量后续的事了。”
权懿同意,“顶楼山外军营如何?”
“甚好。”
双方的军队都在这里,只留了部分在顶楼山外原来的营地。
既然是谈判商量着怎么分割齐国,自然不能有太多的军队在侧,万一谈不拢打起来,那三十万对三十万,可不是闹着玩的。
九十四章 母子别
“皇上,不好了。”
禁军统领肖璠身披铠甲、腰挂佩剑、大刀阔步地跑进勤政殿中,急喘道:“皇上,部分将士和城内大多百姓一时间都全身酸软,口吐白沫。御医查过了,是他们喝的水都被人下了药。”
连城眉头高皱,脸色苍白道:“下药?”
“是。臣查过,他们喝的水,都是从城外引进来的。臣怀疑,是敌军在水源处动了手脚。”
连城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攥起,冷眸道:“堂堂大国,也使这种下三滥手段。”
关键是,伤害的是无辜的百姓。
“让太医院的人全力救治。”
“是。”肖璠应下,又匆匆退出大殿。
肖璠一走,连城便再也控制不住地咳出两声来,声音嘶哑,喉咙干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肺中,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小影子见状,忙跑过去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抚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陛下自上次从揽月台回来后就着了风寒,奴才说要请太医来看看,您就是不答应。这眼看越发的严重了,您不能再拖了。”
连城就着小影子的安抚,又喝了口热茶,这才觉得嗓子好了些,但听起来还是有些沙哑。
“如今这般光景,朕这身体治不治还有什么关系啊!传了太医,要是朕的病再传出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胡思乱想呢!民心大乱啊!”
这话刚说完,他才又反应过来,如今这民心不已经乱了吗?
小影子平常很机灵的一个人,也长了条三寸不烂之舌,可现在他竟像个哑巴一样的不知道该用哪个字来安慰自己的主子,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陛下别多想,身体要紧。”
连城清冷的嘴角嘲讽一笑,连个奴才都知道这齐国要完了。
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道:“走吧,去贵妃那里。”
小影子赶紧站起,小跑着跟在身后。
---
“太子殿下,药已经洒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杨一修上前问道。
恒阳城外几里处,蜀吴军已经搭起了营帐。啟囸此时就坐在帐中,悠哉地喝着茶水。
闻言道:“他们城中定有储备的药材,才一次而已,肯定能解了药。你们每隔三个时辰就去投一次,慢慢耗掉他们的药材。”
杨一修担忧道:“可是这第一次中药,他们肯定已经有了警觉,还会用那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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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用那水,还能用哪的水。一天不喝他们可以忍,两天不喝他们还忍得了?到时候就算知道这水里有毒药,他们也一定会喝。”
杨一修点了点头,觉得太子的分析有理。然而他还是担心道:“此事要不要跟鄂王说一声,若他不同意...”
“跟他说什么呀?”啟囸不耐地剜了他一眼,“本宫才是太子,他啟麟还得听本宫的呢!你忘了你之前跟本宫说的计划了吗?要是告诉他了,那还怎么扳倒他?
再说,告诉他不就等于告诉吴国那个姓权的了吗?谁都想争这恒阳,但这恒阳只能是我们蜀国的。谁第一个拿下,谁就有资格要这一城。”
杨一修深深看了他一眼,到底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刚出了营帐,就看到有四个蜀兵押着两个年轻的女子过来。那两女子穿着朴素,一看就知道是附近的农家女孩,又是哭着又是害怕的从他旁边进入了他刚走出来的大帐。
不用想也知道,那被抓来的两个女子是干嘛的。
“哎。”他叹了口气。亡国子民,这便她们的命。
---
“皇上来了。”
齐晴曲身行了个礼,而后跟随着丈夫走进内殿。
内殿里,芸太妃正在逗弄着璋雪,连城给她行了礼,而后才道:“太妃怎么过来了?”
芸太妃笑了笑,道:“哀家觉得无聊,所以过来找你儿子解解闷。做孩子可真是好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连城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太妃若想这样,倒也是可以的,朕可以安排...”
“你就甭安排哀家了。”芸太妃怀抱着孩子,抓着他的小手颠了颠,摇了摇。“若真要安排,就给孩子一个安排吧!”
连城和齐晴对视了一眼,后者失落地低下头去。
芸太妃抱着孩子走过来,将孩子交到他父亲手中,道:“你们夫妻好好说话吧!哀家就不打扰你们了。”
然后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外面敌军围城,连城忙得焦头烂额,此刻抽空过来,定是有事要交代,她不便留下。
走出庆禧宫的时候,外面阳光绚烂。六月的午后,蝉声吱吱,这只停了那只唱,像接力赛似的没完没了。
玉兰枝头俏丽,像往年一样开满枝头。只是今年,再无人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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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觉得庆幸,幸好飞凤回德州去了。她帮连城,原本是希望连城登基后能将飞凤留在身边,奈何那孩子不愿意,非要回去。为此,她还伤心了很久。
现在想来,一切冥冥中自有天定。求不得的也未必不是好事。
“再看孩子一眼吧!”
殿内,连城对妻子道。
齐晴猛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丈夫,然后又看向孩子。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明明热泪盈眶的,却一滴也不敢流下来。
“陛下安排就是。”齐晴又重新低下头去,不忍再看孩子一眼。“臣妾都听您的。”
连城无奈地叹了口气,“是你自己不想走的。”
“臣妾不会走。陛下在哪,臣妾就在哪。”她吸了一口鼻子,“只是璋雪他还这么小,臣妾不放心。”
小孩子感受不出这浓浓的离别气氛,难得能在父亲的怀里跳来跳去,自然得赶紧的研究他龙袍前用红宝石镶嵌的龙眼。
连城也不阻止他的举动,道:“这你放心,朕交付的人,一定是最稳妥的。”
“那就好。”
从庆禧宫出来,璋雪还是被父皇抱在怀里,只是研究的对象已经从龙眼变成了父皇新冒出来的胡渣。
那胡渣有点扎手,然而扎着手心又很舒服,璋雪玩得不亦乐乎。
连城任由他玩着,像个宠溺孩子的父亲一样,眼里满是慈爱。
小影子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出了庆禧宫几步,还是忍不住地回头看一眼。
这一眼便看到贵妃娘娘还站在原地,凝望着他们的方向,像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距离有点远了,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隔着空气也能感受到,贵妃娘娘浓浓的不舍。
小影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亲母子啊,这小皇子还来不及叫一声母亲,就要跟父母分离了,也同样是可怜。
九十五章 离间
君悦站在距离顶楼山山口不远的地方,看着前面被高约数丈的乱石堵住的山道,不免悲叹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距离那么远,都能闻到来自乱石下发出的阵阵腐尸味,乌鸦盘旋其上久久不散,发出一阵阵阴冷的哀鸣。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流星赶回来道:“少主,密道那边有人看守,光凭我们过不去啊!”
君悦转身往回走,沉声道:“不用,我让人送我们过去。”
“送我们过去?”流星不解,也转身跟上主子的脚步。
身后是被堵住的顶楼山,前面是蜀吴的军营。此时两国将领应该是在谈判,商量着怎么瓜分齐国土地吧!
君悦的脚步一顿,目光森冷道:“就让他们送我们过去。”
她话音刚落,便被身侧突然出现的巡逻的吴兵一喝,迅速地被围拢其中。
流星象征性的跟他们过了几招,而后遵照主子命令的“被擒”,被带到了蜀军和吴军的军营中。
权懿和啟麟同时很是惊讶于她的出现。
这场战争到现在已经大半年过去了,姜离始终保持着不参与的态度。除却上次吴国有意的骚扰一阵外,他们两国也并不怎么再为难于他。如今姜离王出现在这里,是几个意思?
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难道姜离后悔了要掺和进来吗?
啟麟让人松开了他俩,凝眉问道:“姜离王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我没什么意思。”君悦揉着自己的手腕,漫不经心道,“我只是想进山而已。”
啟麟和权懿对视一眼,后者道:“姜离王好本事,一路走到这里竟如入无人之境。要不是进山的路只有那条密道,只怕你还不会现身吧!”
瞧他一脸云淡风轻的,完全没有身在险境的不安和恐惧,好像这里不过是一个吃饭的饭馆而已。就算是求人,也求得理所当然,高傲自满。
他还真是佩服他这份心态。
“那是我君主,难道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也不该吗?”君悦视线看向他,“你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不想放我进去吗?”
权懿暗自点头,老实说,不想。
这个人,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他还真怕他一进去,就会横生枝节。
君悦嘲讽:“蜀吴六十万大军围困恒阳已有三日,你是觉得我有三头六臂,还是有洪荒之力,可以扭转乾坤?”
啟麟虽然自负,但对于这个人,这个几次三番在他手上逃脱的人,他还真的不敢轻视。
于是吩咐一个兵士道:“姜离王远道而来,想必是又饿又累。去准备一桌饭菜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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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兵士拱手领命,走了出去。
君悦微微躬身,道了声:“多谢。”
啟麟侧身,让君悦坐下。君悦也不客气的走过去,撩了裙摆端坐,自个倒茶自个喝了,好像不是来做阶下囚,倒像是上门做客似的。
流星始终站在她身后的五步距离,手指扣着自己的衣袖,一刻也不放松。
啟麟和权懿也自己找了位置坐下。
“按理说恒阳还未拿下,齐帝还是姜离王的主子,姜离王想去见自己的主子也是在情在理。可眼下那边局势紧张,唯恐伤了姜离王,所以委屈你还是留在此处吧!该见的时候自然就能见着的。”权懿道。
君悦定定地看着他,很想扇他一个巴掌。
有那么忌惮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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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雨,像大姑娘的脾气,断断续续,忽阵忽阵。
君悦在蜀吴大营中,一呆就是三日。
虽然她很着急,但是没有办法,没有啟麟和权懿的允许,她过不了顶楼山一关。若是绕远路,只怕半个月也进不去。
君悦负手站在距离大帐十几步距离的空地上,凝望着顶楼山的方向。
这座上呈三角下呈四方的顶楼山,百年来始终像一座宝塔一样守护着里面的人。百年过去了,住在里面的人也放松了警惕,麻木的认为只要有这座山在,敌军就永远打不进去,他们永远不会受伤害。
他们不知道,能守住他们的从来就不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大山。
“放心吧!”
身后有人走来。君悦没有回头,听声音知道是权懿。“三日后,姜离王就可以进去了。”
君悦幽幽道:“也就是说,你们三日后攻城了吗?”
权懿嗯了声,也不怕告诉他计划。“耗了他们这么久,也该差不多了。”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为什么喜欢打仗?”
权懿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道:“谁生下来就喜欢打仗啊!若不是为了天下一统,百姓安宁......”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清高。”君悦转身对他,打断道,“若不是有仗可打,你骠骑大将军会有今日?若不是打仗,你如何光耀门楣建功立业?
天下一统是真的,百姓安宁也是真的,但这不是你实现野心的借口。你说你是为了百姓,可你们这一路打过来,可算过齐国死了多少百姓?
那些被你们夺去粮食,生生饿死的就不是百姓了吗?那些被你们抓来当军妓的齐国女子,就不是百姓了吗?那些被你们抓来当靶子的齐国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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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天下一统之后,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新国的功臣,是开创新世纪的元老,是披着英雄外袍的勋贵。到那时,你们可以心安理得的忽略掉自己曾做过的一桩桩畜生行为,抹掉自己曾经丑陋的面孔。
我说得对吗?”
权懿越听到最后,脸色越阴沉。
狼一般的眼睛紧盯着他,恨不得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当掩盖的丑陋被人当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的时候,可想而知此时他内心的狠毒。
他固执地解释:“本将治军严明,从未从百姓身上要过一斗粮食。”
“可你默许了。不是吗?”君悦嘲讽道,“你在打着算盘,不是吗?”
她笑意盈盈,就像一只一眼看穿他心思的蛔虫,道:“蜀吴一同攻打齐国,打到最后就是分赃。你故意默许啟麟去抢百姓的粮食,无非就是让齐国的百姓恨上蜀国。就算他日他们成了蜀国之民,也会记住这个仇,不服教化,暗中报复。”
她啧啧两声,突然敛了笑意,冷声道:“所以别说什么是为了百姓。在你们这些杀人像砍萝卜的人眼里,百姓就是个屁,为了一己之私可以牺牲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人。他啟麟强抢是不光彩,可你也好不到哪去。”
权懿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到喉咙口的那口怒气,平静道:“姜离王不必在这里离间我两国。就算你再巧舌如簧,也改变不了齐国将亡的事实。”
君悦淡淡一笑,双臂环胸转身走进大帐,意料地看到站在帐门口的啟麟。
她不发一语的,越过他进了帐内。
权懿转身看向啟麟,面无表情道:“鄂王信姜离王的话?”
啟麟不回答,也不反问“将军以为呢”,而是岔开话题道:“三日后攻城,将军还是做好准备吧!”
说完,折身返回了自己的大帐。
权懿狼一般的眼睛扫向前面的营帐,恨不得那目光能变成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把将他烧尽。
聪明人有时候真的很可恨?
九十六章 屠城
权懿和啟麟商量好了三日后出发,开始攻城。
然而到当天一早时,却出了意外。
有几个吴兵快马加鞭的从顶楼山密道内出来,正是滞留在恒阳围城的兵士。
几个兵士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匆匆将里面的情况禀报自己的将军后,君悦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咯噔”一下,从心口的地方掉落在地。脑子里被一把油漆刷刷过,瞬间空白。呼吸也堵在了喉咙口,吐不出来了。
她脚上无力的向后踉跄了两步,正好被站在身后的流星扶住。
“谁让你们干的?”啟麟当下暴怒,鹰戾的一双眼睛里瞬间洒了拨热血,好像魔鬼变身,全身的狠毒都被释放了出来。
那兵士道:“是贵国太子率的军,据说是奉了......奉了鄂王您的命令。”
“胡说八道。”啟麟猛喝。
那兵士继续道:“千真万确,蜀太子有您的手令,飞虎营作为先锋,将恒阳城杀了个......片甲不留。”
君悦听着他们一对一答,一字一句,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被一点一点抽空,脑子快不得运转了。
权懿也是眉头深锁,狼一般的眼睛里显现狠戾。
“既然是三天前的事,为何你们到现在才来报?”他问。
那兵士道:“陈将军说不能让蜀国一国占了便宜去,所以也挥军......进攻,只派了我们几人来报信。却不曾想里面的密道洞口已经先被人封上,我们花了一番力气才疏通,这才得以出来报信。”
不用想,也知道是啟囸派人所为。
权懿嘲讽道:“鄂王,贵国好厉害的手腕,里应外合啊!”
啟麟真是有苦说不出。
正说着,耳听一声“驾”,两人齐齐看去,便见君悦已经上马,飞速地绝尘而去。
两人当下也不再耽搁,也各自上了马追去。
君悦到现在脑子还是空白的,只知道不停地抽着马鞭,试图快点,再快一点,快到恒阳。耳边刮过的凛冽劲风像刀子一样,割过人脸上的皮肤,疼得钻心,却又感受不到那疼。
这一天,是六月二十二。
晋安二年,六月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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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的硝烟充斥着整个上空,像乡间燃烧的稻草灰一样,浓烟滚滚直上。黑鸦盘旋,落于枝头,落于墙头,落于地上,被马蹄声一惊,哗哗展翅高飞,啊啊蹄哀。
“吁......”
君悦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似乎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得腿软,脚底沾地的时候还软得歪了一下身体,幸好旁边有马可以依靠,不然她真真的摔在地上。
身后跟来的几人也纷纷止步,下马步行。
不是因为他们不想驾马进去,而是前面的路被堵,马进不去了。
地上,城墙上,城门洞内,旌旗上......血,满地都是血,满目腥红。尸体,满地都是尸体,一人叠一人。有靠墙半坐着,有趴着,有躺着。有齐军,有蜀军,有吴军,有......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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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只能从那些尸体上踩过去。
城内安安静静,一声狗叫都没有,夏日里的蝉也不见了。一个活物的呼吸都听不到。
万人空巷。
除了尸体还是尸体,除了红色还是红色。血就像人体的脉络一样,纵横交汇,渗进泥土。渗不进泥土的,就汇聚城水滩,还能当镜子映照着上空的滚滚浓烟。
就连枝头上俏丽的白色玉兰,也被浸泡成了鲜红。
被烧毁的房屋,被一剑捅死的人,被一刀斩断头的牲畜,从室内,到客厅,到门口台阶,到街上,就像一条龙一样的被人的尸体连接起来,却又连接得不整齐,横七竖八,东倒西歪。
老人护着儿子,儿子护着妻子和孙子,白发苍苍的,眼睛看不见的,梳着双丫的小儿,还在襁褓的婴孩,满地都是。
“为什么要这样?”
君悦只觉的得自己的舌头在颤抖,语不成调。
不仅舌头在颤抖,就连手脚都在抖。就像坠入了冰窖一般,从骨子里、从心底里的发抖。周遭围拢了一股阴寒之气,势要将他们吞噬。那种从地底爬上来的恐惧,充斥着她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
震撼的不只是君悦,就连同来的见惯生死的流星,杀人如麻的权懿和啟麟,也不禁惊愕。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几人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几乎是走一步,就要找下一步该往哪放脚。走一步,就忍不住地多看一眼周围的情景。
如果要让君悦用一个词来形容眼前的一切,她想不出。
如果非要她说一个,那她只能说:惨绝人寰。
“为什么要这样?”
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也没有回答她。她却还是固执地说着。
为什么要这样?
他们有什么错啊?
为什么要屠城啊?
屠城啊!
人和畜生都杀了,尸体混在一起,一眼看过去都分不清哪是人哪是畜,只有屠物。
走了一段距离后,两位大将军已经快速地从这场人间炼狱的场面中回过神来。于他们来说,这样的场面,惨是惨,但不是没见过。
权懿道:“我看咱们还是快往皇宫吧!”
大军攻打的最后一战,必定是皇宫无疑。
啟麟嗯了声,同意。看向君悦道:“姜离王还是快些赶往皇宫吧!兴许你还能见到你的旧主最后一面。”
仿佛在沉睡中突然被这样一句话惊醒,君悦猛地醒来。虽还是浑浑噩噩地没有完全清醒,但还能保持着一丝丝的意识,然后朝着意识中的那个地方跑去。
皇宫,连城,连琋。
你们...还在吗?
权懿和啟麟也迅速跟上。越是靠近皇宫,地上的尸体越多。除却百姓的,还有将士的,多数是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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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宫门口,宫门已经大开,门口站在两个兵士,一蜀一吴。
权懿问向吴兵:“里面什么情况?”
吴兵道:“齐兵已经全军覆没,剩下的全聚在揽月台,负隅顽抗。”
君悦一听到“揽月台”三个字,停下的脚步又继续飞奔。
宫内的情形,跟宫外的大致无二,满墙的鲜血,满地的尸体。有将士的,有官员的,有宗室的,有太监宫女的......一片混乱。
人们发挥了他们最丑恶的一面,争抢财务,掳奸女人,毫不掩饰的争夺、施暴。
君悦奔跑过去时,却正好看到有三四个蜀兵围成一圈,裤腰松散,淫词阴笑。而他们中间,一个衣裳凌乱的女子正了无生气的躺在地上,一片死灰。
趴在她身上的男人正好站起来,邪笑着边抽上裤子边说:“来,下一个。”
君悦只觉得脑袋一轰,一股杀气由内而外扩散。
她三两步跑过去,脚尖挑起他们扔在地上的刀,一刀一个,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发泄似的用尽所有力气将他们的头颅砍了下来。
喷洒的鲜血染了她一身的洁白。
这一举动,连啟麟和权懿也吓了一跳。然而他们到底,没有说一个字。
权懿对随来的兵士冷声道:“传令下去,所有吴军,不准碰这里的一草一物,拿了什么都给本将放回去,不准再奸淫掳掠,否则处死。”
“是。”那兵士领命,匆匆去了。
啟麟随后也如此对自己的兵士交代。
君悦转身看向地上虽还有一口气却仿佛已经死了的女子,那双平静的眼睛在对上君悦的时候卷过一圈的波纹,极淡极浅,然而君悦看懂了。
她握紧了手中血淋淋的刀,闭上眼睛一口气挥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好经过她下巴处的脖子。
不痛不痒,无牵无挂。
安息吧!
这举动,再次把权懿和啟麟吓了一跳。他不是救下了她吗?又为什么要杀了?
君悦扔了手里的刀,弯腰下去,整理好了她的衣裳。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来,盖在了她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起身,毫无眷恋地继续往揽月台跑去。
九十七章 最后
齐皇宫的揽月台,是作为钦天监夜观天象之用的,乃整个皇宫最高的建筑。
台高五丈,一条长长的阶梯一直从地面延伸到上方。台上呈正方,长与宽等同,约三十平米,很是宽大。台上一轮日晷,记录着太阳一日的朝升幕落。
君悦远远看去,就看到几十个蜀吴兵手拿长戟,与另十几个齐兵缠斗。蜀吴兵人多势众,齐兵很快一个个倒下,最后剩下的不过几人。
“连城。”君悦使尽了浑身力气地呐喊。
距离很远,这一声呐喊从她处传到揽月台上,变得很幽长。又因为这一路过去声音的扩散,真正传到人耳朵中时已经所剩无多了。
然而台上,满面鲜血的男人还是一怔。
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似的,有一瞬间的茫然,举目四望。然而眼前除了气势汹汹的敌人,下面还是人头涌动的敌人,哪有那人的身影。
便是在他晃神的这一瞬间,手中动作稍慢了些,围捕的敌军发现了空隙,长戟刺了过来。
长戟没有刺在他身上,因为肖璠替他挡住了。那冰冷的利器直直插入肖璠的心肺,再往前一勾,肖璠被勾向前,重重摔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动静。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主子,死不瞑目。
“啊!”一声长啸,连城发出似狼嚎一般的悲鸣,而后发了狠地向前面的敌人杀去。金甲染血,长剑鹤鸣,清冷的眼神中迸发出了熊熊燃烧的杀意。
“连城。”君悦边往前跑,边喊道,“连城,连城...”
她眼里,心里,声音里,只剩下那人。
虽然距离他越来越近,然而此刻已经隔绝了五感、只知道疯狂杀人的连城已经听不到了。
台下围着二十万蜀吴军,列阵整齐看着台上最后的一只老虎挣扎。长戟立于身侧,凝目张望着这一场精彩的困兽之斗。
杨一修悄悄到主子身边,小声道:“太子,鄂王来了。”
啟囸嘴角一抹冷笑,“那咱们就没必要再看了。”
他朝台上人群中被困的猛兽看了一眼,手往侧一伸。“弓箭来。”
便有蜀兵将一把长弓和箭支递到他手里。啟囸手指勾了勾那弓弦,用力一拉然后放开,弓弦便发出“挣”的一声颤抖,紧致程度还不错。
君悦靠近了台下的蜀吴军,自然被他们拦下。
啟麟一声怒喝:“让开。”
那些人见到自家将军,听话地放行。君悦匆匆越过他们,往前面跑去。“连城。”
啟囸挽弓搭箭,侧身拉开了架势,对准了高台上的目标,眼睛眯起,紧咬牙关,准备一放。却在这时斜刺里跑出了一个人影,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地往台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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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暂时放下弓箭,定睛看去,那人一身白衣,看背影有些眼熟。
“好像是姜离王。”杨一修在一旁提醒道。
啟囸皱眉,“姜离王?他什么时候跑这来的?”
忽而他嘴角再次一笑,看着高台上的那人道:“有意思。那本王就仁慈一回,让他们君臣好好道别吧!”
“啪......”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平地上异常响亮。
啟囸转头看去,便见啟麟的得力干将邬骐达歪着脖子一脸不解:“王爷?”
“谁给你们的命令让你们屠城的?”啟麟爆喝道。
邬骐达捂着半边脸,皱眉十分不解道:“不不不是王爷下的命令吗?”
“放肆。”啟麟怒道,“你们跟本王打了这么久的仗,什么时候见过本王屠城?”
经将军这么一说,邬骐达这才反应过来。是啊!王爷打仗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残忍到屠城了?
而且屠城这么大的事,为何王爷没有亲自到场?
邬骐达猛地看向啟麟身后的啟囸,一双眼睛怒瞪,定是太子搞的鬼。
啟囸一双眼睛笑得那叫得意,还冲对方挑挑眉,嘴角的阴笑快咧到耳根子了。气得邬骐达就要冲出去,道:“是他......”
“回去再收拾你。”啟麟却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无论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已至此,他们都不该在这个时候起内讧。否则的话蜀军分崩,难保吴兵不立马就地解决了他们。
“连城。”
君悦一口气跑到揽月台上,冲着人群中的那抹金色身影喊道。
身后传来的动静,令正在奋战的几十人同时的一怔。同时的,台下传来了歇兵的号角声,正在围攻的蜀吴军警惕地纷纷后退,让出一条血路来。
连城充满血色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抹白光。那白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连城。”
连城,这世间还会称呼他这两个字的,只怕只有那个人了吧!其他人不是称他皇上就是陛下,或者是皇兄或者是齐帝,只有她还如常地叫他的名字。
眼睛里的血色渐渐退去,他的视线恢复清明。那个款款向他走来的,果然是她。
“我还以为,刚才是我出现了幻觉呢!”连城眼底一笑,竟然笑得暖暖的。上午的阳光自他背后撒过来,令他的笑容就像暮春的金银花一样,暖黄暖黄的。
君悦走近他,看着从上到下、从头发丝到脚底都是血的男人,就像滚了几个月的泥不洗澡一样,狼狈极了。
他变化很大,印象中的清冷孤傲、光风霁月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深陷的眼窝,胡乱的胡渣,以及染了风霜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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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年未见,他都变得她快不认识了。
君悦对左右横戟警惕的蜀吴军喝道:“还不滚远点。”
她声音不小,台下的人也听到了。啟麟和权懿同时地挥挥手,勒令台上的兵士退后。
等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连城走向她两步,问道:“你怎么跑来了?”
又自个猜测道:“是来送我的吗?呵,说实在的,我既希望你来,又不希望你来。”
“连城。”
“我让你失望了是吗?”
君悦摇摇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该摇头。
连城自嘲道:“我还曾经大言说要把这这天下打来给你当聘礼,我让你做这千古一人女皇。如今看来,不过一句笑话。这也许,就是父皇对我的惩罚吧!”
君悦不解:“先皇?”
不是先皇让他做这齐国的皇帝吗?又何来的惩罚呢?
连城嗤笑了声,道:“我都要死了,就告诉你吧!父皇其实,是被我气死的。”
君悦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她也猜测过。
当初蜂巢说先皇应该还有几日可活,他不该在那个时候死的。而且死的时候只有连城在他身边。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她问。
连城反问:“一定要知道吗?”
君悦不语,将决定权交给他。他想说,她就听。他不想说,她就不再问。
然而连城却是道:“因为你啊!”
君悦蹙眉,这事又怎么跟她扯上关系?
“你还记得父皇临死前为什么还要你来恒阳吗?”他问。
“先皇说是过中秋。”君悦道。
然而她也知道,过中秋不过是个借口。圣旨传到姜离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就是昼夜不停也不可能在中秋夜赶到恒阳,又怎么可能是为了过中秋。恐怕是为了其他事吧!
连城道:“当时吕济生寄来密信,说是姜离要图谋造反。房绮文也递来密信,却说是你与五弟有苟且。父皇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为了维护五弟的名声,所以才想要把你诱到恒阳,杀了。”
九十八章 可悲
君悦心口一揪,原来当初先皇是存了这个心思。
房绮文。
房绮文偷过她的宫绦,发现了宫绦里面连琋的半块玉玦,从而推断出她与连琋有情。房家因为勾结敌国获罪,所以房绮文上报先皇这个消息,试图将功折罪。
可是当时她已经把房绮文软禁了,一直到今年春才放出来,那密信又是如何递出来的?
看来她的王宫,还不是无坚不摧。
“我不能让父皇杀了你,所以我得想办法。”
耳听连城继续道:“当时正值岑家逼宫篡位,父皇心力交瘁。即便后来平定了叛乱,也是油尽灯枯。所以我才趁着他最脆弱的时候,告诉他,不仅五弟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并且我还告诉了他一个天大的秘密,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
君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倒吸了口凉气。
这无疑是在心跳原本就衰弱的先皇身上再重重一击,让他更快地走向死亡。
濒死之人,受不得刺激。而她是女人这个消息,足以刺激得他心跳赶不上呼吸。
所以,先皇是被刺激死的。
为了她。
连城依旧是他清清冷冷的样子,说话的时候温温吞吞,好像在说的不过是一件别人家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
可是怎么没有关系呢?那是他的父亲啊!他弑父杀君啊!
这是要背上千古骂名的。
“连城。”君悦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在颤抖,“不值得的啊!”
一个连自己的妻子孩子都可以牺牲,一个连自己父亲都能杀的人,该是多么的狠啊!
可是他给人的感觉,又觉得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正人君子,那些杀人的肮脏事他从不会沾手。
连城嘲讽一笑,抬头仰望着天空,道:“是啊!是不值得,所以我也不全是为你。”
他转过身去,面对着朝阳。朝阳有点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手中长剑剑尖抵着地面,撑着他手臂。
他问:“还记得你初进宫,住进芳华苑,找到我母妃的那封遗书吗?”
君悦点头,“记得。”
“看过吗?”
君悦当时把那封遗书交给他的时候,撒谎说自己是正人君子没看过。然而连城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会没猜到她看过。
既如此,也就没必要否认了。“看过。”
“既然看过了,你也该知道是因为什么。”他悠悠道,“我母妃其实死得也不冤,她的确是细作,却不是你们姜离的细作。以你们姜离当时的情况,还没那能力把细作安排到父皇身边。
我母妃,是蜀国的细作,她原本应该冷酷无情的,她进宫的目的该是杀了那个男人的。可是可悲的是她竟然爱上了这个男人,还给他生了个孩子。我母妃用她一辈子的牺牲,换来的只是那个男人的一杯毒酒。
她恨啊!所以她给我留了一封遗书,让我杀了这个男人,为她报仇。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他转过身来,看着君悦。道:“我的母亲,让我杀了自己的父亲,为她报仇,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君悦可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一直都觉得连城是这个皇城里最可悲的一个人,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不爱,连个奴才都能欺负。所以他在这个皇宫里活着,只能忍,只能韬光养晦,只能学会谋段学会算计的活着。
就算好不容易当上了皇帝,也还是......亡了国。
然而他杀先皇,是真的为了他母妃报仇,还是为了救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太阳升起来了。”连城忽然仰天道。
他再次转身去看向前方,背影挺得笔直。
“每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整个恒阳城都活过来。人们起床吃早饭,然后上工做生意,朝臣们开始上早朝,女子开始梳妆,学子开始上学,老师开始授课。巷子里犬吠声不断,街市上人流涌动,花香味,饭香味,暖阳味,生机盎然,喧嚣热闹。
可如今,整个恒阳城安安静静的。这空气中除了血腥味还是血腥味,地上躺的除了尸体还是尸体,连阳光都吹不散这上空弥漫的硝烟。举目四望,整个京都只剩下我一个齐国人了。我是皇上,也是最后一个死的齐国人。”
君悦喉中酸涩,那口堵在心口的腥甜压得她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他是齐国的皇帝,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军队一个一个的死去,看着自己的子民一个一个地被屠,然后作为最后一个人死去。
就像一个父亲,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妻子孩子全部被歹人杀了,然后他才痛苦的死去。
他不能第一个死,他只能最后一个死。
死之前还要目睹那撕心裂肺的过程。
“连城...”
君悦只能叫他的名字,后面要说什么,却不知道了。
她只是想叫着他,生怕下一刻他就没了。
时间过去了两刻钟,台下的啟囸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没完没了?”
权懿在一旁笑道:“蜀太子既然做了这个好人,那就做到底吧!这一别就是永别,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啟囸“切”了声,“他连城该不会是在拖延时间吧!”
权懿没有说话,这位齐帝可不是个怕死的人,不会在乎这拖一时的时间的。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时间永远停下来。”
连城转回身看她,松开了手中的长剑,无奈地说道。
君悦上前一步,急道:“连城,我带你离开吧!”
“离开?”他后退一步,“你觉得我还能离开吗?是你要离开。”
君悦连摇了两下头,再次上前两步。
然而她上前两步,连城就后退两步,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清冷深沉。每说一句话,便后退一步。
“我对不起大齐,对不起齐国百姓。我弑父杀君,罪孽深重,罪该万死。”
“别再后退了。”君悦急道。
他没听她的,脚步还是有规律地后退。却忽而朝她灿烂一笑,如释重负般笑得像这夏日的骄阳灿烂。
“君悦,不要伤心,我是一个皇帝,这是我的宿命。我必须跟我的国,跟我的子民在一起。”
君悦急着摇头,根本没在乎他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后退一步,她就上前一步,想要抬手抓住他,却始终抓不到。
到最后,他站在了揽月台的边缘上,停下了。君悦也停下脚步,不敢再上前。她怕自己再上前一步,他只能踩向没有实地的半空。
“连城,你给我回来。”她近乎哀求地说道。
她只希望他走回来,他却自顾说自己的:“我这辈子,唯一求不得的便是你。君悦,原谅我,之前对你做的种种错事。原谅我,杀了你所爱的人。原谅我,永别了。”
君悦只觉得脑子轰的一炸,什么叫做杀了你......所爱的人?
然而还不等她想明白,千钧之间,连城的身体已经往后仰去。
“连城。”
她本能地冲过去抬手要抓,却抓了个空。
数丈的揽月台,从上往下看去,还是有点眼晕。或许是她冲过去的时候刹不住脚步,又或者她想要问出那个答案,又或者她觉得她可以追上他抓住他然后救下他带他离开,总之冲过揽月台边缘的她,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一百章 琋逝
赋城下着大雨,恒阳却是高照艳阳。
君悦后背靠着揽月台的石壁,任由越来越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她的头发,皮肤,眼睛,毛孔,血液。
可她却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越来越冷,越来越无力。
她看着那些人,小心翼翼地用白布盖住了连城的尸体,然后把尸体搬走。或者是出于对一国帝王的尊重,或者是为了给她面子,总之并没有糟蹋他。
人,就这么死了,纵身一跳就死了。
他妈的她跳崖跳台,都跳了那么多次怎么就没死呢?
“少主。”
视线里有阴影罩下,她微微抬头来,无力道:“你怎么来了?”
房氐以及流光、还有他带来的几个蜂巢成员,齐刷刷地站在她面前。
“路上收到消息,知道少主来了,所以赶过来。”房氐道。
啟麟手持腰间佩刀刀柄走过来,看了看君悦,又看了看房氐几人,问道:“你的人?”
君悦偏过头去,不想理他。
啟麟讨了个没趣,转身要走。君悦却在他背后道:“等等。”
君悦沉声道:“厚葬他,不准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啟麟嘲讽,转过身来。“我倒想知道,姜离王现在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想要的?”
君悦视线冷冷迎向他,仿若潭底的冰锥。“这个世界上,再厉害的人,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总有别人有的而他没有的东西。鄂王可别那么自信,君悦人虽卑微渺小,却也有火凤之心。惹急了我,谁也别想好过。”
啟麟鹰戾的目光直视着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双眸仿佛能冰冻一切。他一点也不觉得,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只是在放大话而已。
他真的有那个本事。
就好比,刚才大庭广众之下给他的一巴掌。
普天之下,唯一打过他巴掌的人。
“将军。”
正此时,有个蜀兵匆匆跑来,禀报道:“太清宫那边有情况。”
君悦深邃如潭的视线落在那个兵身上,冷冷问道:“太清宫那边什么事?”
那兵没有立即回答,先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主子点头允许,这才道:“太清宫被烧了,兄弟们从里面挖出了几具尸体,权将军请您去看看。”
“宫女太监?”啟麟问道。
“不是。”那蜀兵道,“是...健全的男人。”
太清宫是历代皇帝居住的宫殿,除了宫女太监,以及侍寝的嫔妃外,他人无旨不得进入。
如今连城人...尸体在这里,那里面所谓的健全男人又是谁?
突然的,她想起了连城临跳下来的一句话。
他说:对不起,杀了你所爱的人。
所爱的人...难道...
君悦猛的站起身来,也不等啟麟有所反应,然后撒腿飞也似地往太清宫方向跑去。
啟麟眸色一凛,紧步跟上,房氐等几人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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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宫已经被一把大火烧得只剩下残檐断壁,一片焦黑。掉下来的瓦片被砸得粉碎,混合着碎石散土。断裂的房梁横跨其间,加上东倒西歪的桌椅、博古架等等残骸,横七竖八。
残檐断壁中有些还没烧完,被人用水泼了之后,留下一缕垂死挣扎的白烟。有士兵正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将里面的尸体抬出来,一具一具码得整整齐齐,头对头脚对脚,就像菜市里挂得整齐烤鸭。
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只剩一身焦肉,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鄂王,姜离王。”
权懿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一旁的啟囸嘴角咧开一串阴笑,朝君悦招了招手,笑道:“来来来,姜离王,你曾经在恒阳三年,想必是十分了解恒阳人的。不如你来认认,这都谁跟谁呀?本王左看右看,他们都是一堆焦尸,长得都一个样,味道可真是难闻。”
说完,还抬手捂了捂鼻子。
这一串诛心的嘲讽,可真是等同于将人凌迟。
就连权懿和啟麟也不满地微微皱眉。
就像你杀了人家全家,却还逼着人家去认那是不是你全家的尸体一样,无疑是在人家心口上狠狠剜了一刀,生生把人家的心掏出来。
啟囸继续道:“哎呀,烧成这个样子,估计亲妈都认不出了,姜离王又不是他们亲戚,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哎,只可惜了,这算是挫骨扬灰吗?这被烧死的人死后是入不了轮回的,因为已经魂飞魄散了,连下辈子都没有了……”
喋喋不休的讽笑在破败的太清宫前不绝于耳,聒噪极了,刺耳极了。
啟麟时刻关注着君悦的动静,真是替自己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捏了一把冷汗。真当眼前这个男人的胆子和他身材一样瘦小吗?
君悦深黑的双眸紧紧盯着前面那个浑身放肆的王八,垂在身侧的两拳渐渐攥紧,指甲陷进了掌心的肉里,手背血管凸起。她在极力控制着身体内那股躁动的杀意,控制着自己把这个王八一刀切。
可是,她忍不了了。
君悦猛的侧身,张开右手就握住了房氐手中的剑柄。
“姜离王。”
权懿适时地喊了她一声,将她的动作硬生生制止了下来。
权懿见她松开了手,这才随意又僵硬地说道:“看此处的情况,倒不太像是烧毁的,而是被炸毁的。这墙面有的地方都塌了,而且有地裂的痕迹。不知姜离王对太清宫的构造可是清楚?”
他说的没错,从这太清宫的残骸来看,的确像是被炸毁的。有的横梁直接从中间断开,有的化成碎片,墙面有的地方破了窟窿,有的地方墙都塌了,大火烧不出这样的。
要不是这宫殿的地质够好,建造的时候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还有金刚硬的大理石,只怕这宫殿已经夷为平地。
“不清楚。”君悦冷冷地道。
“姜离王怎么可能会不清楚?”啟囸又阴笑着插进话来,“这里所有人,没谁比姜离王更清楚了。”
君悦看也不看他一眼,侧头对啟麟道:“管好你家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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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啟囸脸色一沉,气得要冲过来。却此时又有尸体从一堆废墟中搬了出来,正好放到了君悦面前。
这具尸体,和前面的一样,只剩下一身焦肉,散发着浓烈的焦尸味,根本认不出是谁。
唯一能辩得出的,这是一具男尸。
强烈的阳光照射了整个皇宫,映射在一堆废墟上,残留的浓烟在光的折射下隐约形成淡淡的影子,曲曲升空。地上的焦尸,在阳光的暴晒中泛着一股恶心的油光。
君悦微微蹙眉,走近那个刚抬出来的那具尸体两步,然后缓缓蹲下来,伸手去触碰那尸体的右手。
“少主。”房氐欲要阻止。
权懿和啟麟却是同时地抬手制止了他的阻止,视线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君悦触碰到了那尸体的右手,然后在他的掌心中,发现了个白色的东西。
她拿起来一看,那是一块白玉。玉上沾了灰,她用袖子擦了擦,露出它原本的面目来。
玉只有半节,通体白润,正面是一动物的纹样。然而具体是什么动物,却是看不出来,因为只有后半部分。
很显然,这只是半块玉而已。
房氐眼睛一缩,刚想叫住她,却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被点了哑穴似的叫不出来。
别人或许不知道那是什么,然而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君悦看着前面的这一具焦尸,由不可相信地赶紧扯下自己腰间的那块湖蓝色宫绦,迫不及待地又是扯又是撕地解开外面的绳结。但或许是因为她太过着急了,越想解开越解不开,越解越乱。
好不容易解开了,隐藏在里面的半块白色玉玦也随之掉了出来。
身后几人看着她近乎急切又近乎疯狂地举动,只是默默站着,并未有任何举动,也没有任何言语。
君悦将这两块玉玦合在了一起,不偏不倚,不差一丝一厘,两块残缺的玉玦完全的重合在一起。
众人这才看清,这才是一块完整的玉玦,玉玦润白,毫无瑕疵。正面雕刻着一只老虎的纹样,背面则刻着一个“琋”字。
连琋的琋。
君悦只觉得脑子像被白纸覆盖住的一片空白,五感完全被隔绝了去,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感觉不到,胸口处被千万斤的大锤猛锤了一下,将她压在胸口的那口心血锤得喷了出来,像花洒一样地喷在了眼前这具焦尸的身上。
“少主。”
“姜离王。”
九十九章 来世
“让位书,切,真是可笑。”
岑太妃嫌弃地将手中的那块龙纹绢帛扔在地上,冷笑道:“我岑家虽落魄至此,但也是有骨气有尊严的家族,想要什么就会自己去争取,用不着别人施舍可怜。”
连琋绝望地闭上眼睛,白皙的脖颈上有着清晰突起的脉络,显然是在隐忍着极大的怒气。
他教养极好,不易生怒。
即便生了怒,也能很好的控制住,不表露出来。只是心口的地方,隐隐的有些疼痛。
再睁开眼睛时,他又恢复到了云淡风轻的样子,淡淡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既然你们已经得到了想到的东西,又为何还要让敌人践踏自己的家国,让边关将士白白丢了性命,让齐国的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到底在你们眼里,是那张龙椅重要,是皇权重要,还是江山黎民重要?”
岑太妃冷冷地看着他,嘲讽道:“怎么的,无能为力了是吧!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吧!这就跟哀家当初被先皇抛弃,被关进这个冷宫一样,无能为力。”
她为先皇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她岂会甘心?
既然先皇选择了那个野种,那就让他付出点代价吧!她要让他即便死了,也后悔。
“回去告诉他连城,他的施舍,岑家不稀罕。岑家想要的东西,就会自己去争取。你要还是我儿子,就给我有骨气点,岑家人宁死,也不仰人鼻息。”
连琋定定地看着她,有那么一刻,他心里生出了一个邪恶的念头:父皇当初,就不该放过他们母子。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他便将它迅速掐灭了。这是他母亲啊!
“母妃,你一直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儿子,呵,在儿子看来,连你自己想要什么,你都不知道。你一心想要我登上皇位,可我不愿意去收拾你们给我制造的烂摊子,我觉得很烦。”
“不会的。”岑太妃道,“今天失去的一城一池,他日你舅舅会一点一滴地拿回来。你只管坐这个皇位便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操心。”
桃花琉璃目微转,连琋悲哀道:“所以你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傀儡皇帝,来保岑家荣宠不衰而已,对吧!”
岑太妃忙否定,“当然不是。”
连琋不听她的,自顾道:“说是为我好,却让我成了这齐国的罪人。说是为了什么骨气自尊,不过是拿百姓来报复而已。母妃,你把儿子逼得好累,真的好累。”
“说什么呢你,有没有良心。”岑太妃蹙眉,“母妃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怎么就成了逼你了?”
连琋只觉得眼前的东西在摇晃,视线模糊,身体无力地晃了一下。心口的位置好像有把刀插着,刀身还不停地搅动,疼得他冷汗直冒,呼吸不畅。
他悲哀道:“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啊!我不想要这皇位,我不想做这皇帝。我讨厌这个地方,我想离开,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唔...”
岑太妃不是第一次听到儿子说这话,然而她只听他说过不想做这皇帝,却未曾听他提过离开。
这个地方,真的令他这么厌恶吗?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岑太妃蹙了下眉头,问道:“你怎么了?”
心口处越来越疼,连琋再也支撑不住的一阵天旋地转,瘫倒在地。仰月唇角,汩汩冒出了两口鲜红温热的红血。
“小五。”岑太妃惊得呼喊,向来强势的脸上竟出现了少见的慌张。人赶紧蹲了下来,看着躺在地上抽搐痛苦的儿子,一双素手颤抖地悬在空中,竟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是要抱起儿子,还是要为儿子拭去嘴角的鲜血。
“小五。来人啊!”
候在门口的英娘听到主子的呼唤,赶紧跑进室内。却在看到里面的情景时脚底一软,脚步踉跄了两下,撞上了最近的花盆架子。人愣愣的看着地上的两位主子,竟一时忘了反应。
岑太妃瞪向她,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宣太医啊!”
英娘愣愣地嘀咕着:“哦哦对对,宣太医,太医。”
她一边脚步凌乱地往外面跑去,一边喊着:“太医,宣太医”。
守在外面的禁军慌忙跑进来一看,也是吓了一跳。这人刚才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出事了呢!于是赶紧派了人,一个去找太医,一个去通知皇上。
“小五啊!”岑太妃抱起儿子的上身,伸手擦去他嘴角的鲜血,却是怎么擦也擦不完。擦掉了一点,又流出来更多。
她惊慌害怕地摇晃着儿子,眼泪流了下来。“你这是怎么了啊?你别吓母妃啊!”
连琋的视线模糊,眼前灰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耳边是母妃的声音,悠悠长长好像听得清楚又好像听不清楚。因为疼痛而卷缩的身体,在下雪的天里,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冷,冷到没了知觉。
“母妃,既然你说...是为了我,那一切...就都是儿子的错。”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儿子...不愿皇兄...为难,也不愿...让母妃坠入魔道,毁了这...大齐江山。儿子不能...杀母,那是不孝。所以儿子...唯有杀死自己,才...才能结束...这一切...”
“不,不要。”岑太妃抱紧怀中的儿子,侧脸紧贴着他的额头,冰凉的泪珠滑进他的发间,很快的隐没不见。
这种感觉何其熟悉。多年前,她失去一个儿子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肝肠寸断。
这是她十月怀胎的儿子,是她最得意的儿子,是她最后的希望啊!
“为什么啊?母妃只剩下你了,你为什么啊?”
她为了他什么都做了,为何会落得如今这般的结局啊?
一阵痉挛传来,连琋整个人都陷入了半僵硬的状态。却又因为心口的疼痛,艰难地挣扎着,嘴角的鲜血吐得越来越多。视线里什么都看不到了,一片黑暗。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隐隐约约地好像听到了母妃的哭声,还有一遍遍地呼唤着他的小名,质问他为什么,说着什么永远不会原谅他的话...
“母妃,收手吧!没有必要了。”
他拼尽全力说出了这句话,却因为自己本来就没有多少的气力,所以即便拼尽全力也未必能说得清楚让人听得清楚。他只是想用自己最后一口气,将这句话说出来。
算是此生最后一句吧!
其实还有一句:我不过是,做了皇兄不愿意做的事而已。
可惜这一句,他没力气说了。
既然事情是因为他而起,那就让他来结束这一切吧!没了他,岑家也就没了借口。
若任由岑家继续兴风作浪,他便是对皇上、对大齐的不忠。可若不依从母妃的意思,那便是不孝。他夹在忠孝之间,活得真是艰难。
既是艰难,不如归去。
只可惜了,君悦,他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不想,上次她来恒阳找他,那竟是最后一次见面。
如果他当时知道那会是他们俩的最后一面,他一定会好好的跟她说再见。可惜当时不懂,那时说的再见,不是再次见,而是再也见不到了。
只是想到自己就在这样死了,总有些不甘的。他只是被命运推波的一股浪花而已,从出生起就身不由己,人生理想愿望什么的,从来都是奢望。
但愿来世,他可以生在太平盛世,平民布衣家,一生逍遥无忧。
一百0一章 受着
赋城的雨势,终于在傍晚时分,蔓延到了恒阳。
呼啸的冷风拍打着敞开的木质窗隔,窗隔承受不住地左右摇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君悦便是在这一阵咯吱声响中,睁开了眼睛来。
殿内点着灯火,通亮灼眼。那豆大的火光仿佛光晕一般一圈一圈地往外扩散,虚虚实实地让人分不清那到底只是一点星火,还是一圈光圈。
耳边传来哗啦啦的雨声,电闪雷鸣,噼啪轰隆,好像雷公电母在打架一样,难舍难分,战局胶着。
“少主醒了。”
床边落下一个阴影,君悦微微抬眼看去,房氐端了药进来。
君悦手臂撑着上身坐了起来,只觉得浑身像压了什么东西般很是沉重,脑袋昏沉沉的,一时间竟不知深处何处所为何事,唯有胸口的地方疼得厉害。
“我怎么了?”
房氐放下药碗的动作一顿,而后又恢复自然,道:“少主最近太累了,所以刚才晕过去了。”
“噼啪”的一道闪电劈来,殿内出现了瞬间的亮白。
这道闪电仿佛是一把砍刀一样,将她记忆的盒子一刀劈开来,里面纷纷杂杂的记忆瞬间哄散而出,一幕幕地在她脑中重现。
君悦的脸色,比这闪电的电光还要煞白。
“连琋。”她下意识的急忙抓住房氐的手腕,急道,“那具尸体...玉玦...”
她茫然地看着空空的手心,又急切的在床上一顿乱翻乱找,边找边道:“我的玉玦呢?”
房氐看着她像是失去了理智的样子,内心说不出的心疼。自认识她到现在,他从未见她如此的慌乱茫然过。
“少主。”他忙按住了她双肩,阻止她道,“玉玦被鄂王拿去了。”
君悦寻找的动作一顿,“关他什么事,他拿我东西干嘛?”
“说是拿去查一下那具尸体是否是...”余下的话,他却是没有再说下去。
然而即便不说,君悦也知道是什么。
是谁?是不是永宁王?
正说着,门口传来流光的禀报,说是啟麟来了。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啟麟背手进来,身上已经褪下了盔甲,一身常服。如鹰的双眸俯视着床上略微憔悴的人,瞳孔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君悦看了他一眼,径自掀开被子,也不穿鞋,光着脚就踏上地面,走到桌边倒茶。
啟麟盯着她嫩白的双足,微微皱眉。耳边响起一声低沉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啟麟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手从背后伸出来,将手上的东西放到了桌上,推至她面前。“物归原主。”
君悦只是看着,并没有拿回来。
啟麟继续道:“我查过,此玉唤做白虎玉,玉身通体白润,刻有虎纹。嘉文十七年,嘉文帝将此玉赐予五皇子连琋,之后便一直是五皇子持有。”
君悦没说话,右手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一下一下地很有规律,等着他的后话。
“那具尸体,军医验过,身高六尺,年龄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骨骼坚硬,牙齿姣好,说明他生前,应是养尊处优之人。
再加上根据士兵的描述,从攻进皇宫之后,便没见过永宁王的身影,就连皇室宗亲都少见,,想来他们是都聚集在此处。
那人临死都在紧握着这半枚玉玦,想必对他十分重要。再加上姜离王你当时的...反应,因此我判断他应是永宁王无疑。”
君悦敲打的手指终于停了,手指移动过去,将断成两半的那块玉玦拾了过来,指腹轻轻摩挲着,想要擦干净那上面本就没有的灰尘。
“你知道这玉为什么断成两半吗?”她轻声问。
啟麟挑眉,“愿闻其详。”
君悦于是道:“当年嘉文帝大寿,说起来那时候鄂王也在,就在这皇宫的校场上。我被人设计,误入了人猎场。当时正有一只冷箭从城墙上射下来,我来不及反应,是他用这块玉玦挡住了那支冷箭,救了我的命。玉玦被箭支击断,一分为二。自那以后他拿一半,我收着一半。”
说起这事,鄂王也是有印象的。
那应该是三年还是四年前的事吧!那时候嘉文帝大寿,三国都派了使臣前来。那时候的他,连城,权懿,姬墨衔,意气风发,各有风采。
如今,物是人非。
“人已逝,还请姜离王节哀。”
他看着低垂着头看着手里玉玦的人,那心绪那神情,绝不是只是死个普通朋友那样的简单。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他一看到那人尸体的时候,伤心绝望到吐血。
就算他亲眼看着连城跳下来、亲眼看着连城死去也没有到吐血。
之前永宁王拖延吴国公主的婚事,他一直不解。而如今,他或许知道了答案。
世人皆传齐国的永宁容貌天下无双,风华绝代。呵,当真是风华绝代,讽刺得很。
“姜离王好好休息吧!明日还要处理很多事。”
房内人影走动,不一会那个浑身散发着嗜血气息的男人离开了。
君悦还是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摩挲着手中的两块玉玦,一会把它们拼在一起,一会又将他们交叠。
她不悲伤,不愤怒,不痛苦,不哭,不笑,平静得就像睡着了的猫一样。
然而这样的她,更令人担心。这分明就不是她的性格。
“少主,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君悦嘴角一个嘲讽,“人都死了,有什么好哭的。他死了,我还会找下一个呢!”
这话听着倒像她平日的语气。可是此刻说出来,听着总是有种阴阳相隔的悲愤之感。
房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看着这位主子低垂的眉头,脸还是那张脸,眼还是这双眼,可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变了。
少主,变了。
他说不上来哪里变,但根据多年的经验,他就知道她变了。
耳听她问道:“其他皇宫里的人都怎么样了?”
“在庆禧宫里发现了宸贵妃,自缢而亡,鄂王下令将她与晋安帝葬在一起。其他的包括先皇的太妃,以及皇室宗亲有的战死,有的死在了太清宫里,鄂王也都让人将他们厚葬。”
君悦这才抬起头来,问道:“岑太妃呢?”
“没见到尸体,估计就是太清宫里……其中一具吧!”
“你刚才说到宸贵妃,他儿子呢?也就是连城的皇子呢?”
房氐摇摇头,“啟囸搜遍了整个皇宫,没有找到,想必是提前送出去了。”
那样的话……也挺好,至少留下了点血脉,不至于整个连室……
“眼下有两件事,你们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办到。”君悦猛的说道,“一,传书德州,不惜一切代价把连飞凤母子给我安全带到赋城去。二,同样不惜一切代价,救下缄睿郡王。”
“是。”房氐应下。
若说整个齐国,连氏皇室剩下的也就是嘉文帝的二子的孙子连璋悌,以及唯一的女儿连飞凤和她的儿子高连孝了。
蜀齐灭了齐国,屠了整个连氏,屠了整个恒阳城,必定斩草除根杀了他们三人,永绝后患。
房氐临去前,不忘提醒道:“少主,药快凉了,你记得喝了。”
君悦皱眉,“什么药?”
“少主今日吐血,多少有点影响心肺。臣不敢召军医来给您把脉,所以只能简单的煎了些治伤的药,等回了赋城,少主再找大夫好好看看。”
“知道了。”君悦淡淡道。
然而等房氐一出去,那碗药便被无情地泼进了窗外的大雨中。
君悦临窗望向外面的倾盆大雨,一双深邃的眼睛似乎能够透过深沉的黑夜望向几里之外的某处,久久凝视。
这痛,她得受着,记着,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