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天空的噩梦
顷刻间,藏风宣心中剧痛,神智模糊,众将士愤怒地大声咆哮,表情可怖,似随时要上前拼杀。
藏风宣向沉折望去,不由一凛:他从未在师父脸上看到过这等表情,就仿佛一个人在黑暗的冬天,走了千年万年,心中仍盼着被拯救,却被绝望压弯了腰,压断了膝盖。那悲恸与恐惧已无法用语言形容。
沉折道:“你撒谎。”
藏风宣从他声音中分辨出巨大的痛苦,无穷的怯懦,盲目的逃避,深沉的失落。他说的是人话,但比将要饿死的病狗更凄惨,更可怜。
拜天华无情地答道:“那妖女见了咱们,想要逃走,被老衲亲手击毙,你可要见见她的尸首?”
众僧让开了路,拜天华拿来一具焦黑的尸首,那尸首是个幼小的女孩儿,沉折从那女孩儿身上仍能看见残留的冥火。
他又道:“你撒谎!”
这时,沉折的声音不再逃避,而是恳求,他悲哀卑微的恳求上苍让噩梦醒来,让这幻境消失,让一切归于原状,让丫头活生生的出现在沉折面前。是不是因为沉折违背了誓言,所以才遭受这样的惩罚?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沉折什么都不要了,沉折会立即走,抛下一切,远离政争,兑现他对形骸的承诺,只带着丫头,浪迹天涯。
他想起丫头的笑,想起丫头的哭,想起她好奇的眼睛,想起她说起自己要永远陪伴沉折,宁愿永不追求升华为人。
他又想起两人在沉折女儿的水墓前哀悼,丫头望着墓中的尸骨,她说:“我或许还是死了比较好。”
也许在那个时候,她说出这不吉利的话,被歹毒的、嫉恨的上苍听到,于是降下了这咒,带来了这罚。
是上苍不好,是人心叵测,是万恶的纯火寺,是可恨的纯火教!是沉折想念女儿,是沉折带她去凭吊,是沉折害死了她,是他的私心,是他的愚蠢,是他的大意,是他的错!
人是野兽,人是愚者,人是奸徒,人是疯子!对于盗火徒而言,天地万物都是凶手,世间各地皆是刑场,他们的归宿唯有隐居,宁愿被深埋在万丈寒冰之下,也莫要踏入这世间一步。
为何沉折要复活她?为何沉折要带着她?丫头死了,沉折活着还有何用?
沉折见到的唯有黑暗,黑暗之中,命运的丝线乱作一团,再也看不清了。
.....
突然,藏风宣感到似有寒冷的手捏住了自己的喉咙,攥住他的脊梁,他的血仿佛凝固住,大地摇晃,树木露出狰狞、残忍的面貌。他听见鸟在悲鸣,却又似乎听错了。他闻到烈火疯狂蔓延的气味儿,但这儿哪有火烧的迹象?天似冻住了,好似快塌下来,风在积蓄力量,似乎有血红的双眼遮蔽了苍穹,俯瞰这罪恶的大地。
天上有东西在看着这一切,看着对峙的双方。
什么样的东西?
无人知道,但总之可怕极了。
藏风宣抖动的厉害,他身边的将士、纯火寺的和尚,各个儿也皆是如此。人的本能是知道恐惧的,就像人在黑暗中会心神不宁,在狭窄的地方中会颤栗不安。这空旷的天上隐藏着未知,隐藏着凶险的命运,神秘的力量,诡异的怪物,无可阻挡的灾祸。
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噩梦:他被空中无形的妖兽紧紧盯上,很可能立即会被巨大的爪子捉上天,受尽痛苦后被撕成碎片。
拜天华察觉到了异样,脸上变色,道:“藏沉折是妖魔化身,最是不可饶恕!”
藏沉折低着脑袋,背脊弯曲,似乎已丧失了心魂,即将崩溃,但蓦然间,他手中金光一闪,五道剑影刺向五行僧,拜天华、辛树、洗尘、利垂光各自惊骇,出掌抵挡,掌心被利刃刺穿。拜风豹反应稍慢,惨叫一声,一只眼睛已被苍龙剑刺伤,他心胆俱裂,遮住伤口,连滚带爬的躲入人群中。
沉折身形一闪,少女焦尸周围的人全都四分五裂,鲜血洒在少女身上,滋滋作响,冒起白烟。沉折抓起那尸体,腾空而去,骤然朝东疾行。
拜天华喝道:“追!不能让他跑了!”
四老僧施展轻功,飞身狂奔,霎时也没了行踪。
营地大乱,藏风宣听见那个拜风豹喊道:“藏家军团窝藏魔鬼,污秽不堪!将军中所有首脑人物都捉住带走!他们全都有罪,全都该死!”
他嗓门嘶哑,不像人,倒像是丧家犬。他被师父刺瞎了眼睛,愤怒的已经丧失了理智?纯火寺的和尚被军团包围,竟然还想要捉人?
但众僧居然照办,他们大声喝骂,挺架兵刃,推开众士兵,走向一众军官。藏沉折不在,军中众人似受了震慑,或是信仰作祟,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群疯僧!这群秃驴!这群杀人凶手!这群欺凌弱小的奸贼!
是我藏风宣的书册害了丫头,我藏风宣该死!但唯有沉折师父有权处死我这混球!而这些仇人!这些恶鬼!他们有何资格?他们有何胆量?他们胆敢在藏家军团的营地撒野?他们胆敢在藏家的军旗之前诽谤、陷害将军师父?师父是武神化身,是藏家旗帜的象征,是光辉的太阳,是所有英雄的楷模!
我们为国牺牲性命,为何还要被疯狗追咬厮杀?我们是去杀敌,而非为非作歹!这群和尚又做了什么?古往今来,他们滥杀无辜,指路为马,道貌岸然,实则肮脏得天水难洗,罄竹难书。
从什么时候起,远征军中就已经埋下了混乱的种子?是那幕后黑手的操纵?是藏家的一意孤行?是圣莲女皇的消失?还是人本就是混乱的物种?
须知这混乱打不倒藏家,藏家的军旗仍飘扬在天!无论剧变还是乱象,藏家始终是坚固的、不变的堡垒与丰碑!
藏风宣怒吼一声,飞身一剑,将走近自己的和尚斩杀。他神态凶煞,宛如恶鬼,举起那和尚的头颅,任凭鲜血淋满了脑袋。
他喝道:“与我藏家为敌者,虽神佛亦必诛之!”说罢一甩手,鲜血挥洒,染红了军旗,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与血色云融成一体。
藏高咏、藏秋阳、藏容、藏善顿时也高呼起来,并肩抢上,各出刀枪,杀死纯火寺和尚。藏家将士的脸色各个儿都变了,他们的毛发竖了起来,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的牙紧咬起来,他们的血奔腾起来,他们大声吼叫起来,他们的背挺直了起来。
这一时刻,他们忘了纯火寺的教诲,忘了重重教条,他们只记得自己是藏家的军人,是嗜血的勇士!
他们喊道:“为了藏家,为何沉折将军!与我藏家为敌者,虽神佛亦必诛之!”声音重叠,越来越响亮,很快便充斥天空,直入云霄。
纯火寺和尚见众士兵公然违背国教,无不大怒欲狂,但他们陷入疯狂,藏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刹那间,众士兵排列整齐,布成大阵,前方是龙火贵族与重步兵,后方则是重弩爆努的弓手。
拜风豹嚷道:“布成落花阵!将这群疯魔邪鬼全都宰....除掉!”
不用他说,众僧也立即结成阵法。落花阵中,众僧勇气倍增,伤害分摊至邻近人身上,一个人便不容易倒下,加倍的坚韧强悍。
藏风宣使东山剑风,遥遥击中二僧,随后再扔暗器,刺中那两个和尚的额头,饶是如此,这两个和尚仍然活着。藏风宣大叫一声,跃入其中,身子圈转,宛如飓风一般,纯火寺的和尚挥动长矛,朝他刺来,藏风宣拿起大盾,将长矛格挡开,随后长剑大盾如翼般转动,这大盾上有风流转,锋锐之处,不在长剑之下,而他使藏沉折所传的剑诀,敌人攻势皆被他吹在一旁。他与四位师兄弟杀入重围,浴血奋战,竟令众僧心惊不已。
纯火寺与天兵派是龙火国武力两大支柱,自来齐名,各有所长。纯火寺拳脚刀剑功夫由迷雾师高僧传授,比之天兵派更胜一筹,暗合阴阳五行之道,往往神妙的近乎道法,但天兵派的甲胄、兵刃、阵法、战术远远强过纯火寺僧兵。而在这大营之中,士兵数目比僧兵多了五成,且对地形更为熟悉。双方各自愤怒得忘乎所以,豁出性命也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只杀的鲜血冲天,肢体纷飞,无数人倒地惨死。
藏风宣斗的兴起,剑盾合一,变化简洁却有效,无人能近他的身。他觉得似乎沉折师父始终在旁保护着他,借给他勇气与力量,令他龙火功气势磅礴,汹涌澎湃。他想要赎罪,渴望以死补偿自己泄密的罪行,手中的剑似乎洋溢着死亡的气息,缠绕着虚无的意境。他所到之处,连纯火寺坚定的信仰也面临崩溃,于是落花阵摇摇欲坠,众僧不禁双腿发软,露出退缩之意。他们阵型愈发散乱,出现极大的破绽。
纯火寺阵中,五行俗僧已去其四,剩下的拜风豹惊慌莫名,号令失效,众僧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而天兵派则受龙翼长指挥,纵然愤恨,却章法不乱,进退有序。约莫斗了一顿饭功夫,众僧已抵挡不住,各自受的伤已极为严重,无一人完好无损,几乎都快倒下。
拜风豹从未见过这等惨烈厮杀,吓得筋麻骨软,他捂住瞎眼,屏住呼吸,全力朝后逃走。藏风宣赶到,喊:“偷窃诬陷的懦夫,吃我这一剑!”
拜风豹握住骨灰飞刀,扔向藏风宣,他武功本远胜藏风宣,但手正哆嗦,魂不附体,而藏风宣斗志昂扬,剑融死意,铛地一声,藏风宣长剑折断,但大盾仍砸中拜风豹后背。拜风豹哀嚎一声,召回飞刀,有两个僧兵拦路,藏风宣难以追赶,拜风豹施展断脉神功,在地脉中挖开一个洞,钻洞逃走了。
此人一走,纯火寺士气低落到极点,更无力支撑,再过不久,全数被屠戮殆尽。
六十五 神圣的罪徒
满地纯火寺的和尚,和尚皆已成尸骸,其中无人活着,因那落花阵令他们同生共死。
众将皆疲惫不堪,心情沉重:纯火寺是国教,纯火寺的僧人受举国尊重。藏家是来猎杀敌人的,却将这些圣徒残忍的杀害。拜风豹逃得不知去向,此事若传回国内,藏家与纯火寺必然形同水火。
但那又如何?
与藏家为敌者,虽神佛亦诛之。
沉折已然不在,不知还会不会回来,他们又该去哪儿?
众将士不约而同望向藏风宣:他是沉折的大弟子,先前英勇作战,救了大伙儿,立下的功劳众人皆看在眼里,此时隐约已将他视作首领。
藏风宣明白众人心意,他不懂后续之事,不懂复杂的政局,他只知道他们不能停下。
沉折曾对藏风宣说过一个地名,如果沉折未归,或许他会去那儿。
他道:“谁知道树海国的柏舟在哪儿?”
有人拿来地图,藏风宣召集剩余兵马,焚烧尸体,随即出兵,进入树海国国土。
.......
孤独的悬崖仰望冰冷的天空,俯视死寂的深渊。
沉折坐在这孤独的悬崖上,世界的黑夜折磨着他,渗透着他。这世间不再有温暖,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公正,不再有值得留恋的人物。
甚至连属下,连亲人,连好友,连家国都是如此。
他们都被纯火寺束缚着,思维受到污染,行动险恶、充满偏见,他们争名逐利,他们杀善欺弱,他们愚不可及,他们堕入疯魔。
他们不理解盗火徒的悲苦。
唯有形骸能,但他正逐渐解脱,沉折不愿再接近他。沉折不祥,他身边的人都将遭受厄运。
他情愿将这厄运带给仇人。
长袍霍霍作响,四个老僧落在悬崖,冷月黑云,四僧脸色阴沉,目露凶光,让沉折想起那些折磨丫头,死在沉折手上的村民。
拜天华皱眉道:“魔头,休想逃脱!”
为什么?沉折为何要逃?你们为何不逃?
沉折转过身,已是活尸面容。四僧皆受震动,怒喝道:“果然你也是冥火的魔头!”
活尸身上绽放太阳的光芒,这湮灭的魔鬼如同神圣的天神。
沉折心道:“你们都会死在这里,凶手。”
金影一闪一灭,他一剑已刺中辛树,辛树“啊”地一叫,浑身木气飞扬,急速治愈伤势,同时手掌变作丛丛树木,缠绕住沉折手臂。沉折如水般流开,不受分毫禁锢。
辛树受伤处在心脏,但却未死,真气滔滔,仍极为雄厚。沉折见他身上有无形的丝线,与其余三僧连在一块儿,这伤势由四僧共同承担下来。
落花功?
拜天华身上绽放四层光芒,已使出星知老僧传授的“四神体”,到此地步,他几有不死不灭之能。而他影火已练到第七层境界,功力比之沉折只稍逊半筹。他喊道:“魔头!送你踏入轮回!”突然打出一拳,此拳挾屠龙诛仙之威,浩浩荡荡朝沉折打来。
沉折使一招“潮起潮涌”,掌力似海风巨浪,两人对了一招,各自退开半步,真气扩散,波及里许,草木升天,飞石坠崖。
利垂光喝道:“我烧死你,就像烧那小妖女一般!”倏然浑身火焰熊熊,飘忽摇摆,冲向沉折。他这招“烛火朦胧”非但令掌心炽热,更使身形渺茫,敌人万难辨别他行踪动向。但沉折斩出一剑,光闪电行,利垂光咽喉中剑,发出“梆”地一声响。他脸色剧变,朝后飘去。若非四僧以落花功分担伤势,此招已令他重伤不支。
拜天华一声呼喝,手按地面,使出“飞龙坠地”,刹那间,土行真气涌动地表,令沉折如陷入流沙之中,身躯沉重,行动迟缓。拜天华喊道:“此时取他性命!”
洗尘喜道:“好极!”径直袭向沉折,一道水光掠空而过,此招叫“抽刀断水”,以迅速的水行真气伤敌,威力委实惊人。沉折半转身,苍龙剑虚劈几下,洗尘身上水波泛起涟漪,被血染红,剧痛之下,慌忙避让,他体外披着水行护罩,谁知仍被沉折所伤。
拜天华大步走上前来,一掌掌打出,暗含万斤力道。沉折还以海魔拳的万里**剑招,也是一剑强过一剑,一浪高过一浪。这两人激战,悬崖震颤,大地龟裂,真气好似飓风,有如海啸,连山神元灵也落荒而逃。
辛树抱起一根巨树,朝沉折扔了过去,蓦然间,巨树上裂缝,无数尖刺伸出,刺向沉折。沉折周身剑光如雨,将尖刺根根斩断。拜天华趁势一招“地龙翻身”,一肘击向沉折胸口。利垂光、洗尘也各自全力出招,顷刻间力道如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般攻至。
沉折倏然变招,他长剑往下一斩,悬崖断裂,众僧惊呼,随之往下坠落,乱石当空,杂乱无章,但就在这缭乱之中,沉折仍看得明白,他刺出四剑,击中四僧要害。但四僧只是吓了一跳,受了轻伤,各自在空中变向,转动数下,在下方一处平台上站定。沉折随风漂浮,缓缓降落。
悬崖高有百丈,这四僧原本即使不被沉折刺伤,也会摔断腿骨,但拜天华这四神体连梦海也能应对自如,加上落花功均分体质,这四僧皆与他一般坚固强悍。
纵然这四僧立于不败之地,但想起刚刚激斗,不禁骇然。洗尘道:“此人似对咱们功夫了如指掌,算的一清二楚,这是何道理?”
拜天华叹道:“他似有看透命运,预知将来的手段,又或是我等心思皆被他看穿,故而咱们奈何他不得。”
另三僧急道:“师兄!这可如何是好?”洗尘又道:“他明明是灵阳仙,为何又是冥火鬼,却使得是迷雾师的功夫?”
拜天华道:“并非寻常迷雾师,我等纵然能预测,但未必能如他一般准确及时,这只怕是巨巫的邪法。”
辛树道:“这可如何对付?”
拜天华朗声道:“何必惊慌?对付明眼之人,只需盲他双眼就好!”双手往外一分,只听哐啷声响,五圈翡翠圆环从僧袍中飞出,箍住他粗壮的臂膀与脖子。
这这五玉神功亦是迷雾师引以为傲的绝学,修士寻找最精纯的五色翡翠,佩戴身上,养玉数百年,一旦练成,可借助翡翠之力,令人的躯体至臻至善,达于极限,且在少时之内跳出命运之外,招式再难预测。其余三僧见他使出这功夫来,皆惊喜交加。
拜天华扑向沉折,身法快如光逝,沉折动作迟疑,似无法判断拜天华身影,只得将长剑旋转,只听一声轰鸣,两人分开。拜天华身上有一道剑痕,但沉折口吐鲜血,身子摇晃。三僧欢呼道:“中了!”
紧接着,拜天华再上,另三僧见有机可趁,同时夹攻。沉折观测另三人,倒也不难应对,只是拜天华已全然无法辨别,他动作快到极处,灵巧得不可思议,然则手脚又力大无穷,招招皆可震山裂地。沉折稍一分心,就被拜天华击伤。他反击过去,然则收效甚微,只留下轻微伤口。
如此斗了五十招,拜天华双拳齐发,震开沉折长剑,旋即全力一击“五龙内乱”,将五行真气注入沉折体内,沉折自身真气再不受控,由内而外爆发出来,沉折身子摇晃,惨叫一声,双眼炸开,鲜血狂涌。他急速后撤,背后一痛,撞在了山壁上。
他无路可退。
脚下窸窣作响,他踩中了什么东西,散发出一股焦味,似乎裂开了,粉碎了,飘散在空中。
那是丫头的尸骨。
沉折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能感受得到,面对这纯火寺的第一高手,沉折报不了仇,他连丫头的遗骸都无法保全。
丫头,丫头,我可怜的女儿。
他流泪,但流下的是血,他想抬头再看一眼夜空,但双眼已盲,他心脏剧痛,五脏六腑也受了重伤,再难奋战下去,纯火寺赢了,这些蛮横残忍的和尚再一次得逞,消灭了邪魔,守护了所谓的天道。
他们一贯能赢,千百年来不一直如此么?
天道就一定是对的么?冥火就一定是诅咒么?人低于仙,妖低于人,盗火徒低于任何活物,甚至连死物都不如,所以他们就该死?
错了,你明白这是错的。
冥火是最强的火,阳火不过是冥火的变数。盗火徒并非孽种,而是巨巫造神之外的杰作。
那为何我们会受苦?
因为我们不容于天理。
天理是谁定的?
是天神欺骗了巨巫。
若天理错了,那又该如何?
噩梦般的天空中回荡着笑声,那笑声震撼了乾坤,充斥这宇宙。那自幼的噩梦,那空中的恶魔,那未知的恐惧,那粉碎的身躯,那神秘的图案,终于再一次眷顾沉折。
若天理错了,那就灭了天理!若天神错了,那就灭了天神!若违背了初衷,那就从头来过!已死之人,不会再死,那只是重生的契机。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后卿。
这是什么功夫?
它叫灭理神功,当然你也可叫它折戟沉沙诀。
你是巨巫么?
后卿不再回答。
......
拜天华快步而前,本想杀死沉折,但陡然间,血红的眼在沉折背后张开,那双眼巨大如龙,猩红的风狂啸着,舞动着,只听砰地一声,大地粉碎,成了百丈的深渊。无尽的黑暗,无穷的血腥,无边的杀气,无上的神圣,从深渊中喷薄而出。
四僧不明所以,他们退到安全处,惊恐的望着这一切。
沉折从红眼中出现,浮在空中,他长发在风中飘舞,露出美丽无瑕的身躯,背后的真气化作万千手臂,虚无缥缈,却难以看清,他双目被黑影笼罩,神秘得令人神往。四僧不约而同感到敬畏万分,沉重的压力令他们抬不起头来。
似乎他们望着的是这天地最初的统治者,是创世神钦定的继承人。
拜天华竭力摆脱了怯懦,他厉声怒吼,真气化作地龙形状,托着他飞上天空,飞向那奇异的、亵渎的罪人,巨龙扭动着,带着无坚不摧的巨力,带着毁灭一切的决心,带着神的躯体,带着神的祝福,带着神的意志。
沉折手掌对准拜天华,忽然间,巨龙瓦解,他身上四层光芒骤然消失,拜天华大吃一惊,却隐隐觉得似乎理应如此。此人如此辉煌,如此可敬,他本该是天神的主宰,理所当然能剥夺神性,归神于虚无。
他脑中一片空白,静止于沉折面前。随即,沉折按上拜天华脑袋,拜天华浑身宛如灼烧般疼痛,他颤抖着,露出解脱般的微笑,似乎死于此人之手,乃是莫大的光荣。
拜天华变作万千丝线,散于风中,由此逝去。
与此同时,其余三僧尚在目瞪口呆,猛然皆身躯粉碎,成了纷乱缭绕的线,融入他们的命运,归还于他们的轮回。这便是落花功的效用,他们四人皆已成了生死不离的兄弟,一人身死,另三人也活不成了。
沉折身上异象消失,他重重摔落在地,他的冥火、阳火、龙火混在一块儿,与血一道泛滥而出。他使出了震撼乾坤的功夫,自然付出了最沉痛的代价。
他复仇了,他成功了,他超脱了,他赎罪了,他可以追随丫头与女儿一起去了。
沉折会见到她们吗?会见到圣莲吗?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是纯火寺说的解脱?还是形骸鼓吹的阴间?
他静卧在地,思绪随着冥火流淌,化作溪流,流向一个小小的坑洞。
或许以后,会有盗火徒来到这里,唯有盗火徒能看见冥火留下的痕迹,他们可以从中窥见沉折的生平,悼念这位罪人,这位落魄的将军,这位不自量力的疯子,这位...这位受邪魔误导的蠢货。
圣徒的杀手,魔鬼的化身,畸形的怪物,孤独的死者。
沉折希望那人是形骸,看吧,我的兄弟,我兑现了诺言,我不会与你为敌,我会与丫头一齐离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小手抚摸着他的脸,有泪水滴落在沉折脸上,有声音哭哭啼啼,有冰冷的冥火传了过来。
是丫头。
是梦?是死后的世界?为何如此之快?为何沉折觉得自己还活着?
丫头说:“馥兰姐姐,他会死么?”
馥兰声音中有着笑意,她说:“不会,因为他是后卿的化身,他会指引我们盗火徒走向黎明,走向升华。”
六十六 永恒的英雄
形骸也见到了那尸海。
它死寂的横在那儿,占领了平原,无声宣告着它的国度。它沉默着,收敛着,消去了死后的腐朽与凄凉,没有冤魂升起,没有僵尸行走,没有阴影笼罩,没有瘟疫的迹象。
在形骸这样熟识道法的人眼里,此地经过长久、及时的除灵,消除了隐患,驱逐了亡者,隐去了一切证据,连招魂的余地都没有,连残魄的痕迹也找不到。
自从离开军营之后,形骸就找不到孟六爻他们,原来他们来了这里。
他们仅仅是来净化此地的?
形骸轻易看穿了藏东山败北的原因:华亭战甲由内而外损毁,强烈的真气将人体变作火药,以觉醒者的龙火横扫战场。
此举需有深奥的学识,那人对道法造诣神乎其技,炉火纯青,当世唯有寥寥数人能悄然操纵旁人体内的真气,仿佛当年费兰曲的星辰披风。
梦儿,是你做的,对么?
在营帐中,藏东山那威严、急促、紧迫、阴沉的脸,浮现在形骸眼前,明晃晃的刀剑对准了道术士,对准了形骸....
梦儿不可避免的会这么做,敌强我弱,唯有先下手,才能挽回局面。形骸为什么早没料到?他一直以为梦儿是世上最脆弱的少女,离不开形骸的援助,离不开形骸的照顾。
她不是。
她是好情人,她是长公主,她是道术士,她是阴谋家,她是掌权者,她是刽子手,她是女圣贤,她是女魔神,她有种种崇高可畏的身份。但她绝不脆弱,绝不手软,即使没有形骸,她也能战胜敌人。
为何不让形骸提前知道?
也许事发突然,兵部临时决定应战,她也紧急制定了策略。也许形骸还太年轻,她怕形骸沉不住气,泄露了天机?又也许她害怕在形骸面前显露另一面?
如果她了解形骸,就不必害怕,形骸仍深爱着她,只是不会再时时刻刻为她担惊受怕了。
他运用放浪形骸功,掩去了华亭战甲内外燃烧的踪迹,他尽量做得巧妙,即使再仔细的看客也瞧不出端倪来。
听说另一军团在追击孟如令时覆灭,道术士们或许无法同时赶往两地,孟六爻不在,多半是梦儿亲自出手了。孟家之中,除了她之外,更有何人能制住孟如令与裴柏颈联手?
他想起了那风圣凤颜堂的参谋,他无疑是孟轻呓的人。梦儿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她与那敏士联手了么?
又或许她有法子从孟如令心中探知一切?
沉折。
形骸离开尸海,他感到离沉折已经很近,形骸的冥火来自于沉折,而沉折的冥火从未有此刻这般强烈。
形骸全速赶路,已不遗余力。
他见到了另一片尸海。就仿佛这天下一瞬间皆是死尸横陈的坟墓。在这里,处置尸骨的手法极端粗糙,只是匆匆一烧了事。有些尸体上的残魄苏醒,尸气浓重,成了慢慢游走的僵尸,但由于烧伤太重,这些僵尸也“活”不了多久。而在空中,幽灵若隐若现,这儿逐渐变作阴影境地,眼下尚不严重,但几年之后,将会不可收拾。
可现在却不忙处置了。
他招来亡灵审问,那亡灵支离破碎的说了经过。
是藏家军团屠杀了拜家的僧兵。
孟家的好运真令人仿佛做着永不停息的美梦。
若消息传开,藏家将成为众矢之的,任何信奉纯火教的宗族,无论是虔诚还是虚伪,都将公开与藏家为敌。
藏家或许仍有人人忌惮的兵力,但这创伤更多是在心灵与士气上的。他们会迷失,会惶恐,信仰会崩溃,内外交困,风雨飘摇。
但形骸却高兴不起来:沉折在哪儿?他为何要与拜家冲突?从脚印看来,大军继续前往树海国方向,但沉折的冥火却在相反处。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有这样的分歧?为何形骸如此不安?
他立即再度出发。
这一回他遇上了一个半死人,半死人在黑夜中摇摇晃晃的跑着,此人蓬头垢面,背上曾受了伤,此刻已然痊愈,但一只眼却被人刺瞎,只怕永世残缺。他手中拿着骨灰飞刀,见到形骸,如见鬼怪,扔了过来,形骸手法巧妙,将骨灰飞刀接住。
是拜风豹。
拜风豹认出形骸,心惊肉跳,骇然道:“饶命!饶命!我不敢与你做对了!”
形骸认为自己不是他的敌人,他暂且决定让拜风豹活着,听他说出真相。
拜风豹于是答道:“藏沉折....藏沉折养着一个冥火的妖女!咱们硬闯入军营,那些兵痞子不敢阻拦。利垂光将那妖女活活烧死了!藏沉折像疯了一样,藏家像疯了一样,他们杀光了咱们的人!他们居然敢对神教的高僧动手?拜天华与五行僧去追藏沉折了!他们完了!藏家完了!哈哈,哈哈哈!藏沉折必死无疑。”
他大笑着,不知道有何可笑。
丫头死了?
形骸心痛的似被剜去一块肉,他理解沉折,但他无法想象沉折会陷入怎样的情形。缘会留给形骸的是仇恨,沉折的悲哀却深的犹如海洋。
仇恨支撑一个人,悲哀毁灭一个人。
杀了拜风豹,但又能怎样?这件事必将流传回国。道术士用的是阴谋,手法隐秘,藏家与僧兵的厮杀,证据无处不在。
他放拜风豹走了,却消去了他的记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这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如此说来,沉折非杀了五行僧,替丫头报仇不可,换做形骸,也会如此。谁若杀了孟轻呓,或是害了白雪儿,形骸会将那人投入地狱。
他接近沉折的冥火,但他不在那儿。悬崖的废墟,杂乱的战场,这儿的杀意仍未散去,莫名的令人惶恐,仿佛曾有巨巫降临于此。
五行僧不在此地,也未有魂魄,但他们的衣物却留下了。拜天华、洗尘、辛树、利垂光,这剩余的四位纯火寺高僧被沉折一人击败,而且粉身碎骨。
形骸也无把握能办到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沉折比形骸更强。只要沉折活着,形骸愿欣然接受这结论。
他想要呼喊,但很快意识到不用。地上有个沟渠,沟渠中残留冥火,沉折的冥火。这是他留给形骸的讯息。
他的....遗言?
形骸支持不住,形骸濒临崩溃,他反复由生到死,由死复生,本已不会哭泣,但他想刺瞎自己的眼,挖去自己的脑袋,让自己以血泪宣泄,隔绝这莫大的痛苦。
他不知道失去沉折会如此悲恸,如此绝望。
他真正的亲人,他唯一的兄弟,他救命的恩人,他冥火的源头。
冥火中,有人说道:
“行海,我将死去,但我已报了仇,再无遗憾。我本该早些离开这里,躲到遥远隐蔽的地方去,在那儿找寻让丫头变作活人的法子。
但我犹豫了,我抛不下军团,抛不下荣誉,抛不下家族,抛不下尘缘。于是丫头死了,我的旅程,我的苦难也终于到头。”
这混账,形骸从不知道他有这般多话!如果真要逝去,为何要遗留冥火,在形骸心上一刀刀刺出血来?
沉折又道:“我兑现了诺言,希望不算太迟。
我恨这世界,恨凡人的愚昧与卑劣,恨盗火徒遭遇的不公,恨藏东山爷爷被....被孟家暗算而死。我料想你或许不知道,但以你的智慧,最终都能看穿。
我不怪你,我们都身不由己。
我的眼能看到命运的丝线,那是万物间的牵连,甚至是万物的构成与变数。因此,我比谁都清楚凡人的阴险与卑鄙。
盗火徒的诅咒只是将人的阴暗面揭露出来,他们都戴着面具,本质上,他们都是野兽。
是,人是野兽。
他们饥饿,他们渴血,他们繁衍,他们生存。他们用文明遮掩了野兽的一面,但野兽总会暴露出来,展现他们丑陋的面目。
盗火徒揭开了他们的面具,看到了他们的本质。
我们,让他们,放浪形骸。”
他的冥火变得杂乱起伏,形骸不得不集中精神。
沉折说的对吗?人本质是凶残而丑恶的吗?人如老虎,盗火徒如血肉,以血肉去诱惑饿虎,饿虎自会发狂。
沉折又说道:“盗火徒....盗火徒并非低下的蛆虫,他们曾比仙神更光辉。但世道变了,英雄堕落,恶徒招摇。高尚者不容于此,卑微者却平步青云。我们错了,我们不该离开西海,我们不该一走了之,我们不该....不该享受安逸,命运让我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要离开了。你对我说过那些阴间、轮回,古怪离奇的、道术士的歪理学说,我或许...或许能够证实了。
我守住了诺言,
祝你一切都好。”
那冥火浮上空中,随风而去,这冥火的主人去了哪儿?阴间?轮回?古怪离奇之处?又或是形骸今后每一个梦境之中?
没有尸首,他是否还可能活着?不,不,形骸感觉不到他了,这残忍的铁证粉碎了形骸的希望。
形骸这才明白,如果无法哭泣,人心的痛会急剧增大,人会被沉重的负担压倒。
他伏在地上,竭力长大嘴巴,用力呼吸,随后又咬牙切齿,捏住自己的心脏,试图缓解悲伤。心脏流血,犹如哭泣,但形骸并未死去。
骸骨神不让他死,他让形骸明白自己还有事要办。
还有什么事?沉折已经死了!我的创造者死了!
沉折是个英雄,记得你对他的承诺。在树海国还有人等着你去拯救。
沉折曾说:“我只盼望到那时候,你饶过玫瑰,饶过我那些徒儿,饶恕藏家那些无心权势之人。他们将会是龙国的栋梁,能帮你们孟家平定四海,守护天下。”
沉折的徒儿,沉折的遗产。
不错,不错,幸亏刑天提醒了形骸。形骸都想起来了。
他们是国家的英雄,沉折也是,形骸却不是。
唯有沉折有资格去拯救一切,唯有沉折当得起藏家的救主。
让他的英名永世流传下去吧。
形骸从怀中摸出木面罩,戴在了脸上。
他的脸变了,他的衣物变了,他的右臂长了出来,他竭力挺直脊梁,像个真正的军人。
苍龙剑在手,藏沉折意气风发,光芒宛如朝阳,奔赴遥远的、最后的战场。
六十七 归来的战神
百丈大树上,降下一竹笼,竹笼中有人,青衣绿冕冠,藏风宣挥手制止弩手,任由此人来到面前。
此人肌肤黝黑,耳朵微尖,高瘦又结实,神色甚是谦和。他用龙国话答道:“诸位勇士,我乃树海国使节行子桓,听闻诸位来至我国境内,特来慰问。”
他竹笼中有许多财物,是来讲和的。他说树海国从未起意与龙国为敌,只因离落国咄咄逼人,加上灵阳仙欺骗,树海国才不得已而出战。如今畏惧龙国兵威,决意求和,再不敢为敌。
自从与纯火寺一战后,军团死伤过半,纵然士气仍高,但也不愿轻易开战。树海国多居于大树上,树深木茂,埋伏起来极难对付。军团此次携带弓弩极多,备齐了火药,打算若遇上伏兵就烧树烧林,只是藏风宣不想走到那一步。他们来此目的已变,并非征服树海国,而是前往柏舟,杀死那幕后恶人。
藏风宣道:“我等途经此地,并无恶意,还请放心。只是一路上若遇阻碍,稍有误解,未免伤了贵国百姓,还望兄台随行,途中替我等辩解,我等感激不尽。”
行子桓脸色不变,道:“承蒙将军看得起我,某自当效劳。”
兵部曾估算树海国兵力,树海国居民皆住在树上,种植不便,国土虽大,人口却不大,国中士兵约在二十万上下。先前数月征战,已被龙国杀得溃散,再无一战之力。其国内剩余老弱残兵,也不敢轻易寻衅。
从行子桓口中得知,树海国有所谓“议会”,相当于龙国内阁,只是人数更多,其国家首脑叫做“大长老”,实权虽不小,但远不及龙国女皇与离落国国主。这场战事从一开始便备受争议,议会一半不愿参战,一半愿意出征,若非稍后灵阳仙出面,树海国多半仍会避让。待龙国军团抵达后,国内停战声愈发高涨,行子桓本已打算前往离落国求和,可恰好藏家军团来此,遂前来一见。
藏风宣问道:“你可知柏舟所在么?”
行子桓道:“柏舟是古战场,一片林中的大空地,那灵阳仙敏士率领两千猛犸国士兵占据那边,咱们树海国怕极了他,加上盟约限制,实赶他不走。”
敏士,不错,就是这奸贼的名字。
藏风宣道:“咱们此来,只是为了讨伐此人,于树海国无涉,贵国若当真有议和之心,当助咱们一臂之力。”
行子桓苦着脸道:“因与贵国天兵交战,我国士兵伤亡无数,议会万不会同意再投入战场,否则百姓暴怒,议会成员皆将下台。”
藏风宣听说树海国的议员官僚是百姓“投票”选出,这可当真荒谬绝伦:愚民昧夫,岂能参与国家大事,决定贵族升迁?这可不都乱了套了么?
若敌人只有两千兵马,藏家不会败,即使师父没回来,藏风宣也要打这一仗。
拜天华等五行俗僧武功绝顶,师父如今怎样了?不,不会,不可乱想。师父神功盖世,定能赢得了这四个和尚。不过即使如此,师父已被纯火寺通缉,成了要犯,举国难容,他多半不会再与咱们见面。
你怎地对师父如此不信任?师父绝不会抛弃咱们,至少不会不辞而别。藏家也非任人宰割的鱼肉,哪怕师父闯下滔天大祸,事态远未绝望。
行子桓领着众人,畅通无阻,四处放行。
临近柏舟时,忽然间,天降大雪,将花草树木皆染成雪白,天地间非白既黑,树木披上白衣,好似雪熊的皮,好似棉絮的纱。草地上积雪,脚踩上去,没过脚踝。
行子桓骇然道:“这是....这是那灵阳仙的邪法么?我树海国四季如春,怎会如此?”
藏风宣喝道:“全军戒备!”重甲兵散开,笼罩三面,护住弩手。
风声悲鸣,飞过空旷的原野,穿透巨树的缝隙,千万般声响无序的揉捏融合在一块儿,从远古至今皆不曾变过,这是自然的乐曲。
他们见到了那两千猛犸国士兵,他们穿着厚重的裘衣,站在一处高坡上。有一健硕的英俊汉子立于众人之前,身穿紫色铠甲,手持紫色巨剑,巨剑刺入雪地,他如同国王般矗立着,望着龙国的敌人。
行子桓道:“就是他!小心!”
藏风宣不再犹豫,他们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他们的兵马是敌人的二十倍,他们的弩弓火矢足以炸毁山岗,切割森林。他喊道:“放箭!”
嗖嗖声中,弓弦震动,弓箭弹出,万道细长的黑影袭向猛犸国士兵,好似风暴中的乌云。
这时,寒风大作,狂烈而缭乱,将箭矢吹得零散歪斜,只有稀少的箭矢命中敌人,但爆破弩弓未能炸裂,敌人倒下,但数目不多。
敏士朗声说道:“龙火小贼,只会躲起来放箭么?”
藏风宣策马上前,骑兵队跟随而上,他们已脱去了华亭战甲,但以往没有这战甲,藏家又何尝战败过?他将军旗插在背上,那个金色的藏字在风雪中依然可见,仍鼓舞着众人的心魂。
他喊道:“藏家骑兵冲锋!”说罢长剑朝前一指,陡然冲出,快如旋风。
天兵派的骑兵皆练功龙火骑术,人马一体,能克服种种险恶地形,此刻虽在雪地,冲锋起来毫不受阻。少时,藏风宣一马当先,临近敌阵,剑上风火轮转,嗤嗤几声,斩掉冰蛮脑袋。
冰蛮虽然力大,可比之纯火寺的僧兵差得太远。
两百余神龙骑旋即赶到,冰蛮手持大盾长枪,刺向龙火贵族,却又如何是这些半神的对手?弹指间,冰蛮前排死去,后排摔倒,神龙骑穿梭而过,冰蛮尸横遍野,全无还手之力。
藏风宣扫了那敏士一眼,他不为所动,表情从容不迫,冰蛮的惨死全不放在他心上。
藏风宣怒道:“纳命来吧!”策马上前,一剑刺向敏士,他力贯双臂,这一剑声势委实可怖。
忽然间,敏士面前出现一人,此人肌肤冰蓝,长着四眼,身上的甲胄仿佛蓝宝石雕成,手中一雪白的战斧。这蓝肤人以战斧格挡,嗡地一声,藏风宣手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
藏风宣一凛:“此人是谁?”
现身的不止这一人,敏士周围共出现十五人,有人是红肤红甲,有人是绿肤绿甲,颜色深浅也各有不同。众怪人浑身闪光,练成一体,好似形成一阵。
众神龙骑被这十五人一挡,当场多有落马者。十五人闷声不语,静静守候着。冰蛮已经死绝,这十五人似乎是从冰蛮血液中冒出来的。
敏士笑道:“神龙骑一如既往的愚蠢鲁莽,不知天高地厚,我本就等着你们到来,这‘十五月神阵’,需得牺牲勇士性命,方能成功。冰行牧者们本就决心丧命于此。”
藏风宣心中一凛:“十五月神?就是我们祭拜的季节神灵?”龙国历法,一年十五个月,每个月皆有一神灵掌管,在节庆日接受众人祭祀,为何这十五位仙神会受这灵阳仙指使?他们为何仿佛痴傻了一般?
他不通法学,不知道世间仙法,练到最高深处,可以束缚神灵,使之效力。
十五月神仍旧脸色麻木,倏然冲杀上来,皆发出五行之气。藏风宣翻身下马,对付那蓝肤神,那蓝肤神法力高强,但招式却显得平庸,藏风宣稍占上风,只是这神全不怕痛,每到紧要关头就与藏风宣拼命,藏风宣倒也奈何他不得。其余龙火贵族约七、八人对付一神,局面颇为占优。
这时,军团凡人士兵临近,藏风宣心头一宽:“这十五神纵然不易对付,但我等毕竟可仗人数取胜。”
突然,一团雪雾隔绝了众人,藏风宣只听这雪雾中传来阵阵尖啸,无穷的喊杀,凶恶残忍的仿佛鬼怪,令人犹如置身于妖界、地狱之中。他不由一惊,收摄心神,身边传来铿锵惨叫之声,又隐约见到许多人影纷纷乱乱,纷至沓来。
他以为是灵阳仙又招来了神灵,但一人一斧子朝他砍来,藏风宣一剑将那人刺死,却看见那人穿着龙国士兵的甲胄,容貌也正认得。他呼吸一窒,不知所措,再看四周,发现凡人士兵与龙火贵族们杀做一团。
这雪雾扰乱了人心,令凡人再分不清敌我。重甲步兵倒转兵刃,击杀弓弩手,骑兵队也是见人就杀,雪雾中漂浮着血。
藏风宣心急如焚,全力一剑,刺中那蓝肤神,将他逼退,随后冲向敏士,但又有十五月神赶上,藏风宣陷入重围,他大喊大叫,一剑剑竭力劈砍,但龙国的士兵仍在自相残杀,不断有人摔倒。神龙骑不受蛊惑,但迫于无奈,一个个凡人死在他们剑下。他们为了存活,已不能手下留情。
师父说过,世间到处都是鸿钧逝水,那是灵气交汇之地,有的鸿钧逝水灵气深奥无比,道术士可借其引发奇迹,这风雪无疑就是鸿钧逝水所召,它太过恐怖,太过凶险,藏风宣闻所未闻,也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这等法术。
藏家的军团堵住了藏家将军的退路,自己人布成了死亡的包围圈,成为致命的陷阱,藏风宣试图高举旗帜,使劲挥舞,借此唤醒大家,至少将神龙骑联合起来,杀出重围。
他胸口中了一斧子,铠甲裂开,鲜血喷洒,他摔了下去,旗帜断了,无力的贴在雪地上。有人跑过,踩了那旗帜两脚。
但那是藏家的旗帜,藏家的军魂,藏家的象征,藏家不败的奥秘。那比我的性命重要,比一切都重要!大伙儿最后的希望都凝聚在这旗帜中,我要...我要将这旗帜举起来,让大伙儿....都看到。
他想起沉折的教诲,又或许这旗帜会成为他们的墓碑,证明他们曾在此英勇奋战过。
但那又有什么用?我们败了!
他心中涌出绝望,也看出每个人都是这样迷茫而惊恐的表情。因为这些军团的战士陆续化作地上的尸首,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而风雪声成了他们葬歌,千万年来一直飘荡着,流放着,他们即将成为战死的鬼魂,成为藏家的耻辱,成为龙国的罪人,背上千古的骂名。
他们的死毫无价值,即使数百年之后,当学史书的人看到这一篇章,要么面带冷笑,暗暗痛骂这群无能的废物,要么皱紧眉头,忙不迭避过这一段屈辱的历史。
我们...我们不是废物,我们尽力了,那旗帜....旗帜不能倒,它是我们藏家的...光荣,或者...是我们的...墓碑。
藏风宣朝旗帜爬去,但渐渐爬的慢了,痛楚传遍了他的全身,扩散至他的脏器。他离旗帜还远得很,他听到背后有人走近,那人无疑见到了藏风宣的惨状,前来结果他。藏风宣望着那死气沉沉的旗帜,他想起了沉折师父。
师父或许不会来了,他已经死在拜天华的掌下,我们所有人都会一样,进入纯火寺鼓吹的那该死的轮回之中。
我无颜去见师父,我玷污了军旗,我的魂魄会留下来,守在这地上的军旗旁。也许未来有人路过,我会现身,告诉他我们战斗的故事,告诉他我们只是败了,并非窝囊废,并非愚蠢的懦夫,我们很勇敢,我们不曾怕死,不曾逃跑。
风雪停歇,满身血污的人们停止了砍杀,他们慌乱的对视着眼前的人,俯视着脚下的尸骨,他们颤抖着,他们茫然着,他们所剩无几,但他们还活着,他们清醒了过来。他们懊悔,他们恐惧,但他们的命保住了。
风雪为何会停?
身后那人走过了藏风宣,藏风宣愕然抬头,见到那人白衣如雪,面如冠玉。
藏沉折捡起了军旗,他随手将它插入雪地中,有微弱的风拂过,但顷刻间,军旗威武骄傲的飘动着,仿佛有了生命,有了知觉,有了魂魄,有了神性。
空中并无阳光,旗帜却光芒明亮,驱散了每个人心中的寒意。
师父的背挺得很直,站姿僵硬得很,若在平时看到,藏风宣心里肯定会笑他。哪怕藏风宣对他敬若神明,但师父怎地把天兵派的训练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他只激动的想哭。
军旗仍在飘着,残兵们仍然活着,藏家的战神迈开大步,踏雪无声,走向敌人。
这步伐也别扭得很,生疏得很,但管他娘的,师父真是英武极了。
六十八 莫测的命运
雪雾虽已消止,但空中仍零零星星的飘着雪花。草原被寒霜笼罩,白茫茫的,人口中吐出的热气有如迷路的幽灵,在空中转悠。风依然在唱着上古的歌谣,泣诉着遥远的传说。天上灰蒙蒙的云注视大地的一切,似聚在一起,看着这两人决战。
形骸加快步伐,开始奔跑,雪沙飞向两旁,好似浪花奔腾。十五神迎向形骸,阵形分散,兵刃附加风木水火真气,从各处夹攻来者。
形骸掌中长剑霎时金光夺目,雪地仿佛成了一面镜子,令光芒折转,瑰丽交错,这十五神被金光一碰,立时大声喊叫,呼吸急促,一个个停手不动,似蓦地如梦初醒。敏士脸上变色,问道:“你如何会这招审判阴阳?”
形骸并不打算回答,他只想亲手将这罪魁祸首杀死,替沉折复仇,至于用什么招式,何种手段,皆无关紧要。他不必与这敏士多谈,也无需知道此人目的。
十五神回过身,怒视敏士,他们是堂堂天神,岂能受凡人奴役?而且刚刚那法术显然有巨巫的影子,此人邪恶危险,绝无可疑。想起先前遭遇,这十五神惊怒交加,满眼杀意。敏士退开数步,手臂横着一挥,法力失效,十五神身不由己,立时化作虚无,四散而去。
敏士冷笑道:“藏沉折,为何你能消除我这迷魂雪雾?你带来的道术士在哪儿?”他料定这“藏沉折”定然另有帮手,不由得小心提防。
形骸斩出剑气,那剑气色彩斑斓,璀璨夺目,敏士斜身避开,须臾间,形骸本人从剑气中现身,长剑疾刺。敏士惊呼道:“仙灵?”同时手中紫剑格挡,但形骸这一剑虚无缥缈,曼妙绝伦,敏士胸口中剑,剑气透过铠甲,登时划出深深的一道伤口。众将士见形骸这一剑精彩得无法形容,皆激动万分,齐声喝彩。
敏士低哼一声,倏然一动,朝后急退。形骸追击过去,施展梦魇玄功,数十个形骸将敏士团团围住,刹那间,剑光变幻,刺向一点,又皆在虚实之间,似有似无。敏士遽然盘膝而坐,双手一合,身上影火喷发而起,一个大金轮出现在他背后。金轮转动,流光溢彩,顿时将金光全数挡开。
形骸认得此招,袁蕴曾经使过,这是“命理化金轮”的绝学,专用来驱逐邪魔外道。他再度发动攻势,长剑连刺,敏士周围半空中破开小洞,小洞中涌出梦海真气,将敏士浸泡其中,梦海真气愈发浓烈,侵蚀那大金轮。大金轮表面顿时锈迹斑斑,逐渐瓦解。
敏士稳坐不动,他道:“藏沉折,为何你会使仙灵的功夫?据我所知,你只从藏东山与圣莲女皇那儿学过武艺,可不会这等邪门手段。”藏风宣等人也想道:“师父从未显露过这梦幻般的剑术,他老人家原来深藏不露,另有绝学。若此事被纯火寺知道,师父岂不是陷入更大的麻烦中了?”
但料想沉折定是杀了五行僧而来,他已成为龙国史上最亵渎神灵、不可饶恕的大恶人。纯火寺的数亿信徒只怕都欲将他碎尸万段。他们想起今后之事,一时顾不上眼前的苦战,盘算着族长高官们该如何化解此灾?总不见得真令沉折沦为逃犯么?
我们呢?我们手上难道不也染满纯火寺和尚的血?
形骸剑风盘旋,刺出越来越多的裂缝,缝隙中光彩如潮,汹涌而至,将他与敏士一齐覆盖。他借助这梦海的潮汐,化作千万剑刃,无数身影,在梦海里,形骸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只要他想,他甚至能将敏士所在之处变作刀山火海。
只需击溃那大金轮,断绝他的防护,除非此人有圣莲女皇般的功力,否则在敏士被梦海淹没的刹那,就是他丧命之时。
敏士突然一声长啸,金轮变作碎片,变作万道金光,形骸被金光一照,胸腔剧痛,口喷鲜血,从梦海漩涡中退出,幸亏他躲得及时,一转眼,那漩涡粉碎,变作黑色的粉末,散落在地。
形骸翻身而起,凝视敌人,不禁惊叹:他明白敏士用这天庭的金轮驱逐异物,从而净化乾坤。听袁蕴说:当年仙灵劫时,古时的迷雾师曾用此招抵抗梦海的巨浪,守护一方平安。当世迷雾师中唯有星知大师精通这功夫,连袁蕴都未必能用。此人是极古老的迷雾师,武功远超形骸想象。他的梦魇玄功被此人克制,等若被破,不可冒险使用,否则将处处受制。
敏士道:“藏沉折,你身为灵阳仙,我原未必要与你一战。只需你幡然悔悟,皈依于我,从此反抗龙国暴君,我未必非要取你性命。”
他以为形骸只会梦魇玄功?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形骸将长剑收于身侧,骤然出招,这一剑快如音传,众人耳中只听“韵”地一声,感到头晕眼花。剑气疾行,击中敏士,引起大地震荡,波荡急剧扩张,敏士身后的一大片树林被此招扫荡一空,大石也化作粉末,渺渺雪屑升腾起舞。
这一招无手速剑已仿佛于当年的绝甲剑神,形骸虎口流血,染红了剑柄,看来以凡人之躯无法承受这一招。
敏士从空荡荡的废墟中站起,他铠甲粉碎,受伤极重,左半边身子被硬生生削去,连鲜血也被快剑的极热蒸发。藏家众人惊讶于这一剑之强,深感震撼,有人更是喜极而泣,沉醉于这神剑一击。
但敏士身躯一晃,已经复原如初,众人不由自主的“咦”了一声,深感匪夷所思,可仔细想想,似乎他本来就并没受伤似的。
形骸流下汗珠,他隐隐觉得敏士更改了命运,令他由中招的结局变作避开的结局,逆转了败亡的下场。
他如何击败能操纵命运的敌人?
敏士哈哈笑道:“连星知和尚的影火功也是我教的,星知已死,论编织命数,逆天改运,世上何人及得上我?”
星知大师死了?是此人杀了他么?
形骸的仇恨又多了一层,但恐惧也深了一层。
不,星知大师说过,逆转命理,逃避死亡的功夫皆需合乎常法,故而受到限制,就像凤凰涅槃,就像梦魇玄功,绝无法无节制的使用。此人纵然无恙,但短时之内,他无法再逃脱,不能再自救,只需速速将他击败。
形骸再一剑刺向敏士,已是平剑诀的“闪风光剑”,此招虽不及之前一招快捷无伦,威力无穷,但轻灵巧妙,变化多端,他人在半空,剑影已变作三十二道,且不住颤动,飘无定所。
敏士目光灼灼,挥动掌中那柄紫剑,一道紫光闪烁,形骸长剑一格,那紫光从形骸身边飞过。形骸向前,一剑斩裂敏士铠甲,再一剑刺中他胸口处。
形骸见此人神态悠闲,并不在意,反而左掌成爪,抓向形骸头顶。形骸拔出剑,削他手臂,两人各出半招,随后皆退开数步。形骸陡然使出“一剑两断”,重重一剑斩中敏士脖子。
此招本该将敏士斩成两截,但敏士只晃了晃,咧嘴而笑,说道:“砍得好!”竟仍未受伤。形骸一凛,忽听背后众人痛呼,他转身看了一眼,惊讶不已:众人脖子处都多了一道小小的伤口,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割破。
形骸的心沉了下去,依稀猜测到其中道理。
敏士先前那道紫光....并非对准形骸,而是将众伤兵的命运与敏士连在了一块儿,他所受的伤,皆由藏家众兵承受,在藏家众兵死亡之前,敏士永不会死。这就像纯火寺的落花功,但旁人却无法拒绝,沦为敏士的奴隶。
敏士见形骸脸色惊惧,得意一笑,大声道:“藏沉折,你绝望了么?你知道自己弱小了么?在命运面前,凡人何等无力?我迷雾师才是天地的守护者,是灵阳仙的指引者!龙火贵族,在我眼中,不过是可笑的猴子罢了。”
形骸不信!为何此人强占旁人的命运,挟持旁人的生命,却能够屡屡得逞?为何形骸前来救人,前来复仇,却不得不亲手伤害这些他想要拯救的人?
他这招式必有破绽,必有障碍,形骸非找出来不可!
形骸长剑拂动,化作火浪,烧向敏士,敏士将伤势转给旁人,从火中走过,一剑斩形骸脑袋,形骸当即以平剑诀阻拦反击,但霎时他额头中招,喀嚓一声,木面罩露出裂痕。
若非这木面罩也非凡物,形骸已经死了。
为何形骸未能躲开他这一剑?这一剑全无出奇之处,为何能破开平剑的防御?
敏士眉头一皱,巨剑削斩,形骸急忙防守,但肩膀、手臂处登时鲜血长流,他痛呼起来,远离敏士,敏士再出一剑,形骸急忙躲闪这剑气,可心脏旁一寸中了一剑,形骸身躯巨震,脚步踉跄。
他终于听见骸骨神说:“这对手太强,你眼下非他敌手。他攻击的是你的命运,而非是你本尊。你终究在命运的网中,他的剑必然伤你。”
形骸心想:“我非赢他不可!我非杀他不可!”
骸骨神道:“那就由我代劳,我来杀这邪徒。他纵然厉害,但我还不放在眼里。”
不,由我亲自动手,由我亲手杀他!
他在重重命运防护之中,他借助了数千人的命理,你伤他不得,只能殃及旁人。
总有办法,必然有办法,我也会命运蛛丝功,那也是直击命运的招式,我拼出性命,长枪穿他心脏。
那没用,你伤得不是他,只是身后的士兵。他操纵命运,远远比你高明,你尚未领悟放浪形骸功的全貌。
如何有用?
正思索间,形骸咽喉再度中招,他遮住伤口,呜呜发声。鲜血将他的白袍染成了红袍。藏家众人皆惊骇的无可复加,藏风宣大声喊道:“师父!快跑!别管我们!”
敏士决意杀他了。
骸骨神叹了口气,形骸感到死灰般的气息从灵魂深处涌出,刑天决定降临,挽救这宝贵的化身,惩治这乱世的恶人。
形骸不甘心,形骸好生无用,他妄图成为像沉折般的英雄,威风登场,拯救一切,但到头来...到头来却只能落败,只能依靠这古神。
如此一来,他的伪装将会消失,藏家人会知道挽救他们的并非沉折,形骸无法带给沉折最后的功绩,无法如愿让他威震千古。
这时,他们都心生异样之感,形骸脑中回忆闪现,他见到数个月前,星知老僧前来找他时所传授的一切。
他教给形骸一门五行神龙的功夫,这功夫威力极大,但其实并非如何深奥,道理也颇为简单,远及不上绝甲剑神的平剑。
为何是我?为何是这功夫?为何他临死前托付之人会是形骸?为何不是其余的迷雾师?
因为星知早就从命运中窥见了这一战。
命运如分岔的河流,向前的途中,路途稍有差异,终将相隔万里。但在关键的时候,如果做了正确的事,那某些未来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了。
迷雾师以此维护历史,以此推动时代,以此守护世界。
星知做了他该做的事,他已经将战胜敏士的方法告诉了形骸,那方法就藏在五行神龙功里。敏士很谨慎,敏士很狡猾,敏士很胆小,敏士很卑鄙,他并非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而是借助旁人的命运,将自己的命运重重防护起来,防止敌人伤害。
形骸所要做的,只是将他的命运偷出来,李代桃僵,借尸还魂,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敏士决料不到这一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形骸能做到与他同样的事,甚至更加高明。
形骸感到敏士的剑飞速靠近,瞄准的是自己的命运,即将彻底斩断这丝线,将形骸置于死地。
形骸伸出手,用星知所传的法子,凌空虚抓,他悄然捉住了敏士的命运,将自己与他的命运掉了包。敏士自以为被保护的很严实,但形骸是旁人命运的拯救者,因而当形骸伸来援手时,他们的命运无意识间让开了通路。
一切如星知大师所料。
敏士那一剑正中了命运,但那并非形骸,而是他自己。他刺得如此用力,如此狠辣,根本不曾想到事后修补,逆转因果。
顷刻间,敏士额头中鲜血迸射,他浑身震动,晃了晃,倒在了血泊之中。他意识全失,被他绑架的命运丝线一哄而散,回归原位。
形骸将两人命运交换回来,在敏士的心脏处补了最后一剑。他忍住伤痛,竭力让这一剑显得英俊潇洒,精彩非凡。
诛杀恶人的英雄,总该威风凛凛,令万人敬仰,受永恒的传诵,师兄,你说是么?
六十九 寺中扫地僧
形骸听见藏家众人欢呼声震天动地,充满死里逃生的喜悦,充满敬仰神明般的心意。
这就足够了。
那叫藏风宣的少年目中含泪,道:“师父,我不回龙国了,世界之大,我都跟着你去!”
其余将士也都喊道:“是啊,回去了也要受纯火寺的气,不如一走了之!”
他们深知犯下了弥天大罪,走投无路。藏家长辈不知会如何处置众人,都起了叛逃的念头。
形骸摇了摇头,道:“龙国仍需要你们,他们会竭力避免内乱。放心,藏家...会保护你们的。”
藏风宣身子一震,道:“好,师父,我们跟你回国!”
形骸道:“我...我已活不成了,接连恶战,伤了我的脏腑,无可挽救。”
众将士闻言皆震惊万分,随后又被巨大的悲伤吞没。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们却都在哭泣。
形骸向众人作揖,道:“诸位,后会无期,祝你们今后平安。”说罢飘然远去,隐入萧萧落下的雪中。
藏风宣想要追出,但当即想起那是师父最后的命令,他茫然四顾,已不见了“沉折”身影,但藏家旗帜仍屹立在雪地里,将所有人凝聚在一起。
他心想:“我们会没事的,藏家不会败。师父也未必会死,他只是太累了,想要远离尘世而已。”他隐隐觉得沉折的路真到了尽头,但藏风宣他们的路才真正开始。
一帆风顺,无敌天下的藏家精锐军团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将踏上一条艰险而曲折的征程。但他们都铭记住了那位武神的英姿,也许今后,他们会开辟新的道路,创造新的传说,收获新的光辉。
......
敏士虽死,但形骸仍为他布下的阵而惊叹。阵法简洁而明了,只以勇士的鲜血为祭,极为直接有效,几乎将藏家的精兵全灭。最令形骸好奇的是这阵法中枢:敏士所在不过是个幌子,这阵法另有起源之地。
本来形骸多半找寻不到,但命运似在指引他,告知他迈出的每一步。形骸来到一处山地,这儿的山巨大而尖利,犬牙交错,如指天的阔剑一般。
五座尖山,好似利爪般环绕,在利爪的掌心有一个丝线蜷成的茧囊,约有一人大小,这茧囊无疑是敏士阵法与神功的关键所在。
当形骸靠近茧囊时,蓦然间,丝线似察觉到形骸,分散让开,里头是一老僧尸体。形骸跪倒在地,向那尸体磕头,感谢这位救了他性命,救了藏家军团的恩师。
此刻,他衣物中有事物嗡嗡作响,飞了出来。形骸看那事物也是一个小小的茧囊,是他在黑暗神地窟中,杀死那位受敏士束缚的巨巫后,从巨巫体内掉落的。
茧囊吐丝,注入星知老僧尸体口鼻中,过了片刻,星知老僧身子一颤,睁开眼来。
形骸又惊又喜,但也莫名其妙:莫非那束缚巨巫的并非敏士,而是星知?
星知看着形骸,也惊讶万分,道:“我明明死了,你如何救转了我?”
形骸告知他那巨巫与茧囊之事,星知老僧思索半晌,摇头苦笑道:“命运无常,世事难料。想不到我因此又能多活几年。”
形骸问道:“师公,你能将这敏士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么?他为何憎恨神龙骑?他为何要做这一切?你又为何能活过来?”
星知老僧点头道:“你救我性命,除掉闵斯,理所应当可以知情。我先回答你如何能延长我的性命。”
他指了指地上,那小小茧囊已经消失不见,其中是一个身躯发黑的小蜘蛛,金光一闪,小蜘蛛就此无踪。
形骸道:“命运蜘蛛?”
星知老僧道:“你所谓敏士之人,其实叫做闵斯,千年之前,是我迷雾师的领袖,亦是老衲的师兄。当年,他武功造诣皆更胜老衲。这小蜘蛛是他从天庭命运金轮中盗走之物,他将自己一部分性命编织成丝线,让这小蜘蛛戴着,隐秘藏起。”
形骸问道:“他为何要令自己减寿?”
星知老僧答道:“我迷雾师死后转世,活着的迷雾师是可以占卜到的。咱们会将那些命中注定觉醒的迷雾师找回来,训练他们,教导他们纯火寺的教义,引他们走上正道。”
形骸叹道:“恕我直言,纯火寺教义未必能令人行善。”
星知老僧笑了笑,道:“纯火寺教人行善积德,建功立业,初衷是好的。但人心难测,任何信念一旦走向极端,总是弊大于利。”
形骸想起沉折,心情沉重,无言以对。
星知老僧又道:“闵斯为了不让自己来世被我找到,故而减去大量性命,盗走神蛛,扰乱了占卜金轮与漫天星象。你找到了这茧囊,故而他命中注定要再度死在你手里。而这茧囊包含迷雾师强烈的影火,却又误打误撞,助老衲延长了阳寿。”
形骸见他眉宇间喜怒难测,不由关心,问道:“大师.....还能在世多久?”
星知老僧道:“我违背了命运,苟且偷生,并非好事。只怕乾坤仍有事要我去办,故而借你之手,令我多活十余年罢了。”
形骸道:“这闵斯既然身为迷雾师首领,为何对你如此忌惮?莫非千年之前,他料到自己死期将近,又与大师不睦?”
星知老僧点头道:“那时,我迷雾师从占卜金轮中窥见未来,得知灵阳仙将带来灾祸,由此分成了两派,分别为金光派与龙火派。金光派仍寄希望于灵阳仙,盼着能引导这些已然疯狂、强大无比的半神重拾信仰与正直,继续奇迹的纪元。而龙火派则认为灵阳仙必将毁灭乾坤,唯有辅佐龙火贵族登上皇座。”
形骸想起星知老僧曾说的往事,道:“金光派的占卜模糊不清,模棱两可,对么?”
星知释者叹道:“不错,我等占卜命运之人,最见不得的,便是这等难以确定的结果。他们占卜出的形影中,只知道若劝说灵阳仙,‘或许’能够维持局面。但全天下亿万百姓的性命,不是咱们能够当做赌注的玩笑。闵斯是金光派,我是龙火派,咱们两派为此事争执起来,闹得剑拔弩张。闵斯便说我是懦夫,连尝试与忍耐的勇气都没有。
我于是答道:‘懦夫?或许是吧,但我不怕失去生命,我想的是亿万百姓,是世界的未来。他们全靠我们的抉择。你问过他们吗?他们是否想让自己的孩子系于一个不靠谱的预言?我们无权将此为赌注,只为争论谁是不是懦夫。让这些都留在战场上或比武上吧。这关乎世界的命运与现实,兄弟们。我们不能掷骰子,然后指望有好结果。我们不能让‘可能会有好结果’这种侥幸心理驱使我们。我们只能看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怎样。这是我们的职责,这是我们的誓言。’
孟行海,你明白吗?迷雾师是乾坤的守护者,我们不追求名利,却只为这乾坤万众的福祉。为了这一目的,我们将自己隐入迷雾,潜入污泥,做尽肮脏残忍的事,甚至不惜屠戮百万,扼杀善人,也要维护我们见到的未来。”
形骸黯然道:“所以纯火寺的和尚....连幼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只因为他们觉醒为灵阳仙或月舞者?”
星知释者垂首道:“那时我说出此言,或许甚是振奋人心。于是原先不少摇摆不定的迷雾师加入龙火派,而金光派中许多人也转投于我,师兄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我迷雾师一贯‘少服从多’,师兄纵然愤恨,却也无可奈何。从那时起,我便成了迷雾师的领袖。
随后,咱们制定灭亡灵阳仙的计划。灵阳仙拥有征服巨巫之能,但迷雾师能操纵命运,对他们举动了如指掌,更身在暗处,方便行事,我们找到他们每个人的弱点,离间他们的亲友,令他们愈发癫狂,逐渐众叛亲离。而神龙骑受咱们指引,也开始蠢蠢欲动。
只是时光逝去,师兄对灵阳仙的敬仰、愧疚、钟爱、信任之心愈发不可收拾。我紧盯着他,终于找到他试图通风报信的证据,于是....率领龙火派众人围剿他,将他杀死。”
形骸道:“难怪此人对神龙骑怨念极深,不过他对灵阳仙或许也并非纯是利用,而是真心相信灵阳仙能卷土重来,再度统领凡世迈入黄金的年代。”
星知老僧道:“老衲‘死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还请你如实告知。”
形骸道:“师公何必如此客气?”再将闵斯蛊惑猛犸帝国与树海国入侵离落,引龙火国军团远征,藏家遭遇惨败,沉折与拜天华同归于尽之事说了出来。
星知老僧默然聆听,良久不语,他道:“拜天华是老衲最为得意的弟子,比之袁蕴也稍胜半筹,只是他执念太深,对灵阳仙、盗火徒怀有莫名的仇恨。”
形骸问道:“以师公之能,若要杀我,我焉能活到今日?而若要剿灭猛犸帝国,也用不了几年功夫。”
星知老僧道:“老衲并非一味好杀之辈,占卜未来,猛犸国并无危害之举,又何必与他们为难?纯火寺已逐渐失控,违背我创立初衷。起先,我只盼能利用纯火寺,助咱们迷雾师维护乾坤稳定,故而传授他们教义与武学,然则寺中高手修为越深,越近乎疯狂,而我迷雾师不得掌管大权,加上天庭公务繁忙,抽不开身,终于到....如今地步。”
形骸苦笑起来,道:“引狼入室,养虎为患,说的不正是师公么?”
星知释者长叹一声,起身道:“行海,你还有何请求?但为老衲力之所及,绝无推脱之理。”
形骸想了想,道:“师公,沉折师兄手下这支军团,与纯火寺起了冲突,但他们纯是出于自保,还请师公设法保全他们。”
星知释者凝视形骸,道:“此事不难,但你当真要这么做?他们将来或许都是孟轻呓之敌。”
形骸愁眉不展,道:“我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将来之事,好坏难测。但保护他们,是我对师兄的诺言,不能反悔。”
星知释者点了点头,朝形骸合十行礼。两人相视一笑,就此背道而别。
七十 明月照白衣
皇城墓园中,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落在藏家祖墓前,脚踩地面,溅起水花。
陵墓内,藏风宣向恩师磕头,奉上果篮,烧了纸钱。祭品甚是寒酸,但纯火寺教义令信奉者忘却身后之事,以便灵魂进入轮回,期待新生,因此地母岛上皆不许厚葬,何况师父犯下滔天大罪,若非玫瑰女侯毫不退让,纯火寺甚至不许为藏沉折立碑,更不许他进入藏家墓室中。
他走出墓室,脸上犹有泪痕。藏高咏他们在等藏风宣,天渐渐黑了,他们仍无意离去,于是在松软湿润的草地上慢慢踱步。
藏秋阳问道:“师父他当真死了么?”
另四人当即“嘘”了一声,双目左右查探,藏风宣叹道:“宗主说,即使师父活着,咱们也只能当他死了。”
藏善恨恨道:“师父救了咱们,他老人家这么大本事,怎会一死了之?我将来定要去找他。”
藏容道:“你这话可不能让纯火寺听到,若不然,他们会派最强的高手去追杀他,甚至会把咱们捉起来审讯呢。”
藏秋阳道:“偏偏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死也不会说。”
四人都用力点头,齐声称是。
藏家兵马已撤离了离落国,回归家园,宗主藏采诗得知战况,惊怒交加,又深怕纯火寺要追究五万僧兵丧命之事,故而惶惶不安。
但出乎意料的是,纯火寺上上下下皆一致认为,那五万僧兵是灵阳仙用邪法所害,与沉折军团无关,他们是在追击大魔头藏沉折时,落入灵阳仙陷阱而死的。
藏采诗与藏玫瑰并非寻常武人,对道法也颇有钻研,得知此节,震惊无比:即使纯火寺不起疑心,战场情形怎样,任何出山的道术士只需一瞧,立时了然于心。孟家又岂会替藏家遮掩罪行?
风圣凤颜堂传来消息,他们勘探过僧兵丧命的现场,此结论准确无误,证据确凿,事实就是如此。而那个侥幸逃脱的拜风豹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藏风宣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屠杀和尚的噩梦,梦醒之后,真相与记忆竟截然不同。难道是藏风宣记错了么?
即使他记错了,为何沉折军团剩余的士兵皆会同样记错?
偶然间,他想到:也许有什么人篡改了事实,扭转了命运,令真相被牢牢掩盖。
这念头令他毛骨悚然,因为世间怎会有这般荒诞的事呢?那不过是藏风宣的胡思乱想罢了。
孟家的道术士很够意思,并未深究,或许是他们怕了藏家。拜家虽然因拜天华等四僧之死恨透了藏沉折,但并未迁怒整个藏家。藏家与拜家打了不少嘴仗,最终不了了之。
藏家对地母岛宣称大获全胜,杀了许多灵阳仙,试图将藏东山等战死者推举为名垂史册的大英雄,往自己脸上贴金,可恨的风圣凤颜堂却无情揭穿了这谎话。藏家威胁史官,不得侮辱藏家英名,但史官仍写道:“圣皇七百六十年秋,藏家统兵五十万,远征东方离落,铩羽而归,死伤过半,统帅藏东山、藏沉折等阵亡。”
这是事实,藏家反驳不得。他们得了离落国与树海国的赔款,大多却用于抚恤死者,本想再多要,但那两国坚决不再多给,藏家不愿结怨,唯有作罢。
此战确实可称浩劫。
藏家此去共五个军团,纵然损失惨痛,剩余兵力仍冠绝各族。但这五个军团中聚集着精英中的精英——家族中大半的龙火贵族,几乎全部的龙火功大高手,皆在一役丧身,尤其是古今名将藏东山与武神化身藏沉折之死,更是难以愈合的重创。
更糟的是,藏家中不少弟子陷入迷茫、痛苦、羞辱与愧疚之中,在消息传回地母岛之后,约有五百余个藏家龙火贵族倍受打击,一小半远走他乡,听说从此以佣兵为生,另一大半则皈依纯火寺,做起了俗家弟子,他们捐了家财,抛妻弃子,改府邸为庙宇,支持纯火寺于世间各处讨伐“邪魔外道”,以此补偿藏沉折的罪孽。
藏家名誉受损,不败的名声就此终结,各地附庸国在藏家面前不再卑躬屈膝,而是趾高气昂了起来,藏家问他们索要军饷时,不少远省、盟国居然敢拖欠赖账。
藏家为了挽回声誉,不得不更加频繁的派兵远征,讨伐叛逆。其军团即使仍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兵力,可战线拉得过长,补给难以跟上,不少皆陷入了苦战。
而受猛犸帝国胜利的鼓舞,世上各种妖魔鬼怪似乎一下全冒了出来。非但是藏家,甚至不少裴家、利家、威家驻军的远省也饱受侵扰,多有沦陷。
那些算不上真正的威胁,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这些小贼仍不敢真正激怒龙国,故而得手之后,掠夺一番,当即逃之夭夭。但至少他们胆敢尝试了,今后胆子会越来越大。
与藏家处境相反,孟家的道术士们则甚是风光。他们踏出了声形岛,前往海外,用道法与风水之术协助各地百姓。由于道法神奇莫测,各地民兵佣兵受道法相助,应付山贼海盗起来得心应手。凭借此举,孟家的名声好了许多,道术士不再被人畏惧,渐渐为世人接纳。
他们谈及这点,皆面露不快,藏高咏骂道:“藏家、拜家倒霉,偏偏这群道术士却渔翁得利!”
藏善道:“是啊!尤其是那个孟行海!若不是他写那封求援的信,咱们藏家怎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五人听到这人名字,皆义愤填膺,情绪激愤,藏容说这些道术士临阵脱逃,坐视不理,导致藏东山大败。藏秋阳则翻起孟行海对沉折师父无礼的旧账,亏师父还念及两人往昔的友情。
不知为何,藏风宣却不这么想。他有十足的理由厌恶孟行海,可却另有说不清的原因,令他对此人有几分敬意。
他自然察觉不到那拯救他们的“藏沉折”是形骸假扮的,但他们的命运在某个刹那,却被形骸所救。旁人尚未意识到此节,但藏风宣功力比旁人更高,离形骸比旁人更近,他隐约觉得自己欠了形骸一条命。
忽然间,藏高咏指着一个人影道:“那人是谁?”
他们站在小山坡上,藏家的陵墓在下方,来人步履蹒跚,左右摇晃,手中捧着个长长的木盒,另一右手居然伸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瓶子。
藏风宣心中一震:“是孟行海!”
藏高咏等人正要喝叱,藏风宣挥手制止了他们。藏秋阳道:“他去咱们祖墓做什么?”
藏风宣道:“咱们偷偷瞧瞧。”
五人施展轻功,以风行龙火隐去形迹,来到陵墓门口,悄然往内望去,见形骸盘膝而坐,位于藏沉折碑前,他一口气将酒瓶喝光,忽然间,那酒瓶又自行满上了,这无疑是奇特的道法。形骸连喝数大口,酒瓶始终有酒。
藏高咏等愤愤心想:“他居然在师父墓前如此不敬?”
藏风宣却想:“他其实是师父的知己,心中悲伤极了,以他的功力,竟然喝的这般酩酊大醉?我倒不知他和师父友情如此深厚。”
形骸将那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具焦黑的小小尸体。五人见状,心中一凛,不禁悲从中来,险些落泪,都想:“是丫头?他如何找到丫头的遗骨的?莫非他去过师父与拜天华交手之处,将这尸首取了回来?”
师父若当真已死,他生前最疼丫头,定会喜爱她的陪伴。虽然这墓碑之中并无师父的骨灰或遗体,但丫头也当埋在此处。五人曾花了极大的精力去搜寻丫头的尸骸,却一无所获,此刻见了,都对这孟行海大有改观。
不知形骸使了什么手段,那尸体缓缓沉入厚实的泥地中。形骸跪倒在地,双手支撑身躯,微微发颤,良久不动。
藏风宣道:“走吧。”
此刻夜深人静,陵墓中幽冥死寂,另四人不忍打扰形骸,也都有离去之意,他们走到远处,藏秋阳叹道:“不知师父与这孟行海到底有何往昔?将来若有机缘,倒要问他一问。”
藏风宣道:“那是他们上一代人的事了。”其实形骸只比他们大了七、八岁,但藏风宣却觉得他与师父都很苍老,都很遥远,都很孤独,都很悲苦。
......
形骸酒量其实不佳,他以往每次都用放浪形骸功蒙混过关,但这一次,喝着沉折赠予的烈酒,形骸无法停止,直到喝的不省人事,就在这死者沉睡的陵墓中昏昏沉沉的入眠了。
他见到自己身在一艘船上,身前站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手中拿着个圆石,似要扔向形骸。
形骸觉得自己孱弱无能,他急道:“你使诈!箭矢可不会拐弯!”
白衣少年冷冷说道:“我的箭矢,就会拐弯。”石头砸了过来,形骸发出惨叫。
他睁开眼,觉得自己由死到生走了一遭,他又见到了白衣少年,他额头上似有鲜血,形骸浑身火辣辣的痛。他记得自己被一群僵尸杀了,为何现在还能活着?
白衣少年依然冷冷说道:“你本已死了,我却将你救醒,如此咱们仍是两不相欠。”
形骸尚未答话,情景开始加速。
他见到自己与这白衣少年被盗火徒的生死大臣围攻,白衣少年舍命保护自己。
他见到白衣少年与自己挥别,露出诡异的、别扭的微笑,说:“你也待我恩重如山,义气深厚,去吧,我也不会忘了你。”
这混账,笑得瘆人,话也敷衍,只不过把形骸的话重新说了一遍而已。
他又见到白衣少年与自己比武,见到白衣少年写信给形骸,询问冥火之事,见到白衣少年与他的丫头一齐喝酒,喝的就是他入梦前喝得酒。
这好喝的酒,这苦楚的酒,这让人停不下来的酒,这令人醉醺醺、忘了忧愁的酒。
这令人入梦的酒。
在梦中,这白衣的少年,这救命的兄长,这可贵的恩人,始终仍陪着形骸,船行驶过凶险的海洋,破开浓浓的雾气,他们见到海上一轮明月,见到万里的大海,见到无尽的天涯,却见不到漫长而离奇的命运。
至少在梦中,白衣少年永远不会离去。
他的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本卷完
一 游人在天涯
天上是火辣辣的太阳,地上是醉醺醺的游侠。
游侠牵着病恹恹的黄马,走在白茫茫的游云之下,所有的云似乎都是游侠的树荫,天塌下来,云会替他挡着,半点伤不着他。
走入小镇,杨柳与青松迎接着他,似在对他说:“欢迎客官,可要尝尝本镇的美酒?”
游侠笑了,对杨柳与青松道:“如此甚好,尽管拿上来。”
镇上行人看着游侠,指指点点,眉头紧皱,似乎闻到了游侠满身的酒气,又见他对着树木说话,谁也不愿靠近他。
这群凡夫俗子,岂知我这清高仙长的神通?花草树木之间,皆有土地爷藏身,他们看不见,学不会,听不懂,想不通,便嘲弄那些明了事理,精通万物的高人?若我愿意,这天地乾坤都会对我说话,若我下令,阴阳五行皆将随我心意运转。
本仙天下第一,本仙心怀宇宙,本仙拿白云当铺盖,本仙将大地当床睡,老天是我的朋友,晚霞是我的情人,湖泊是我的酒碗,荒漠....荒漠是....他奶奶的,荒漠寸草不生,无酒无人,是本仙最恨的茅厕。
好在这镇子是荒漠中的绿洲,那很好,妙得很,本仙一高兴,说不定施以恩惠,这镇上的人就都鸡犬升天了。
他一步三晃,寸寸惊险,似乎这平地仿佛悬崖,一抬头,前方有酒铺二字。
游侠不缺酒,若他要喝酒,随时能变化出来。但变出来得酒太没意思,不如花钱买来的酒,不如在酒铺中一醉方休,花钱如同流水。
或许酒铺中会有美貌的姑娘,对游侠抛媚眼,露微笑,前来搂搂抱抱,亲亲热热。
游侠自家有如花似玉的情人,他眼界很高,看不上胭脂俗粉。但胭脂俗粉很简单,她们不要情,只要钱。游侠想逗这些女人,瞧她们贪婪,露出野兽般的目光。
随后,游侠会用冥火将她们赶走。她们本就是庸俗平凡之辈,哪怕打扮得再漂亮,也不过是绣花枕头的草包,游侠会令她们显露本质,让她们由巧笑嫣然的热心佳人,变为斜眼歪嘴的嫌恶丑态。
他走入酒铺,小二迎了上来,见到游侠,眉头一皱,立刻又堆笑道:“客官,来住店么?”
游侠一挺胸膛,道:“拿酒来!”
小二吐吐舌头,道:“客官,您已醉成这样,再喝下去,只怕....只怕....”
游侠一屁股坐定,一拍桌子,砰地一声,把小二吓了一跳。一旁桌上几个男女朝他望来,神色不善,似怪他烦扰了他们。
游侠道:“本仙酒量,冠绝天下!莫说你店里的马尿醉不死我,便是天庭的蟠桃酒,本仙也有多少喝多少!”
旁桌上一少女笑道:“这醉鬼倒也知道蟠桃酒。”另一衣冠楚楚的少侠道:“咱们修炼六十年武艺、增长一甲子功力,不如喝蟠桃酒一瓶,这醉鬼倒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高大英俊的少侠笑道:“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小蝌蚪想吃神龙肉。”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小二仍要相劝,游侠从怀里摸出十两翡翠,嚷道:“今天店里所有人的酒钱,算在我的账上!”
众人见这醉汉阔绰得无以复加,皆大吃一惊:当今翡翠最贵,这十两翡翠只怕将这镇上所有铺子都能盘下来了。
掌柜的抢了上来,颤颤巍巍的接过翡翠,手里掂了掂,决计不假,肃然起敬,喊道:“大爷,您放心,我等定掏心掏肺的伺候您,您今天就是我亲爹!”又扯嗓子喊道:“快些,取店里珍藏的醉八仙!”店里的伙计早伸长脖子瞧着这怪人,闻言大喜,立时热火朝天的忙活起来。
店中酒客受了这游侠好处,都对他深有好感,一齐举杯喊道:“祝大侠长命百岁!”“大侠武功定然天下第一,人品也是天下第一!”但也有人见这小店发了横财,心生嫉妒,想着该如何也敲这有钱醉鬼一注。
游侠哈哈大笑,取筷子在桌上敲着,乒乒乓乓,颇有韵律,他一边敲,一边唱道:“世人皆愚昧,世人皆贪财,钱乃身外事,散去还复来。本仙是英雄,逍遥最自在,问我是何人?放浪自形骸。”
他唱得响亮,甚是吵闹,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旁人只是微笑,甚至有人大声喝彩:“唱得好!”
邻桌的一紫衣少女低声道:“莫非此人是江洋大盗?瞧他穿着打扮,哪来这么多钱?”
另一绿衣少女道:“不,他自称本仙、本仙,莫非是地庭的妖仙?”
那高大少侠道:“何师妹言之有理!我看多半不错!”
紫衣少女笑道:“那可好啦!既然遇到这妖仙,岂能不劫富济贫?碰巧师父给的零花钱都用光了,今后花费,需得着落在这妖仙身上!”
众人皆低声叫好。那何师妹眼珠一转,笑道:”霍师姐,咱们俩用美人计骗骗他,用五行影手的功夫偷他钱财。“
紫衣少女道:“师妹比我美貌,不如由师妹出手?”
何师妹俏脸微红,嗔道:“师姐何必过谦?不过小妹对付这醉鬼倒绰绰有余,瞧我骗的他....脱光衣服,满地打滚。”
众青年哄笑起来,满目期待之情。
游侠听得明白,打起了精神,又敲打唱道:“邻桌骚娘们儿,最是浪荡货,脸像猴屁股,腰如酒桶粗,张开血盆口,狗眼看老子,老子不拒绝,床上降妖女!叫她们一个个浪叫不停,一个个舒舒服服,一个个升仙落死,一个个原形毕露!”
此言一出,少侠少女,尽皆大怒!那霍师姐一跃而起,长剑出鞘,指着游侠鼻子,喝道:“说!你是不是地庭派的妖仙?”
游侠笑道:“本仙非妖仙,而是你老公....的祖宗!”
紫衣少女怒不可遏,一剑刺向游侠胸口,酒铺众人见状大骇,齐声喊道:“手下留情!”
游侠吐一口口水,正中长剑,却如同重锥巨镖般,那少女手腕巨震,长剑飞出,正好插入地板的缝隙中。
众少侠少女皆知这少女武功了得,可这“妖仙”武功邪门至极,一时惊怒,纷纷跑出,将游侠团团围住。
店中掌柜魂飞魄散,嚷道:“诸位瞧我面上,饶了这位...这位爹...这位客官吧!”店中其余酒客也都求情。
游侠将桌子拍的乒乓响,喊道:“他妈的,收钱办事,天经地义,那醉八仙的酒呢?”众人见他兀自想着喝酒,皆想:“这醉鬼今日当真死在酒坛里了。”
紫衣少女手一招,取回长剑,正想再度出招,但高个少侠伸手阻止了她,道:“需问个明白,否则违背门规,回去要受罚的。”
这些年轻子弟门派规矩森严,不许滥杀无辜。众人想起此节,心中一凛,同时退后一步。
游侠笑道:“你们可是怕了本仙当世第一的神通?瞧你们小小年纪,嗷嗷待哺,毛都没长齐,一个个胸平如纸,根小如蝇,不料还有些眼光。”
绿衣少女怒道:“还敢嘴硬!待会儿有苦头给你吃!”
紫衣少女道:“不错,等会将你这妖仙千刀万剐,化作星铁!”
游侠更是高兴,他道:“古人云:扮猪吃虎真快乐,以大欺小最舒服。圣贤之言,诚不我欺也!”
那高个少年昂然挺立,朝周围众人作揖,道:“诸位,我等乃孤鸿派门人,隶属万仙盟派,皆是龙火贵族,神仙后裔,今日正奔赴泪原战场,援助玫瑰女侯。此人言语中轻薄本门师妹,更身怀邪术,多半是敌军请来的妖仙邪神,我等需将他擒住,好好审问!”这几句话一说,他今后的举动皆合乎本门法规,旁人若要阻拦,殃及无辜,都是旁人的过错了。
忽然间,游侠走到那店小二身边,举起他怀中那坛酒,酒如水龙,飞入游侠口中,但半空扬洒,一半入喉,一半淋了他满脸满身。孤鸿派众人大惊失色:“他被咱们包围,如何走出去的?”
酒是好酒,能够消愁。但还不够烈,不够劲,不能让游侠睡去,让游侠忘了烦恼,反而让游侠记起了肩上的担子。
唉,世上纷争永无止境,游侠从一场争端奔赴另一场争端,一场危难奔赴另一场危难,游侠渐渐不用道法,开始用剑,游侠想继承那位逝去的恩人,但游侠自也有立场。
游侠始终是孟家的中流砥柱,但游侠又对恩人发过誓,故而藏家的军队若遇上危难,游侠若离得不远,总得赶过去。
没法子,游侠就是这么的英勇无畏,就是这么的心胸宽广,就是这么的辉煌伟大,就是这么的慈悲为怀。
你这是在逃避。
游侠用力摇头,斥道:“荒谬绝伦!我并非在逃避,而是在帮倒忙。”
你为何要如此?
游侠大笑道:“因为这样最有趣!”
你武功越来越高,道法越来越强,由于放浪形骸功的缘故,所有武功皆已融会贯通,泯然无痕。天地间除了寥寥数人,已鲜有对手了,又为何要令自己蒙羞,要令孟家难堪?
游侠道:“我若全力以赴,一招一式就能取胜,那有个狗屁意思?所以我要轻柔一些,放松一些,压抑真气,这样才有乐子可寻。我与他们比试的是招式妙法,心思脑子,而非真气功力。”
你要斩妖除魔,你要维护凡世,像你这般模样,如何能担大任?“
游侠答道:“我自有我的道理,只要没跌入茅坑,坏了正事,你管我怎般享福,怎般放纵?”
我练的是放浪形骸功,并非五行龙佛经。我是逍遥自在的大仙,并非庄严肃穆的师公。
天地间再无人能约束我,我要踏遍天下,遵循我自己的心,走着我自己的道路。
形骸一失手,酒坛落地,倒并未摔碎,他脑袋被人用剑柄重重敲了一下,眼睛一黑,一头栽在酒坛里头了。
二 情侣行山水
青山绿水,舟泛碧波,江面上点缀着星星荷花,离离水草,微风徐来,水波涟漪,天地间似乎只有这舟上一对少年少女。
少女美貌绝伦,衣着更是脱俗若仙。那少年眉如剑,眸似星,浑身若笼迷雾,面貌有些模糊,但总之俊美已极。
少年轻摇船桨,笑容温和灿烂,宛如春天的阳光,他笑道:“白雪儿,你在想什么?”
白雪儿幽幽叹息,眼中有几分幽怨,有几分爱意,轻启朱唇,声音柔雅,说道:“仙哥哥,我想在这河面上刺绣,你觉得如何?”
少年笑道:“以你的神功,以天地为纸,以阴阳为墨,刺绣作画,有何不可?”
白雪儿站起身来,就这么一动,举止若竹若莲,更令这风景鲜活起来,增色不少。她动有动的美,静有静的好,动静之间,羞花闭月,连天仙都黯然失色。
白雪儿道:“仙哥哥,你握着我的手,我要你带着我刺绣。”
少年轻笑一声,展开长臂,雪白的手掌捏住了另一个雪白的手掌,白雪儿俏脸微红,仿佛霎时漫天花雨,烟火绽开,令人百看不厌。少年拉着白雪儿,手臂轮转,优美绝伦,两人亲密贴近,连水中鱼儿都忍不住探出头,争相观望此美。
白雪儿看少年所画,正是她与少年依偎的图形,抿唇一笑,明艳不可方物。
少年手往下探,开始解白雪儿衣衫,白雪儿娇笑一声,两人缓缓躺倒在舟上,这举止全无半分不雅,反而和谐柔顺,就仿佛日与月交替轮回一般。
白雪儿柔声道:“仙哥哥,我叫你....行海吧。”
少年在她耳边亲吻,道:“你叫我什么都成,什么身份,什么关系,在你我情爱面前皆有如浮云。“
白雪儿笑得十分欢畅,娇躯微颤,任由那仙哥哥抚摸,脸红心跳,热情高涨。
忽然间,她听有人喊道:“师姐!师姐!你又流口水啦!”
白雪儿大吃一惊,陡然转醒,一擦下巴,口水泛滥,连新买的衣裳都湿透了。
她的师弟师妹都瞪大眼睛看着白雪儿。白雪儿脸一红,见自己睡的歪歪扭扭,占据了马车中大半座位,另四位同门被她挤到一旁。白雪儿当即坐直,正色道:“这是本门梦魇玄功的....嗯....‘梦境无痕’,你们学会了么?”
孟建丽道:“师姐,你准是又想情郎了,对不对?”
郝铁律叹道:“师姐怎会想什么情郎?她眼光如此之高,哪个男人值得她朝思暮想?”
白雪儿点头道:“铁头,你这话还有几分道理...”
忽听伍白首插话道:“师姐瞧不上世间的男人,所以只能在梦里想男人啊,这话总没说错。”
另四人齐声大笑起来,白雪儿怒道:“没规没距,当心本师姐清理门户,大刑伺候!”
张轻羽道:“师姐,你可别弄错啦,咱们四人是来监督你的,你可管不了咱们。”
白雪儿暗暗头疼:“这四个看守好生讨厌!”也是半年之前,她偷偷溜下山去,揍了帝江派几个少年高手,被人告状告上门来。形骸为示惩戒,在她身上施了咒,与这四位弟子连在一起。她想要下山,万万摆脱不了这四人的监视。
她恼道:“我是来找师父,又不是瞎胡闹!这醉鬼不务正业,游山玩水,我岂能不管管他?”
张轻羽道:“师姐真是师父亲传弟子,与他真像。”
白雪儿笑道:“师弟过奖了,本姑娘自然是出类拔萃,仙气飘飘....”
孟建丽却道:“是啊,你与师父一般不务正业,游山玩水。”
白雪儿气呼呼地喊道:“四个索命鬼吵死人啦!”又惹得四人一通欢笑。
白雪儿双手交叉胸前,撅起嘴巴,赌气不语,她心想:“这四人紧盯我不放,莫非是暗恋我么?唉,本姑娘魅力太大,武功太高,英姿煞爽,尤物绝世,男女通吃,未免有些祸国殃民,红颜祸水的趋势,罢了,罢了,他们对我情有独钟,我也不能对他们凶巴巴的。”
但仔细瞧这四人嘴脸,又不像爱煞白雪儿的模样。
白雪儿一静下来,继续幻想自己的梦中情郎。她仍未想好那情郎该长什么样,武功该有多高,言行举止又该如何,但最好他长得像师父,武功高得像师父,说话像师父,笑起来也像师父.....
她一个激灵,心下暗骂:“混账东西!臭行海!是不是对我施了什么迷魂术?为何我满脑子全是这臭师父?”
白雪儿暗暗叹息:“多半是不错的了,师父想夺我芳心,于是对我施了咒,想将我骗上他的床,霸占我娇嫩的玉体。或许自从我遇上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想这么办了。唉,这冤家,喜欢我就直说嘛,本姑娘大好年华,冰肌雪肤,便宜了他,倒也无妨。”
她记得有几回,自己挑了最好看、最轻薄的衣物,趁着形骸喝的大醉,在他屋前晃悠,唉,那可真危险啊,男人见到漂亮女人,可管不住自己,白雪儿稍有不慎,就会被这无耻的坏男人拖进屋子,肆意的蹂躏,摘去白雪儿这生平第一朵红花。
到了那时,白雪儿就不是徒儿,只能委屈的做小师娘了。这混账师父,不过白雪儿也拿他没辙,只能任他欺负,任他享用。可她将来得千万记得盯紧其余狐狸精,万不能让她们也这般成功上位,一步登天。男人嘛,不都是那样的德性?
结果白雪儿被山风吹得连打喷嚏,却被形骸撵回了自己屋子。几次三番,这醉鬼都假惺惺的赶走了白雪儿。
这伪君子呀!这臭石头呀!这负心汉呀!这死酒鬼呀!你这般对我,莫怪我一狠心,对其他男人投怀送抱,任其采摘.....
白雪儿自然不是那么随便的姑娘,而是大家闺秀,冰山雪莲,但若假意与其他男人要好,没准师父一受刺激,就把白雪儿收做小师娘了呢?
白雪儿曾十分确定自己美貌无比,器宇不凡,本门所有男弟子都对她暗怀情愫,念兹在兹。她只要稍稍一钩手指,就会有男人如狗般跑过来听她使唤。但是事与愿违,她失望的发现这些同门都怕自己,至少未被她深深吸引。
后来,白雪儿与形骸喝酒,不知怎地,将话题扯到了梦魇玄功之上。形骸叹道:“其实练这梦魇玄功,威力固然极大,可也有不小的坏处。”
白雪儿奇道:“什么坏处?”
形骸道:“浸泡在梦海真气中久了,会渐渐的近似仙灵。使旁人本能的畏惧你,总觉得你是梦中人一样,并不真切。”
白雪儿愕然道:“真的?”
形骸点头道:“仙灵的样貌是他们自己重塑过的,随心所欲,可以美貌的无以伦比,也可以丑陋的惊世骇俗。但被凡人看在眼里,便知道这样貌极端不真实,也不会过度喜爱或畏惧。那有些像活尸的障眼法,不过障眼法令凡人信以为真,仙灵之貌却令凡人感到异样。”
白雪儿当即怒道:“原来....原来都是你害得,这下子我可嫁不出去,只能任你处置了,对不对?你...好深的心机...”
形骸只笑道:“你这丫头又喝醉了,快去醒醒酒吧。”
白雪儿就是在那时明确了自己的苦命,她纵然美若天仙,但别人也会以为她这张脸是伪造的,危险的,他们或许会对她友善,但万不会爱上她,就像兔子不会爱上母老虎...
臭师父,本姑娘总有一天要睡了你,要你对我负责到底。我要你在我身上苦苦哀求,却又受不了诱惑,唯有一次次的对我....哼哼哼....
鼻子一凉,不好,这次是流鼻血。
白雪儿看了那四个同门一眼,若无其事地用手绢擦去血迹,幽然道:“女孩子嘛,每个月总有几天....”
孟建丽笑道:“每个月流的可不是鼻血。”
白雪儿掐了她脸颊一下,森然道:“本姑娘功力通神,将下面的血转到了上头,尔等要不要学?”
众人见她要揍人,皆颤声喊道:“不要!”
他们说笑了一阵,又说起了正题。
原本龙火国每隔五年,皆有四派群英会,邀请四派的青年弟子打擂比武,决出武状元,封侯许愿,乃是至高无上的光荣。然而自从多年前圣莲女皇失踪后,这四派群英会便办不成了。只因唯有圣莲女皇有权封赏爵位,绝无第二人可代她颁奖。
但当世各国,武风昌盛,龙国这举世瞩目的擂台不打,各地自有盛会。一年之前,万仙盟传令下去,告知盟会其余各派,将在万仙山上举办群仙大会,邀请各派中年少有为的门人弟子各显神通,决出仙家的状元郎。在万仙大会中崭露头角、表现优异的弟子,将被委以重任,甚至能登入天庭,得见上神,赐饮蟠桃酒。
这万仙盟近年来声名鹊起,后来居上,威震当世,轰动四海,掌门人是天庭的东方剑神,在凡间更是纵横无敌。因此,此盟已有取代纯火寺,震慑天下的妖仙鬼怪之迹象。天下群雄为争这“万仙状元”之名,纷纷投靠万仙盟会,推荐门中得意弟子,真正渴望一步登天。
前些时日,青虹山上收到请柬,要形骸挑选五位高徒,前往万仙山打擂。形骸于是命这五人随他下山远行。
不过到了途中,这臭师父却独自跑路,撇下白雪儿她们不管了。
想到此处,白雪儿紧皱眉头,重重哼了一声,道:“这酒鬼师父,若找到了他,非要他好看不可!”
三 仁者非无敌
酒坛子里黑乎乎的,但形骸知道自己被绑在马车地上,车内坐着那些孤鸿派的小辈。
那姓霍的少女道:“这酒坛子怎地拿不下来,打又打不碎。”
何师妹道:“干脆一剑杀了他,为何如此麻烦的带他上路?”
那高个师兄叹道:“他这人虽看来很不对劲,但未必是妖仙,或许只是有钱的醉鬼罢了。”
另一人道:“他身上又没钱!我连他裤裆都掏了。”
高个师兄叹道:“他一出手就是十两翡翠,怎会没钱?此人身份很是可疑,要带回去找大师兄发落。”
他们提到这大师兄时,气氛忽然变了,尤其其中女弟子,皆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语气变得高昂兴奋起来。
又一少女笑道:“此次群仙英雄大会,优胜者非大师兄莫属啦!旁人都只是陪衬。”
高个师兄点头道:“他在万仙少侠榜上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若他能获胜,自然大大的替本门长脸!”声音中满是自豪、推崇之意。
霍师姐叹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那万仙少侠榜未必万无一失,万仙盟这许多门派,有些在偏远地方之人闭门修炼,一旦出山,也是非同小可。”
形骸点了点头,道:“此言不假。”
众人听他醒来,都似吃了一惊。高个师兄用剑鞘在形骸腿上一戳,道:“对了,你这贼人姓啥名谁?”
形骸道:“游侠。”
何师妹怒道:“这分明是个假名!”
形骸道:“真名假名,皆是浮云。”
霍师姐道:“不说真话,我一剑杀了你!”
形骸冷冷说道:“杀了我又能如何?人死了未必有活着痛苦,人醉了未必有醒着遭罪。”
众人听他不再醉醺醺的,话语中倒有一股洒脱落拓之意。高个师兄叹道:“你会武功?还是道法?”
形骸道:“给我一柄剑,我能在紫霞城中来去自如。给我一张符,我能唤来五行神龙,遨游天际。”
众人哈哈大笑,皆觉得听此人吹牛倒还解闷。高个师兄敲了敲那酒坛,道:“我将这酒坛打碎了,放你出来如何?只不过你这脸可要开花,开花好过闷死。”
形骸道:“我不在乎,你要敲就敲,不敲也罢,人哪有那般容易死?”
众人拿他取笑几句,又有一人说道:“宇师兄,玫瑰女侯那边,不知战况怎样了?”
宇师兄答道:“听说极不容乐观。她手下只有两千人,城池被无数食人蛮族围住,已经七天七夜。她那支兵马也并非什么精锐,而是囚犯、奴隶、逃兵组成的杂牌军。”
何师妹咬牙道:“她不知自己身份多重要么?为何要以身犯险?朝星盟主不知该多为她担心。若是盟主亲自到场该有多好。”
形骸听说玫瑰是这位朝星盟主的女儿,朝星剑术通神,武功更胜过当年那位绝甲,玫瑰剑术定然也已今非昔比。
少年时,他先结识沉折,后结识了玫瑰。沉折死后,关于他的记忆分散在每个人心里,这些人记得沉折,怀念沉折,这让形骸觉得他还活着。或许几百年后,形骸能见到沉折的转世。
他不会去刻意寻找,人何必自寻烦恼?该回来的,总会回来。该见到的,总能见到。
形骸忽然又想喝酒了。
宇师兄答道:“盟主不能,天庭上有要事缠身,他走不开,天门关闭,难以下界,只能传令下来,命万仙盟中有志弟子前去相助。”
霍师姐道:“那为何藏家之人袖手旁观?她可是圣莲女皇的女儿,将来要继承皇位的。”
宇师兄叹道:“藏家的兵马也都有事,似乎全天下的远省几天内全叛乱了。我听消息说:食人蛮族数目太多,好似蝗虫过境,又如捅马蜂窝,大大出乎藏家的预料。原先,藏家统帅的两万驻军受托剿灭食人蛮族,谁知似一下子激怒了他们,于是原先散漫的食人蛮族联合起来,数目竟有二十万之多,且各个儿残忍,若被他们捉住的俘虏,下场....啧啧....真是太惨,蛮子将吃完的人头用木棍插起,竖在城外不远的地上,眼珠、舌头、鼻子、脑子...尽皆..。”
何师妹、霍师姐与另一位少女惨叫道:“师兄,你又吓人啦!”
宇师兄道:“我也盼是那人骗我的,可咱们此去....委实凶险。”
另一男子问道:“师兄,玫瑰女侯呢?”
宇师兄道:“玫瑰女侯不知为何抵达此城,助守军抵挡了两天。藏家军团知道守不住,决意杀出一条血路,弃城撤离。但他们一走,满城百姓与留在城中的伤兵可就....”
何师妹道:“可就要被食人蛮族吃光啦!”她声音发颤,惶恐已极。
宇师兄道:“可不是吗?所以玫瑰女侯留了下来,率领那群乌合之众,竟一直坚守至今。”
众人大受感动,又义愤填膺,喊道:“那些藏家士兵当真狼心狗肺,胆小如鼠,各个儿该死!他们未来的女皇亲自上阵,不顾性命的保护百姓,他们居然不留下来陪她一齐奋战?”
宇师兄也愤愤道:“藏家军堕落衰退,由此可见一斑。”
形骸忽然笑道:“只怕并非是他们不想留,而是玫瑰不让他们留下。”
众人奇道:“为何如此?”
形骸道:“因为藏玫瑰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错的,而藏家统帅之令是对的。兵法云:面临绝境,不可意气用事,当断则断,保存实力为上。玫瑰心软,为老弱病残,置自己于险境,岂能使藏家军团同时遇险?况且城墙坚固,粮草估计有限,两万人固守不出,不如两千人誓死拼杀,反而能持续更久。那两万人走后,必将汇合大军,带齐物资,回马来救,此乃上上之策。我看是玫瑰下死命令,非要那统帅突围不可。”
众人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皆有些惊讶。宇师兄道:“老兄怎会对那边情形这般清楚?”此时已改称他为“老兄”。
形骸道:“我也是去杀蛮子的。”
何师妹问道:“就你一人?”
形骸道:“我只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众人都再度发笑,纷纷道:“你剑法高超,道法神奇,又有万军不当之勇,莫非你是咱们朝星盟主假扮么?”
形骸答道:“朝星如何能与我相比?”
众人只觉此人狂妄至极,不禁动怒,却又听形骸说道:“朝星事务缠身,焦头烂额,连自己女儿都顾不得相救,哪像我游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天涯海角,不过是我家后院的花园池塘罢了。”
霍师姐嗔道:“原来你说的不是能耐,而是偷懒游玩的本事。”
形骸道:“偷懒游玩,跳出红尘,便是最大的本事。”
众人本来心情沉重,听这醉鬼口出狂言,信口开河,倒也有趣。不过形骸不报真实姓名,他们也不愿替形骸松绑。
可前方那些食人蛮族,真令这些小辈不寒而栗。他们虽是孤鸿派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人物,却未曾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一线,真正的惨烈厮杀。
在形骸眼中,生与死不过是游戏,若真有人能骗过刑天这老魔头,消除形骸冥火,取形骸人头,夺形骸性命,那又何尝不可?
只不过要杀形骸,形骸也不会手软,当剑与力交锋的刹那,总会有出其不意的乐趣。
形骸口渴了,冥虎剑也渴了。他想要喝酒,剑渴望鲜血。
这马车走的虽快,不知是否能及时赶到。若玫瑰守不住,她也性命难保。甚至她死前会苦不堪言,受尽折磨。那些食人蛮族也喜爱女人,在吃女人之前,他们会想找些乐子。男人落在他们手中已经够惨,但女人....女人情愿堕落为妖,也不该被这些食人蛮族生擒。
形骸并不担心,玫瑰不会那么容易死。她看似身处危险,可到万不得已时,至少能用计自保。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形骸听说这些食人蛮族块头极大,智力低下,而且以往数目不多,为何一瞬间变得数目惊人,无穷无尽,且攻击甚有章法,仿佛霎时有了智慧?
那样的数量,形骸无疑也杀不完,但形骸能找到他们的巢穴,杀死他们的首脑。
灵阳仙能胜过藏家,形骸为何不能冒险赌一赌?
很快,他们临近前线,遇上越来越多的万仙盟高手。众人遇上同伴,皆感欣喜。有些门派间彼此素有嫌隙,此刻也暂且搁置。孤鸿派众人遇上旧识,免不了被问关于这酒坛脑袋是怎么回事。孤鸿派只说此人也是个帮手,但醉酒误事,遂将他绑起。
群仙并无首领,一盘散沙,只不过目的相同,仿佛是去奔赴江湖厮杀,市井群殴,比武大会,而非有章有法,残酷庄严的战争。
也好,也好,稀里糊涂的杀上一场,乱战一通,这才是修仙者清静无为,逍遥自得的境界。所谓“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这些小娃娃功力不高,所悟也浅,但懵懵懂懂中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又有何不可?
白雪儿他们会不会也来凑热闹?不,她们离得太远,且消息不灵通,多半还在找我。那些孩子也是一样,总得行走江湖,见见世面。
广场上,忽有一人朗声说道:“诸位同门仙友,前方蛮族凶嚣可憎,非同小可,我等既身为同盟,正当齐心协力才是。鄙人有一言,还望诸位听取。”
霍师姐、何师妹等女子登时热烈喊道:“大师兄?你怎地也来了?”
四 蛆虫与英雄
形骸抛出一枚铜钱,铜钱上附着道法,将这大师兄的容貌传入形骸眼中。
此人或许是迷雾师,或许是神龙骑,又或许是天庭的神仙,模样很是不差,正是世间所谓文武双全的贵族公子一贯样貌,头戴金冠,穿雪披白,说不上珠光宝气,但腰带、手镯、护符、宝剑,尽皆价值不菲。这般尊容确容易令无知少女倾心,更何况听说此人雄才大略,武功超卓,尽显统领群雄之气。
有一肤色发黑,毛发如火的土行元灵问道:“你就是万仙英雄榜榜首的孤鸿派侯公子侯云罕?”
形骸看此人相貌,不由哑然失笑:“此人居然是侯亿耳另外的儿子。当年我在那孝子图上见到过他。”
侯亿耳的子嗣各个颇有出息,不知这侯云罕与侯亿耳相认了没?
侯云罕高声道:“正是区区在下。出了此城,翻过了山,再往正南行三十里路,就是鸣乌城的战场了。在那里,食人蛮族势不可挡,凶狠残暴。咱们这儿聚集了千余人,虽各个儿都是高手,可若各自为战,到时只会被食人蛮子各个击破。”
一满身蓝鳞的风行元灵问道:“你是让咱们都听你的话?”
侯云罕点头道:“并非在下狂妄,但若如一盘散沙,去也徒劳,不如不去。”
忽然间,又有一人跳来,落在侯云罕身边,来者也是个器宇轩昂的公子,但衣衫彪悍,乃是劲装打扮,此人神情颇凶,眼中闪着好斗的光芒。来者说道:“侯云罕,凭什么由你发号施令?”
霍师姐、何师妹等少女惊呼道:“屠龙派陵明度?”
一年之前,形骸曾前往万仙山时,见到过所谓那个少侠英雄榜,侯云罕、陵明度分列前二,上次所见的那个帝江派岳明辉则是第三。
侯云罕苦笑道:“在下并非要逞威风,只不过是为大伙儿着想。”
陵明度踏上一步,道:“你是想出风头罢了。”
侯云罕皱眉道:“我并无此意,陵兄弟才学超卓,若想做首领,在下并不反对。”
陵明度眸闪寒光,脸上笑容狰狞,整个人仿佛冰冷的刀刃,他道:“我只想杀食人蛮子,统帅之事,吃力不讨好。你若想当就当,但休想对我指手画脚。”说罢形影闪动,竟已在城墙上,旋即跃了下去。
陵明度在群雄之中颇有威望,他一走,群雄轰动,朝城门蜂拥前行。这座城与鸣乌城之间有高山阻隔,因此食人蛮族并未殃及此处,城中守将数目也不多,见这许多高飞远跳的高手奔走而过,如何胆敢阻拦?
侯云罕摇头道:“一群散漫之辈,罢了,罢了。”倏然一闪,追向陵明度。何师妹大失所望,道:“宇师兄,大师兄为何不与咱们一齐走?”
宇师兄低声道:“师兄定是想第一个进入鸣乌城,受玫瑰女侯青睐,将来玫瑰女侯登基,师兄没准....”
众女弟子闻言花容变色,齐声喊道:“你骗人!师兄是侠义心肠,怎会有这等私心?”
宇师兄只得答道:“是,是我失言。”
众人随大流开向城外,奔往鸣乌城。
.......
木菀心揭开玫瑰身上厚厚的绷带,取过水盆,轻轻擦拭玫瑰身躯。毛巾擦过伤口时,玫瑰身子一颤,但很快便稳定住了。
木菀心见她腰腹后背上满是深重的伤口,虽已结疤,不知何时才能愈合。玫瑰既是神裔,又是龙火贵族,体格远比旁人强韧,饶是如此,她总是身先士卒,以一敌百,结果伤势委实骇人。
玫瑰察觉到木菀心犹豫,笑道:“还不涂药?”
木菀心说道:“涂药后伤口不痛,但没准会留下疤痕。”
玫瑰道:“疤痕又如何?总比被蛮子吃了要强。”
木菀心道:“殿下,您....您金玉之躯,关乎我藏家兴亡,何必如此拼命?”
玫瑰淡然道:“先前我要大伙儿留下,说过什么话来?”
木菀心想起此事,心中仍不禁激荡,泪水在眼中打转。
多日之前,玫瑰强迫藏家那位大将军率军突围,自己与这支兵马留下守城。木菀心大惑不解,但玫瑰治军严厉,不容属下质疑军令,木菀心无可奈何,只能将疑问藏在心底。
她是高贵的公主,皇位的继承人,而剩下这支兵马被人叫做“泥浆军”,都是些下三滥、遭嫌弃的低贱人士。泥浆军是被故意留下,拖延食人蛮族,令藏家主力能安全撤离的。万料不到玫瑰竟力排众议,统领了“泥浆军”。
城墙之上,战场血腥的风吹起了玫瑰红色的披风,吹起了玫瑰的秀发,她面向泥浆军士兵,神色庄严凝重,夕阳照在她脸上,令她犹如凝固的血雕刻成的塑像。
玫瑰高声道:“你们,我面前的每一个人,皆低下微小、毫无价值,被称作残渣、炮灰,你们自己想必清楚得很!”
众人都望着她,她说的是事实,但未免有些伤人,令人愤慨。
玫瑰又道:“我是圣莲女皇之女,我是藏家的首领,我是高高在上的神裔,我是龙火功第七层的高手!今天,我与你们留在城中,面对外面那群.....哼....吃人血肉的蛮族,那群残忍、卑劣、可恨、恶臭的杂种!”
众人想起此节,不由颤栗。他们本是罪犯,想拼命来换取自由,免除死刑的,可眼前的局面,令死亡甚至都显得奢侈而仁慈。
玫瑰喊道:“说实话,我心里很怕,比你们都怕,我若死了,倒也罢了,若是没死,我会被他们施暴,整治的不像个女人,甚至连牲口都不如,他们知道我是谁,他们不会杀我,而会将我留着,让龙国的人见证我的惨状。”
众将士明白她说的是真的,不禁对她颇为同情。他们本以为她是愚昧痴呆、仁义过头的傻公主,但其实她比谁都清楚。
玫瑰手中举起一粒药丸,含在嘴里,藏在舌头之下,道:“咱们坚守十天,十天之后,藏家的援军会赶到,杀光这群该死的杂碎。若十天之中,这座城沦陷,我会咬碎这药丸,我的身躯会变作剧毒的尸体。这样,我就能解脱了,对于这些恶魔的诡计,我仍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因为他们的算盘落空了,他们休想羞辱我。”
她眼中闪着坚毅的光辉,众人想起食人蛮族,只觉体内有愤怒的风暴在积蓄力量。
玫瑰高举战旗,大声道:“罪犯们、流放者们、囚徒们、奴隶们、残渣们!今天,我与你们一般卑微!但我也与你们一般高贵!你们舍弃性命,为了无辜者、弱小者而战,你们比我国最勇敢的英雄也不遑多让。敌人攻城时,你们谁瞧见我退后三步以上,立即就来将我宰了!因为那时,我是个懦夫,我是个卑劣的蛆虫,死在英雄之手,反而抬举了我!”
众人热血沸腾,露出牙齿,恨不得吃食人魔的血肉以泄恨。与此同时,他们觉得眼前的女子神圣而光辉,只要与她对视一眼,他们就不畏惧死亡,甚至忘却了自己往昔的苦难、遭受的屈辱与折磨。
他们觉得自己真成了英雄,是龙国最高尚、最无畏的人。
城外的食人蛮族察觉到了藏家主力的逃离,朝此行进,大地震动,传到城中,但众人反而盼着食人蛮族靠近,让他们尝尝自己的刀刃,自己的弓箭。
玫瑰最后说道:“如果城破,我们会死在一块儿,再无高下之分。我很高兴与你们一齐成为神圣的英雄,也很乐意与你们一道沦为蛆蝇的粮食!若能从围城中存活,我会赏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荣华富贵!现在,吹号,准备迎战!”说罢,她走上墙头,取出弓箭,往下射击,一根箭矢变作十根,射穿了食人蛮子的头颅。
.....
木菀心替玫瑰换好了伤药,又替她穿着甲胄。整整九天,玫瑰并未合过眼,始终冲杀在最前线,打退了一波又一波敌人的攻势,纵然她是神裔与龙火贵族,功力深湛至极,也需要无可比拟的毅力。
好在城墙两面靠山,易守难攻,这两千人才能守到现在,但他们已成了强弩之末,想要突围,无疑是痴心妄想。泥浆军的士气没有半点低落,不过....若是玫瑰倒下,整座城就全完了,藏家也全完了。
这时,一英俊高大的龙翼长走了过来,此人叫做拜万声,他急道:“殿下,似乎援军来了,但....但又被食人蛮子包围,难以靠近城墙。”
玫瑰看他一眼,道:“带一千精兵,随我出城接应,蛮族行动缓慢,咱们需将他们接入城来。”
拜万声大吃一惊,颤声道:“这...这如何使得?若陷入重围,殿下,那并非藏家援军,行动混乱,数目不足一千,藏家....援军只怕未必能准时抵达了。“
木菀心见拜万声眼中情波流转,知道此人与军中许多年轻有为的龙火贵族一样,都暗暗眷恋着玫瑰。这位拜万声身为拜家高手,却愿为玫瑰效力,他的心思众人皆知。而玫瑰似乎也对他颇为不同,甚是器重,允许他偶尔反驳自己的命令。
玫瑰黯然道:“无论是何方援军,总不能任他们沦为蛮子腹中之物。唉,为何其余公主,总有神勇的王子从天而降,前来救援,我偏偏却如此命苦?”
木菀心一凛,万想不到玫瑰竟说出这等娇弱的话来。
拜万声咬咬嘴唇,还要再劝,玫瑰仍道:“事不宜迟,咱们需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速去速回。”
五 天热当洗澡
万仙派众人至鸣乌城外平原上,向前突进,起初倒也顺利,众人功夫精妙、法力高深,皆有超凡脱俗之能,食人蛮族阻拦不得。但继续深入,蛮子来势汹涌,成百上千,茫茫不见边际,群雄这才慌乱起来,陷入重围之中。
霍师姐见这食人蛮族又高又大,肌肤上全无毛发,肌肉健壮,露出血盆大口,而且数十个扑向自己一人,不由得满脸惊恐之色,何师妹也骇然道:“怎地...怎地这许多?”她们平素习武练功,切磋较量,最多一个人对付三、四人,哪料得到战场上敌人永无止境,似乎前后左右皆有蛮族冒出来。
宇师兄嚷道:“别愣着,结成剑阵!”于是六人背靠背站定,避免背腹受敌。他们这些人如此,其余门派也各有阵法,但如此站定后,仍是各自为战,散漫无序。至于来不及结阵者,立时被食人蛮族淹没,那人大声惨叫,撕心裂肺,恐惧无比,又传来撕咬咀嚼之声,更令众人颤栗不已。
食人蛮族将众人包围、割裂,各个击破。众人的阵法凝固不动,蛮族则轮转不休,找寻破绽,更频频抛掷石块、长矛,朝此射箭、撒网、洒石灰、扔暗器。众弟子各个儿身手不凡,若单打独斗,决计无惧,但此番被团团包围,敌人又无所不用其极,纵然能杀死靠近的蛮子,不久便已有人惨死。
群雄皆心胆俱裂,暗忖:“不料蛮族这等厉害,吾命休矣!”陡然间,见到陵明度、侯云罕两人飞身而至,陵明度手中一柄黑色铁剑,剑发真气,当者身躯立断;侯云罕则举着一柄白色长伞,既做盾牌,又是兵刃,他长伞转动,边缘极为锋锐,敌人靠近,咽喉当即割裂。一人武功强悍刚猛,一人武功则精巧美观,食人蛮族被两人震慑,阵型居然破开个口子。
侯云罕指了指,说道:“这边走!赶快!”手中取一柄折扇,将折扇扔出,盘旋飞舞,碰者立毙,蛮族不能靠近。陵明度甚是勇猛,朝食人蛮子聚集处冲去,只听嘶吼之声,溅血之响,已将那边敌人阻住。
此二人不愧是万仙盟中最出色的弟子,顷刻间都瞧出众人脱困的关键所在,不约而同的出手。他们先前并未商量过对策,可一旦行动,一人护送,一人殿后,仿佛共同习练过数百次一样。侯云罕与陵明度本争锋相对,彼此不睦,此时却不由对这劲敌暗暗钦佩。
就在此时,见一格外巨大,身穿铁甲的食人蛮子推开身边战友,冲向陵明度,他大吼一声,手中树般粗细的木锤砸来。陵明度往上劈出剑气,将那木锤刺穿。但木锤仍朝他落下,陵明度急忙躲闪开,砰地一声,木屑纷飞,陵明度一时视线受阻。蛮子们发出怪叫,撒出渔网,将陵明度缠住,渔网上插满尖针。陵明度“啊”地一喊,多处流血,他将渔网斩断,由此脱困,但再也不敢冲动,随众人朝城池方向奔走。
那一边,侯云罕也遇上强敌,这蛮子双手握狼牙棒,身高丈许,动作却极度灵活,侯云罕挥舞折扇,刺出长伞,占据了上风,但也难以将这狼牙棒蛮子赶走。如此一来,群雄再度停步不前,后头仍在冲,前头却不动,两头一乱,更是晕头转向。
霍师姐惨声道:“宇师兄,我们....我们会死么?”她惊恐过度,眼泪直流,所问的话没头没脑。
那宇师兄怒道:“眼下多问何益?别停止出剑!”
正说话间,一个蛮子扑上来,咬住霍师姐手臂,将她往外拖。霍师姐惊恐喊道:“救命!救命!”
忽然间,那蛮子脑袋被一剑斩断,鲜血洒了霍师姐一脸,她连忙将这脑袋从自己手上拽下,险些被扯下一大块肉。
他们看清出剑之人是那个“游侠”。
游侠脑袋上的酒坛已然不见了,众人先前遇险,顾不上他,也不知他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但他浑身上下全是血,似乎经历了惨烈厮杀。
一蛮子杀了过来,游侠一笑,手一伸,已将蛮子手中大刀夺过,反手斩入蛮子脖子里,那蛮子倒了下去,游侠死死按住那大刀,往外一抽,那蛮子血液狂喷,游侠脸上染满红血与肉片,但游侠抬起头,嘴唇发颤,似想冷静,又想发笑,似很畅快,又似憎恨。
孤鸿派众人见状浑身冰冷,他们并非没见过杀人之事,但这游侠杀起人来不一样,他似在碾死一只蚂蚁,又似在肢解一个神灵,他杀人的举动有些疯狂,但却又充满神圣与庄重的美感。
游侠大刀不停,一刀刀斩伤那蛮子的身躯,血愈发汹涌,愈发浓稠,游侠专注的砍下,目光中,狂热与冰冷交织在一块儿。
他破绽太大,耽搁太久,瞬间五个蛮子将他包围,手中的大斧、大刀、大剑、大棒、长枪同时向他招呼。
游侠似乎就在等这一刻,他甚至闭上眼,任由敌人的兵刃攻向自己要害。但忽然间,大斧、大刀、大剑、大棒、长枪一下子到了游侠手中,又霎时倒转回去,刺穿敌人的头颅,破开他们的咽喉,劈开他们的胸膛,划破他们的肚肠。
游侠站起身,捡起长枪,戳瞎面前蛮族的眼睛,转动枪柄,将眼眶中搅拌的血肉模糊。那蛮子厉声哀嚎,听着那哀嚎声,游侠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孤鸿派众人胃里翻滚,眼前微微模糊,又似乎生了寒热病,脸颊发热,浑身冰凉。这游侠应当是他们的战友,却比敌人更令他们恐怖。
似乎....似乎这游侠在找,在找寻生死的界限,在享受生死的快乐,试图...试图找回失去的热情,又似乎在证明自己的麻木。
他们看着此人,只见到无可形容的混乱,超乎常理的疯狂,他不是这世间的人,甚至不是元灵、小神、天神。
他近乎噩梦,他犹如仙灵。
那铁铠的蛮子巨人攻向游侠,游侠抬起头,被此人的木锤砸中,飞上了天。众人回过神,惊呼起来,担心此人的安危,但游侠却抓住木锤,转了个圈,顺着木锤滑落,一拳捣穿了巨人的眼珠,随后,他整个人都钻入巨人的眼眶里了。
鲜血如狂奔的瀑布般洒落,巨人捂住眼睛,惊恐的嚎叫,想将这游侠拽出来,但不一会儿,他心脏处破开一洞,从中钻出一血肉模糊的人影,那人影身上缠着血管肉末,污浊的血,落在地上,巨人随他倒下,砰地一声,地面晃动,险些将游侠砸扁,但游侠躲也不躲,他全身被血污遮盖,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的眼神甚是遗憾,仿佛觉得这巨人应该砸中自己似的。
他在寻求死亡吗?又或是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霍师姐惨声道:“他...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何师妹瑟瑟发抖,道:“我们...我们一直带着这么个人。”她头皮发麻,觉得自己今后永远会做着噩梦,梦见此人就睡在他们的马车中,透过滑稽的酒坛,阴沉的计算着众人残酷的死期。
游侠似乎断了骨头,走动起来喀喀作响,他一瘸一拐的走了几步,蓦然奔向孤鸿派众人。众人大骇,喊道:“饶命!”但游侠穿过了人群,顺手夺走了何师妹的腰带。何师妹尖叫起来,赶紧提住自己的裤子。
侯云罕正在与蛮子厮杀,尤其是那双持狼牙棒的,气力强悍绝伦,侯云罕武功以巧妙见长,隐隐被克制,又以一敌多,始终难以胜出。正斗到紧要关头,突然间,只见一血人跳到那强敌背后,用腰带勒住此人脖子。侯云罕大吃一惊,他深知这蛮族身手精强,破绽极小,为何这血人能如此轻易的突入他门户,从正面跃至身后,用一根柔软的腰带勒这蛮族头颈?为何这腰带并未断裂?莫非竟是一件宝物?
那蛮子神色扭曲,狼牙棒往后打,一击击重重落在那血人身上,血人不吭一声,连眼都不眨,他经历了苦难,徘徊于生死,他已不明白自己是活人还是活尸,是实体还是虚体,是真人还是梦境,是醉着还是醒着。他承受击打,体会残杀,脑子才逐渐摸索出清晰的思路。
只听骨折之声,那蛮子发出艰难的惨呼,那丝绸腰带陷入他肌肤,仿佛一根锯子,很快,血流崩溃,湍急汹涌而出,蛮子重重摔下。游侠跳开,毫不停留,继续找寻下一个敌手。侯云罕大受震动,脸色苍白,他问道:“兄台是谁?”但游侠并不理他。
蛮族畏惧此人,当游侠赶到,他们就逃走,游侠猛扑过去,将逃跑的蛮族摁倒,实施残酷的虐杀,他似在逼迫蛮子的同伴过来相救,似想看看他们是否还有人性,还有良知。
即使有过来的蛮子,他一样残忍的杀了。
由于游侠奔走,众人得以突围,但离城还有颇远的距离。忽听得连声号角,马蹄沓沓而来。只见一支骑兵队势如疾风,急速而至,蛮族被两下夹攻,当者必死,往旁分开,让出一条道路。
万仙盟众人大喜,喊道:“玫瑰女侯?”
玫瑰射箭,杀死拦路的蛮子,又有一铁铠巨人朝她袭击过去,玫瑰眉头一扬,拔出长剑,正欲斩杀,但有一人从下往上劈出一剑,伤口一路蔓延,将这铁铠巨人一分为二。
脏器如山崩,血液如山洪,那人走过血雨,站在玫瑰面前。玫瑰凝视此人双眼,忽然间无奈苦笑。
她问道:“你来做什么?怎地弄成这样?”
形骸答道:“动了动筋骨,洗了个热水澡。”
六 王子何时来
玫瑰并未吐露形骸身份,命士兵冲散众蛮族追兵,双方汇合后加速赶路,到城门外,玫瑰命开启大门,她自己守护在后,蛮族靠近,皆被她长剑斩死。
形骸旁观玫瑰动作:她武功、剑术、内力均已十分了得,即使当年的藏东山,只怕也非她敌手。朝星不愧为天下第一剑客,而玫瑰也不辜负她一身卓绝天赋。她学而练,练而用,用后思索,思后再学,反复百次,一身武学千锤百炼,越到绝境中,越能施展出超乎想象的潜力。
但她很愚蠢,她是谁?是藏家希望所在,重中之重,她本不该在这儿,也不该出城救人,更不该亲自殿后。
形骸手痒,并不入城,拾起地上一柄大剑,一剑将蛮子开肠破肚,又将那肠子扯出,卷住一截断骨,当做流星锤扔向其余蛮子,将他们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那流星锤转了数圈,蛮子的脑袋好像豆腐做的,血肉迸处,又像是绽放的血腥玫瑰。
他不知道何时杀戮也会变得麻木,却知道杀戮并非最终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儿,更不知道那答案有何意义。形骸只是活着,世上大多数的事他都不在乎。他会杀死任何想害梦儿的人,杀死大奸大恶的人,如寻死般生存,将一个个敌人置于死地,借他们的死亡,让自己的心免于死亡。
玫瑰惊讶的看着形骸,一回头,见士兵援军全进了城,她喊道:“我们上墙!”
形骸不必休息,他可以麻木的、残忍的杀下去,他只杀了近百个蛮子,还远远未到心灵的极限。
但这杀戮渐渐变得无聊,他就像喝醉了的人,若继续喝酒,已品尝不出滋味儿如何了。
玫瑰飞身而上,几下跃上高墙,抛下一根铁链,卷住形骸的腰,将形骸拽了上来。城墙下方,蛮族愤怒的大吼大叫,但只是包围,暂无攻城的意思。
玫瑰想要问话,但形骸已然走远。玫瑰愣了片刻,到校场与万仙盟群雄会面。
众人兀自心惊肉跳,更因为生死一线的重压而身心疲惫。玫瑰说道:“多谢诸位前来救助鄙人,但未免太过莽撞,太过冒险了。”
群雄得她相救,皆感激她、敬仰她,齐声说道:“殿下,咱们受朝星盟主之令,为了殿下,何惜性命?”
玫瑰见众人皆是觉醒者与神裔、元灵,叹道:“鄙人惭愧,只因我太过任性胡闹,累得诸位受惊不小,爹爹他老人家还好么?”
侯云罕说道:“殿下,您义薄云天,慈悲为怀,所作所为感天动地,怎能称作‘任性胡闹’?盟主他得知此事后心急如焚,但他身在天上,在办一件要紧之事,天门又被下令封堵,委实无可奈何。”
玫瑰点头道:“公子可是孤鸿派的侯云罕?”
侯云罕喜道:“殿下听说过我?”
玫瑰笑道:“公子威名,如雷贯耳。我一直盼有奇人异士相助,得见公子,当真荣幸。”
侯云罕朝她鞠了一躬,道:“殿下过奖了。”
陵明度走上前来,道:“殿下,我乃屠龙派陵明度,愿为殿下效劳。”
玫瑰甚是欢喜,道:“陵公子也是威震天下的好手,妙极,妙极。万仙盟高手辈出,真令人好生欣慰。”
此时,只见一高大的汉子快步走近,对玫瑰喊道:“殿下!你可太胡来了?先前若有闪失,那该如何是好?”
群雄听他对玫瑰吆三喝四,言语无礼,纵然纯是一片好意,仍皆深感不满。侯云罕盯着这高大汉子看,眼中满是迷惑不安之情。
木菀心叹道:“拜将军,殿下行事一贯如此,谁也劝不动她。”
拜万声凝视玫瑰,眼中委实有万语千言,他叹道:“殿下,你答应我,千万莫要再莽撞了,成么?”
玫瑰站起身,轻拍拜万声胸甲,柔声道:“我神机妙算,知道在危难关头,定然会有一位神奇英俊的王子前来救我,所以有恃无恐,万声,你说对不对?”
拜万声张口结舌,涨红了脸,最终只是长叹一声。
群雄一听,暗忖:“莫非这拜万声竟是殿下的...的情郎?”刹那间,所有男子皆怒火中烧:“这拜万声的小白脸当真好运气!先前杀敌时,这人跑的没了影子,殿下怎会看上这王八蛋?”
侯云罕急道:“殿下,我有一事相告!”
玫瑰摆手道:“还请稍候,我有要事需办!”遂命人将众仙带入城中民宅休息,本来城中粮草已岌岌可危,但众仙带来不少口粮,又可支持多日。
此时城外倒也平静,玫瑰离开校场,有一亲兵跑到近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玫瑰笑了笑,对木菀心道:“菀心,你陪我走走。”
木菀心见玫瑰居然有心思散步,大感惊讶,但也替她欢喜。玫瑰走到街头,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井水旁,木菀心见到一个男子赤着上身,正用木桶冲洗身上的血污。她认出这似乎就是先前那最是勇猛,出手狠辣的汉子。
此人很年轻,与殿下年纪差不多,他身上有深深的伤口,但又在飞速痊愈,远远快过寻常觉醒者。
玫瑰从怀中取出一瓶酒,扔给了形骸,形骸接住,打开瓶塞,一口气喝得精光。玫瑰嗔道:“你怎地不给我留一口?”
木菀心听玫瑰语气亲密熟悉,暗忖:“这人是谁?为何殿下待他像是结交多年的老友?而这人对殿下也不客气。”
形骸道:“别人给我喝酒,我自然要喝得干干净净,以示感激。”
玫瑰叹道:“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
形骸不答反问:“你怎知我喜欢喝酒的?”
玫瑰道:“我听藏风宣说,葬礼那天,你在...在他的墓前喝的酩酊大醉,从此以后,你就染上了这酗酒的恶习,对不对?”
形骸道:“我并不酗酒,更非意志软弱之辈。但若有酒喝,我不会拒绝,若有人送上门来找死,我也不会留情。”
木菀心听他言语无礼,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威胁殿下?”
形骸转过身,内功发动,蒸干身躯,穿上衣衫。玫瑰看着他穿衣,道:“你....与当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形骸叹道:“往事如烟,何必多言?多谢你的美酒,不枉我走上这一遭。”
玫瑰道:“若...若孟轻呓得知此事,她会不会骂你?”
形骸笑了笑,道:“骂我什么?孟家藏家仍未撕破脸皮,藏玫瑰也绝不会死在食人蛮子手里。我来此并非救你,而是来凑热闹。你看似处境危险,可其实心中安稳得很,是不是?”
木菀心心中一凛,不禁骇然变色,喊道:“他是孟行海?”
玫瑰向木菀心“嘘”了一声,道:“莫让旁人知道啦,不然事态唯有更复杂。”
玫瑰扔给形骸一粒药丸,木菀心认出这是玫瑰所酿的毒物,用来在最后关头自我了断,以免落入蛮族手中。
形骸看了看,道:“你道法造诣大有讲究,已快赶上真正的道术士了。”
玫瑰笑道:“你跟我来,我当真有事要你相助。”
形骸淡然一笑,跟随在后,玫瑰来到兵营,取出甲胄头盔,让形骸穿上,形骸并未拒绝。木菀心暗道:“孟行海是孟家首屈一指的人物,据说道法之高,不逊于神道教六老。殿下让他穿泥浆军甲胄,是故意折辱他的么?”但见形骸老实照做,又暗忖:“此人如此听话,必有所图,莫非有重大阴谋么?”
玫瑰来到城堡一间议事大厅中,命人传拜万声,随后撤去所有卫兵,只留下形骸与木菀心。木菀心又想:“是了,莫非大人想在此擒住这孟行海,故而要拜将军帮忙?我需镇定,可千万莫要引起此人疑心。”
拜万声走入大厅,问道:“殿下,您...找我何事?”先前玫瑰对他所言甚是情深意重,他情绪仍有些亢奋。
玫瑰问道:“万声,我让你去找那位救我的英俊王子,你找到了么?”
拜万声微微一惊,当即笑道:“殿下,我虽眼下未找到,但有未卜先知之能,我算定立时就会有援军赶来,将外头凶蛮通通赶走,到了那时,不知我算不算您....那位王子?”
木菀心暗想:“可殿下说了,藏家大军一时半会不会赶来,咱们还得苦苦支撑,不知何时...”
玫瑰幽幽叹息,道:“你多半是不算,但其实你暗中通风报信的那一位,便是我口中的王子恩公,你算定他快到了么?难道不是你收到他的书信,得知他即将抵达?”
刹那间,拜万声大吃一惊,嚷道:“殿下,冤枉....”话音刚落,胸口已中了玫瑰一掌,他谋划被玫瑰拆穿之后,当即小心戒备,但仍躲不过玫瑰这快如闪电般的掌力,他口吐鲜血,双膝跪地,再动弹不得。
木菀心奇道:“殿下,拜万声....他是孟家...孟家的奸细?”
形骸笑道:“若是孟家奸细,可未必会被殿下揭穿。”
拜万声内力中断,只能以极微弱的声音答道:“殿下,你....你中了...敌人挑拨离间....”
玫瑰取出那药丸,说道:“这药丸其实并非致死的剧毒,而是施展了道法的小法宝,能够令我听到你们在说些什么。我让你们这些龙翼长随身携带,可不是让你们服毒自尽所用,而是想知道哪一个是敌人安插在我身边的老鼠。”
七 专门坑儿子
木菀心更是惊讶:她身为女子,不愿被俘,也曾向玫瑰讨要此毒,但玫瑰却推说已然用完,并没给她,原来竟另有缘由。
拜万声汗流浃背,道:“我....我并非通风....报信,而是...向他们...求救。”
玫瑰道:“拜风豹的僧兵何时到来?来人多少?”
木菀心愕然道:“是那个近年来势头正旺的拜风豹?”
形骸知道拜风豹这些年来闯下好大的名头:自从猛犸国一役之后,世间原先潜藏的不少灵阳仙忽然尽皆冒头作乱,于各地兴兵造反,这拜风豹似有未卜先知之能,率领一群少年僧兵,接连诛杀多个灵阳仙大反贼,一时间锋芒大盛,纯火寺中多有追随者。
或许并非拜风豹未卜先知,而是其父侯亿耳从中作梗。侯亿耳身为迷雾师,煽动叛变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于各地找寻莽撞的倒霉蛋,煽风点火,蛊惑此人揭竿而起,以成其子拜风豹之名。而拜风豹接二连三的立功,着实太过凑巧了些。
形骸当初也许该杀了他。
不过此刻瞧他与藏家为敌,倒也有趣。
拜万声闭口不言,玫瑰朝木菀心看了一眼,木菀心取一根尖针,抵住拜万声印堂穴,刹那间,拜万声闷哼起来,脸色肌肉抽搐,双腿不住发颤,他勉力捂住命根,似乎此处最为痛苦,过了片刻,大喊道:“饶命!我招!”
形骸望向木菀心:这女子只怕是风圣凤颜堂出山,刑讯逼供,手段利索。
木菀心停手,拜万声道:“拜风豹....是我亲兄长,他...他命我留在你....你身边,伺机...伺机行事。”
玫瑰笑道:“你一个劲儿撺掇我来鸣乌城,一到之后,旋即遭遇蛮子围城。旁人都劝我撤离,唯独你劝我留下,所作所为,仿佛明明白白告诉我:‘我是细作’。好啊,那我索性顺你意思,瞧瞧你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拜万声惨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木菀心道:“殿下!你....你当真太不知轻重,既然明知此人使诈,为何又跳入他圈套?”
玫瑰道:“一来我有把握守住城,二来我也不能舍下满城百姓不管。他们这计策算准了我的为人。”
形骸了解玫瑰的心情:当老虎在羊群中走过时,自然有闲情戏耍对手。即使这老虎有些迂腐,有些愚善,羊群并不怕它,但老虎又何必害怕羊群?
木菀心又道:“莫非那...那拜风豹竟能驱使这些食人蛮子?”
玫瑰道:“我正要查清楚。”
木菀心当即又给了拜万声一针,拜万声痛呼道:“我说....我说.....兄长他....他将率三万兵马赶到,他自称那些....蛮子都怕他,只要他大军一至,城围立解。他...他就能...就能赢取殿下....您的芳心....”
玫瑰笑道:“啊,英雄救美,这把戏虽老,但我还挺喜欢这一套的。”
拜万声凄然道:“殿下,我....我对您一片...一片忠心,不,您瞧得出来,我爱您极深,可....可我兄长逼迫我....如此,我不能抗命。况且此事....对您也无害。”
玫瑰皱了皱眉,道:“一对恶心下贱的货色。”问形骸道:“你们道术士有没有法子能令他老老实实,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我想会会拜风豹,又不想他瞧出端倪。”
形骸道:“小事一桩,但他龙火功至第五层,要不露马脚,只能一个时辰。”
玫瑰嗔道:“只一个时辰?亏你还是当年的武状元。”
形骸淡然道:“要让他永远开不了口,自然也能办到。”
玫瑰笑道:“那还用得着你来办?”
此时,厅外有亲兵来报:“殿下!孤鸿派侯云罕前来拜见。”
玫瑰命木菀心点住拜万声哑穴,将他带到后方屋中,让侯云罕进来。侯云罕见到玫瑰,跪地一拜,玫瑰道:“军中议事,不必多礼。”侯云罕遂站直身子,他看了看木菀心,又看了看形骸,神色迟疑。
玫瑰道:“我信得过他二人,公子可畅所欲言。”
侯云罕叹了口气,道:“殿下,先前...先前我在校场,见到一人,他并未认出我来,但我却认得他。此人.....此人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名叫拜万声。”
玫瑰并不显得如何惊讶,只皱眉道:“这倒也巧,正好你兄弟二人能够相认。”
侯云罕见玫瑰如此反应,颇感意外,又低声道:“这拜万声与....与我共同的父亲,名叫....侯亿耳,乃是一位极危险、极狡猾的....叛逆之徒。不久之前,他来找我,欲令我与他携手,与殿下为敌,我一口回绝,并未答允。那位拜万声....只怕...只怕对殿下图谋不轨。”
玫瑰与木菀心哑然失笑,形骸也暗暗摇头:“这侯亿耳计策虽然精妙,但漏洞百出。他父子所谋者大,既然这侯云罕拒绝了他,侯亿耳便决不能任由侯云罕泄密。他一时心软,等于出卖了自己其余儿子,坏了自己的大计。假如玫瑰并未识破拜万声面目,可这侯云罕此刻也揭穿了他们的把戏,当初岂能置之不理?“
玫瑰点头道:“所以你是故意千里迢迢来见我,告知我此节的?”
侯云罕道:“殿下宅心仁厚,事迹已传遍天下,江湖中、山林上,但凡年轻有为之士,皆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我出生不好,嫌疑不小,自不奢望殿下信任,但殿下将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侯云罕绝无二话。”
玫瑰大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据我所知,公子乃清高超凡之士,广受世人称赞,岂会做两面三刀的勾当?”
侯云罕听她言语真诚,大受鼓舞,朝她深深鞠躬道谢,退了下去。
形骸心想:“玫瑰做了许多好事,名声远扬,倍受举国百姓爱戴,听说原先供牌位拜圣莲的民居中,也已竖起玫瑰牌位敬拜,他们发自内心的希望玫瑰当女皇。这一点远胜过梦儿,更在当年藏东山、沉折师兄之上。”
但形骸何必担忧?若玫瑰想对梦儿不利,形骸不会心慈手软,但此时自不必庸人自扰。
人活在世上,当潇洒任性,逍遥快乐,无需太多烦恼。形骸这些年已经很累,因此只想轻松一些,只想肆意妄为,放浪形骸。
随即又有报信:一只兵马来到城外,将食人蛮子全数赶走,兵马为数约有三万,请求入城。
玫瑰道:“拜风豹来了!让他们进来!”
木菀心急道:“殿下,此人狼子野心,岂能让大军入内?让兵马留在外头,只让他一人前来谒见。”
玫瑰哈哈一笑,一扯木菀心马尾辫,木菀心与玫瑰情同姐妹,见她调皮,不禁苦笑,道:“是,是,殿下,是我瞎操心了。”
玫瑰走到宫殿阳台,遥望街上,见拜风豹的僧兵威风凛凛,趾高气昂的前行。拜风豹身穿金线袈裟,袈裟下一身血红轻甲,扎起发辫,昂首挺胸,一只眼戴一眼罩,形象颇为不错,只是有些不僧不俗,不伦不类。
玫瑰对形骸道:“施法吧。”
形骸找到拜万声,掌中升起两团金光,送入他太阳穴中。拜万声立时被梦境所迷,宛如梦游,再不生半点反抗之心,跟着形骸,来到玫瑰身边。玫瑰眨眨眼,朝形骸竖起大拇指,形骸道:“小事一桩。”
拜风豹又离近了些,他见阳台上站着玫瑰与拜万声等人,拜万声朝他微微点头,使个眼色,拜风豹面露微笑,说道:“玫瑰殿下,纯火寺拜风豹前来救驾,鄙人一路星夜兼程,总算来得及,只是令殿下受苦多日,心中好生惶恐。”
玫瑰扮作激动模样,笑道:“公子,你来的及时,救我性命,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还请公子到宫中一聚,其余勇士高僧,可到城中广场扎营休憩。”
拜风豹并不知玫瑰武功深浅,更不知形骸在旁,不虞有他,翻身下马,他身边有个老将跟随,混在一群僧人之中,随拜风豹走入宫殿,来到会客厅。此人易容打扮,但瞧他功力,当是侯亿耳无疑。
玫瑰命人奉茶,众人就坐,形骸与木菀心却站着。拜风豹拱手道:“殿下,这些时日,鄙人想起殿下安危,心里备受煎熬,无一刻安宁,此刻见殿下安然无恙,仿佛自己也死里逃生了一样。”
玫瑰举起茶碗,道:“城内艰苦,我唯有以茶代酒,敬谢公子一番厚意。”
拜风豹正要喝茶,侯亿耳咳嗽一声,轻轻敲了敲茶几。拜风豹吓了一跳,赶忙将茶杯放下。
形骸想道:“这茶中并无毒药,侯亿耳此举纵然小心隐秘,可却明示他们全然不怀好意。此人作茧自缚,竟然挖坑给自己儿子跳,他数百年来一事无成,确实不无道理。”
玫瑰见状,若无其事,叹道:“老实说,这些食人蛮子力大无穷,又凶又狠,咱们藏家两万兵马被打得狼狈不堪,只能灰溜溜的撤走。可诸位僧兵一到,立刻将群魔吓得屁滚尿流,不战自败,纯火寺除魔降妖之能,果然名不虚传。”
拜风豹尚未答话,侯亿耳却抢着说道:“是我家将军统兵有方,功力绝顶,这才能威慑群妖,万军辟易!殿下,我家将军乃人间龙凤,天下奇才,又对殿下一往情深,时刻莫忘,这样的如意郎君,到哪里才能找得到呢?”
此言虽然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却当真再突兀不过,拜风豹张口结舌,惊慌失措,玫瑰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八 求亲非易事
侯亿耳喝道:“你笑什么?”
玫瑰忍住笑容,道:“没什么,只是将军突发奇想,好生令人惊讶,我这人一吃惊便会发笑,自个儿也管不住自个儿。”
拜风豹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只能硬着头皮道:“殿下,我与你可谓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我在拜家与纯火寺有莫大威望,若与你结为连理,可令你藏家如虎添翼。况且当年藏沉折那狗贼杀了我拜家拜天华老爷子,令两家结仇生怨,委实不妥,恰好可借此良机,一举修复破损。”
形骸有意无意,将手放在剑柄上,但并不急于发作。玫瑰听他辱骂沉折,心头火起,脸上也如罩寒霜,摇头道:“拜公子,恕我直言,你名声虽大,声势虽强,但在贵宗族之中算不得首脑人物。而在纯火寺中,你并非五行俗僧,权利不大,实则也说不上话。”
此言如一记响亮耳光打在拜风豹脸上。拜风豹勃然变色,道:“殿下何出此言?听殿下意思,莫非竟看不起在下?”
玫瑰道:“并非轻视,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况且我年纪尚轻,事务繁忙,成亲一事倒也不急。所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我并不是那些离了男人便活不了的女人,也看不起那些整日价想女人的男人。”
她这番言语,句句说在拜风豹痛处上:他目前麾下僧兵并非纯火寺精英高手,而是从各地寺庙中招募而来的年轻僧侣,或是些离经叛道、愤世嫉俗的怪异释者,看似不少,实则纪律松散,并未经过训练。拜家首领皆是老成持重、行事周密之辈,不喜拜风豹的嚣张跋扈;纯火寺中更因他不愿梯度出家,视其为边缘人物。
拜风豹恼恨不已,板着脸道:“殿下,如今我麾下万千僧人就在城中,他们听你如此辱我,心中难免生气,我难保他们不做出对殿下不敬之举。”
玫瑰道:“你是在威胁我?”
拜风豹哼了一声,道:“殿下答不答允,痛痛快快给我一句话!”
玫瑰道:“我先前不答复你了么?好,我再说一次,我不答允。”
拜风豹站起身,森然道:“此言不合我意,还请殿下三思。”
玫瑰打了个呵欠,道:“合你心意,却不合我心意,我这人嫌麻烦,不愿再多想,公子,你旅途劳顿,但这城里城外很是吵闹,扰人睡眠,还请公子早些卷铺盖上路。”
拜风豹道:“你难道不怕咱们一走,城外食人蛮子闯入城来,大肆杀戮么?我只要一声令下,立时可占领城墙,开门将蛮子放入,到时候,哼哼,我倒看你求不求我!”
木菀心气往上冲,道:“你这还说的是人话吗?亏你还是佛门弟子!”
拜风豹冷笑道:“此城为我所救,自然也可为我所毁。但究其缘由,还是殿下辜负我一番苦心,忘恩负义...”
突然间,宫殿外人声嘈杂,马鸣震耳,拜风豹心头一惊,忙跑到阳台上一瞧,只见远处校场的藏家军旗铺展开来,随风飞舞,大旗之下,大军聚集,数目成千上万,将僧兵层层围起。
这一回非但拜风豹心惊肉跳,木菀心也如在梦中,侯亿耳想起周围地形,惊声道:“你....你早就让援军藏在...藏在山坳里了?”
玫瑰点头道:“他们一天之前刚到,但我与他们约定,若不见到你们入城,便绝不露出半点踪迹,以免受你们与蛮子大军夹击,而我也不想打草惊蛇,把你们吓跑了。当真谢谢你们将城外那些蛮子赶走,不然咱们还得费劲厮杀一番。”
拜风豹心慌意乱,看着拜万声,频繁眨眼,示意他偷袭玫瑰,拜万声低头看着地板,全无反应。
侯亿耳眼珠一转,蓦然变出一面镜子,镜子照中玫瑰,他往镜子中一捉,这一招“水中捞月”可从镜子中隔空伤人,亦可将人捉入镜子,着实诡异难料。
玫瑰未料到侯亿耳有这等怪招,身后一面铜镜中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脉门。玫瑰一凛,却见拜万声一下子扑上,咬中侯亿耳手腕,侯亿耳惊呼道:“万声儿,你被人迷了魂?”只得松手。
拜风豹拔出骨灰飞刀,朝玫瑰扔去,玫瑰手一碰剑柄,当即面前剑光如网,骨灰飞刀倒转,飞向拜风豹。拜风豹一矮身,飞刀穿透墙壁,远远飞走。
那边木菀心与拜万声夹击侯亿耳,侯亿耳武功远胜两人,但不忍伤了拜万声,有些束手束脚,被缠上了难以脱身。
玫瑰想亲自对付拜风豹,但形骸已朝拜风豹走去。他戴着泥浆军头盔,拜风豹尚未认出他,他心道:“无名小卒,也敢前来放肆?”顷刻间盘算定了对策:他先将这护卫重创,随后引玫瑰相救,用骨灰飞刀将她击败,以她为质,突围出城,事后强占了她,待木已成舟,则万事不愁。
念及于此,他一招手,骨灰飞刀返回,已成了长剑模样,他挥手一劈,顷刻间剑气缭乱,以最刁钻的角度刺向形骸。
形骸拔剑转动,似乎霎时变成个多臂怪人,叮叮当当,将剑气挡开,接着朝前一跃,长剑指向拜风豹咽喉。
拜风豹瞪目喝道:“找死!”也一剑斩向形骸心脏。他这一招极快极强,形骸尚未伤他,他会先将形骸杀死。
顷刻间,形骸身子一歪,任由拜风豹刺中胸膛,离心脏只有寸许之遥,但却未中要害。形骸一剑划破拜风豹喉咙,拜风豹惨叫一声,鲜血如雨,急忙退后,用骨灰飞刀修复伤势。
形骸碰碰伤处,因痛楚而振奋,因痛楚而雀跃,他转动胳膊,任由伤处流血,继续前行。拜风豹惊恐万状,心想:“此人...此人怎地不怕死?”其实若遇上寻常拼死之辈,拜风豹可仗着无形剑气取胜,但这人身手武功皆强,又不将自己性命当一回事,仿佛他并非一位高手,而是朝不保夕、刻意寻死的疯汉。拜风豹气势被压得半点不剩,只想着该如何逃命。
突然,形骸出现在拜风豹背后,拜风豹中了一剑,他大声惨叫,往前扑倒,知道再斗下去必死无疑,索性趴着不起。形骸叹了口气,略感无趣:“即使单凭招式,不比真气,此人也不过如此。他功力增长,但心想事成剑却全还回去了。”再一剑刺穿拜风豹右臂,拜风豹脖子伤势已好转大半,但由此骨灰飞刀脱手,他再也不敢反抗。
侯亿耳怒道:“孩儿!”忽然间手足加快,身影重重,拜万声接连中掌,倒地晕了过去,木菀心“啊”了一声,短剑离手,侯亿耳抓向她咽喉,意欲将她擒住。就在此时,玫瑰出招,数道剑光将侯亿耳封住,侯亿耳未能得逞,退到大厅角落。却听到拜风豹喊道:“爹爹,住手!他....他要杀了我。”
形骸已将拜风豹扶起,剑指着他血红的喉管。拜风豹面无人色,全不似先前的嚣张傲慢。侯亿耳眼珠乱转,闷声不响。
玫瑰看了形骸一眼,笑道:“王子哥哥,若不是你在,没准还真多了不少麻烦。”以她自身武功,最多与侯亿耳打成平手,若受到这对父子夹击,自己纵然能够脱身,木菀心非落入两人手里不可。
木菀心不由心想:“殿下怎叫此人‘王子哥哥’?他纵然帮了咱们,可毕竟是孟家来的死敌。”
侯亿耳惊声问道:“此人到底是谁?”经过他这些年精心教导,拜风豹龙火功功力已不在侯亿耳之下,先前拜风豹所出剑气皆极为凌厉,若斩中地面,只怕能将这大厅斩成两断,可这护卫随手出招便将那剑气挡住,剑法内力皆已臻化境。据他所知,除了玫瑰自己之外,藏家再无一位这样的人物。
形骸漠然回答:“来此消遣的闲人。”
拜风豹登时听出他声音来,他生平对此人又恨又怕,惊呼道:“孟行海?居然...居然又是你。啊!你们孟家...藏家不该势不两立么?为何...为何勾搭在一块儿?”
他想起以往似乎听说过传闻:这孟行海与藏玫瑰曾有婚约,难道这两人又死灰复燃了?莫非孟家藏家竟有言归于好之心,不欲争斗了?
形骸道:“不是你来问我,而是我来问你。”长剑一指,深入肌肤寸许,拜风豹知道他若利刃一切,自己脑袋立时搬家,当即喊道:“你问吧,我有问必答!”
形骸又道:“只有一事,为何外头蛮子会避让你们的僧兵?”
拜风豹道:“因....因咱们...咱们僧兵会念咒,念死者往生之咒。他们一听,便不得不避而远之...”
玫瑰笑道:“行海哥哥,他摆明了骗你,你杀了他吧。”她有意气拜风豹与侯亿耳,行海哥哥四字叫的十分亲昵。木菀心暗忖:”哎呦,糟了,莫非殿下真的被这孟行海迷住了?”
形骸摇头道:“杀他?不必!不过将他那话儿割去,不知骨灰飞刀能不能助他长回。”
拜风豹惨叫道:“不能!不能!我说,我说....这些食人蛮子...是我...我爹爹放出来的。”
玫瑰怒视侯亿耳,她想起自己身边许多惨死于这些凶蛮口中的士兵、百姓,直是怒不可遏。
侯亿耳叹道:“不错,是我告诉孩儿这蛮子之事,咱们定好计策,专用来对付你,不料你竟如此狡猾,真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