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少女夺人心
藏风宣心想:“这....这女孩儿是侯爷的女儿么?不,侯爷才二十四岁左右年纪,她却好似有十多岁了,莫非是侯爷妹妹?”
但若是妹妹,也不必藏在军中帐篷里,用屏风拦着。她多半是沉折侯爷的小妾,侯爷宠爱她,不舍得与她分离片刻,但....但她才十四、五岁的模样...
藏风宣想起自己家中的几位龙火贵族长辈,不也有这般嗜好么?龙火贵族在龙国被遵奉为神龙化身,往往超脱礼法,违背常理,不受律法所限,于是我行我素,为非作歹之辈层出不穷。藏风宣对这等行径一贯恼恨,不料这位侯爷也是如此。
但他对沉折太过尊敬,太过爱戴,心里不禁为他开脱:“侯爷这几年来听说都在戎马中度过,除了圣上之外,别无其余女子,他绝非拈花惹草、放浪形骸之人。若他与这少女真心相爱,将来并不相负,又....又有何不可?似他这等大英雄,大豪杰,自不能用常规俗法来约束。”
虽这般想,但总觉得有些沮丧。
沉折又道:“如今敌人首脑已死,云栈一带隐患已除,我军能否返回地母岛?”
一旁坐着个蓝色丝袍的官员,藏风宣听说此人是风圣凤颜堂派驻云栈的使节,这人对此地风沙很不习惯,不停用丝绢擤鼻子,这使节笑道:“这是自然,侯爷果然马到成功,也该凯旋而归了。”
沉折于是留下一万兵马驻守云栈,下令剩余九万士兵行军,开赴封狼港,乘船回地母岛的绵祭。他又道:“藏风宣。”
藏风宣当即喊道:“是,大人!”
沉折道:“你叫上高咏、藏善、藏容,秋阳,五人随我先行上路。”
藏风宣不问去哪儿,只觉受了器重,大感喜悦,道:“末将立刻去办。”
那四人帐篷离得不远,他匆匆跑去,喊道:“高咏、藏善、藏容,秋阳,都在哪里?出来见我!”
四人大咧咧的走出来,高咏笑道:“风宣,本大人现在是龙牙副官,你还不给我恭恭敬敬的?”
藏善道:“是啊,我也是,咱们刚刚还谈起你呢。”
秋阳道:“大人同你说了什么?”
藏容道:“我说你的官肯定比咱们大,高咏死活不信。”
藏风宣一挺胸膛,趾高气昂,喊道:“本大人现在是龙翼副官,掌管你们四个懒汉,你们还不老实听话?”
那四人大吃一惊,喊道:“胡吹大气!”
藏风宣道:“军中无戏言!尔等若不信服,休怪我今后给你们穿小鞋!”
五人都是过命的交情,加上对藏风宣一贯信服,另四人闻言反而欢喜,高咏拍手道:“风宣,今后咱们可就要靠你升官发财了!”
藏风宣道:“咱们藏家的功绩都是靠命换来的,升官发财,岂不是理所应当?”
另四人齐声大笑,道:“正是!正是!”藏风宣一瞪眼,道:“还不快去收拾!”四人立刻跑入帐篷。
藏风宣回到家中,手速如风,收好事物,尤其是他那珍惜至极的留墨书簿,更是决不能忘。他将所有东西包成一囊,前后不过半炷香功夫,汇同另四人奔向大帐。
大帐前,藏沉折坐于双马马车上,车厢中自是他那形影不离的少女,她正透过车窗看着藏风宣等五人,容貌模糊,难以看清。马车旁已备了五匹战马,各个儿皆甚是良骏。
藏风宣见马车旁有十多条军中猎犬,互相闻闻嗅嗅,尾巴摇摆,突然间竟欢合起来。藏风宣喝骂道:“都给我滚开!”将狗驱赶而散,见众狗连在一块儿的模样,不禁红着脸大笑几声。
笑着笑着,他心中生出异样,不由自主的望着车厢中那少女,试图透过纱窗网格,看清她的容颜。他先前只见到她一小半脸颊,但就是这一小半,便可看出她定是花容月貌,美丽至极。
难怪侯爷为她着迷。
沉折道:“走吧。”
藏风宣与另四人齐声道:“是!是!”都有些失魂落魄。那少女娇笑一声,似乎笑这五人滑稽。藏风宣心想:“高咏他们也...也被她迷住了?呸!我可没有,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马队驰出城寨,快速北行,途中沉折不发一语,藏风宣见到高咏等人每隔一会儿,便会望向那车厢,望向那纱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此生从未与女子相恋过,莫名之间,这车窗中神秘的少女占据了他的脑子,令他别无其余思绪,唯独念想着她。
他大骂自己:“没出息的混账!你怎能有这般念头?她是沉折侯爷的女人!你决不可有半点亵渎之心!”
这般浑浑噩噩、备受煎熬,骑行至傍晚,来到一处荒山,荒山中有一祭拜神龙的神像,周围有些水草,沉折下令在这神像前休息。
藏风宣等人喂马吃草喝水,随后吃了些干粮。那少女已下了马车,坐在沉折身边,她浑身用厚布包起,只露出一张俏脸。
那张脸真是令人百看不厌,连人的魂都能勾去。
藏风宣不敢看她,怕看了她便被吸住目光,冒犯了沉折。高咏等四人则完完全全为她倾倒,瞪大眼睛,眼中是毫不遮掩、炽热显著的爱慕之情。
藏风宣心下气苦:他也很喜欢这不知名的少女,却又有些厌恶她,憎恨她。高咏、秋阳、藏善、藏容,他们是藏风宣在山剑天兵派便结下的好朋友,他们之间的友情深厚坚定,好的如同一个人一般。但现在呢?这些好朋友一个个显得如同饿狼、如同蠢货,相继被她夺走了心。
藏风宣自己也想拥有她,讨好她,但又不想如其他人一样蠢。这些老友有些碍事,他们如何配得上与这少女相恋?他们龙火功才不过第三层,而藏风宣已经踏入第四层境界,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看哪,看哪!他们现在又敌视的望着我了,这群混账,难道脑子里全是屎吗?他们就像马车旁的狗一样不知廉耻,荒谬不堪!
他想起那些狗,心中一凉,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军中的猎犬训练有素,如何会如此乱来?
忽听沉折说道:“丫头,你睡一会儿吧,别作弄他们了。”
那少女叹道:“好吧,好吧。”闭上眼,身子躺下,脑袋靠在沉折腿上,沉折将她轻轻抱住,少女呼吸轻响,变得催人欲睡。
她一睡着,藏风宣等人情不自禁的都大呼一口气,额头冒汗,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沉折道:“我传你们五人口诀,当能抵御她这情形。”随后说了几句心法,说来也怪,五人只一顿饭功夫便学会了,运用此功,感到神清气爽,心中晴朗,再无浮躁嫉妒。
藏风宣问道:“侯爷,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沉折道:“丫头她生了怪病,能让人爱她恨她,她自己也不想如此,可自然而然而散发此法,所以我只能将她关在帐篷中,布下阵法,不让任何人与她见面。”
五人恍然大悟,想起刚刚自己心思,无不心下后怕。
藏风宣鼓足勇气,问道:“这位..这位小姐她...是侯爷的....”
沉折道:“她是我的义女,但我对她爱若己出。”
五人似同时如释重负,藏风宣心想:“原来是义女,我就说侯爷这般英明贤能之人,怎能做出那档子事?”
沉折默然片刻,道:“我收你们五人为徒,你们拜我为师吧。”
藏风宣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对这惊人的喜讯,当真难以置信。一时之间,五人僵硬不动,呆若木鸡。
沉折不答,也静静坐着,过了半晌,藏风宣等相继跪倒在地,高咏道:“大人,我千肯万肯,可大人....为何....为何这般....器重咱们?”
藏风宣也想:“是啊,咱们是些无名小卒,也算不上天赋极佳,百年奇才,大人为何待咱们这般好?”
他欢喜的傻了,如在梦中,几乎无法思索,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沉折道:“我看见你五人身上的图案,与我的颇为有缘,似乎命中注定我将救下你们,再传你们功夫。也唯有你们五人能继承我的衣钵。”
藏风宣心想:“侯爷他.....他还会占卜?他真是大仙家,真武神了!”天兵派不限门人自行拜师,只要那师父并非奸邪之人。五人心花怒放,不约而同向沉折连连磕头,喊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三拜!”
沉折道:“我所学武艺,主要是藏家、天兵派与圣上所传,这些功夫你们自己并非学不会,但从我这儿学,进展能够快些。”
藏风宣自知绝不像沉折那般才能超卓,但只要跟着沉折勤勉苦练,总有一天能接近沉折境界。若能得沉折指点几句关键所在,胜过自己蒙头苦练多年。他喜道:“师父神功盖世,咱们只要能学到九牛一毛,便足以扬名立万了。”
沉折点点头,想起当年在西海上磨练形骸,微觉感慨,道:“不忙于今夜。”
五人兴奋的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如今作为沉折徒弟,可比属下亲昵得多。藏风宣道:“师父,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沉折道:“我需将那些图纸交给轻呓殿下。”他本该去找圣莲,但圣莲不知去向,如今孟轻呓与拜天华、藏采诗等组成内阁元老,共同处置国家大事,而她又是龙火天国首席道术士,唯有她能将图中甲胄铸造出来。
四 路遥知马力
藏秋阳问道:“师尊,咱们藏家与孟家素来不睦,你将这图纸交给她,岂不是白做人情?”
沉折道:“家国之事,与藏家、孟家关系无关。”
....
途中沉折传授武艺,令五人获益匪浅,大有长进,当真如有神助一般。旅行数日,走出荒漠,地面上渐渐有矮矮的草层,时而下起小雨。藏风宣苦苦记忆这些天来之事,想记在那留墨书簿上,但一直不得其便。
临近封狼港口,经过一处村庄,天色晚了,只能在村中暂住。但此地并无客栈,沉折指着山上一庙,道:“咱们去庙里住。”
一旁村民脸上变色,道:“将军,这‘尊神庙’平素可不得寄宿。”
藏高咏知道这寺庙必是纯火寺一脉,大声道:“天下纯火寺庙,行善积德,哪有不收留行人的道理?再说咱们龙国之人,难道会不付香火钱么?”
村民们阻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一行人走上山去。藏风宣觉得他们眼神不善,流露出深深敌意。
来到近处,藏风宣看着寺庙周围景色,心生不安:空中阴云密布,风起云涌,时不时滴落雨水,那水甚是浑浊污秽。雨落积水,庙前地面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满是黏糊糊的烂泥。忽然间,数道惊雷划过寺庙上空,照亮乌云,那乌云形状仿佛数不尽的狰狞野兽。
藏善取出地图,皱了皱眉,拉住藏风宣,低声道:“侯爷带咱们绕了远路,去港口原不必经过这村庄。”
藏风宣道:“侯爷也许走错路了?”此言一出,就知不对:“沉折侯爷英明神武,怎会犯错?”
藏善摇头道:“咱们本来是对的,后来侯爷一下子穿小径走,你记不记得?”
藏风宣登时想了起来,认定沉折对此地地形甚是熟悉,又道:“准是侯爷来此有事,他认得这寺庙的和尚...不对,高僧么?”
沉折敲响木门,梆梆梆地,在风雨中格外刺耳,异常骇人。门后脚步声踢踏踢踏,踩过水塘,不久大门敞开,一尖嘴猴腮的老和尚道:“什么事?”说的是当地土话。
沉折用龙国话答道:“我等是龙国军人,来此借宿一晚。”
此地虽不在地母岛上,但仍是龙国远省辖区,军团士兵权力极大。但那老僧尖声道:“咱们这庙不供人住!”
藏风宣察知这老僧并不认得沉折,于是斥道:“胡说!难道你不是人?”
老僧自知失言,眼睛往下看,见到沉折身边那位美貌的“丫头”,目光一闪,身子激动的发抖,道:“这位姑娘....是....”
沉折道:“是我女儿。”
老僧毫不犹豫答道:“那就进来吧。”
藏风宣等五个少年脸上皆露出怒容,暗忖:“这老僧好生好色,见到师妹便两眼放光!”
丫头睁大美目,脑袋转动,四下张望。
来到大殿,也是一片简陋腐朽的情景,木头都已腐烂,要么被水泡肿,墙上裂缝,地上破洞,屋顶上东一块木板,西一块木板,堵上缺漏,才没有漏雨,但还算干净。有一尊极奇怪的佛像,似龙似人,长八条胳膊。
大殿中另有十个和尚,有老有少,聚在一起烤东西吃。那猴脸老僧走过去说道:“是龙国借宿来的。”说罢使个眼色,指了指丫头,似在传音说话。众僧皆露出惊喜表情,推开一扇门,走到内堂去了。
殿内只剩下沉折等人,藏风宣等虽觉此地处处古怪,但仍取出干粮,升起一堆火,找干的地方铺好床铺。过了半个时辰,众僧仍不见踪迹,殿中静悄悄的,寒气宛如游魂,藏沉折低声道:“待会儿打斗起来,你们替我护住这丫头。”
藏风宣一凛,道:“师尊,他们是敌人?可他们是纯火寺的和尚啊。”
藏高咏指着那诡异佛像,说道:“就算是纯火寺和尚,也早就走上邪路了,师尊,对不对?”
沉折点了点头,走向那佛像背后,推开后门,来到后院。藏风宣等紧随在后,他路过那佛像时,无意间朝那佛像一望,见黑暗中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闪而过。藏风宣头皮发麻,擦了擦眼,却见到一切如常,便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后院有一枯井,几间破屋子,到了此处,空中隆隆作响,雷电愈发密集,草木都呈灰色,地面黑红,分布一个个隆起的圆球,藏风宣见是某种虫卵,不禁心里发毛:“这地方似遭天怒人怨,最好早些离去。”
沉折不理那枯井,见一处土地上有反复挖掘掩埋的痕迹,长剑一转,砰地一声,地面破开一个大洞,下方竟是一小小的地窖。藏风宣见那地窖中绑着一人,双眼被挖,嘴巴被堵,手足皆被斩断,却还活着,忍不住惊呼起来。
藏容、藏善等皆脸色惨白,齐声问道:“师父,他是谁?”
藏沉折并未回答,俯视此人,目光冷漠,手一扬,那人飘了起来,被沉折提在掌中。刹那间,藏风宣心中一动,隐约觉得这残废之人多半是个罪大恶极、活该受苦的匪徒败类,便再也不同情他了。但他偶然心下微觉奇怪,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推论,但却认为自己没有猜错。
就在这时,众僧现身,手中举着戒刀、法剑、禅杖、佛棍,脸上挂着冷笑,其中一壮和尚道:“你果然是为此人而来。”
藏风宣等人立时拔剑在手,藏风宣喝道:“大胆和尚,还不快放下刀刃?这可是大名鼎鼎的藏沉折将军!”
众和尚互相对视,哈哈大笑,道:“管你是藏沉折还是藏东山,到了此处,发现了这人,都是死路一条。”
藏沉折闭上眼,似在与那残废传音交谈,少时,藏沉折道:“你们身为纯火寺之人,居然供奉一尊坏形尸?那坏形尸要吃这盗火徒的冥火,所以你们将这人骗到这里,养在此处,定时将他挖出来,唤醒坏形尸用餐。”
众僧脸上变色,那尖嘴老僧凶狠说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这残废已然快死,但你带来的这小丫头恰好接替此人。”
沉折不置一词,眼中却现出杀意。
藏风宣不知他们所说的盗火徒与坏形尸是何物,但总之这群和尚违背纯火寺教义,定是奸邪之辈,他喝道:“痴心妄想,先死的是你!”说罢一甩手,数枚飞镖打向这老僧。
老僧浑身冒出白火,身形灵活,将飞镖全数躲开。藏风宣不知这老僧使什么功夫,但绝非龙火功,必是邪魔外道,更是恼怒,他手一转,飞镖从后绕回,扑哧几声,钉在老僧后背。那老僧厉声哀嚎,一头栽倒。这招是他这些时日从沉折那儿学来的功夫,临敌时令人莫测,果然立竿见影,一招击杀强敌。
众僧怒吼,杀了过来,藏高咏等正要迎战,沉折道:“保护丫头。”身形一晃,有如流水般掠过,藏风宣眼前人影一闪,众僧已惨叫着飞了出去,有的撞在墙上,筋骨寸断而死,有的落在树上,脖子折成直角,有的被树枝穿透心脏,吐着舌头而亡。沉折只出一招,便将众僧几乎全数击毙,只剩下一人。
藏风宣看的心醉神迷,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又好恨自己词穷,想不起其余溢美之词。而高咏等人也高举兵刃,兴高采烈地替沉折喝彩。他们学了沉折的功夫,又对沉折神功所见颇多,可每次见到,仍不禁为这精妙绝伦的手段而如痴如狂,觉得自己就算再练一百年,也未必能及得上眼前的神将。
那活着的和尚捂住胸口,伤的动弹不得,大声喊道:“饶命!饶命!咱们是....苦练龙火功不成,唯有借那...那邪神赐予冥火练功,越练越..越是沉迷,终于....”
藏沉折摇头道:“那并非邪神,而是坏形尸。”将此人提起,扔到一旁。
藏风宣问道:“师尊,什么是坏形尸?”
忽听一声呼啸,那寺庙裂开,只见那大殿的佛像跳上屋顶,龙首仰天大叫,旋即扑向丫头,他动作奇快,同时数个手臂脱离了身躯,如飞爪般落下。
高咏、藏善、藏容、秋阳各自急出兵刃去斩它,但佛像实在太过迅速,四人皆未碰着它半点,那飞爪旋即直指四人要害,四人以兵刃格挡,砰砰几声,手臂巨震,兵刃与飞爪一齐落地。
藏风宣挡在丫头之前,投掷飞镖,佛像只轻轻转动,已将飞镖弹开。藏风宣心下惊骇,全力打出一掌,刹那间掌力有如狂风劲吹,令那坏形尸前进不得。
但坏形尸力气太大,弹指间撞破掌风,但就这么拖延片刻,沉折出手,一团漩涡吸住坏形尸,坏形尸发出刺耳可怖的叫声,骨骼喀喀,立即四分五裂。
只是那龙首突然飞上了天,眨眼间已在十丈之外。藏风宣喊道:“不好!”那个‘好’字一出口,沉折指力如刀,将这龙首刺穿,只听空中巨响,白森森的火洒了下来,滴落之处,立即引来天雷。
众人稍稍放心,可仍不停冒出冷汗,丫头拉了拉藏风宣,藏风宣道:“师妹,何事?”丫头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藏风宣“啊”地一声,露出微笑。高咏等人都哀声道:“丫头师妹,你怎地不亲咱们?”
丫头答道:“下次你们谁立的功劳大,我就亲谁。”
沉折道:“不许胡闹。”
忽听脚步声响,藏风宣等立时严阵以待,却见村中百姓也明火执仗,冲入院中,见满地僧侣尸首,脸色又是愤怒,又是惊恐。
藏风宣身边那和尚喊道:“这些...这些兵进来杀了师兄,要劫走这匪人,他们与那匪人是一伙儿的!”
众一村民怒骂道:“寺庙的大师法力高强,替咱们降服了这大恶人,你们既然是龙国士兵,为何是非不分,帮凶助恶?”
此人所言,立时受到众人附和,又有人骂道:“杀了他们,替大师们报仇!”
藏沉折道:“诸位误会了,此地僧人所拜的是奸邪妖物,而被捉的那人实则无辜,却受到冤枉。”
藏风宣认为这话有误,那残废确确实实是个坏人,从他第一眼看见此人便可以断定。只是在他心目中,沉折是决计不会看错的,那就是藏风宣自己错了,是这群愚民们错了——或许这残废只是...只是受了诅咒,惹人讨厌?
众人厉声道:“信口胡言,诬赖好人!那匪人到了村中,村中便发生灾祸,定然是此人捣鬼!”
又一汉子喊道:“多说无益,操家伙动手啊!”
藏风宣怒不可遏,大声喝止,望向沉折,却见沉折脸上露出无奈、悲哀之色。蓦然间,沉折一剑杀了那纯火寺和尚,又一剑刺死那残废之人。在那之后,沉折扔出一块石头,只听扑扑闷响,那二十多个村民脑袋上都挨了一下,全都晕倒在地。
沉折捧起那残废,又将他深深掩埋起来,藏风宣瞧他模样似乎在悼念一位交情深厚的老友似的。他突然觉得这位武神表面上看不动声色,可实则心底的失望与悲痛,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之所以杀了那残废,是因为沉折救他不得,残废活在世上唯有受苦而已。那些村民愚昧至极,分不清是非善恶,反而对帮了他们,救助他们的人恶形恶状,喊打喊杀。沉折侯爷将他们打晕,真是便宜他们了。
但这些和尚确实是纯火寺之人,杀了他们,若这件事传开,后患极多。村民蛮横而盲目,若纯火寺追查起来,他们定会一口咬定全是沉折的过错。
他绝不愿沉折的盛名受到半点诬蔑,于是道:“侯爷,这些泥腿子,全都杀了吧,免得他们告状到纯火寺去!”
沉折摇了摇头,抱起丫头,指了指山下,此时,乌云散去,朝阳扫除了阴霾与不祥。这寺庙显得古老而神圣,不再是昨夜那阴森恐怖的地方。
沉折道:”走吧,路还很长。”语气听来甚是疲惫。
五 神圣不可犯
藏风宣心神不宁,无精打采,众人刚出了那村庄,天又急剧昏暗下来,雷电照亮黑云,豆子般的雨点倾盆而落,竟是南荒罕见的暴雨。藏风宣反而振奋,在山间找一处洞穴,将里面草草扫了一遍,让沉折与丫头入内。
他道:“师尊,不好,我好生丢三落四!我....我行囊中有一本天兵派的武功秘籍掉在那庙里了!”
沉折道:“好在不远,等雨停了,你可回去拿。”
藏风宣道:“不必,俗话说风水好行事,我练风行龙火,不怕淋雨。”又拉着高咏道:“咱们一齐去,你帮我找找。”
高咏苦笑道:“我练的是火行功夫,你怎地偏偏挑我?”抱怨几句,仍随藏风宣外出。
天地间被雨占据,雨滴沉重,将沙地打成泥浆。两人远离那山洞,藏风宣对高咏道:“咱们回去,杀光村庄的人。”
高咏吃了一惊,道:“你疯了么?”
藏风宣道:“师尊他老人家心肠太好,但这件事他...可不对。那些村民各个儿混账,分不清好坏,若被纯火寺得知师父杀了他们庙里的人,岂不是天大的麻烦?咱们藏家与拜家关系不恶,可别因此而生出大仇来。”
高咏在天兵派也曾学过歼敌需尽、斩草除根的道理,知道藏风宣所言不错。他们对藏沉折奉若神明,不许任何人伤害他哪怕分毫,况且这件事全怨村民自己不好,更何况他们对龙火贵族动手,依照军规国法,都是死罪。
藏高咏问道:“那若是有小娃娃,又该怎么办?”
藏风宣眉头紧皱,道:“我问你,纯火寺若去猎杀邪魔外道,遇上月舞者小娃娃,会如何处置?”
藏高咏道:“依照规矩,听说是给个痛快。”龙国上下皆信奉五行龙佛与天神,天兵派纵然不遵从纯火寺号令,但士兵出征前,仍时不时向五行龙佛与五方战神祈祷。
藏风宣想起沉折,神色虔诚无比,道:“这村庄各个儿都拜那个坏形尸邪神,只怕心神都受蛊惑,无可挽救。为了侯爷,为了他的无上荣耀,为了他的大局前景,咱们也不能犹豫,这种时候,杀人是助他们赎罪。”
两人说着说着,心头狂热,恨不得立刻为沉折死了,区区屠杀又算得什么?
大雨封住了村子外出的道路,真是天赐良机,否则没准有村民外出报信求救。藏风宣与藏高咏兵分两路,藏风宣上山,藏高咏拦路。藏风宣来到寺庙后院,见那些村民兀自昏迷不醒,拔出剑来,一个个全部刺死。
来到山下,两人进村,闯入屋中,见人就杀,起初还有些惶恐怜悯,但杀多了后,就再不多想。村中一共就五十多口人,壮丁死在山上,其余老弱妇孺皆未能逃脱。
待杀完了人,两人环顾四周,心中一宽,天上雷电轰鸣,令他们都哭了起来。两人脸上湿漉漉的,满是雨水,掩盖了泪水,洗去了血水,回去后旁人也看不出。
返回避雨之处,藏秋阳笑道:“怎地去了那么久?可是在山上吓得腿软尿裤子了?”
两人强颜欢笑,都道:“你出去试试?雨也忒大了。”
沉折叹了口气,道:“下次不得如此。”
藏风宣、藏高咏心中一惊,藏风宣道:“是,师尊,我以后再也不粗心大意了。”
沉折道:“你们做得对,我做得错,但若有下次,我自会处置,无需你二人替我担罪。”
藏风宣与藏高咏大惊失色,当即跪倒在地,磕头道:“师尊,咱们罪该万死。”藏善、藏容、秋阳皆满面困惑,不明所以。
丫头奇道:“他们去做了什么?”
沉折道:“他们杀了人。”
丫头道:“杀人有什么稀奇?你们不是整日价杀人么?”
沉折沉吟道:“对,咱们当兵的,是要常常杀人,但这杀戮决不能成为你们的天性,只盼你们回到地母岛后,面对城中百姓,面对藏家军旗,面对亲人朋友,仍能问心无愧,如常人般生活。”
另三人猜到何事,震惊万分,又不禁钦佩藏风宣行事果断,也随两人一齐跪倒,齐声答道:“师尊教诲,我等铭记于心,此生不违!”
.....
到了封狼港口,那儿有龙国军舰,军舰中有神道教的道术士,施展神妙道法,船舰顺风顺水,航行奇快,不过半个月抵达地母岛,再乘坐道术士变化的马车,一路驰入皇城。
沉折行程中已命道术士传书信给族长藏采诗,提及图纸之事。他将丫头安排妥当,来到紫霞城宫殿外,藏采诗已在城楼前迎接,她看似六十岁年纪,是个精神抖擞的老妇,也是藏东山的姐姐。六人向藏采诗一齐拜倒磕头,藏采诗笑吟吟的将沉折扶起,道:“好孩子,好孩子,都起来吧。你武功是不是又有长进了?现在都收徒弟啦。”
沉折道:“我才学粗浅,但愿别耽误了这些孩子。族长,图纸之事...”
藏采诗叹道:“我已告知孟轻呓,双方争执许久。”
沉折问道:“争执何事?”
藏采诗道:“我说这图纸给她可以,但造出甲胄兵刃来,须得先武装咱们藏家军团。她说她孟家也用得到...哼,这婆娘,她孟家一共才三个军团,又都是不出征,不打仗的窝囊废,还敢讨价还价?”
藏风宣听孟家这国内最大的敌手兵力如此之少,且疏于战阵,不禁欣慰,笑了起来。
沉折听藏采诗语气满是敌意,想起今后若要与孟家为敌,与形骸定会对立,心中困苦,答道:“但唯有殿下与神道教能看懂图纸,不找殿下,只能找神道教了。”
藏采诗叹道:“可不是吗?孟家与神道教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东西,但裴家、木家、息家、威家都帮着咱们,拜家、辛家不说话。唯有川家、利家帮她孟家。孟轻呓无奈,答应若事成之后,要咱们付她一万两翡翠。”
藏风宣等少年听闻这天文之数,倒吸一口凉气,但见藏采诗满不在乎的模样,才知这万两翡翠对藏家也算不了什么。
沉折知道圣莲女皇失踪已有两年多时光,谣言四起,有人说她已死去。但她史上曾多次佯装不见,此刻也无人胆敢觊觎皇权。朝中由孟、藏、拜、裴四族领头,与另六族成立元老堂,共同商议决断天下大事。
这元老堂貌合神离,往往为小事争执不休,成了争权夺利、阴谋算计的小战场。如今龙国朝政已远不及当年那般顺利。但龙国国力太过雄厚,举世无单独一国能及龙国百分之一,天下这才仍太平无碍。
他将图纸交给藏采诗,藏采诗打开瞧了瞧,神色欣喜,笑道:“露夏王朝得知此事,非吓得鸡飞狗跳不可。”停了停,又道:“难得大伙儿如今都齐聚皇城,又到了天结节庆,明日巳时,你带着这五个孩子,到金樽园来,咱们要祭拜武神了。”
藏风宣知道藏家惯例,每年天结,族中首脑必会齐聚,举行祭典,并商议军机大事。藏家族中子弟数万,但唯有一百多人能参与这典礼。其时,藏家所有高手皆会出面。如今他得以出席这一盛事,心里雀跃万分,更对沉折感激的无以复加。
沉折答应一声,藏采诗挥袂而别。
沉折道:“你们父母若在城内,可去探望。”
藏风宣道:“师父,我父母在云北梦老庄。”其余四人也对父母并无感情,都愿意追随沉折。
沉折给他们每人一两翡翠,道:“那在城中逛逛也好。”五人欢天喜地的去了。
沉折回到家中,带上丫头,前往皇族墓园,走入一间墓室,墓室中有一泉池水,池水后有一牌位,写道:“藏琼之墓。”
这是他女儿埋葬之地,这池水顺应风水,说能助琼儿来世投胎,找个好人家。
沉折想起自己见到琼儿,前后一共不过十余次。琼儿死了,她的母亲也已不在了。
莲儿到底去了哪里?她是否如传闻中一样,已经死了?
若真是如此,沉折没见到女儿最后一面,也没见到爱妻最后一面。
爱妻?爱妻?沉折当真爱她么?她当真爱沉折么?那爱情自一开始便是欺骗,是圣莲施展的法术,令沉折与她结合。那之后产生的欲望是真实的,那姻缘也是真实的么?爱情呢?
沉折想起圣莲的爱,暗暗摇头。作为至高无上的女皇,世间活着的女神,她的爱转瞬即逝,虚伪可笑,很可能因为她一个念头,一点感触,立刻变得热烈无比,或者荡然无存。她早过了深陷爱情的年纪,她只是麻木的从中寻找乐趣而已。
自从女儿死去的那天起,沉折对圣莲已漠不关心。
琼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有谁能告诉我?
丫头道:“爹爹,她也是你女儿么?”
沉折道:“是。”
丫头跪倒在地,心中试图变得悲伤起来,但情绪捉摸不定,更哭不出来。她道:“爹爹,姐姐在这水里么?”
沉折道:“是,你看水下方有个防水的石棺,她就在里头。”
丫头道:“你为何不把她复活过来?这样我就有个姐姐作伴啦!”
沉折忽然郁闷的几乎喘不过气起来,他抱紧丫头,痛苦说道:“我不能。”
丫头道:“为什么?”
沉折道:“她...她还太小,活过来...也会变作妖怪,变作坏形尸,她已经死了,已经去了,再也不在了。”
丫头叹了口气,道:“我也觉得....或许我死了也比较好呢。”
沉折亲吻丫头的额头,道:“丫头,丫头,你若这样想,我又该如何是好?你会好起来的,我终有一天会找到让你变成人的法子。”
六 黄袍加身上
至次日一早,沉折带五位弟子,到了金樽园,见绿荫如幕,青草如毯,果然不负四季长春的美名。园内来客,全是藏家名声显赫、才智杰出之人,其中不乏封公、封王者。众人见到沉折,全面露喜色,离得近的走来向他问好,离得远的也向他点头微笑。沉折神色麻木,偶尔还礼,也是敷衍了事,此举引起少许不满。
但他名头太过响亮,武功高强至极,已成为藏家栋梁,旁人心里骂他恃才傲物,却也唯有忍耐。
藏风宣父母只是藏家平庸人物,在外省做官,偶尔去宗族聚会,倒也认得些大人物。可他认识旁人,旁人不认得他。此刻跟着沉折,受人尊敬,大生鸡犬升天之喜。
藏采诗道:“沉折,你过来吧。”
沉折命藏风宣等老实坐着,喝茶水,吃点心,随后跟上藏采诗,走入密林中,树木霎时延伸,环绕成了树墙,围住一处凉亭。藏家并非没有道术士,这道法是为了防人偷听机密,树木皆极为敏感,一旦有异,立刻就能知觉。
藏沉折见到藏东山,向他跪拜道:“爷爷!”
藏东山笑道:“沉折,起来,我每次听说你的功劳,总要为你喝酒庆贺,我老婆叫我老醉鬼,可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藏东山活了两百多岁,历任妻子皆是凡人,无法长久相伴他,听说如今他这妻子貌美如花,年轻活泼,将藏东山管的甚是严实。
沉折答道:“沉折能有今日,全是爷爷指导功劳。”他近年来见识拓展,知道藏家中龙火功第六层的高手远比表面上更多,超乎他年少时所闻,但论起剑法之高,仍数藏东山第一,若无藏东山早年不拘一格的指点,沉折万不会有独闯西海的武艺。
藏东山道:“你与我客气什么?我老婆吵着要见见你这位少年英雄。”
沉折道:“若有机缘,自要拜见这位奶奶。”他自知永远不会有此闲暇,龙国领土太大,盟国太多,有数不完的敌人,他的征战也永无休止的时候。
藏东山指了指其余人,沉折见在场共有十二人,各个儿皆已练至龙火功第六层境界,有些驻扎海外,有些隐于江湖,全是气度威严、名传天下、活了两百多年的人物。
除了玫瑰。
玫瑰未穿军装,着一身仙风渺渺的长裙,依然秀美如莲,亭亭玉立。沉折已许久未听到她的消息,似乎她在地母岛东方一山间暂且休养生息。他上次见到她,还是去高塔中剿灭邪神的时候。
在玫瑰身后,另有两人,一人穿金甲,体格健壮,高大威猛,沉折见到此人,心生敬意,知道他是藏家一直以来供奉的天神——中央战神武降龙,也被叫做武神。他身边是个长发垂肩的清瘦汉子,一对金眼,一身青袍,两人相谈甚欢,似乎地位相当。
藏采诗拍手道:“好了,都过来吧,我有要事相告。”
众人走入凉亭中,绕圈坐下,武神与那散发汉子仍站立不动。
藏采诗叹道:“圣上不在朝中,时日已长,无论是朝廷上下,还是举国百姓,都对此议论纷纷,谣言满天飞。”
沉折自然清楚,他在南荒时,听得一镇上的雇佣兵一边喝酒,一边活灵活现的吹嘘他见到圣莲女皇,女皇乔装打扮,微服出巡,遇上英雄了得的男人,便同那人寻欢作乐,养儿育女。那雇佣兵说女皇与他好了足足三天三夜,令他腿脚发软,才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沉折并不信,但也懒得处置此人。
藏东山道:“但咱们十家仍谁都不敢擅动,就怕圣上回来,谁手伸得最长,便得掉了脑袋。”
藏采诗摇头道:“这一次不一样,孟轻呓以往遇上这等事,逃得比谁都快,但眼下却主动担责,留在皇城处理朝政。她准是瞧出了端倪。”说罢朝玫瑰看了一眼,玫瑰脸色苍白,默不作声。
一位叫藏德的老侯爵说道:“咱们藏家难道对此一无所知,全无消息?”
忽然间,那散发金眼的汉子道:“圣莲她....只怕已经去世了。”
众人脸上变色,一齐望向那汉子,有人问道:“不知...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只听中央武神武降龙道:“他是东方剑神,名曰朝星,武功法力更在我之上。”众人顿生敬畏,向朝星拱手致敬。
另一位藏王风侯爵说道:“既然是东方剑神所言,那此事多半错不了了。采诗姐,咱们该如何处置此事?”
藏德道:“拜天华、孟轻呓,这两人是圣上儿女,依照道理,要么拜家,要么孟家。但拜老爷子....”说着摇头大叹。
其余人出声附和,都觉得前景不妙,无论依照国法还是礼法,圣莲若死,该由拜天华继位。可拜天华此人出家为僧,虔诚得宛如着魔,绝不会还俗登基。
孟轻呓却不同,她几乎和圣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手腕未必输于圣莲,且为人庄严,不似圣莲女皇那般放纵。纵然她倍受世人畏惧,更有女魔神之称,但圣莲女皇也好不到哪儿去。龙国受女皇统治七百余年,自然盼望着另一个女皇。
圣莲女皇在时,藏家兵力仍强,但圣莲女皇知藏家忠心耿耿,绝不会反叛,更有十足信心能掌控局面,才放任藏家壮大。孟家、藏家一直针锋相对,何况武人最易受猜忌。若孟轻呓身登大宝,孟家从此便没好日子过了。而若掌权者是孟轻呓,藏家要么衰败,要么反叛,别无其余选择。
沉折心想:“即使殿下继位,也没什么不好。她信赖形骸,眼光可见一斑,加上公正严明,远见卓识,未必容不下咱们。”
藏采诗与藏东山对视一眼,藏东山愁眉不展,眼神却透出热望,藏采诗轻笑了几声。
藏王风道:“采诗姐为何发笑?咱们是选拜家还是孟家?”
藏采诗站起身,走到玫瑰身后,双手放在玫瑰肩上。玫瑰娇躯颤抖,面泛红晕,但抬起明亮的双眼,望着众人。
藏采诗道:“我们藏家,自然选择藏家之人。”
众人大惑不解,藏德道:“可....可咱们并无资格,难道....难道公然争抢?其余九家必不赞同,就算裴家也不会帮咱们。”
藏采诗笑道:“谁说咱们无资格?”拉着玫瑰起身,走到阳光之下,玫瑰浑身笼在圣辉中,显得格外庄严,格外神圣。众人看她侧脸,与圣莲女皇何等相似,蓦然间心跳加速,汗流浃背,都想:“莫非....莫非她是...”
藏采诗向藏玫瑰跪下,说道:“玫瑰是圣上亲生女儿,我藏家自也可继承皇位。”
众人当即哗然,叫声响亮,若非树墙中有消声之法,外头之人早听到这连声惊呼了。
沉折心想:“若真是如此,那与孟家当真有一场恶斗。”
藏德惊喜交加,却又不敢相信,道:“采诗姐,你可吃的准么?咱们如何证明?”
朝星道:“玫瑰是我与圣莲之女,我有当年圣莲赠我的信物,当可取信于人。”
藏王风也是喜忧参半,反而忧愁更大些,不由得直扯胡子,他道:“此事太过突然,莫说是孟轻呓,就连我都..都可找出许多疑点。她若要说咱们编造故事,搬弄是非,另有图谋,那可如何处置?此事非得有无可辩驳的铁证来。”
武降龙喝道:“难道堂堂剑神之言,连凡人都敢质疑?”
朝星无奈笑道:“武老兄,他们说得对,咱们神仙又并非从不撒谎。”
藏采诗指向紫霞城方向,道:“在紫霞城后院有一鸿钧门,这鸿钧门是圣上所造,唯有圣上直系儿女方能令此门开启,此节朝中人物不少都知道。孟轻呓这几年常去此门,不知所为何事。”
一藏剑王爷喜道:“咱们可令玫瑰前往鸿钧门,一试便知真假。”
藏采诗笑道:“这还用你说?我早带玫瑰去试过了。”
众人无不欢呼雀跃,捏拳大吼,藏德喊道:“老天保佑,我藏家中兴有望!”
当今朝廷中,孟家对道法最为精通,故而最为神秘。拜家与纯火寺关系最好,受世人尊敬。而论到势力之强,声望之佳,盟友之多,则非藏家莫属。加上玫瑰这些年在全国声名鹊起,她行侠仗义、爱民如子,建功立业,广受喜爱。众人知道若玫瑰能证明为圣上与东方剑神之女,这皇位几乎是藏家囊中之物。就算孟轻呓要争,又如何是手握兵权的藏家对手?
藏采诗道:“咱们需演上一出好戏,让满朝文武都见到玫瑰打开鸿钧门的场景。如此一来,大伙儿都能信服。”
藏王风兴高采烈,问道:“不知该如何布置?”
藏采诗道:“我已与武神大人商量妥当,到后天此时,武神大人降临朝廷,在大臣面前说要考验沉折武艺。”
沉折道:“我?”
藏采诗笑道:“你还谦虚什么?咱们藏家当中,你武功已是第一,岂不该受武神青睐?”
武降龙点头道:“沉折小子,我本就该考验考验你了。”藏家惯例,每年都会有年轻子弟向武神试演武功,若能令武神满意,则会保佑藏家军事顺利。但以往此节不过是走过场罢了,武降龙与藏家交情深厚,藏家贡品丰厚,武降龙也从不吝啬祝福。
藏采诗又道:“武神将沉折孩儿带到鸿钧门前,大臣们想必会去瞧热闹,等都到要紧时候,玫瑰现身,接替沉折,向武神挑战,无意之间,她靠近了鸿钧门,那大门...嘿嘿...又会如何?”
众人一齐拍手叫好,藏剑笑道:“我倒想好好瞧瞧那时孟轻呓的脸色。”
七 双子斗武神
早朝时,紫霞城的龙火大殿上,群臣齐聚,文臣武将,各自穿的精神。众人望着高高在上的龙凤宝座,似都在盼着这宝座的主人早些回来,但又有人却怀着另外的心思。朝廷之间,隐隐暗流汹涌。
孟轻呓走到宝座前头,有侍女搬来一张椅子,孟轻呓顺势坐下。群臣看着孟轻呓,隐约间仿佛见到了那原先威震四方的倩影,于是有人惊惧,有人提防,有人怀念,有人心安。
孟轻呓道:“母后仍未回来,我暂领早朝,有事则说,无事则退。”
拜天华并未到场,裴家的裴庆元走上一步,道:“殿下,本族裴马宝在东海又立下战功,杀敌数千,封赏之事,可有定论了?”
孟轻呓叹道:“依照本国律法,所有爵位封赏,皆由母后颁发。母后不在,谁也不敢擅作主张。”
裴庆元皱了皱眉,道:“殿下,裴马宝这封侯之事已拖了两年了,若再拖下去,岂不令人心寒?”
孟轻呓摇头道:“裴庆元,你是想逼我违背国法,取代母后之权么?若母后回来,得知此事,我岂不是要掉脑袋?”
裴庆元知她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长叹一声,退入队列。
辛家的辛誓走上一步,道:“殿下,还请诸位内阁元老商议,调拨银两,河西修建水利之事可不能再耽搁了。”
孟轻呓道:“大国库今年已然吃紧,小国库又打不开,此事只能等明年春季税收上来了再说。”龙国分大国库,小国库,大国库乃是皇城翡翠储量,小国库则是圣莲女皇自家腰包,往往用来救急。这小国库积攒更在大国库之上,唯有圣莲女皇有权开启,任何人如若擅动,便是杀头之罪。
辛誓急道:“可是....”
孟轻呓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并非我不爱惜百姓,而是爱莫能助,大国库账目清清楚楚,不信你可问内阁的其余元老们。”
辛誓道:“然则每晚上一天,百姓就多受一天苦。”
孟轻呓皱眉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孟家愿出一千两翡翠,其余各家也出此数,咱们凑齐一万两,让工人重新开工如何?”
众元老皆摇了摇头,孟轻呓心中长叹,对辛誓道:“你看,我也没法子了。”
沉折位于武将之中,见各大家族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甚至及不上被称为暴君的圣莲女皇,心底自也失望。他统兵作战,百战百胜,但打江山容易,守江山艰难,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龙国需要一位皇帝,无论是孟轻呓也好,还是玫瑰也罢,它太过庞大,也因而十分脆弱。
突然间,玫瑰从沉折身边走过,跪在孟轻呓面前,向众元老磕头,孟轻呓奇道:“藏玫瑰,你这是为何?”
玫瑰美目凄然,道:“河西乃西方粮仓,每年产粮无数,我龙国连年征战不休,若无河西支撑,绝无法持续下去。河西百姓对龙国忠心耿耿,民风淳朴,贡献极大,正是第一等的良民,还望诸位大人发发善心,救救他们吧!”
沉折知道原先藏家商议时,绝未安排这一出。玫瑰并非在演戏,她与沉折一样,走遍了天下,见过百姓疾苦。但她与沉折又极为不同,她满腔热血,心中充斥热望与良知,并没有随杀戮与征伐而麻木。
孟轻呓面向藏采诗,笑道:“采诗,你们家的丫头,心地着实感人。”
藏采诗干笑几声,道:“玫瑰,你先起来,此事....从长计议。”
玫瑰神色黯然,抿嘴退下,群臣注视这位年轻美丽的女侯,皆露出赞许目光。
孟轻呓又道:“藏沉折,你立下战功,云栈地区又加了两成贡奉,你做的不错。”
沉折出列,躬身道:“此乃末将份内之事。”
孟轻呓忍不住说道:“你与咱们家的孟行海是老朋友了,他常常对我提起你呢。”
沉折道:“我若有了空闲,自当前去见他。”这句话并非他对旁人邀请的推脱,而是他心底确实盼望如此。
就在此时,从殿外飘来一金光闪闪,威武神气的汉子,此人身材高大,金甲美丽非凡。皇城中风水极佳,贡品丰厚,常有仙神在皇城各处神庙现形降临,群臣登时认出他是中央武神武降龙,他是地位极高的大神,令人大感意外,不禁大呼小叫。
孟轻呓见过此神几回,起身拱手道:“原来是武神降世了。”她武功法力犹在此神之上,但仍显得极为恭敬。
武降龙指着藏沉折道:“藏家小子,今年我选中你了,你出来与我比武!”
沉折道:“大仙,我等正在朝会。”
武降龙道:“啰嗦什么!再不走,便是藏家亵渎本神!”说罢飞身而去。
沉折向孟轻呓等人一鞠躬,快步追上,藏采诗趁机大喊:“殿下,我非去瞧瞧不可!”也冲出大殿,她在群臣中安排了不少暗托,她一走,这些人立即追随。这下子朝廷轰动,群臣大多赶去看热闹。
孟轻呓眨了眨眼,心知藏家在玩弄手段,但也不点破,身形一晃,紧跟在后。
穿过广场、亭台、楼阁、花园,到了鸿钧门前。见武神与沉折遥遥对立,双方皆空着双手。
武降龙一扬手,推出一掌,掌力化作一条巨龙,朝沉折呼啸而至。沉折浑身水光流转,变作个透明圆球,巨龙撞在圆球上,轰地一声巨响,真气如巨浪般乱窜,沉折安然无恙,那掌力也就此消了。
武降龙当真惊诧不已:他这一掌使了七成力道,本算定这少年就算挡住,也必就此落败,谁知沉折竟轻描淡写的挡了下来。他踏上一步,突然又打出一拳,这一拳势如移山,比那一掌更是威猛。
沉折已将阳火神功练得极为纯熟,运用时金光不闪,还以海魔拳,拳力刚柔并济,好似惊涛骇浪,砰砰声中,两人功力悉敌,拳力交织,同时飞上了天。
武降龙大笑道:“真的假的?”飞身而至,手掌如刀,切向沉折,沉折凝神应对,真气化作绳索,将武降龙手掌缠住。武降龙一扯,沉折身子一震,但原地不动。武降龙左拳加重,沉折右臂圈转,两人一人运阴阳五行之力,一人则纯以海魔拳应对,你来我往,攻守相当。这鸿钧门前地面坚实无比,但也因两人相斗而摇摇晃晃,震荡不休。群臣虽大半是龙火功高手,可不少也得扶住树木大石,才不至于摔倒。
藏家众人看的惊喜交加,暗忖:“沉折龙火功已练到第八层了?天佑我藏家!他果然是千年一遇的人杰!”
武降龙蓦然飞上了天,手掌连拍六下,只见一条巨大金龙俯冲而至,群臣见这一掌只怕要引发大难,吓得朝后退缩。沉折凝力片刻,双掌往上一举,掌力宛如一头蓝鲸,跃向天际。金龙与蓝鲸对冲,登时化作百道金蛇,百道飞鱼,空中云雾弥漫,令人如置身于仙境。
武降龙落地之后,仰天大笑,道:“这才是我瞧中的藏家,这才是我信徒的能耐,了得,当真了得。”他身为天庭武神,若信徒中有人身手与他并肩,对他而言,更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沉折面无表情,道:“晚辈输了。”
武降龙道:“你输在气力有限,我胜在气力无限。单以武功而论,你怎算输给我?除了当年的灵阳仙之外,极少有凡人能与我打得这般痛快。”
群臣见了这场上天入地的比武,皆心惊肉跳,敬畏异常,又听他提及灵阳仙,感到有些不快。
孟轻呓自身龙火功已在第九层,见状只稍感麻烦,心想:“藏家大费周章,只是为了炫耀此事?如此说来,这沉折内力胜我的行海一筹,但行海会的古怪本领远比他多,两人当真相斗,应当难分胜负。”
正思索间,只见藏玫瑰俏丽身影朝武降龙走去,她向武降龙跪拜道:“武大仙,能否让我也与你比上一比?”
武降龙微笑道:“怎么?你见了我这神功,居然仍有胆向我挑战?”
玫瑰道:“大仙见我武功粗浅,想必不会全力以赴。耳闻目见,不如亲身经历,还望大仙答应。”
武降龙闭目片刻,道:“你出手吧。”
玫瑰站起身,手按剑柄,微风轻拂,令她衣袂飘飘。她本就容色绝丽,这招式又暗藏玄机,蓄势待发,众人见她这般模样,只觉她虽静似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诗画意境。
蓦然间,玫瑰斩出一剑,那剑气凝成一线,一闪而过,武降龙手一挡,那剑气往两旁分开,在地上留下数道深深划痕,竟波及数十丈之远。
孟轻呓身子一震:“她武功修为也在第六层之上,相当接近第七层了!藏家这两个小子到底怎生练得?”
武降龙暗暗心惊:“这小丫头也如此了得,不愧是剑神之女!”藏采诗等人看的目瞪口呆,万想不到玫瑰也这般厉害。
玫瑰凌空出剑,剑气如密集的雨点,朝武降龙落下。武降龙站立不动,手掌来回拨挑,将剑气一一弹开,这地面石板比铁石更硬,但仍被剑气划的痕迹交织。
玫瑰见久攻不下,似有些焦躁,身形一冲,一剑刺向武降龙。武降龙一掌打飞玫瑰长剑,抓她手腕,转了半圈,朝那鸿钧门上扔去。咣地一声,玫瑰在门上一弹,往前踏上一步,捂住胸口,苦笑道:“武大仙,我真是班门弄斧.....”
群臣鸦雀无声,孟轻呓瞪大眼睛,只听那鸿钧门咣咣作响,缓缓开启,黑暗之中,闪着白色的微光。
孟轻呓立时朝藏采诗那边望去,而藏采诗也朝孟轻呓瞧来,孟轻呓见这老妇嘴角上翘,笑容喜悦,眼神得意万分。
群臣似炸开了锅,都说道:“这鸿钧门唯有圣上的儿女能够打开,为何...为何被玫瑰一碰,立刻就开了?”
又有人答道:“这事还不清楚么?你瞧玫瑰女侯的侧脸与圣上有多像?”
玫瑰不发一语,四下张望。她见到沉折向她点了点头,她见到藏采诗、藏东山笑得十分欣慰,她见到群臣兴奋的满脸通红,双手比划,唾沫横飞。
她还见到孟轻呓转过身,没入群臣中,就此踪影不见。
八 天下第一圣
一大清早,青虹山道观的大院内,众弟子已在拉筋伸腿,活动手脚。天气炎热,纵然在这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候,众少年不过轻微运动,也已微微冒汗。
白雪儿打了个呵欠,走到她管辖的那一队弟子前头,伸伸懒腰,道:“大伙儿精神好啊。”
众弟子看着这位俏丽可爱,但精神不振的师姐,都笑了起来,道:“师姐精神也好。”
白雪儿笑道:“我昨晚也没睡足,但天生丽质,早晨起来,仍是貌美如花。”
众少年霎时哄笑,白雪儿瞪眼道:“笑什么!谁敢再笑我,就给我挑粪去!”众弟子大吃一惊,立时鸦雀无声。
这时,白雪儿见川卉那一群弟子已经开始操练,动作整齐划一,像模像样。她咳嗽一嗓子,道:“给我练无心金猴拳!”
众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情不愿,白雪儿怒道:“反了!反了!不想练功,想要绕山跑圈是吗?”
一肤色黝黑的十四岁少年走了出来,道:“师姐,咱们已将金猴拳的七十二式练得滚瓜烂熟,有没有什么新鲜功夫?”
白雪儿叹道:“本门武学,博大精深,你们学会了这金猴拳的架势,也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罢了,比如梦魇玄功虚实无界,奇幻美观,你们想不想学?九转阴阳功阴阳互济,相生相克,你们愿不愿练?再比如更高深的金焰玄功,当真正气浩然,天下无敌,神秘莫测,精妙绝伦....”
众少年听得心痒难搔,兴奋至极,嚷道:“要学!要练!要看!”
白雪儿道:“那可简单,你们谁能挡得住我五招,我就教你们这些功夫。”
那黑肤少年昂首道:“好,师姐,我接你高招!”抢上一步,不多话,使一招‘猴模猴样’,一拳打向白雪儿。此招模仿树上的猴子用猴尾巴勾事物,讲究出其不意,无论手足脑袋皆可伤人。
白雪儿还一招‘猴子偷桃’,登时抓住这少年手掌,将他一摔,这少年身高体胖,但白雪儿暗运梦魇玄功的内劲,令这少年轻飘飘的飞出老远,扑通一声,摔在池塘里。
那少年手忙脚乱的爬了上来,惨叫道:“惨了,惨了!我的新袍子脏了!他是离落国一龙火贵族的儿子,平素颇爱干净。
白雪儿双手叉腰,道:“这叫花钱买教训,越花越高兴。谁让你练功不济,却急于求成?”
其余少年心下惶惶,只得乖乖练功,再不敢发牢骚。
与这院子隔了一道墙,是道观的第二层院子,在此处,入门两年的弟子正在相互喂招,切磋武艺。他们练得热火朝天,而形骸则在旁看着他们,时不时出言打断,进一步指点。
这些弟子功夫比前院的小弟子要高明许多,体内存有真气,已非常人,却也非觉醒者,更非神裔族。两年前,形骸从马炽烈那儿听到一则传闻:在丛林的古老部落中,有崇拜元灵山神的习俗,若能与山神建立契约,就算是凡人亦能收获真气。这真气终其一生,最多达到龙火功第二层境界,但凭借真气之效,可以学习气舞掌与融融功,感悟龙脉,进一步习练高深的武学与道法。
形骸于是召来不少木行元灵,令元灵与众弟子订契,每月让众弟子向元灵祈祷供奉,在月下冥想,久而久之,他们体内真气活络,终于蜕变。
这崇拜元灵的举动无疑有违纯火寺教条,但山高皇帝远,纯火寺也管不着他。有时,万仙派的使者前来拜访,见到众弟子情形有异,追问形骸缘由,形骸只说是他们喝了山间带有灵气的泉水,因而异于常人。
当年,他出席万仙的群仙盟会,在百余个门派掌门人中脱颖而出,大出风头,虽未夺得总盟主之位,却成了万仙派麾下一位‘清高仙长’,清高仙长共有六位,袁蕴也是其中之一,碰上仙盟大事,由这六人共同商议决断。他师徒二人齐心协力,在万仙派中权威不小,因而万仙派寻常弟子也不敢刺探形骸机密。
....
形骸让众弟子反复习练一套拳法,记住应对的道理。其实当真与敌人打斗起来,局面瞬息万变,全看临场反应,但在那之前,须得令他们肌肉生出记忆,能不假思索的应付紧要关头与种种险情,在大脑明白之前,身子自己行动,有时候,生死系于一线,能不能使出救命绝招,差别一天一地。
这些少年都是离落国人,体内有尖牙病的隐患,这病潜伏的极深,睡得极沉,可偶然间仍然会有发作的迹象。纵然未令他们形貌改变,嗜血如命,却令他们陷入狂暴凶狠的情绪中,变得极难管教。好在形骸所传的无心金猴拳令人心态平和,游戏人间,逍遥自在,乐观向上,对抑制尖牙病有极大好处。这两年来,少年们尖牙病发作仅有一例,而且早上发病,一顿饭功夫之后就自行治愈。
形骸走到一对少年面前,他们正在拆跳跃躲避、寻隙反击的招式,形骸道:“停!”这两个少年停下,静候形骸指导。
形骸对左边少年道:“你这一拳用力巧妙,虽不及我所教的那么完美无缺,精准无误,但可以派上用场了。只是你其后那一脚,姿势却不那么美观大方、正气十足,未免有损我青虹派颜面。”
左边少年笑道:“师父,只求能打赢敌人,颜面倒也不要紧。”
形骸道:“胡说,颜面最是重要,咱们青虹派的,要有高人一等的实力,也要有高人一等的气派,让敌人一瞧就知道咱们是名门正派,与众不同。”
左边少年虽对形骸尊敬至极,闻言却啼笑皆非,只能点头答应。
形骸又对右边少年道:“你这几招全然不对,错的离谱,我是这么教你的么?”
那少年甚是惊愕,道:“是啊,师父。”
形骸皱眉道:“似我这等超凡脱俗,清高非凡的人物,怎会教你用这等狠辣的反击招式?无心金猴拳,讲究谈笑间降服敌人,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不是非要将敌人弄死。你反攻时打他胸口、腹部,倒也罢了,为何对准的都是他的咽喉、眼珠?若被其余门派的弟子瞧见,难免说咱们青虹派气量不够宽厚,行事不够体面。你把他打闷,就可以撤退了,不必赶尽杀绝。”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暗忖:“看来师父今晨又喝醉了,难怪不大对头。”
形骸人一分为二,两个人影讲解动作,一边演,一边说:“我是龙火天国的武状元,一身武功,你们一辈子只怕都赶不上,唉,这不怪你们,实在是我功夫太强、太神妙、太奇特、太厉害,若非如此,怎能从万仙盟会中夺得清高仙长之位?但你们只要学会我形神的百分之一,便足以笑傲江湖,游刃有余了。”
他分身越变越多,各个儿皆使不一样的招式,分作三十六对,每一对试演无心紧猴拳。众少年只觉大开眼界,惊喜无比,都喝彩起来。
形骸点头道:“你们知道喝彩,过足了眼瘾,但却不知道能不能领略我神功的奥妙之处?唉,此事太难,太难,只求你们将来行走天下之际,能够处处彰显我青虹派的威风。须时时牢记‘胜要胜的漂亮,败要败的从容。’师门颜面要紧,自己小命更是要紧。其实敌人听到我孟行海的威名,多半就不敢为难你们了,可万事总有例外,务必要小心为上,对不对?明不明白?”
众少年齐声笑道:“知道啦,师父!”其实形骸昨天所教,与今天所教截然不同。那时他说对付敌人,决不能掉以轻心,趁敌人破绽,立时需将其制服,无论是取其性命是残其身躯,皆得迅速果断。众少年常常见到形骸这等前后颠倒的言行,倒也不以为奇。那个狠辣的师父严肃,这个迂腐的师父和善,两人所传虽前后矛盾,但功夫结合起来,临敌时往往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形骸拍拍脑袋,又自吹自擂、唠唠叨叨的将众弟子教训了一番,走入屋中。
他关上门,深深呼吸一口,收摄心神,渐渐平静。
他也知道自己古怪,举动太过极端,一会儿教人杀戮,像风圣凤颜堂训练杀手的师傅。一会儿又教人慈悲,便是云火纯龙寺最善良的和尚也及不上他。骸骨神说,这是因为他介于活尸与活人之间,自从那年缘会之事后,形骸作为活尸重生,陷入冷漠无情的境地,但这些年来,由于欧阳挡与李银师之死,他的功德与修为累积增长,让他又重新现出了人性。
形骸一阵欣喜,又莫名失落。有些时候,他情愿做那活尸,也不愿做活人。活尸可以心安理得的杀人,令手上染满鲜血,活人却需顾忌太多,显得有些虚伪。
但他走在铲除邪恶的道路上,这条路总不会错的。无论是死是生,遇上缘会那般妖邪,形骸的剑不会犹豫。
我的剑,我的法术,啧啧,实在太过了得,当年在争夺万仙派盟主的时候,我怎地会落败呢?对,并非我功夫不及盟主,而是我不能堂而皇之的用放浪形骸功,而仙灵的法术也太过邪门。
条条框框、偏见敌意,遍布天下。世人愚昧呀,世人迂腐呀,世人顽固不化,世人有负于我。我造福了这俗世凡尘,但却又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也难窥全豹。我当真伟大极了,凡人之中,有我这么一位高正大上的圣贤,真是他们莫大的幸运。
形骸想着想着,不禁傻笑起来,忽觉不对,连抽自己嘴巴,总算清醒了些。
九 酒香巷子深
只因形骸多年来身为活尸,觉得比所有活人都卑微低贱,心情急剧压抑,却又说不清、道不明,这些时日,压抑之感依稀消退,正如潜龙出海,势不可挡。令他不可避免的自视甚高,为过往所作所为而沾沾自喜,对凡俗之人又怜悯,又同情,又轻视,又失望。
忽然间,有人敲门,形骸道:“进来吧。”
五个十七岁出头的弟子走了进来,向形骸磕头请安。形骸暗忖:“这头磕得未免不标准,未能表达对我这当世宗匠的崇拜之情,但我宽宏大量,也不必与他们计较。”虽这般想,但仍感到如鲠在喉。
他道:“诸位爱徒,还请起身,找我何事?”
众弟子齐声道:“师父,还请准咱们半个月假!”
形骸道:“尔等学艺未成,岂能下山?”
一领头的大块头弟子急道:“师父,咱们成年礼就要到了,非得去做一件大事。”
形骸凝视着他,那弟子满头大汗,似乎心慌,低下头去。
形骸道:“你所谓大事是什么?”
那弟子道:“师父,咱们要去抢树海国的人,烧树海国的树,用你教的功夫,证明自己是勇士,是高手!”
离落国习俗如此,他们与树海国世代为仇,血仇无可化解。离落国的蛮族男子若要受族人认可,必须手上沾染鲜血,且最好是树海国人的血,否则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形骸怒道:“不许去!”众少年吓了一跳,苦苦哀求道:“师父,求你啦,不然咱们要被人嘲笑的生不如死!”
形骸道:“本门门规,不得滥杀无辜!不得恃强凌弱!不得为一己私欲而动用武力!更不得做打家劫舍的勾当!”
那大块头弟子道:“可...可是...”
形骸道:“没有可是!离落国王都的百姓,便未必定要残杀树海国人。”
另一圆脸少年道:“王都的人,并非咱们河边部落的,他们日子过得好,都快忘了树海国的仇恨啦,咱们可不会忘!”
又一方脸少年道:“是啊,就算是咱们的利歌国主,不也曾闯入树海国,与许多仙灵交战么?”
利歌自当上国主之后,离落国庄稼连续两年大丰收,猎人们成果丰富,与龙国商贸繁荣,海盗们也满载而归,因此非但从解元城灾难中恢复过来,更令百姓日子好过了许多。众国民原本暗中抱怨这位国主是个灾星,两年已过,又对他歌功颂德,将他过往遭遇的险情编为传奇,举国上下无不赞美。
形骸道:“我瞧树海国从来不主动挑事,是离落国一次次侵入树海国家园!”
大块头弟子恨恨道:“师父,你们龙国人,不知道咱们离落国人有多少死在树海国畜生手下!”
形骸冷冷道:“那是你们咎由自取,总不见得你们到人家家中杀人,人家还只能忍气吞声?”
众弟子气往上冲,可想起形骸恩情,却又不敢发作,只一个个将脑袋垂得低低的,脸蛋涨得通红。
形骸道:“怎么?难道为师说的不对?为师英明神武,见识清晰,明辨是非,才智过人,说出来的话,岂能有错?”
众少年默不作声,形骸心想:“可别把他们气坏了,令尖牙病发作。”虽然此病发生极为罕见,通常生气并无大碍,而这些少年真气有些火候,更易于抵挡疾病。但经过李银师与欧阳挡之事,形骸总觉得再谨慎也不为过。
他叹道:“为师纵然极少犯错,但先前那句话却有一丝一毫的失礼,尔等莫要介意。”
众弟子心意登平,忙道:“师父,咱们万万不敢。”
形骸笑道:“尊师重道,也是为师的美德之一,你们学的不坏,但更需时刻牢记。且鲁莽野蛮,并非英雄好汉,杀人放火,与本门武学相悖。尔等务必铭记门规,此次不许下山,今后也休要胡乱杀人。”
众门人唉声叹气,那大块头怏怏道:“可师父,若将来那些族人瞧不起咱们....”
形骸道:“我教的武功何等精湛?你们下山之后,可与那挑衅之人切磋身手,若能取胜,当能堵上他们的嘴,且让人领教我青虹派精微奥妙的手段,岂不是一举两得?”
众门人大喜,道:“既然师父这般说,咱们就遵命揍人去!”
形骸摇头道:“我可没叫你们揍人,只是让你们去比武。似我这般遵守礼法,注重文明之人,如何会撺掇弟子打架?”
众弟子笑道:“是,是,师父是大圣贤,大宗师,再完美也没有了。”
他们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告退,就在此时,只听屋顶有人“呵呵呵、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好生洪亮,震得房屋微微摇晃。众弟子变了脸色,纷纷问道:“来人是谁?”
形骸说道:“三位是何人?为何不请自来,跳上大殿,做那小偷小摸的勾当?”声音并不响,却令上头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其中一汉子说道:“孟行海,你出来说话!”
形骸走出房屋,见屋檐上站着三个壮汉,皆穿着兽皮,携带兵刃,约莫四十岁年纪,身上闪着龙火光芒,神情甚是凶悍。
形骸道:“给我下来!你们三人见了本宗师,就算不跪,也得给我好好行礼!”
其中一黑胡须的壮汉冷笑道:“我偏要踩在你头上!瞧你能奈我何?”
众弟子无不大怒,朝那汉子齐声喝骂,那壮汉道:“你们这些小懦夫,到了年纪,为何还躲在山上,做那缩头乌龟?我听说是这孟行海不让你们下山去报仇,特来会会这位包庇树海国人的奸细!”
大块头弟子嚷道:“师父不是奸细!他教咱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黑须壮汉仰天大笑三声,道:“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我于洞庭就是要犯犯你这教坏我离落国子弟的恶人!”他身后两人说道:“不错,挑了你这道观,叫你满门解散,名声扫地!”“这些娃娃,都得加入咱们战团!”
众弟子骂道:“你别光说不练,还不下来,让咱们好好会会你!”
黑须壮汉哼了一声,一晃落地,抬起脑袋,神色不屑,道:“孟行海,咱们较量较量。”
形骸道:“久闻洞庭战团长于洞庭龙火功甚是高强,达到第四层境界,然则这微末光芒,在我面前,真如萤火与日月争辉。此战你必败无疑,我胜了也没什么好处。”
黑须壮汉勃然变色,道:“你是不敢打了?”
形骸道:“这两年来,离落国上门挑战本宗师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本宗师可曾落败?但每次取胜,也捞不到什么油水,还得管上败者一顿饭,让他在此养伤,委实不太划算,你若当真要比,咱们不妨打个赌。”
忽听背后有少女轻笑道:“师父啊,你好好敲敲竹杠,让他大出血,长点记性!”正是白雪儿与川卉闻讯赶来凑热闹了。
于洞庭朗声道:“好,你要打什么赌?老子一概奉陪!”
形骸想了想,道:“我也不要你钱财,你若输了,就得穿这衣衫,整整一年不得脱下!”说罢手一扬,招来一件长袍,长袍本全体洁白,但上头用黑墨写道:“我败于青虹山大仙孟行海手下,他老人家神功无敌,承前启后,继往开来,震古烁今,开创了武学与道法前所未有的局面。我甘愿认输,心服口服。他老人家是当世救星,大圣大贤,诸位看官若有诚心,还请上青虹山敬拜他老人家,送些贺礼寿礼,烧香礼拜,并无不妥。”
见了这袍子,白雪儿捧腹而笑,川卉掩嘴轻笑,众弟子哄堂大笑,白雪儿嚷道:“师父,你是要他帮咱们招摇撞骗么?”
形骸叹道:“世人无知,我若不宣扬,他们如何能知道我的好处?”
于洞庭看的怒火攻心,又心惊肉跳,暗道:“若穿上这衣衫整整一年,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去?这混账早就备好了这件袍子,他真不要脸,便是朝廷的马屁精,脸皮又岂能如此之厚?”
形骸瞪眼道:“于洞庭,你答不答应?”
于洞庭冷汗直流,道:“你若输了呢?”
形骸道:“我若输了,这座道观就送给你。”
于洞庭见此处山清水秀,高楼广厦,当真是一处宝地,闻言心动,点头道:“既然如此...”
说话间,他已扑向形骸,身法迅速,浑身龙火炽热,一招火焰掌如天火般烧下,同时喊道:“我答应你了!”
白雪儿见他这是不折不扣的偷袭,又惊又怒,骂道:“狗贼...”
话音未落,于洞庭见形骸变作七十二个人影,每个人影赏了他一嘴巴,于洞庭痛的眼冒金星,身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足足转了七十二圈之后,这才摔倒在地,已然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形骸变回原样,手中多了一支毛笔,在袍子上补了一句:“我败在孟行海他老人家一招‘七十二变’之下,此招令人叹为观止,天下只怕无人可破,无人能及。”写完,将袍子扔给于洞庭,喝道:“快穿!”
于洞庭那两个兄弟齐声怒吼,飞身而下,如雄鹰展翅,落向形骸。忽然间,怒吼声变作尖叫,尖叫变作哀嚎,哀嚎变作呜咽,两人被一高大人影抓住头发,提了起来,皆动弹不得,就仿佛提住两只小狗一般。
众弟子看清此人是道观中的火工道人,知道此人姓马,平素都叫他马叔。此人除了对师尊与白雪儿、川卉稍加重视之外,对谁都不理不睬。此刻一瞧,方知他竟也身怀上乘武艺。
十 王孙来相伴
马炽烈将那两人抖了抖,只听叮当作响,两人身上翡翠金银全掉了出来。马炽烈将财物拾起,把那两人往天上一扔,哇哇叫声中,两个魁梧身躯腾空而去,落在院外的树上。
那两人武功仅比于洞庭稍逊一筹,却被马炽烈如鸡崽一般随手打发,于洞庭吓得瑟瑟发抖,说不出半句话来。
形骸愣了愣,催促道:“于洞庭,还不快穿此袍?”
马炽烈劈出一掌,形骸那袍子登时烧成了灰,形骸怒道:“你做什么?这袍子制作不易...”
马炽烈道:“你让此人穿这东西到处乱跑,只会惹得乱七八糟的小毛贼上山生事,还不是老子倒霉?这院子不是老子来扫?水不是老子来挑?”
形骸道:“你还好意思说?谁都瞧见你扫地马马虎虎,敷衍了事,尸位素餐!咱们这庭院永远干净不了。”
马炽烈摇了摇头,也将于洞庭财物搜刮了,抛到墙外。形骸叹道:“荒谬,荒谬,清静无为,与世无争,便能逍遥自在了么?似我这等光芒耀眼的男子,躲得了一时,又怎能躲得了一世?”
白雪儿摆起师姐架子,呵斥众弟子道:“还看什么看?都给我回去练功!”令众人一哄而散。
待风平浪静,白雪儿点了点头,道:“师父,我瞧道观中存粮不多,我下山去买些吧。”
形骸知她变着法儿讨钱去游玩,道:“你这顽徒,大手大脚的,我教你多年,为何学不到为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白雪儿嗔道:“我算很好啦,其余如我这般年纪相貌的姑娘,哪一个不是穿金戴玉的,整日价有王孙公子陪伴?”
这时,只听另一清脆声音笑道:“白雪儿姐姐,世上有哪个王孙公子,能及得上行海师父半成?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白雪儿不用回头便知道来者是谁,喜道:“桃琴儿?”
形骸见一穿粉色长裙的秀丽少妇走入院内,她身上并未佩戴多少金玉,但衣衫整洁讲究,腰间宝剑水光隐现。她是白雪儿的好友,地仙派掌门人的孙女,亦是如今离落国王妃拜桃琴。
与桃琴儿并肩走来的,则是一位面如冠玉、俊朗秀美的少年,双目碧蓝,穿一身紫袍,他见到形骸,目光显得喜悦而敬仰。此人是当年落难的少年,当今离落国国主利歌。
形骸点头道:“利歌国主,桃琴王妃,两位缘何光临寒舍?”
忽听一人娇声笑道:“还不仅仅是他俩呢!”只见一头长三角,相貌奇异美丽的少女快步跑来,抱住白雪儿,用力亲了一口。白雪儿格格笑道:“宝鹿!你这小妖,可是想吃了本仙女?”
利歌向形骸深深鞠了一躬,道:“许久不来见师父,心中着实想念。”两年多前,在利歌继位之后,曾当众拜形骸为师,以谢他拯救万千百姓之恩,形骸当时答应,可鲜有空传他自己武学,而利歌勤于朝政,也抽不出空来向形骸学习。纵然如此,利歌对形骸仍感激至极。
形骸暗忖:“如我这般杰出人物,谁见了不为我心折?这国主如此孝顺,虽是应该,倒也难得。”于是点头道:“国主,进屋喝茶如何?”
其余弟子见了这位“同门师兄”,都想跪拜,利歌急忙双手将众人一一扶起,道:“我也是行海师父之徒,大伙儿何必多礼?”他身后另有随从,走上前来,送给每个同门一件新衣衫,一块镶金护身符。
白雪儿与宝鹿、桃琴儿作伴,利歌随形骸来到客厅,一女弟子奉上茶水,形骸见利歌比少年时稍瘦了些,道:“国主近期武艺如何?”
利歌苦笑道:“我只每天早晚,睡前睡后各有一顿饭功夫习练内功,并无长进,只能勉强不落下。”
形骸道:“政务繁忙,国主真是辛苦,这份勤勉之心,确实有我几分神采风范。”
利歌一愣,觉得形骸与以往相见大有不同,似仍有些冷漠疏远,但言语间却活跃了许多。他道:“多亏师父牵线搭桥,我离落国与龙国交往密切,商贸比以往好了许多。这条商路一走通,我肩上的担子也小了不少。”
形骸指点利歌为国为君之道,可他自己所知全是纸上谈兵,大道理一套一套,实则颇为假大空。利歌知形骸好为人师,并不点破,微笑着凝神倾听,连连点头。
聊了半天,形骸说起门中弟子要去“证明勇气”的举动,摇头长叹,道:“离落国那几座大城,学习了龙国礼教,开辟民智,去除蛮性,可大城之外的部落民众,仍是野蛮难驯。”
利歌感同身受,一拍手道:“可不是吗?我这一年来,试图与树海国联络,修复双方关系,但每一次我约见树海国国主之时,边境便会爆发征战,令我心愿落空,白忙一场。”
形骸道:“国民愚昧,不分好坏,你这是两面不讨好。这数百年间死去的百万性命,世世代代的仇怨累积起来,只怕永远难以化解。”
利歌端起茶杯,吹了吹,小口一喝,愁眉不展,道:“有些时候,国内的几个部族之间也会发生战争。”
形骸知道离落国人不同部落间,连自己同胞都抢,且抢的光明正大,不受律法约束,反而受族人包庇,他道:“我纵然有满腹学问,有心令离落国学我龙国礼法,却总有对牛弹琴之感。”
利歌点点头,又道:“他们打过仗,双方都死了百来人,彼此不满,想让我裁决恩怨,便找到王都来。双方都顽固凶残,丝毫不听劝告,而且双方麾下都有战团,对离落国至关重要,师父,你猜猜,我是如何了断的?”
形骸道:“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利歌叹道:“那只会让他们都恨上我,我不能那么做。于是乎,我命他们双方主犯合作,前往树海国.....‘立功’,只要双方能活着回来,非但不办他们的罪,还给他们贵族的头衔。若双方同时战死,这仇怨也一笔勾销。他们都服从这判决,甚至迫不及待,满心欢喜。”
形骸摇头道:“徒儿,你此举不妥,只是将火烧向外头,治标不治本,反而恶化了与邻国之交。”
利歌道:“我...我又何尝不知?但我渐渐明白李国师、金眼神他们为何不化解这仇恨,有树海国这么个冤家,国内再大的祸患,都可发泄在树海国头上,所谓同仇敌忾,正是如此。可师父,你知道么?树海国虽然住在树上,可他们比咱们离落国要高明得多,理智的多。这两年来,树海国从未主动攻打过我离落国一次,而我离落国每年侵扰树海国之事,几乎没一月断过。”
形骸记起解元城之事,道:“然则两国之间,最大的敌人,仍是北面阴影境地的怨灵,仍是那叫拜登的魔头。”
利歌有些激动,道:“可不是吗?驻守北疆,防备黑暗,消灭幽魂,那才是真正造福百姓的事,但这些国内‘勇士’却更热衷于抢夺平民百姓,争强好胜,屠戮活人。”
形骸道:“或许这与尖牙病有关?”此言一出,当即记起利歌未必知道所有国民体内皆有尖牙病隐患之事,改口道:“他们见惯尖牙病发作,不知不觉也受了影响。”
利歌道:“对了,说起尖牙病,我这些年来钻研一种药物,似能抑制尖牙病发作,至少令人平静,容易制服。若当真在发生大难,即使师父另有要事在身,咱们也未必如上次那般束手无策。”
形骸心想:“解元之灾,那罪魁祸首之一的饿女尸辛瑞仍逍遥在外,不知去向。此人潜伏在人群之中,暗中杀人,偷取内脏吃,可至今我未得到半点消息。”念及于此,微觉心寒。
利歌又道:“师父,我此行除了来看你之外,还需去拜见一位离落国的大萨满。”
形骸道:“大萨满?此人是谁?我这等渊博之人,居然并未听闻过,那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利歌心中嘀咕:“师父这话未免有些自大了。”他道:“咱们离落国信奉的主神是金眼神,但除此之外,尚有狩猎、农耕等许多神灵。需得请这位大萨满出山,举办请神典礼,祈求国家安泰。”
形骸想起金眼神的性子,道:“哪用这么麻烦?让金眼神请这些山神土地到他神殿中喝酒狂欢,等各个儿喝的烂醉,那就万事不愁了。”
利歌笑了起来,道:“只怕...也没那么简单,繁文缛节,代代相传,想要免去,实是难上加难。”
形骸轻叹道:“国主忙忙碌碌,不得歇息,负担越来越沉重,可曾想过其中多少负担,其实并无必要?”
利歌只感无可奈何,道:“我认为不必之事,旁人认为非做不可,那我也唯有去做。”
形骸道:“古人云:无为而治。国主与其事事操劳,不如有时放任自流。什么都不做,比什么都做要强。”
利歌将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朝形骸深深鞠躬,道:“师父所言,深明大义,徒儿受益匪浅。徒儿本想陪伴师父,聆听师父教诲,无奈行程紧急...”
这时,圆桌旁突然有一苍老声音说道:“无为而治,当真狗屁不通。孟行海,你说的话误人子弟,难道不觉惭愧么?”
形骸心中一凛,见一老僧立于一旁,他相貌平平,衣着平平,气度内敛,正是迷雾师一派首领星知释者。
十一 神龙猎日月
利歌不知这老僧是谁,但仍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晚辈利歌,见过这位大师。”
星知释者微笑合十,道:“老衲法号星知,见过国主。”
利歌问道:“大师定是师父的朋友了?”
形骸尚未答话,星知释者答道:“国主帮过老衲许多大忙,确是老衲倚仗之人。国主出行在即,不必为老衲耽搁,还请速速上路。”
利歌听他一说,立时知道他要与形骸密谈,遂答道:“既然如此,晚辈告辞。”向形骸、星知分别行了大礼,倒退出门。
只见桃琴儿、宝鹿正与白雪儿、川卉相谈正欢,利歌温和微笑,道:“咱们该上路了。”
白雪儿忙道:“我和你们同去,在这山上早晚练功,都快憋死啦!”
川卉道:“师妹!不可擅自出门!”
白雪儿朝她摆摆手,小声道:“师姐,你就假装不知道,小妹我闯荡江湖,为本门争光去了。”
川卉知形骸对白雪儿甚是宽容,面露苦笑,道:“当心再惹祸事。”
白雪儿忙道:“怎会?我也不能总是倒霉啊。”
利歌见桃琴儿乐意,自也不能拒绝,白雪儿于是兴冲冲的跟利歌等人下山远去。
.....
形骸愣了半晌,替星知释者倒了茶,星知释者谢过,两人面对而坐。
星知说道:“我已听说解元之事,行海施主,老衲又欠你一回。”
形骸道:“我虽然救了无数人命,但不计名利,心胸宽广,也不将此事挂在心上,大师何必多言?”他嘴上说的满不在乎,可有意无意仍将自己抬举一番。
星知笑了笑,道:“我迷雾师肩负重任,总想保护这天下太平无事,你替咱们迷雾师收拾了烂摊子,我谢总是要谢的。”
形骸道:“李耳国师已谢过在下。”
星知叹道:“我已听李耳详细说过,离落国东北阴影境地,始终是极大的隐患。”
形骸道:“大师可有意驱逐那漆黑骨地上的万千亡魂?”
星知摇头道:“那阴影境地实在太过辽阔,连圣莲女皇当年掌握鸿钧大阵,但其地下龙脉污染严重,也无从着手,老衲暂且毫无办法。”
形骸皱眉道:“大师武功当世无敌,更在万仙朝星盟主之上,你二人联手,会同万仙派与纯火寺的所有高手,当能办成这千古罕有的大功德。”
星知释者摇头道:“朝星与万仙只针对凡间地庭的‘邪神’,不会管凡人的安危。”
形骸道:“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你们迷雾师当真对这等大祸害视而不见么?”
星知沉默片刻,道:“咱们迷雾师繁忙无比,既要管天庭,也要管凡间,人手紧缺,敝如老衲,这几年来每三天才能睡上三个时辰。”
形骸微觉惊讶,道:“迷雾师能预测前景,未卜先知,为何也会如此忙碌?须知‘无为而治’...”
星知释者又笑了起来,道:“一个人知道的越多,便越感到心慌忧虑。迷雾师知道往昔、今日、未来,所以需管往昔、今日、未来之事,往往比常人忙碌三倍。”
形骸道:“那大师怎会有闲来我这儿喝茶?”
这一次,星知释者默然许久,终于答道:“我等迷雾师最多可活五千年,只会缩短,决不可超过一天,老衲命不久矣,到了这地步,也总该停下来,喝口茶,找人说说话了。”
形骸心头一震,不由深感惋惜。他对这位老僧极为忌惮,一直怕他动用纯火寺的势力对付自己,但无论从袁蕴那里,还是绝甲口中,或是孟轻呓、圣莲所述,皆知道这老僧所作所为,古往今来绝无仅有,可谓天地间无可替代的一代圣人。
他道:“我...我纵然也很了不起,但未必及得上大师,大师为何...偏偏来找我?”
星知释者笑而不答,喝了茶,形骸再替他倒满。星知释者看着烟雾冉冉上升,道:“行海施主,当初你从西海返回后,我本想杀你,但袁蕴劝阻了老衲,如今想来,多亏她如此,老衲想起此事,总有些愧疚。”
形骸道:“圣人论迹不论心,大师何必自责?”
星知缓缓说道:“从古至今,每一件事,哪怕如何微小,也都有许多抉择,不同抉择,会引起不同后果。就比如你,比如藏沉折,比如圣莲,比如灵阳仙。你可要听听千年之前太阳王朝之事?”
形骸当即答道:“我洗耳恭听。”
星知目光变得遥远,神色又是苦楚,又是骄傲,他道:“太阳王朝的灵阳仙法力无穷,知识渊博,几乎可说已穷尽了天地的奥妙。太阳王朝极度辉煌,如今的龙火天国,与太阳王朝相比,就如同猿猴与人相比一般。他们所练的仙法,所造的神器,就连天庭都已无法想象,无法理解,无法掌控,无法重现。他们甚至改造了梦海,将凡间的领域扩大了数倍。”
形骸大吃一惊,知道灵阳仙非同一般,却不料他们竟达到这般境界。
星知又道:“但这凡间是巨巫所造,万物皆由灵气构成。灵阳仙所动用的灵气越强,对未来的扰动便越大。他们用灵气改造世界,纵然奇迹无数,可从咱们迷雾师眼中看来,其实是在积累隐患,总有一天,这隐患会大的无以复加,引发天地剧变。因为他们令灵气失衡,将命运置于混乱之中。”
形骸道:“大师之意,你们预测灵阳仙会损毁这天地?”
星知点头道:“其实不用预测,实情就是如此。灵阳仙们纷纷显露出疯狂的征兆:
我认识一人,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极大的心血,将无形仙灵捕捉到凡间来,只为学习扭曲现实、心想事成之法,这无形仙灵逃脱,成千上万之人死伤。
我还认识一人,他捕捉凡人与龙火贵族,将他们改造,成了花草树木,建立了一处极大的花园,那花园中的景物全是活生生的、动弹不得的人,开出脏器一样的花来,供人观赏游玩。
另有一灵阳仙,此人创造一法门,令人在痛苦之时会发出无比美妙的声音,他于是捕捉数千人,困在铁笼中,用刑具刺穿他们的身躯,又令他们长生不死,时时受苦,可以永永远远为他歌唱。
灵阳仙们将灵气研究的十分透彻,可却一个个陷入疯狂,他们不再敬神,甚至自诩在天庭上神之上。”
形骸道:“他们因此引来了天罚?”
星知答道:“并非天罚,天神才不管凡间死活。但咱们迷雾师却极为担忧,因为当年天庭命咱们监督灵阳仙与月舞者,又命咱们守护凡间。我迷雾师使命在身,必须尽责。
于是,某一日,所有迷雾师聚集于天庭命运部的大殿,来到占卜金轮之前,穷竭智慧,凝聚心神,观察预测最远的未来,见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景象。
其一,咱们听到猎犬吠叫之声,百万条如龙一般的猎犬冲破牢笼,狩猎王位上的人,将他们拖拽在地,鲜血成河。在星辰之下,迷雾之中,世界的守护者们观察猎犬,操纵猎犬,约束猎犬,指引猎犬。守护者们都在哭泣,但王位上的人非死不可,否则他们将毁灭一切。猎犬岂能登上王位?但守护者却别无选择。”
形骸道:“这预示着龙火贵族与迷雾师携手,杀了灵阳仙与月舞者。”
星知微笑起来,又道:“其二,咱们见到数百柄金色的剑悬于空中,迷雾中伸出手,触碰长剑,抓紧长剑,运用长剑。稍有不慎,这长剑会斩伤手掌,酿成战火,令大殿坍塌。但若那手掌小心,则宫殿将永远灿烂繁荣。”
形骸问道:“这预言又预示着什么?”
星知答道:“此未来极为模糊,难以确定,并无定数。它要咱们迷雾师费心劝诫灵阳仙,将他们带回正途,就可创造永世太平。”
形骸奇道:“既然有如此两全其美的结局,又何乐而不为?”
星知释者摇头道:“只因这预言失了精准,不及第一个预言那般确信。咱们即使按照这预言中所说做了,结局也未必如同预料,若不准,则太过冒险,代价太大。”
形骸问道:“那第三个景象呢?”
星知抬起头,道:“万物笼罩于黑暗之中,太阳流下剧毒的黑血,瘟疫感染万物,生与死皆被毒性感染,咱们迷雾师变作丑恶疯狂的怪物,被灵阳仙奴役。凡间变得比梦海、妖界与阴间更为疯狂、残忍与绝望。”
形骸不禁骇然,道:“这预言如何会发生?”
星知释者道:“若咱们什么都不做,凡间将会沦落至此,连天庭都将成为灵阳仙这黑暗王朝的一部分。”
他看了形骸一眼,道:“你先前说无为而治,不必庸人自扰。然则若咱们对灵阳仙放任不管,这凡间将变得比最可怖的梦魇更可怕百倍。”
形骸低头不语。
星知释者答道:“咱们迷雾师间为此争论:若联合神龙骑动武,会令凡间衰退,繁华掉落,光荣不再,但世道将会得救,凡人可以残存。若继续辅佐灵阳仙,后果要么极好,要么极坏,难以断定。但咱们决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咱们争吵了三天三夜,甚至...甚至不惜与同胞动手,最终,老衲说服了众人,决定动用武力,宁愿光荣不存,也要令这世界存活下去。
孟行海,未来的景象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变化,风起云涌。谁能说得准我若不屠杀灵阳仙,而是循循善诱,世间又会怎样?而若非袁蕴劝阻我对你动手,两年前便救不得得离落国百姓性命。
故而在我眼中,善恶无常,今日之善,未必是明日之恶。身怀邪法,未必是灾患之源。老衲若是死了,望你能接替老衲心愿,如塔木兹、圣莲女皇一般,守护这俗世凡尘,芸芸众生,无论手段怎样过激,老衲都感激于你。”
十二 微服私访中
形骸抬头道:“多谢大师信任在下。”
星知又道:“当年我打你一掌,你却由此另辟蹊径,创出了一脉精妙武学,这番聪慧,委实难得。我另有一门功夫,模仿五行神龙之力,算得上我毕生心血,还请施主听上一听,学上一学。”
形骸听他明明欲施恩于自己,却以恳求语气说出,实是诚恳至极。形骸心中感激,又知他是袁蕴师父,于是向星知跪拜道:“多谢师公。”
星知释者点头微笑,将这功夫说了出来。形骸纵然聪明,但听那口诀倒也博大精深,每一句皆藏有玄机奥妙。而星知释者也毫不藏私,将种种诀窍倾囊相授。形骸体会到星知释者有托孤之意,想起塔木兹,更是深受触动,不敢有丝毫怠慢。
偶然间,他会想:“迷雾师中定然人才济济,为何他会专门到我这儿走一遭?这五行神龙功虽说了得,但似乎另藏有秘密,那秘密到底是什么?”星知老僧并未解答,似乎盼形骸自行领悟。
待传功完毕,形骸见星知往外走,问道:“师公要去何处?”
星知叹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越到最后,越觉得有做不完的事。”话音未落,已然失踪。
形骸心想:“圣上走了,星知大师也将离世,一直以来,他们是守护凡间的两大支柱。他们离去的空缺,真不知何时能够弥补?更不知能不能被弥补?”
他没有答案,正如星知所言:“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利歌一行人下山后折转向北,先骑马,后换船,走的甚是急迫。白雪儿几次三番见到好风景,想留下来游玩,利歌不得不煞费苦心的劝她。
白雪儿皱眉道:“国主,你怎地跟老黄牛似的?按理说你这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人物,又成了一国之君,该当更有闲情雅致才对。”
利歌轻叹一声,道:“当上这国主之后,才知道时不待我,一晃而过,哪有弹琴作画的余裕?”
白雪儿暗叫:“这下我可上了贼船,下不来啦!只能随他去那大萨满家中瞧瞧。”
好在沿途风土人情还算丰富多彩,又有宝鹿、桃琴儿陪伴,白雪儿才不觉得无聊。他们路过村庄、城镇,找客栈或人家暂居,利歌隐瞒身份,自称为王都中一位贵族,陪同姐妹游山玩水。他给的银两甚足,王都中贵族众多,倒也无人怀疑。
走了数日,某天黄昏,穿过一片金灿灿的花海,见花海尽头有一大湖,湖泊中央有一座大木屋,两旁有鸟兽雕像,火光热烈,像是神庙。白雪儿笑道:“这景色好美,大萨满真会享福。”
利歌道:“青虹山也是极美之处,你还不是待得腻了?”
白雪儿嗔道:“我整整两年没出过远门,换谁不腻?”
利歌笑道:“所以对大萨满而言,居住于此,未必当真是福。对白雪妹妹而言,青虹山上,未必当真无聊。全是心中念头作祟。”
白雪儿道:“是是是!你是国主,说什么都有道理,小女子心悦诚服。”
一座拱桥通往神庙,到了湖中小岛上,前头密密麻麻,一共三十多人。利歌“哎呦”一声,道:“怎地有这么多人来找大萨满?”
桃琴儿昂首挺胸,道:“他们定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来,岂能让他们挡路?”于是朗声喝道:“你们为何事而来?能不能让咱们一让?”
众人回过头来,瞪视桃琴儿,目光颇为不耐烦。
利歌心想:“或许他们是当真有性命攸关的大难,相比之下,咱们倒可以等等。我看这三十人其实分作数拨,也不过五、六拨而已。”
桃琴儿见无人理睬她,脾气上来,又道:“你们可知我家相公是谁?”
离他们最近的一群人中,有一驼背的矮小老者冷笑道:“我自然知道,小美人,你家相公,不就是老子我么?怎么?我不过出来几天,你就勾搭上这小白脸了?”
桃琴儿怒不可遏,拔出风波剑,指着老头道:“无耻下流!老贼,你报上名来!”
老者笑出声来,身边五人起身,摩拳擦掌,也露出狞笑。老者懒洋洋、轻飘飘地说道:“老子是你老公,对你无耻下流,岂不是理所应当么?兄弟们,将这女子带回去,老子今天便无耻下流给她看!”
桃琴儿气得俏脸羞红,大声道:“放马过来吧!”
老者手一指,那五个大汉一齐扑向桃琴儿,利歌身子一动,挡在桃琴儿面前,左掌如剑,右掌似鞘,先一掌劈出,打中第一个大汉,那大汉飞了出去,与另一人撞在一起,同时倒地。随后,利歌右手一牵一引,将第二人远远摔出。
第三、第四个汉子见状,怒声大叫道:“小贼找死!”挥动西瓜般的大拳头打来,利歌手指轻轻拂动,乒乓两声,左边汉子打中右边汉子下巴,右边汉子打中左边汉子左眼,两人浑身巨震,一齐晕倒。
老者知道这五个手下功夫了得,力大如牛,先前一路将前头等候者打的死死伤伤,直至碰上高人才罢手,谁知这俏公子两三下就将手下全数打倒。他脸上变色,眼珠一转,道:“好大胆子,你可知我是何人?”
桃琴儿微笑道:“我可不管你是何人,你对本...本姑娘不敬,还想抢我上山,那就绝不能饶!”
老者怒道:“老子是大名鼎鼎的座山鹰,座山战团长,手下有数千雄兵,就算当今国主,也得给我三分颜面。”
白雪儿与宝鹿同时大笑道:“原来如此,咱们怎地没听说过?”
那座山鹰道:“那是你们年幼无知,将来若得知真相,可别悔青了肠子,吓破了胆子。”
这时,有一脸色阴沉的汉子说道:“座山鹰,你轻声些,你可知他是谁?”此人位于座山鹰之后,但在队伍中却排在座山鹰前头。
座山鹰面对这汉子,顿时变得谄媚起来,问道:“大哥,你说这小子是何人?”他看似六十岁朝上,但却自然而然的叫这汉子是“大哥”。
那汉子低声对座山鹰说了几句话,座山鹰惨叫一声,眼神惊异,道:“当真?”阴沉汉子缓缓点了点头。座山鹰看看那汉子,又看看利歌,不发一言,恭恭敬敬的退在一旁。
利歌对那汉子一笑,拱手道:“多谢这位大叔。”同时眨了眨眼,示意这汉子保密。
阴沉汉子说道:“你来找大萨满,所为何事?”
利歌道:“我年岁已到,需大萨满替我举办仪式。”
阴沉汉子笑了一声,指了指白雪儿等人,道:“都说你为人风流倜傥,年少轻狂,想不到独自出行,却只带着一群女子四处招摇。你武功虽好,可未必纵横无敌。”
利歌脸一红,摇头道:“大叔,我武功确实并不怎么样,但若说我风流倜傥,那是冤枉我了,我尚未成年,并未...并未....有逾矩行径。”
阴沉汉子又道:“你可知我来找大萨满何事?”
利歌答道:“想必极为要紧,大叔又是什么人?”
阴沉汉子看了看神庙拐角,道:“咱们到那儿说。”
利歌点点头,两人绕了小半圈,到岛上一处空地,那汉子背对利歌,利歌朝他走去。
突然间,阴沉汉子转过身,手中一匕首直朝利歌刺来,利歌右手一拦,两根手指夹住匕首,那匕首上突然冒出白光,一道锐利风刀飞向利歌双眼。利歌激发身上龙火,化作罡气,将那风刀击散,阴沉汉子一矮身,一腿扫向利歌。利歌左手打出一道劲风,斩向踢来的腿。
那汉子反应神速,缩腿的同时身子圈转,双掌交错,向利歌推出,掌上气力实有千斤之重。利歌朝后退,右掌举起,左掌往身后墙上一拍,使平剑功夫,将汉子掌力挪转到身后,只听轰地一声响,木墙破开一洞。利歌与汉子分开,站着相对不动。
就在此时,白雪儿剑刃已抵在阴沉汉子脖子上。她这梦魇玄功行动无声,难以捉摸,这汉子与利歌激斗,如何能防备白雪儿的偷袭?他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白雪儿厉声道:“你这大胆的贼人,为何对..对他动手?”
利歌忙道:“白雪儿妹妹,多谢你了,这位大叔并不知道我是谁。”
白雪儿急道:“他明明...明明知道...”
利歌眼神歉然,朝白雪儿躬身作揖,白雪儿立时醒悟,身影飘开,落在利歌身旁。
那汉子叹了口气,道:“你为何不杀我?”
利歌道:“咱们比武切磋,只分输赢,何必论及生死?”
阴沉汉子沉吟片刻,道:“我叫山外楼,当年,我是一战团长,势力不小,追随利织鸟王子,但李耳令我部下攻打树海国,咱们被人出卖,中了埋伏,几乎覆灭。等我回来后,织鸟王子已死在了你的手上。”
此刻,桃琴儿赶来,听到此事,怒道:“分明是那利织鸟害我相公在先。”
山外楼昂然道:“从那以后,我隐姓埋名,只想找李耳与你复仇。我知道你这段时日定会来找大萨满,因此等候于此,不料来了没多久,你随后就到了,更想不到我这几年来苦练武功,突然偷袭,仍奈何不了你,是你赢了,是我败了。”
桃琴儿喝叱道:“你果然是个大逆不道、是非不分的叛徒!”
利歌道:“既然是我赢了,你败了,依照离落国的规矩,你当任我处置,对不对?”
山外楼略一犹豫,道:“不错。”
利歌道:“山大叔,你也之道咱们离落国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大叔武功如此之高,岂可埋没?更应当为国效力才是。”
十三 守株待兔来
利歌纯是一番好意,不愿这位孤苦伶仃的汉子一辈子归隐山林,更不将曾被此人行刺一事放在心上。
但山外楼惨然道:“我潜逃之后,族人惨遭杀害,无一逃脱,这虽未必与你有关,但定是李耳一手造成。我行刺不成,被你饶了性命,有何颜面再存于世间?小国主,你记住了,血海深仇,除非你死我亡,否则绝无可化解!”说罢逆运功力,摧毁心脉,喷出一口血,倒地时已然咽气。
利歌大惊失色,忙上前搭救,可已然不及。他身子发颤,心想:“难道是我说错了话,反而害死了他?”
此人说:“血海深仇,除非你死我亡,绝无可化解。”这句话似乎仍回荡在利歌耳边,令他心中震动。利歌想起了离落国与树海国之仇,想起这仇恨随着双方厮杀,愈演愈烈,就仿佛无底的深渊,无论自己如何填补皆无尽于是。
除非一方彻底消亡。
白雪儿、桃琴儿皆忐忑不安,说道:“那不是你的错。”
利歌挤出一丝笑容,答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劝他。”
桃琴儿道:“你是一国之君,他想要害你,死有余辜,利哥哥,你已经够宽宏大量的啦,为何要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利歌心想:“是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于是不再多想,走回神庙门前。
那座山鹰点头哈腰的走了过来,一眼不见山外楼,顿时料到出事,惊呼道:“你....你杀了他?”
桃琴儿喝道:“是此人先行加害,我夫君饶了他,他反而自尽,此事怪得了谁!”
前方排队之人皆连声冷笑,走向此处,将利歌四人围住。利歌环视一圈,问道:“你们想要怎样?”
有一胖大汉子道:“小子,你好生不讲道理,那位老兄排得好好的,你却跑来将他杀了。”
另一打扮粗犷的女子嘻嘻笑道:“是啊,既然如此,与其被你害死,不如先将你宰了。不过你若知道好歹,现在给姐姐我跪下磕头,跟我回寨子里头,当个压寨夫君,我便饶你性命。”
一极魁梧的蛮子道:“这几个姑娘模样也都不错,大伙儿分了,带回去好好享用。”
此言博得众人齐声赞同,当即皆轰然大笑,有人道:“可不单单是不错,各个儿貌美如花,把老子的心都迷的酥了。”
利歌瞧此阵仗,心中一凛:“他们...他们是串通好的?”望向座山鹰,座山鹰一脸茫然,显然毫不知情。
利歌摇了摇头,道:“我叫利歌,是当今离落国国主,不想与诸位为敌。”
众人皆吃了一惊,但那女子突然乐不可支,捧腹大笑,她笑道:“哈哈,哈哈,这小子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姐姐我可更喜欢你啦!”
旁人松了口气,也都道:“是啊,险些被这小子骗了!”
粗犷女子陡然动手,她一声尖叱,手中一根长满尖刺的锁链飞向利歌,利歌无奈,拔剑在手,叮当声中,那锁链缠住利歌宝剑。利歌此剑也是王宫宝库中的宝物,只稍稍一抖,已将那锁链如细绳般斩断。
粗犷女子抢上几步,手中弯刀化作银色圆弧,圆弧中又有一丝绿色,利歌认出似是一种极厉害的麻药。他左手长剑一举,将女子弯刀弹开,右手剑鞘一转,封住这女子数处要穴。
随着两人交手,其余匪人也一拥而上,脸上神情贪婪而丑陋,令人不由得厌恶。利歌心知中了埋伏,非得果断处置,喊道:“宝鹿!左上右上有弓手,你去对付!”
宝鹿大声笑道:“小菜一碟!”一运轻功,行动如风,从敌人头顶跳了过去,霎时找到那些弓手藏身处,吐出风沙,中者晕头转向,横着摔下,皆难以活命。
白雪儿身上燃起万紫千红的光芒,正是九转阴阳功的“凤凰舞”功夫,她飘在空中,剑刃着火,连连刺出,敌人一靠近便被烧得满地打滚,大声痛呼,惨不忍睹。白雪儿喝道:“我乃万仙盟青虹派的第二高手陈白雪,江湖人称那个....那个‘梦凤凰小仙女’!尔等若不想死,就给我躲得远远的!”
桃琴儿见白雪儿功夫如此神奇,大声叫好,也使出患病牡丹剑法,剑上散发毒气,敌人纵然凶悍,但不过是些凡人,被毒气一熏,顿时脸色发黑,翻身就倒。纵然有人内力高强,忍耐毒素,可桃琴儿宝剑实在锋利,先斩断敌人兵刃,再重伤敌人身躯,也是无人能挡。
这些人不过是身强体壮的蛮子,如何能是白雪儿等龙火贵族的对手?双方交锋不过十余回合,匪人们死伤大半,不死的心胆俱裂,争先恐后的跑向那座拱桥。
利歌挡在前头,一人对付匪人中的首领,那三人皆身怀龙火,一人是木行,手持长矛,活力充沛。一人是土行,手持大锤,气力惊人。一人是风行,手持细剑,行动迅速。但任凭三人身手不凡,各有所长,但仍不是利歌平剑的对手。
四人斗了二十招,利歌一剑反攻,将长矛一劈为二,顺势剑鞘点中那人膻中穴。他这招似乎出手有些重了,身子前倾,大锤汉子见到良机,大吼着打向利歌脑袋,而那细剑之人也不甘落后,同一时间细剑对准利歌要害。
利歌举起剑鞘、长剑,分别一挡一钩,只听扑哧一声,细剑刺中大锤汉子的胸口,又听喀嚓一声,大锤打断了细剑汉子的肋骨。两人一同惨叫,身负重伤,利歌身子旋转,制住两人穴道。
众匪人一败涂地,哼哼呀呀的在地上挣扎。利歌眼神困惑,将长剑放回剑鞘,剑刃发出清脆的声响。此时,天近日暮,众人脸上一半阴影,一半染红,令人难以看清。
利歌解开那粗犷女子哑穴,指着她咽喉,尽量装的冷漠无情,他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女子惊恐万分,已相信利歌就是离落国主,颤声道:“陛下,大王,饶命啊!咱们都被那蒙面人骗了!”
利歌道:“蒙面人?他怎么说的?”
女子道:“他说,要咱们守在这神庙外头,等一个好看的少年来这儿,若咱们将你捉住,他会给咱们重赏。他还说那少年武功不弱,要咱们认准了。大王,若知道是您,咱们可万万没这胆子。”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吓得魂不附体,绝非作伪撒谎。
桃琴儿沉思道:“那人准是先利用了山外楼,再找上这些乌合之众。他算准了咱们的一举一动,好生歹毒!”
宝鹿笑道:“可惜这人没算准咱们如此厉害,派来的人都没什么用。”
利歌对众人道:“你们也是受人蒙骗,我不怪你们,但你们报上战团名字,将来我没准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众人如释重负,大喜过望,纷纷如实说了。利歌道:“你们在地等候许久,难道大萨满不曾露面?”
那女子摇头道:“大萨满?咱们来了两天,这神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利歌喊道:“不好!”一掌推开大门,白雪儿等也冲入庙中,只见庙殿里乱七八糟,家具倒了一地,有一黑皮肤的少年倒地不起。利歌四下望了望,见地上、墙上皆有血迹,但只是凌乱,似乎并没损坏什么物件。
他将少年扶起,这少年大约八岁年纪,骨瘦如柴,尚有呼吸,并无大伤,只是穴道受制。利歌运龙火功,疏通少年经脉,片刻之后,少年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问道:“你....你是谁?”
利歌道:“我叫利歌,是来拜见大萨满的。”
少年突然惊呼起来,抱住脑袋,喊道:“爷爷被他们捉走了!你是利歌,你是国主吗?快,我求求你去救救爷爷!”
利歌道:“大萨满被捉走了?是...是什么人做的?”
少年道:“是树海国的人!他们捉了爷爷,逼问你何时到来,说要派人杀你,快,快去救爷爷!”
利歌心惊不已:“树海国几乎从不主动攻打我离落国,而大萨满住处甚是隐秘,除了国师与几位赫赫有名的战团长之外,旁人只道这儿住的是个隐居的老神汉。树海国是如何得知的?又为何忽然做出这等事来?”
但大萨满在离落国部落之间有极大权威,广受尊敬,此人若被树海国捉走杀害,事情定会闹得不可收拾。利歌道:“他们离去已有几天了?”
少年算了算,道:“才两天!快些,快些,我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
利歌点头道:“好,咱们这就追过去,只盼他们并未离开国境。”
若敌人钻入树海国中,利歌不熟地形,一旦迷路,连自己都有失陷的危险。
少年拉着利歌,出了神庙,往东跑了一里路,到了河边,撑起一艘小帆船,就此驶出。白雪儿、拜桃琴只觉此行太过草率,可情形紧急,唯有跟从利歌行事了。
利歌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国主,我叫纳里。”
利歌又问道:“你叫大萨满爷爷?你是他的孙子么?”
纳里答道:“爷爷说要培养我做巫师、萨满,将来继承他的衣钵。”
利歌又问道:“你为何能知道大萨满的去向?难道你见到他们往哪儿走了?”
纳里皱眉道:“我和爷爷心灵互通,能感到爷爷被捉走的方位。国主,你是不是不相信纳里?”
利歌摇了摇头,道:“我自然信你,但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掉以轻心。”
十四 树枝为坟墓
众人一刻不停的赶路,河中水流湍急,但纳里稳稳驾船,并无翻覆之虞。
再过几天,到了边境处,利歌见一排排大木屋,乃是离落国边境战团的哨所,木屋前布下营帐,是远道而来,想要去树海国“立功”的部落好汉,木屋后的树木被全数砍去。树海国民住在树上,且与野兽结盟,哪怕树上的鸟,也可能是树海国的奸细。
桃琴儿道:“相公,咱们让哨所的人与咱们同去。”
利歌叹道:“咱们是去救人,可不是大肆掠夺,行踪越隐秘越好。”
哨所之人询问利歌,利歌只说自己是去树海国“立功”的,哨所士兵毫不阻拦,却见利歌身后全是美女,不免言语无礼。宝鹿一脚踢碎了一块石头,那士兵大骇,这才不敢多嘴。
过了边境,利歌心下惴惴,见前方一条大河从林中穿过,这就是离落国与树海国的母亲河,名曰‘银江’,其江水银光闪闪,波光粼粼。纳里走到一颗松树之下,盘膝而坐,突然落泪,道:“萨满爷爷已经被他们杀啦!”
利歌心神巨震,道:“他们当真如此歹毒?”
纳里恨恨道:“说什么也要报仇,还得将爷爷的尸首带回去!”
利歌知道非如此不可,叹道:“好,还有多远?”
纳里指了指前头,众人穿过矮树林,前方的树木顿时变得巨大如山。一棵棵红杉树径长在两丈至六丈之间,高二、三十丈,真仿佛天树神木。纳里道:“爷爷尸首就在树上,咱们得爬上去。”
白雪儿见树皮粗糙,不禁叫苦,但也不愿不讲义气。纳里取出爬树器具,分给众人,乃是小刀与钩爪。众人皆是武功高手,而树上又多有坚固的树枝,因此这凶险陡峭的攀爬,对他们也算不得难事。
到了十五丈高处,见围着树干,有一圈牢固的木板平台,阶梯环绕向上,一棵树上有五、六个平台,就像楼层一般,平台上修建木屋,瞧那手艺,比离落国精致多了。
这棵树的平台上又造了木桥,与另一棵树的平台连在一起,如此交织,密集如网,却又望不见尽头。利歌听说树海国人一辈子都可不下地,只在树上旅行、捕猎。他们的国土与离落国不相上下,可见这树海之远之深,树桥之长之密。
到一平台上,见了树海国人,皆皮肤微绿,高鼻绿目,众树海国人看见利歌等少男少女,不禁一愣,有一女子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利歌仅稍懂树海国语,于是用龙国语答道:“我们是旅行之人....”
纳里大喊道:“我们是离落国的!”说罢一跃而起,拔出匕首,将那女子刺死。树海国众人大骇,喊道:“离落国强盗!离落国强盗!”纷纷躲入屋中。
纳里又道:“把爷爷尸首交出来!”闷头疾冲,有士兵喝道:“小杂种!”用枪来刺他,纳里身手居然颇强,连连闪躲,那些士兵一时捉不住他。
利歌跳了过去,长剑一转,将士兵长枪折断,将他们踢晕,纳里怒道:“还心慈手软?”各自补上一刀,全数杀死。
这边境村落防备还算严密,不一会儿功夫,士兵大量袭来。利歌等陷入重围,无奈之下,唯有痛下杀手。利歌用平剑功夫应战,杀人越多,越感到热血沸腾,变得勇猛直前,冲动好斗。敌人的长枪长斧向他斩来,几乎全被他的平剑格挡反击,偶然间,利歌被兵刃击中,伤口涌血。但他似乎连疼痛都顾不上了,略微停顿,便再度投身杀戮。
桃琴儿、白雪儿、宝鹿见他英勇,于是跟着他冲杀,分担利歌压力。利歌一人挡住一半士兵,另一半则由她们三人对付。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将这百来个敌人全数击倒,敌人死了大半,不死的也伤重难动。
利歌粗声喘气,喉咙里充满血腥味儿,问道:“纳里呢?”
忽然间,一团大火将一树屋吞没,纳里从中走了出来,目光悲戚,喊道:“爷爷在那树屋里头,我将他火化啦!”
利歌凝视纳里,抿唇不语。白雪儿怒道:“你这小子,做事怎这般鲁莽?咱们本就该小心行事才对!”
纳里突然朗声喊道:“在这里的,是咱们离落国的国主利歌!他是来替咱们离落国的百姓报血海深仇的!”
利歌转动目光,见那木屋之中,一双双绿色眼睛透过窗户缝隙,盯着自己看。他知道他们会牢牢记得自己的名号,自己的样貌,自己无法抵赖。
他们会说:在看似平凡无奇的一天里,离落国的国王亲自到来,屠杀了守护树海国村庄的士兵。
这件事将被离落国传颂,也将燃起树海国的仇恨。利歌两年来致力于弥补双方裂痕,诸般心血,就此化为泡影。
只听一声怒吼,一极奇异的怪物飞了过来,此怪鸟身而龙首,褐色羽毛,双目血红,它极快俯冲,一双爪子好似剑雨,朝利歌落下。
利歌举剑鞘一转,化解怪物一半气力,左手长剑反击过去。那怪物凌空一翻,就此躲开,动作灵巧至极,它绕了个圈,尾巴如长矛般直刺向利歌后背。利歌往前一扑,避开这来势汹汹的一击。
纳里喊道:“他是离落国的月舞者!小心他的月火功!”
白雪儿使凤凰舞功夫,也在空中翱翔,一剑刺出。怪物浑身月光闪烁,张嘴吐出一道烈焰,砰地一声,当空炸裂,白雪儿身子圈转,朝后退开,并未受伤,但已深感挫折。
宝鹿头顶鹿角周围,蓦然出现十根石锥,她脑袋往下一顶,那石锥全数朝那月舞者飞去。月舞者双翼翻飞,只听“乒乒乓乓”,将石锥全数打散。宝鹿仍继续发射石锥,虽奈何不得此怪,却令他不得不分心抵挡。
白雪儿喘了口气,施展梦魇玄功,劈出隐蔽至极的数剑,那月舞者背后中招,痛呼一声,一爪子踢向白雪儿,白雪儿急忙后退,但势必来不及。此时,利歌挡在她身前,剑鞘剑刃横竖交织,铛地一响,反而将这月舞者弹了个踉跄。
这敌人露出极大破绽,桃琴儿与宝鹿趁机同时发难,桃琴儿斩出数道剧毒剑气,宝鹿则加紧发出暗器。月舞者胸口中招,留下数道血痕,仰天怒吼,猛然撞向利歌、白雪儿,临到近处,他尾巴横扫,将两人打得远远摔出,但利歌与白雪儿的长剑也分别刺入它胸腹。
月舞者身子缩小,变作一绿须汉子,他身子摇晃,冷笑道:“好,好,离落国主,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说罢咬紧牙关,拔出伤口的双剑,纵身跳下树,消失在密叶之中。
利歌吐出一口血来,跑到平台边缘,知道追不上他。他知此地不宜久留,道:“咱们立刻就走!”
纳里闯入一木屋中,拉出一女子,那女子哇哇痛哭,身后的丈夫与孩子也哭着追了出来,纳里匕首一戳,将那男子杀了,把那小孩当做人质。那孩童与纳里年纪差不多,但已吓得屎尿齐流,不敢动弹。他恶狠狠的对那女子说道:“用升降梯放咱们下去,你若耍花样,这小子也活不成!”
女子无奈,领众人走到平台一角,众人见一黑木的笼子,纳里紧紧掐住那小娃娃,面带冷笑,走了进去。利歌等人别无退路,只能跟上。那女子推动木杆,那笼子往下降,又快又稳,不久众人已踏上地面。
利歌对纳里道:“放了孩子!”
纳里道:“很好!”匕首陡然刺向那孩童眼珠,那孩童惨叫一声,一只眼已被刺瞎。利歌见状,脾气再好,也已气得浑身发抖,忙取出伤药来,替那孩童敷上。纳里满脸鄙夷,看着利歌,笑容甚是不屑。
白雪儿心下怜惜,簌簌落泪,对那孩童道:“对不住,咱们....咱们也不想如此。”
桃琴儿也叹道:“是你们树海国先杀了咱们的大萨满,都是你们不对。”
那孩童已吓得傻了,利歌一松手,孩童就此晕厥。
利歌提起纳里,将他绑住,道:“赶紧走!”众人深怕另有厉害敌人,全速撤离,好在树海国那边全无动静,到日暮时分,众人已回到边境哨所中。
先前那对他们冷嘲热讽的哨兵见他们浑身是血,肃然起敬,道:“你们几个小娃娃,当真凯旋归来了?真令人刮目相看。”
利歌道:“大叔,我叫利歌,是你们的国主,能不能给咱们找一间空屋?”
那哨兵吓了一跳,欲待不信,但利歌言语中自有威严,不容他质疑,哨兵忙道:“原来是.....是国主驾临,小人...”
利歌摇了摇头,哨兵赶忙安排,不久空出大屋,让利歌等人歇息。
纳里找一角落,盘膝冥想。桃琴儿又是激动,又是害怕,道:“夫君,如今....如今该怎么办?大萨满他...”
利歌望着纳里,问道:“大萨满,事到如今,还请如实相告。”他语气甚是温和,但其中另有强硬压迫之意。
纳里哈哈大笑,蓦然间身躯变大变老,成了个枯瘦的老者,他原先穿着破布长袍,现在这长袍则成了一件短衫。白雪儿等见状,皆花容失色,又惊又怒。白雪儿叱道:“你这...你这老骗子,你骗咱们去离落国杀人?”
十五 寿命至尽头
宝鹿一头雾水,道:“这人怎能变大变小?他就是那个大萨满?他不是说大萨满死了么?”
纳里盯着利歌,道:“前些时日,我得知国主要来见我,而关于国主名声,传闻....嘿嘿....令老夫心寒,故而得考你一考,试你一试。”
利歌缓缓问道:“你是为了考验我?”
纳里道:“既是考验,又是指点。我听说你这人摇摆不定,对树海国竟有不小的善意。因此我先将消息告诉山外楼,让他向你复仇,为的便是告诉你‘血海深仇,不可化解’这道理。而其余几位战团武人,也是我买通,测试你武艺而来。”
利歌不住告诫自己:“他是国中大萨满,声望几乎与金眼神、李耳国师相当,丛林的山神土地都是他的老友,而他对我并无恶意。”如此苦苦劝说,才总算忍耐住怒气,维持礼仪,道:“那大师为何又捏造自己的死讯?”
纳里神态严厉,道:“自从你登基以来,不曾杀过一个树海国人,甚至想与树海国的畜生们修好,我可说错了么?”
利歌道:“不错。”
纳里痛斥道:“你身为国主,怎能这般软弱,怎能率先动摇军心?既然你不愿杀人,我就用计让你杀人,让你真正成为我离落国的勇士,这才配得上咱们国王的名号!”
利歌依然维持微笑,但目光却流露出悲愤之意,他道:“大萨满与树海国有深仇大恨么?”
纳里道:“此仇如海不可量,如山不可攀,我所有的子孙,都在征战树海国时战死!他们国中藏有极厉害的月舞者,我武艺不高,用法术也杀不了仇人,唯有让离落国勇士替我复仇,让树海国千百倍的体会我的痛苦!”
利歌深吸一口气,起身道:“大师,我等告辞了。”
白雪儿朝大萨满怒目而视,道:“你就这么饶了这老匹夫?”
利歌摆了摆手,道:“大师所说的话太过精深,我为人愚笨,无法领会,需回去思索几天。”
纳里从怀中摸出一根纹理螺旋的独角,道:“此乃仙兽‘獾疏’之角,乃是传国宝物,前任国主死后,它自行回到我身边。你收下此物,从此以后,可调遣离落国中所有野兽相助你。若要举办降灵大典,唯独需要此物。”
利歌眉头紧锁,望向纳里,迟疑片刻,将那獾疏角收下。桃琴儿脸色稍缓,知道此举是纳里臣服于利歌的象征。
纳里道:“利歌,我大费周章的安排出这许多事来,只是为让你记住。咱们国人的仇,也是你肩负的仇,咱们族人的恨,你也不能置身事外。为君者,乐天下之乐,苦天下之苦。你明白了么?”
利歌心想:“树海国不断退让,从不寻衅,并非他们怕了咱们。若这仇恨是错的,是毫无意义的,是邪恶可憎的,为何不能纠正过来?若无法纠正,咱们总有一天,必会因此召至大难。解元城的尸魃阵,不正是天罚的征兆吗?”
他觉得自己这国主正是个傀儡,用来消灾挡难的神像,或是替罪背恶的羔羊。
纳里点了点头,翻身跃出窗口,屋外士兵中有人认得这位大萨满,向他跪拜祈祷,纳里也不理睬,迅速远去。利歌将那獾疏角塞回行囊,表情无精打采,仿佛经历了一场大败。
桃琴儿道:“总算...总算结局还不错,对不对,利哥哥?办成这大典,李耳国师就会真正放权给你啦。”
利歌强颜欢笑,答道:“到了那时,只怕我更会被骗的团团转了。”
.....
大萨满虽然年老,但身手矫健,渡河翻山,脚下甚是迅速。他并未返回自己的神庙,而是来到另一处国境边上。这儿是一处极陡峭的悬崖,山上寸草不生,毒瘴漂浮,自古以来,两国皆无人靠近。
大萨满在离悬崖三十丈远处停下,跪倒在地,口中轻声歌颂,过了半晌,毒瘴散开,有一人从悬崖上徐徐飘落。此人脸上蒙着一块白布,额头上闪着金色的光芒。
大萨满抬头道:“大人。”
那人道:“事办的怎么样了?”
大萨满连声发笑,说道:“利歌闯入树海国,杀了他们一百个英勇的士兵,还有许多百姓。”
那大人点头道:“他们本以为利歌是平和的明君,但他竟做出这等事来,树海国也已无法忍耐了。”
大萨满喜道:“他们若来进犯,老夫的大仇就能得报么?”
蒙面人笑道:“那还用说?此事包在我身上。”大萨满大喜过望,老泪纵横,连拜数次后离去。
蒙面人甚是满意,转身就要上山,突然间,他一回身,拍出一掌,那掌力势大力沉,好似惊涛骇浪一般,但一股大风骤至,将这掌力吹上了天。
蒙面人身子一震,见毒瘴中走来一貌不惊人的老僧,他大骇之下,身子弹起,飞上山去,不一会儿已到了山顶。然而山顶之上,那老僧已然站定,似乎他本在山上,而山下那个不过是这蒙面人看错罢了。
老僧道:“你为何要躲?”
蒙面人沉声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不认得你这和尚,你为何紧追不放?”
老僧朝他作揖,蒙面汉子脸上那层布悄然撕裂,蒙面汉子退后一步,双手挡在身前,身上金光绽放,神情紧张万分。老僧道:“闵斯师兄,你这假阳火骗得过旁人,却对老衲无用。”
闵斯哼了一声,冷笑道:“星知师弟,你怎地找到我的?”随着他这句话出口,他身上金色的阳光骤然变化,成了影影绰绰,若有若无的光芒,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星知释者道:“老衲当年迫不得已,动手将你杀死之后,一直心中不安,在等你魂魄返回,谁知过了一千年,你的转世始终不曾出现,连占卜金轮也找不到你。老衲知道其中有鬼,多年寻访,终于找到蛛丝马迹。你原来一直假扮为了转世重生的灵阳仙,藏于猛犸帝国之中,伪装为其中大将。”
闵斯朝后退,退到悬崖边上,脑中不住思索逃脱之法,他叹道:“前仇旧恨,我早已不在乎了,你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星知释者道:“若你当真不在乎,我倒愿意冰释前嫌。可实情并非如此,我跟踪那利歌,见他步入你计策之中。你欲挑起离落国与树海国的大战,用心并不简单。”
闵斯脸上变色,道:“两个荒僻的蛮国,总是征战,害苦了百姓,我索性让他们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场,要他们知道珍惜和平的时光。”
星知释者摇头道:“那你为何又令猛犸帝国的人牵涉其中?”
闵斯惨然道:“你这都知道?我明明....明明骗过了占卜金轮!”
星知释者道:“你那欺瞒手段实已太过古老,已骗不过此刻的老衲了。”
闵斯大喝一声,突然使尽全力,朝星知释者打出一拳,星知释者毫不招架,任由这一拳击中胸口,砰地一声,星知释者脚下山石碎裂,仿佛塌方,闵斯惨叫起来,手臂剧痛,缩回手去。
星知释者道:“你转世复活,又将影火功练到第八层之上,不逊往昔神功,委实不易。”
闵斯颤声道:“你...练到了第九层?不对,不对,就算第九层,也决不能硬接我这招星陨神拳。”
星知释者道:“师兄有所不知,第九层之上,仍有新的境界,此境界为上神封印,老衲也是不久前方才练成。”
闵斯道:“你体内影火来自上神,若被上神封印,如何能...能破开禁制?”
星知释者道:“老衲大限将近,或许上神因此网开一面。”
闵斯双臂画圈,突然双掌掌心刺出一根长矛,那长矛宛如星光汇聚而成,朝星知释者刺去,星知释者手掌一劈,长矛顿时烟消云散。闵斯中了一掌,口中鲜血狂喷,急忙施展仙法,面前飞出五十来个无眼妖来。星知释者手掌往前轻推,一阵微风吹过,那些无眼妖大声惨叫,被星知释者尽数驱逐回去。
闵斯知道今日图谋落空,必死无疑,怒道:“刽子手,屠杀犯!你手上染满了灵阳仙的血,还有数百万无辜凡人的血!你这懦夫!你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星知释者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之情,他道:“我们别无选择。”
闵斯喝道:“我们可以选择将灵阳仙带回正道,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阴谋算计,将他们全数害死!我听说那场大战,殃及平民无数!他们全是你所害,你所杀!”
星知释者低头叹道:“若不杀灵阳仙,世道要么好转,要么万劫不复。若杀了灵阳仙,世道衰退,但亿万人能够存活下去。咱们不能赌,咱们赌不起,如果我们赌输了,便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你可替自己选择,但无权替亿万百姓选择。”
闵斯哈哈笑道:“那乱毒症呢?那仙灵劫呢?若灵阳仙统治凡间,焉能让灾难发生?千亿生灵,九死一生,你难道不承认自己的罪?”
刹那间,星知释者心神微乱,内疚之情占据了他的心念。随后,他五脏六腑一齐剧痛,眼前一片模糊,他心想:“为何...为何偏偏是现在?为何我寿命正好至此?”
难道唯有靠孟行海了么?
闵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见星知释者俯身摔倒,他又惊又喜,生怕有诈,正犹豫着该不该补上一掌,却见星知释者体内真气涌出,化作朦胧的蚕丝,将星知释者包裹成茧。
闵斯知道这是法力高深的迷雾师保全自己遗体的法术,方知自己如有神助,令星知释者此刻身亡,他逃过一劫,满心复仇的喜悦,不禁仰天大笑。
十六 此山是我开
不久后,白雪儿返回青虹山,形骸见了她,气不打一处来,喝道:“逆徒!若非为师胸襟广纳万里,早就被你气死了!”
白雪儿暗暗叫苦,眼珠一转,忙道:“师父,我此次下山,非但没惹出乱子,还遇上一件极奇异之事。”遂将利歌随大萨满去树海国杀人之举说了出来。
形骸沉吟片刻,答道:“这大萨满挑起争端,奸诈至极,我当去将他除了。”
白雪儿忙道:“你若杀了他,离落国百姓非围咱们的山,烧咱们的观。师父,你智慧过人,深明大义,自然知道其中轻重。”
形骸点头叹道:“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其中太多牵扯,也唯有独善其身了。”
白雪儿见形骸已无责备之意,不禁窃喜,又道:“师父,殿下让我请你去王都,参加祭天大典。那就在三天之后,咱们需得赶快了。”
形骸摇头道:“本来凭你与他们的交情,此行非带上你不可,但你私自下山,犯了门规,罚你一个月面壁思过。”
白雪儿惨叫道:“师父,你还不如一掌劈死我哪!”
形骸斥道:“为师慈悲为怀,温文尔雅,怎会打你?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有法不依,国将不国,家不成家。”
白雪儿心思急动:“本门之中,谁的武功都及不上我,师父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跟上,等到了王都,师父便没法赶我走啦。受罚可以,但这祭天大典可万万不能错过了。”
形骸将门人嘱咐一番,遂动身前往王都。果然他一离开,白雪儿立即施展梦魇玄功出门,其余弟子根本不知她已脱身,马炽烈则懒得管她。
形骸熟知路途,用道法召来小舟,逐流而前,日行千里,少时抵达宫殿,利歌、李耳等出来迎接,形骸见他们穿的隆重,文武百官皆戴上最珍贵的翡翠,士兵高举大旗,矛戟指天,整整齐齐的列成长队,兵刃铠甲反射阳光,甚是耀眼,仿佛一条辉煌的长龙。
利歌喜道:“师父!你可算来了。怎地就你独身一人?”
形骸暗忖:“可惜梦儿不能来。”答道:“我本就独来独往惯了。”
桃琴儿张望半天,问道:“白雪儿呢?她答应我也要来的。”
形骸皱眉道:“她不听我号令,眼下面壁思过,不能前来。”
桃琴儿大感失望,道:“师父,都是我的错,是我让白雪儿跟我一起外出的,我向你求个情,饶了她这一回吧。”
形骸道:“你不必替她遮掩,况且以她的性子,绝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山上。”
忽听白雪儿在身后喊道:“师父,你怎地...怎地知道?”众人一惊,见白雪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奔行而至。
桃琴儿哈哈一笑,上前与白雪儿搂在一块儿,对她嘘寒问暖,声音急促响亮,有意防止形骸斥责。
形骸心下暗叹:“孽徒,孽徒,我管不了她!”其实在他心底,对白雪儿实是异常宠爱,只因白雪儿陪伴他经过许多险境,在他最艰苦的时候不离不弃,故而即使白雪儿犯错,形骸也总不忍心处罚稍重。
白雪儿擦去汗水,嗔道:“师父,你怎地跑这么快?我是娇弱美人,却险些被你累成死狗啦!”
形骸道:“你轻功已然不差,居然能跟得上我。”
白雪儿嘻嘻一笑,道:“梦魇玄功,神乎其技,还不是师父你教的好?”
形骸道:“今天瞧在国主面上,就这么算了,若有下一回,我将你关在笼子里。”
白雪儿忙道:“哪有下一回?绝没下一回了。师父你为何说下一回?这不是撺掇我犯错么?”
桃琴儿忙笑着打圆场,李耳咳嗽一声,道:“行海使节,别来无恙。你见过星知大师了么?”
形骸肃然答道:“与大师一番长谈,在下大有所获。”
李耳道:“对这天下而言,大师实可谓定海神针,顶天神柱。若大师就此仙去,我等仿佛群龙无首。”
形骸暗想:“这是你们迷雾师的事,我不过是一功盖千秋、造福万民的盗火徒,此事多说无益。”轻轻点了点头。
众将士敲响战鼓,就此出发,随着这洪亮激昂的鼓声,前往王都郊外,祭拜丛林诸神的山上。
那山叫做紫铜山,高约三百丈,巍峨雄伟,气势威严,花草繁茂,五光十色,有数条蜿蜒道路盘旋向上。
形骸见利歌脸上并无喜色,却流露出担忧落寞之意。上一回他前往解元城,因北方那拜登魔头的邪法,造成一场天大的浩劫,或许仍令他刻骨铭心。
形骸比利歌更为警惕,他知道的更多,见证的更多。他知道离落国人体内潜藏着那恶疾,无法根除,人人都有发作之虞。他仍不断想起那死在他剑下的欧阳挡与李银师,他未能遵守承诺,未能拯救两人,他们的血染红了形骸的手,似乎仍隐隐可见,难以消退。也许他们的死唤醒了形骸心中的人性,使他再一次获得重生的机会。
山路似极为漫长,但终有尽头,山顶上是一座神庙,神庙广场中有一祭坛。神庙的僧侣请利歌走到祭坛之后,利歌取出獾疏角,谨慎小心的放在祭坛上。众僧侣满意而笑,一人取出卷轴,交到利歌手中,让他诵读,利歌于是念道:“我离落国立世已超七百年,先祖神勇,经异教之患,伐北地之妖,创万世之根基,如今先祖大业,传承至我....”
他念着念着,脸上的迟疑不安消失了,变得坚定而自豪。祭坛下方,众人皆显得甚是崇敬,满目激动。形骸知道经过这大典之后,利歌真正掌握了兵权,受举国战团长与部族首领认可,成为这国家神圣的领袖。
刚念完祈祷,两个人影一前一后飞入广场,众士兵取出弩弓,朝那两人发矢,顿时漫天箭雨,将那两人罩住。其中一鹰眼汉子双掌推出,狂风大作,箭矢纷纷折断,两人毫发无损的落在地上,众士兵抢上前去,将两人一层层围得严密无缝。
形骸心中一凛,暗忖:“孟如令?她为何会在此处?”只见来人一头银发,脸上一道疤痕,容貌极美,与孟轻呓相似至极,正是当年与形骸在草原中寻宝的孟如令。而她身边那鹰眼汉子,则是北牛身边的五位高手之一。形骸站在人群之中,孟如令并未看见他。
利歌看到孟如令,吃了一惊,将她错认为孟轻呓,喊道:“不得对孟公主无礼!”
孟如令眼神愤怒,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喝道:“你们认错人了,我可并非孟轻呓!我是猛犸帝国的人,特来此见你们国主!”
那鹰眼汉子指着利歌道:“瞧这架势,你就是国主了?”
一武将厉声喊道:“大胆!咱们正在举办祭天大典!岂容捣乱?将这两个贼人拿下了!”
五个军中高手扑上前去,那鹰眼汉子打出五拳,砰砰几声,那五人铠甲碎裂,口喷鲜血,身负重伤。离落国众人知这五人龙火功身上了得,铠甲也刀枪不入,岂料这汉子神功这般可怖,登时皆惊怒交加,如临大敌。
孟如令一愣,拉住那鹰眼汉子,低声道:“你怎地比我还冲?”
鹰眼汉子叱道:“强敌环伺,唯有痛下杀手!”
武将怒道:“取金枪火杖来!”三十个举着大盾,手持火杖之人走出队列,围住孟如令与鹰眼汉子。这金枪火杖是当年李银师所创,如今已在离落国军中广泛使用,经过改良,威力远胜以往,一旦使出,火焰宛如长枪一般,连铁铠都能熔化。
利歌知道猛犸帝国位于离落国西北,国土庞大,一直延伸至北方极寒之地,其国中居民全是冰行牧族,比之离落国人更为野蛮,其国主号称北牛,传闻身负万夫莫当之勇。对方虽一上来便残忍伤人,但还是要问个明白。他大声道:“两位来找我所为何事?我离落国如何得罪了猛犸帝国?”
孟如令怒道:“你还假装不知?”
鹰眼汉子道:“好,既然你讲道理,咱们便好好谈谈。这位姑娘是我猛犸国的右巫师,叫做孟如令。我是猛犸国的大将军,叫做吕夏。”
利歌心想:“这两人是猛犸帝国的大人物?”问道:“原来如此,可纵然两位身份非凡,又岂能不分青红皂白的令人伤残?”
鹰眼汉子冷冷答道:“约莫五天之前,我猛犸帝国的许多商人乘船渡河,被离落国的海盗捉住,非但财物被抢掠一空,更是死伤惨重,男女皆被捉为奴隶,受尽屈辱。海盗们放了一人,去问咱们索要赎金,但我赶到时,那些俘虏已全数死了。”
利歌心头一震,心想:“居然出了这等事?”对一巫师打扮的老者问道:“占谬,你可知道此事?”这占谬是战团军机大臣,各个部族发生的大事,他有责全数知情。
占谬犹豫片刻,对利歌低声道:“陛下,微臣确实得到消息,他们是去与树海国通商,被金钱豹战团劫了,他们去与咱们死敌做买卖,咱们岂能纵容?”
利歌心下叫苦,道:“你为何不告诉我?”
占谬道:“微臣见陛下忙于国事,这区区小事,如何敢让陛下分心?”
利歌叹道:“这并非小事。”
孟如令呵斥道:“怎么样?商量妥当了么?你们把罪魁祸首交出来,让咱们亲手复仇,不然休想咱们善罢甘休!”
十七 杀人不偿命
众人一齐看着利歌,利歌呼吸微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自然知道错在己方,若查清杀人凶手是谁,将他们交给猛犸帝国,此事就此了结,更不会有纷争。但他明白他不能如此处置。
离落国的蛮族不讲道理,不认是非,更不顾国中法律如何。只知道自家人当护着自家人,哪怕自己犯了错,对外也当强硬,自认为正义。那大萨满煞费苦心的令利歌去树海国杀人,就是为告诉他“帮亲不帮理”一事。
利歌回忆起小时候在酒楼中,听说书先生说起惩奸除恶的侠客事迹,那常常令他悠然神往,魂牵梦绕。他一直以为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坏人惹人讨厌,好人受人爱戴,那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到了此时,他地位越高,越知道是非善恶并非那么简单,它们与人心有关,与阵营有关,与利益有关,与喜好有关。
利歌摇了摇头,叹道:“两位,此事不能全听两位一面之词,我需听众人证言,方能做出决定,咱们容后再议。”
吕夏冷笑道:“好一个‘容后再议’,还不是想在幕后玩弄手段,糊弄过去?”
占谬脸色不善,道:“亵渎大典,乃是死罪!都愣着做什么?将这两个无礼之徒捉了!”
众“金枪火杖兵”齐声应和,冲向吕夏,吕夏笑容甚是鄙夷,左手竖起,右手捏拳,骤然打出拳风,拳风中金光如电,迅猛无极,金枪火杖兵的盾牌被拳风击中,喀嚓喀嚓,纷纷碎裂。
火杖兵半步不退,掌心运龙火功,握紧火杖,火杖中突然冒出火光,那火光聚为数丈的尖枪,疾刺向吕夏,这正是当年李银师所创的功夫。
吕夏左掌上金光圈转,仿佛拳头变作了金锤,朝那火枪砸去,金锤火枪一撞,火枪霎时散落成光。他双手舞动一圈,将火枪全数抵消。
但这火杖经过这些年改良,已是当世前所未有的厉害兵器,借助珍贵的红翡翠法力,汲取人体内龙火,威力非同小可。众火杖兵凝聚功力,火枪再度重现,二十人布成阵法,围着吕夏拼杀。这吕夏武功不在昔日熔岩老道之下,可遇上这锋锐至极的兵刃,一时间也感到棘手。他凝神运功,身上金光圈圈扩散,将火焰枪弹开压灭,那些龙火贵族奈何不了他,他一时也难破此阵。
孟如令道:“吕夏兄,我来帮你!”
吕夏心高气傲,眉头一扬,道:“区区神龙骑,焉能奈何得了我?”突然间全力以赴,一招“宝殿霞开”,掌力骤增,打向四周,众火杖兵受此冲击,惊呼起来,踉踉跄跄,被内劲逼退。吕夏身影闪动,直朝利歌扑去。
此时,形骸掌中形成雷枪,扔向吕夏,吕夏大惊,拔出背上巨剑,将雷枪一挡,嗡地巨响,他身子酸麻,一个跟头倒翻,回到孟如令身边。孟如令这才看清这广场人群中竟有形骸在内,大声道:“是你?”
形骸当年与孟如令分别时,两人交情深厚,彼此姐弟相称。但时隔多年,形骸早已不是那时开朗光明的少年,也知道双方之间深有隔阂,仇恨沉重,无可消除。
他叹了口气,道:“如令姐,你好。”
利歌奇道:“师父,你认得这位姑娘?”
孟如令瞪视形骸,咬紧嘴唇,眼中充满猜疑恼恨的光芒。
吕夏见形骸独臂,眉头越皱越紧,表情愈发惊怒,他道:“是你?你就是孟行海?”
形骸昂然道:“正是在下。”
吕夏额头上那太阳金光灿烂夺目,宛如烈火,他道:“夏夏是不是你杀的?”孟如令娇躯微颤,双目一刻不离形骸脸庞。
形骸又叹道:“不错,也是在下。”
刹那间,吕夏与孟如令身上皆金光万道,表情震怒。孟如令仰天大笑,眸中含泪。吕夏森然道:“好,好,好,在杀你之前,我先问个明白,夏夏当年已被你致残,是个全无还手之力的小丫头,你为何下此毒手?”
白雪儿、利歌、桃琴儿、宝鹿闻言大惊:“师父他竟做出这等事来?其中定有极大误会。”
形骸踏上一步,朗声道:“只因在下公正侠义,嫉恶如仇,而且明察秋毫,明断真假,为了维持天道之理,无论那妖女藏的多像,扮得多真,我都决不能放过她!如若不然,将来她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更多的龙火贵族!”
孟如令冷冷说道:“你还是与以往一样,将自己吹上天去,我当时还觉得你当真有趣,现在看来,直是令人厌恶至极。”
形骸道:“我一直是实话实说,并非狂妄自大。我自认为所作的事,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有功于世人。”
吕夏咧嘴而笑,身上的金光一圈又一圈环绕着,好似汹涌浪潮,他道:“我这人眼光也不差,我瞧出你这小子今后必成大患,故而非杀你不可!”他以往曾认夏夏为义妹,对她疼爱有加,如今确信凶手是谁,复仇之心已急不可耐。
话音刚落,众人只觉金光迷眼,他已至形骸身旁,变作三个金色分身,一齐挥剑斩向形骸。形骸左掌举起,骨骼疯长,化作蓝翡翠盾牌,遮住半边身子,只听三声巨响,挡下这势大力沉的三剑。随后,形骸口吐寒霜,涌向吕夏。吕夏运功抵挡,只觉这寒风催人心魂,令人意志衰弱,他心知有异,朝后跳开。
吕夏落地之后,正要再度发难,却感到灼热气流急速靠近。他心知是一火杖兵偷袭自己,此人送上门来,倒正好发泄他此刻的满腔怒火,遂半转身,罡气护体,一掌打出。可蓦然间,他丹田一阵钻心之痛,真气荡然无存。
扑哧一声,那火杖兵的金枪刺入吕夏心脏,吕夏“啊”地一喊,死死攥住那龙火贵族的手,眼中惊惧迷茫,根本不明白为何如此。
孟如令脸色剧变,颤声喊道:“吕夏大哥!”与此同时,那龙火贵族见自己立下大功,喜出望外,火焰枪往上一挑,从胸口到脑袋,将吕夏一分为二。
见到如此变故,非但孟如令惊怒无比,连形骸也大吃一惊:这吕夏武功高强异常,金光攻守一体,金枪火杖纵然厉害,也不能轻易破这灵阳仙的金光。谁能料到他竟如此轻易丧身?
孟如令打出一道冰锥,将那龙火贵族洞穿,她认定是形骸吐出的寒霜有异,厉声道:“孟行海,我宰了你!”双手手指交叉变动数次,顷刻间使出“残雪生杀”来,她身旁狂风呼啸,寒霜扩散,众人被那寒霜一碰,当即就被冻死,只弹指一瞬,已冻僵上百士兵,那霜雪毫不停留,继续朝外涌动。
利歌见士兵接连死去,不禁大急,喊道:“快阻止她!”众龙火贵族燃起龙火,冲向那冰风暴中,但支持一会儿,便冷的无法忍受,身子僵硬倒地。而其余士兵发射弓箭,也在半空中被风雪吹开。风雪宛如复仇神灵,满怀仇恨,厉声尖啸,不停向外蔓延。
李耳也不免惊讶,道:“残雪生杀?这仙法又重现人间了?”口中念念有词,取出一块红翡翠,紧紧捏住,双手手指转了一圈,化作一层火焰罩,挡在自己与利歌前头,抵挡风雪侵袭。但孟如令全力以赴,誓要复仇,将这仙法的凌厉之处全数施展开来,李耳这火罩也岌岌可危。
形骸长叹一声,足下骨刺钻出,一声轻响,刺破孟如令肌肤,这正是当年他破解此法的手段。孟如令功力已比当年更胜一筹,也提防形骸会用同样手法偷袭自己,却未料到形骸功力增长更胜于她。她尖叫起来,感到真气紊乱,不受自己掌控,残雪生杀立刻终止。
孟如令身子摇晃,朝后退开,离落国宫廷侍卫当即抢上,将她围住,但震慑于她惊人的仙法,无一人胆敢贸然上前送命。利歌见数百人已丧生在她仙法之下,那些龙火贵族也深受冻伤,奄奄一息,因此倍感苦恼。
孟如令抱住吕夏尸首,又看看利歌、形骸,恨恨笑道:“吕夏大哥是陛下的义子,哈哈,哈哈,好得很,离落国,孟行海,此事可不算完!”
猛然间,孟如令身子消失,化作一千只雪鸟,飞上天空,众护卫连忙举弓发箭,只命中数只,其余已然逃远。
众人望向天边,深谋远虑者无不满心沉重,暗想:“咱们杀了这吕夏,猛犸帝国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转念一想,两国之间隔着辽阔无边的冰海,离落国又有天险可守,猛犸国决计无法派遣大军征讨。
占谬痛骂道:“猛犸国的蛮子,当真自不量力,就此两人,也敢闯咱们神庙大典?这下可让他们知道厉害了。”
利歌心中压抑,苦笑道:“若不是行海师父在场,咱们已然全军覆没了。”
占谬忙道:“陛下,您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助!”
利歌道:“你若早些告诉我那抢掠之事,事态怎会至此?”
占谬愁眉苦脸,道:“陛下,这等事每个月频频发生,没有二十次,也有十八次,有时是猛犸国人,有时是露夏王朝,有时是子欣国人,各个战团胡作非为,烧杀掠夺,由来已久,我怕你太辛劳,自不能一一禀报。”
拜桃琴怕节外生枝,道:“利哥哥,咱们先完成这大典如何?”
利歌见众士兵惨死,满地尸体,实已无心继续,但众僧侣一齐相劝,这才匆匆完成了后续仪式。